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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文转载】《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BY:水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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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6 23: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一章 初会怜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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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慢慢坠下,杨戬留下康老大和梅山老三看守半山的入口,神色漠然地返回了真君神殿。他独坐在寒冰一般的大殿中,仿佛连月色都不愿去见,一坐,就是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退朝回来,哮天犬来报,宝莲灯已将刘彦昌送回了刘家村老家。三圣母脸色惨变,叫道:“他……他知道你们的下落了?”众人也倒吸一口凉气,心道以他压妹妹入山底的狠辣手段,又怎会放过这对父子?随即觉得奇怪,沉香分明是在刘家村平安长到十六岁的,不知其中有着什么变故。

    杨戬令让哮天犬退下,侧身坐在榻上,锁眉沉思着,神色落寞。半晌,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嘴角边掠过几分苦涩的笑。

    他缓缓起身,驾起云头往华山而去,却不落下,只在云间伫立着出神。“昨天……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合上双目,觉出难言的疲倦。三妹那凶狠的目光又出现在眼前,他微微一颤,从来都挺得笔直的身形,竟也有些佝偻了。

    “织女私通凡人,败坏天地秩序,无论如何也不容宽贷!”

    王母的话言犹在耳,织女被锁在银河边时,那盈盈欲泣、悲苦无依的模样,也还记忆犹新。亲生的女儿,都要受这么重的处罚,看来老君没有说谎,仙凡通婚,果然是王母最大的禁忌。

    “三妹,你的善解人意,从来都只是为了外人而发。我这二哥的苦楚和用心,你却是从来都不肯体谅。”他惨然地想着,“你可知道,你的行径,足以毁了你和我所有的一切。”

    但是就算如此,那山下……

    那山下阴湿沉闷,连昼夜都无从分辨,三妹怎么受得了。从小到大,她又何尝吃过这种苦头?自己昨天,又如何能下得了这狠心,竟生生锢了她的法力,将她压入这么一座高耸沉重的山底?

    胸口压抑难当,思绪却越转越快。看着郁郁葱葱的山色,杨戬只觉得自己也喘不过气来,那山,也似整个压在了他的心上。

    “权势,地位,甚至我自己,我都可以由着你毁去,但是娘怎么办?你自己又怎么办?你天真到以为一个宝莲灯,就能保你永世的平安,就能对抗整个天廷?”

    血从唇角呛出,他却浑如未觉。如何才能保得了三妹的平安?或许,这么瞒下去就不会有事。可是,若她忘不了那凡人,还要继续她这一世的夫妻呢?无力感从杨戬心底涌出,为了那样一个平凡的男子,她已对唯一的哥哥使出了宝莲灯。如此的决绝,又如何肯选择忘记?

    此事若被王母得知,三妹受的处罚,必然重过织女百倍。自己兄妹的存在,原本便已是仙凡严禁通婚这一天条的笑柄。如果再私通凡人,三妹,只怕你就当真要万劫不复了。

    那么,只有断了她的念头了?没有做这一世夫妻的机会,就算她不想忘记,时间也会冲淡所有的思念。幽禁在这里,王母一时不会知道。只要抹去此事存在过的痕迹,一切就又能回到自己出任司法天神时,所精心拟定好的那个轨迹上来。

    “二哥不会害你,哪怕,从此你再也不会原谅我这哥哥,我也要保住你这一路上的平安。”

    伸手试去嘴边的血痕,杨戬转过云头向远方而去。众人看他忽忧忽怒,时而冷厉,时而温和,无不担心。龙八看着镜面不断变化的风景,惊道:“是去刘家村的路,杨戬……杨戬要去刘家村拿你们了,沉香!”

    果然是刘家村,杨戬隐了形,按哮天犬禀过的住址,毫不费力地就寻到了那间刘记灯笼店。小玉紧张地抓住沉香,似是这样才能确定丈夫的安全。沉香看着店里熟悉的物件,也是惊疑不定。

    几个村民正在挑选着灯笼,刘彦昌新店开张,正笑逐颜开地招揽着生意。三圣母看着丈夫,心中荡过缕缕的暖意。想到他一人拉扯大孩子,培养成材,自己才不用再受二哥的折磨,更是感动。

    杨戬阴沉着脸看着店中情形,屈指作势,法力聚成一抹银色光箭,对准了刘彦昌的咽喉。三圣母紧张得几乎叫了出来,拦在毫不知情的丈夫身边,徒劳地叫道:“你不能杀他,杨戬,你……你这寡情无义的畜生!”

    就在这时,婴儿的啼哭声从外边传来,一名妇人叫道:“刘先生,不成了,这娃儿就要你抱,换了我们就哭个没完啊。”杨戬一震,射出的光箭又被他伸手收了回去。

    那妇人将手中的婴儿递到刘彦昌手里,抱怨道:“才这么点大的娃啊,她娘就这么狠心不要他了?刘先生,不是我说你,你当初怎么选媳妇儿的?”刘彦昌面露苦笑,敷衍了几句,抱着儿子轻拍着来回走动。

    杨戬便站在刘彦昌身前,神色奇特之至。他的目光落在这小小婴儿的脸上,见这孩子眉清目秀,娇美粉嫩,就和三妹才出世时的模样一般无二。他后退了一步,撞在店里的柜台上,衣袖无风自动。

    虽明知不会有事,众人仍是不敢出声,只顾看着杨戬的脸色,生恐他真出手取了这苦命父子的性命。杨戬却只愣愣地看向那婴儿,神色间全是阴郁挣扎。

    村人渐渐散去,刘彦昌回到里屋,哄着哭闹不休的儿子。沉香有些怕人笑话地红了脸,但此时又怎会有人笑他?小玉轻声说:“沉香,你和我一样,都这么可怜。”

    三圣母弯下身子,贴上儿子幼嫩的脸颊,泣不成声地道:“沉香,沉香,你是知道娘不在身边么,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的孩子……”沉香见她伤心,挽住母亲劝道:“娘,别难过,都过去了。我们一家人,以后再不会分开的了。”

    镜外,嫦娥幽幽一叹,四公主说道:“沉香小小年纪,倒像知道家中事情似的,一哭起来就不停下。”

    正如她所说,任刘彦昌百般设法,也拿孩子的哭声没办法。他本就心绪烦乱,被这一闹,更是火气上冲,将孩子往摇篮里一放,怒道:“别哭了,再哭你娘也回不来,你让我省点心好不好!”

    三圣母听见,嗔怪道:“彦昌,你怎么对孩子这么凶,他也是想我才这样的。沉香,是不是?”后一句却是对摇篮中的孩子说的。

    镜外刘彦昌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沉香总是哭,我一想起你生死不明,也不知能不能把他带大,心中就无法安定。”这也是人之常情,反正时过境迁,三圣母嫣然一笑,垂首逗弄小小的婴儿。

    先前刘彦昌进屋时,杨戬便也跟了进来,冷眼旁观,不知在想着什么。此时,想是恼了孩子的哭闹,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一挥手,刘彦昌立时倒在床上。沉香大惊,疾步过去,发现父亲只是晕了,这才放心。三圣母霍地站起来,见杨戬向摇篮过来,兴起不安的念头:“你……你真的想斩草除根?”

    杨戬却只低头看着沉香,冷峻的目光渐渐转向温和。他从摇篮中抱起沉香,在手上轻轻拍了两下,见孩子哭个不停,便解开了襁褓,果然,沉香的尿布湿了。

    小婴儿不会说话,只会用哭声表达情绪,他尿湿了不舒服,自然是要大哭,奈何碰上完全没带过孩子的刘彦昌,完全对牛弹琴了。

    沉香大窘,原来是这样,也是,小小的孩子怎知道家中发生何事,自己的吃喝拉撒才是最重要的。杨戬抱住小沉香,轻轻哄着,在房中找出干净的尿布,换了,裹好,才又放回摇篮。

    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刘彦昌,冷哼道:“百无一用的废物,连带孩子都不会!若将我外甥带出病来,我断不会饶了你的性命!”杀气又现,好一会才散去。

    沉香有些发怔。外甥?这个时候,婴儿时的自己,就已被杨戬称过一声外甥了么?三圣母奇怪地看着二哥,猜不出他到底转着什么念头。

    在摇篮边出了会神。婴儿不知事,转着点漆般的眼睛,只顾看着他。杨戬自失地一笑,来之前下定的决心,一点一点地烟消云散了去。这孩子,毕竟是三妹的亲骨血啊!

    他随手摇动摇篮,不自觉地哼起歌来。歌谣舒缓,听着听着,婴儿就在摇篮中沉沉入睡。杨戬怅然一叹,欲走,却又驻住了脚步,伸手在空中一点一划地画出符印,拍入沉香体内。众人都识得,这是仙界常用的护身符,能佑人平安,趋吉避凶。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二章 喜烛正高燃(上) 如果您中途有事离开,请按CTRL+D键(按住CTRL键再按D)保存当前页面至收藏夹,以便以后接着观看!

      此后的三年里,杨戬常去探望沉香,也常去华山见三妹。三圣母跟着他进入自己呆了二十余年的地牢,心生感慨,对沉香低语道:“我不知他早寻到你下落,他只说要我死心,只要我答应不再见你们就放我出来。我……我只是不肯。”面上神色又是伤感又是甜蜜,镜前刘彦昌见了自是感动,轻轻唤了声“三圣母”。

    众人的目光随着杨戬穿过阴森的甬道,来到最后一道囚门前,杨戬并未立刻进去,现出郁郁之色,立了一会,开门进时却又是一脸的冰冷威严。三圣母有些感动,不想杨戬并不似自己想的那般无情,但想到日后之事,一颗心又冷了下来。

    “我求他让我去看看你们,他却说没有找到,便是找到也定是当即杀了。我不相信,他神通广大,若要找,怎会找不到。我一再求他,他只是不松口,冷冷地说我犯了天条,他念在兄妹之情没有报上天庭,要我认错……”

    三圣母回忆往事,慢慢向大家途说当日之事。她在牢中无事,是以记得极清楚。洞中对话果然如是,囚台上苦苦哀求的三圣母,洞中回荡的杨戬冰冷的话语,让百花仙子啐了一口,骂道:“好无情的人,等回去了我定要去好好骂他一顿给三妹妹出气。”哪吒虽惋惜杨戬大哥变得如此冷酷,但已渐渐不满百花仙子的口舌刻薄,横了一眼百花仙子:“好啊,等我寻来甘露治好他,你去骂好了。”百花哽住,悻悻地不再开口。

    洞中兄妹二人的对话还在继续,三圣母已哭倒在台上:“二哥,我的儿子已经三岁了,可我只见过他出生不久的样子。二哥,你难道忘了娘?你就当可怜我,让我见见我的儿子。哥,求求你!”杨戬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痛楚,神色渐渐温柔下来,只可惜三圣母伏在台上不曾看见。

    “三妹,我确实已寻着他们。你不用担心,半年前我还见过沉香,他很好。”杨戬终于松口了。三圣母睁大眼睛:“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他分明一口咬定没见过你们,直到沉香知道身世要来寻我才改口。怎么会这时……”不等她说完,杨戬的声音再度响起:“三妹,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固执,想必再关你多久你也不会放弃他们。我已决定,再过百年,等到他父子二人阳寿尽时再还你自由,免得你走上母亲的老路。”

    台上的三圣母惊骇地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杨戬的心再次软了,轻叹一声:“也罢,我就带你去见一次,免得你遗憾终身。你不能离开此处,我只带你魂魄去。你须得答应我,不可过于激动。”台上三圣母连连点头。

    三圣母满面迷惘,转视沉香:“沉香,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怎么不记得,一点都不记得。我见过幼时的你?”沉香哪里知道,见母亲有点恍惚,扶她跟在杨戬后面,安慰道:“娘,别想那么多,我们跟着去看不就知道了。”

    杨戬带着妹妹魂魄来到刘家村,却见到刘家大门紧闭,铁将军把门,咦了一声:“人呢?”三圣母好不容易求得他来见丈夫儿子,更是大急,魂魄一阵波动。杨戬忙施法替她定住,劝道:“可能是出门了,我去寻人问问。”

    杨戬显了形,敲开邻家大门,询问刘家父子去向。“你说他们家啊。”开门的老者望了眼刘家的屋子,有点羡慕地说,“交上好运了。本来那刘先生三年前没考上进士,反带了孩子失魂落魄地回来,问他出什么事也不肯说,这两爷们日子可不好过。跌跌绊绊到今日,没想到时来运转了,附近张家村的张老爷,家中只有一个小姐,指望着招个女婿上门守家业,你说有能耐条件好的谁乐意?高不成低不就到今天,终于急了,看刘先生虽然成过亲,但相貌堂堂,又是秀才出身,只要把那小拖油瓶送人,就招他进门。正巧我们村刘员外膝下无子,巴不得有个儿子,刘先生把儿子过继给了他,自己入了张家,今天就成亲。这父子俩以后算是吃穿不愁喽。”

    三圣母的魂魄几乎散去,杨戬不及与那老者多说,忙带着妹妹来到偏僻之处替她凝魄。旁观的三圣母也是一阵昏眩,险些倒在儿子身上。众人也将疑惑、不解、鄙薄种种目光投注在刘彦昌身上。刘彦昌大惑,看到众人目光,退后一步,冲着镜中的三圣母叫道:“不,你们看到了,我没有另娶,一直带着沉香过日子。”沉香扶着母亲,听到父亲声音传来,忙证明道:“是啊娘,我懂事起就和爹一起,从没去过什么刘员外家。”三圣母稍稍定神,指着抱着自己魂魄飞回华山的杨戬问:“那,那这是怎么回事?”刘彦昌恨道:“我不懂法术,但这一定是杨戬搞的鬼,想挑拨我们夫妻感情!”三圣母像抓到一根救命浮木,用力点头:“是,一定是这样,沉香,是这样对不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沉香小玉,沉香自然不知怎么回事,顺着父亲的话安慰母亲,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妥,若是杨戬挑拨,母亲又怎么会不记得?

    杨戬抱着妹妹的魂魄回到华山,送回身体,手贴在她后心输入法力。三圣母的气息渐渐平稳,人却未醒。杨戬脸上一点一点浮上怒气,抚着妹妹长发叹道:“三妹,你用一生的幸福,却只换得三年的忠贞,你值得吗?”见她仍不醒,搭她脉息,自语:“你这是何苦,竟不愿醒来么?我只道你能看清他面目,重新开始。没想到你竟一痴至此。”神目张开,金光射出,杨戬低语:“三妹,我情愿你继续恨我,也不愿你就此消沉。你就忘了吧,二哥会替你报仇。”三圣母这才明白,原来是杨戬洗去了自己的记忆,那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三圣母只觉得头昏眼花,台上自己醒来后的哭诉也听不清楚,杨戬背过脸去冷冷的拒绝也似在很远处回响。如果是真的,那她二十年的执著算什么,笑话吗?

    一直默然的哪吒,终于冷笑了起来,讥道:‘难怪杨戬大哥恨他入骨,将他丢入十八层地狱。若我妹妹遭人如此欺负,我也不会放过他。‘嫦娥想起后羿之事,冷冷地看向刘彦昌,难道世间男子皆是如此无情?百花也不知说什么好了,盯着刘彦昌只觉得一切都好像颠倒过来似的,被众人痛恨的杨戬的做法尽似对的,他平日里对刘彦昌的不屑,原来不仅是瞧不起,更是恨他负了妹妹,可是,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戬拒绝了妹妹忘却前事后再次的请求,转身出洞,手已握成拳,越走越快,众人都已看出他实已是怒火攻心,定是去找刘彦昌算帐,也是不解,到底发生了何事。沉香最为迷茫尴尬,他明明知道和父亲过了多年,眼前所见却又这般真实,到底发生了什么,杨戬到底还隐瞒了什么?

    杨戬出了洞,立刻驾云来到刘家村,进入刘员外家,找到哭累了睡着的沉香。“可怜的孩子。”杨戬抱起沉香,看见他眼角还挂着泪痕,将脸贴上他小小的面颊,“可怜的孩子。”他轻轻地说,抬起头来,温柔已变成了杀气。将他抱在怀中,一振袖,向张家村赶去。

    张老爷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那一片喜气的红光直耀三圣母的眼睛。杨戬显了形,抱着沉香向内走去,客人多,下人忙不过来,看他气质高贵,只当是主人请来的客人,也不阻拦。杨戬立在院内,冷冷地看着客人进进出出,恭喜之声不绝于耳,面上杀气越来越浓。三圣母甩开沉香小玉的搀扶,颤悠悠向内走去,离了杨戬百步,再也动不了,却已能看见刘彦昌一身喜服,在招待宾客,不见新人,想是已入了洞房。想起当年成亲,面前男子也是这一身打扮,众姐妹嘻笑玩闹,送入洞房。自己违了哥哥心意,犯了天条,三年来在华山下就是想着念着这一幕幕情景才苦撑下去。而今天,这男子就要和别的女子成亲了。

    夜已深,宾客渐渐散去,刘彦昌送了宾客,脚步踉跄地回房,新人已坐在床沿等候良久。“娘子……”他蹒跚着过去,挑开她的盖头,嗯,一个清秀佳人,没有三圣母美貌,听说也没甚才学,但还求什么呢?至少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能让他晚上抱着,白天念着,听他说话,陪他度日的真实的人。他格格笑了:“娘子,我们睡吧。”新人却侧身避开他伸来的手,刘彦昌奇道:“娘子,怎么了?”张小姐细声问:“父亲只说你中过秀才,可我听人说,你以前娶过亲?我,我……”刘彦昌明了,揽过她肩:“唉,是娶过,可是已经三年多了,我现在是单身一人,你以后就是我娘子。”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三章 喜烛正高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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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圣母身子颤抖,说不出话来。嫦娥在外,她是过来人,知道好友心情,出声慰道:‘三妹妹,不要为这种人伤心了。不值得。你别忘了,你还有儿子。‘三圣母满心的苦涩,虽知好友之话不错,但又怎能放得下?

