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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文转载】《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BY:水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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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0:46: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一章 此亦怜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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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日上,李靖没有过来,照例由小鬼将幻相引到黑水狱来。众人最近已然明白,阎罗倒不全是躲懒,只不过胆量有限,怕事泄后代人受过,所以李靖不在时,便尽量避免到场,免得落下话柄。反正纯阴法力耗尽,幻相就会缩成丝囊,自行飞回七星轮盘,原也不必他寸步不离地看着。

    这次的幻相又是三圣母,温柔地倚近哥哥站着,伸出手指,剜入他肩上的血洞,用力通了过去。杨戬身子微微一颤,似感觉到了来的是谁,数日来第一次艰难地撑开双目,看向三妹纯真得意的笑脸。

    含糊地吐出几个音节,终还是无力说出,但他的心中,已比狱中的玄水更加冰冷。三妹的眼里,仍是连一点点怜悯都没有。是啊,那只是幻相,但是,她体现出来的,不也是她内心最深的欲望?三千年的兄妹之情,一次的严厉,就被永远地葬送了去。

    一厢情愿……三千年里的付出,原来都只是一厢情愿的执着,她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给自己这个二哥,留下过一席之地……

    三圣母伏在刑架上放声痛哭。她听不清二哥想说什么,更不明白自己的内心里,到底还隐藏着怎么样的恶毒。自己一直恨着他的薄情,可自己呢?念力是最不会隐瞒自己心底欲望的,如果自己记得二哥的好,稍稍将他放在心上,又怎会如此的狠心,在隐蔽的欲望角落里,将折磨他视作了无比的快乐?

    “二哥,不是这样的,不是!”她无力地为自己辩解着,“我知道错了,不会,再不会了。你那个不懂事的妹妹,再不会去伤害你,将你的付出,当成理所应该的给予。等我回去……等我回去,我要接你回华山养伤,我要弥补我做过的一切。我们还是兄妹不是么,二哥……”

    “还要做什么呢,二哥。”幻相也在说话,盯着杨戬的眼睛,带着顽皮的笑,轻轻地道,“知道吗,二哥,在华山下的日子里,我最恨你的眼神,是那么的冷酷无情……那时,我常常会想,你的双眼,会不会和你的心一样的冰冷?”

    三圣母神色越来越恐惧,幻相的话,让她想起了曾有过的一个残忍念头。“不……”她大声叫了起来,却只能绝望地看着,看幻相轻轻抬起手指,按在了二哥的左目之上。

    一阵阵的压痛袭来,杨戬却只安静地看着三妹的幻相,似想将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印入脑中。“剜去了双眼又如何呢?残破不堪的身体,这样艰难的生存,还有什么是不忍失去的?只是莲儿,唯一的不甘,就是二哥再不能多看你一眼了……”他模糊地想着,头昏沉得厉害,却唯独不再伤心。

    而幻相依然在笑,温柔而又亲近,软语说道:“真的很有趣呢,二哥。都说心与眼相连,你的心,不是一惯冰封似地肃杀么?可为什么,你的眼却是如此的温暖?”

    疼痛对他而言,早算不了什么,反而,令他自嘲般地苦笑出声。

    “温暖?我的眼上,还有温暖么……那是我自己都不能确定的东西。或许,已没有温暖存在的余地了,所有的,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啊。自从三千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生日之后,一切,就只剩下狼藉的灰烬,和这长达三千年的自欺与不甘……”

    生存,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无休止的负累啊。只是,既然选定了,就只能一路行来,不能回头,也不忍再回头。

    纤柔的手指,正微微加力,停下来,想了想,又微微加了一点力,似打算生硬硬地压入眼眶之中。杨戬惨然一笑,合上右眼不再去看,惨黯中,犹自带着几分安详。

    “一世的兄妹,那也是永不复来的缘份。三妹,无论你如何对我,我始终是你的二哥,你的幸福,或许,已是我存在着的唯一理由。你不欠我任何东西,我的付出,也不必要你任何的回报……只要你幸福,那就足够了。”

    但预料中的的剧痛并没有如期而来,反倒是按在眼上的手指猛地僵冷如死物。杨戬有些意外地睁眼看去,近在咫尺的幻相,正被莫名的大力拉扯着,木偶般地一步又一步缓慢后退。每后退一步,便有一道纯阴法力迸向空中,在空中拽出浓浓的一抹黑烟。

    黑烟四逸,带得整个空间都虚无飘渺起来。沉香等人讶然四顾,藉了水镜神力,发觉门口的小鬼一无所知,仿佛还在看着狱里用刑的好戏,而杨戬周围三丈之内,一层诡异的光华形如樊篱,四面八方合拢得严严密密。那幻相迸出的纯阴法力被困死在樊篱中,化为黑烟,渐渐淡不可见。

    幻相仍在后退,面目渐起变化,如蛾破茧,又如大蛇褪去旧皮,自手足而胸背,波波轻响不断,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破体而出。先是纤手上的如玉肌肤裂开,再向腕部逆向剥落,露出一只苍老却遒劲的手掌。续而剥落不停,衣衫血肉纷纷裂去,由腕至臂至肩,露出一角飘忽的灰色大袖来。那手掌得了自由般地向上抬起,顿了一顿,突然重重往头顶拍去。但听得喇地一声,幻相的身体四下散裂飞开,一个灰衣道装老者,正带着冷嘲的笑意,站在幻相原先的立足之处。

    “老君?”

    镜里镜外一阵哗然,能在此时此地见到此人,竟是让人人都乱了分寸。从李靖的言谈中,不难揣磨出老君便是幕后的主使,但既选了暗中指使,为什么竟会突然前来,而且,明显是用的化身之术,如此诡密不宣的悄然而至?

    老君踱了两步,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杨戬。许久,才听他轻叹着说道:“真君,数年不见,想不到你果然应了我昔日的八字批语。这猪狗不如,生死两难的滋味如何,想来你已有极深的体会了罢?”

    将手里的丝囊掷下,他突又笑了一声,续道,“不过你我之间,也算是缘份极为非凡。譬如刚才,如非突然我心血来源,一气化三清,以丝囊为依凭前来地府看望故人,否则你的双目,只怕就要当场毁在令妹的怨念上了。”

    左眼虽未被剜下,但仍有鲜血从眼角渗了下来,看出去的视线,也极是模糊不清。杨戬微皱着眉头,移目向远处略一示意,虽说不出话,却在神色间显出几分可惜之意。众人都在不安地乱猜老君的来意,谁也没有注意,反倒是老君猛地敛了笑容,白眉一轩,竟露出几分凶恶的表情。

    “李靖阳奉阴违,一意借老道来讨好今上,你当我是分毫不知吗?这些日子,李靖不来,阎罗便只在狱中行刑,你也真当成是一般的巧合了么?杨戬,你不晓外界之事,尚能看出其中蹊跷,老道堂堂道德天尊,又岂会如此轻易地失策中计?”

    口中说话,他将手从衣袖里伸出,掌上托着的,赫然是一只小小的鼎炉,正是龙四公主栖身了好几个年头的定魂鼎。

    杨戬目光凝在鼎上,老君冷冷地道:“不必惊讶,或者说,你该好好谢一谢我。四年前新天条出世,昆仑山上有异相直冲瑶池,正面击伤了王母那死物——此事与你有无关系姑且不说,但造成的后果,想来就是现在,你也能够推而知之罢!”

    老君“昆仑异相”数字一出口,杨戬脸色突变,苍白中透出不正常的晕红,剧烈的呛咳声从喉中挣出。左眼原渐凝固的鲜血,忽然如血线般从眼中洒落,在玄水里渲出一抹夺目的殷红。

    沉香心中一颤,伸手想去扶舅舅的身子,终又生生地忍了回来。没有用的,一幕幕摧肝裂肺的痛楚,却都是既成的事实,无从改变的过往。只是,老君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件事呢?三千年啊,木公,也许是舅舅三千年里唯一的朋友,也是他三千年的寂寞中,唯一的一点安慰……

    不敢去看舅舅的神情,想也能想像得到舅舅此时的心境。王母的受伤,固然会让舅舅布下的局,能更快地收获成果,但是那代价,却真的已沉重到不堪背负……

    老君把玩着鼎身,森然又道:“如非玉帝忙着安排王母下凡治伤,老道又甘冒奇险,抢先一步去了昆仑查看,将这遗在山洞中的定魂鼎带走,否则只要联想到龙四是在昆仑复活的,再追查此鼎最后一个主人是谁,杨戬,就算玉帝要隐忍待机,但顺藤摸瓜之下,只怕你连这四年的偷生,都复可望不可求了。”

    他打量着杨戬的反应,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抓紧了定魂鼎,将来之前想的那个主意,再度在心中默过了一遍。

    这四年中,他固然是风光无限,可风光的背后,却意味着隐忧日甚于一日。毕竟九重天上,还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深沉得连他太上老君,也无法真正地看透——

    除了交好各方外,这四年里,玉帝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对兜率宫更是恩遇有加,默许纵容着,刻意令老君的影响越来越大。最初老君感受到的,只是志得意满,可渐渐地,就变成了些微的讶然,再往后,竟是觉出了如芒在背的不安。所谓阴阳交互,盛极而衰,更何况,是这种全不费力,几乎失控了的盛极局面?

    权柄是真实的,却是陷在险局之中的权柄。应对之法也很多,却已是一步都不能走错。但那双眼睛,偏在这个时候,紧盯住了这落魄的前司法天神。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前司法天神的心中,果然藏着一些令人梦寐以求的秘密呢?

    “我设下的结界,三界中就算如来亲临,也要大费手脚才能发现,所以你不必有丝毫的顾虑。至于这定魂鼎,老道带来,也不是要你如何领我的人情。只是李靖既利用你另有所图,老道说不得,便偏要对你一施援手了。想来你并非不设时务之人,这当机立断,取舍之间,自然能主动分个轻重明白。”

    将定魂鼎掷向空中,光华从鼎上烁出。老君沉声续道,“但无论你愿是不愿,我这一趟来,都要带走你的魂魄。杨戬,这是老道能想到的,救你脱险的最好办法。”

    三圣母惊道:“老君,老君他想做什么?”凝神细听,老君正向杨戬解释,容色甚为慈祥和蔼:“我带走你魂魄之后,自会造出你暴毙狱中的假象。兜率虽不能处处占着上风,但若有谁想着放手与我为敌,却也要多思量一二。只要事态稍稍平息一些,我自会为你塑形重生。”细看杨戬浑身的伤处,不禁摇了摇头,悲悯地叹息了一声。

    杨戬勉强止住咳声,眉头锁得更紧,看向老君的目光里,竟是带了几分恼怒。老君神色转为不悦,皱起眉说道:“不错,老道不会送白工,不过你现在这个地步,就算向我低头,从此臣服兜率门下,也自皆大欢喜,又何乐而不为之?”

    不再看向杨戬,他伸出手来,自顾结成几个法印,众人识得,正是摄魂用的道门密术。片刻间法印完成,他一指向杨戬额上点去,喝道:“老道要抽离魂魄,放入鼎中,杨戬,莫要负了老道我的一片好心!”

    这一声喝,蓦地拨高,尖锐剌耳之极,只骇得众人都不由为之一震。三圣母更吓得死死抓住了沉香,竟不知是该盼着老君成功,还是盼着他无法得手。

    老君突然前来,不可能全是一片好心,但魂魄存在定魂鼎里,却也不会就此消散。离出阵只有区区十来日了,到时若二哥仍在黑水狱里受着折磨,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去兄长。若此时被老君救走,将来……将来不论什么代价,相求老君为二哥塑形重生,似乎也比目下的处境……要更是安心一些。

    但沉香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舅舅的眼中,除了恼怒之外,还有着隐约的无奈,他猜不出具体的原因,但却知道,定是老君的行为,有着这众人都想不透的后果。权谋之术,得失之间的取舍,这三界又有几人堪与舅舅比肩!也许,是为了与独臂人的约战?又也许,老君除了市恩收买之外,已被看出了还另有所图?

    老君的手指,眼看便要点得实了,但却突然顿住,再也前进不了一寸。只因他的指前,被冷汗乱发蔽住的额间,一道清冷的银芒蓦然迸出,将他指上的法力,生硬硬地凝在了空中。

    老君提气向前强压,嘿嘿冷笑不休,森然道:“数月前你曾施过神目,那般的波动,又岂能瞒过有心人的感应?黑水狱原是你咎由自取,反累得老道一步失算,无端地被殃及了池鱼!只是,此行既是我谋定后动,你这区区的神目之力,又能派得上什么用场?”

    “场”字出口,又暴出一声大喝,指变为掌,生出偌大的吸力,向下斜划半弧,将银芒牵引到一边。同时上前一步,袍袖当空拂出,鼓起高高,显然贯满了法力。袖下骈指直戳,势挟风雷,接过法印的摄魂之力,直破向杨戬额上的印堂祖穴!

    然后,结界内突然又寂静如死。

    一滴汗,又一滴汗。虽是一气三清的身外化身,但折映出来的情形,却显出远在三十三重天上的本体,应都是蓦地大骇失常,冷汗淋漓难止。只因他的掌下,牵引开的神目法力已消失无影,而另一根手指前,杨戬的身体沉寂如死,再没有了分毫的生气。

    冷汗顺着他雪白的长须,一滴又一滴地滚落下来。化身相当于毕生修为的三分之一,一旦被毁,就等于他平白地折去三分之一的功力。然而,就在他背心的要穴之上,正被一只稳如磐石的手掌,紧紧地扣了个正着,麻木难当到了极点。

    一个声音,在他的身后淡然响起:“道祖,杨戬多谢你的爱惜之心。但庖人虽不治庖,杨戬岂能越樽俎而代之乎?当日兜率宫里的答案,恕杨戬此时也断难更改。”

    十余日来毫无生气的哪吒,突然周身剧震,含泪握紧手中的火尖枪,喃喃地低叫了一声:“杨……杨戬大哥!”

    背心的重扣陡然一松,老君身如电抹,本能地作势向前疾闪。但随即反应过来,脚步普提起便已收回,站在原地不动,沉声喝道:“好,好,很好……很好!当真好得紧啦……”

    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才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到处,前司法天神正振衣而立,神采一如当年,孤傲中略带冷嘲,静看他方才一霎时的失措与惊骇。

    老君瞥了一眼铁架上的躯体。元神离开,低垂的头颅,伤痕累累的身子,微不可辨的呼吸,这样的落魄不堪,与那个风神卓越的男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霎间的震惊过去,老君不禁哼了一声,说道:“当真好得紧,竟又让你练成了元神。但你终还是输了,输在被神斧重伤的身体生机萎顿,再也不堪修复……杨戬,竟是你拼命造就的亲外甥,彻底斩断了你最后的一条生路!”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二章 玄机各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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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猛地咬紧了牙,身躯与元神的对比是如此的强烈,也让他心底的悔与痛,炽热得要沸腾了一般。但他却在强迫着自己冷静,去观察眼前的种种。出阵便在不久之后了,此时领悟到的任何内幕,都会在将来变成他的资本。那个时候,他将接过舅舅手里的棋子,在这三界之间,从容应对这永无终结之日的弈局。

    杨戬淡然道:“老君你这一番话,倒颇有几分惜才之意,义愤之心,杨戬在此先行谢过。但就行迹而言,你此次行径失远大于得,于你于我,都算是不智之至了。”不待老君开口,又道,“察见渊鱼者不祥,老君你明知此理,何以轮到自己时,却偏要步步详察,生恐有纤毫不能目睹?加上策求万全,遇事思虑繁多,一旦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便要成就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好剧。”

    老君多疑多虑的性子,是优点,也是最大的缺陷,是故元神出窍,以武力先声夺人,再藉危言攻破其心,看似凶险,却是最好的应对之法。从老君现身的霎间起,该如何应对,他已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而这个应对之法是成是改,便全看老君此时会如何接话了。

    老君明显一愣,冷着脸道:“你既肯现出元神相见,就不必再互猜哑谜了罢。但话说回来,这趟黑水狱之灾,只能怪你无端动用神目,生生地惊动了天廷。否则就凭李靖这竖子,公报私仇也好,想追回旧案文牍也罢,怎么也闹不出这般的动静。”

    杨戬神色不动,心中却是一松,知道这老道的性子一点未变,当下顺他的话冷冷地道:“玉帝固然有份,但能有这番动静,道祖你岂不也厥功甚伟?”老君也不否认,只道:“不错,若无我的默许,你确实来不了地府,也不会多受这些折磨。但我的本意,只是要将你羁绊狱中,再顺势查清一些事情……”

    杨戬语带讥讽地道:“有你的道门密术在,这些日子,李靖想查的,不是早已查得明白了?”老君一声冷哼,慈和的面孔上,突然浮起一丝狞笑,森然道:“查得明白又如何?杨戬,你可知知道,李靖在向我讨得凝聚念力之法前,便已得了玉帝密旨,对你刑求不成,便可以直接刑毙!”

    杨戬一震,打断他的话,沉声问道:“玉帝的密旨?既是密旨,你又由何得知?”

    众人也齐齐吃了一惊,一直以为狱中的折磨,只是李靖在各方默许下的任意妄为,谁知竟突然言道有了玉帝的密旨?便听老君冷哼道:“兜率宫虽然不才,但胜在耳目众多。只可惜我知道得迟了,李靖非但用我的密法大肆刑求,更公然声称是承我密意。哼,李靖这废物,墙头草,两边讨好,偏又被人利用得如此恰到好处!”

    杨戬不语,凝神细想,老君又道:“他第一日,当着地府人等,宣扬是我授受密法,老道便知事有蹊跷。此后处处留心,分派人手加紧追查,到底是追出了其中隐情。杨戬,玉帝不放心于你,想求个一劳永逸,更要你死在我的密法之下,好为将来挑唆你母瑶姬仙子与老道我对立,留下一着可用之棋……”

    杨戬的元神不易觉察地波动了一下,随即被强行稳定下来,点头淡淡地道:“这话倒也有理,我虽然不肖之至,但若真死在你道祖的手上,却难免让家母与你略生芥怨。”忽问道,“新天条出世后家母被释之快,当真匪夷所思。老君,是不是王母刚受伤下凡,你便按捺不住,马上就动手封印了她?”

    老君一愣,道:“王母?不错,她才下凡,便被我彻底封印。待玉帝发觉,将她带回瑶池时,已成为一介无知无识的真正死物。”

    杨戬又问道:“王母这般下场,不用你说我也猜得出。但玉帝是如何自处的?王母出事之后,他第一步,便是马上开释家母吧?”老君更是一愣,说道:“不错,他刻意讨好你母,以致于兄友妹恭,几乎成了三界亲情友爱的典范。不过,那死物惯于隐身幕后,此举并不足奇,无非想重扶植一个信得过的台前人物罢了。”

    杨戬突然轻叹道:“玉帝如何待家母并非重点,要点在于匆匆封印王母,并不是你没有耐心等候,只不过想趁着新天条出世余波未了,玉帝看出了事情另有隐情,正怀疑我这前司法天神之时,有意地将玉帝的怀疑坐实,让他以为王母之事,也也是我重伤前的安排。否则我的伤势并非作伪,天廷何以会关注至今,凡此种种,看来全是拜你此举所赐了。”

    此言一出,老君面色顿时大变,道喝:“你……”退后一步,猛提起法力全神戒备,见杨戬并无动手之意,才又说道,“老道确有此意又如何?反正你演的一手好戏,各方留神细察,直到你动用神目前,竟是谁也未曾发现你的实情……”

    他当时确有此意,被道破的本能震惊过后,冷哼一声,心中却突然有了几分惜才之意,不禁正色劝道:“唯因如此,杨戬,你该知道,玉帝既羁你入狱,就决不会再放过你,而老道这趟来,也全是好意。须知纵然元神已成,身体生机一旦断绝,短时间内无法塑形夺舍,仍是只有魂飞魄散而已……”

    杨戬摇了摇头,说道,“你现在的打算,无非两点。一则你以为我尚有隐密未向人言,携我魂魄归去,便不难暗动手脚探清一切。而此后,纵会为我塑形重生,但傀儡虫那样的妙物,却也必然要派些用武之地。当然,自封神初见时,道祖你便对我杨戬有着几分爱惜之心,这一层用心中,多少也有着借机行险,好招揽我投效兜率之意,对也不对?”

    老君冷冷地道:“但正如你自己所说,老道是惜才之人,为了让你全心投效于我,加一些小小的禁制,想来也不算是什么卑鄙手段罢?”

    杨戬又道:“二则,玉帝利用密法预留一步棋,而若你若能留下我一条命,不也等于留了一张极有用的底牌?真正万不得已时,便正好捅开一切,将真相告之我母和三妹一家,好利用他们成为你对抗玉帝的利器。鹬蚌相争,无论鹿死谁手,道祖你都正好来个渔翁得利。这一层意思,又对也不对?”

    老君干笑道:“连老道这点私心也猜了出来?杨戬,老道终还是低估了你。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既已猜出,就必然知道,哪怕饮鸠止渴,也算你最后的一线生机。何以竟当面点破,而不是与我虚与委蛇?难不成,你竟存了几分幻想,不信那死物对你起了杀心?”

    杨戬目光深沉,只盯着老君不语,老君被他看得颇有几分不自在,皱眉道:“老道线报周详,断不会有出错之理。而老道的推断,也已再三斟酌,面面俱到,莫非你仍有异议不成?”杨戬淡然道:“周详自然是周详,但若所有线报,俱是刻意让你知道的,那又该如何推断呢?”

    老君脸色突然大变,杨戬森然道:“我口不能言,元神虽得重铸,三界中却无人知晓。玉帝存心杀我,不必待到今日,肯待到今日,就不必大费周章,唯恐杀我之心不够明昭于人。至于离间你与家母一说,看似有理,实则更是荒诞绝伦。玉帝果真为了离间,何以要下密旨?李靖素来与我不和,便无密旨,也断然不会饶了我的性命——”

    老君目光凝住,沉声道:“难怪无论幻相如何行刑,你都依然能留住一条命在!”

    杨戬冷冷地道:“无论道术如何高明,魂魄被抽离的躯体,与真正生机断绝的死亡,总会有些微的不同。所以,这黑水狱对你而言,只能是暗藏杀机的鱼饵,唯有从此不闻不问才最是高明。道祖,你若能想通此层,当可知我先前说你行径不智之至,算来绝非危言耸听了吧?”

    这一层层剥茧抽丝秀的分析,和两人句句皆有深意的对话,只听得镜里镜外一片死寂,压抑得众人都几乎喘不过气来。镜外的龙八突然想起,有些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脱口道:“但真君要说破这些做什么?老君又没安什么好心,让他中计,和玉帝公然破脸,两败俱伤岂不是好?总不成……总不成真君还对老君有着几分不忍?”

    哪吒惨然道:“公然破脸又如何?杨戬大哥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将生杀权柄全交到老君手里?魂魄被吸入定魂鼎里,便意味着他辛苦练回的元神,再无半分用武之地。就算老君不动手脚,与独臂人的那一战……我猜杨戬大哥,定是打了约战之期前,便用元神遁离地府的主意,他又怎肯在这节骨眼上行险,将一切都委之人手?”

    呆坐在一边的龙四,突然痛哭出声,叫道:“此时不肯行险,可那一战……那一战又何尝不是行险!为什么他不去求老君帮忙……我不要他再做什么了,出阵之时,我宁愿……宁愿他只是一缕魂魄,在鼎中安然无恙,也不愿……也不愿……也不愿……”

    也不愿什么,没有说出,也不忍说出。她只茫然地抬起头,去看向灭神阵的顶部。宝莲灯正逆转着阵法,光华透过层层黑幕,依然清晰可见。但除了这灯之外,什么也见不到,就象有的事情一样,自得知之时起,便让人什么也不敢去想……

    沉香在镜内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灭神阵的事,他甚至也如龙四一般,想哭着请舅舅向老君求援,求舅舅此时点头应允,入了定魂鼎中随老君离去。这样的话,哪怕这众人出阵之后,要付出无比的代价,甚至要助老君公然对付那可怕的死物,但起码,还会有一丝希望,微弱却不会熄灭的希望……

    但他的心中比冰还要寒冰,只因他明知,这一条路,是舅舅决不会走的。舅舅说老君策求万全是自铸心锁,但舅舅自己呢?所有的算计,又何尝不是竭力求得周全,生恐失去一分的掌控……所不同的,只是老君为己,而舅舅却是为了伤自己至深的这一群人。

    灭神阵外,舅舅的元神,真的在与那独臂人生死相搏吗?但对舅舅来说,唯有这一步险着,才是他最有把握掌控住事态发展,也最有把握确保这众人安全的一条路。只因这灭神阵若让老君得知,只不过让老君增了一枚意外的筹码,从中渔利或有可能,火中取栗救人,却只能是痴人说梦。而且,老君既已担心外婆与玉帝走得太近,握住了这样的一枚筹码,会派上什么用场,会增什么未知的变数,根本是不堪设想。

    但镜中的杨戬,不会知道身边的这一切,他只沉声向老君续道:“从来枰棋对弈,胜负各占其半,玉帝在为你备下囚笼的同时,实际也是送你一个洗脱自己的良机。只须做到毫无异动,事态便自会渐渐平息,化解去玉帝雷霆打压的决心。他不同于王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破坏平衡,更不愿在台前去应对一切……”

    老君目光闪烁,大袖拂处,将悬在空中的定魂鼎摄回,说道:“老道承你这一次人情,但既坦然地说破玄机,你不可能全无其他的打算。杨戬,不用兜圈子了,是不是想和老道再交易一次?”

    杨戬微微一笑,突拱手一揖,道:“你想知道的,杨戬其实一无所知,所以交易是谈不上了,姓杨的有心无力。不过,你已势成骑虎,就算第一次未露出破绽,却难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老君,台前的风险终究是太大,你何不也萧规曹随一番,学一学玉帝多年来的自处之道?”

    老君心思敏捷,当即明白,冷笑道:“你要我设法引沉香上天供职?而且,不消说,你为他选定的,便是你的故职,权倾三界的司法之位了?”杨戬坦然点头,道:“此事的确是我一片私心,毕竟那孩子,算是我在三界中最后的一点传承。但以他和三妹对老君你的言听计从,却也是你幕后联手操纵的最好人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不比李靖要好用上许多?”

    老君皱起眉,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在仔细推敲。杨戬的神情却极安然,似已笃定这建议必然会被接受。三圣母不自主地去看儿子,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又看向二哥,心痛中有着几分不解,不知二哥存了什么用意,竟要将外甥推进这复杂的权力争斗中去。

    沉香微垂下头,不让镜外众人看到自己情绪上的一霎间波动。老君性格自有缺陷,但却决非狂妄自大的二流人物,得失进退之间,往往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因小失大,所以舅舅当年,才会费尽心思与他结成同盟,更于现在,坦然说出这个利人也利己的建议。

    玉帝选中的既是瑶姬仙子,他刘沉香的亲外婆,只需老君选择扶植他刘沉香,再洗清与舅舅的关系,兜率短时间内,便不会再与灵霄冲突,甚至将来,有望化敌为友,共同成为三界平衡的重要枢纽。

    心中百味交陈,沉香已没有气力去听余下的对话。如果没有这一趟水镜之行,将来天廷相召时,他会很高兴地应召任职,陶醉在纯孝传奇和少年英雄的光环里,在那个复杂的圈子里平安单纯地生存下去。

    但是,现在呢?

    平安仍会是平安,因为不知不觉中,他刘沉香这一家,已经成了三界平衡的准星,一枚各方都不会动手毁去、只会想着善加利用的准星。而这也是舅舅的本意吧,既不能平常得让各方遗忘,那么,便索性让他关爱的人重要起来,重要得让各方不忍也不敢去毁损。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舅舅,不惜以毁去他自己作为代价……

    “我可以如你所愿,引荐沉香上天接任你的旧职。”老君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沉香杂乱的思绪,“不过,恕老道多一句嘴,你任上失踪的那些旧案文牍,到底是要派上什么用场?本以为你有所安排,但看幻相这些天的表现,沉香等人却又的确全不知情。”

    叠叠注释详细的冤案牍书,浮现在了沉香的记忆之中,那也是舅舅给自己留下的一份大礼。但如果没有水镜,这份大礼,便会随木公的死长埋于地下,再无人知晓。舅舅自不会知道水镜的事,但是此时,他也决不会告诉老君什么,如果获益者不能是他关爱的那些人,舅舅,是宁愿这些冤情永不见天日的。

    这便是舅舅一生的行径,狠与坚忍,不择手段,对自己,对外人,都是如此。

    刘沉香……

    沉香如石像一般,看着舅舅微带笑意,三言两句将话题岔开,一字不提与文牍相关的内情。他的心中,说不清是喜是悲。喜,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终于成长起来了,三千年的旁观,已造就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沉香。但悲呢?也许,那也不能算是悲,只是微微的一缕眷恋,对单纯,也是对快乐。

    元神沉回了身体,老君收起结界,如来时一般,三清回归一气,走得悄无声息。看门的小鬼梦醒般地过来查看,地上的丝囊,也如每日行刑完毕后那样,自动地向外飞了出去。

    一切都随着注回狱室的玄水,回到了原先的轨迹上去,仿佛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权谋较量,只是南柯的一枕梦境而已。

    此后的日子照旧,但幻相被召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李靖亲审时的态度,也一次比一次恶劣焦躁。老君对他猜疑自不待说,黑水狱的全无进展,想来也会令玉帝更看不起他的能力,以致他连起码的冷静,都无法再继续维持下去了。

    杨戬身上的新伤叠着旧伤,每天被小鬼从刑架上取下,从伤口中拉出麻绳,或在原地或在刑室,审完了再拖回架上,穿绳绑牢。麻绳上的毛刺也不知留了多少在他体内,臂上、腿上伤口更是血水漓淋,没有一刻闭合的时候。

    凭着受刑估计日子,杨戬冷静如旧,微合了眼对外界一切动静不理不睬。对他而言,老君是极意外的收获,安排妥当的那些事情,也令他对将来少了许多的担忧。现在,只要应对完那一战,他就可以真正放下一切,从容地离开了。

    这一生从未真正败过,这一次,他也决不会例外。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三章 长鸣破诸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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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众人却无法平静下来,每天的召集幻相,都如锥心一般的难熬。七枚丝囊,经过这么些天的轮换,虽不乏重复,但至少已见过了其中的六人,沉香,三圣母,梅山老四老六两兄弟,还有龙八和小玉。至于最后一枚的丝囊,人人都知道会是谁,却是人人都暗自祈求,希望那枚丝囊的幻相,永远不要被召来。

    小玉躲在沉香身后,不肯离开狱中的玄水,却也不敢看向铁刑上苦苦忍痛的杨戬。只因她知道,被麻绳固定在架上的那个人,曾给过她很多温馨的那双手,如今,不但指骨碎尽,连十指的指尖,都已全成淤黑,露出嵌在骨里的小截针尾。

    “姥姥说过……针剌在手上,很疼很疼的……”

    那是她的幻相第一次被召来时,在口中喃喃念着的话语。然后,便是梦游般地四处搜寻,将目光定死在一把钢针之上。

    她抓起了他一只手掌,看着他的眼睛,喃喃地说着一些往事。她的新衣,都是姥姥缝制的,有时,手指被针扎伤了,那指上,便会有着细细的血珠。她心疼姥姥,姥姥却心疼着衣服。因为,心爱的外孙女,怎么能穿被血弄污了的新衣呢……

    她拈起一根针,慢慢转着,捻进了他指甲的缝隙里,直插入大半,只留了小半截针身在外。食指……中指……无名指……左手的五根手指都插遍了,然后换了右手,慢慢地,象姥姥缝衣时一样的,细心地插进去一根根钢针。

    有时,她的幻相会哭,是唯一一个在行完刑后,会抱着他痛哭的幻相。无泪的眼里,茫然得让人心碎。旁观的李靖,便会冷笑着和阎罗说,这小狐狸精,倒对她死去的姥姥很孝顺啊!但是,每当这个时候,杨戬便会微微睁开眼,复杂地轻叹一声,看着这幻相出神片刻。

    “我……我已经不恨他了,在密室时就不了。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爹爹……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会哭,爱的感受没有全忘记……可为什么还要有恨呢……为什么仇恨,会让我变得那么残忍……”

    小玉在沉香身后低低地哽咽着,这些天来,她偶尔开口,便只会轻轻地重复这几句话。但就连痛哭大骂的哪吒,都不忍来指责她一句。实际上,所有人中,也只有她是下手最轻的了,而她那幻相的哭泣,甚至是这暗无天日的黑水狱中,杨戬所能得到的,唯一的一点安慰。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因为李靖亲自监刑,便将人解下押去了刑室。施法之后,黑貂袍,独臂,又是梅山老六被招了出来。

    镜外,老六跪伏在地上,已哭得声嘶力竭。但幻相不知本体的悲恨,只冷笑上前,将杨戬粉碎的指骨,用夹棍又一一重夹了一遍。

    老六不敢去看。凌霄殿外,被二爷绑了交给小狐狸时,他的憎恨有多深?追随了杨戬数千年,越是真挚敬服,后来的恨意,也就越是如火如炽。自己还会做些什么呢?二爷的身子,是再也受不住任何折磨的了……

    但是,康老大等人的惊呼,却让他不禁惶恐地抬起头来。“咣”地一声,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锯,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幻相俯下身,审视着杨戬,冷笑说道:“二爷,我的好二爷,为了你这种小人,我平白无故地丢了一条手臂。兄弟们恩怨分明,我不会对你太过份,但断臂之恨,连本带利,我这一次,却是都要拿回来的!”手上加力,用力撕开。

    杨戬吃力地撑开了眼帘,任由剧痛带来的冷汗,混和着血水从额上滑入眼里。他安静地看着老六熟悉的幻相,唇角牵动,艰难却明显地笑了一声。

    当年的天池之下,那几个大笑大闹的武人,后来的真君神殿里,为自己任劳任怨的好兄弟。几千年来,这六人一直诚心实意地追随在左右,自己,却不得不亲手将他们一一迫成敌人。

    现在,算是还清欠他们的一切罢!毕竟,凌霄殿外的那个举动,给这六兄弟带来的,也是永不能弥补的痛与怨,还有什么,比背叛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呢?

    静等着幻相下一步的动作,他已大概猜出老六想做的是什么了。但那又有何关系?他早已成废人,就是四肢尽断又能如何呢。

    自有小鬼将人摁在悬空的木台上,老六手里的铁锯,搁在杨戬的右右臂齐肩处,开始来回拉扯。锯齿入肉,虽不锋利,但也足以将皮肉撕裂。再拉扯一阵,便触到了骨。幻相顿了一顿,撕有意地放慢了速度。臂骨原便坚硬,如此一来,锯入更是缓慢,只听见擦着骨头的吱嚓之声。染血的骨上先是出现划痕,慢慢白色碎末随着血涌出,铁锯一点点深入着,半晌,才锯开一半,到了骨髓。

    老六哭喊一声,伸手便向自己颊上批去,乓乓几掌,双颊肿得高高。但锯骨声仍不依不饶地传来,令所有人的心,痉搐般地颤抖着。

    杨戬发被小鬼揪着,头向后仰,额上黄豆大小的冷汗不停滴落,身子颤动,带得木台都在不住作作响。他没有习惯性地闭上眼忍受,只默默看着幻相的动作,神色里全是谅解与安详。

    黑色念力从地府外飘来,却是李靖看着这缓慢的锯骨之刑极不耐烦,头一次在幻相没有消失前,又强令阎王再度施法。幻相缓慢成形,三圣母只吓得闭上眼不敢再看。像是女子的装扮,这会是她么,难道,她还要对二哥再做些什么?

    杨戬无力转过头去,眼角余光,只看见一角淡雅的罗衫。是三妹?不,不象是她。但也不象小玉,那会是谁?

    “杨戬!”

    熟悉的声音响起,杨戬的身子一阵剧颤。是娘,她,她也来了……

    三圣母捂住口,险些叫出了声。理智告诉她,那天猜谜娘也在的,这一幕,迟早会出现在眼前……可怎么能是娘呢?不,她宁可是她自己,因为她知道,娘是二哥心中最深最深的痛,怎么会是娘,怎么能是娘!

    瑶姬的幻相咬着牙发出这声呼唤,上前冷冷地看着儿子。铁锯在不依不饶地向下锯着,嚓嚓的擦骨声让人不寒而栗。但瑶姬的呼唤,却只比这声音,更加的让人恐惶不已。

    终于又见到了母亲么?一口鲜血,猛地便从杨戬的口中喷了出来。他的心在颤抖,母亲的眼睛,和当年家变时一样,带着恨,带着怒。

    幻相似是回忆,手指滑过杨戬的额头,拨开被汗水沾住的乱发,轻轻说道:“你一出生我就担心,天生的神目会带来祸事。戬儿……为什么不肯听娘的话?我一再告诫你不要以此炫耀,可是你……到底还是你,害死了你爹,害死了你的大哥!”

    又一口血喷将出来,却让幻相停下了话,怔怔地看着,半晌,手指下移,蘸了一点儿子嘴角的残血,仔细地放到眼前端详着。

    “那时你年纪毕竟还小,最初的气头后,我只想你兄妹二人能平安长大,那么,就算我受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了。到你劈开桃山时,我见到你长成人,虽然口中不说,但是……但是你可知道,我的心里,又是多么的高兴?”

    幻相喃喃地说道,但随即,声音又突然拨高了上去。

    “可是你呢……你怎么能对莲儿做出那样的事!她是你妹妹啊,你的亲妹妹!我再也没有想到,我的儿子,会竟让我的女儿受了与我一样的苦!”

    幻相的脸,已因愤怒而扭曲了。三圣母跪爬过去,抱住母亲的腿:“娘,不是,二哥当年是为了救我才会动用神目,是我害死了爹和大哥,不是二哥!娘,二哥也没有害我,是我,是我害了他!娘,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但幻相听不见,她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天佑,震儿,对不起……若不是我生下他来……我们的家,也不会散了,破了……”

    杨戬合上双目,竭力忍住眼中的泪。身体的疼痛,他早已不在乎。可是,为什么心会疼,疼得让他想放纵着落泪呢?但他是一个罪人啊,虽然对三妹,对沉香,已经可以安心了,他已为他们安排好了一切,可以弥补他们失去的二十年天伦之乐。可是娘,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他永远不能将父亲和大哥还给母亲!

    幻相的目光越来越冷,死死地盯着杨戬额上的神目。“天佑,震儿,我要给你们报仇。是他害死了你们……我宁可我从没生过这么个儿子!”一抬手,从头上抽下了发簪。

    三圣母心头一阵发寒:“娘,娘她想做什么?”

    簪尖在幽冥之火的映照下泛着寒光,却不及幻相眼里光芒的锐利冰冷。时间仿佛停顿,众人像是在梦境中一般,连声音都发不出,只眼睁睁地看着瑶姬上前,在剌耳的锯骨声里,将发簪一寸寸地指向了杨戬的神目。

    但也在这个时候,地府突然大震不止,一声凄厉悠远的长鸣,杂在隆隆震声里,从地狱深处直传刑室,如万鬼夜嚎,如万象驰野,又如万猿啼月,苍凉得似从亘古荒旷,穿越了千万年的光阴,蓦地在此时此地振威响起。

    铁锯呛地砸在地面,尖簪也从杨戬额角滑过,摔了下去,未及落地便化为轻烟。两名幻相正踉跄后退着,身体扭曲得不成人形,在阵阵黑烟里化成丝囊,飞回了七星轮盘之上。但那长鸣声不依不饶地继续传来,七星轮盘一阵乱颤,蓬地一声,炸成劫灰,散落了一地。

    李靖猝不及防,一惊之下跳起身来,正待大怒喝问,一边的的阎罗,却早吓得手脚发软,竟一个趔趄,瘫坐到地上,颤声叫道:“谛听叫了,谛听,谛听又叫了!”

    谛听是地藏王前神兽,天地间事物均瞒不过它,但日常缄默,从不开口,此时发声长啸,也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李靖还要再喝问,眼角瞥到化成劫灰的轮盘残渣,却不禁激零零地打了个冷颤。

    远在十八层地狱之下,这神兽只凭啸声,竟便震毁了刑室里的七星轮盘!再想到地藏王在佛门里的超然地位,李靖惊惶之余,脸上却忽然现出了喜色,不再多说什么,只示意阎罗传令,将杨戬先架回到黑水狱关押。

    被小鬼挂回铁架上,杨戬呛入一口水,和着血又吐了出来。但被拖出刑室之前,阎罗不知所措的神情,李靖惊惧又得意的脸色,都一一落入了他疲惫的眼眸。所以,自回到狱中后,他的眼眸里,便一直有着几分深沉的笑意。

    地藏王早在西天如来成道之初,便立下了无尽的宏愿,地狱不空,势不成佛,自愿堕入十八层地狱的深处,用一己慈悲,化解永不超生的厉鬼顽魄戾气,以身体为苦海中的一叶慈舟,渡化众生,平衡天地之间的清浊阴阳。

    他足不离地狱,却有着至高的威望,佛门中便是观世音菩萨,提到地藏也要尊一声法王。三界之中,真正能见到他的也是极少数。众生流转,怨魂厉鬼穷不出穷,象沉香上次掀翻地狱所放走的,其实那并不是戾气最重的凶魄。真正的凶魄,都被永羁地狱之下,永不得出离。

    而地藏王,便是在用他的慈悲,代这无数凶魄承受着果报,在地狱的烈烈炼火之中,为众生添上一抹微弱的清凉。

    杨戬封神居于灌江口时,地藏就已舍身永镇地狱,两人可以说全无交集。但无论这一次谛听因何长鸣,对他现在却有百利而无一害。起码,目下李靖便明显地受了误导,以为找到了他与佛门同谋的证据。

    此事上报天廷后,连带那死物,都会被这层关系转移了注意,专心揣摩起佛门的动向意图。揣摩的结果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让他赢得目前最需要的时间。

    玄水又向下降去,囚室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见惯了的那几只小鬼。靓蓝的须发,长长的獠牙,竟是飞行夜叉。几只夜叉默不作声地过来,解开他四肢的绳索,抬起人便向外行去。杨戬合上了眼,丝囊已毁,难道是李靖又奉了什么密意来试探吗?

    腋下被夜叉托着,双腿拖在地上,多处折断的双臂也无力地垂落,随着行进的节奏晃动。头向后仰去,总被发遮着面容也露了出来,又似瘦弱了一些。三圣母三人被吸着前行,神思不属。四公主早在日前幻相锯骨时就已晕厥,嫦娥瘫坐于地,双目失神,也不知看见没有。连最事不关己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压根不敢往镜里多看一眼。

    并不是熟悉的路径,盘盘曲曲的小道,地面越来越烫,两边是尖拨的刃山,闪着寒碜碜的冷光。再走一阵,路到尽头,一个巨大的血色大湖赫然便出现在眼前。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四章 余习殆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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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数死灵魂在血湖里载沉载浮,怨气凝固如实物,胶质似地笼罩于湖面,发散着中人欲呕的瘴疠之味。喁喁的号哭声时断时续,惨雾伴着怨气鼓荡不休,众人明知脚下烫得有如踩了烧红的铁板,但被这惨雾拂过周身,却从心头觉出了阵阵剌骨的阴寒。

    几只夜叉齐齐嚎叫,脊上蜷缩的肉翼蓦地打开,带着杨戬向湖心疾飞而去。沉香三人被金锁吸着,身不由己地跟着腾空,刚刚飞到湖上,喜怒哀乐恐七情纷纭,贪嗔痴诸般念头,也突在识海里百般翻腾。地下血湖更是波涛狂叠,浪击三千,卷起沉积的森森白骨,竟使得原先血色的湖面,变得白茫茫望不到边际。

    死灵魄炸锅般地波动起来,狞狰的利齿,扭曲破碎的面目,从飘浮的白骨中幻出疾冲向上。但夜叉飞得极高,死魄的利齿咬在空中,不甘地坠落回水里,仰面向空狂暴地嘶吼起来。

    灰白的白骨浮浪丛里,遥遥有一点微弱的光芒在浮动。夜叉绕了那光点盘旋三匝,又是几声嚎叫,那光点便陡然大涨,所过之处,湖面波涛突然静止如死,白骨沉入湖中,只余厚如瘀血的湖面。夜叉们便趁了这一霎间的缝隙,如鸟投林,急坠向光点的来处。

    光点的来处位于湖心,一座高筑的平台,巍峨地屹立在血浪之上。台分两层,第一层离水面极近,黝黑的粗糙大石,粘染了许多赫红,第二层形如古塔,四面无墙,唯有高大的黑柱擎着塔顶。塔上一枚摩牟珠熠熠生辉,正将怨气惨雾远远地避了开来。

    夜叉穿塔而入,摩牟珠又是一阵大亮,旋即暗淡了下去,色泽转为银白,若有若无地闪烁不休。

    将杨戬放落地面,几只夜叉向一名老僧躬身施礼,恭敬地叫道:“菩萨,杨戬带来了。”

    菩萨?地府的菩萨,那就是地藏王菩萨了?镜里镜外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到那老僧的身上。但与想像中的不同,这老僧相貌颇是平常,白眉微曳,按佛制着了一件素色衲衣,胡须绞得干干净净,慈眉善目,面色却苍白得没有一分血色,也不知是摩牟珠映照的影响,还是因为气色原本便差。

    他盘坐在塔中的一块大石之上,膝上横了一根荆木手杖,与凡间修苦行的僧人一般无二。一只矫健的大黑犬,正听话地伏在石边,却是自从杨戬进来,便突然扬起头来,眼光只在杨戬身上打转。

    “真君,十八层地狱之下,实在不堪待客。怠慢之处,还请真君海涵。”

    挥手令夜叉退出塔外候命,地藏王合什施了一礼,轻叹着说道。声音低沉柔和,却自有股安定人心的平和。

    这长居地狱的菩萨,他见自己到底用意何在?杨戬迅速在心里分析,先前谛听长鸣,震毁了七星轮盘,此两者必有联系。只是地藏王从不涉及三界争斗,何以会为天廷的一个重犯强自出头?推敲不出结果,他用目光回应着地藏的话,神色淡定安静,不流露出任何真实的念头。

    谛听低低地鸣叫一声,竟从菩萨驾前起身,小跑着来到了杨戬的身边,伸舌轻轻舔他肩臂上的伤处。杨戬微微一讶,垂目看去,谛听乌黑的眼眸里,竟是含满了泪水。他心头一震之下,突然想起,谛听虽不能言,却知晓天地万物之事,莫非……

    “真君想也猜出来了?不过可惜……”地藏王又诵了一声佛号,低声叹道,“谛听虽知天下事,但天下事皆有因果,前因未尽,能知即为能害。以一己之知,乱天地之果,不足以为福,反足以为三界之祸。是以如来应世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以大悲之心,藉无上佛力,令谛听从此永不能言与他人。”

    温湿的狗舌过处,连疼痛都减轻了许多。杨戬不禁想起了哮天犬,也许,是再也见不着他了。但心中更是奇怪,地藏王说的这些,应是佛门的重大秘密才对,何以要在这时说得如此详细?

    谛听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爬到他颊边,舐他的面容。杨戬中断了思绪,憔悴的脸上露出笑意。真的很像哮天犬,记得刚跟着他时,哮天犬没事总爱伸着舌头乱舔,被骂了多次才改掉这个毛病。如果能再见到哮天犬,便让他再舔几回又如何?可惜,即使哮天犬再见着他,也不会记得他了。

    “此后谛听在我座下,除了为我排遣寂寞外,从来都缄默无声,更不关心外物。但数年之前,突然放声长鸣,声震地狱,万鬼垂泪哭号,以致惊动了如来的法驾。但我佛不肯明言,只遣人颁下法旨,言道三界自有因果,令我约束谛听,休要心羁于相,自损道基。”

    难怪阎罗日前,惊呼的是谛听又叫了,想是还记着上一次的动静。但数年之前又是为了何事呢?杨戬正思付间,地藏几句传来,令他一震之下,不由将视线转了过去。

    “谛听那一次长鸣,便正是真君你在昆仑山下重伤之时。老衲和它做了几千年的朋友,深知谛听性情,除非是你负屈至深,否则不会令它如此失态。观世音师兄虽慈航普渡,但细微结使尚未彻了,宿业相合,终是铸成了此等大错。”

    三圣母燃起了一丝希望,抓住沉香迭声问道:“菩萨的意思……是他知道了二哥的用心?他会不会救二哥,佛门讲究慈心广被,总不能见死不救的对不对?”沉香虽有着惊喜,更多的却是不安。有了希望固然好,希望后的失望,是不是更让人绝望呢?娘没有想起,他可还记得,舅舅苦练三年,重塑元神的目的。独臂人的约斗就在眼前,这唯一一线生机,舅舅能抓住么?肯抓住么?

    “这次因黑水狱和李天王的行事,谛听虽不能言出缘由,却日日向我垂泣不止,终于第二次发声震动地府。善哉善哉,缘起性空,性空缘起,但纵然本性原空,三毒苦海出没,其中的大艰难,仍足以令人动容。”

    地藏王沉声说罢,眼中有着淡淡的惆怅。谛听轻轻拱一拱杨戬,回身奔到地藏的座前,后肢立起,前爪扒住他袈裟,似有哀求之意。地藏轻抚它黑油油的皮毛,叹道:“痴儿,知道你想救他。但你也该知道,老衲如今,实在是有心无力。”

    谛听却不依,仰头大张着口,似要让地藏去看什么。地藏王缓慢地摇了摇头,说道:“他内外皆损,身体几近全毁,只因意志坚毅,才没有魂飞魄散。痴儿,就算你舍了此物,治愈狱中的外创,但种种内伤,尽毁的经络,仍是要千年时间静养,才能有望恢复……”目光投向塔外血湖,呈出几分悲悯之意。

    谛听怏怏放下前爪,又回到杨戬身边趴下,呜呜低叫,目光里全是悲伤。杨戬看看它,一阵温暖,又一阵淡淡的辛酸,似乎能理解他的,反只有这些神兽和法宝,他在意的、关爱的人,却对他只有恨,只有怨。收了心绪,再望向地藏王,他有些不解,自己约斗迫在眉捷,千年静养自不可能。但此事隐密异常,地藏绝无可能知道,而且说话如此含糊,倒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三圣母伏在杨戬身边,摸着他湿漉漉的脸庞,低声饮泣。为什么他们没有想到给他稍稍治上一治,他已是废人,还怕他什么呢?既收留了他,为何不能再宽宏大量一些,让他减轻些痛苦,还是他们,从心底里就在恨他,巴不得让他多受些折磨。

    镜外的哪吒却是鼻子发酸,他的杨戬大哥,身上可还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当年他剔肉削骨,毁了自己肉体,也只是片刻之事,杨戬却是慢刀子割肉,已挨了三年多了。他越想越是难受,大哭一声叫道:“菩萨,千年便千年,只要你肯救我杨戬大哥,哪吒出阵之后,宁愿替你镇守地狱,千年不上地面!”