    张小姐垂首问道:“那你原来的妻子很美吗?你以后还会念着她吗?‘刘彦昌松开手,呆呆地想了一会华山上如梦如幻的一年,三圣母升起一线希望,紧紧盯着他。刘彦昌怅然道:‘我和她,只处了一年,她很美,很出色,为我牺牲了很多。可我在她面前总有些自卑,她现在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我是该等着她。可是……”他低头看着张小姐,“这些年我一个男人带着儿子,真的太难了,而我又时时担心,担心……”想到不能说三圣母的身份,他停住口,想了想,又诚恳地说:“我只是个普通人,想过普通人的日子,想有个妻子在身边。娘子,你放心,以后我心里只有你。”

    张小姐点点头,偏过脸去,轻声道:“你去窗外看看,我怕有听壁角的。”刘彦昌依言来到窗边,推开窗子望去,并不见人影,正要关窗,一阵旋风吹过,迷了眼。刘彦昌揉着眼关上窗,门却嘭一声开了,转过身来只见房中灯火全灭,只剩两支喜烛依旧燃着,烛火摇曳不定,房中竟有了几分阴森之气。再看床边,张小姐已不见了踪影。刘彦昌心头恐惧升起,下意识地一转头,黑洞洞的门口立着一人,白衣极其醒目,正低头逗弄孩子。刘彦昌大惊,那人面目清俊,气质高华,一身冷然,虽未束发贯甲,面目分明就是当日抓走三圣母的杨戬。刘彦昌腿肚子发软,心中只盘算一个念头:“他到底不肯放过我,找来了,连沉香也落入他手中。”

    他一步步退向墙边,直到抵在壁角,退无可退。三圣母已经傻了,什么反应也没有,沉香却紧张,不管如何他也是父亲带大的,虽知父亲无事,但看过杨戬满面的怒色,变成张小姐套刘彦昌的话,如今又一脸平静的站在门口,只觉得格外毛发耸然。

    房中只听得刘彦昌牙齿格格发抖的声音。杨戬声音毫无波动地开口:“刘彦昌,恭喜你啊,又成亲了。”一片沉寂。“你还记得我三妹吗?她在华山下呆了三年,只要她答应不再来找你,我就会放她出来,可是她不肯。”刘彦昌只觉今日再无幸理,心头一阵怒气,竟鼓足勇气开了口:“杨戬,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只是个凡人,失足落在三圣母云上,那样一个仙子竟爱上了我,我如何能拒绝。你不要我们在一起,好啊,我和她分开,我又要成亲,你为什么又来!我刘彦昌哪辈子做了孽,碰上你们兄妹,我这辈子就毁在你们手上了!”语声嘶哑,竟似有些疯狂。镜前刘彦昌站立不住,倚着石壁坐倒:“不,这不是真的,我没有,我一直念着三圣母,我心里只有她……”百花仙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呸了一口,问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和我们知道的都不一样?”这也正是众人心头的问题,个个凝神向镜中看去。

    杨戬停止逗弄沉香,慢慢向刘彦昌走去:“很好。我三妹一直修练,不解世事,一见了一个青年男子,有些歪才,有些相貌,嘴再甜些,哄得她一颗心只向着你。那日我去寻你们,我从小宠大的妹妹竟毫不犹豫地对她二哥使出了宝莲灯!你倒推得干净,像是我三妹赖上了你,你配吗!”杨戬已经暴怒,一伸手掐住刘彦昌喉咙,抵着墙慢慢举起。沉香眼见父亲眼睛翻白,舌头伸出,大急,上去掰他手,哪里能掰得开。就在此时,杨戬左臂抱着的小沉香一声呢喃,动了动,似是要醒。杨戬低头看他,脸上神色放柔,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又有点些悲凉,掐住刘彦昌的手渐渐松开。

    刘彦昌跌坐地上,连声呛咳,杨戬拍了拍沉香让他继续睡,再看向刘彦昌又是一脸的冰冷:“你还将我外甥送了人,我杨家的骨血岂是让人如此欺负的!”刘彦昌不敢答话,杨戬又道:“我本想杀了你,带走沉香,我自能养他成人。可是……”杨戬低下头,抱紧了孩子,“我不能让沉香像我一样,自幼便无父无母,看在沉香份上,我今日便饶了你。”刘彦昌松了口气,这才觉得后背已湿透了。杨戬恨恨地看着他,只觉太便宜了他,冷道:“我不会让你负我三妹,你休想再娶,三妹为你吃了苦头,你便要对得住她!”刘彦昌暗叫倒霉,但想到能逃得性命已是侥幸,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杨戬衣袖挥起,整个张家村被黑雾笼罩,众人识得,四公主道:“难怪,难怪都不记得,这是让众人消失记忆的法术。”

    一阵风过,杨戬已带着沉香父子回了刘家村,如法炮制,又改了刘家村人的记忆。轻轻将沉香放在刘家的床上,杨戬冷看着不敢出气的刘彦昌,森然说道:“刚才的法术,只能让局外人忘记,至于你,我还要多动一番手脚,过来!”刘彦昌脚已软了,哪挪得动步子,杨戬抬手虚摄,将他吸到身边,神目张开,声音低沉:“刘彦昌,你妻子是谁?”刘彦昌眼睛渐渐闭起,头脑昏沉,喃喃答道:“是三圣母。”杨戬满意点头,又道:“你要记着,你妻子为你负出良多,你不可负她。”刘彦昌呆滞地重复:“是,不可负她。”

    “无论发生什么事,纵是千难万险,你也要记着她,想着她,你心里只能有她。”

    “是,只能有她。”

    “你要带大你们的儿子,沉香,你要全心为他,让他长大成人,让他一世无忧。”

    “是,带大沉香。”

    杨戬收了法,将刘彦昌丢在床上,看看沉香,再次抚爱他嫩嫩的面颊:“沉香,你失了母亲,但还有父亲,但愿你不要像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杨戬回了真君神殿。

    刘彦昌已经靠在墙边,不敢看向众人,他也渐渐想起,那被他遗忘的一幕,镜中三圣母悲痛欲绝的脸直刺他的心,现在大家都困在洞中,可是日后出去,他该怎么面对这一切,怎么面对妻子、儿子,怎么面对这些曾经尊重的目光?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如记忆中的那般意志坚定,守得云开见月明,妻贤子能,长生不死,其乐融融?今后,这日子该如何过!杨戬,杨戬,你真是我命中的克星!

    嫦娥顾虑到沉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屑地看了眼刘彦昌就转过了目光,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只瞧着镜面上已回到真君神殿对月伤怀的杨戬出神。百花仙子却不管那么多,只觉得好姐妹受到了欺负,心头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向四公主道:“四妹妹,还记得中秋宴上有人咏的那首词吗?”龙四公主从鼻子里哼出声,看一眼刘彦昌,答道:“自然记得。好多情的人,好坚贞的丈夫,却原来是被二郎神逼出的忠诚——连儿子都送了人!”

    刘彦昌原本呆呆地不出一声,听了她们说话,反不再如避猫鼠似的躲着众人眼睛,抬起头竟笑了:“是,我想起来了,我是差点又成了亲,却被他搅了。你们看着我干什么,我不是你们,我只是个凡人,不是抱着个记忆就能过一辈子的神仙。我要有人帮我带儿子,有人在我回家时备好热饭菜,有人在夜里搂着我听我说话……”

    他说着说着又大哭起来:“我只是个凡人,我惹着你们什么了!杨戬,你自己拆散我们,却不让我另娶!三圣母,我也不明白你怎么会看上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书生,能蒙仙子,还是你这样一个仙子垂青,我哪有拒绝的道理,可是你不能让我为了华山上的一年,一辈子孤孤单单地过下去!我只想过平凡的日子,有个家,有个妻子……”

    三圣母在镜中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沉香却字字听得分明。他是最难为的,他能理解父亲,却无法原谅父亲,但他又不能如何责怪父亲,正如刘彦昌所说,他只是个凡人。百花仙子却再忍不住破口大骂:“刘彦昌,你这个小人,我们都白救你了,早知你是这种人,就该让杨戬杀了你——若不是杨戬日后追杀沉香手段太过份,他简直就没做错什么!你这一辈子算什么,不过百年光景,三妹妹为了你,可是豁出去准备让杨戬关到天荒地老的——你这无耻的东西!”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四章 斜河萦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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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年的岁月,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众人就伴着杨戬这样一年一年的过来了。这一日下朝后,竟没有回真君神殿,而是向天庭深处飞去。一会儿,众人便看到闪闪银河,在足下缓缓流淌,透着刺骨的寒意。众人知道,又是一年一度的七夕之期了。

    百花虽在镜外,但看着河上萦绕的惨淡雾气,也不禁哆嗦了一下。“又是七夕。”她暗暗诅咒着。杨戬奉王母之命,每到七夕监视牛郎织女相会,这已经不知是第几回了。

    三圣母向银河东岸望去,云霞飘飘,如锦如缎,却偏偏殷红如血。云霞堆迭后,却是一头乱发披散,遮住了整张脸孔。金色的梭子,往来穿梭,勾连着银线。

    “扑楞楞~”那声音由远而近,满天的喜鹊儿,从喧嚣的人间飞来,那是滚滚十丈红尘,声色俱迷。织女慢慢抬起头,乱发中露出一双迟钝的眼睛,慢慢等待中,已经消耗了所有的灵气。而金梭勾连的银线,依旧无意识在她手中穿梭如飞,足却踏上了鹊桥。

    “可怜的织女姐姐。”三圣母喃喃道,织女身份尊贵,一旦触犯天条却落得如此境地。杨莲与织女同病相怜,感触更深。

    鹊桥的对面,佝偻着一个人形慢慢过来。皱纹堆积的脸上,那双眼睛,竟然和妻子一般迟钝,半晌也不转动一下。牛郎的腰低低弯着,肩上的扁担,压的他的背深深驼了下去。一对小儿女,睡在竹篓里,毫无声息。

    他们曾经是夫妻,她们依旧是母子。

    牛郎看着织女不老的容颜,看着竹篓里那对粉妆玉琢的孩儿,他想哭,但是皱纹牵动下的嘴,却是像在笑。“织女”牛郎放下扁担,向妻子走去,迟疑着张开双臂。织女的眼睛慢慢的垂下,她看着自己的手,手中的金梭却一刻不肯停歇。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无数,无数次的等待,等待后,依然是无数,无数次的等待。沉香和小玉的手,紧紧相握,他们已经目睹了一对曾经爱的惊天动地的情侣,从爱的巅峰,一点点滑落。时光如同冰凉奔流的银河,带走了所有爱的温度。只有那一对小儿女,是旧爱的活证明。

    彼此拥抱着,只是不想回去。喜鹊们不耐烦的扑棱着翅膀,一天的时光就要结束。织女将身子慢慢移开牛郎的怀抱,她的丈夫不舍的将她又用力的拥在怀中。那久已经忘怀的温度,在那个胸膛重新升起。织女笑了,她贴近丈夫温暖的胸膛,因为她感到背脊好冷。

    “呀,呀。”竹篓翻了,一对可爱的娃娃爬出来,乌黑的大眼睛,胖乎乎的手臂,白藕一般,伸向父母亲。

    “呀,呀。”娃娃的手,触到母亲的背,那里深深扎进了一枚锋利的冰棱。娃娃的手,探到父亲的怀里,炽热的金梭牢牢嵌进了他的胸膛。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小玉忍不住流下泪来,她的眼前,一双小儿女爬在父母亲旁边,那对僵硬的尸体,依旧保持相拥的姿势。这悲惨的一幕,重复的在上演。

    “也许,他们只想解脱,死在爱人的手里?”沉香抱小玉入怀,“曾经,你也想杀了我。”小玉在沉香的怀里微微颤抖,“我不可能杀你的,我爱你,宁愿死的是自己,也不会伤害你。”沉香心中感动,“我知道,我知道”却听到小玉依旧喃喃的问,“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

    “因为,已经没有爱了。”嫦娥看着镜中,心是寒冷的。那种寒冷,对她是那样熟悉,几千年都是这样在广寒宫内度过的。而天河的寒冷更甚,那是世间上所有的薄情无义,聚集而成的。爱是经不住如此长年浸染,蜕却了爱,又怎能有勇气去坚持?解脱之道,只有低头,只有赎罪。不愿意去回忆,第一次是谁动的手,只看那无情到最后,伪装也成了一种仪式。

    只可怜那对小孩儿。

    谁人不是父精母血?又有几人如孙猴子般石头里蹦出?

    哪吒看着那对小孩儿,似乎以为父母在开玩笑。他们在父母身上,徒劳地蹭着,“呀呀”的笑着。慢慢的,很慢的动作,牛郎织女忽然动了。时光在倒流,他们暗算的手,执着凶器一寸寸在后退,直到站开三尺之远。

    “哈哈,哈哈。”小儿女笑了,这个救人游戏,是他们喜欢的。似乎知道一天就将结束,该是回去的时候。他们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父母亲,看着他们将自己放回竹篓,安心的闭上眼睛睡去。他们将沉睡一年,直到下一个七夕,和父母亲相见。

    强烈的心痛,撕裂了哪吒的心。他看到,牛郎织女的手,竟然紧紧的掐住了亲生骨血的咽喉。那对小人儿在睡梦里不晓得何事,只是难过的挣扎着,从喉头发出憋闷啼哭。“住手,你们给我住手!”哪吒对着水镜怒吼,他自己便是被无情的父亲所逼,若不是杨戬大哥,连魂魄都无所依托。牛郎织女全不念那子女救了他们多回,他们的心肠为何如此狠毒?

    稚嫩的小脸蛋,憋闷的紫黑。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霍然睁开,已经不复纯真,闪动着恶毒怨恨的光芒。血亲的纽带蹦断了,他们已经厌倦了一次次修补父母残杀后的躯体,这个救人的游戏,该结束了。此刻,他们只想睡去,一直睡去,永远不要在这个残忍的世上醒来。

    火焰从竹篓上熊熊腾起,吞噬了一家四口。喜鹊受惊,一哄而散。火光中,一声极响的爆裂,骤然熄灭。冷寂的天河上,新添了四点新星,烁着惨亮的光芒。

    杨戬默默凝视着四颗新星,牛郎织女旁的那两豆小星,如同小孩童渴睡的眼。“那两个小孩子,为何有如此法力?”杨戬将这个疑问暗埋心中,转身向瑶池复命。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五章 春风顾笑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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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池里,王母说了什么,三圣母没有听,也不想去听,只依稀记得,王母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分情感。杨戬告退回到神殿,令她第一次,觉得这冷冰冰的神殿,也有一种安全的感觉。

    银河边织女夫妻骨肉相残那幕惨剧,杨莲再难忘怀,恐惧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内心中:那就是仙凡通婚的下场吗?想起刘彦昌别娶时的风光,她的心不禁一阵悸痛。

    以前,一直觉得哥哥狠辣无情,恨得心安理得。却不知将自己压在山下,他也是日日伤怀,甚至在自己昏迷睡去时,他悄悄走近,眼中闪动的,仍是一如当初的温柔宠爱,只是其中,多掺杂了许多伤感与内疚。或许,当年他真的只是一时意气,又或许,是为了不让自己落得织女那样的下场……自己,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怨下去,恨下去?

    但后来,他却又那样狠心地对待沉香……

    他不允刘彦昌负自己,甚至为了沉香,才饶了刘彦昌一条命。可最终逼得儿子无路可逃,险死还生的,却偏偏又是他自己。

    “只是为了司法天神的宝座么?二哥为了这个位置,付出的实在已太多太多,不忍割弃,那也是人之常情。可二哥,以你的能力手腕,兵法谋略,找出另一条两全其美的路易如反掌。何以一定要用亲外甥的血,来洗脱你违逆王母的嫌疑呢?”

    她越想越是不明白,常常心不在焉地出神。而杨戬,还是象以前一样,忙不完的事务,有暇就前往华山,徒劳地劝说妹妹。至于收效如何,任谁都能猜得出来:追求着姻缘的幸福,家庭的温暖,那原本便是一个女子最热烈的愿望啊!三圣母又如何肯低头呢?

    至于刘家村,自教训刘彦昌后,他便再也没有去过。他知道,在天廷得罪的人委实不少,去得多了,万一被发现,只怕连妹妹被囚之事都无法隐瞒下去。

    这天处理完公务,杨戬坐在神殿里,从怀中取出金锁,一遍遍地抚摸。上面的花纹,他闭着眼也能描出,几千年了,这金锁,连着他心底最深的痛,却也是他最后一点温暖的所在。半晌,众人听他逸出轻叹,低声自语:“沉香也快十六岁了。三妹,你的儿子长大了。”

    收起金锁,杨戬一时百感交集。他娇弱的妹妹,为了一个负她的男人在山下关了十六年不肯屈服,三妹,若是为了我,你肯这样么?你的儿子,如果可以,我愿他拥有一切我失去的幸福,可是造化弄人,偏偏是我,让他失去了我也同样渴望得到的母亲。

    杨戬忽然抬头,众人顺他目光向殿外望去,一盏天灯冉冉上升,上有字迹,是刘彦昌所写,“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八个字清晰之至。杨戬眉间顿时有了怒气,神目张开,将天灯击碎。龙八想说话,顾着沉香又忍住了。龙四却不禁轻轻啐道:“笨蛋,怕天廷不知道你的事呢,还放天灯通知!”杨戬气极,却觉得好笑,“三妹,你就挑上了这么个东西?也不知我外甥在他手上会长成什么样!十多年了,沉香的生日也快到了,去……见见他吧。”

    看杨戬隐在扉后,瞧着沉香向一群同窗耍弄法术,嫦娥浅笑责道:“沉香,怎么在这么多人面前显露法术,不知道有多危险么?”沉香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又不知道那么多事,突然间有了法术,不让朋友们知道多闷得慌。”有些怅然地看着杨戬墨扇轻翻,让他施不出法,一头撞在墙上,“难怪会一下灵一下不灵,原来是他弄得。那天,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却觉得很熟悉,很亲切,心里的事不知不觉也告诉了他……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弄成后来那种局面。”

    杨戬看沉香一头撞在墙上晕了过去,也不再隐着了,从扉后转出,手指轻弹,一干学生全定在了当场。他一手托起沉香,看着这张少年稚嫩而无忧无虑的面庞,有如春风化开了寒冰,他笑了。嫦娥失神地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地出了声:“他笑了,他笑了,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将沉香带到湖边,衣袖拂过,沉香额上的伤已不见,但人还未醒。杨戬也不急着叫他,只是将他放在草地上,安静地候着,打开墨扇,一下一下替他扇风。三妹,你看,你的儿子和你很像呢。当然,他是我们杨家的孩子,自然是会像你。三妹,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天热时乖乖地躺在我怀里,让我帮你扇凉,不哭,也不闹。

    杨戬唇扬起的弧度在渐渐加大,湖水映着他的眼中也是波光粼粼,春风吹进那一池柔波,一漾一漾的,满满的温柔怜爱就似要漫出来,流淌出来,将面前的男孩儿一层层,一层层地包裹。

    沉香也痴了,直到地上的自己睁开眼,杨戬移开目光才回过神来。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那时昏迷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不知在向谁说,“如果我看见了,也许后来会想起他曾经怎样看着我,也许我无法与他对敌。但也许我会更疑惑,也许会更恨他。为什么他前一刻还可以这样待我,下一刻却能置我于死地?如果我醒着,也许我会更伤心,恨他骗了我……”

    说话间,湖边,沉香醒了过来,奇怪地追问杨戬是谁。杨戬顾左右而言他,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为了转移外甥的注意,便随口问起外甥的志向,但答案却令他顿时沉了脸,重重合上了墨扇。

    “沉香,你那时的理想,就只想着要做个员外?”小玉差点笑趴了,三圣母没笑,也许这就是刘彦昌的本性,一个追求富贵平安的人,一个小富即安,没什么大出息的人。他带大的孩子,自然会是这个样。人人看得出杨戬是真正哭笑不得,还夹着一丝说不清的愤怒。

    杨戬按捺住心中的不满。他是希望沉香平安地做一世凡人,不指望像自己那样,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但他更没想到,这外甥的最大理想竟是做个乡村员外,土财主,对有钱人羡慕得两眼放光——就连化为狗形的哮天犬,都在旁边呵呵地乐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刘彦昌把你送走。给那个刘员外做养子多好,正好遂了你愿!”哪吒讥道。面对着杨戬的落落寡欢,哪吒虽对他行事不满,却也代他生气,“我若有个外甥是这付德性,自己不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也要把那小子揪过来一头撞死。”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六章 春风顾笑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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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的沉香却愕然。他听到了哮天犬的笑,看不见人,便问杨戬:“你听见有人笑了么?我怎么听见有人在笑啊?”

    瞪了哮天犬一眼,杨戬淡淡地道:“是你自己在笑自己。”

    沉香不信,四顾寻找,说:“可我明明听见了的!”杨戬叹了口气,到底有些不甘,扶着外甥的肩,道:“沉香,你该有更大的目标,只要你敢想,就一定能做到。”劝沉香回去读书。沉香扫兴,道:“又要读书啊,那算了,我最烦读书了,我在刘家村当个员外挺好的。”

    “这就是三妹日日念着的儿子?”杨戬暗暗着恼。想当员外,没出息,却保得住一世平安,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是,居然连书都不爱读?“志浅厌学,爱好卖弄,刘彦昌,你将我的外甥教成什么样子了!”

    心有所思,杨戬不禁怒道:“刘彦昌就这么教你的?他根本不配当你的爹。”不料沉香倒生气了:“你凭什么说我爹?”转身就走。杨戬黯然,三妹,到底他是姓刘的。想到三妹,口中不慎便带了出来:“刘彦昌满腹经纶,却把你调教成这个样子,你说我能不怪他吗?就算你娘也不会原谅他的!”

    一句话顿将沉香拉了回来,急切地问:‘我娘,你认识我娘?‘杨戬自知失言,只得道:“听说过。”沉香反问:“听说过?”

    杨戬有心不说下去。但想到妹妹在华山下以泪洗面,无时无刻不牵挂着爱子,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想你娘吗?”沉香的脸色,顿时阴郁了许多:“现在很少想了,人家讨厌我的时候,骂我是没娘的孩子没人管,我都不觉得生气了。”想了想,又道,“我想问您一件事,你见过我娘没有啊?”

    杨戬注视着他,三妹的音容笑貌就宛在眼前,拒绝的话更是说不出口,缓缓点了点头。沉香大喜,问:“真的?我娘长得好看吗?”

    “你娘是三界……是人间少有的大美人。”三界两字应声而出,临时才改口说成了人间。但溢于言端的自豪与骄傲瞒不了人。杨戬的妹妹,又怎会比别人差了!嫦娥的目光,一直盯在杨戬身上,此时,不禁移开了去看三圣母。

    三圣母坐在绿草如茵的湖边地上,正出神地听着哥哥和沉香的对话。如果时间就在这里停止该多好!沉香不会受那么的伤害,而二哥,也不会……突然想起刘府那间小屋,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沉香欢呼一声,叫道:“真的?大美人?”他从没见过母亲,父亲也不肯说,能听到相关的只言片语,便已是喜从天降,拉着杨戬便还要追问

    杨戬自知失态,说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吃饭了。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沉香又追问一通,见杨戬作势欲走,不舍地道:“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啊?”杨戬道:“有空就来。”沉香点了点头,到底是孩子心情,自己先转身跑了。几步后回头叫道:“不能骗人啊!”

    杨戬微笑道:“我不会骗你的。”目送沉香离开,轻叹了一声,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

    众人听他自语:“这孩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哮天犬此时幻回人形,讨好般地凑上来,半蹲着,由着主人轻揉自己的头发,问:“主人,为什么不杀了他,免除后患?”众人一凛,又想起杨戬日后所为。难道只因哮天犬一句话,他便改了主意?

    杨戬脸色一肃,喝道:“放肆!”哮天犬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属下是怕他对你不利呀。”杨戬沉声道:“你给我听着,我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他想要什么,尽量成全他。”哮天犬不敢再说,应道:“是,主人。”

    但沉香无端有了法力,到底让他放心不下。“若不是你天生神目……”,遥远岁月里的斥骂声依稀可闻。他一凛,不能,无论如何,不能让三妹的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但这孩子见识短浅,偏又喜欢卖弄……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唯有令哮天犬留在刘家村,察看一段时间再说。

    “难怪我在地府时,他能及时赶到。”沉香恍然大悟。

    小玉奇道:“地府?除了掀翻地狱那件事外,你还进过地府?”沉香得意地道:“当然,我有了法力,便去教训狗蛋他娘。那个婆娘坏透了,老是告我的小状。我装鬼,又用法力搬运灯笼,只吓得她当场就昏了过去!”小玉撇嘴,道:“用法力吓唬凡人,你还好意思这么高兴?但那和地府有什么关系?”

    沉香道:“当然有关系,就是那天夜里,我见到了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那时,我从杨……从他口里听说了娘的事,一门心思只想了解更多,便设法和他们去地府查生死薄,看看娘到底死了没有!”三圣母吃了一惊,道:“你这孩子当真胆大!娘是仙体,因为嫁了凡人,生死薄上才有名姓的。一旦翻开,势必霞光迸烁,地府大震。你又如何脱身得了?”沉香一哽,想起当时被小鬼们架着,吓得瘫成烂泥的情形,支唔几声,岔开了话头。

    果然,没多久,杨戬正伏案批示牍书时,哮天犬上气不接下气地闯了进来,大叫:“主人,不好了主人,沉香那小孩好生胡闹,私闯地府查看三圣母的阳寿。结果地府大震,阎罗大怒,要……要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啪”地一声,手中笔被生硬硬折成两截,杨戬脸上变色,怒道:“你为何不事先阻止?”一拂袖,不理会哮天犬知错的可怜表情,驾云匆匆向地府而去。

    后面的事,沉香记得清楚。正当自己大哭大叫着被拖向地狱入口时,一人飘然而至,白衣如雪,在殿门前堵住了鬼卒。那时的惊喜,就算是现在重温一遍,也仍记得那么清楚:“是你?”他看见自己叫出声,直觉地,认定自己有救了。

    判官抢上前来,满脸谀笑,一揖到地:“参见真君老爷!”

    杨戬冷冷地问道:“此人身犯何罪,要打入十八层地狱?”判官听他语气不对,不敢出声。杨戬见外甥簌簌发抖,明显吓坏了,不禁恨恨地瞪了判官一眼,又问:“刘沉香的阳寿是多少?”判官看了看沉香,小心翼翼地答道:“享年八十岁,寿终正寝。”杨戬道:“再给他加二十年,凑个整儿。”判官连连称是。

    一边的沉香大喜,叫道:“啊,好啊,好啊!”杨戬转头看向他,暗暗摇头,心道这孩子糊涂单纯,偏又有天生的法力,真不知是祸是福。沉香免了地狱之苦,却又胆大起来,拉住杨戬便要问话。杨戬见判官等人都面有异色,心知今日此举,委实是授人以柄,自启疑窦。不欲外甥再胡闹下去,神目打开,沉香沉沉睡去。

    他伸手将外甥抱入怀中,身子突然一僵,神情也变得古怪之至。一边的沉香想起来,连耳根都红得透了。小玉好奇,问道:“沉香,怎么了?”沉香不肯说,挨不过小玉追问,艾艾地低语一句:“我……我当时吓得尿了裤子……”小玉顿时笑弯了腰。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七章 祈福藉金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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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心事重重的三圣母,都忍不住卟哧笑出声来。她知道二哥素来有洁癖,这般抱走外甥,当真比杀了他更加难受。哄闹声里,杨戬已哭笑不得地返回了刘家村,看他模样,确是恨不得将外甥扔进水里,洗涮个几天几夜才甘心。

    本欲就这么放下沉香,一低头,这孩子蹙了眉,想是湿衣穿在身上颇不舒服。初春,尚有些凉意,别在身上捂出病来了。他犹豫了一下,终还是运起法力,帮沉香烘干了衣服。小心地放下外甥,盖上被子,他轻抚着沉香的脸,愣愣地出神,回身看见刘彦昌在另一张榻上睡得正熟,眉宇间不禁闪过怒意,走过去,屈指便要刘彦昌颈间击落。

    沉香失声惊呼,杨戬这一击将落未落之际,又生生凝住,转头向外甥看去。却是外甥昏睡之中,嚅喃轻语起来,叫着娘,娘,又叫道,“爹,我要娘亲,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吗?”杨戬神色黯然,他已不能将母亲还给沉香,若连父亲都复夺走,却叫沉香情何以堪?恨恨地瞪着刘彦昌,终于收回手掌,隐身离开。

    离开后,他却也没回真君神殿去,在华山降下云头,进了囚室。众人明白,想是方才对着沉香,动了他的感触,竟忍不住又来看看妹妹了。

    三圣母坐在石台上,憔悴不堪。她一直都被呵护惯了的,何时受过这等苦楚?见二哥进来,只道无休止的说教又要开始,冷冷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所以,她没看到,杨戬的脸上,已因她这一眼,闪过难言的感伤。

    “刘彦昌和沉香还活着。”

    杨戬低沉的声音在牢室里回荡,但很明显,他身子一震,竟似连自己都没想到,会失口说出这句话来。

    同样吃惊的还有石台上的三圣母,抬头死死盯着二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彦昌,还有沉香,都还活着?你找到他们了?你……你想杀了?求你,不要伤害他们,否则我这辈子都不再认你!”

    嫦娥轻轻一叹,说道:“三妹妹,至少到目前为止,杨戬对沉香都没有恶意的。”三圣母也是一叹,心绪复杂地看着二哥。除了被抹去的那段记忆,这应是第一次从哥哥口中,听到儿子丈夫的消息。但那时,自己又怎会知晓外界之事?只当二哥要下毒手,又惊又怕,还夹着莫名的愤怒。

    杨戬叹道:“是的,我当年的确想杀了他们,免除后患。但,血浓于水,沉香毕竟是我杨家骨血。”他回想着沉香稚气的脸,怔怔地竟有些入神,“我没有奢望你能原谅我,三妹,但我仍然不想看到,你就这样痛苦下去。”

    三圣母不知他的心思,更没有注意到,十六年来,杨戬第一次说出了原谅两个字。的确,沉香独闯地府的举止,无由地,让杨戬忆起了家变时的自己。有苦衷又如何呢?孩子毕竟是没有了母亲,三妹,也受了本不该受的煎熬。面对着三妹的冷漠,他黯然之余,却再无力为自己辩解。

    “我求你,不要伤害他们!”三妹的声音从石台传过来,这个求字,自从被压入华山以来,三妹只说过两次……每次都是为了丈夫,为了儿子。

    如果当年,当年自己赶到华山时,她不是亮出了宝莲灯,恶言相向的话,自己会做得如此决绝吗?应该是有更好的办法,瞒了天廷,由着她和那个不成器的书生做一世夫妻。只可惜,世上的事,怎么也假设不来的。

    突如其来的疲惫感袭来,杨戬低声道:“无论你肯不肯相信,其实我们对沉香的期望都是一样的。希望他能踏踏实实地做一世凡人,享尽人间欢乐。三妹,你安心吧。”不敢再看妹妹一脸的怀疑,衣袖一拂,他转身匆匆离开。

    回到真君神殿,圆月仍高悬空中,但却已注定无眠。杨戬取出了怀中的金锁,坐在空寂的神殿里,垂下眼默默地看着。

    “你说过的,三妹,你对着这金锁祈福了几百年,只要带着它,不论在哪儿,就如同你在身边一样。”众人都听见他在低声自语,“明天就是沉香十六岁的生日。我不能将母亲还给他,那么,就由这块金锁来陪着他吧。三妹,二哥不配再受你的祝福,就让这金锁,代你去保佑你的孩子……”

    三圣母听沉香提过后来的事。生日那天,沉香无意里发现了宝莲灯。他不知道这是法器,结果被戏弄一通,追着灯,从家里一路追到村外的湖边。灯越飞越高,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法力,竟也随之飞起。惊觉之时,失声大叫,险些跌入湖底,幸好龙四公主赶来为他过生日,这才帮他收回了灯,解了围。

    但儿子却对四公主的身份产生怀疑,一迭声追问不果后,小小孩儿,也觉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大叫一声,“你们知道吗,我现在觉得自己象个什么?象个妖怪!”不顾一切地冲出屋,连四公主,都追之不及。

    三圣母不禁靠近了儿子,满心的愧疚。此时,天已破晓,杨戬正在凌宵殿早朝,恭列朝班之中,三呼万岁,礼拜如仪,八百年来众人见得惯了,不愿多看。但王母淡淡传下的一句话,却立刻将众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杨戬,蟠桃盛会举办在即,三圣母心细体贴,三界知名,我有意让她来筹办全局。你最近去一趟华山罢,传我懿旨,让她上天领命。”

    杨戬微震了一下,却唯有出列施礼受旨。余下的朝会时间,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玉帝处理事务,问到他时,他也多半敷衍了事。但临近结束,王母却又开了口,“还有一件事,现有的天条,对男女私情的惩罚还不够严厉。从今天起,另加补充,不但思凡者要受到惩罚,知情不报者也要严加惩处!我就不信,绝不了这等歪风!”

    忍不住暗暗抬眼去看王母,宫服盛妆,雍容之下,隐藏的却是他都琢磨不透的阴森。王母不同于老君,老君虽然诡计多端,但起码还象个人,有着人的欲望和缺点,对自己,也多少有着几分惜才之心。但这个女人呢?八百年了,或许真的赢得了她的信任,但他却知道,在她心中,自己只是个很好用的工具,一旦没有用了,就势必被弃如败履。

    知情不报者也要严惩么,不知有什么风声传到她的耳中。应该不是三妹的事吧,但蟠桃会近在眼前,又该如何应付过去?散朝后,杨戬脸色沉郁,在南天门外静立了半晌。嫦娥经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却是驻下了云头。

    “娘娘要召三圣母上天筹办盛会,这也是对她天大的恩宠了。”嫦娥站在不远处,轻轻说道,四下里再没有其他人,杨戬知道,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看看这个自己挂念了几千年的女子,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从来都是如此。她常年独守着广寒宫,消息闭塞,一直以为,只是刘彦昌被驱走,三妹却无恙。否则,只怕这般远远地,冷冷地几句话,她都会不屑再说了罢?