    地藏王收回目光,低诵佛号,突然叹道:“许多年前,老衲曾在佛前立过宏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虚空有尽,我愿无穷。那时诸天赞叹,连我佛如来,都施布大圆满光明,感叹此愿不可思议。但自问此心,便如观世音师兄余习未断一样,老衲的悲愿,却也只是源于未断的余习而已……”

    双手握紧荆木手杖撑在地上,这名满三界的菩萨,吃力地站起身来。众人都大吃了一惊,看他动作,哪象有神通的大修行者?动作迟缓困难,倒象一名垂暮的老者。杨戬也极意外,目光凝住不动,地藏王看在眼中,笑了一笑,轻声道:“这便是老衲未断的余习了。菩萨有情终有累,如来无相亦无心。当年佛陀应世之时,才悟得正法,便要入涅磐弃去报身。帝释苦苦哀求,他老人家也只道:止,止,吾法妙难思。其实,哪是妙难思,只不过我佛纵有天大神通,也无法凭着向人说食,即令饥人再不饥渴。佛陀是大觉者,明了因果,所以只依缘而行,不作无益之事。”

    他举杖往塔外一指,又道,“老衲非是誓不成佛,而是无法成佛。真君请看,老衲所有修为法力,乃至精血元气,都已化入了这片血湖之中。十八层地狱之下,镇的是永不出离的厉魄恶鬼,戾气郁结不散,是为无间地狱。老衲明知这是果报循还,但有情终有累,终不忍目睹这些厉魄苦苦挣扎,连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不能拥有。”

    谛听舔着杨戬的伤口,眼却看着地藏王,又是一阵呜呜低叫,大滴的泪落在地上。地藏叹道:“痴儿,我心中悲愿,你戚戚如同身受。而真君的心中悲苦,你也伤心不能自已。能知天下事,福兮祸所倚,当真何苦来哉!”

    手杖在地上轻轻一顿,续道,“血湖厉魄,每日都有一个时辰,凶性大发,直冲入塔内。老衲要用大悲之心布施,好藉佛典为他们超度拨罪。塔上摩尼珠,只能护住我佛门中人,真君修的是道术,是无法在我塔中久留的。痴儿,你既下了决心,便早作决断罢!再有一个时辰,我便要令夜叉送真君返回人间界去了。”

    杨戬又是一愣,地藏微笑道:“真君放心,老衲渡化地狱,于天廷也有莫大的好处,这点薄面他们还要卖给老衲的。须知昔日封神一战,天地间杀戳太重,戾气重重难散。虽然有一种莫大神通,将其中部分,封印到一处连我佛如来都探究不出的神秘所在,但若无老衲以精血化入血湖,超苦化戾,余下的戾气便会在三界互为因果,引起越来越多的大劫争斗。”

    谛听突然大张了口,利齿间噙着一枚火色的内丹。齿上加力,一声轻响,那内丹被它咬成两半,明净的丹水洒落在杨戬身上,又被它用温软的舌卷着,细心地舔过杨戬的周身。

    丹水到处,外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弥。而谛听身上乌黑的皮毛,却在迅速变得灰白。方才它那一咬极为快捷,杨戬惊觉时已不及阻止。此时虽觉出了三年多来少有的舒适,但看向谛听的目光,已是再难用言语来形容。

    众人心中如沸,却全然说不出话来,谛听正半跪在地上,哧哧地低喘着,片刻之间,竟衰老得几乎脱去了原形。它的四肢正在慢慢地石化,失去元丹的神兽,也就等于是放弃了自己不死的生存。但它仍竭力轻舔着杨戬的伤口,散乱无神的眼眸,也挣扎着,时而望向地藏王,时而望向杨戬,微有着泪水,悲伤中有着十分的依依不舍。

    往生咒在高台中响起,连血湖中翻腾的厉魄,都霎间静止了下来。杨戬缠绕几年的伤痛在咒语声中暂时消去,眼前地藏王的面目渐渐模糊,沉入了从未有过的安静睡乡。

    在他身畔守护的神兽,已跪伏着完全化作磐石。地藏王诵完最后一遍咒语,策杖合什而立,苍老的容颜,没有任何法力,却流露出真正的宝相庄严。

    这庄严来自他最后的余习,也来自这三界都为之赞叹的慈悲。他和那个沉沉睡去的男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是放弃,一样的固执于自己的执念。但也许还有所不同的。能让谛听宁愿放弃生命,都要去尝试抚慰的,又该是怎么样的苍凉和痛苦?

    他的心却突然一阵空虚,又一阵疲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但地狱在哪里?在这血湖中,在三界的轮回,还是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也许,放弃就能远离,但那种放弃,岂不又正是一种更深的地狱的开始?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五章 辛苦更谁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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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地府回来,果然如地藏王所言,天廷不曾来人追究。下人虽不知究里,但见这废人回了屋中,主人家的例钱又照样拨下,便也如以前一般隔三差五地过来照应。杨戬不论人前还是人后,神色仍是一惯的冷漠平静,谁也看不出这趟地府的变故,到底在他心中留下了些什么。

    身上的外伤,有谛听的内丹为助,早已是痊愈。但自家的事自己心中有数,那大半月里身心俱瘁,无形中又损了不少元气。但他素来坚毅固执,明知艰难,却更激发了拗傲的性子,只求强得一分是一分,好从容应对那一场生死豪赌。于是余下日子里,他连眼都懒得睁开,只一味苦修,连仆人们来喂食擦身时都不曾中断。

    日升日落,沉香等三人在镜中或坐或卧,心事重重地守在杨戬身边。镜外众人估算着出阵的时间,也是每一刻都觉得格外的漫长。哪吒不知第几次抬头向上看去,宝莲灯仍是老样子,在阵顶发着幽幽的绿光。但不知何时起,灯身已不再旋转,却是光芒凝如实质,一寸寸地向下逼退着阵中黑气。

    “舅舅这是要去哪?”

    镜中声音传来,哪吒移回目光,发现杨戬逸出了元神,在屋里沉吟着小立片刻,忽然便举步向外行去。

    但这一次,他没有拿上金锁,沉香追出屋,无法跟上,只得颓然回来。但算算时间,印象却极为深刻,是出事前的第五天。

    “就是这一天,百花姐姐带回了福德星君的话……那些功德,那些功德……”三圣母也推算出来了,不觉便说出了声。沉香猛地长出一口气,死死地捏紧了拳。他们真是笨,这样不可能的事情,从来没人想过其中的蹊跷。父亲此时是什么滋味?他不敢想,漫长的寿命,这时对父亲来说,只是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

    杨戬去了许久才回屋,没有象上次一样沉入身体,却是坐在桌边,默默然似有所思。

    这一趟出去,原只为了亲眼看看三尖两刃枪,他不能空手对阵。所幸元神重铸时的感应并没有错,仍是斧形的三尖两刃枪光芒流转,现出欢欣鼓舞的激动,神器有灵,那一战就多了些把握。

    但终还是忍不住寻去了前厅,悄悄地寻着了三妹和母亲,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

    三妹正在给母亲梳头,零零碎碎地说着些琐事。她居然还记得小时候……原以为那个举着木梳叫着二哥的小丫头,只能留在他一个人的记忆里了。可她依旧是记得的……

    虽然,母亲仍视他为孽子。可那些过往,只要没有被真正的忘记,或许,他死之后,她们还会偶尔谈论起他。那样的话,死亡的寂寥,也就不那么难熬了吧。

    三圣母靠近兄长,却不敢看他嘴角微噙的笑意。想必,还在回想刚才见到自己的情形?二哥,只有五天了,五天后,莲儿再不会离开你,没有了你,莲儿还能有什么幸福可言?到时,我们将娘接回来,不去天廷,也不去刘家村,我们回灌江口去。灌江口的那个千年,才是莲儿一生最快乐的回忆……

    直到日薄西山,屋内缓缓沦入黑暗之中,杨戬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元神入体,安静地躺回床上,象以前一样抓紧时间修炼。方才听三妹说了,五天后会去新落成的圣母宫,或许,那便是独臂人选定的时机?

    又等了五天,不出所料,独臂人沉郁着脸色出现在床前,向他微微颔首:“我来了。”杨戬合上眼又睁开,示意自己明白。今天,就是他们生死一战,不负前约的时候了。

    深吸口气,他正欲以元神出窍,却听独臂人道:“我带你去华山——你虽然元神重铸,毕竟虚弱,不能离开身体太久。在这上面耗费法力,我纵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杨戬知道自己的情况,并不推辞,停下动作,等独臂人行法。

    独臂人紫玉杖向空一划,逸出沛然的吸力。杨戬身子随之蹑虚浮起,却丝毫不曾提气与抗,显然对这大敌竟极为信任。独臂人知他心意,但想到不久之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由又是一声悲叹。

    法力再度催动,就听独臂人低喝了一声:“走!”疾电般投窗而出,驭云飞驰到半空之中。杨戬放松身体,由着他用法力牵引,两人同往华山而来。

    众人的心,也紧了起来,在独臂人到来之前,多少还能抱些希望,希望杨戬不知道灭神阵的具体安排,只留在屋中等待,等待他们破阵而出回去的那一天。可是现在,再也没有可以安慰自己的地方。

    山风凛冽,杨戬衣衫单薄,却不觉其寒,这样的风,也有许久没感受到了。风是烈的,风中的气息是大自然的狂野与清新,那样的真实,不是他已经习惯的小小空间中的沉闷与腐朽。

    因此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将这味道留在记忆里。眺望着天上的浮云,聚合无常,全由不得自己,他这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以后的事再无所求,只愿这一战能护住三妹,能完结自己这一生中,所背负的最后一份责任。

    独臂人元神离体,杨戬也将神识潜入元神,缓缓起身。

    看他横枪在手,人人心醉神迷,三圣母更是痴了。这样凛然生威的杨戬,才是众人心目中的杨戬。

    “二哥,你一定要胜,你会胜的……”一直在担心的三圣母,忽然奇怪地轻松下来,竟露出了笑容。“我不该担心的,二哥怎么会败?只要他想赢,三界之中,谁又能是他一合之敌?”骄傲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愈发坚定了信心,“我知道,他是不会让我失望的,他是我哥哥……我知道……”

    话未说完,旁边沉香已痛苦地低声接口道:“本命真元……舅舅这一战,竟用了本命真元催动枪势!”

    三圣母沉默了,退后几步,坐在二哥旁边,紧紧偎着。但她脸上仍带着僵硬的笑,只是坚信,为了她,二哥不会输,一定不会输……

    沉香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上局势,神色间越发黯然沉郁。以他现在的眼力,自然看出,杨戬这些年来屡被重创,论实力虽仍不输于独臂人,为难之处却在于不能久战。因此这一战,与其说是倚重的是武力,倒不如说是藉着奇谋,逼得对方失却先机,一步步坠入中。这样的才略,可笑,自己怎会相信,有着这样才略的人会败在自己手下,还洋洋得意了近四年!

    独臂人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临死前微微一笑,写下息、焱二字,平静而逝。杨戬用三尖两刃枪撑着身子,琢磨着其中意义。但看到这平生大敌气息虽冥,面上却仍带着笑意时,他不禁有些走神,抬目遥视远方山峦,这样的平静,不知自己能不能奢望。

    站在原处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圣母宫的入口已经变成了阴森森的山洞,想必是阵势已经发动。见机行事吧,杨戬轻叹一声,提枪向洞口走去。

    三圣母追了过去,巨大的恐惧,突然便攫住了她的心,可是只行了百步之遥,便再难行动。

    “二哥,你不要去,我们没事的,没事的!”声嘶力竭的呼喊,可是杨戬听不见。元神离去的身体,当真如逝去般死寂,让跪伏在他身边的沉香小玉有种再也见不着他的慌乱。梅山兄弟紧紧盯着镜中杨戬消瘦孱弱的身体,那是他们的二爷吗?那个少有的肉身成圣的天神,那个让三界中闻风丧胆的战神,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康老大一遍遍地重复:“不会有事的,二爷说过,几千年来,他什么时候让我们失望过。他不会有事的,你们看到了,再困难的事也难不倒他……他不会有事的!”

    真的不会有事吗?刚才一战,用本命真元催动,分明消耗了他不少精神,竟要靠三尖两刃枪才能稳住身子。身体喷出的那口血,仍在石上鲜红耀目。如今,他又要去做什么?难道我们真的连补偿的机会,也要永远的失去?

    正当三人无力地瘫坐于地,守着杨戬身体时,那具躯体腾空而去,直向灭神大阵飞去,三人身不由己,一同吸入。众人大惊,元神尚不知生死,若肉身再出事,连追想之所也不留存吗?却见三尖两刃枪破空飞来,堪堪撑住将要软倒的身体。众人松了口气,是杨戬自己所为。三圣母又见哥哥,几如久别重逢,心中一松,在他躯体边坐倒。

    齐齐放下一颗心,对杨戬能力的信心让他们重拾希望,离他们入镜的时间已经近了,再坚持一刻,再一刻,二哥、二爷、舅舅、杨戬大哥、杨戬……再坚持一刻,只要出了水镜,我们这众人,就能配合宝莲灯破去大阵,就能跪在你的面前,求你原谅,真正地,向你说出那一声迟来的“对不起”……

    杨戬看着自己的身体,现出奇异嘲讽的笑意:‘没想到,这具破败的身体,还能派上些用场。‘一句话说得众人满头雾水,更是心慌。派用场,那可是你的身体呀,你要拿他派什么用场,派什么用场!杨戬走近自己的躯体,沉入前停了停,摸出一直贴身带着的金锁,留恋地抚摸一阵,放入自己手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握好,感受着许久没有的感触。然后,心神一沉,元神潜回体内。同时,三圣母、沉香、小玉眼前一黑,巨大的痛楚袭来,体内如汤如沸、如煎如烤,内息犹狂弛乱撞,有如无数尖针在体内来回穿梭,满心烦闷,全身气血倒转,真是说不出的难受。胸口在每一次呼吸时,都如有铁锯拉扯,带来室息般的痛楚,咽喉火灼也似,每吞咽一口唾液,都如薄刃从喉间慢慢刮下。

    四公主原本视线一直随杨戬而转,猛见三圣母等人痛呼着栽倒在地,顿时吃了一惊。但看到杨戬手中金锁,她明白过来,顿时泣不成声:“金锁……他握住了金锁……三妹妹,沉香,你们觉到的……不过真君的部分感受而已……‘三圣母痛得说不出话来,小玉的惨叫声也已嘶哑,沉香用全部法力压制,全然无用。

    部分……部分感受……众人喃喃念道,看着镜中杨戬淡漠地看不出表情的面容,只有纠结三年多来从未打开过的双眉,才显露出一点端倪。你就是带着这样的痛楚,过了这么些年么?你就是带着这样的痛楚,用依旧骄傲的眼神,迎向不屑的目光,迎向讥嘲的话语,在小屋中练到元神出窍,再来救我们这些伤害你的人,来给自己更大的伤痛……

    小玉一声惨叫,只恨自己晕不过去,三人同觉血脉中难受之至。众人急向杨戬看去,只见怨灵结成的赤丝在毒瘴的催发下,突然变得有生命一般,顺血脉钻入体内,缓缓地延伸,撑碎肌肤一缕缕地透将出来。赤丝在阴风里微微摇曳着,每一次摇曳,都如无数尖针深剌入骨,再一针针地剥离着骨上的血肉。

    哪吒颤抖了声音默念:“息、焱,息、焱……”高叫一声,“原来如此!”

    “灭神大阵属水,焱者火也,水火可互克,要点只在势之强弱而已……藉宝莲灯破阵,必然要先克制水势。息,土可息水,克水者土,只有引地气入阵中,才能令宝莲灯有隙破阵。人身便是属土的,杨戬大哥肉身成圣,他……他是用自己的身子做了聚集地气,克制阵法的法器啊!”哪吒声音已如号哭。

    杨戬的身子也在颤抖,那是剧痛带来的痉挛,那么厉害,竟使手指松开,金锁掉在了地上。三圣母身上一松,带着一身痛出的冷汗挣扎着爬到杨戬身边。二哥,不能,你不能毁掉自己的身子,我就要回来了,我不能失去你啊二哥!

    “不会有事的,还有宝莲灯!”哪吒提起法力,想击向阵边黑幕,但看看镜中的三人,却终于强忍了下来。再想到自己,他猛抬头看向阵顶的宝莲灯,嘶哑着声音,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众人听,“可以……可以用宝莲灯塑形!只要魂魄不散,只要魂魄不散……”

    不错,宝莲灯,这盏宝莲灯也可以用来塑形!三圣母在镜里听见了,看不到哪吒,却是拼命地点着头。宝莲灯……你救过二哥,了解二哥,你能不能再救他一次?血,我有,若不能救回他,就是倾尽鲜血,也难洗此生的遗恨……

    宝莲灯蓦地一黯,旋又大亮,但已明灭不定,众人的心也跟着它忽上忽下,一声也不敢出。地上杨戬已睁开眼,目光深邃,有着隐约的感慨。然后,就那样淡淡一笑,神目张开,本命真元化为银芒,直射入宝莲灯中。

    “不要,二哥,不要……”三圣母的叫声未完,人被一股力道牵扯,眼前一暗复一明,已出了伏羲水镜,呯呯两声,沉香和小玉正落在她的身边。但也就在这时,水镜上光华大盛,半边莹晶如故,无数杂乱的人事此起彼伏,另一半却是黑云翻滚,咆哮如怒,直欲要破镜腾出一般!


    三圣母等人出镜同时,康老大下意识地扑到镜上,似想从中拉出杨戬。但镜中景相一变,就听他一声闷哼,整个人被反弹出去,撞在山壁黑幕之上,摔落地面。

    几大口血喷将出来,他却再顾不得自己,以手捶地,痛呼了一声:“二爷啊!”全部法力提起,猛地轰向身边的灭神大阵。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六章 夕照披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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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天之上,瑶池之中。处处轻歌曼舞,一片欢乐的气氛。在奇葩异果的点缀下,仙乐飘渺中仙宴大开。

    玉帝亲自携了瑶姬坐在首席,看向妹妹的眼神中充满了怜爱与愧疚。瑶姬微笑着向与宴的仙家们一一致意,百感交集。几千年了,她本以为这种高雅极乐的仙苑风光早与自己无缘,但现在,却轻而易举地重新拥有。一念及此,她不禁将感激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太上老君。

    “道祖,”她款款离席,来到老君面前盈盈一笑,举杯道,“这一杯酒,瑶姬须亲自敬您。当年若非您深明大义,暗助沉香逃过我那逆子的毒手,三界之中,又岂会有今日的祥和极乐?”

    太上老君拈须微笑,一如既往地慈祥可亲,说道:“仙母言重了,老道也不过上体天心,下应机缘而已,若论大义,其实仙母更应感谢的是陛下。”

    此言一出,不仅瑶姬,连玉帝都是一楞。老君看在眼中,笑意越发亲切,续道,“自是陛下英明,当机立断,始能及时识穿那杨戬奸伪,立此新纲,整顿旧弊。否则不仅沉香沉冤难雪,只怕三界安宁,至今也还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这一通话说将出来,滴水不漏,得体之至。既不失身份,又无形将首功归之于玉帝。玉帝微微一笑,心怀大畅,也举杯褒奖了老君一番。

    只是,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老君一饮而尽时,衣袖的遮掩下,眉宇间隐约多了些冷嘲之意。

    只因他忽然想到了一人,那人本应在这热闹喜庆的宴席中,只要自己一句话,那个真相就可以破了,这满堂喜色将化为戚容。

    想到此处,老君的嘴角,浮上一丝残忍的笑意,周围的神仙们,还在口诵阿词,主座上的瑶姬,陶醉在众多虚假的久别重逢的友情中。

    “瑶姬,你的儿子,真是个人物,将一切都算到了,连我也不得不入这个局。”想到此处,老君不觉有些失败感,道祖不喜欢被人左右的感觉。但是,老君心中,另有一个愉悦的声音。

    “女仙首领瑶姬,是玉帝新的平衡工具,我保荐沉香的奏章,也已被这死物欣然应允。从这一刻起,天庭的局势,就注定能发生奇妙的变化。平衡啊平衡,数千年来,这天廷,终于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完美平衡……何况,还有着如此大的收获?这些所谓的新兴势力,沉香,哪咤,或东海龙兄妹……”

    老君眯起眼睛,一个个名字盘算过来,不禁更是一阵兴奋。真是很丰富的收获啊,这些人心思单纯,只要稍微给些恩情和大义,就会变得极好控制……

    “很好控制。”老君心中盘算着,“不像那个杨戬……”

    一想到杨戬,老君又浑身不自在了。千万年来,晚辈之中,唯有那人的眼睛,看穿了他隐藏在无为下的不甘和野心。

    便在这时,咣地一声,瑶姬一声痛呼,突然脸色苍白,手中玉杯落地打得粉碎。

    玉帝扶了妹妹急问:“怎么了瑶姬?你,你不舒服?”瑶姬以手掩胸,颦眉而立,只觉心头一遍茫然,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正永远地失去,偏偏又不明所以。抬头见了玉帝关切的神情,心中一暖,顿忘了方才的奇异感觉,只道:“没事了皇兄,刚才胸口有些痛,已经好了。”

    玉帝嗯了一声,松手浅笑,瑶池又恢复了欢乐的气氛。一片祥和中,只有老君注意到,玉帝浅笑的同时,突然向下界悄然看了一眼。

    那一眼,似有惋惜,又似有不解,更似有着一丝隐约的冷哂。

    老君看向玉帝的目光里,蓦地便多了许多震惊。他低下头去,暗自掐算一番,手中酒杯为之一僵。半晌,才缓缓举起,一饮而尽。

    “果然是幻相!杨戬,看来你的路,终于是走到尽头了……设计了如此一个局,将这众人都置于局中,而你,却要抽身离开了?但想必你还是放心的……有了他的平衡,我的支持,天庭之中,还有谁敢伤害你关心着的这些人呢?‘

    “心计才略,睥睨三界,如此人物,终不能为我所用,白白为伤你至深的这些人牺牲了去。真是可怜可叹,可悲复可惜啊……”

    他沉思着,又想了一会。那人即将在三界里逝去,多年的恩怨也从此一笔勾消,只是……老君轻叹一声,意气索然地摇了摇头。心中,居然也生出一番孤独寂寞。

    ***

    灌江口。

    哮天犬恹恹地伏在廊下,一遍又一遍地舔着自己的前爪。近来他又走失了几次,老三和老五越来越觉麻烦,便又设法灌了他些忘忧草汁。但或许是药力过强了些,从此这狗儿便是连变回人身,都非得别人喝骂命令不可。两兄弟反而担心起来,怕康老大回来责怪,便去掉了锁元锁,由着他在庙里散散心。

    太阳已欲西斜,哮天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每天这个时候,廊外的狗食盆里,都会由小吏添上新鲜的狗食。随着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小吏抱着几根新鲜的骨头,匆匆地走进院来。

    但和往日不同,见了骨头就会忘情地扑到盆边的哮天犬,竟是猛地止住脚步,竖起了耳朵,似用心倾听什么,又似在竭力追忆着什么。

    它黑漆漆的眼眸,仍看向食盆方向,但却有眼泪涌将出来,一滴滴地砸在地上,溅起细细的尘士。小吏迟疑地放下骨头,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喝它过来进食,却见哮天犬突然耸起了身子,连身上杂乱的黑毛,都几乎一根根地倒竖起来。

    大张开口,露出森森的利齿。哮天犬仰天狂嚎了一声,眼角的泪,竟已渗着几缕赤红的鲜血——

    只因它的心,突然很痛很痛,痛得如被生生剜去了一块也似……

    小吏吓得一个哆嗦,险些向后夺路而逃,但那凶猛的恶犬,却再没有多看他一眼——

    黑瘦的狗身,正缓缓地起着变化,由迷茫转为清醒的眼神,喃喃地,低沉不确定的低语。终于,前肢离地抬起,化成了同样黑瘦的人形。

    “主人……”

    ***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康老大的法力被黑幕吸收,又更猛烈地反噬回来。他连哼都未及哼上一声,已被这无从与抗的反震之力,生硬硬弹向半空,陷入翻腾的黑气之中。

    那黑气如有知觉,咆哮着卷动康老大的身子,向上直逼宝莲灯下延的光华。宝莲灯一暗一亮,似怕伤到康老大,光华顿时凝住不动。康老大拼命挣扎,怒喝了一声,挥拳击向黑气,却又被震出一大口血来。他脸色越发惨白,嘶声大吼道:“不要管我……宝莲灯……求你破阵……我要出去,我要去见二爷……”

    哪吒青着脸,混天绫抖手飞出,缠住康老大足踝,用力回拉。但就在这时,水镜镜面涌起薄薄的雾气,如一道道小小灵蛇,争先恐后地奔涌向阵顶。哪吒只觉手上一阵大震,无比伦比的吸力顺着混天绫传来,竟是连他都险些被吸上了半空!

    以薄雾为媒,水镜灵力,正源源不断地注入黑气中。黑气蓦地转浓,气势为之大涨,只逼得宝莲灯的异芒斗然暴缩。阵法更是忽顺忽逆,隐隐的哭嚎怪声,再度在洞中回荡不休。哪吒心知有变,猛催法力,堪堪稳住脚步,一寸寸地往下拽回红绫。但一个念头,却令他陡然色变,深吸口气,勉强提气喝道:“水镜正变回阵法纽枢,宝莲灯不肯伤人,只怕压制不住了……快快设法破了水镜!我等不能出阵事小,杨戬大哥……杨戬大哥在大阵开门之处,若再任他强撑下去,只怕是断无生理……”

    几句话说出,内息微溃,吸力顺红绫电传而至,但见他一声低哼,唇角已渗出血来。幸而老四和老六见势不对,奔过来助他强抗,三人力合一处,总算未被阵顶黑气吸将上去。

    龙四兄妹和嫦娥等正在扶沉香等人起身。但出镜的那一跌委实不清,三人头脑昏沉,在哪吒几声喝后,才算是清醒过来。沉香挣开龙八的手,嘶声叫道:“三太子的话没错,须先对付水镜!还记得封神台内层么?那人为了破阵,也是强行取走了水镜!”

    话音未落,早有一道红光,势如奔雷,轰然猛撞向镜面。龙八吃了一惊,急叫一声:“姐姐!”龙四却听如未闻,只咬紧了唇,拼命持咒催雷猛击。龙八不敢阻止,只得伸手按在她背心,将法力尽数催送过去,免得她强催雷法,真气耗竭,自伤其身。

    水镜中黑云范围渐渐扩大,龙四姐弟的雷法,浑如石沉大海,没有造成一丝的影响。沉香低啸一声,叫道:“小玉,娘,先帮三太子,然后大家合力施为。我便不信,合这众人之力,就当真奈何不了区区的一面镜子?”

    小玉一声不吭,上前拽住红绫。有她的万年法力相助,哪吒等人压力陡轻。四人同时向后使力,一声大响,康老大终于重重地摔落回地上。但就这么片刻工夫,他一身衣袍,已被黑气中的吸力绞得稀烂,鲜血从毛孔里标射而来,几乎不复人形。

    老四抢上前相扶,康老大挣起身,一把将他推开,厉叫道:“我没事,先砸了这劳么鬼镜子再说!”他身在半空,众人对话却是听得一字不漏。此时足一履地,便自吐气大喝,毕生修为化成一抹异光,星飞电舞般地强向水镜破去。

    沉香等人也齐齐催动了法力,各色光华如惊涛飞雪,在镜面上此起彼落,此消彼长。但众人修为高下有别,水镜的应对也全不相同。嫦娥和百花,水镜一味置之不理,龙四姐弟和梅山兄弟合力一处,却也只在镜面击出微微的涟漪。反倒是三圣母,法力虽非极强,但修的是上古大神的正宗心法,水镜竟是颇有顾忌,镜面薄雾波动着四下拦截,将她所有攻击,截在空中化解为无形。

    小玉额上已有汗滴,万年的法力,长江大河般地狂轰猛撞。水镜对她也不敢不防,但却是强对强,硬对硬,黑云涨缩如怒,受了她多少法力,便立刻有多少力道反震回去。如此一来,众人中最吃力的反倒是她,每一次出手都如攻向自己一般。如非哪吒经验丰富,在一面全力相助,趁水镜反击时出手解围牵制,只怕小玉早已被重伤在当场。

    吸取了三圣母等人曾被吸入镜中的教训,这次众人都是远远地催动法力遥攻。相较之下,只有沉香离得最近,手掌虚按在镜面之上,相距不过半尺。他毕生的修为,正从掌上源源不断涌出,强突入水境之内,炼化那越来越狂躁的黑云和薄雾。

    众人之中,以他的功力最为强横,也只有他一人,算是真正突破了水镜的屏障,直接与镜中灵气相抗。但唯其如此,僵持局面一成,他反而心头大震,终于知道,众人心急破阵,竟是无巧不巧地,上了这灭神阵的一大恶当!

    水镜中阵中枢纽,强行攻击,固然是破阵的不二法门。可是,这众人的实力,又如何能与水镜相比?徒然拦在中间,成了水镜妙不可言的掩护,令高悬顶上的宝莲灯进退两难——反而是在镜中数千年的岁月里,众人因自己母子三人未尚出镜,不敢强行出手,宝莲灯才得从容运作,逆行阵法,占尽了先机。

    一边催动法力,他一边抬头上望,急切地寻思着补救之法。头甫抬起,触目之处,便见宝莲灯通体明得如同燃烧,正辟开阵中黑气的牵制,奋力向下挤落。但众人虽离镜颇远,毕竟是在全力摧动法力,使得宝莲灯无论如何,也不敢强行破入——

    怎么说此灯也是上古神器,灯中神力一发,众人的法力既然全用在对抗水镜上了,无法收回护体,势必要被殃及鱼池,个个都当场重伤不可!

    心中又是一凛,不知为何,封神台内层,那破得七零八落的几个阵法,不期而然地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他已无暇深想,只咬了咬牙,强抽回了几分法力,吐气喝道:“娘,三太子,小玉,康大叔,你们听我说!再这般僵持下去,绝非上策,只有再倚重宝莲灯一次了!大家收回些法力护身,我要冲乱洞顶的阵法,好放宝莲灯入阵应敌!”

    连喝了两遍后,只觉掌下水镜蠢蠢欲动,竟也似听懂了他的说话,开始全力反攻,好阻止他放灯入阵。沉香提气强压,全无保留下,竟令镜面黑云暂时为之一滞。他更不迟疑,瞟准时机单掌向空轰出,顿时一道异华飙出,从掌心冲射向上,所过之处,黑气怒腾如沸,却不能减弱异华一分光芒。却原来沉香这一击甘冒了大险,竟是趁水镜反击时,强引了一丝灵力入体,再混在自身真气中,向上疾冲破去阵中黑气!

    水镜为阵之中枢,黑气自不敢破除它的灵力,徒自绕着沉香的法力盘旋嘶啸。但便是这一分半刻,异华已接上宝莲灯身。宝莲灯为之一阵大颤,五色变幻,只映得灭神阵一片愁云惨淡之中,蓦地如金霞耀彩,眩目生花。灯身更不停留,顺了沉香辟出的通道,势如飞矢般地倏然砸落。

    三圣母脸色突变,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抬头向上,急叫:“不可以,沉香,宝莲灯会……”但余下的话,她没能再说下去,只因她的感应,已在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在她眼前转为了现实!

    宝莲灯此时已落到一半,蓦地便变得奇亮无比。但听轰地一声巨响,灯身炸裂开来,光华四射,已化作了点点碧荧。碧荧怒射,宛如星雨,飞速堕洒,密密麻麻地吸附上了水镜的镜面。就见镜面现出一道又一道的波毂细纹,黑云在镜里更是有如飙轮电漩,放出无数烟气,但点点碧荧活物般地腐蚀向内,就见镜面护痛般地慢慢深凹下去,整面水镜,竟是收缩得不到原来一半大小!

    灯身炸开落下之时,余力波及,将众人都震得远远跌出,滚地葫芦似地翻倒在地。却唯有沉香单手抠入石罅,半跪地面,死死地稳在原处。他掌心的异华犹在接引碎灯下落,无论如何,也不肯象旁人一样摔开中断了法力。

    水镜缩到极处,突然生出无从形容的吸力。沉香叫得一声苦,原是稳住身形不肯摔出,这转瞬之间,竟是变得要对抗水镜,拼命不让身子再被吸入镜中!内力运行强行改变,只震得他胸中血气一阵翻腾,险险便吐出血来。

    也就在这时,水镜上剥离出斑斑纹理,细密整齐,将所有碧荧光点连成一体。镜中蓦地怪声迭出,整个大阵风云突变,格格磔磔,怪声凄厉异常,较之仇姓老者发动之时,更不知惊心动魄了多少!但众人苦苦与抗的同时,却无不面现喜色,龙八不禁大声叫道:“好了……这破玩意儿的末日到了!”

    果然,他话音未落,碧荧已幻成一张大网,越发光华眩目,只映得阵中翻滚的黑气,都带上了一层微微的青蒙之色。水镜忽缩忽涨,再不复原形,倒似开了锅的沸水,又如洪涛乱拍,骇浪暴卷,虽挣不出碧网的钳制,终也现出了骇人的威势!龙八等人倒也罢了,之前便已被震开,沉香却再支撑不住,手上吸力狂增,眼见身子前倾,就要被生生拉到碧网之上,水镜之中了!

    三圣母和小玉失声惊呼,想抢上去相助,却又哪里来得及?碧网似也知危急,拼命收缩,将网下水镜压缩到了极限。水镜一阵哀鸣,忽又变得坚莹如冰,硌硌的脆裂声从镜内传来,突然惊天霹雳般的一声大响,只震得众人足下坚石地面都为之颤抖不已,直如要坍塌了一般!

    大响声里,水镜如冰山飞崩,突然四下炸得粉碎!每一点冰屑上都附了一点碧荧,在空中如雪投炉,冰化为水,水沸蒸化,消失得无影无踪。余威所及,无数泥石向天冲出,一缕血红的夕阳余光披洒下来,只映得众人眼中尽是一片血色!

    众人早再度跌得东倒西歪。百花狼狈不堪地避过一块碎石,一呆之下,突然发狂般地大声叫了出来:“日光……出阵了……三妹妹,四公主,我们终于出了那个鬼阵了!”但杂在她的狂叫声里的,却是沉香再也忍痛不过的低声呻吟!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七章 林深乱红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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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仍在原地,抬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左目,缕缕的血水,不住从他指缝间涌落出来。方才水镜炸开时,他离得最近,一点冰棱正中左眼,顿时巨痛锥心。所幸碧荧毕竟是宝莲灯所化,不忍伤他,没有分出一点跟踪而至,否则他的伤势,只怕会是更为沉重。

    三圣母过来抱住儿子,心中一痛,几乎落下泪来。小玉想看看他的伤处,却又不敢,颤声问道:“怎么样了?沉香,你不要吓我!”沉香却强忍着巨痛,用仅存的独目向四下望去,触目处全是殷红的夕照,原本的山洞早被巨炸掀去了洞顶,唯余森森乱石,横七竖八地堆积在地上。

    他心头突然一片冰凉,嘶哑着声音问道:“我们出阵了,宝莲灯与水镜同归与尽……可舅舅呢,舅舅在哪里?”

    三圣母脸色顿时苍白,呆了片刻,发足狂奔向山洞的一侧。便是在那里,她在水镜中亲见二哥倾出本命真元,渡入宝莲灯中破阵。

    除了百花和刘彦昌,哪吒,梅山兄弟,龙八姐弟,早凭印象去了那边,竭力用法力移开大石。块块大石被震飞开来,龙四泪流满面,却咬紧了唇,喃喃地只道:“不会有事,真君修为精湛,一定……一定可以平安无恙……”

    沉香在小玉的搀扶下,也抢了过来。他一眼到处,身子突然颤抖不止,猛扑上前,险些被飞开的一块大石撞了个正着。他却不管不顾,探手将一块金灿灿的物件从泥灰里扒出,叫道:“是金锁,这便是原来阵法开门所在!可舅舅人呢,我们出镜之时,他明明便是在此处的啊!”

    地上乱石已被移得净了,却哪有杨戬丝毫的踪迹?小玉燃起一缕希望,低声道:“石上没有一点血迹,山洞炸塌之时,舅舅应是不在此处了!”

    哪吒摄回火尖枪握紧,喝道:“不要多说了,我们先分头去华山找找看!如果找不到人,哪怕闹翻三界,我哪吒,也非要为杨戬大哥讨还个公道不可!”

    康老大一声不吭,第一个带头向外奔去,老四老六紧随其后。四公主选的是另一个方向,龙八担心姐姐,也跟着去了。嫦娥在搬完乱石后,便一直站在一边,神经质地绞着手指发愣。此时见龙四离开,她才似有些知觉,拖着脚步,表情麻木地向洞外走去。

    哪吒踏上风火轮正欲动身,一抬眼,却见百花正忙着拍去身上的灰土。他的脸色不禁为之一沉,厉声喝道:“百花仙子,不论过去的恩怨,今日破阵,总是杨戬大哥尽的力。你若敢不闻不问,我第一个饶你不得!”

    他喝的是百花,刘彦昌却是身子一缩,转身便向山巅而去。一则人走得尽了,他实在不知如何再与妻儿单独面对,二则,看这三太子的情形,若不自觉一些,肯定是没由来地找一场没趣。

    洞中人散得尽了,三圣母看着沉香手里的金锁,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金锁上的光泽直剌她眼,竟慢慢变成了二哥神目射出银芒时的那一幕。要到何处找,找到的,会是什么结果?她颤抖着,只欲时间停住,永远不要让她看见那最坏的可能!

    沉香挣扎着,忍痛道:“我没什么,娘,你对华山最熟,带我和小玉,也选个方向去寻吧!也许……也许是路过的山民好奇,进洞来乱逛,这才在洞塌前救走了舅舅……”

    三圣母自知此事断无可能,儿子不过是在安慰自己。惨然一笑,和小玉一左一右扶着他向山上行去。

    她的眼里,仍是镜中的那一幕。人凭着记忆,在华山熟悉的小径上穿行,心却早不知飘到了何处。一会儿,想到童年时的飘泊,一会儿,想到当年亮出宝莲灯时,二哥神色间那掩饰不住的悲凉。但终于,眼前的银芒散作银屑,一点点地变成粉色。

    三圣母一个激灵,猛地停住了脚步。二哥受伤了?定神再看,哪有杨戬的踪影,分明是片片桃花飘落。这是桃花林,是她成婚的地方,是她生下沉香的地方,也是她怨恨二哥的开始,是她铸成大错的开始……于是,呜咽声从喉里挣出,她蓦然变得近乎疯狂。

    “沉香,我们走,不要留在这,不要……”

    沉香不知母亲怎么了,连一直按着伤眼的手,都不得不放下来,好安抚住母亲的狂乱。小玉心疼地看了看他犹在流血的左眼,一边帮他搀起几乎瘫在地上的三圣母,一边迟疑地道:“要不,沉香,我们换个地方?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舅舅他……”

    沉香深深地看了一眼林里,流血的眼里,突然折射入一道金光。于是,他整个人都为之一僵,半晌,才低沉着声音说道:“小玉,你扶娘在外面休息,我去林中看看。也许……也许舅舅会在这儿。这儿,毕竟曾是娘的旧居……”

    沉香说的并没有错,杨戬,也的确正在这片桃林之中。

    ————————

    桃林深处,乱红飘舞,隐隐约约地,竟有呜咽之声。

    杨戬便安详地倚在树上,落了一身花瓣,头仰靠树身,双目闭合,看不出生死如何。哮天犬跪在一边,似是怕他突然消失了一般,一瞬不瞬地看着主人。

    颤抖的手举起,想触向主人的脸,又不敢,哮天犬终是掉下泪来:“主人,你……你……他们到底怎么待你的!他们不是说,不是说会照顾你么,主人,你怎么比那时更……”

    再说不下去了,他一头磕在地上,山石崩裂了额角。血流了在脸上,他却恍如未觉,只喃喃地道,“是哮天犬不好,都是哮天犬不好!我不该离开,我不该忘了您……主人,是哮天犬太笨,竟笨到您动用本命真元时,才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切……”

    似是听见了哮天犬的声音,杨戬半撑开眼帘,看清了哮天犬一脸的鲜血。破阵时的巨震,仿佛还在耳边,他只模糊地想着,这狗儿,怎么来了?看这狗儿还在拼命地叩着头,杨戬想阻止,却无能为力,一急之下,一口血呛出,将身边落花染得鲜艳,杂草中一株白色野花,也洒上点点艳红。

    身子向一边滑倒,哮天犬大惊,趋前抱住,杨戬有些心疼地看着他,想说话,终究是无能为力,只温和地笑了一笑。

    昏沉的神识渐渐清明,在灭神阵外苦撑了一天,他早已是筋疲力尽。后来,见到宝莲灯强行突入阵里,山洞大震欲塌,知道破阵在即,心神一松的后果,便是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那时,大震声中,似乎也听到了哮天犬的叫声。应是这狗儿及时赶来,抢在山石崩压下来前,将自己带离了险地罢。只是,就算如此,也不过是再多撑上一时半刻而已。

    这一生走过的路,慢慢从思绪里滑过,魂飞魄散,应是近在眼前了。亲不容,敌不再,所做过的事,是非对错,也都无复重要,就让这一生的悲喜都化为轻烟,飘于三川五岳,散于碧落黄泉,再不被忆起了吧。

    只是哮天犬,他不是服了无忧草么,为什么会在这时赶来,居然还记起过往的一切?

    哮天犬哆嗦着手,扶着主人的身子,他看得出主人在想什么。

    忘记……

    主人,哮天犬的性命是你救的,从那天起,我就认定了你是我一个主人,我又怎么能忘了你?几千年跟随左右,我早已和你心神相通,在你动用本命真元那一刻,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吐露不出,哮天犬碰到杨戬背后凌乱的散发,主人总看不顺眼他修成人形后的乱发,可是主人的长发,何时也变得如此凌乱枯黄?

    将一根枯枝变为木梳,哮天犬扶着杨戬,强笑道:‘主人,我替您梳一梳。‘从发根处轻轻落下,才第一下就卡住了,稍一用力,一小簇头发落在他掌中。他就看着那几缕断发发呆,夹着的那一丝白色直刺他眼。

    小心地藏起断发,哮天犬脑中一片空白,低下头,伏在主人的胸口,就象很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主人那样。

    那时,他是个刚踏上修炼之途的小狗妖,受了重伤,主人救了他,将他抱回救治。当时,他贴在主人胸口,感受到那里散发的温度,找到了这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从那一天起,他就认定了这一生唯一的主人。

    后来,不管在众人眼里主人是多么无情,不管主人将自己装扮得如何冷酷,他总是知道,主人的胸膛,永远是温暖的。但后来,除了主人扶他寻食那一次,他再也没有这样靠近过主人。主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喜与人亲近……

    泪落在杨戬衣上,连手上都有了湿湿的感觉。是自己的泪?不对,哮天犬警觉地抬起头,主人腰间渗出的,是不断扩大的血迹。

    主人,主人还受了什么伤!哮天犬哆嗦着手,忍泪解开杨戬的衣襟。他自是不知,杨戬与独臂人那一战,为了争得先手,竟是不惜以身设饵。那一杖的伤口,在破阵的剧震中崩裂,正不住地涌出血来。

    杨戬低叹了一声,由着哮天犬给自己止血包扎,虽然,明知这已没有任何必要。

    他微抬双目,向上方看去,今天许是风大,林中一直有桃花飘落。有几片拂过他脸庞,有几片还粘在了他发上。那一年,他将三妹压在华山下的那一年,桃花也是开得这么盛吧。

    收回目光看向哮天犬,绽开温暖的笑意,也许上天还是待他不薄,还能有哮天犬陪他走最后一程。真想再摸摸这笨狗的脑袋,可惜不行了。

    哮天犬猜出他的想法,处理完伤口,忍住泪扶起他的身子,握住他手,放低头,放在自己发上。

    乱发和以前一样杂乱,这只笨狗,该拿他怎么办呢?自己死后,只怕他不死也要疯狂……

    残余的法力勉强聚在掌心,轻轻注入哮天犬体内。无忧草的药效,应是还有些在的。哮天犬,就算是杨戬自私吧,如果三界之中,连你都不复存在,我纵然已灰飞烟灭,再无知觉,那一份寂寥,也太过寒冷不堪了……

    宁愿你忘记,但却活着,替我看着三妹一家,让我觉得,我做的一切,还有着一些意义……

    哮天犬扶住他羸弱的身子,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温和的光芒,鼻子发酸,他宁可主人严厉地瞪他。

    心中空荡荡的,哮天犬不自觉地抓紧了主人的手,似乎……似乎有什么正在慢慢地远去?

    泪水从他眼中涌出,记忆如潮水一般地向后退去,破旧的板车,昆仑山下的血痕,黝黑的神殿,灌江口藏着大骨头的熟悉树林,还有,白雪皑皑的高耸山峰……

    杂乱的影象,渐渐变成一片惨白,他只看见眼前那张温和却又陌生的脸,和那淡然得让他心碎的微笑。

    松开手,站起身来,眼前只剩下那微笑,还有那片片的桃花飞舞。但不应该是桃林,而且,还应该听得见流水声,灌江口的水声,昼夜不休,滚滚东流。

    灌江口……

    这是哪儿,华山?该在灌江口才对啊。灌江口在哪儿?不管了……只记得,那儿还有一根骨头,主人赏下的大骨头没有找出来……

    主人又是谁呢?

    哮天犬一步一步地向林外退去,泪和着血,模糊了视线,但他终于退出了桃林,消失在苍郁的乱山之中。

    好象曾有过一个很美的梦?他记不住了,只知道那个梦很美很美,很温暖,不愿醒来,却又无由地痛到极处。

    ————————

    很多年后,当他成为一只真正的流浪犬时,忘了曾有的法力,忘了自己可以幻化人身。这时的它,无家可归,却唯独还留着一个奇怪的爱好。

    它变成了一只爱做梦的流浪犬。

    甚至,在被欺负痛打之后,它也能很容易地沉入梦乡。

    梦里有很多人和事,它都不肯去分辨细想,因为有一个温和的眼神,在它的梦里凸现,让它不敢,也不忍去分辨梦中的那一切。

    但它还是爱作梦,因为在梦的尾声,它总能见到一根骨头。

    硕大的、香喷喷的大骨头……

    伴随着水声和桃林。

    ————————

    山上的风很大,桃花本是开到盛极,也经不起这样的摧残,颠乱的花瓣,被风卷上半空,颜色未残,娇艳如昨。

    乱红零落,如雨,仍留恋地在空中飞舞着,久久不曾落下。

    似向枝头作最后的道别,又似在追忆,为一些永不可追回的过往。

    沉香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三圣母只坐在林边的空地上,茫然地看着花瓣发呆,悠悠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在她脑中不住地重演着。

    她死死地抓住了小玉,不言不语,却也死活不肯让小玉扶着自己离开。

    脚步声突然响起。

    漫天的花雨里,沉香步履沉重地走出林来,眉宇间,全是凝重与忧伤。

    但他的双臂之间,却小心地环抱着一个人。

    瘦弱的身体,低微的呼吸。这个人,神情仍是如昔的疲惫,但嘴角边,却分明有着一丝浅笑,安详宁静。

    三圣母猛然睁大了眼,小玉泪水夺眶而出,偏又哽咽着,绽出了带着泪的喜悦笑意。

    沉香微侧过头去,小玉的喜悦直剌在他心中,给他带来着几近窒息的伤怀。

    多久之前的事了?舅舅也曾这般全是喜悦地微笑过。那时,自己在他的怀中醒转,舅舅那未来得及收起的怜爱,让自己的惊讶和自惭,变成了不自觉的亲近与依恋。

    如果可以选择,只愿那时的微笑能够长驻,只愿那时的自己,就此沉睡在他的怀中,永不复醒。

    但臂上那轻弱的重量,却在无情地提醒着,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一切,还可以再回到从前吗?

    深吸了一口气,沉香低头看向怀里,仿佛要从那人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然后,他抬起眼,迎着母亲和妻子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嘶哑着声音,他很轻很轻,梦游般地喃喃说道:“是的,找到了……我终于在林中,找到了舅舅……”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八章 献寿祝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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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秋深叶落时。

    十余年光阴弹指即过,当年的圣母庙原址,已由天廷巧匠重修了座更为恢宏的圣母宫。母以子贵,司法天神沉香势倾三界,那么这圣母宫的修缮,无形之中,也就成了诸方权贵向司法天神示好的一大契机。

    三圣母极喜桃花,早在圣母宫落成之日,新任的百花仙子,便不辞劳苦寻遍九洲,精心选植了数千株异种灵苗送来。如今,也早都亭亭而立了,春日里尤其是枝繁花盛,灿美如天廷的蟠桃圣地。

    刘彦昌在出阵之后,受激过甚,变得浑浑噩噩,一味沉缅醉乡。圣母宫是神殿,不便嗜酒的凡人居住,三圣母便在殿外的桃林中筑了一间小屋,由着丈夫在内独居。

    九重天上,沉香有着自己的府邸。但每年春秋两季,他例行要携着爱妻小玉,回华山小住数日。春日是三圣母的生日,往往连瑶姬仙子,都会一同来看看女儿。而秋日之行,众仙家却只当是司法天神纯孝爱亲,在百忙里抽暇探望母亲而已。

    沉香散发披肩,在桃林中降下了云头,连铠亮的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今日的朝会颇有些事务要处理,他不知不觉竟搁误得久了。小玉性急,已先来华山,帮三圣母张罗收拾一切。

    毕竟,自圣母宫落成后,三圣母便越发好静了。除了庇护百姓外,她便是精心地照顾桃林,不愿外出,也不愿外人来打扰。所以,年年只有这一天,圣母宫里,才会难得地热闹起来。

    当然,只有极少数人,如梅山兄弟,如哪吒,如龙八等人,才知道这天的热闹,到底是缘于什么——

    这一天,便是杨戬的生日。

    料到小玉和三圣母定还在厨下忙活,沉香也不急着赶去宫里。轻车驾熟地循小径向左,转到父亲独居的小屋边。在窗外向里看了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刘彦昌大醉仰倒在床上,口里犹自哼着不知名的曲儿。

    并不打算进去,他默看了一会,便转身向圣母宫里行去,穿过正殿和花园,在一间竹屋前停住了脚步。

    竹屋很是平常,衬着四下的环境,显得分外幽静,但门窗紧闭着,不留一丝缝隙,又显得古怪之至。

    沉香伸手抚上竹屋紧闭的竹门,静静地伫立着。这屋上的每一根竹片,用的都是天地间最难得的万年灵竹。而竹片与竹片之间的搭制,更是费尽他无数心血,镶嵌了无数的阵法和密术。

    三界之中,除了他刘沉香之外,便是斗战胜佛亲临,太上道祖强破,也断无可能突入屋内。

    仔细察看一番竹屋情形,在确认屋壁的阵法完整无缺后,他缓缓收回手掌,却是下意识地按向自己左眼的眼罩,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当年破阵之时,炸裂的水镜,彻底毁了他的这只眼睛。以至于如今,微霜的散发,黑色的眼罩,不变的嘴角微笑,竟成了他,司法天神刘沉香在三界里的招牌标志了。

    他的双鬓,也在破阵后的头一年,斗然便多了缕缕的白发。就是那一年,他被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一职,真正踏上了他个人事功上辉煌的开始。

    而这白发,为他平添了些许威重之余,更搏得了众仙家的一致好评。

    是啊,除了过于操劳公务,又能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神仙突然老去了容颜?而这种猜测,在沉香将杨戬八百年任上,所有错判的冤案一一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地纠正过来后,很快便成了三界公认的事实。

    三界之中,再没有人比他的物望更隆,也再没有人能象他这样,得到了所有势力的共同敬佩和示好。

    他又是一声轻笑,颇有些感慨的意味。半晌,才退后了一步,诵动了开启阵法的口诀。

    口诀诵出,竹屋上一阵波动,灵竹特有的郁郁翠色,从墙壁流水般剥离开来,凌空聚于一点,化成一把小巧的翠色小锁,悬浮在竹门前。

    待翠锁完全成形,沉香伸出了左手,食指内屈,在掌心划出一道伤口。法力到处,滴滴鲜血如有灵性,被逼出径自向上,凝而不散,直钻入翠锁的锁孔之中。

    翠锁微一漾动,翠色散开还原,流转溢回竹屋表面。只听得“吱呀”一声闷响,竹门缓缓向内打开。

    “沉香。”

    一个女音在身后响起,沉香盯着屋中,也不回头,只道:“小玉,厨房忙完了?来得正好,正好是舅舅出关的时候。”

    细碎的步声移到沉香身边站定,小玉手捧着一套新衣,双手微微有些颤抖,轻声问道:“已经十多年了,舅舅这一次……会有些起色吗?”