    “多谢仙子惠言,杨戬定会尽快传了娘娘懿旨。”

    心中感触万千,脸上,却是不变的漠然。玉树被毁的那一日,他就已亲手毁去了自己最后的希望,那种希望,不是他所能拥有的。但嫦娥接下来的一句话,饶他早已习惯了她的冷言冷语,却仍是蓦地握紧了拳。

    “我还记得,以前你常会去广寒宫看看……看看玉树的。有的过失永远无法补救,所以,三圣母的事,你还是尽早办妥贴为好。我下凡不便,只有等着她上天来,才能好生地述一述姐妹之情。”

    说完这段话,嫦娥便往广寒宫去了,杨戬逸出一声轻叹,他自然明白,她话里,隐约的是警告之意。是怕自己将三妹的事上报给王母?也难怪,在你心中,为了权柄和地位,司法天神原本便是不惜一切的。

    镜外的嫦娥低下了头,心绪复杂。后来的事,证明她的警告并非无的放矢。但是,至少到目前,她仍是误解了他。他虽亲手压妹妹入山,可心中的苦涩,并不比山下的妹妹少上分毫啊。

    等她回过神来时,杨戬已到了刘家村。凡间的今天,是外甥的十六岁生日。朝会的事,仍令他有些不安,但想着又能见到那个稚气的少年,却难得地有了几分期待的感觉。

    来到湖面,沉香正将石头砸向湖面,一付极生气的模样。杨戬一愣,只道小孩子家闹别扭,淡淡地笑了笑,问:“什么事让你生这么大气?”沉香转头见到,露出了笑脸,叫道:“真君老爷!”

    真君老爷?杨戬又是一楞,微微有些辛酸,这个称呼,他已听了千余年了,但是,这个孩子,怎么也可以这么叫呢?看着他象煞了三妹的面孔,想起三妹的怀疑,想起嫦娥话中有话的冷讽,他突然便有了一丝冲动,说道:“别这么叫我,孩子。”

    沉香不知他心事,奇道:“那我叫你什么啊?”杨戬轻叹道:“如果非要叫点什么,就叫我舅舅吧。”沉香喜道:“好的,舅舅!”只看得小玉失笑起来,说:“这么便宜的舅舅送上门,你竟一点疑心都没有,还叫得这么亲热?沉香,那时的你,也太单纯了点,难怪会在杨戬手里吃上大苦头。”沉香不服气道:“你才单纯呢,差一点被卖到——”小玉自然知道他要说自己和他初识时误入青楼之事,伸手按住了他嘴巴。

    小夫妻打闹一通,沉香回想起当时,这一声舅舅冲口而出,自然无比、半点也无凝滞。自己只觉他身上有一种难言的亲切之感,言语春风,温暖和煦,父亲谨小慎微,虽然养育他十六年,心中实在不如何佩服,内心实际渴望有个如此强势的亲人,给他倚靠,让他敬畏。念及至此,心头一惊:“难道我一直不能忘却初识杨戬的感觉,此后竟是渴望成为他这样的人么?”

    杨戬摸着他头发,百感交集,又不禁哑然失笑。这孩子也太单纯了吧?刚才冲口说出舅舅两字,想不到他竟真的叫了。那可不是叔叔伯伯,舅舅,是让叫便能叫的么?

    想归想,高兴归高兴,他缓缓从袖中取出金锁,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舅舅来看看你。”伸手为他戴到颈上。

    沉香有些意外,拿在手中把玩,小玉取笑他:“这声舅舅叫得不坏,马上就有礼物了!”她年轻,没想太多。三圣母却是怔忡了一下,这块金锁,陪了二哥几千年了。娘的金钗,爹爹打造的,他视如珍宝,须臾不肯离身,竟真的要送给沉香了吗?

    但沉香下一个举动,谁也没想到,竟是将金锁送入口中,咬了一下,问:“金的?”

    小玉呀了一声,沉香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地道:“家里穷,我……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金子,光想着,能换多少鸡腿吃了……”

    杨戬的脸上,又是哭笑不得的神情了,这孩子,总有令他意外的离奇表现。但不忍责备,毕竟,孩子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他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暗骂刘彦昌混帐。他教的都是些什么啊?没志向,怕读书,现在好了,居然还……贪财!

    沉香只顾着高兴,叫道:“谢谢舅舅!”杨戬平息了一下心境,拉着外甥在湖边坐下,眉宇间又全是春风般的笑意。沉香却突然想起,说道:“连我的生日都知道?您一定和我娘很熟吧。今天,多讲点我娘的事好吗?”杨戬脸上笑意一凝,迟疑了一下,终道:“改日吧。”

    沉香急道:“你们为什么都瞒着我?我稀里糊涂的过了十六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这也就罢了,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有法力,我还能进阴曹地府,而且,我还知道了我娘不是凡人,每年都来给我过生日的四姨母,居然也能腾云驾雾了……”

    杨戬眉头一皱:“你四姨母也来了?”沉香大奇,说:“你连我四姨母都认识?你跟我们家一定有很多关系。您是不是我的亲舅舅?”

    众人见到,杨戬习惯性地握紧了左拳。跟着他一路行来,都知道,那是他平稳心绪的下意识反应。“龙四知道三妹被囚了?”一霎间杨戬转过千百个念头,“这个龙四公主,性情爽利,又热心得过了头。刘彦昌不敢,她却没什么顾忌。孩子只要逼得紧,她势必添油加醋地说上一通。恨我事小,可别节外生枝,闹出什么动静来。”

    暗暗盘算之余,见沉香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心中一动,“与其她来说,倒不如由我开口。其中利害,若真说得明白,这孩子反正胆小志浅,想必不敢闹出什么事来。”叹息了一声,终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沉香激动万分,含泪道:“舅舅,我娘……”杨戬侧身看着他双目,叹道:“如果你能答应我,知道了之后,从此再不要想这件事情,踏踏实实地过你的日子,我就告诉你。”沉香想了想,断然道:“好,我答应你!”

    杨戬欲言又止,起身面对着湖水,说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想让这件事坏了你的心情。”沉香毕竟是个孩子,便也起身,大声道:“好,一言为定,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在这里见!”杨戬转身看向他,拍拍他,道:“好,快回去吧。你爹和你四姨母还等着给你过生日呢。”

    沉香嗯了一声,向回家路上蹦跳着跑去,想了想又回过身来,笑道:“我今年最贵重的礼物,就是我有了一个舅舅!”扬起胸前的金锁,满脸的兴奋。

    杨戬目送他离开,喜悦中却带着几许怅然。隐在附近的哮天犬凑过来,问:“主人,你真的要告诉他啊?”杨戬叹道:“瞒不住了,就算我不告诉他,四公主和姓刘的也会告诉他。”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八章 往事恍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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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圣母等人缀在沉香后面,看着这少年一路蹦蹦跳跳,回到村子里。一些私塾的同窗,在路上遇到,彼此说笑打闹一番,早已忘了原先的不悦。

    回到家,刘彦昌闷坐在桌前,神色不耐,龙四正轻声安慰着他,沉香一步闯进去,想起了离家前的追问。反正有人愿说出母亲之事,他便也不放在心上了,叫了声四姨母,见桌上难得地排了八碟小菜,居然还有一碗早爱吃的烧鸡,伸手便去扯鸡腿吃。

    龙四却拉了他坐下,说道:“沉香,刚才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你已经十六岁了,很多事不能再瞒你。”沉香咬着鸡腿,有些不在乎地道:“随便啦,四姨母,你不说,我也有办法知道。”

    龙四自不知他与杨戬的约定,只当是小孩儿犹在闹脾气,叹了口气,轻轻地道:“这件事,也不能怨你爹。沉香,你知道吗?你的母亲,是天上的仙子,玉皇大帝的外甥女。”

    “嗯,外甥女……”大嚼着鸡,沉香的心事压根本没转回来。重复一声后,他才惊觉到龙四说的是什么,跳起身惊叫道,“什……什么!玉皇大帝?仙子?”

    龙四款款道来。她当时心伤好友遭遇,三圣母被压华山的经过,又大多是从刘彦昌口里听来的。刘彦昌恨杨戬入骨,自然平添了许多不尽不实之辞。竟变成了杨戬不敌宝莲灯,便谀言巧色,向妹妹讨饶。三圣母心念亲情,放他离去,他却突施偷袭,抓了刘彦昌父子,以之为人质相胁,逼得妹妹掷灯救人,束手就擒。

    镜外的龙四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都是刘彦昌告诉我的。我想宝莲灯威力无穷,杨戬必然不是对手,若非用了诡计,如何能困得住三妹妹?便也信了。”三圣母却不禁叹了口气。她虽怨恨哥哥,但见好姐妹这般吹嘘自己,那个险些抛弃了自己另娶的男人,又这般拼命地向脸上贴金,扮出坚贞无比的模样,心中只觉得荒谬之至。

    但这一通话落在沉香耳中,却如惊雷也似。那么一个卑鄙的小人,就是自己的舅舅?就是那个送了自己金锁,对着自己一脸宠溺笑意的男子?孩子的心思,总是崇拜强者。在地府见了杨戬时,那种淡定与威严,令他无由地愿意与之亲近。而现在,憧憬破灭了去,原来那个所谓的强者,所谓的真君老爷,竟是个罔顾亲情,人格低贱的无耻之辈……

    人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看着沉香低着头,强忍着泪,又都同情万分。就从这一天开始,无忧无虑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刘家村那个立志当员外的孩子,一步一步地,成了三界里的神话,孝感天地的传奇。

    第二天,天未亮,沉香就偷偷去了湖边。三圣母看他拽了根青草,在口中嚼几下,扔了,又去拽根来嚼,怜惜之心大起,不禁上前去,摸着他被湖风吹乱了的头发,叹道:“你这孩子,真是糊涂胆大。昨天听你四姨母说了那么多,就一点也不害怕吗?杨……二哥他要杀你,当真是易如反掌。”

    一边的沉香看着那时的自己,摇了摇头,道:“四姨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可我总想着,求求他或许就可以了。”细想当时的心理,突然明白了娘的处境,一门心思只想着要见见她,偎着她。就象小时候要不到心爱的玩具一样,恨不得将所有阻碍都一股脑儿扫平,马上得到手才好。至于有没有那个能力,会经历些什么,却根本没有考虑过。

    这时,白光闪过,杨戬现出身来。他自不知一夜工夫,一切都已不再一样了。脸上仍是宠爱的笑意,道:“沉香!”

    沉香转过身来,却是脸色沉郁,眼泛着泪光。杨戬心中一沉,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沉香跪倒在地,叫道:“舅舅,我求求你放了我娘!”

    镜外百花哼了一声,说:“沉香,你跪他有什么用?刘彦昌混帐,杨戬更不是东西,你越求,他越会变着法儿教你难受。”哪吒瞪着她,怒道:“百花仙子,你的话真是太多了,少说几句成不成?”百花一哽,想发作又不敢,嫦娥叹了口气,将目光从杨戬身上移开,轻声道:“百花姐姐,三太子,都不要说了,好吗?”百花借机下台,走到嫦娥身边坐下。

    看得出来,沉香这一跪,杨戬心中顿时有些乱了,伸手去扶,道:“沉香,你先起来。”沉香只是摇头,叫道:“我不起来,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杨戬神色黯然了下去,“我和你娘做了几千年的兄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直宠她爱她,事情弄成这样,你以为我愿意吗?”沉香急道:“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对待她?”

    沉香的话,剌得杨戬心中暗痛。他皱起着眉,恨起龙四多事来,“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真是不晓事啊,难道她就不知道,平安地做一世凡人,才是这孩子最好的选择?”但这番神情落在沉香眼里,却只道他理亏,便冷着声音说道:“不敢说了是吧?舅舅!我娘……我娘……她是你的亲妹妹啊……”

    杨戬叹道:“沉香,有很多的事,你是不懂的。这些年,你没有娘不是一样过得很好吗?”自己也知这话没有任何说服力。果然,沉香叫起来:“以前我没有娘,所以我也不去奢望,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知道我有娘了,而且她还没有死,在另一个地方受罪,我还能安心地活下去吗?”

    杨戬低下头去,半晌,道:“你有这样的孝心,我很高兴。来,起来,沉香。”伸手将他拉起,又道,“舅舅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所以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凡间的生活,不管什么样的荣华富贵,只要你挑得出来,我就能帮你办到。”

    沉香决然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娘得到自由!我只想要我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杨戬苦笑,“这种生活,难道我就不愿有么?难道,我就不愿三妹幸福么?可我的苦衷,又能有谁知道呢?”但这种话又如何能对一个孩子说出来?他只道:“你娘犯了天条,应该接受惩罚,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沉香眼里喷射出怒火,龙四的话又从他心头掠过。卑鄙,无情,这种人,竟是自己的舅舅?切齿恨恨地道:“舅舅,你的心真狠呐!”

    杨戬一震,换上了众人见惯的司法天神的冷漠神情,道:“身为司法天神,我不能徇私枉法!”沉香却抓了他话柄,不依不饶地追究起来:“不能徇私枉法?那你在阴间,随便给我加了二十年阳寿,不算徇私吗?”

    杨戬又是一震,这么点大的孩子,也学会用话来挤兑他了?三妹,真不愧是……你的孩子!心中有些苦涩,伸手制止沉香再说下去,道:“沉香,扪心自问,在处理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做错。不要再说这个了,好吗?”

    见硬求无效,沉香念头一转,软语央道:“舅舅,看到我和我娘这样,您心里也不好受吧?您就带我上天,求天廷放了我娘吧!”

    杨戬哼了一声,道:“让天廷放了你娘?你这是痴人说梦!”沉香恼了,道:“你是不敢让天廷知道,你是怕我们会连累你!”杨戬森然道:“我怕你上了天连小命都保不住了!”沉香叫道:“你是不敢面对天廷,你怕丢了你的乌纱帽!”

    杨戬蓦地回过身来,直盯着沉香。这句话……太熟悉了,那抿紧了的唇,睁圆了的眼,又是何等地象三妹!十六年来,华山之下,这种指责听了多少了?现在,连你的儿子,都要用这种语气来指责我了吗?心中大痛,喝道:“闭嘴!”沉香却大叫:“我偏不闭嘴!你和下界的那些贪官污吏一样,只知道对下面耀武扬威的,却不敢对上面说半个不字!你明知道他们不对,你却不敢跟他们对抗!”

    杨戬喝道:“你……”沉香不容他说下去,抢道:“你太自私了,我瞧不起你!我一定要想办法上天,求他们放了我娘,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上天?

    杨戬的怒气,一点一点地升起。这个孩子,在说些什么?刘彦昌,龙四,你们又怎么教我外甥的?说话一点脑子都不用!仙凡通婚的后代,会有怎样的遭遇,龙四又不是不知道。抢先说出往事倒也罢了,竟还怂勇这孩子上天。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三妹已被自己宠坏了,这个外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重蹈覆辙。

    就听他冷冷地说了一声:“粉身碎骨?就你?”手中墨扇当头压下,怒道,“我现在就能让你粉身碎骨!”

    沉香呻吟惊叫声中,被法力压成寸许长的小人,在地上翻滚呼叫。三圣母含泪惊呼,冲上前就要和杨戬拼命。旁观的沉香拉住了她,说道:“没事的,娘,你别担心。这次杨戬没有伤我。”

    杨戬也怕真的伤了外甥,片刻之后,便收起了法力,问道:“还有胆子粉身碎骨吗?”沉香挣起身,心有余悸,再不敢答话了,杨戬又道:“我给你两条路走,第一,做回你的凡人,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可以帮你。第二,去做一件你根本办不到的事情,而且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你好好想一想。”再不看外甥一眼,拂袖而去。

    沉香低垂了头,一步步走回村子,扁着嘴,要哭出声的模样。三圣母心疼着儿子,这些年对二哥渐渐淡下去的怨恨之心,又重新炽烈了起来。百花在镜外骂着杨戬狠心,她听在耳里只觉得解气。突然又听沉香一声惊叫,她惶急地向儿子看去,只当是杨戬转回来下了什么毒手。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回到了刘记灯笼店。店里一遍狼藉,刘彦昌倒在一堆破灯笼上呻吟,龙四公主正手忙脚乱地帮他裹伤。三圣母松了一口气,自己却又是一愣:这个男人,自从上次目睹他抛妻另娶之后,同样的言行举止,便再也牵不动自己的心思。自己,爱上的到底是这个人,还只是自己任性时的幻想呢?

    牛郎和织女彼此捅入对方体内的凶器,突然从思绪里翻出。她哆嗦了一下,不愿深想下去,伸手搂住了不远处的儿子。只有沉香……天然的血脉相连。丈夫,哥哥都靠不住,幸好,还有这个好儿子在。

    “二郎神刚刚来过,几乎杀了你爹,又威胁我不准带你上天面圣。沉香,你是不是见过他了?他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你千万要小心呀!”

    龙四向刚回到家的沉香千叮万嘱着,三圣母感激地看着她,这个好姐妹,总是这么热心。

    沉香心不在焉地允着,显得心事重重。刘彦昌只是些皮外伤,缓过神来,自然又痛骂了一通杨戬。沉香听了一会,也不插话,丢下句累了,就躲回了里屋。

    进了屋,却是拿起那盏宝莲灯,就那么看着,伏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小玉倚在沉香身上,轻声道:“那时的你,好可怜。是在想娘吗?”沉香回想着那时的心情,说:“想娘,还恨着我自己。”叹了口气,又道,“我是真的害怕,被杨戬的墨扇当头压下时。他是天神,我只是凡间的穷小子,我有什么能耐能和他斗?可想到别人一家子和和乐乐地,我却连母亲的一面都没见过,怎么都不甘心,不服气。”

    刘彦昌只顾着自己的伤,没心思来管沉香,龙四进来劝了几句,也没多少效。天黑了,淡淡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一盏灯,一个带着泪痕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黑屋中,被月色曳出长长的影子,悲惨而凄切。

    沉香已知道这灯是娘的法器了,虽然不明白法器的含意,但坐得久了,却下意识地对它说起了自己的心思,声泪俱下,只听得人人心酸。小玉抬手去拭泪水,余光一扫,突然呀了一声!

    窗外,屋脊的阴影里,隐约一条人影,正静静地看向这边。白衣,墨扇,仔细看去,不难认出,正是杨戬。

    “他怎么会在屋外?”最奇怪的应是沉香了。只记得杨戬在湖边的狠辣,痛打父亲时的冷酷,却不知,这一夜,自己对着灯哭泣时,他居然也在屋外陪着,就那么站了一夜。

    三圣母却隐隐有了些了然:“好象就是这几天,他突然去了我的囚室,不说话,只神色阴郁地看着我。我求他,要见见沉香,他没有当场拒绝。又过了些日子,施法携了我魂魄,让我入梦去见沉香……原来,他也曾让沉香打动过,也曾……”想着那时与杨戬的约定,只见沉香,不准见刘彦昌。也不要触着沉香的身子,怕母子的亲情会令这孩子更加痛苦,更不甘于做个凡人。

    如果能做得到,那么以后,每个月,他都会带着自己入梦一次,去见见儿子。

    但她那时,除了孩子,更念着的,却是分离了十六年的丈夫。杨戬封印了她的真元,她便将他凝聚魂魄的法力用了,将刘彦昌摄到孩子的床边,借了儿子的手,去抚摸着丈夫,哭泣着,感觉着丈夫的音容。约定早被忘到了九霄云外,她拥着儿子,又让儿子抓紧父亲的手,一家人,在那一夜,终于是完聚在一起了。

    至于后果,当时的她没有想过。那时的她,只知道真爱值得付出一切,有了刘彦昌这样的丈夫,就算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又如何呢?

    而且,还有一丝报复之心:杨戬,你不是要折散我的全家吗?可我偏不让你如意。我是你的亲妹妹,我非就这么死在丈夫怀里,死在儿子的梦里。让你这个二哥,口口声声最宠我的二哥,成为三界中的笑柄!

    那晚,她并没有成功,杨戬发现不对时,强拉了她回华山。他帮她重新凝聚魂魄时,气急败坏的神情,令她有着十分的快意。

    可是……

    没过几天,沉香在梦中惊喜地叫着娘亲,莫名其妙的刘彦昌被摄到床边,在儿子的紧抱哭泣声里不知所措。三圣母听着小玉的追问,和沉香含情回忆第一次见到娘亲时的喜悦,心绪,却早飘得远了。

    她又想起了刘彦昌抛家别娶的那一幕。

    那段记忆,若没有被杨戬抹去,她还会拼了命也要见刘彦昌吗?如果没有破坏约定,二哥,会不会真的每个月都带她来见见儿子?

    那么以后的事,会不会就是完全不同的走向?沉香做一世平安的凡人,重入轮回。自己被放出来,依旧镇守华山。而他,杨戬,还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

    又想起刘府的那间小屋。三年多里,她进去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想起的次数,更少得可怜。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呢?他肯送沉香金锁,肯被孩子感动,松口让母子梦中相见。可为什么后来,会变得那么水火不相容?一个舅舅,一个外甥,成了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敌。

    “二哥,这一切,真不知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九章 孤身寻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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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家村的日子平淡如水,没有天廷的波阑汹涌,更没有穷不出穷的诡计阴谋。沉香只记得梦里母亲的约定,成天掰着手计算时间,一个月见一次,还有十九天,十八天,十七天……

    一个月过去,又一个月过去,他再也没有梦见过母亲。

    刘彦昌忙于生计,没时间管教儿子,更不知道如何开排儿子的心思。沉香对着宝莲灯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会在梦里醒来,茫然四顾。三圣母看得心痛难挨,众人不忿,自然又将杨戬一顿好骂。

    草木越发繁盛,已是暮春时候。这天沉香突然主动提出,散学后要帮着父亲看店。刘彦昌见这儿子难得勤快起来,心怀大慰,岂有不允之理?这些日子,见沉香思念着母亲,他心中也颇不好受,现在只当儿子想通了,松了口气,寻思:近来生意不太好,有沉香在家帮忙,自己就有暇去集市上找找别的门路儿了。

    哪知他前脚刚走,沉香便是在家翻箱倒柜。先用蓝花布儿将宝莲灯和洗换衣服裹成包袱,负在身后,又将找出的所有银两铜板,一分不留地塞入怀里,锁了门便大步离开。

    小玉奇道:“你将家里的钱全拿走了?”沉香脸一红,说道:“我想去找娘,可当时,连华山在哪儿都弄不清。不多带几文钱,心里不踏实。”三圣母被金锁引着,伴着沉香一路向村头走去,心情突然便激动了起来。

    从这一刻起,沉香每迈出一步,她距苦尽甘来的日子便近了一步。但想到要亲见到儿子一路的艰苦与磨难,又不禁怜惜心疼之至。

    “唉哟!”

    一声痛呼,沉香突然跌了一跤,三圣母吃了一惊,另一个沉香却不在意,笑道:“没事的,娘,不知是哮天犬还是杨戬弄的鬼,村口被布下了屏障,只有我走不出去。

    站起身的沉香,伸手向前方按去,屏障无形却如实质,推之不开,敲之逾硬。他想了一会,突然得意地一笑,顺着附近的一株大树爬了上去,再向前高高跃出——

    “啊,啊啊!”

    却又是声惨叫,叭地被屏障撞回村内,摔了个四仰八叉。沉香撇撇嘴,似是想哭,却又忍住,一脸的不服气。见不见娘倒在其次了,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他本就是个顽皮的孩子,在私塾读书时,被先生说了几句,他便扔出一个马蜂窝,蛰得先生十几天不能见人。如今明知杨戬在作怪,他岂有不恨得牙痒的道理?

    几个村民过去,想是下田做地,沉香看着他们扛着的锄头,突然灵机一动:上方不成,地下难道也会被封死?

    见他借了把锄头开始挖地,众人明白过来,龙四赞道:“沉香,好灵光的脑子!”沉香得意地一笑,逃出村的这一幕,他记忆犹新。当时挖了一会,又累又热,见路上络绎不绝的村民,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便突然有了主意。

    “银子!真的有银子啊?”

    挖了个浅坑的沉香大叫起来,又故作失言地掩住了自己的口。众人看得清楚,他从袖里扔了块碎银到坑中,堆了一脸的坏笑,再喜孜孜地捡回来。几个路人看到了,开始指指点点。其中一人也扛着锄头,不禁问道:“小兄弟,这里能挖得出银子?”

    “嗯,是……啊,不是,不是!土里哪会有银子……”

    沉香佯作答错,不住地否认着。路人们开始跃跃欲试了,拿锄头的那个挨着沉香便开始挖,沉香心中暗喜,口中却道,“你们挖归挖,不准挖到我这边来!是我先发现的,挖过来了,我可要报官告你们的!”

    日影西移,浅坑已变成深坑,直达村外。沉香欢呼一声,从坑里钻了出去,果然是畅通无阻。他向遍身是汗的几个路人一拱手,大笑道:“几位叔伯,多谢你们的辟路之德啊!”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已放步狂奔离去。

    身后的喝骂声渐渐听不见了,和风拂在脸上,说不出的惬意。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离开村子,高兴得不知所以。再不用对着书卷,也不用被父亲逼着糊灯笼,他张开双臂,仰天叫了一声,只觉得海阔天高,自己便象那自由自在的鸟儿,从此随心所欲。

    “等寻到了母亲,母亲也一定会夸我呢!”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了一句,笑容从脸上绽开。不认识路,也不在意,只记得听说过华山在西方,看着日头认准方向,哼着歌儿一路前行。

    头几日都是荒野,偶有些小村小镇。沉香虽未出过远门,但仗着小聪明,甜言蜜语地向村镇里的人家借宿,倒也没吃什么苦头。累了便歇,见到有趣的景物便停下玩耍胡闹一番,也不觉得寂寞。众人渐渐都好笑起来,龙八打趣道:“沉香,你这哪是去寻母,倒象游山玩水耍乐子似的。”

    又走了十来天,渐渐到了江南地界。江南素来繁华,城镇规模宏大,人烟稠密。说不尽的朱楼绮户,看不完的红楼画阁。一路上衣香鬓影,华服珠履,瞧得沉香眼都花了。开始几天不敢投入大店住宿,只捡小巷里的客栈打发。但他人既伶俐,口又甜,每次投宿客栈,都能将小二房客哄得开心之至,借之长了不少经验阅历。

    三圣母心怀大慰:“沉香果然有志气,有心数,才十六岁,孤身外出,竟能这般地井井有条。”

    但习惯了江南的繁华之后,沉香却也习惯了大城里的纸醉金迷。小小年纪,便不肯向便宜的小店瞥上一眼,非上房不住,非酒楼不登。刘彦昌素来节省,十几年来,存下的积蓄原自不少。这次被他席卷一空,挥霍了大半个月,居然还颇有剩余。

    “我要松子虾仁,清蒸猴脑,桂花鸭蹊,翡翠鱼丸汤……等等,我再想想,你这里还有什么地方特色呀?”

    一个少年,高踞了酒楼上席,一个人,却点了一桌的上好酒菜。酒楼里固然人人翘舌,连沉香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嚅喃地解释道:“我从没出过村子,更没吃过鸡腿之外的美食,突然到了江南,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口了。”三圣母怕儿子难堪,笑着帮他解围:“话也不能这么说,沉香,一个乡下小孩子,这么快便学会了一个人打点生活,纵然奢侈了些,却也没什么大妨。”

    这日他正在看一群江湖艺人演马戏,几条汉子牵着马猴等小兽,敲锣打鼓,插科打诨,只逗得他拍手叫好不绝,扬手便掷了一绽银子过去。收钱的艺人乐得合不拢口,流水价的大爷叫将起来,沉香大是高兴,挺胸凸腹,只觉自己比村里的员外,更加威风了十倍。

    一阵风吹来,隐约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过:“这面两文?……汤呢……”

    沉香的笑,突然便凝在脸上,缩着身子,恨不能躲到别人的影子里去。他蹇到一处墙根,偷偷地向声音传来处张望,果然,刘彦昌背着包袱,正在一处大排挡上,苦着脸问面价。

    “大排面?两文钱,净面?一文……啊,那个是牛肉面,贵一点,三文。什……什么?汤?这……小店的大排汤是不要钱的。”

    刘彦昌挨个点着面,在心里盘算着,想了半晌,摸出一文钱,道:“我要一碗光面吧。”摊主摇头:“早说不就得了?”盛了一碗给他,他却不走,拿着面,问:“汤呢?”摊主一呆,说:“汤?什么汤?”刘彦昌指着自己的碗,理直气壮地道:“你不是说,汤不要钱的吗?为何只给我净面,不肯为我加大排汤?”

    摊主目瞪口呆,说:“你要的不是大排面,怎能加大排汤……”但刘彦昌读书人出身,摊主又哪里辩得过他?只气得抄起大勺,将他的碗里加得满满地:“算我倒霉,这位爷,一碗汤吃不穷我。您呀,也别大喊大叫地跌份儿了,我白送还不成么!”

    镜外的刘彦昌向角落里缩了缩,众人也懒得看他,反倒是墙角的沉香脸都红了,觉得父亲这般狡辩,实在难看得紧。不料刘彦昌一碗面吃完,拿了碗又要讨汤,“你说汤不要钱,自然该要多少有多少。”摊主气得说不出话来,僵持着死活不肯再添。

    沉香实在看不过眼了,摸摸怀中,还有好几锭银子。取出一块,运起法力,向刘彦昌手里送去。路上行人有的眼尖,想截下去,那银子却似有灵性一般,左躲右藏,只认准刘彦昌一人。

    银子入手,刘彦昌大喜,紧紧握住。继而大奇,突然想起,叫了一声:“沉香?”沉香在墙角下一哆嗦,只当已被他看见,转身就跑,连撞倒人都顾不上了。

    倒地行人大骂,街上一乱,刘彦昌注意力被引过去,连叫:“沉香,回来,回来!”他当日返回刘家村,发现家中积蓄全无,沉香踪影不见。一打听,才知道儿子偷偷溜了。气恼之下,想到沉香定是去华山找寻母亲。毕竟血肉相联,他老大不放心,拾掇了些物什便也追了出来。

    此时如何放过?急步狂追。沉香在前面,开始心慌,什么都忘了。跑了半晌,突然想起:用法力,飞开的话,爹不就追不上了么?想到便做,提气,想着腾空,果然一步步便离了地面。他大喜,双臂前撑,竟如划水般地在半空中滑行起来。

    他没学过驾云驭空之术,这般乱来,只能离地七八尺而已。没飞多久,便被一株大树杈卡住了身子。但他心慌之下,毫无所知,连叫:“飞……我飞……飞快一点!”

    刘彦昌的大骂声响起:“飞,飞什么飞!沉香,你下来,你给我下来!”

    气喘吁吁地拉下儿子,“你跟我回家。”沉香挣开,道:“我不回去!”刘彦昌叫道:“不回去?你要遇到了点意外的话,我怎么办?”当年他被杨戬施了法,这个儿子,已被认定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想着沉香要做的事,他只觉得脚上发软,差一点就哭出声来,“离开华山后,你就是爹的全部。没有了你,沉香,爹真是一点儿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呀!”

    沉香慌了,想安慰父亲,却怎么也说不出愿意回家的话来。忆及被杨戬施法折磨时的心情,恼火之意竟油然而生,道:“爹,别这样行不行?娘是仙子,我作为她的儿子,怎么能是一个没有出息、懦弱无能的儿子呢?如果是的话,我不配!”刘彦昌怒道:“你以为我不想救你娘吗?可那是办不到的事情。沉香,你还是踏踏实实地,做一些你能做得到的事好吗?”沉香道:“做得到的事?是糊灯笼还是看店?娘在受苦,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做得到呢?”

    刘彦昌骂道:“糊灯笼又怎么了?”想到儿子拿走了多年积蓄,一阵心痛,“我辛辛苦苦糊了十几年灯笼,攒下的一点家业,就全被你给败光了!除了离村,你试成了什么?再不放弃,一贫如洗的日子,你以为好过?”

    沉香气道:“二郎神在村口设了机关,我以为我走不出去——如果那时候我放弃的话,我现在,还在刘家村呢!”

    刘彦昌叫道:“走出去又怎么样呢?再多走两步,连小命都没有了!”沉香却嗤了一声,说:“二郎神虽然不是好人,可我毕竟是他的外甥,他怎么可能下手杀我呢。”扭头便走。

    刘彦昌一把拉住他:“他一直没有杀你,是因为你还没有对他构成威胁!”话音未落,一个声音阴恻恻地接了口:“你爹说得一点也没错,如果你再不回头,我马上就能杀了你!”

    小玉失声道:“哮天犬?”沉香嗯了一声,说:“是啊,哮天犬追来了。”听着刘彦昌刚才的说话,他有些惆怅,心想:“不论爹做过什么,对我还是关心的。可笑当时,我居然那么天真,只记得杨戬救过我的命,送过我金锁,就一心当他是个好舅舅……”

    刘彦昌抬头见到哮天犬,只当他要杀沉香,骇了一大跳,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带他回去!”哮天犬蝙蝠般地从树上倒挂着,一个翻身,飘落地面,冷笑道:“他好象不太听你的话啊,我要亲眼看着他回到刘家村!”刘彦昌连连称是。

    那时的沉香还是第一次见到哮天犬化成人形,奇道:“爹,他是什么人?”刘彦昌压低声音道:“他就是二郎神身边的那条狗,那个哮天犬呀!”沉香却是大喜,一昂头,大声道:“哮天犬?你敢动我!动了我,看二郎神回去怎么收拾你。”

    镜外龙八好笑,叫道:“沉香,二郎神为你收拾哮天犬?太天真了吧,哈哈!”但听哮天犬怪笑之声不绝,道:“你也太把自个儿当棵葱了吧,我可是奉主人密令来的。沉香,你要是现在回去呢,就什么事也没有,你要不回去,我就地处决。”

    刘彦昌吓得一把抱住儿子,沉香气极,说:“我还有八十多年阳寿,他敢把我怎么样?”哮天犬先前发现沉香溜出村子,已匆匆找到主人,禀报了详情。虽然杨戬当时的神色变幻不定,交待的话,却没有半点含混:“无论如何,都要将这孩子逼回村,必要时,你可以出手。”是以,哮天犬心中笃定,冷哼道:“阳寿?主人能随手帮你加上二十年,也就能随手给你划去八十年!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回不回去?”

    “我就不回去!”

    少年的声音,倔强而冲动。毕竟太年轻,他不屑于哮天犬的威胁。只是一条狗而已,还是舅舅养的一条狗,理所当然,他也不必惧怕。凶残冷酷么?被墨扇压下时,他确是明白了点其中的含意。但更多时候,被私塾的先生逼背书挨戒尺,被父亲逼着糊灯笼罚跪,那种种行为,就是他能理解的冷酷的极限了。

    而他的小聪明,往往能让他逃脱开来,甚至报复得先生哭笑不得。

    现在,面对着……一条狗,低头?那会有多么的可笑。

    哮天犬用白骨杖在手里轻敲,这个小孩,留着,只怕会给主人带来不少的麻烦。杀了他么?主人只说可以出手,没说真的杀他。但他若执意不回去,就又是一回事了。心里想着,口中便说了出来:“好,好,我也希望你呢,不回去,那我们便一了百了。”

    刘彦昌簌簌发抖,想逃,却反过来扑上前,叫道:“沉香,你快跑,爹来拦住他!”他心中叫苦不迭,偏偏行动全由不得自己,就如被冥冥中一股大力操纵了一般,拼死抱定哮天犬。镜外百花奇道:“刘彦昌现在倒勇敢得紧啦。”嫦娥却明白,叹道:“杨戬下的法咒,岂是一个凡夫能自行解了的?只是,被法咒逼着来宠自己的孩子……”怕沉香难堪,便忍下话不再说了。

    那时的沉香却心痛感动,抢上前去,大叫:“你别打我爹,别打我爹!”和哮天犬扭打到一起。哮天犬又如何将他放在眼里?冷笑声中,振臂将他掀倒在地,一杖击下。沉香下意识地缩身抱头,却听得一声惊呼,哮天犬倏忽被震上半空,跌得踪影全无!