    沉香仅存的右眼里,突然变得有些沉郁。但他仍在微笑,说道:“你忘了?地藏王曾说过,以他之能,加上谛听的内丹,也须舅舅静养千年,才能有望恢复。灵竹和我的阵法,不过是助舅舅长年辟谷,深入定境而已。舅舅破阵时几乎耗尽了本命真元,只怕就算有千年之期,都未必能让他尽复旧观。”

    小玉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气。沉香侧目看见,压低声音劝道:“莫要这样,舅舅是极疼你的。你不开心,他心中也定会难受。舅舅一年只能清醒这一日,不要让他……”话未说完,小玉已拭去泪,强笑着连连点头了。

    竹屋里布置得简朴雅致,竹窗巧妙地透进天光,却又保证了屋外向内看时,除了翠色竹墙便毫无所见。一张桃木圆桌打磨得光滑,上面密布了繁杂的符咒,一看可知,随时可以转成厉害的法器。余下的器皿也都是如此,连杨戬合目静卧的玉质大床,莹如透明的晶玉里,也悬浮着细而诡异的殷红细丝,构成了奇异的阵法。

    小夫妻俩放轻步子来到床边,沉香刚要叫舅舅,床上的人已经睁开眼看着他了。

    “好啊舅舅,您装睡,吓唬我是不是?”沉香不禁一乐,笑道,“您看,小玉也来了的。难得她有心,我这外甥,终于可以偷懒一小回了!”

    小玉不依,捶了沉香一记,不再理他,向杨戬道:“娘和我又做了一套新衣,舅舅,我扶您起来,先试试看合不合身。”

    沉香忍着笑,由着她一个人忙。小玉赌气不理他,转头见杨戬也微带着笑意,不禁噘起嘴嗔道:“好啊,舅舅,你也笑我,你们舅甥俩,是存心联起手来欺负我一个人呀。待会儿,看我怎么和娘告状去!”但说到“告状”两字,自己反倒卟哧一声,先笑了起来。

    沉香抱拳作求饶状,过来在床沿坐下,岔开话题笑道:“舅舅,别听小玉胡说,她是气我光顾着公务,来娘这儿太迟了呢。不过,司法天神这差事还真是不省心,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得过问!”

    低头帮杨戬系上袍带,又抱怨了一声,“玉帝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推给外婆,再由外婆发配给我处置。害得我既要顾天廷公义,又要顾各方是否满意,真的快累死我了!”

    “沉香!”

    小玉不满,瞪了他一眼。沉香醒悟过来,忙笑道:“我只是发发牢骚,至于事儿,保证能做得妥妥当当。怎么说我也是显圣直君的外甥啊,哪能给他老人家丢脸呢!舅舅,您说是不是啊?”

    知趣地移开了话头,他扶着杨戬坐起身,道:“今天是您生日,敖春和丁香就不用说了,年年必到。梅山几位叔叔,虽说为了帮我,自愿分担了征讨下界妖物的重责。但您一年只能出关这么一次嘛,无论如何他们也定会赶来的。”

    小玉插口说:“三太子和四姨母他们,因为心敬谛听和地藏王的大义,自愿去了十八层地狱护法。虽说年年都来,可去年嫦娥姨母那一闹……不知道今年,今年他们还肯不肯赶来参加酒宴?”

    沉香摇了摇头,叹道:“三太子会来,四姨母就说不定了……可舅舅,您当时也看到了,那不是四姨母的错啊。嫦娥姨母哪次都来去匆匆,大多时候一言不发。去年竟是看到四姨母进门,就直接离席回了月宫……舅舅,她俩的心思,我们都知道一些的,不过也帮不了她们不是吗?”

    声音忽然放低了,他有几分担心地看着杨戬,“不过外婆……外婆还是不会来。舅舅,外婆常住天廷,现在玉帝对她,就象你宠着我娘那样千依百顺……所以,我们什么也不敢和她说,既怕玉帝看出破绽,又怕惹她老人家伤心难受。对不起,舅舅……”

    见舅舅只是淡淡地微笑,并无不愉之色,沉香的语气又轻快起来:“以后我一定能想办法,日子还长着哩,是不是舅舅?至于别的神仙,哼,您才不在乎他们怎么说,对不?”

    这小夫妻俩助杨戬穿着完毕,由沉香抱起舅舅,去了圣母宫的内院。那是三圣母日常起居之所,鬼判小吏一概严禁入内。待步入内院的花厅时,龙八和丁香已经到了,正和三圣母闲话。沉香将杨戬安置在桌边垫了软毡的躺椅上,三圣母过来帮忙,眼里全是喜悦,轻声道:“二哥,这次出关,你的气色又好了许多。看起来,沉香用阵法助你调养,效用果然极为明显呢!”

    说话间,哪吒也到了,叫了声杨戬大哥,将一个玉净瓶放在桌上。丁香好奇:“什么东西?”伸手去拿。哪吒架开她手:“敖春,看好你老婆。这是百年一滴的玉芝露,是普贤菩萨赠给地藏菩萨的灵药,我特意求来,让杨戬大哥也试上一试的。”

    丁香没防备,险些被他推个跟头,不满地嘟嚷:“什么嘛,宝贝似的。年年来,都说从佛门弄到了好厉害的灵药,还不是年年都一点用没有……”哪吒霍地转头,横眉立目,怒视着她。龙八忙拉妻子坐下,哄道:“丁香,别这么说,兴许今年……今年就成了。”

    不一会,梅山兄弟也到了,只有五人,脸色都有些苍白。哪吒久居地府,三圣母足不出华山,自然不知原由。沉香看了龙八一眼,龙八会意,抢在三圣母前迎过去,偷偷地连施眼色。康老大看在眼中,惨然一笑,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引着众兄弟向席边的杨戬施了一礼,说道:“二爷,兄弟们又来看您啦!不过……不过老四只怕再不能来了。下界诛妖事务繁重,他向来多智,以后都须留在军中应付局面。”

    三圣母看出不太对头,招呼五人入席后,不住地询问般地看向沉香。小玉趁陪她入厨端上菜肴的机会,压低声音说道:“沉香才出任司法天神时,不是因为不熟事务,请了六位叔叔出山帮忙吗?四叔因为功勋显赫,已做到了荡魔将军一职。可是今年……今年遇上厉害妖魔作乱,已经殉职了。”

    三圣母啊了一声,心中一阵难过。许久,才黯然道:“千万别让二哥知道。今天是他生日,别惹他伤心,搅了兴致。”小玉点头,又道:“沉香已经上了奏本,为四叔请致身后的哀荣。您放心,五位叔叔已经想开许多了。”

    外面,沉香亲手为各人斟着酒,笑问道:“开饭了罢?也好让舅舅尝尝我娘和小玉的手艺。不过,三太子,四姨母真的不来了吗?”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九章 艳骨多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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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吒绷了脸,犹自在和丁香赌气,冷冷地答道:“十八层地府往来,阴邪之气太重。四公主虽也归皈了佛门,舍身做了地藏王座下的守护神龙,但毕竟法力低弱……她的身体,今年更是虚弱,幸有摩尼珠的庇护,才确保了无恙。但就算如此,已经无法靠法力护体,自行冲上地面了。”

    龙八的眼眶已经微红了,毕竟姐弟连心。这些年来,他暗中也去了几次十八层地狱,但见到现了原形,静静盘在地藏王座下的姐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自然知道姐姐的心事,更知道,这种逃避和自我折磨,或许已是姐姐能勉强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了。

    抬眼看了看身边活泼开心的丁香,他举杯一饮而尽,现出几分苦涩的笑意。姐姐身在地狱,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但为了丁香,这一切,又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可言?

    菜正一样一样地端上桌,他的思绪却自飘得远了。是才出阵后吧?刘家村漫天大火,一切化为了灰烬,甚至包括不少无辜的村民。于是对外,便宣称妖物寻仇,斩草除根,刘家村的村民,连同前司法天神,都成了火中的冤魂。

    那把火,已成了他毕生的梦噩。

    就在那一天,一只眼被水镜击毁,眼中殷红如血的沉香,先是说服了哪吒,再在小玉的帮忙下,将刚出阵的所有人,都聚集到圣母庙的旧址。

    “舅舅已经找到,为了他老人家的安全,我等在阵中看到的一切,一个字也不可以流传入三界。你们有的是我的好朋友,就是我的亲人长辈,想来,也必会体谅我这一点小小的孝心。毕竟,我刘沉香欠舅舅的太多,那么从今以后,便由我用我这一生,来偿还欠他的那些血与泪罢!”

    在旧址上,众人洒血为誓,有的坦然,有的惧怕,便看得出来,就是最喜欢多嘴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誓出至诚。

    倒不是因为誓约的力量,而是,真正出阵之后,谁都知道,那样的秘密,到底会带来些什么。

    不顾惜自己,总要顾惜家人,不顾惜家人,总要顾惜爱人。就算连爱人都没有,三界的安危,也是一块沉甸甸的道义大石。

    而他,那天为什么会答应,又是如何答应了下来?

    记不清了,只知道那众人都散去后,沉香突然找上了自己。

    他太爱丁香,沉香太明白这一点。经历了水镜里的三千年后,这个刘沉香,已经再不是在青山绿水中,遇到过的那个无邪少年。

    丁香虽然服了仙丹,但她还是凡人,会死的凡人。而让一个凡人立地成仙,方法固然有很多种,却不是他龙八能做到的。

    可沉香能。

    代价就是刘家村的杀戳,和那把烧红了半边天际的大火。

    事后,他常常会想,其实,那把火并不是必要。甚至,那把火只是针对他龙八,用他龙八亲手做的恶,来摧毁任何他泄密或背叛的可能——自从燃起那把火后,新司法天神刘沉香,便有了一个最亲近和最值得信任的心腹。

    一阵喧笑,打断了他的思绪。在被丁香重拧了一把后,龙八才真正回过神来。却是三圣母正小心伺服哥哥,鱼挑去了剌,肉也剔去骨。剥出一勺蟹黄时,她更满怀喜悦地送到哥哥嘴边,“二哥,这是我做的,试了好多回,小玉说终于没有烧焦了。你也尝尝?”

    连略带戚容的梅山兄弟都笑出了声。年年生日,一桌菜大多出自小玉之手,三圣母没在中间添乱就算不错了。一道清蒸螃蟹,这样最简单不过的小菜,三圣母练了十多年,都还得在烧焦了数十来只倒霉螃蟹后,才能有几只勉强算是能进口的。

    小玉笑着笑着,又有些痴了。每一年,也只有这一天,这众人才会真正地开怀一次。不论是沉香,还是三圣母,甚至哪吒,梅山兄弟。她看看杨戬,那样的平静安详,微带着笑意,虽然仍是不能言语行动,但这样的温暖,岂不正是他追寻了数千年的梦想?

    想来这一天,也是舅舅每年闭关中最殷切希望的日子吧!

    沉香在林中找到杨戬后,众人能陪在身边的时间并不多。一则因为对外宣称,刘家村大火时杨戬葬身火海,为了骗过天廷,这众人自然不能常来探望。二则,杨戬为了破阵,几乎耗尽了本命真元,全仗沉香不眠不休地守着渡入法力,也不便有外人打扰他的救治。

    后来,沉香应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却又苦思冥想,创出一套阵法,藉阵法之力让舅舅闭关沉睡,慢慢地调治伤势。而为防止可能的意外,这阵法在疗伤之外,最重的就是防御抗敌,连她和三圣母,若没有沉香在场,也都无法进入阵中探视。

    他不惮动用本命真元设阵,以致斗然之间,两鬓添了缕缕的飞霜。后来耗损过度,实在无力为续,只得借司法天神职位之便,取得了太虚镜的圣竹,在新圣母庙中,用圣竹编成竹屋代替。

    但那间嵌设了阵法的竹屋,更是严密到了极处,除了他亲自用血配合口诀开启,三界之中,是再没有第二人能暂停阵法,强行冲入其内了。

    好在神仙的生命无休无止,一年只能见一面又如何呢?只要舅舅能慢慢好转,千余年后,这一家人,终会有机会谈笑生风,过上真正温馨的平凡生活……

    她又看了看三圣母,一些往事从心头飘过。破阵出来后,沉香用仙法迷昏了父亲,又拉着母亲密谈了很久。然后,便打发自己找来康老大,要了整整一把忘忧草。

    从此后,那个仍被沉香恭敬地称为父亲的人,便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忘记了一切过往尘烟的酒鬼。

    还有梅山老四……

    小玉放下酒杯,掩住脸上一闪而过的冷笑。

    出阵后第一个月,百花仙子便从三界里彻底失踪了。就如刘家村的那把大火,百花仙子的失踪,也造就了沉香的另一个心腹——当然,那只是自认的心腹。

    如今,这个心腹,已经在一次剿杀妖魔的激战中,成为一个以身殉职的英雄。便在今日朝会之上,刘沉香以上司兼晚辈的身份,为他争得了天廷前所没有过的身后哀荣。

    这哀荣所及,甚至能令活着的梅山兄弟们,也获益匪浅。当然,作为他们的上司,三界中最公正称职的司法天神,沉香自然能获得更多的赞誉和人心。

    小玉缩在袖中的手掌,仿佛又感觉到了破入那个人胸膛时的炙热,但她记得更加清晰的,却是那个人,在震惊和不甘的眼神之后,一闪而过的解脱和轻松。

    她突然有些羡慕,那样的轻松,不知何时,自己和沉香才能拥有。

    桌上众人仍在谈笑,不论是不是刻意。哪吒多喝了几杯,笑了一阵,突然站起身,歪歪斜斜冲到杨戬跟前,一个踉跄,半跪了下来,叫道:“杨戬大哥,杨戬大哥,你听到了吗?你……你知道哪吒又来看你了吗?”凝视着杨戬始终不曾敛去的微笑,眼中隐隐有泪光浮动。

    沉香正与敖春说话,见状过来拉起他:皱眉道:“别这样,三太子,舅舅会好起来的。”手上使力,拉他回座上,低声说:“今天是我舅舅生日。你若这么失态,害得大家都伤心自责,舅舅看在眼里,也会不高兴的!”哪吒回望他一眼,沉默地点点头,却是猛灌自己一杯酒,只呛得大咳起来。

    连三圣母的眼里,都隐现出了泪花。沉香连施眼色,小玉会意,笑着起身上前,接过三圣母手里的碗筷,说道:“娘,换我来照顾舅舅吧。舅舅在看着您呢,您要开心一点才好!”沉香也故意拎起一匹半焦的蟹子,凑到近前夸张地叫道:“娘啊娘啊,您看这蟹!该不是用三味真火起的灶吧?早知道您的火这么厉害,下次再有什么妖魔作乱,儿子真的要请您老人家亲自出手,来个火烧千里一锅炖了……”

    一通插科打诨,酒宴上的气氛终于又轻松了下来。小玉细心地侍候杨戬进食,不知为什么,却始终侧开了目光,始终没有和他对视一眼。

    家人啊……

    中断的思绪,又在她心中翻腾着。很多年前,密室里的那些话,还是清晰如昨日。但不知为什么,那份会让她激动到极处的希翼,最近几年来,却是一年比一年感觉遥远,让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触及内心的惶惑与寒冷。

    那么漫长的等待……但等待的尽头,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终结呢?

    她突然抬头,在席上寻找到沉香,出神地看着。再没有比她更熟悉他的人了,无论他如何谈笑风生,在那几乎溢得出来的轻松快乐之下,隐藏的,却是一种她更加熟悉的沉郁与重负。

    秘密多了,就会变成挪不开的大石,硌在心中,硌在所有最快乐的时光里……

    这一场酒宴,直到近晚才散席。大醉的康老大牵头,五兄弟一个个地向杨戬叩头作别。他自己特意多叩了一个头,喃喃地道:“二爷,我代老四向你叩别了,他没法亲自来见你……也许将来,我也会有这么一天。但你别多操心,要好生静养,也别担心沉香。梅山兄弟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定会照顾好他,助他风风光光地胜任着司法天神之职……”

    同样大醉的哪吒,却是匆匆起身,连和三圣母道别都忘了,只踉跄着冲向杨戬,想抱住他的身子。手伸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却终于不曾落下,半响,哪吒才沉默地转身向外,踏上风火轮,裂地陷没向下,消失在地底沉沉的黑暗之中。

    和往年一样,龙八丁香最后走,负责收拾狼籍的酒桌,好让三圣母一家腾出时间,陪着杨戬闲话些家常。毕竟,一年只能见上这一日,再有片刻,便又是送他回竹屋阵中静养的时候了。

    三圣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目送沉香抱起二哥,向竹屋方向走去。她眼里有着泪,更多的却是快乐。出阵那一刻的绝望与疯狂,便是如今,她还是记忆犹新。现在这样,岂不也是很好了吗?或许说,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拥有这样优雅的生活,这样充满了希望的等待。

    希望啊,真是一个奇妙的执念啊。不论错过了多少,不论还需要多少时间,哪怕年复一年的,只是二哥如旧的伤势,淡然的微笑,可只要有着希望,她就有着足够的理由,让自己快乐地渡过每一天。

    “我不是为了自己。”她轻声对自己说,也是这样坚信着的。

    只有自己快乐,二哥才能快乐,所有曾经的过往,才会变得还有价值可言……

    缓缓启动阵法,盈盈的翠色,护死了屋里的一切,沉香却仍站在原地,独目里闪着冷峻的寒光。半晌,他才轻吁了口气,慢慢松开握紧了的左拳——舅舅的这个习惯,如今,也成了他控制心绪的唯一办法。

    “出来吧,小玉。”他缓缓说道,“万年的法力,并不意味着你就能悄无声踪地跟踪。”

    空气中一阵轻微的波动,他的妻子现出身来,咬着唇,想说话,却又似不知说什么好。许久,说道:“你今天早朝散得太迟,我先来的华山。”

    沉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小玉的表情,忽然又沉静了下来,道:“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在来华山之前,我去了趟月宫……”扬手从袖里抽出了一角紫巾。

    沉香微笑:“泠泠玉树下的一袭纱衣,轻软如云,飘逸如风,和着月宫独有的桂香,时而抚琴,时而纵舞。有销魂歌板,有细腰娉婷,小玉,你一定是眼福不浅。”

    小玉紧紧抓住紫巾,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嫦娥姨母疯了……是你做的对不对?才出阵时,她虽然失魂落魄,但这些年过去,已经好上很多了。不但开始游冶交往,还曾下凡散心,以和文人雅士唱和为乐。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沉香仍在笑,眉心牵动,现出刀一般的纹痕。他一边举步向外走去,一边轻声说道:“舅舅爱着她不是吗?嫦娥姨母,也一直以爱情自矜的不是吗?那么,就让她在疯狂中,彻底变成一个只忠于爱情的女子吧。由来艳骨多尘士,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十章 暗月昏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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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玉跟在后面,急道:“可是……可是舅舅将来知道了,他会伤心的……”

    沉香仍然在笑,却有清泪从他的脸上慢慢滑落。脚步仍是不停,穿过圣母宫,穿过桃林,一路向华山的另一处桃林行去。

    十里地转瞬就到,时值深秋,眼前的这片天然老林,人踪早绝,更显得凄清冷落。苍兀的枝叉斜剌向空中,扭曲着,挣扎着,似在哭喊,又似在抗争着什么。

    “我了解你,小玉……”在林中一处空地停下脚步,沉香的声音,也和这桃林一样的冷清,“突然要和我一同进竹屋接舅舅出关,你的心中,想来已经有了疑惑……”

    小玉的唇上,已有血痕渗出了。她迟疑着,仍是走了上去,抱住丈夫,将自己偎在他的怀里。怀里传来的温暖和心跳,让她突然间有了勇气,抬起头喃喃地道:“十几年了,对神仙而言,是算不了什么。但我不是娘,不喜欢活在虚幻里。你知道吗沉香,我很害怕……我害怕迷失,害怕会失去你……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刘沉香了……”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突然看到了沉香脸上晶莹的泪珠。小玉的心中,蓦地便是一阵抽痛,伸手轻轻拭着那泪水,带着哭腔叫了一声:“沉香……”

    “今天朝会后,玉帝留我小斟了几杯。他说,他饮过的美酒,还是以舅舅当年赠来的那坛万年陈酿为最佳。他还问起了你和娘,问起了……竹屋里的舅舅。”

    沉香说得很镇定。反倒是小玉脸色惨变,一个寒颤之下,急声叫道:“玉帝问起了舅舅!他……他还留你小斟!他要干什么?他知道舅舅活着?”

    “妖物寻仇,火焚刘家村,计设华山圣母宫。那杨戬虽作恶多端,一意潜心恢复,再逆行倒施。但家母和他毕竟血肉联心,加之不计前嫌,细心照拂了这兄长三年之久。最后关头,杨戬终于被家母感化,弃恶从善,拼出耗尽真元,以元神破阵救出了众人,将功赎罪。”

    沉香淡然说着,不理会小玉越来越惊惧的目光,微笑着续道,“这便是当年,我分别向灵霄和兜率私下禀报的经过。假中须有七分真,否则,你以为刘家村的一把火,就能让这两只老狐狸信以为真,这些年来都不闻不问吗?”

    “他们知道是舅舅破的阵……”

    “不只是破阵……兜率倒还罢了,但灵霄知道的,却比你,比娘,比三太子,比所有的人都要多。”

    沉香的手抚上了自己的眼罩,他的声音也越发飘渺:“可水镜不愧是神王的法器,以它为阵眼的神阵,便是玉帝,也无法看透内中的情形。所以,他不知道我们曾回溯了那三千年的岁月,就像他不知道,我还有另一个重大秘密一般。”

    他微笑着,继续说道,“但是小玉,你是我这一生最钟爱的女子,那么,我不想再隐瞒你这个秘密。那秘密是我真正的原罪,我这一生,都注定要背负下去的原罪……”

    小玉在发着抖,但却固执地抱紧了沉香不肯放手,就像抱着她唯一的珍宝一般。“不要瞒下去了……”她轻轻地道,“事情真相如何,连我,你也一直在瞒着吗——那秘密,是不是和舅舅有关?我爱你,沉香,而且,我怎会去伤害舅舅!为什么……你连我都信不过了?”

    沉香轻抚着她的乌发,她的发髻,一向是他亲手代为梳理的:“你们一年只能见到舅舅一次,但舅舅出关时,都很安详平和,没有一分的怅然黯然。他始终在微笑,无论什么时候……对吗?”