    沉香目瞪口呆,却见肩上挎着的包袱正透出隐约的光华,顿时大喜:“是宝莲灯。这就是法器的威力?这么有用啊!”扶起刘彦昌,刘彦昌颤声道:“离开这里……快……我们回村子!”拉了儿子要走,却听得尖啸之声破空而至,哮天犬蓦地飞回,半伏在地上,细眼里全是怒意。

    “本事了?真敢和老子动手?”

    哮天犬阴恻恻地说道,虽是人形,却象极了一头咧牙待噬的恶犬。沉香举起包袱,大声叫道:“爹,你先走,我用包袱将他打回去!”推开刘彦昌,用包袱向哮天犬虚砸过去。

    方才哮天犬一杖砸在其上,被光华震开,便已忐忑不安。随了杨戬多年,他自然一眼认出,包里放光的东西,必是宝莲灯无疑。昔日在华山,这灯和主人斗得旗鼓相当,自己岂是对手?但是,主人的命令……就这么一犹豫,沉香也转身狂奔逃去。

    三圣母等人被金锁带着,一路飞奔。早知沉香有惊无险,他们也不紧张,反而饶有趣味地议论起后面的事来。沉香记得,狂奔中自己与父亲先后踩到了一人的鼻子,正发怔时,哮天犬也一足踏了上去。

    而那个人,双角高耸,黑面洪髯,正是三界中赫赫有名的牛魔王。

    哮天犬自不知惹上了这么个大麻烦,得意地逼近刘氏父子:“跑啊,怎么不跑了?跑不动了吧,害怕了吧?宝莲灯是不是在包袱里?拿来罢——”浑没注意牛魔王抚着鼻子,正怒气冲冲地凑了过来。

    一只手搭上肩,哮天犬信手推开,还要向沉香训话,牛魔王一声大喝:“滚吧!”手如蒲扇般地扇出,只听得狗儿悲嘶,哮天犬已被他一掌扇得没了影儿了。

    沉香和刘彦昌骇了一跳,转身便逃,牛魔王一声冷笑:“还想跑?”双手向空虚抓,已将二人摄回,“连声歉都不道,就想跑?”

    他与小妾玉面狐狸争了几句,被赶出积雷山,无处可去,只得想着回元配铁扇公主的洞里暂住些时日。但自从三百年前,孙悟空路过火焰山强借芭蕉扇后,他私娶玉面的事被捅了开来,便一直与铁扇公主避而不见,这一趟回去,心中委实没底。此时,见这两人一迭声地求饶,念头一动:“有手不打送礼人,俺老牛带口活食回去,权当见面礼,老妻再彪悍善妒,也不好当场就发作了罢?”

    难题得解,不禁哈哈一笑,打量了通刘彦昌,摇摇头:“这个太老,不要。”抖手扔了出去。再看看沉香,“这个还可以,细皮嫩肉的,啊,回去给我老婆煮着吃!”大笑声中,便要离去。

    哮天犬气急败坏地赶回,见状,也顾不得思索对方来头,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妖魔?快将那孩子放下!”牛魔王一楞,冷哼:“亏你还是个学法力的,连我平天大圣都不认识?”哮天犬一时没想起来,也是冷哼一声:“平天大圣?看人家孙悟空齐天大圣出名了,你也学着叫大圣?”

    此言一出,牛魔王脸色大变。当年孙悟空西行,将他爱子红孩儿收服,强送去观音处拜师,一直是他心中大痛,又如何肯容人说起这个昔日结拜兄弟的名字?怒喝道:“你再敢和我说起那个死猴子,小心老子我生吞了你!”

    哮天犬一呆,想起一个人来,奇道:“你莫非就是那猴子的结拜兄长牛魔王?”牛魔王怒道:“叫你别提你便提,找打!”一跺脚,大地震动欲裂,哮天犬站立不住,险些跌倒。

    他顿知自己与这老牛相差太远,只得诎笑道:“别,别!都离得不远……牛魔王,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想和你过不去。不过呢,你手中的那个孩子得给我放下……”牛魔王冷笑道:“我老牛几百年没见老婆了,今天给她送上一顿美餐,你休想坏了我的好事!”

    哮天犬暗暗叫苦,回想着来时主人神态,应是不愿要这外甥性命的,只得和老牛好说孬说,想先救了人再说,实在不行,那宝莲灯是三圣母法器,无论如何也得先拿了回来。谁知他不提二郎显圣真君的名号还好,一提出来,牛魔王反倒是骑虎难下。

    牛魔王自也没想到,随手捉到的少年有着这么个神通广大的舅舅。但是,彼此都是三界中数一数二的好手,若听了对方来历,就忙不迭地放了到手的美餐,传将出去,这张脸却要往哪里搁?他也没什么心机,打量了下沉香,随口便说了出来:“这下可让我作难了。我若不放,那二郎神的确有两下子。你说,要是我放了他吧,这不明摆着,是我老牛怕了他二郎神么?”

    哮天犬以己心度他腹,说:“怕我家主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此言一出,众人顿知牛魔王是怎么也不能善作罢休了。

    果然牛魔王怒喝一声,厉声道:“搁你那不丢人,搁我这儿,这人可就丢大了!所以,是你害了二郎神的外甥——你不说,我兴许还会放过他,现在,你说将出来,我却只有非吃不可了!”哮天犬大惊,只有退而求其次,想:先拿回宝莲灯,再让主人去设法降伏这老牛。

    但刚才那句话,却已恼了牛魔王。老牛蛮性一发,两言两语便按捺不住,又是一掌将他扇飞,自己腾云而起,狂笑着向芭蕉洞飞去。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十章 决绝痛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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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魔王抓了沉香回到洞府,陪着笑送给久别的夫人。铁扇公主还在生牛魔王的气,任老牛自言自语,却是不理不睬,老牛陪了会笑脸,小心地问道:“夫人呀,我老牛礼也送了,罪也陪了,好歹就给个薄面了吧。你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是红烧好呢,还是清蒸够味?”

    沉香一听便急了,被缚在那里也无计可施,只得胡搅蛮缠,插嘴叫道:“别,我是乡下人,乡下人肉糙,不管红烧还是清蒸都够难吃的!“

    铁扇公主只绷着脸不理,牛魔王一个人说话也憋闷,干脆便和沉香讨论起人肉的味道来,听得众人皆捧腹而笑。

    小玉掐了沉香胳膊一下,“你怎么那么贫啊?什么好吃懒做不干活,什么肉也腻?沉香,你当时在想什么,一点也不怕吗?真的会吃了你的。”

    沉香笑道:“能拖一时是一时嘛,况且,我算着,算着……”沉香语塞了,他当时是算着杨戬会来救他,所以故意拖延时间。一来,哮天犬见到他被牛魔王抓走,必定会去报告主人;二来,沉香对上次杨戬救他出地府之事,念念不忘。这次遇险,沉香的脑海中全是杨戬的身影,“他一定回来救我的,舅舅一定不会让这个妖怪吃了我的。”

    果然,牛魔王尚在与铁扇公主温存陪罪之时,被一阵胡锤乱砸的敲门声打断。牛魔王怒气满面,冲了出去。门口传来隐隐约约的争吵声,忽听牛魔王怒喝道,‘我这大圣,就是冲着你这个小圣叫的,怎么样?‘又过半响,一个傲如寒冰,无比清亮的男子声音森然响起,‘老牛,今天不叫你命丧翠云山,我就不姓杨!‘

    铁扇公主心中一惊,“小圣?这个世上胡吹自己是什么大圣的,多了去了。却只有一个小圣,他又姓杨,莫非来者是”

    沉香见铁扇公主神色大变,乘机说词,“大嫂,你快放了我。要不,我舅舅打进来,你就没有命了。我舅舅他可是司法天神显圣二郎真君,也叫二郎小圣。”

    铁扇公主听这个乡下孩子一口气说了那么长一串头衔,不信也信了。她心里暗骂老牛好不晓事,孙大圣尚且栽在这个杨小圣的手中,他这个平天大圣算那根葱,还去招惹人家,居然把小圣的外甥也抓来了。想到此处,铁扇公主赔着笑脸,忙将沉香放了。

    沉香心中得意,舅舅的头衔居然如此奏效。但是,一想到要面对杨戬,心中不禁打鼓。他虽然不信杨戬会杀他,但是,这位舅舅要将自己逼回刘家村,却是肯定的。沉香如同脱困的小鸟,既然已经看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就再也不愿意回到那个憋闷的小村庄,回到父亲低矮的灯笼铺。

    于是,沉香从后门悄悄溜了,为了迷惑哮天犬,还故意兜着圈子转了好几圈。沉香当日耍这小聪明,虽将哮天犬转的迷糊,却在今时吃了恶果。沉香固然自作自受,小玉和三圣母被牵带着,也转的头晕目眩。

    沉香逃出翠云山芭蕉洞后,一路狂奔。由于担心有人追赶,他边跑边回头看,脚下一个没有留神,重重跌了一跤。等他抬起头来,那个人模狗样的家伙,坏笑着站在自己面前,“摔疼了吧,沉香。”

    沉香爬起来欲逃,却被哮天犬抓住肩膀,正在此时,一条红绫飞过,将哮天犬包成了个红粽子,连狗嘴也给堵上了。原来是龙四公主赶到,出手救了沉香。

    “多谢妹妹救了沉香。”三圣母感激道,龙四公主有些不好意思,“是刘彦昌跑来找我,说沉香被牛魔王抓走了。我刚到翠云山,便看到哮天犬要为难沉香。我虽困住哮天犬,杨戬却也追到了。沉香这孩子,那时候胆小,我让他到我这边就是不敢,唉……”四公主一番话,说得沉香脸上一红。

    果然,四公主让沉香过去,沉香却不敢动弹,因为杨戬就站在几步之外。四公主急的又是招手,又是低声呼叫,这番动静早落在杨戬的眼中,他只做不知,且看沉香如何应对。然而沉香一直优柔寡断,那么几步路都不敢迈过去。杨戬的心中不觉有些失望,眼角眉梢带了几分讥诮。

    终于,哮天犬咬破了红绫,叫道:“主人,他在这儿。”

    沉香见行藏已破,慌不择路,逃了没几步,抬头却见杨戬,吓的站住了。他欲掉头,哮天犬已经脱困,挡住了他的来路。正在沉香走投无路之际,幸好四公主及时赶到了他的身旁。而此时,哮天犬和杨戬成犄角之势,逼住了沉香和龙四公主。

    四公主见沉香惊慌的样子,气的骂到:“让你犹豫,让你胆小。”她为沉香的处境担心,急道,“这下怎么办呢?”

    此时,四公主和沉香的左边,有哮天犬持骨头棒虎视眈眈;右面却是杨戬,黑衣墨扇,却背着他们而立。谁都不知道那杨戬心中打的什么主意。

    杨戬轻摇了一下墨扇,缓缓道,“沉香,你太不听话了。”沉香怒道,“我听话?!我听你的话,我娘就出不来了。”杨戬冷笑道,“别以为我曾经对你好过,就不会杀了你?”沉香听杨戬此言,如冷水泼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下的了手杀我?”沉香的心乱了,不可能,他若要取我的性命,刚才就不会亲身去牛魔王洞府救我。一定是舅舅在吓唬我,逼我回村。

    沉香的疑问,让杨戬哑然失笑,这个少年,他要救母,却还存在如此幼稚的幻想,根本都不曾意识到这条道路的残酷决绝。杨戬转过身,面对着年轻的沉香,“如果你现在回头,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帮你。”杨戬想到刚才沉香的表现,暗暗叹气,这个孩子还是做员外郎比较合适,自己便给他一生富贵平安吧。

    沉香惊呆了,这个“舅舅”的话语,脉脉温情不再,这分明是一宗冷冰冰的交易,覆盖着死亡的羽翼。沉香不禁倒抽口凉气,十六岁的少年犹豫着,退缩着。杨戬冷冷一笑,果然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

    一时寂静,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决择。三圣母不自觉的握住了儿子的左手,沉香将右手覆在母亲的手背上,三圣母安心了。果然,就听少年沉香朗声道,“那我现在决定了。我不会回头的。”

    “好样的。小小年纪,就能抵抗。”“真是少年英雄啊。”镜外的众人,连声夸赞。三圣母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刚才二哥的绝情,已经伤了自己的心,此刻儿子沉香的纯孝,给她莫大的安慰。沉香站在原地,他似乎没有听到赞美,他也没有看见母亲欣慰的目光。他的心被重重戳痛了,就像那个时候一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有的倔强和傲气,都是被眼前的这个人所激发的,一个轻蔑不屑的眼神而已。

    听到沉香如此果断的回复,杨戬的眼中,掠过一丝赞赏,转瞬就消失在冰冷的眸中,“好,那你就别怪舅舅心狠了。”

    杨戬沉声唤道,“哮天犬!”哮天犬听主人召唤,一挺手中的骨头棒,“在!”

    只听到杨戬继续命令,“先杀沉香后杀刘彦昌。”

    “是。”

    四公主见哮天犬挥骨头棒就要扑上来,对杨戬怒斥,“杨戬,你别忘了,你跟沉香可是有血缘之亲的。”

    血缘之亲,四个字,重重击在了杨戬的心上。那个少年韶秀的眉眼,实在像极了三妹。一时间,痛楚无奈,潮涌心头。杨戬转过身去,竭力用冷漠伪装自己,掩盖内心最深处的脆弱。另一边,沉香气的有些哆嗦的手,已经拽出了一直系在脖子上的红丝线,掏出了一个金锁。

    沉香注视着金锁,这是一份生日礼物,是那个人送的。当日,他感谢上苍,送来了那样好的一个舅舅。曾几何时,天真的自己,模仿着这个人的一言一行,幻想着能够有一天可以和他比肩。如今,同样是这个人,却蜕去了温柔的伪装,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后来逼得自己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几死几生。舅舅,这就是老天爷赐下的好舅舅吗?

    沉香紧紧的握着金锁,死死的看着,怒火在他心中燃烧。哮天犬就要杀自己了,而他的亲舅舅却转过身,置之不理,真要自己死在他的眼前吗?沉香牙关一咬,一把扯断了脖子上的红线,他最后再看了金锁一眼,举起金锁,朝着冷然而立的杨戬,使劲的掷去。

    阳光下,一弧金色的光芒,兀然划过杨戬的眼前。

    杨戬的眼睛被那一道决裂的光芒灼痛了。他目不转睛,看着那个象征长命百岁的金锁,这是他送给沉香的第一份礼物啊。沉香,你真的决意恨我了吗?虽然这是自己决意逼他的,虽然期待着的是这样结果,终究,心还是会痛的。也许,这就是血缘之亲。

    映着金芒的眼中,盛得满满的,是失落和惆怅。

    金锁带着半截红线,一声轻响,终落在了他脚下的衰草丛中。

    “你也逼我?就像你娘当初逼我一样。”杨戬下意识的吐出这句话,当年亲手压三妹入华山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现。

    “他怎么逼你拉?”四公主冲到了杨戬的面前,哮天犬赶紧护在主人身旁。四公主继续慷慨陈词,“难道小孩子想见母亲,有什么不对?”

    四公主锐利的话,直刺杨戬。杨戬猛然转过身,他打断四公主,“这关你什么事?真以为你是东海的四公主,我就不敢杀你了吗?”说道此处,脸现杀气。若不是四公主这样娇纵沉香,他又怎会肆无忌惮的胡闹。

    沉香也上前一步,“杨戬,有本事你杀我,不关四姨母的事。”听沉香如此,四公主心中安慰,她拉住沉香的手,“沉香”

    “你不怕死?”杨戬问道。沉香看着杨戬的眼睛,“我怕。谁要来杀我,我都会害怕。可我偏偏不怕死在你的手里。你来吧!”说到此处,沉香的眼中,已经似乎有泪花闪现,显见他是怕到极点,却偏偏硬着这样说。

    三圣母见此情景,护犊心切,上前一步,对着杨戬喊道,“二哥,你就放过这个孩子吧,我求你了。”沉香一把抓住母亲,三圣母一愣,才想到这是过去的镜像。她喃喃道,“他为何如此心狠?”沉香冷笑到,“他狠的地方,还没有到呢。”

    杨戬看着沉香,当年,自己也是他这个年纪心中,一个声音在说,“放过沉香吧。你还要三妹伤心到什么时候?”沉香的眉眼,像极了三妹。此时,他眼中含泪的模样,在杨戬眼中,竟然慢慢和心爱的小莲相重合。“求求你,二哥,放过沉香吧。”华山幽洞中,小莲泪光涟涟。杨戬想到三妹,心中有些不忍。但是,心中另有一个声音在说,“此子若不如此锤炼,他怎能成器?我难道就听任我杨家的骨血,变得和那刘某人一般?”于是心肠又变得铁石一般。杨戬冷冷的讥讽道,“这么小小年纪,就会用感情来要胁别人了。我杨戬从来不受任何人要胁。”

    十六岁的沉香,看着冷酷无情的杨戬,心中越来越绝望。

    哮天犬!”杨戬唤站在他身后的哮天犬,森然道,“你还等什么?”一向听话的哮天犬却犹豫了,他观察着杨戬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主人,我是说,您真的要杀呀?”“恩。”看到主人微微点头,哮天犬才持骨头棒冲了上去。四公主见势不妙,与哮天犬缠斗在一起,连使杀招。哮天犬忌讳她龙宫公主的身份,不敢怎样冒犯,只能招架,一时间破绽百出。杨戬微微蹙眉,他踏前一步,墨扇一扬,四公主打着旋儿飞了出去。她刚爬起来,就被杨戬手腕一翻,随意用扇一指,便动弹不得。少了四公主的护持,转瞬之间,沉香便被哮天犬打翻在地。

    沉香倒在地上,手抚着胸口,“杨戬,你有种就自己动手杀我。”他看着站在一旁的杨戬,“你让哮天犬杀了我,当你愧疚的时候,你就可以杀了哮天犬,为我报仇。这也算是给你良心一个交代,是不是?”