    小玉突然惊恐起来,叫道:“你……你对舅舅也做了什么?沉香,你不会……我知道你不会……”

    沉香缓缓摇着头,左眼的眼罩,被他轻柔地摘了下来,仿佛在摘下春日清晨,花瓣上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沉香惨白中杂着几丝殷红的废眼里,却分明有火焰在跳动。

    “被亲人关怀照顾,舅舅不会觉得幸福,若是知道了老四的死讯和嫦娥姨母的疯狂,他也不会难过伤心。对竹屋里的那个人来说,所在之处是温暖的床塌,还是松寥片石,暗添坟田,已经都没有什么区别。”

    完好的右眼里,大滴清泪,无声滚落下来。而左目里的殷红,却越来越夺目诡异。

    一座充塞天地的巍巍高台,正从一片殷红里挣扎而来,就像多年前,他在林中见到的那般完美……

    小玉震惊地看着他蓦地扭曲的面孔,看着他突然痛哭得如同一个孩子。然后,她发现,不知何时,沉香已经林中设下了严密的结界。

    “沉香……”小玉的声音颤抖,在压抑的空间中听来,有着一种放大了的恐惧。她本不该担心的,眼前这个男子对她的爱,就像她爱着他一样真实深沉。

    可莫名的恐慌,仍在蚕食着她的心,令她只想转身逃走。但她还是忍住了一阵阵的心悸,固执地抚着沉香脸上的泪痕,冰凉的指尖湿湿的,已分不清那是丈夫的泪水,还是她指尖的冷汗。

    ————————

    “舅舅原本可以不死的。如果他不出手,而我们又真陷入了必死之地,玉帝定会暗中破去阵法——水镜水镜,伏羲水镜,它原本便是玉帝故意流落出去的!最后一次试探而已,他只是要借九灵洞余孽,试探我这甥孙到底有什么道行,能不能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

    巍峨高台已越来越清楚。沉香仰着头,用左目深深地盯着,台上漫天的桃花开得正盛,绚出一天一地的华美与庄严。

    这高台不属于三界,这桃花,也永远不会败去。毕竟,这是那个人执念的唯一证明,自然,也会和那个消逝无存的灵魂一样的固执坚持。

    “多美的桃花啊。可惜除了我,三界之中,再也无人能时时见到。但我却不想见,不想……这桃花,和这高台,都是我一生不能洗脱的原罪……”

    梦呓般地低语着,沉香用单手搂紧了小玉。十余年来,头一次放纵着自己的思绪,在自己最爱的女子面前,缓缓飘向了十数年前,他闯入桃林时看到的情形……

    ————————

    十几年前,那一抹耀入沉香眼底的金光,正轻柔地悬浮着,若有若无,俯视着下方不可知的暗夜。

    冥冥中,有微微的晃动,如慈母温柔的手在推着爱儿的摇篮,“戬儿……”

    杨戬猛然惊醒,映入他双眼的是黑沉沉的天幕,没有一点星光。唯有一弯残月,暗红无泽。隐隐有水动之声,伴着身下的轻轻晃动。杨戬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他视线前移,弯弯飞翘的船头兀悬,晦暝中似有物踞坐。杨戬努力想抬头看清楚些,却发现瘫痪日久的身体,竟然有了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法力荡然无存,但胸腹之间,也再无那刀割般的痛楚。他慢慢站了起来。自从四年前重伤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能够自主站起。但杨戬脸上没有半分惊喜。他鹰一般的眼睛盯着船首之物。

    “那笨狗?不对,应该是谛听……”

    杨戬的唇边吐出这几个字来。他认出这是往来黄泉上的冥舟,专门收容迷途的孤魂游魄,重引回六道轮回的。杨戬昔日在任之时,往来阴司处置公务,也不知见过了多少次,早已经看得熟了。

    再没想到,今日自己会亲乘其上,而舟首踞坐的,竟是一只威武的石犬。看石犬的外形,是有几分像哮天犬的,但神韵中的那份威重,却显得只能是毁去内丹,石化逝去的神兽谛听了。

    这片水域,沉不见底,远不见岸,冥舟明显是被困住了,在原地不停地转着圈儿。杨戬抚摸着船首的阴纹,深深看着谛听石化的身子,许久,转头轻叹一声,也不知向何人问道:“终点近了,怎么还不开船呢?”

    仿佛回应他的问话一般,无声无息间,便突然起了大风,推着无帆无桨的小舟,向着未知的前方行进。

    黑漆漆的水面,只有被船破开之时,才泛起阴惨惨的白光。淡淡的有雾气升起,直顶上天穹,再也无法散去,郁结成块块团团,遮蔽了那天那月,却被滚上抹血样的腥。杨戬一身黑衣,独立船头。风过衣角,发乱眉梢,他却浑然不顾。风传来了那样的低语,“……你可曾后悔?”

    凝重之色从脸上卸下,杨戬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冥舟越行越速,将那慢慢堆积的卷云抛在天水之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顽石般的谛听,从紧闭的口里挣出了隐约的嘶吼,舟身微微一晃,已搁浅在不知名的岸边。

    杨戬并无多少惊讶,轻拍了拍它硬逾金石的身子以示道别,刚要下舟,衣角却被紧紧咬住。

    石质裂出细纹,一块块磨落,石化的神兽,竟摇晃着,挣扎着站了起来。它的眼是紧闭着的,却有大滴的泪,滴落在舟头。

    杨戬的脚步为之一停,淡然的微笑里,显出几分自嘲和无奈。半晌,他目视谛听,低声叹道:“事不由人,取舍在心。杨戬,做与不做,既是自己的选择,又何必仍在心中,存着不舍之意呢?”

    扯下衣角,大步上岸,再不回头。谛听咬紧了衣角,却豁然睁开双目,昏暗的天地,顿时为之清澈明朗。但见前方,全是连绵的危峰,悬壁如刃,覆着皑皑白雪。

    ————————

    杨戬寻路上山,这本是他熟悉的路径,现在却别样的滋味。雪被纷沓成碎冰,不知何人的足迹纵横交叠,一步步,都似曾踏在少年时的影子上。脚步越来越重,已经看不清楚前方的路径。天色重又昏了下来,举目向上望去,尽头隐在灰色的混沌之中,触目处全是无际的积雪。

    似乎感应到了杨戬的目光,混沌中有声音不耐烦地大嚷起来:“臭小子还没有爬上来,让我老人家好等。”

    那声音响如惊雷,震得崖上的白雪扑簌簌落下,从杨戬脚边滚过,一路跌进了那不见底的深色中。

    ————————

    抚着手中的眼罩,沉香的声音,也显得越发嘶哑:“我的眼,的确是废了。”他完好的右眼,看着妻子苍白的脸色,又看着她虽然害怕,却死不肯松开的手臂。

    “直到桃林之外,我的左目,一直剧痛不止。就像滴入沸腾的铁汁,愈来愈甚,直达脑里,头颅都似要炸裂了一般。”

    “对不起沉香……”小玉低垂了头,不敢看沉香的残目,却又不忍让他觉察,“当时,娘的反应太激烈,我知道她是在害怕。对不起……其实我也害怕,我害怕的,不只是找不到舅舅。我更害怕……会因此永远失去你……”

    她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哽咽,仿佛又回到了不堪回首的那天,“你扶住了娘,放下了一直掩住左眼的手。你半边脸上全是血,因为疼痛,身子也在止不住地抽搐。可你佯装作没有事,佯笑着安慰娘……沉香,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我不怕你残废,我只怕你和娘都会受不了。如果找不回舅舅的话……我怕你也会变得和娘一样的疯狂……”

    沉香完好的眼里放出奇异的光芒,与暗红色的另一只残目,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知道的,小玉,你全心对我好,从来就没有变过。所以不论背负着什么,我都比舅舅幸运……”他突然微笑,低声又加了一句,“我不想走他的旧路,就算是为了你,我也要在保护好你们的同时,保护好我自己……”

    小玉没听清他的话,她正凝神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三圣母的狂乱大叫,再次萦绕在耳边。她不禁寒颤了一下,轻声道:“你不放心娘,只好一个人进了林里。也幸好你去了,我们才找回了舅舅……”

    但余下的再说不下去,杨戬十余年来不变的微笑,和沉香刚才的话交织了起来,将她笼罩在其中,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你在林中……”她将头深埋在他的怀里,不想再看,只愿静静地倾听,“告诉我,沉香,看到了什么……”

    “只有金色。”

    “金色?”

    沉香轻笑了一下:“左眼看不见东西了,模糊在一片血色里,偏偏又折射了奇异的金色,安静地悬浮在空中。我用右眼看去,却只有桃林,只有你的惊慌,只有娘的逃避和狂躁。”

    “我让你守着娘,自己进了桃林。我以为我看到的只是幻觉,一边走,一边擦试去鲜血。但血擦净了,我的左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什么。我以为,我彻底瞎了,但是很快我便发现,那只是极浓重的黑雾。”

    小玉伏在丈夫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追问。她知道,他要说的,定是梗在他心里最深的重压。此时的他,唯一需要的,只有倾听和信赖。

    沉香悠悠接着道:“黑雾渐渐淡去,我看到了一弯的残月。那种月色,不是凄清,也不是皎白。倒像是干涸的血污。在那种暗红色的下,是黑墨般的水,水上泊着一叶冥舟,冥舟上也只余一兽。小玉,猜猜看,那是什么兽?”

    “我不猜,只想听你说。”

    “那兽,有些像哮天犬,但实际却是谛听。”

    “谛听!”小玉惊讶地叫起来,“怎会是谛听?谛听为了舅舅,早就舍了内丹,石化逝去。它的石像,至今还在地藏王菩萨的座前,哪吒和四姨母,都亲眼见过的啊!而且,这片桃林之中,又哪来的水域,哪来的冥舟?”

    沉香用右眼盯着桃林,桃林已渐渐昏暗了下去。天色已晚,但他的左眼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就像十余年前的那天,他跌跌撞撞地,在林中疯狂地追寻时那样,左眼里折射的世界渺不可寻,却又真实地发生过,存在着……

    “你看的水域,难道是驭行冥舟的黄泉?但为什么,你要说只余一兽?”小玉的心中,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这舟,还曾载了什么人?”

    “那水域不是黄泉,而谛听的嘴里,还紧紧咬着一截衣角。”沉香沉声回答。小玉顿时一颤:“难道是……”她不敢再问,沉香的话,却一字字听得清楚:“不错,是舅舅的……我认得。我亲眼见着他用身体破的阵,又怎么记错他身穿的黑袍?”

    沉香的手上,有血滴落地面,握紧的五指,又一次深深剜入了掌心。但他的语气,仍是平静的,“我不敢出声,只在林中拼命地寻找……那时的我不明白,看得到又如何呢?水镜折射的只是光与影,我永远都……不可能到得了那里……”

    “舅舅……舅舅去了那里?”

    “那船自个儿沉了,雾气和血色的月从天压下,将一切融成扭曲的影子。谛听滚落在水里,身影越来越淡,却竭力地挣扎着,努力转过自己的头,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

    “它是在……看什么?”

    沉香轻声道:“它在看舅舅,看向他走过的路。我顺它的目光望去,雾和影消失无踪,昏暗虚无里,另有一座高山,自虚空中兀突地出现。而舅舅,就在那山上,一步步向山顶走去……”

    他惨笑着续道,“我想叫他,是真的想叫住他,让他回来,我们一起回家。但没有用,我只知道,不论我多么大声,他……他都听不见我亲口叫他的一声舅舅了。我唯有徒劳地看着,看着桃林和高山,左右眼里的两个世界,噩梦般地重叠在一处,看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入了那片灰蒙。”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十一章 巍峨虚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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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巅峰,风雪越发暴烈,千年如是。山顶的景色,原是杨戬见惯的,却在此刻在他心中掀起微微的涟漪。这里离他修炼的地方不远,记得他第一次到这里,是为了看日落。

    “哈哈,臭小子,你诚心怠慢我老人家吗?那么点路,蜗牛爬都早到了。”一阵再熟悉不过的大笑声中,那张为老不尊的大笑脸,顽劣如故的在杨戬面前上下跳动着。面对故人,杨戬微微一笑:“昆仑神,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我老人家神清气爽,与天地同寿。反而是臭小子你,嘿嘿,有恙的很。”木公玩笑话中带着几分惊讶,“你怎么弄得法力全无了?”他的目光看向雪地上的那串足印,深可及膝,比一般凡人都不如。

    “你,我怎么说你好啊,你这个孩子!”木公恼恨的围着杨戬团团转着,“你终于舍得回来看我,我老人家很是高兴。但你却弄着这番模样,难道还是为了他们那些人?你为了他们做了那么多,他们有待你哪怕半分好吗?”

    杨戬闭上眼睛:“我原是该死之人,这些年更是作恶无数。我只盼他们能忘了我这罪人,自由自在地享受他们自己的人生。”

    “你,你何必作践自己到这种地步!他们都不要你,我老人家喜欢你这孩子。你既然回来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莫要再挂念那些人,专心陪着我老人家说话不好吗?哼,怎么了,待我这里就委屈了你吗?上次,你说走就走,把我老人家抛这里,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杨戬,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可不准再走了,要走,至少也让我帮你的伤治好。”

    “家?”杨戬看着故作恼怒的木公,看着这冰封万年的雪峰,心中涌起了一丝暖意。心情激荡中,他苍白的脸上泛上了潮红,眼角竟也有些湿了:“好,我不走了。”

    ————————

    “木公?怎么可能,他早已被……毁得干干净净了!”小玉再忍不住了,惊讶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沉香听如未闻,只盯着虚空,自顾说将下去,“舅舅不说话,只微笑着,听木公聊起往事。那时,舅舅在附近修炼,是寻找开天神斧时,认识了看守神斧的木公。结果,木公想尽了办法,三个多月里,才逼着舅舅多说句与练功无关的闲话。”

    他的脸上也带了笑,但说话的语气,却越来越森然古怪,“原来舅舅在昆仑时,最大的苦恼,不是练功进展不快,而是被木公烦得无可奈何。不过,更多的时候,是木公捣乱失败,被舅舅捉弄得生上大半天的闷气。”

    小玉不语,莫名的害怕,紧压在她的心头。“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难道他们,就一直这样说着话吗?”她听见有人在问,愣了一愣,才想起来,那竟是自己的声音,嘶哑,尖锐,颤抖得语不成声。

    “舅舅站在崖边,听木公说着从前的那些旧事。那时的舅舅,爱对着夕阳出神,木公却总在这时出现,缠着舅舅说东说西……他们聊着笑着,舅舅的神色渐渐困倦,突然说……想再见一次夕阳美景……”沉香的脸色一下子黯了下来,“他就这样随随便便跨前一步。”

    ————————

    “只有我老人家才爱这景,小子,你又是为了什么?”

    日无所托,人无所落。

    ————————

    在杨戬跃出悬崖的那一刻,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寒冰,在那一瞬间轰然崩塌了。热气从冰雪深处蒸腾而出,整座雪山在雾气中化的消融的没有一丝痕迹。

    杨戬的身体悬浮在空中,他的视线久久的停留半空,仿佛那里还有巍峨残留。空蒙中尚有笑声隐隐回荡,而那抹苍色,已随着幻像的湮灭而消失无痕。

    ————————

    “杨戬,你可曾后悔。”一个声音响起,似乎远隔天涯,又似近在咫尺,终于停在杨戬的前方,慢慢的幻出一个金色的光晕,光晕中隐隐站着一个人。那人所处的光晕过于眩目,杨戬双目一阵刺痛,但他仍强睁双目。

    那人见杨戬如此不屈,叹口气,从光晕中伸出手去欲阖上杨戬的双眼。杨戬却冷冷道:“将死之人,不想还能谒见陛下!”

    ————————

    “舅舅称他‘陛下’!沉香,你真的不曾听错?”小玉惊得脸色惨白。沉香阴郁地答道:“那人所处的光晕,内散五色,外镀金华,威势迫人,令人无法直视他的容颜。但舅舅的语气斩钉截铁,决无半分迟疑,倒像是……早就猜出他定会出现。”

    “玉帝与王母不同,他待外婆极好。也许念在外婆的份上,他能……”小玉心中还有一丝的侥幸,毕竟金殿上那个帝王,给于人的印象一直是个有些糊涂,偶尔醉酒的老好人。

    “小玉,你难道忘了黑水狱了吗?”沉香的声音暗哑。“黑水狱”三个字中透出的肃杀之意,顿令小玉浑身战栗不止,泪水夺眶涌出。

    ————————

    三界的至尊,一如灵霄宝殿上的平和安详,丝毫不以杨戬的嘲语为忤。他微带着笑意,缓步踱出了光晕,如同人间宽厚的长者,看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子侄。

    “戬儿,朕与瑶姬一母同胞,天地之间,统共也只有你一个外甥。你平白吃了这些苦头,朕又怎忍心,竟不来看你一眼?”

    玉帝温言说着,稍一停顿,却自失般地一笑,又道:“算起来,朕的骨肉至亲还有一个莲丫头,朕总是把她给算漏了。”他说这话时,双目紧盯着杨戬,不放过任何痕迹,果然在他眼神里,如愿捕获到了一丝极淡的痛楚。

    “你还是在乎着她的,戬儿。既然如此,我这舅舅,就让你兄妹再见一面如何?或者,让你娘也来看看你?”

    杨戬不语,目光越过玉帝,投向空蒙的虚空。虚空中渺无一物,就像他给那些人留下的,那片再无风雨的天地。

    善业归人,恶业归己,何必再求一见呢?

    相见,早已不如不见。

    玉帝却突然抚掌大笑,一向注重仪表威严的三界之主,竟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许久,才手指杨戬,勉强止笑说道:“原来如此啊……即使是你杨戬,也会有着畏缩之时。黑水狱一游,所谓的亲情友爱,终于令你彻底勘破了么?难怪你最后惦念的人与物,除了为你舍生的谛听,和你自养的笨狗外,就只剩昆仑山头的一抹残影了!”

    他语气忽转森然,振威一喝:“影妖图谋不轨,谋刺娘娘,犯下弥天大罪。司法天神,就公事而论公事,你说此妖该当何罪?”

    杨戬神色不动,只说出四个字来:“与我同罪。”

    ————————

    “同罪?”

    “是。”

    “同罪者死。”

    “无妨。”

    ————————

    玉帝又复笑了,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戬儿,我的外甥,朕今日此来,不是为了治你的罪,只是要你为这三界,为你那所谓的母亲,妹妹,外甥,再最后做一件事情。”

    口中说话,手中寒光一烁,赫然多出一物,竟是三尖两刃枪。

    ————————

    “观音以开天神斧约赌,我便知此事与你脱不了关系。杨戬啊杨戬,当年你劈开桃山所用的是何物,你以为,当真能瞒得过朕吗?”

    杨戬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是,看着三尖两刃枪在玉帝的手里挣扎悲鸣时,才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

    路,已到了终点。这随身多年的神兵,只怕,也到了该诀别的时候了。

    ————————

    三尖枪的寒刃之上,迸出了万道毫光,直破向无尽的虚空之间,所过之处,虚空如实物般地扭曲变形起来,腾起灰色的雾气。

    “盘古一怒,天地几化虚无。共工一怒,四维断绝难补。虽有古神入灭,强自消弥了无数大祸。但传到朕手中的这片天地,仍是处处瑕疵,处处破损。那倒不是古神无能,而只是,不论是他们还是朕,都轻估了生命好利重己,轻人贪嗔的本能,低估了我们全力维护的众生身上,那种种极恶业力给三界带来的破坏。杨戬啊杨戬,今日,朕便让你看看,古神用性命换回来的完美,如今,已被业力消弥成了何等的模样!”

    玉帝脸上现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嘲讽之色,右袖向空一拂,充塞虚空的灰色雾气立刻消散,头上现出青色的天,脚下现出黑色的地。

    ————————

    天有裂,地有浆。

    ————————

    青天遍布碎瓷样的裂缝,黑气从裂缝中嘶嘶漏出,大地则是另一种可怖的景象。整个地表皲裂褶皱,软软的表面不停的颤动着,慢慢的被顶着鼓胀起来。

    玉帝静看着杨戬掩饰不住的震惊,手抚着三尖两刃枪,神力过处,枪身蓦起变化,颤抖着,还原成了开天神斧的模样。

    “这是你的故物,也是那个天地起源的尊者的故物。杨戬,知道为什么它肯奉你为主么?只因你天生的神力,也算是,间接地传承自那个尊者——它的认可,便是你强横的证明。但我不明白的是,生命是何等的宝贵,你这样的人物,何以为了别人,竟宁愿将自己置于这种地步呢?”

    口中说话,手上突然一紧,修长的手指倏成金色,神斧震颤不止,却架不住玉帝手上无匹的神力,由柄身及斧刃,慢慢地黯淡下去,灵力被尽数抽离,化成了一块普通的顽铁。

    杨戬身子微微一幢,一口血涌入喉中,又被他生硬硬强咽了回去。

    ————————

    玉帝双手合处,漾着金光的掌上,顽铁软如土泥,散成粉屑。杨戬看那粉屑从指缝间被随意抛洒,落在滚热的地面,只一红便融没了。如同杨戬看这神兵的最后一眼时,眼角只微微一湿,却并无一滴泪流出。

    男儿到死心如铁。

    就算耗尽心血,也自无泪无悔。

    ————————

    那地表起伏的更加剧烈,极沉闷的一声裂响爆出,大地中央如同胀破的皮革般裂开。赤红色的火浆在可怖的大裂缝中滚着泡沫,却有黑犬在火岩中沉沉浮浮,追逐着一抹淡淡的苍色,呈出诡异的轻松和温暖。

    “木公,谛听?或是哮天犬……”杨戬安静地看着,嘴角有着自嘲,“还要用这幻像来试探我什么,陛下?”

    ————————

    玉帝叹道:“朕有死灭的力量,但生,却不能从灭中得来。而杨戬,你不同于朕,你的神力,虽然不足朕的万分之一,但你的生命是真实的,所以,你能有着,朕所没有的生生之力。”

    “那又如何?”

    玉帝摇头道:“如何?也不会如何。只是,朕本以为,会是阿瑶和莲儿,但朕却是错了。责任和眷念,一为公一为私,完全不同。谛听和木公,还有那只笨狗,他们的理解和友谊,才是你唯一把握过的真实,也是现在的你,最不忍放弃的东西。”

    杨戬目光倏缩,玉帝却笑了,“不用担心。”他和颜说道,“朕只是要借你心中的那一分眷念,去真正打开一个所在。戬儿,那个地方,你和我都很熟悉。”

    ————————

    苍色在火浆中穿行越急,色泽渐淡,笼覆的范围,却越来越广。谛听的身子,也在渐渐地涨大,和苍色纠缠在一起,在黑色的犬身上,割裂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浊黄色的油脂从伤痕里流出,遇到火岩,立刻焚为铅灰的浓烟。

    浓烟滚滚,吞噬了一切幻像,却只仅在地面翻腾,很快便盖过了大半个地面。当黑烟蔓延过杨戬脚下时,立刻有寒意自顶而下。细察黑烟边缘处,竟然是飞檐雕栏。杨戬猛转头看去,空中不远处,一座玉阙珠阁已赫然崛立,蒙着乳色的云幔,无基无顶,巍峨雄奇。那迷漫的浓烟,竟然是它投下的巨大阴影。

    ————————

    “封神台。”杨戬深吸一口气。玉帝微笑道:“正是,这才是真正完整的封神台,妙用无穷。你不是也曾闯入过它的内层么?否则三界之中,又岂会还有多余的七彩石铭刻所谓的天条?伏羲女娲,这两位大神,当真是步步尽在算中!”

    杨戬一笑,讶色故意一现即隐,点头道:“我早该想到,宝莲灯中所载的,果然尽是事实。想来在我之前,强破诸阵,拿走内层阵眼的,也必然便是陛下你了?”

    玉帝深深地看着他,似在探究这几句中,到底有几分可信。半晌,终于展颜一笑,说道:“不错,朕为修补天地罅隙,确实强破入内层过,只不过,最终却徒劳无功。戬儿,我的外甥,难得你有缘两次到此,那么便由朕来为导,引你好好地看一看这三界之外,虚无空间的奇绝神迹吧!”

    神台距得不远,玉帝携了他的手,一步步走向悬浮的玉阶。两人走得也并不快。但每前行一步,杨戬便是一阵微晃,脸色也苍白上几分。待到了神台边缘时,他额上已全是冷汗,身子下坠,慢慢瘫软在玉阶之上。

    全部的气力,都在触上台阶的一瞬间,被抽离得尽了,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袭来,只比破除灭神大阵时更为不堪忍受。

    但他却只如旁观者一般,由着玉帝提起自己的身子,笔直地登上高台。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十二章 诸业将抵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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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神台共有八面,乾、坤、震、巽、离、坎、艮、兑,八方各立一柄硕大的黑色魂幡,幡上饰满五色宝石,慢慢烁出光芒,如同一张张正在开启的饥渴眼睛。

    玉帝自玉阶缓步而上,刚刚踏上台面,整个台身,便突然颤了一颤。白玉石铺就的地面,温润的如同少女白皙的颜面,却似被投下石子一般,从玉帝的足下,隐洇出一圈圈锈绿色的涟漪。

    玉帝低头看着那涟漪,眼神极是复杂,九分的敬畏中,隐含了一分的厌恶。他将杨戬放在封神台的中央,动作轻柔的像是将婴儿安放在摇篮中。

    退后一步,他端详着杨戬的神色,不期然地长叹了一声:“戬儿,本想让你在幻梦之中,由你的朋友陪着,无知无觉地离开。你却偏要逞强,不肯领朕的这份天大人情。”

    随着他的话音,封神台四周,乳色的雾幔开始翻滚蠕动,挤出一滴滴污浊的水泡。那水泡一凝成便迅速聚合,扭曲着幻出隐隐约约的形体。神台中央,也有物慢慢渗出,似雾非雾,阴寒蚀骨,只是因玉帝便在近前,那雾状物也似懂得畏惧一般,不敢直接漫过杨戬的身子。

    饶是如此,雾上的寒气,已足以令他如陷冰沼。但身下冰寒,体内的内息,又如滚炎般,沸腾激荡不已。杨戬咬牙苦忍着,淡然看着玉帝,微笑道:“这是陛下苦心为杨戬安排的死地,杨戬焉敢不至?”