    哮天犬听到沉香一番话,呆住了。他举着骨头棒,却是落不下去。杨戬的心中,无名火起,沉香,我杨戬在你心中,竟然是卑鄙不堪吗?眸中再也不是秋水无痕,一泓寒潭波涛汹涌,怒火毕现,“胡说八道。”

    沉香以为说道了杨戬的痛处,他吼到,”那你为什么不亲自杀了我?”

    杨戬深深吸了口气,沉香,这可是你逼的。他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哮天犬,喝道,“退下。”“是。”

    杨戬复看沉香,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酷,“好,我就亲手杀了你。”

    杨戬平举右手,手中的墨扇,随心意,变化成三尖两刃枪。

    杨戬持枪,一步步走向沉香,枪上寒芒流转,冷气森森。沉香吓的往后蹭去,而四公主被定身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沉香恐难逃此劫。

    杨戬看着沉香的眼睛,少年的眼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不理解。杨戬心软了。刚才沉香对于救母的坚持,让他心中生出了一个朦胧的念头,此刻渐渐打散。罢罢罢,这份责任,不是这付稚嫩的肩膀所能够负担的,就放他一生逍遥自在吧。沉香,莫怪舅舅心狠,我要废去你天生的法力,逐回刘家村,好好做一世的凡人吧。

    杨戬缓缓的举起了枪,枪下之人,那是他的骨肉至亲,血管里流淌着的,是他杨家的血脉,就这样,毁在了自己的手中吗?一刀下去,就毁去了三妹所有的希望?

    “不,二哥!”三圣母扑了上去,她覆在沉香的身上,对杨戬叫到,“你不能杀他。”杨戬却狠心闭上了眼睛,将枪高高举过了头顶,劈了下去慢慢的,时间也似乎凝滞了,凝滞住了那凌厉的枪势

    “慢着。”空中忽然有人叱道,杨戬收了枪看去,却是百花仙子带了一群小花仙子到了。杨戬一皱眉,“连你也要来多管闲事?”

    “百花姐姐,你如何能够赶来救了沉香?”三圣母见爱子被救,喜极而泣。百花瞥了一眼刘彦昌,“是四妹妹的龙马,驼着他跑来告诉我的。我一听沉香有危险,赶紧带着姐妹们去帮忙。正好撞见这杨戬要杀沉香”

    三圣母仍然有些担忧,她知道这位好姐妹的法力低微,手下的花仙子也是柔弱女流,怎么会是杨戬的对手?

    百花见杨戬傲慢的站着,混不将自己看在眼里,心中有气。于是,她装做无意提到王母要招她上天看花草清单之事。杨戬哼了一声,“管我什么事。这件事我也不怕娘娘知道。”

    “那么,那件事呢?”

    杨戬听百花仙子语气异样,心中一凛,“仙子说话太深奥,杨戬听不懂。”

    百花面带微笑,“好,那我就从头给你一一道来。盘古开天辟地以后,他的一只眼睛化作了太阳,另外一只眼睛化作了月亮,他的睫毛”

    “别说了。”杨戬心中大惊,那件密事只有嫦娥和三妹知道,百花如何得知玉树之事,是三妹还是嫦娥泄露的?

    百花仙子见大名鼎鼎的司法天神,也有被自己言语要挟的时候,心中不免得意洋洋,“好,不说了,你把沉香放了吧。”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杨戬眼风扫过那些小花仙子,却见人人抿嘴而笑,显见知之甚详。

    已经有几个花仙子笑出了声,百花仙子瞪了她们一眼:“如果沉香不会有事,那就没有几个人再会知道这件事了。万一沉香有个三长两短,我保证天界各路神仙都会知道此事。”

    杨戬心中恨极这个多嘴的女人,今日之事只能作罢。逐沉香回村事小,玉树泄密却是事关重大。无暇再和百花纠缠,杨戬放了四公主和沉香,带着哮天犬匆匆走了。

    三圣母看着沉香拜见百花姨母,喜乐融融的样子,还想多留一会儿,就被金锁牵了跟着杨戬哮天犬而去。原来哮天犬不忿沉香扔了主人的金锁,就随手捡了起来。

    “主人,这金锁”哮天犬擦去了金锁上的泥土,看着主人的神色不豫,只当是没有清理干净,又小心的吹去了上面的土尘,讨好地将金锁呈上。这次主人什么都没有说,便将金锁收进了怀中。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十一章 借刀谈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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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跟随杨戬,见他不回真君神殿,带着哮天犬径自往华山而去。一到华山,梅山老大和老四便迎了上去。以往杨戬见梅山兄弟,总要寒暄几句,今日却一句话都没有,脸上阴沉似水。

    “这十六年有人接近过三圣母吗?”杨戬逼视着康老大,眼光如刃。

    “没有,二爷,出了什么事”康老大心中惴惴,不知道杨戬何来此问。杨戬却不再理会于他,一个人进了三圣母的囚洞。

    洞中幽暗漆黑,只有洞顶的一束光芒,孤单单投在三圣母的坐台之上。三圣母听到声音支起身来,见只是杨戬一人前来,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杨戬像是看出了三妹的心思,缓缓道,“他已经走出刘家村了。”

    “什么?”三圣母睁大了眼睛,惊喜交加。沉香走出刘家村,是不是意味着,母子很快就能重逢了呢?自上次见过沉香一面后,三圣母便夜不成寐,多少次从梦中哭着醒来,睁着眼睛枯坐到天明。

    杨戬见三妹神情,便知道她贪图母子温情,还不晓得其中厉害,不得不点醒她:“你是知道的,这件事让天庭发现,沉香刘彦昌没有一个能活。而你要受的惩罚,一定比现在更严厉。”说道此处,杨戬的神色一黯,他想到了银河边的织女和那两个小孩儿。那个女人对于自己的亲身骨肉,尚且下的如此狠手。一旦三妹之事被天庭知晓,以娘娘的心机和手段,恐自己也难护得她母子平安周全。

    “比现在更严厉的惩罚?”三圣母怨恨的看着二哥,自己已经被这个亲兄长,囚禁在尺许之地,苦捱的十六年。还有什么惩罚比现在更严厉?只是沉香,这个孩子不听他的话,私自跑出来找母亲,看来是扫了这个好兄长的颜面了。他会不会为难沉香?想到此处,三圣母眼中噙泪,且向他服个软吧,为了儿子,也要低一回头。

    “二哥,你让我再见他一次。我一定能劝他回去。”三圣母哀声恳求,眼中泪光涟涟。

    “不行。”杨戬上前一步,焦虑之情溢于言表,“你的法力即将耗尽,不能再见他们了。””你可以帮我。”三圣母见杨戬尚关心自己,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悲哀,在二哥心中,恐怕还是权位重于亲情吧。三圣母想了一下,继续言道,“你帮了我就是帮了你自己。你也不希望这件事闹大吧。”说完这句话,三圣母小心观察着杨戬的神色,却见杨戬沉吟不语。

    三圣母此言是指沉香,杨戬却想到另一件事上去。半晌,杨戬才道,“我会用我的办法让他回去。但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三圣母一愣,“什么问题?”

    杨戬直接了当问道,“广寒宫那件事,你究竟告诉了多少人?”

    三圣母吃了一惊,心中转过了万千个念头,二哥为何问起这件密事?听二哥问话的语气,似乎此事已经外泄了,莫非是三圣母心中隐隐有了答案。虽然知道此事泄露后,杨戬处境会非常尴尬,杨莲还是决意不说。她心中甚至有着小小的快感,心中有条小小的毒蛇,嘶鸣吐信。“我没跟别人说。但我不知道嫦娥她有没有?”杨莲故意将难题留给了杨戬,那位千年寒霜的月宫仙子,是二哥最柔软的所在,连他自己都碰触不得。

    果然,杨戬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三圣母见杨戬真的发怒而去,心中不觉着慌。她害怕杨戬会将气全出在自己的儿子和丈夫身上,忙叫道,“二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够劝他回去的。”

    杨戬却是不理,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重,被戏弄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烧。听着二妹声声哀唤“二哥”,却再难让他回头。三圣母的手伸向杨戬,哭倒在囚台之上。

    “三妹妹,姐姐一直错疑了你了。”百花仙子看到此处,不好意思的陪不是。“我还以为是三妹妹说漏嘴,那杨戬才会要杀人灭口。原来三妹妹并没有告诉杨戬实情。”

    听百花仙子这番话,哪吒吃了一惊,他狐疑朝嫦娥看去。当日在天庭揭发玉树一案,这位广寒宫仙子,可是明确答复圣佛,是她将玉树一事告诉百花仙子的。嫦娥仙子的神情也是一变,她颤声对百花仙子道,“三妹妹曾经告诉过你广寒宫玉树之事?”

    百花仙子满不在乎,“三妹妹和我闲聊时说起此事,但是语焉不详。所以,”

    嫦娥冷笑道,“所以,你便装做不知,再来套我的话?”

    百花仙子听嫦娥的语气,分明是对已不满。百花有些恼了,她斜睨着嫦娥,却对镜中的三圣母大声说,“打坏玉树的人不是我,揭发玉树的人也不是我。我一苦人儿,玉树的光半点没沾着,险些连命都给送了,现在还要听这些话?三妹妹,我可都是为了你儿子沉香,你说我冤不冤?”

    三圣母颇感尴尬,两个至交好友为了二哥之事生了嫌隙,归根到底还是当日自己一时口快。

    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守在洞外。哮天犬见杨戬出来,几步就蹿到主人身边。“主人,属下斗胆多句嘴。那盘古的睫毛?”哮天犬刚才是见过百花仙子要胁主人的情景,他虽然不明白究竟,但跟随主人千年,多少也能察言观色。

    杨戬正烦玉树泄密之事,见哮天犬也来添堵,立时眼眉立起,狠狠瞪了狗一眼。哮天犬立时矮了半截,“属下只是有些担心呐。万一百花仙子向天庭提及此事”

    “看来,我要再走一次芭蕉洞了。”杨戬的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笑容,哮天犬见了一哆嗦。

    杨戬严令梅山兄弟看守华山,带着哮天犬往积累山去。刚到了芭蕉洞门口,就见铁扇公主满脸怒色跑出洞来。杨戬一个眼神下,哮天犬便将铁扇公主擒下,铁扇公主惊呼,“老牛,老牛救我。”

    牛魔王赶紧冲出来,看到老婆被哮天犬挟持着,目眦欲裂。他刚要扑上去,身上却是一寒,一种强大的力量威慑而来,将他的去势生生的压下了。牛魔王转脸看去,黑衣杨戬,轻摇墨扇,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牛魔王怒吼道:“你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冲我来呀。

    牛魔王着急,杨戬半分不急。他慢悠悠道,“你我都很清楚,咱们两个要动起手来,三天三夜也分不出胜负。我也懒得费那功夫。”

    杨戬眯着眼睛瞅着牛魔王,这头牛头脑简单,倒是有把蛮力气。“要想让你老婆活命,你得替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牛魔王急问。

    “进去我告诉你。”杨戬自顾自进了芭蕉洞,老牛一呆,这个小圣倒像是芭蕉洞的主人。

    进的洞来,杨戬直入主题,“沉香,还有他的父亲刘彦昌,以及东海的四公主,都藏在苏州百花园。你去给我杀了百花仙子,把沉香、刘彦昌、四公主,还有那些小花仙子,都给我抓起来。”

    牛魔王踌躇道:“这别人倒也罢了,那百花仙子可是天下群芳的首领,杀了她,这事恐怕就闹大了。肯定会惊动天庭的。”

    杨戬扫了牛魔王一眼,这个平天大圣如此胆小,倒是自己没有料到的,看来还得逼他一逼:“你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我也不求你。不过,等着给你老婆收尸吧。”

    杨戬冷冷的摔下这句,转身就要出洞,牛魔王急急追了几步,几乎要给杨戬跪下了,“别别别,我去抓他们还不行吗?不过,抓人总是要时间的。”

    杨戬微微一笑,“那么,尊夫人就只好暂时委屈几天了。”

    牛魔王只能看着杨戬出洞,他并非不想去你死我活拼一场,但是这个杨小圣却让他心中着实发毛。平天大圣对自己呸了一声,俺不是怕了这个小圣,只是夫人在他手里,不得不如此而行。牛魔王正犹豫迟疑间,杨戬已经带着哮天犬,押了铁扇公主,扬长而去。

    杨戬回到真君神殿,吩咐将铁扇公主押下。牛魔王一事,他总是不怎么放心,算着时间牛魔王差不多抓完人,又秘密去了一次芭蕉洞。

    牛魔王一回来,就见杨戬静坐洞中相候,心里怵了一下。他赶到苏洲时,沉香溜往华山,刘彦昌龙四追人离开,只捉住了百花与一干花仙。但是,该怎么交待呢,夫人还在这个姓杨的手里。

    “百花园里的众仙子,都让我老牛给抓回来了,不过那刘彦昌父子和那四公主……”

    见牛魔王吞吞吐吐,杨戬轻摇墨扇,问道:“怎么了?”

    事没办好,瞒也瞒不住,牛魔只得答道:“那几人不知跑哪儿去了。”

    杨戬暗自皱眉,真不知是那孩子的幸还是不幸,又没能抓他回来?难道,要逼他回村,就有这么难吗?心中有些不悦,语气就有了教训的意味:“我不是告诉你,等人齐了再动手吗?”

    “人齐了?”牛魔王听出来了,气哼哼地道:“我怕再等,就连这几个都跑了!就连她们自己,都找不到刘彦昌父子,你让我上哪儿找去呀。”

    想了一想,又问:“那些人怎么办呢?”

    怎么办?回身看了这老牛一眼,来时便已想好。三妹就是让百花生生教唆坏了,这种女人留在世上,百无一用。而且,按这女人无事生非的性子,玉树之事,迟早要天大的漏子。当下一横扇,作势划过颈间,冷冷地道:“杀!”

    “啊!”吓了一跳的反而是牛魔王,迟疑地道,“杀?不好吧,这万一将来……这罪可就大了!要杀,你自己去杀吧,我不干。”

    杨戬暗恼,善后的办法他早已想好,看来要先说出来安一安这老牛的心,便道:“前些日子,王母下旨,令百花上天面圣,现在她们失踪了,王母娘娘一定派我来查这件事。”牛魔王却更是大惊,叫道:“你怎么不早说?这可怎么办?”

    “你慌什么?”杨戬不满地喝了一声,牛魔王哑了口,静听他说下去,“到时我随便抓个妖怪,就说百花仙子已经遇害,王母娘娘一定会另立百花仙子,这事就算完了。所以,你必须要除掉她们,免除后患。”

    牛魔王为难地搓着手,听起来倒是个好办法,但万一事泄……这杨戬是司法天神,有的是办法自保,自己平天大圣的名头虽响,却也不过是一名下界的妖物。杀百花之事绝非寻常,谁知他打的什么主意?若他口不应心,老牛岂不是自找苦吃?

    他粗中有细,这一通番算下来,任杨戬再说什么,只哼哼哈哈地应付,反不住追问:“那山妻什么时候放回来呀?”至于百花杀与不杀,左右人在手里,且探一探风头再说。

    看得出牛魔王是在敷衍,杨戬微微冷笑。如今百花仙子等都被囚,玉树之事暂时不会泄露。只要铁扇公主在自己手中,不怕牛魔王不就范。现在且不去逼这头牛,后面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百花一直闷着,此时再也忍不住,絮絮地述起当时所受的惊吓来。哪吒听得厌烦,冷冷地开口道:“都是过去的事了,百花仙子,你不过是被关了些日子而已,用得着这么喋喋不休吗?”气得百花将余下的话生生又吞了回去。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十二章 泥鸿记雪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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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才返回天廷,瑶池却又传来旨意,令他再去催促三圣母上天筹办蟠桃会。沉香兴灾乐祸地道:“算起来,杨戬这也是抗旨不遵的罪。可惜嫦娥阿姨被他骗过,四姨母您又怕将动静闹大,否则他定要吃不了兜着走。”一则看得有趣,二则想着岔开话,能冲淡一下众人因玉树而来的不快。

    王母几次传旨,三圣母都没有应召上天,嫦娥曾为此专程赶往华山查看。杨戬预先猜出,变化成妹妹模样,骗她放心转回了广寒宫。事后得知真相,她气愤中杂了羞恼,更坚了相助沉香之心。但此时别有一番感触,只想:“他曾借三妹妹的口,问我是否还愿意伤害那个人。如果那时知道他就是羿,我还会不会……会不会……”

    龙四却道:“沉香,你这孩子还是爱胡闹的性子。动静闹大?你四姨母不过一个龙族公主,非召不得上天,如何去闹?其实现在看来,杨戬一开始也没想着杀你,只是要逼你做一世平安的凡人。但他还是太过自私,为了自己前程,终于绝情到这等地步。”

    打发走星官,杨戬越发不安。方才从下界回来,南天门迎面遇上了托塔天王李靖。一番客套后,李靖突然言道近来妖魔横行,常有捕食凡人之事,司法天神若人手不够,尽管开口,十万天兵,自当鼎力相助。然后一个哈哈,岔开话,说到即将到来的蟠桃盛会上去了。

    “这只老狐狸,八成听到什么风声了罢。”琢磨着李靖那意在言外的神情,杨戬暗骂了一声。托塔天王是天廷里的不倒翁,虽然没什么过人神通,却仗了儿子和佛门的渊源,受封天王,持掌天兵。平素似忠厚公正,不问朝中是非,实际左右逢源,自成一派。司法天神一职,他早就想兹念兹,垂羡之至。沉香之事若真被他知道,那就颇为棘手了。

    不过,这样一番说辞,极不合他隐忍周到的为人,也无利可图,却是意欲何为?几百年里冷眼旁观,李靖与兜率应有过不少背地里的交易勾连。若此次也是,那就另当别论,隐忍多年,兜率终于要静极思动了么?