    封神台外,阴风大作,黑色的魂幡在怨气中飘打得如同兀鹰的断翅。无数的形体在台外彼此拥挤着,但被无形的力量所阻碍,不得而入。残破的躯体彼此挤压,断肢折臂狂乱的挥舞,黑洞洞的嘴张裂着,从白森森的齿间发出无声的嘶吼。

    “你看看他们,这些无始以来的恶业,受封神一战中的重重杀戳引发,虽被伏羲大神的神台,困死在这虚无之境中。但戾气重重,集而不散,漏沙成塔,迟早将三界的根基,侵蚀得残破不堪。不过……”

    玉帝忽然笑了,他瞟了封神台外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孩童的戏谑,“不过好在,我的外甥,戬儿,你在封神疆场杀人如麻,司法天神任上,更是跋扈朝野,构陷忠良,使得这冲天戾气之中,也有了你种下的一份孽因。”

    他的左手,从宽大的滚金袍袖中伸出,温和地拭去杨戬额角的汗滴,轻声叹道,“困挠了朕多年的天大难题,如今,终于可以迎刃而解了。戬儿,不要怨朕,你知道吗,伏羲大神离去之前,曾经说过朕,这世上情感万千,了解与否,都不重要。但六道流转,化生万千,其最重者,无非一个爱字,大爱无我,无我,成就大爱……”

    说到此处,玉帝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瞬间透出莫名的不甘和烦恼。然而他转脸看着杨戬,又恢复了原先的镇定从容:“爱恨贪嗔痴五毒,根织于众生命根之中,纠缠不休,互为因果。我看了无数年,当成消遣也好,想切实体会也罢,看不明白的,终还是看不明白。”

    手停在了杨戬的神目上,发散出淡淡的金芒,“戬儿戬儿,你可知道,若非你逞强恢复,朕也绝不会这么绝情,会想到用你的血肉魂魄,来消弥这三界众生共有的孽因恶果。朕的神力来自始创者盘古,朕要守护住这个不够完美的世界。那么,朕只有让你的血与魂魄,成为这守护最后的祭品,为三界众生消除去共有的恶业。也许,这就是传承者的宿命吧?自伏羲神王弑杀了他的造主后,所有变革的传承者,都必然要负担的宿命……”

    金芒一分分地注入神目之中,激发了神目中的点点银辉。杨戬身子一阵抽搐,鲜血从口里喷薄而出,但他只是淡然地听着,看不出丝毫的惊怒不安,目光越过玉帝,落在极远的空中,甚至,带了几分解脱前的安然。

    平生所有的行止,便在这座高台之上,真正做个了却吧。善恶有因,果报自现,当年出任司法天神的那一刻,不早就已了然与胸了么?

    玉帝细看着他的神情,喟然叹道:“你是朕唯一的外甥,朕却要给予你比驱散魂魄更为酷烈的刑罚。魂魄驱散,有大神通便可追回,再不然,就借用神器神力,逆转时空,强变因果,让必死之人,多增上几分生机。但是,却唯有你将身受的那些,没有任何机会可以逆变,也没有任何机会,可容人后悔补救——戬儿,你说朕的这种决绝,是不是……就是神王所说的无我大爱呢?”

    他眼中微带着些好奇,然而那好奇也是冷漠的,因为他的造主,并没有给他去体会这世间一切情感的多余之举,即使是所谓大爱,在他来说,也不过是必须完成的一项使命罢了。

    所以,没有多少犹豫,按在神目上的手指,开始了缓慢地向下划引。淡金的指甲过处,金芒汇成一缕跳跃的神火,深深烙进泛着银辉的神目之中。待手指划到神目尽处,唯见一裂焦痕,在前司法天神的眉间,触目惊心地凹陷了下去。

    ————————

    有银辉从焦痕处慢慢散出,如梦幻泡影,飘渺却不真实。靠近了玉帝收回的手指,却又被金芒逼散回空中。“这便是你传承来的天生法力,戬儿。”玉帝的声音恍如叹息,“它间接来自这世界的造主,今天,终于可以再间接地回归本源。”

    他在看着杨戬,生灭无常,再强横的强者,终究还是脆弱的。也许千百年后,尘封的故纸堆里,还会有关于这个人的零星传说,但曾存过的生命,却早已颓然逝去,留不住一丝痕迹。

    玉帝向空升去,峨冠华衮,气宇庄严,缓慢退出封神台外。而台外,阴风中一直狂舞不止的魂幡,忽然便立在空中纹丝不动。它们不再安抚那些怨恨的戾气孽邪,无始以来的因果,终于令神台的屏障,都失去了继续坚持的动力。

    ————————

    残乱的形体,森寒的齿刃,狂乱的嘶吼,潮水般向台中漫去,与台中涌出的怨气互为呼应。一时间阴风飞旋,锋芒如刀,却只在杨戬身边盘旋。对着候了无数年的血食,只知饥渴怨恨,终还是有所顾忌,但飘浮空中的银辉,已被黑气重重绕裹,慢慢消弥分解殆尽。

    灭神阵中侵入体内的赤丝,在封神台无处不在的怨气感染下,又在血脉中开始了疯狂的滋蔓,游走在周身血肉间隙之间。

    杨戬安静地躺在封神台中央,他的脸上冷漠依旧,唇角还带着一丝冷笑,但身体已经失去了一切的生机,即使这样彻骨的痛楚,都不能让他僵硬的身子颤抖一下。只有那双谁也看不透的眼睛,仍平静地看着台上的阴霾怨风,就如那三年里,对着那间满是尘埃的小屋一般。

    封神台外,八面巨大的魂幡软软的垂着,只有黑色的流苏还在微微晃动。玉帝伸出手去,随意把玩着黑色的丝线,就像他曾把玩过的无数得失成毁。他的目光投向封神台,那里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了,之所以还远远的看着,只因为他好奇。作为天地间的至尊,七情六欲只是他刻意模仿来的调味剂,而好奇却是他也无法控制的。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么能捱着这与三界同寿的命运呢?

    封神台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如同一个刚刚睡醒的少女,轻轻舒展着柔软的腰肢,踮起脚尖极缓慢的旋转着,踏着那舞步。极轻又极刺耳的咯咯声从封神台的深处传出,那些纯白无任何瑕疵的地砖,廊柱,雕纹,顷刻间烂出了暗绿色的锈斑,腐浊的液体迫不及待的溢出。封神台的底座,本就是无数尸骨堆砌而成,森森白骨彼此勾连,难以磨灭的怨恨将它们牢牢禁锢。除了贪婪,在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让它们复苏,而如今,它们已经嗅到了血的味道。

    重又变得干枯瘦弱的身体上,无数的赤丝冲裂了肌肤,暴然而出。这些被覃丝贯穿的小小伤口上,正绽放出一滴滴饱满的血珠。很快,玄衣被血湿透,潮潮的黏贴在身上,就像无数个闷热的雷雨天,冷汗湿透周身一样。破烂的窗纸,清晨和黄昏会送些太阳的斜辉,而夜晚,夜晚那道清辉从来都是触不到的。一直便这样睁着眼睛,从白天到黑夜,独自计算着光阴的短长。所有的人和事,全如同过眼云烟,心已疲倦得再不会痛。

    ————————

    血流进了眼里,眼中也涩痛起来。杨戬惊觉似地,再将目光移到扭曲的神台上。残缺的形体更加古怪变形,破烂不堪的甲胄,在怨雾中东一块西一块地挂着,森然的指骨间,犹是锈烂的刀戟,却摇摇晃晃地似坠非坠。

    只是不敢上前,这血食的眼仍是睁着的,那样的冷静与悠远,便是只余憎怨的余业,也本能地有着恐惧。

    相由心造,心未随相转,诸业,又如何能加诸于身?

    杨戬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极淡的笑意,似了然,也似因眼见的一切。身体已越来越觉寒冷,但是,生死由己,就算是必死之地,最后的道路,却仍在他自己的掌握之中。只因善与恶,无非一大坚固妄想,心念不动,诸相自然不动。

    待残破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流得尽了,一切也就都走向结束。他只是死亡,魂飞魄散,却不是台上无能为力的祭品。做与不做,就像这三千年一样,依旧,唯有他自己才能做出选择。

    怨雾中,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出,烂胄残兵里,闪烁过苍苍的白发。似有老者颤巍巍地倚门守望,似有无心奁妆的娇妻,口咬青丝哭断肝肠。更有牙牙学语的稚子,哭闹着在雾中伸手索求着父母。无始恶业相互波连,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多少妻离子散的凄凉,正在雾中凝如实质,无语哭述着,其惨也切,其恨也深。

    恶业和罪孽,原就有他的一份,不屑于逃避,也不屑于委过。只是,他还想继续看下去,他一生最重的原罪,唯有父亲兄长的容颜,记忆中烂漫的花雨,还有三妹那稚嫩的童音。除此之外,行径无悔于心,再多的恶业,也自能坦然面对下去。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心再疲惫,却从来不会退缩,不会由人摆布着,忏悔这一生的行径。

    ————————

    “就在那一天,我提起了全部法力,我想冲去封神台,击毁这天,这地,和那个死物。但是……”沉香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传递出明显的自嘲,“法力提起,我却不知击向何处。无意识地流转周身,我却发现……”

    他目光下移,温柔地看着小玉,“法力贯入伤眼,境随意转,所有发生了的过往,都能在我左眼一一折射出来。我看到了湖边的舅舅,看到了不周山崩时的惨状,还看到了……和你初遇的那座小山……”

    “沉香……”

    “我茫然四顾,法力散去,左眼前的,便又是憎灵怨雾笼罩、更胜无间地狱的封神台了。舅舅的安祥,戾气的狂暴,如此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我只觉得,我也快死了,这样的旁观,却什么……也不能做……”

    “但就在这个时候,那些惨淡的雾气里,突然有微红闪过。”

    “微红?”

    “是,封神台外的玉帝若有所思,然后轻叹一声,低声自语道:‘朕懂你。不是害怕不甘,你只是要朕知道,就算现在,做与不做,也始终在你。戬儿啊戬儿,只可惜,虽然眷念过温暖,你终还是放不下的,放不下累了你一生的责任。’说完话,他缓慢地举袖一拂,台内怨雾之中,便绽出了一枝绝美的桃花,鲜亮明艳,仿佛还沾染着初春清新的薄露……”

    “舅舅……也看到了?”

    “是。他看着枝上的花瓣,微笑了一声,然后……就那样缓缓合上了双眼。”

    ————————

    诸业已作,诸事已成。

    天地间的罪孽,就由这一人的血肉魂魄来平息了罢。无关善恶,只是余习,只是那份不肯放下的责任和执着。

    可以选择不做,但这果报,却要他守护的众人来承担。三界来日无存,众生重归于鸿溟,一生执著的信念,便沦为一场空花梦幻,徒然掷诸了虚无。

    不在意生死,不在意手段行径,却不能不在意这场奕局的成败得失。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十三章 磔裂灭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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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目合上,天地之间,唯余一片昏暗。

    有物正浸遍了周身,泥泞胶着得像退潮后软腻的淤浆,透出说不出的阴寒和诡异。起始只有薄薄的一层,慢慢越来越多,似有无数冰凉的手溺在水里,正和着绝望伸出,死死拽住这台上唯一的活物,如同抓紧了无始以来,三界所有不甘和怨恨的根源。

    赤丝以一种空前疯狂的速度,从体内的血肉间蔓延出去。它们的根,深深扎在骨髓的深处,而延伸的赤蔓,正和压裹上来的腻物,完美地融成一体。

    裂肤绽出的点点血珠,很快变成涓涓的细流,带着生命和活力,被赤丝拼命地抽离,被愈加沉重的软腻怨雾,近乎贪婪地略夺了去。

    这些狂暴的怨雾,在那双眼睛合上的同时,便蓦地静止如死。它们波动着,小心地盘旋,分出一缕,再分出一缕,试探着浸缠过去,迫不及待地,吮吸起玄衣上浓郁的血腥。

    赤丝穿入裹遍了周身的怨雾层里,彼此传递共鸣的悲怨,令微颤的封神台,开始了更明显的摇晃与挣动。底座无声地塌陷下去,像是肥腻的油脂,散发出尸骸独有的难闻腥臭。于是,便连空中的玉帝,都现出了紧张之色,松开把玩垂缦的手掌,驭云退到数丈开外。

    软垂的八面魂幡,无风自展,向上扬起,一霎间绷得笔直。幡身阵阵哀鸣,千万点晶荧光雨,正从幡体宝石里喷薄而出。光雨洒处,不断塌陷的台面,便被铬上一层奇异的结晶,向上缓缓凸起还原,温润光滑一如最初所见。

    但魂幡本身却在迅速变化,起始矗立入云,渐渐缩得高不逾丈。只因那光雨略一停驻,封神台便暴乱如挣扎的狂兽,连魂幡立足处的地面,都在不停地由晶莹而淤软如泥,再由光雨强行变化回结晶。而每一次变化,都足以蚀去魂幡的基底几分。

    原本浓密的怨雾,也因这莹雨弱去了些许。但却只令雾气翻腾如怒,蜂涌着向台心涌集。无数怨丝在雾中挥舞,糜碎的血肉,穿扎在怨丝之上,被怨雾层层包裹,消融得如同六月的飞雪。

    那样的疼痛,已不只是身体,连魂魄都随了撕裂开的缕缕筋血,缓慢地散成雾霰。但杨戬没有睁开双目,任由血肉剥离,神识渐转为昏沉模糊。他的心中,仍平静得泛不起分毫的波澜,只有一些零乱的过往,浮现在魂魄断续的记忆里。

    “三界众生的共业……”

    很多年之前,有一个清悦的声音,轻柔地叹息着,向他说出了这一句话。但这并不是宿命,或是冥冥中预定的安排。人生的路是如此寂寞,一路行来,艰难得似乎永无尽头。这样的艰难挣扎,有他一人肩负就足够了。

    善恶是非,到头都空无一物,只愿今后的三界,能挣脱那宿命的共业。纵然三界众生,只是一个空洞的口号,但付出他全部心力的家人,原也是这众生中的一部分。

    “生因乌有,复归虚无,虚无有尽,悲愿不孤。唯愿众生,繁盛长存,唯愿三界,绀净无尘。喜乐非乐,流转非苦,灰身入灭,唯众生故。”

    越来越昏散的魂魄,感受到了迷漫台上的光雨。这光雨也是熟悉的,潜入神台内层之时,数千年前的幻相,就曾在他身边,重新上演了一遍。而古神入灭前,向神王致意的几句偈语,更明彻得如同昨日甫才听闻。

    守护三界,那是神王至死不能舍下的余习,就如灭渡血湖厉魄的地藏王,一样从不知道,什么是放弃与退缩。

    他的责任,也已经尽到了。

    ————————

    封神台上,又开始了新的变化,魂幡蕴在宝石中的光雨,也喷薄完了最后的一抹。玉帝只冷眼看着,古神创造这神台,封印封神之战和无始以来的业力纠缠,时至今日,终于被怨恨的余业彻底冲破。

    但他并不担心。破是为了立,完成的时候到了。

    全新的世界,神王的梦想,宿命传承的终点,还有,他追究了多年的完美平衡。

    不远的整座神台,正如暴风中的荒林,嘶吼着扭曲变形。无数黑色魅影,从塌软斜倒的台身拼命挣出。森然的利齿,勾连的骨髓,与迷漫的怨雾混成一体。连带这片不在去来今和三界之外的大幻空间,也随之翻腾不定起来,忽而日月双堕,忽而五色云集,更有点点的星辰起灭,明明色彩斑谰至极,却偏笼罩着说不出的灰寒死气。

    神台中央彻底崩塌,八面神幡,一一向中央倾倒,奋展的黑幔,显出无比的不甘。但塌陷处涌出黑绿的斑绣尸水,幔身甫一触上,便已被蚀化得了无痕迹。

    明暗交替的杂乱景象里,只有一片银芒,半浮在无边怨雾之中。

    魂魄幻成虚影,裹附在支离破碎的躯壳外,银芒从魂魄中迸出,固执地不肯散去。但颠舞的赤丝已蔓延了整个神台的范围,将怨雾和神台的重重鬼魅虚影,穿透结合在那躯壳之上。恶业怨力凝成实体,利齿起落,咀嚼声像春日疯长的万蚕撕咬,将点点的血肉,从那具僵硬的躯壳上强行剥离。而每剥离一点血肉,魂魄上闪烁不定的银色光华,便也随之分散,越发显得黯淡不明。

    ————————

    “就在我的眼前……小玉,那样残酷的惨烈,就在我的眼前,一一清晰地发生着。怨雾魅灵虽然浓密昏暗,但舅舅躯体的凌剐分解,森森白骨,被折碎吞噬的情形,却在银芒中分外的明显。到了后来,轰地一声巨响,整个封神台轰然倒塌,与怨雾赤丝纠缠裹绕,色泽也不再昏暗,反转成暗紫之色,宛如淋满了血腥的巨大日轮。”

    ————————

    残缺的魂魄,破碎的躯壳,仍飘浮在一片暗紫血色之中。仅存的意识,早已昏乱不堪,除了剧烈的痛楚,连一生的过往,都因魂魄被噬,变得有些支离破碎起来。

    但恍惚中,有声音从遥远的过去响起,仿佛弥天盖地的怨气恶业纠缠,只不过是午睡时一个短暂的梦境。

    “戬儿,戬儿……”

    那个久远前的声音,响在有着陡坡和流水的树林里。林中一个孩子的身影,正忙碌地捡取着枯薪。久在商队的大哥回家了,爹娘累了一天,他要多拣一些薪柴,好早一点背回家,帮着母亲煮好今天的饭食。

    父亲的微笑,阳光下闪烁的金锁,还有那句溢满了疼爱的笑语:“……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岁的生日啊……”

    三千年岁月匆匆而过,那一天,却竟是他一生之中,曾有的最后一个生日。此后的日子,苍凉落寞,三妹太小,习惯了对他的处处依赖,却忽略了她的兄长,原也不过是一个只大她五岁的孩子。

    但那不是小妹的过错,即便后来,几千年的兄妹情谊,竟断送得那么简单干脆,他仍是不能去责怪这唯一的妹妹。

    眼睁睁地看着父兄殒落崖底,而盼了太久的依恋,又在漫天花雨里化成了缕缕的青烟。短暂的幸福,十三年的岁月,从此,成为一生最不能触及的深痛。

    从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一个天弃地厌的罪人,任何救赎和宽恕,终究与他无缘,只能擦肩而过。就算此后,灌江口的岁月平静而安适,但八百年司法任上,违心的种种权谋,却令他的罪孽更深重一层,真正地恕无可恕起来。

    那么又何必强求呢?小妹的关心理解,岂会为他这样的罪人而发?这样执着的一生,原只为了此心所安,而不是软弱的乞求,好追寻回那所谓的幸福。

    ————————

    色泽暗紫的神台废墟,无始以来,怨力恶业的集合纠缠,慢慢开始了平静下去的迹象。悬浮的魂魄银芒,淡得几不可见,纠绕在仅存的残骨碎骸之上。但要不了片刻,连这些都会被分噬殆尽,天廷的第一战神,从此,只能是三界中飘渺的传说,慢慢地,被彻底遗忘了去。

    怨业的颜色,也漾起了些许的异样,噬化的魂魄血肉,正如同清泉泻倾,涤去业力中无边的暴戾。最里的一层怨雾里,已连赤丝都转为淡素的白色,在一片暗紫里纵横交织。于是,暗紫如绢被水,飞快地渲染了开来,但见缕缕皎白电射,莹晶炫目,鲜活生动异常。

    里层怨雾转化最快,黑气血色迅速褪尽,收缩成一团白色软雾,皎若水灵,清灵祥淑,说不出的好看。待又噬化几丝银芒后,那白雾一阵蛹动,向外翻起,竟似有物在伸展腰身,急切地要出来面对新奇的世界。

    残存的魂魄一阵悸动,只因有一双粉雕玉琢般的小手,正轻柔地抚摸在碎骨之上。那蛹动的白色软雾,由手而臂,由头肩而膝足,幻化出来了一个小小的女孩,探究地盯着自己的小手,看着从碎骨上沾来的点点血腥。

    血腥被附近的怨雾吮去,小女孩却甜甜地笑了起来。不再对那几块碎骨有着兴趣。她摇晃着张开稚嫩的双臂,悬在虚空之中,索要抱拥般地浅笑蹦跳着,奔向了前方不可测的暗紫。

    玉帝在遥空上好奇地看着。虽只是业力的幻化,但暗紫里,是未转化的怨雾魅灵,利齿如刀,正贪婪地吮吸着血腥,捕捉一切能被吞噬的物什。

    这样的女孩,娇柔可爱,天真鲜活,却马上,就要步着那个人的后尘,被无数怨业,撕成零乱的肉糜血粉。

    但他更多的注意,却在那个就要永逝无存的虚弱魂魄上。那样的悸动,反应出那人突如其来的恐惧和畏缩。难道,竟是后悔了么,和看过的芸芸众生一样,到了最后的时刻,开始动摇一生坚持的道路?

    ————————

    却连这至尊都没有想到,当小女孩银玲般的笑声,在暗紫里嘎然而止时,那悸动的残魂碎魄,突然静止得如同逝去,而有苍荧的流光,一点一点从魂魄里逸出。

    ————————

    流光凝成莹白的光影,虽被阴雾缠裹,仍是明亮不可名状,耀眼欲花。玉帝不由半眯了双目,轻噫一声,喃喃自语道:“明白了,原来如此……戬儿,都到了这个时候,竟还舍不去你的执念么?”

    便在他叹息声里,光影向空冲射,起始细如游丝,却在贯入暗紫雾障后,陡然炸裂了开来。光华到处,一片悲叫鬼哭,无数黑影在暗紫里乍现旋灭,或是浮肿的人头,撕裂的大口里利齿如刀,或是白骨嶙峋的枯瘦手足,向空抓搔作势,或是残肢断躯,蠢蠢蛹动不止。

    炸裂的光影凝如实物,澄明如镜,托在那小女孩的足下,半空中盘旋向上,冲破了最外的一层怨力,正对着玉帝所在的虚空。那女孩看向玉帝,呀呀地学着语,摇摇摆摆地踏在光影之上,在悲风回旋,吱吱啾啾的绿黝鬼魅,起灭啼鸣不定的无穷怨业中,笑着向光影的尽头张臂奔去。

    玉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女孩天真的笑貌,触动了他久远前的一些回忆。他抬起头,沉思了一阵,这才想起,无数年前,也有一个这样的女孩,最爱扑到他的怀里,用小手环在他的颈间,粉声粉气地叫着哥哥。

    那便是所谓的亲情?但如他,却终是领略不了其中的情感。

    ————————

    上前了几步,玉帝温和地俯下身,将这柔软的小小身躯抱入怀里。

    不能领略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虽不懂得爱,但同样没有着恨,只要他愿意,就能模仿出任何的情绪反应。

    只是,幼童的体香,固然芬芳清盈,却如他预料的一样,轻得没有一丝份量。

    业力所化,又怎会有着重量?被剥离的魂魄,净去了怨雾的恶业,可那人的执念和坚持,却令噬其血肉的业力,折射出那人不肯割舍的记忆。

    “不是阿瑶……这么小的孩子,只能是莲儿了吧!”玉帝端详着怀里的孩子,好脾气地笑了笑,将目光投向前方的虚空,“朕的化身,正在九天之上,陪朕的小妹说笑宴饮。而戬儿,你小妹天性烂漫,如同她母亲一样单纯,你心中的痛楚,她是永远不会明白,更不知你最后一刻,竟会苦念幼时的她至斯。痴儿,念力虚影,随形而灭,你落此地步,仍要强求着那一时片刻的温情么?”

    ————————

    前方,光影的光华耗尽无存,原本隐约闪烁的银芒,在这一霎间也完全黯淡了下去。但构成光影的莹白流光,在光华耗尽后,也已被暗紫消融干净。那流光是心力凝成的,是造主的传承,也是弑杀造主的变革者的传承。

    所有暗紫恶业,向流光的源头,那黯淡的银芒烁处疾涌过去。鬼影悲鸣,一刻不停地生灭变化,由暗而明,由明而七彩流溢。于是,浓如胶质的暗紫,饥渴如旅人,触在正中的碎骨之上,便向内迅速收缩起来。

    霰雨似的银点,在碎骨被蚀化的同时,星星点点地逸散在暗紫里。又都在转眼之间,被塌缩的业力吞噬得涓滴不存。那最后的一缕残余魂魄,终于永逝难追,重归了虚无寂灭。虚无中再没有了痛楚,也再没有了索寞和挣扎。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灭尽无余,不受后有。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十四章 风渺晨山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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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点灰灭同时,万道精光,从灰灭处直冲霄汉。暗紫的怨雾业力,内中缕缕淡素的白色,呼应般地暴涨扩散,与精光构连成一体。就听得连串霹雳声,天崩地裂般地从里中震出,灰暗紫黑等诸般死色,霎息间已褪得干干净净,但见一片皎如玉壶冰雪的洁白,如同浩森沧波,充塞了神台废墟所在的整个空间。

    玉帝目光凝住,深深地看着足下这片纯白,那是涤尽了宿业的诸业凝成,连三界最无暇的玉极晶冰,都不足以与之比美的壮阔美景。而纯白的正中,如棉如絮,飘渺翻腾,正在向内缓缓陷塌,有如封神台崩溃之前。但不同于那时愁云惨雾,恶业牵引,反倒是云蒸霞蔚,瑞气千层,说不出的令人赏心悦目。

    百丈金尘异彩,从陷塌的中央陡然迸起,照耀中天,高冲入云。无数祥氛瑞相,从金尘里电闪传续。但见下有飞瀑跳珠,琼花微薰,上有长虹浮影,青岚耸秀,衬着仙阙灵宫,碧云银霞,时而清辉流射,时而赫日光明,不过一弹指间,三界无边美景,竟俱在金尘之中,遍示得一无遗漏。

    又是一阵光明大作,金尘奇速无比地往回收缩,四下的纯白也随之向中合拢,激起万道霞光,弥天盖地,直剌得人双目欲盲。于是,玉帝的神色之间,竟微不可见地现出了一丝狂喜,自己合上双眼的同时,犹不忘举起金色大袖,遮住怀里正喃呢玩耍的小小女孩。

    巨震声动千里,有物向空延伸,庄严不可逼视。唯有飞檐凌虚,向风若翔,危阁崩云,崒然山出。缩拢的金尘纯白,正随了巨震声裂地耸起,化成一座巍峨无比的高大神台。

    玉帝睁开双目,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了这全新的神台。这神台因高为基,突兀峻峙,简中有繁,繁中喻简,台顶不置一物,呈出了上古特有的磅礴威重。而台身之间,点缀了青琐丹墀,雕楹玉碣,绵亘连属,贵逾万物,却又极澄雅清和,不以势危,使觉其森竦。

    缕缕纯白雾霭,萦绕在台顶的平地。雾中传出簌簌的轻响,便有茂密的桃林,凭空现出在神台之上。根须扎进台顶,枝叶向空舒展,有极淡的微红,在白霭里时隐时现。

    枝繁叶茂,桃花早过了盛开时节。唯余微红飘渺,几不可辨出。

    “痴儿,痴儿!”

    笑意从玉帝脸上敛去,这从不知情感为何的死物,无端地,有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

    “古神对三界的眷念,令无始恶业涤尽之后,执念化入业力,在这三界之外铸造了全新的封神台,默对着那三界众生的繁延生息。而你呢,戬儿,你已永逝无存,但最后的执念,却令你的挂牵,也终是留下了一分痕迹?”

    他缓慢地移开袍袖,似是知道,衣袖下,会有着怎样的变化。

    袖下,如他所料,没了那粉嫩的小小女孩,唯余一捧明艳的花瓣。那花瓣是如此的绝美,在神台瑞光里,闪耀着动人的光泽,充溢满了温暖的初春气息。

    拎稳龙袍下摆,小心地兜起这掬花瓣,玉帝向更高的空中升去,叹息着看向足下的桃林。

    这片桃林是没有一丝重量的,连同那神台也是。再庄严华美,也只是业力的余习纠缠。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将这儿化成空无。

    但他却不想。

    连他都不曾发觉,身为死物的自己,头一次,有了一种不愿去做的心理。

    只因这种涤尽了恶因的业力,再不会给三界带来任何祸害。可那个人呢?直到灭神阵外,他才真正明白,在灵霄恭敬地口称着“小神”,让他饶有兴致去探究的那个人,原来早就传承了盘古的毁灭,又传承了神王的变革啊!

    他是该想到的,这一场从远古开始的三界成毁挣扎,最后的传承者,早就注定由如此的人物来承担。

    那样决绝寂寞的性情啊!

    举袖向下方拂去,袖挟清风,力道却控制得正好。就见桃林中顿起微风,繁叶一一剥离枝头,向空飞舞,还原成了薄薄的白色霰雾。

    袍摆松开,炫美的花瓣,向林中倾泻而下,沾染在枝头,跳动如明艳的火焰。

    那是三界从不会有的异美,只因那个已逝的魂魄,这三界之中,已再不会有可与之比肩的人物。

    ————————

    玉帝的眼里,有微芒闪过,短暂失态不复存在,鹰一样的冷晒,自失般地浮现在脸上。

    “痴儿……朕与这三界同寿,可见识了你这样完美的设局之后,这三界之中,还能有什么,可以再一次满足朕的好奇呢?”

    那是三界至尊,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说话。

    ————————

    漫长的述说,终于告一段落。小玉早站立不住,簌簌地发着抖。一种轻微的绝望,潮水般地涌动在她的心头。

    她抬眼去看自己的丈夫,眺进眼中的,竟是他鬓角的微霜。早在十多年前,那儿便有了缕缕白发,但只有今日,她才陡然发现,这白发竟是那么剌眼,让她无由地想哭。

    很多年前,在一间小小的密室里,有个男子微带着笑意,眼中满是宠溺的温柔,扶起她一口一口地喂着伤药时,她也曾这样想哭过。

    她想过做那个人的女儿,抚平他紧锁的眉头,好好地孝顺他,让那个人不要再一直寂寞下去。

    她吃力地向圣母庙方向看去,似想抓住溺水前最后的一根稻草。那里,有间一年才开启一次的小屋,有着那个人淡然不变的长久微笑。

    虽然已经明知,那微笑,只是丈夫心中遥远过去的折影。

    “为什么会是这样……沉香……”

    带着明显的哭腔,小玉喃喃地低问,但突然又不忍了,因为,她看见她的丈夫,正出神地盯着虚空,似要将某些东西,用力地压回思绪的深处。

    “当年在桃林中,我用金锁化成了舅舅的幻相,再用毕生修为,将那幻相维持到今日。唯其如此,这众人,才有了一个可以坚持下去的理由。但是,那又如何呢?四姨母长居地狱,现在的我,又何尝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沉香淡然地开了口,声音里有着一丝冷嘲。在这一霎间,小玉几乎有一种错觉,似乎又听到密室之中,那个殆尽心力算计一切的强者的声音。

    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只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永远承受不了与那人一样的寂寞。而那个人,那个天地间最寂寞的魂魄,早连同掩饰在索漠冰冷后不顾一切的关爱和守护,在她最深爱的丈夫眼前,在多年前的封神台上,灰灭得了无一分存在的余地。

    “也许时间能冲淡一切,再深的痛,也终有一日,会淡如云烟,只余下轻微的惆怅。可惜这样的解脱,却注定了不能有我……”

    沉香轻叹着说道,慢慢将眼罩带回左眼上,眼前高耸的神台桃花,也随之消失在了不可见的黑暗里。小玉茫然地看着他,心已疼得麻木,再分不清有着什么感觉。

    一只手温柔地环在妻子腰里,沉香的脸上,又浮起了那不变的微笑:“小玉,十多年前,我设计屠尽刘家村,让他们重入轮回。八太子从此对我言听计从,而知道内情的你,口虽不言,心中,却多少有些疑问,对吗?”

    “刘家村?”

    小玉重复了一遍,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低声道:“那么做……你也是不得已。不是安排了好的转世么?那也算是事后,弥补这村民们良多了……”

    沉香淡笑道:“弥补?我不认为那是弥补。相反,他们应该谢我,因为我让他们忘记神仙的存在,还了他们一个全新的平凡人生。”

    怅然的目光穿越了林梢,投向看不到边际的天宇。夜已将尽,黎明前第一道曙光,已悄然播洒在大地之上。

    “托水镜残片之福,只要我愿意,就能看到任何曾发生的过往。所以我刘沉香,才能成为三界中最公平清明的司法天神。可唯其如此,现在的我才越发知道,平凡,永远是可望不可求的幸福。”

    “沉香……”

    沉香轻轻地摇着头,示意妻子不要说话,“舅舅如果有知,一定还会骂我没出息。但若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我还是刘家村的那个只想当着土财主的少年,而不是……背负起如此的原罪,眼看着舅舅,付出了那样惨烈的代价……”

    低头轻吻上妻子的额,挥手解去了林中的结界,“由身而家,由家而天下,我要护住我自己,护住我的家人,然后,才是三界的平安。但我真的太累了,小玉,不要怪我告诉你这一切,让你来和我共同承担。我不想步舅舅的后尘,所以,我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你的爱和依恋,需要你来告诉我,我没有做错。当然,你可以选择,继续我们的爱情,还是放弃我这个不祥的罪人……”

    松手,大步向林外走去,峭风穿林而入,振起司法天神漆黑的大氅,在风中飘洒如欲飞的鹰翼。但这鹰翼能飘展多久,便是沉香自己也不知道。只因那铠甲之下,曾经单纯的少年,现在早已无从单纯,也接受不起再单纯下去的后果。

    小玉痴痴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走神。

    第一次初遇时,那个少年,就是这样转身离开的,给了她一生不能放弃的爱恋。那时他的脚步,轻浮跳脱,年轻充满了活力。

    现在的脚步,却不再快乐,沉稳凝重,让她有着一种窒息的心痛。

    “其实,何必让我选择呢?沉香,难道连我,你也想着要试探了?”

    小玉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含着泪的微笑,她的眼神,由黯然渐渐变得清澈。

    “这样寂寞的三界,你和我,早就无法离开对方独自存在……你决意告诉我一切,让我分担这份沉重的秘密,岂不也正是为了这舍不去的依恋吗?”

    她如此微笑着,紧追向前方,和沉香并肩而行。轻柔的步姿,衬着丈夫沉稳的行走,交织出无比和谐的节奏。

    朝晖从东方喷薄而出,将两人的影子,在山路上拉得极长。晨风拂过,但见二人衣袂飞扬,缠绵缱绻,宛如世上最完美的神仙眷侣。

    (全文终)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10:55 编辑 ]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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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0:57:57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14:28 编辑 ]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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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0:58:44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附录 国士论——我所理解的杨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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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文,是基于宝莲灯的衍生。但每当看见用善良这个词来形容杨戬时,我也都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样的一个人,和善良有关么?这个人物并不完美,他的所作所为,也并非都什么造福众生,大公无私之类,但偏偏,又有着极吸引人的独特气度。

    善良是善良者的墓志铭,真正的善,纯粹如水,容不得一丝杂质,但自然便有着各种的掣肘。佛门有云慈悲出祸害,善良有时反而会令人难以取舍,忘记了自己真正的目标,斤斤计较于一时的恩怨伤害,清醒和对全局的掌控,对真正的善良来说,永远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奢念。

    杨戬却不一样,他的悲剧只在于他太过清醒,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待别人。每一步,他都明白这一步的代价与收获,而所追求的最后目标,更是了然与心,不会因为一时的得失而改变。

    他一生的意义就在于守护,他太过了解他重视的那些人,了解他们的所欲所求。是以一旦下定决心,随之而来的就必然是霹雳手段,帮着他们直达愿望的终点。至于那过程会付出多少,则不会在他的考虑之内,他不是将过程当成结果的无知之辈,更没有拖泥带水的妇人之仁,国士的胸襟,只为信念而坚守。

    隐忍坚忍,为达目标不择手段,那才是杨戬,也只能是杨戬,绝不会是别的什么人。要将这些和善良划上等号,对我来说,无疑会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在我看来,杨戬理所当然会重视权势,但这种重视,不是为了什么造福三界的大业,更不是他自身最终的追求。重视,只是因为他太清楚,除了强横的实力,公正只是任人涂抹的白纸,是与非的界限,从来只是强者书写的神话。换句话说,权势是工具,并非他的终点目标,不能倒果为因。否则,如何解释昆仑山下坦然地面对死亡?一切犹在掌控之中,此时的求死之心,与重视权势造福三界毫无关系。

    死亡,对他来说也和权势一样,如果达到目标必须以死亡为代价,那么分毫不会犹豫,但是,如果因为内疚,就太过荒唐了,因内疚求死的只会是肥皂剧里的小儿女,不可能是杨戬这样的人物。

    昆仑山下的杨戬,有没有他求死的理由?有,而且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目标,守护。我从不认为修改天条造福三界会是他最高的追求,那也只是化城,绝非宝所,与他逼迫沉香,杀龙四等等行径一样,是为了目的的不择手段而已。

    至于众人的不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并不觉得,如果他们能看出蛛丝马迹会是什么好事。要知道,天廷,或许在一些人心中,就是无能与昏庸的代名词。但这样的一个天廷,还能维持千万年的统治不动摇,令杨戬这样的人物,都俯首称臣,无宁太过荒诞了?表象不等于真实,深究下去,天廷的背后,绝不会那么简单,制约与平衡肯定无所不在,以至于后期,独揽了司法与治军大权的显圣真君,也决计不能独断专行,触动天规与律法。

    臣强则主弱,重臣权柄在握,君王便成了他们手中的棋子,任意摆布。杨戬从来就不是那种唯君命是从的顺臣,他不能随心所欲的唯一理由,也只能是天廷的棋局里,他手中握住的底牌,并不足以构成他达到目标的资本。而且,君不密则失国,臣不密则失身,欲成大事,如果连三圣母沉香百花哪吒这一干人等都瞒不过去,这样的一个杨戬,又有什么资格来在天廷的变幻风云里对奕并步步预见先机呢?

    退而言之,杨戬的能力,也是我对天廷相关看法的明确佐论。以他的能力逆推,三界之内,能与他比肩者寥寥无己,尤其是后期,重捡法力的沉香,被逼反了的猴子,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哪吒,这些人加上杨戬自己,那几乎是三界无敌的组合。但是,这样的强势,仍不足以和天廷正面对抗,那个天廷,那两个高高在上,似乎一无是处的玉帝王母,断乎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平常,也是极显而易见的事了。

    面对这样的一个天廷,以无间为手段,达成一切目的,然后再揭开底牌,等着众人英雄式的崇拜,大家都皆大欢喜,团团圆圆,那种最后的结局,实在是太天真也太过荒诞。没有一个在上位者能容忍这样的下属,没有一个君王有胸襟让这样的臣子继续存在下去。杨戬本身也是权力场上的一员,这些游戏规则,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所以只能隐忍,只能固守着所有的秘密,哪怕自己所有的行径,都会成为死亡之路上坚实的基石。

    回过头来,说一说我对于杨戬这个人物的理解。我一直坚持说,亲情,守护,那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是他一生心力之所系,而造福三界云云,不过是空洞的口号,客观上就算达到,也从不是他的最终追求。

    若他真可以狠下心来对付亲人,以获得更大的收获,那么就不会有宝莲灯故事的发生,只要让刘氏父子重入轮回,毁去这两人这一世生存的权利,此后所有的付出与痛楚,就完全不会有存在的余地了。

    改天条,是为了守护,为了亲人,这一点极为重要,不能将达于目标的途径,当成了目标本身。

    修改天条的焦点,是在于仙凡不能通婚。但这一天条是否就真的是十恶不赦,为祸三界呢?未必。甚至,它也有它存在的理由和必要。

    王母的一些观点,平心而论,很有道理。欲望的开启,往往从小而大,最后不可收拾。而任由欲望放纵无休,就更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律法本身,便是维护秩序,杜绝可能产生的种种弊端。仙凡通婚,仙人的寿命可以无休无止,而凡人却不过一世。真爱固然伟大,但永恒与一世之间,如何取舍?藉此名誉,是否就可以认定有爱便有正义,进而心安理得?

    譬如织女嫁与牛郎,滞于下界不肯回天廷。男耕女织,夫唱妇和,美满固然美满矣,但她自身的职责呢?因一己之私而渎职,就全无过错了?如是,更重要职位上的仙人,也循此前例,只顾着自己的真爱,守着自己的小家,全不过问因此带来的失职会造成何等后果,那么,三界的存在,又将以何为保障?

    更何况,仙人并不能完全割断情六欲,放纵了情之一欲,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更多的欲望,比如,无法认命地对待爱人的生老病死,点化爱人爱子平步青云,登天升仙,那也是可想而知的事了。看看后来的沉香掀翻十八层地狱,而且没有受到他亲人朋友的一句责难,就知这种担心决不是无的放矢。

    人,总会因亲近而选择对错的标准,欲望之放纵,如果与切身利益有关,那么在利益相同的那一群人眼中,就会选择性失明,只见其利,不见其弊。

    由此可见,天条或许有不尽人情不够完善的地方,但却决不是沉香等人认为的那样一无是处,以为所有的罪恶,都是因这天条而来。将一切过错归之于律法,那原本便是一种自私的表现。

    改天条,只是杨戬达成目标的手段——看重执守着的血缘之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一个司法天神,才是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个被人为拨高了的空洞标本。所以在我看来,就传统文化的思筹而言,杨戬的行事更近于法家,讲究手段,在通往既定目标的道路上冷酷寡恩,不惜一切。同时,他又不能和人间的君王划上任何形式的等号——有朋友曾说二哥象王者,博爱众生,这个意见,我也怎么也接受不了。不错,强势果敢,感情深沉,他性格中确有这些特点,但那与君王无关,更与博爱之心无关,相反,以君王拟之于杨戬,非但不是赞颂,而是一种贬低。

    杨戬是无双的国士,却不会是王者。王者统筹一切,将利益置于首位,唐太宗造福天下,开一代贞观之治,也无非天下是他的私产。却唯有国士,才会将信念视为此生的最重。世人皆欲杀又如何?心力之所系,虽千万人吾往矣,九死其犹未悔。

    天下公义,并非一成不变,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孰知其对错?而对信念的坚守,却是国士之所以堪称国士的理由。夷齐饿死首阳,并非不知纣之不仁,并非不知周之可取而代之。然则,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信念的坚持,使得自己的生命,也可以心甘情愿地化为祭品。易水萧萧,西行入秦,非不知此去永难回头,再也无从燕市放歌,击筑而乐了,同样,为了信念的坚持,却宁愿堵死一切的退路,不容自己有丝毫的犹豫徘徊。

    只为那一份执着,便不惜以身相殉,造福众生也好,不造福众人也好,那都不复重要,心之所安,虽死无悔,千百年后,仍能令人心折不已,为之动容。

    但问目的,不问手段,不求人知,必要时,连自己都可以从容地牺牲了去,只求信念可以达成,关爱的人可以平安喜乐。但能如是,生亦何求,死亦何苦?

    唯其如此,杨戬的固执和偏激,更显出他的孤傲性情。残缺往往是一种大美,温吐水般的温文尔雅,永远比不了激越的霸道强横。固然道家讲究反朴归真,但是,那种执着于质朴的简陋,其实也是剑走偏锋的一种,中庸者,只能是儒学的代名词。

    这种只属于国士的惨烈,这种法家独有的残酷的霹雳手段,对人如是,对己也是如是。所以,选择了目标,便再不容自己有退后的余地,那才是真实的杨戬,有如一柄凛然生威的寒刃,森冷偏激,守护着他所看重的那一片天地,强横高傲,为了目的,不惜一肩担尽古今愁。

    若将他的这些性情割裂了去,转而安置上博爱之类空洞的名词,那么杨戬也就再不是杨戬。

    ——————————————————————

    这是初着手写这篇文时,个人对杨戬性格的一些分析,随想随写,难免挂一漏万。不过,大体之上,这篇小文所希望表述的一些东西,在这篇随想里都已经成形了。

    这篇东西原来在论区贴过的的,不过看到评区的朋友,对于关爱亲人是否一种局限有所争论,所以再翻出来,算是对个人思路的一种总结吧。博爱造福之类,实在是太过空洞的名词,任何人都可以拿来作为自己行径的借口。但是,盛名之下,能符的有多少?覆雨翻云之间,到底有几分本心,是念着天下苍生?为一人杀百人是杀,为百人,杀一人岂不也是杀?以杀止杀,孰知其中的是非对错?

    所以,在我看在,一个人,不论他的初心如何,能将一个信念坚守到底,平生行止,不论成败得失,都能做到无悔无愧,那么就是真正的上品人物了,值得我为之动容。

    而我们所缺的,也正是这种坚持和执着。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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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1:26:19 | 显示全部楼层
~~~~!!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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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1:2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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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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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1:26:39 | 显示全部楼层
猫涎香——口水猫评论专栏 标题:梦幻空花,何劳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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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梦幻空花,何劳捕捉

    副标题:试析二哥与蛾子的爱情故事(这俩人曾经有过爱情吗???)

    正文:“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寂寞的香气。我要试着离开你,不要再想你,虽然这并不是我本意……”

    写这篇评的时候,一直在听的,就是这首《盛夏的果实》。

    总觉得,《人生》中,二哥对蛾子长达几千年的默默暗恋,从一开始就已经错过,此后,不过是越错越远,越错越多。二哥与蛾子的初相遇,英雄是单身英雄,美人却是已婚美人,再好再美,也是人家的老婆,二哥与其说是暗恋蛾子,倒不如说是,被那种家庭温暖的气氛所吸引,即使那温暖只容他远远观看,也是种心灵安慰,甚至也可以说,不是后羿嫦娥,换了任何一对幸福美满的夫妻,二哥都会心生羡慕与被吸引,与蛾子这个人完全无干,然而无奈的是,二哥与蛾子,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没有遇到别人,就是遇见了她……

    最初的朦胧好感,如果没有催化剂,过个几年,二哥的感情再成熟一些,或许他自己就会清醒过来,可是更加不幸的是,他和蛾子,有了那不能言说的三个月。其实开始二哥并没有借壳上市的意思,但是,对着一个本就心存好感的美丽女人,又得到从所未尝的温柔滋味,是个男人就很难不真正陷落,想来最后那段日子,二哥曾不止一次肚里暗骂自己猪头,顶着后羿的皮囊,却不能说出自己的心声,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他这一次的苦心隐瞒,终于彻底葬送了,唯一一次的爱情,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嫦娥……

    米兰_昆德拉说我们注定是扎根于前半生的,即使后半生充满了强烈的和令人感动的经历。狄金森说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在嫦娥来说,二哥版后羿那三个月表现得越出色,她就越不可能忘记后羿,也就越不可能接受二哥(以她的观点,后羿才是英雄,二哥不过是个小人),她的爱情已经在那三个月里燃烧完整了,此后只要守着相思过日子就已经足够;对二哥来说,那三个月为他的爱情种下了种子,占满了他全部的心神,此后的千年,他已不可能再去爱上别人(即使蛾子在俺们看来并不是最好的恋爱人选),然而二哥不知道,那颗种子,在种下之初,就已经死亡,此后开出的,不过是梦幻空花,何劳捕捉……

    他们也许真的曾经有过爱情,在那三个月里,二哥爱着蛾子,蛾子爱着“后羿”。同一个时空中错乱的相依,只一转眼,便迷失在等候彼岸的此岸。随着事态的一步步恶化,事件的一步步行进,他们再没有机会去明白彼此,或者应该说,二哥再没有机会去让蛾子明白他,蛾子也再没有机会去明白那个温柔的“后羿”…………

    说句公道话,在《人生》中,蛾子并没有犯什么天大的不可原谅的错误,二哥所刻意导演的这场戏,不但让他自己没有退路,也同样让蛾子没有退路,他期望蛾子能理解和接受他,只是在极端的疲惫中的一种对救赎的幻想与渴望,最终,二哥也明白了一切无可挽回,这场诀别,就象是恒星燃烧殆尽时所余的那一点温暖的橘光,随之而来的,就是永恒的黑暗。

    后妈三宝写文果然是滴水不漏,生死轮回,因果报应,蛾子也终将尝到二哥这些年的惨痛心情,通过水镜明白一切,她真正开始爱“杨戬”而不是二哥版后羿时,这段爱情也已经死亡,她一遍遍发誓等出去后要好好对待二哥,却不知道,她同样再没有机会去让二哥明白她的爱………

    二哥和蛾子,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见了错误的人,有了一个错误的开始,他们的手,永远在虚空中交错,那朵爱情之花,未曾盛开,已经凋谢。

    用席慕容的诗做结束似乎是最合适的:

    夏夜的星空

    只上演悲剧

    当那闪耀炫目的讯息

    终于传达到我的心里

    你在千万光年距离之外的星体

    其实早已熄灭冷却

    而我那狂喜地回答着的光芒啊

    却还毫不知情还正在

    急急向着你奔去的路上

    PS:《人生》文,二哥的爱情并不是主线,对嫦娥的描写也不多,她也远不够出色到让俺有想分析的冲动,所以简单写点,随便口水一下而已。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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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1:27:28 | 显示全部楼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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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1:27: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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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1:27:45 | 显示全部楼层
猫涎香——口水猫评论专栏 标题:大爱者无爱,博情者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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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大爱者无爱,博情者寡情

    副标题:有感于封神内幕的暗黑本质与冷酷真相

    正文:一场轰轰烈烈的封神之战,居然暗藏这么深重的政治黑幕!(汗,从上一段的凄凄惨惨跳到这一段的尔虞我诈,真是有点适应不良……)偏偏仔细琢磨之后,除了一声长叹,无话可说。

    前面提过,政治是只讲成败,不讲对错的,也就是说,利益高于一切,而非道德。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伏羲女娲这些大神们来说,所谓的至高利益,就是三界的平衡,在这个前提下,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哪怕是把自己也一并牺牲掉,这是对天地的大爱,是对万众生灵的博情,同时也就意味着,对其他封神战参与者的冷酷,对二哥一家的寡情。从私人感情出发,这种安排与权谋无疑是卑鄙的,但是从整体利益来说,又是所有选择中最好的一种。打个不那么合适的比喻,就象长江分洪,为了保证大多数人的生命财产,只能牺牲掉局部,让田地房屋被淹没在洪流里,失去一切的人们固然值得同情,而能保住更多的人,是否也值得欣慰呢?做出分洪决策的领导人,心里不知又做何感想。

    不受控制的力量是最危险的力量,上古大神们在经过惨烈的大战与辛苦的补天之后,已经消耗掉了大半神力,而后起的仙人们所拥有的力量又逐渐凌驾于其上,一旦古神入灭,阐截二教再起战火,是不会再有机会挽救三界的,所以封神一战,除了要重新确立天地秩序,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将力量过于强大的神人们一并消灭,说不定那些被封神者的灵气,已经被炼制成各种专门克制他们的法器,成为玉帝王母钳制众神的杀手锏,从此之后,无论神仙们再如何桀骜不驯,也是被套上了紧箍咒的猴子,没有了翻身的余地。

    因为慈爱,所以冷酷,这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而对少数或个别人的暴政,而且这种牺牲中是没有私心的,于是,除了叹息,无话可说。当然,身为被牺牲者的老君因而觉得屈辱与愤懑,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惜秩序这东西就象标准,一旦定下,想改基本很难,用个商业上的概念,就叫三流公司卖产品,二流公司卖技术,一流公司定标准,无论你开发多新的软件产品,也得能套接在WINDOWS上使用,伏羲女娲,象微软一样,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二哥与老君的计划,最多只能是政治改良,而不可能去推翻这个政治框架。老君的私心,对二哥来说,何尝不是一个笑话,只因这个笑话他已亲身经历,看得通透,故而这种无谓的讨价还价才愈发可笑…………

    人除了遵循自己的命运而活外,别无他法,我们要学会的,只是以平静的心接受不可改变的事,以勇气去改变可以改变的事,而分辨两者的智慧,便是需要勤加修炼的人生功课了…………二哥已经博士后毕业,老君大概还在与本科论文奋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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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1:28:34 | 显示全部楼层
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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