    盘算着各种可能,杨戬蹙眉沉思,神色越发阴郁。

    众人只当他想着如何对付百花沉香等,反正早知他是徒劳无功,也不紧张。哮天犬这时返回神殿来,却是捉来了刘彦昌。

    “怎么将他抓上天来了?”瞪了一眼哮天犬,杨戬有些恼火,私捉凡人上天虽不是了不起的大事,但若落到有心人眼里,还是一场麻烦,更何况是这个书生!再这样下去,三妹的事,到底还能瞒得了多久?

    哮天犬畏缩地凑过去,将前因说了。原来他追沉香不果,倒在百花园里撞上了刘彦昌。这书生发现百花园一片狼藉,正在破口大骂:“杨戬,你这畜生!你这个猪狗不如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的畜生!你你以为毁了百花园就能够杀人灭口了吗?三界之内,知道你毁了广寒宫玉树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你是杀不完灭不净的!”

    哮天犬骇得几乎摔倒当场。好孬也做了多年的神仙,那玉树是天界珍宝,若真被毁了,最轻也要被打入轮回。一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擒了人便急忙忙冲回神殿来。

    “你别以为这件事情可以瞒得过天庭,我和三圣母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很多人了,你是杀不绝的!”见杨戬与哮天犬进了刑室,刘彦昌的骂声更响彻云宵。杨戬脸色铁青,他倒不怕刘彦昌大骂,真君神殿的刑室设了禁制,再大的声响也传不出去。

    只是,三妹,方才在洞里,你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没有告诉任何人么?

    尽量平复了心情,冷冷地开了口:“说,你们都告诉谁了?”

    刘彦昌被绑在铁柱之上,看着眼前这个威严冷峻的男子,复杂的感觉堵在胸中,让他本能地想大哭出声。但却哭不出,反常的情绪汹涌着,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声的冷嘲:“你很想知道?堂堂的司法天神,也有事想求教我这个凡人?好啊,你过来,我告诉你。”

    看着刘彦昌的怪异神情,杨戬也有些出乎意料,随之想起施过的那个咒法,不禁冷笑,“果然是个意志薄弱的凡夫啊,这么多年了,还是被牢牢控制着。看来,终他一生,都无从摆脱了吧?”这样想着,仍缓步走了过去,玉树关系重大,须得从他口里撬出些头绪来。

    近了,近了!刘彦昌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失控了去,那日在华山,风和日丽,琴瑟和鸣,就是眼前这男子,从天而降,让一切欢愉都不复存在。如今,百化园被毁,儿子失踪,又是因为他……

    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一口唾沫已冲口而出,呸地一声,正中杨戬眉心。

    杨戬眼神蓦然凌厉如刀,左手紧握成拳,“吐得好,我让你全吐出来!”一拳击出,刘彦昌一声惨呼,嘴角涌出血来。只是尽管身子开始发抖,口里却仍在高叫:“来吧,杨戬,我倒要看看你有多恶毒!”

    杨戬皱了皱眉,炽烈的怒火平息了一些。硬来没什么用,又不能解了法咒再逼供,只有吩咐哮天犬:“你去,给我将沉香抓来!”又回过身来,看着刘彦昌,森然道:“你不说,我当面将你儿子掐死!”果然,咒法驱使着的关切,使得刘彦昌脸色大变。

    虽然如此,杨戬却知道,就算抓来外甥相胁,也未必能逼这书生顺从。百花那女人知道玉树之事,或许与三妹无关,但这个刘彦昌……若非果真涉及三妹,法咒岂会生效?三妹,你和你这个好丈夫,还真是无话不谈!

    从哮天犬手里接过鞭子,想起的,却是三妹冷漠的话语:“二哥,我不是你,不会拿亲人的痛苦当成笑话看——这种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是啊,三妹,你不会将二哥的痛苦当成笑话看,你只会当成谈资四处传播……

    运鞭击出,鲜血点点飞溅,未落到杨戬的银铠黑氅上便被无形的罡气震开三尺。他出手纯为泄愤,自是没用真力,不然刘彦昌这样的一介凡人,早就化为齑粉了。饶是如此,这也是几百年来刑室第一次物尽其用,动用私罚。一直焦燥不安的沉香,终忍不住怒喝起来:“杨戬,你住手!”三圣母闭上眼不愿看,哪吒却瞧得清楚,刘彦昌眼中流露出恐惧神色,明明一百二十个想讨饶了,杨戬对他下的咒语,却硬是迫使着他不肯低头,继续“慷慨激昂”地大骂不休。

    奇怪的是,杨戬映在在火光下的俊美脸庞,格外忧郁高贵,丝毫不觉阴森,他挥鞭越狠,眼中那股令人心碎的悒色越浓。

    渐渐的刘彦昌的咒骂和呻吟声越来越小,杨戬长出一口气,冷笑斜睨,又恢复了那个淡漠孤藐,诸事由己不由天的显圣真君,冷然回手一扬,将鞭子挂在墙上,转身出门。

    天廷仍是风平浪静,朝会上遇见李天王,说起的也都是言不及义的闲话。但越是如此,杨戬越是放心不下。又过几日,梅山兄弟匆匆来报,原来嫦娥终是从四公主处得知了三圣母近况,惊怒之下,直闯华山,逼着康老大带她进了囚室。

    “什么?”

    杨戬腾地站起身来,又强忍着坐下,挥手令他们仍回下界看守。沉香不由得一阵快意,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任杨戬千算万算,终有了败露的一天。”想着父亲被责打的惨状,咬着牙加了句,“且看他将来如何自食恶果。”

    梅山兄弟刚刚离开,哮天犬又苦着脸闯入,禀道:“主人,属下找到了沉香下落,可是……却被万窟山的两只狐妖救了。年长的那个法力深厚,属下实在不是对手。”

    不顺之事接二连三,杨戬反而平静下来。十六年了,终于要瞒不住了吗?问了详情,一阵不悦:这只笨狗,居然三番两次失手!隐隐又有些安慰,三妹的儿子,原先一身毛病,被逼得狠了,倒也有些聪明急智。只是不能由着他四处闹了,无论李靖还是兜率,知道了内情,只怕都会在这孩子身上打主意。

    单凭哮天犬,怕不能及时捉回外甥了,杨戬换了便衣,带着狗儿亲自往万窟山查看。那万窟山的千狐洞地形复杂,洞洞相连,纵有哮天犬凭嗅觉引路,也转了个晕头转向,不知所以。小玉冷笑道:“后来杨戬与哮天犬分开找出口,姥姥趁机捉了那狗。多拖住他们大半天工夫,我和沉香才得以平安离开。”想到姥姥,恨意陡生,向杨戬重重地呸了一口。

    好容易从千狐洞脱身,杨戬也暗自出了一身冷汗。若被天然洞穴困住,岂不笑倒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哮天犬抖擞精神,奠起了万里追踪之术。一番追逐,却被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

    “主人。”他伏地嗅了半晌,犹豫地道,“他们的气味又消失了。”

    “估计他们已经明白,你的鼻子到水里就没有用了。”

    哮天犬连连点头,主人就是主人,见微知著。见嗅不出味,他也试着动脑子去想,说道:“但是我知道,他们不是往上游走,就是往下游走!”

    杨戬一怔,笨狗,这算什么知道?手中墨扇一翻,啪地敲上了狗头,“废话!”哮天犬捂着脑袋不敢出声,杨戬冷哼道:“我们分头追,我往上游,你往下游!”不再理他,振衣离去。

    逆流而上,他张开神目查看,上游方圆百里,俱没有狐妖的妖气。便不再追,转向下游赶去,先与哮天犬会合再说。除了追回外甥,这两只不知为何而来的狐妖,委实让他心神不宁。无所图?哪会有这么好心的妖物。有所图?那样一个毛病多多的穷小子,有什么好图的,除非是为了……

    杨戬突然一凛。听哮天犬回报过,三妹的宝莲灯,目前正在那孩子手中。集天地之灵的法器,三界无双,是了,那狐妖只怕正是垂涎于此。

    沉香想到这段日子,正是与小玉初见,情谊渐浓的时候。小狐妖久居深山,事事不懂,陪着他来到城镇之中,更不知闹了多少笑话。但若不是小玉,也用不着杨戬出手,他早就让哮天犬抓回邀赏了。心下对小玉的怜惜爱意又多了几分,不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后来的事记得清楚。从万窟山逃出后,一路游玩耍乐,将身上的银子用得一文不剩,直到遇上那个叫穆铁柱的孝子,负母求医,才让自己想起了离村的初衷,专心去华山找寻母亲。数日后再看到这铁柱时,却被无罪判斩,自己急着救人,在法场上使出法力,招来了哮天犬。如非小玉的姥姥及时赶到,那次又要大祸临头了。

    此后姥姥被二郎神的人追杀至死,与她屡次回护自己,多少也有点关系。虽说她也居心不良,但较之那个所谓的舅舅,却要对自己好得太多。

    正出神间,杨戬已寻到了哮天犬。哮天犬说了老狐妖的事,杨戬脸色阴沉,疾追到水边,正凝神细察间,河上反先传来了阵阵喝骂:“好你个大胆的河妖!你杀死薛公子不要紧,还抓走了刘沉香。识想的快将刘沉香给我送上来,小姑奶奶……小姑奶奶我饶你不死!”正是小玉。

    龙八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沉香在镜里听见,不好意思地道:“八太子,你别见怪,我也是被杨戬追急了没办法,想用这法子激你出来,和他打上一架。”龙八笑道:“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所以,本太子才将计就计,直接拉了你去龙宫……”

    龙四摇头道:“弟弟,你还说?那时沉香尚是凡人,你将他关到大贝壳里,差点闷死他了!”龙八笑嘻嘻地道:“不是没闷死吗?说来沉香还得谢谢你那个狠心的舅舅。若不是他追去龙宫,要找我的罪证,我可压根本想不起放你走——我哪记得凡人被拉下水会被淹死的!”

    当日宝莲灯放光示警,沉香猜出是杨戬追来,听穆铁柱说河里有妖物作怪,灵机一动,佯作落水,让小玉大骂,欲引着杨戬去追查那倒霉的河妖。却不料这河妖便是帮着姐姐找寻沉香的八太子。八太子被小玉骂得火起,加上又不认识沉香,索性掳人回龙宫,再现身与小玉大战。

    杨戬在岸上旁观,也不插手,只令哮天犬留意老狐妖的动静。沉香有些泄气,道:“他居然猜出来了,难怪一直不见他出手。”说话间小玉迭遇凶险,一直潜在船上的老狐狸精担心孙女,腾身而起,施出法力困住了龙八。

    龙八遇险,正手忙脚乱中,水中炸出条金龙来。正是龙四赶到,逼退老狐狸后,拉着弟弟入水离开。

    岸上杨戬只是冷笑,道:“好啊,一个个都出来了。”哮天犬也自忿然,“东海四公主屡屡坏我们的事,主人,这一次一定不能放过她了!”杨戬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却也是拈诀下水,径往东海龙宫。

    他是天上司法天神,位高权重,东海龙王哪敢得罪?听说儿子违反天条,私拉凡人下水,早骇得呆了,一迭声催龙八过来认错。龙八死活不肯承认,杨戬冷哼道:“不认也没关系,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把那孩子交给我,不论死活,这事就算了了。倘若不肯,就按天条的处置去办。”

    老龙王满口允下,龙八不敢和父王顶撞,只气得指桑骂槐地向哮天犬道:“我说你怎么象一条狗似地!”哮天犬却得意了,涎着脸贴近主人,“我本来就是一条狗,主人的一条狗!”杨戬有些好笑,回身斜眄了护在弟弟身前的龙四一眼:“四公主,你弟弟还很年轻,为别人丢掉性命,值得吗?”扔下这句话后,自顾离开。

    出了龙宫,却令哮天犬盯紧了龙四姐弟。小玉恍然大悟:“难怪杨戬追来得那么快,逼得我们差一点无路可逃!”

    沉香被龙八放走后,小玉和老狐狸从水里捞到他,带到穆铁柱家救治。哮天犬盯紧了四公主,又有万里追踪相辅,反先一步引着主人找到城里。三圣母不由紧张起来,沉香却不在乎,说:“放心,娘,我出了主意,让小玉的姥姥拿我的衣服先走,引开了二郎神。随后四姨母和八太子就到了,大家平安无事。”

    突然想起,正是因为那件衣服,自己才落到被三界通辑的地步,笑容不由为之一僵。转念又想:死者已矣。就算姥姥没安好心,但毕竟助我逃了一劫——当时若落在杨戬手里,按他对付爹爹的辣手,我只怕早就被害死了!

    ***********************************

    有关最近的风波,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无谓争论,也无谓分辩。但各位朋友热心,反无故受累,兄弟我极是不安。

    记得以前写的一首诗,其中有两句:疏狂误酝生前业,踪迹愁怜雪后鸿。被人诋之毁之,亦吾宿业使然,然名利浮云,于我何益?我本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

    只是累及各位朋友,在评区被如此攻击,我在这里,先说一句抱歉了。各位以后不必再作理会,也不必代我打这个抱不平。大家有缘相识,我码的那几个破字,能劳大家费心读下去,我已经很高兴了,咱们自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无须再理会那种种的闲是闲非。

    吾侪行事,但求一己之心安,但求问心无愧,至于别人的毁誉,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十三章 安危触毫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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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哮天犬引路,一气追踪,竟到了南天门外。杨戬神色不变,觅了处无人的地方,问紧跟过来的狗儿:“你没闻错吧?”语气里显出隐约的不安。

    哮天犬又嗅了嗅,道:“属下也觉得奇怪,他两人竟是进了南天门,这该多大的胆子!”突然啊了一声,压低声音叫道:“老狐狸怎么一个人下去了?”

    杨戬一震。一直就担心着的那件事,竟是要演变成真了?这孩子,闯入南天门意欲何为,难道真想求玉帝去?千算万算,到底还是算漏了一只老狐狸——但她此举只是为了助沉香了却心愿?绝无可能,十有八九,还是在打宝莲灯的主意。

    不能去凌宵殿,否则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沉香,你这一上天,害苦了的,正是你自己的娘亲啊!

    进南天门,回真君神殿,从容镇定得一如平日。却是急召回梅山老四,着他带人在凌宵瑶池等处打听动静。杨戬看着众人领命离去,伸手搭在哮天犬会意递过来的脑袋上,深邃的眸子里,却蓦然滑过炙痛,如燃起炼狱里的烈火一般。

    众人一哆嗦,神殿刹那静谧得出奇,仿佛所有的光亮,都会湮灭在这样的目光里。龙四的心,突然为之一搐,莫名的悲伤,竟似要将她吞噬下去。她吃了一惊,惊觉过来,却茫然若失,只愣愣地盯着镜面看。好象见过这种眼神……被他的三尖两刃枪捅入身体时吗?

    “主人,事已至此,只有实话实说了。”哮天犬尽量为主人想着办法,那个该死的小孩,这一上天,指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他低垂着头,又想了一会,冒出一句,“主人是担心广寒宫那件事吧?”

    仍是不答,手里却是一紧,拽得哮天犬呲牙裂嘴地忍着。广寒宫……如果真那么做了,恐怕以后,连远远地对着月色,都会被她厌恶了吧。月光终古无瑕,广覆万物,只合适她那样的仙子。真君神殿的黑暗太过厚重了啊,但很多年前,不就下是定过决心么,融进这片黑色里,再不回头……

    那一涨湖水边,稚嫩的少年,心底流露出来的喜悦,曾是因他而发——那一声舅舅,怕再也听不到了吧。记忆里三妹粉嘟嘟的小脸,水一样清彻透明的眼波,仍象昨日般触手可及。也要这么狠心地忘去,一任那座沉重阴霾的高山,隔离得天遥地远吗?

    芭蕉洞外的那个模糊念头,慢慢成形,却仍有几分犹豫。那样的重担,一个孩子,如何担当得起?这时梅山老四遣人匆匆来报,嫦娥仙子求动了老君,正面谒玉帝,为三圣母一家说情。

    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哮天犬仍在不着边际地出着主意,杨戬由着他说下去,缓缓转身,整束一遍铠甲,拂试玄氅上并不存在的积尘。

    “兜率终于有个好借口参与进来了?仙子,你将我唯一的破绽献给了老君——那么也好,就让这破绽变得致命吧。八百年来,我的权柄,已和天条连为一体,利用沉香对付我,就等于要对付天条。这或许是个机会,达到最初目标的不二良机……”

    轻轻一笑,沉稳地吩咐:“哮天犬,现在就随我去瑶池,请旨寻找沉香的藏身之所。”

    “你为什么不早说?”

    王母的震怒完全在预料之中,杨戬低头躬身,恭顺请罪,十足的畏缩神情。王母又斥了他几句,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放下心来,冷笑道:“我问你,你这个司法天神还想不想做了?”杨戬一凛,急道:“想!”王母森然道:“想做你就给我好好做下去!不想做的话,随时能有人来替你。”

    话虽严厉,她口气已有了些松动,想了一想,又问:“那沉香,你能找得出身在何处吗?”杨戬禀毕,她冷冷地道:“先去凌宵,陛下不会当面驳回老君面子,这个残局还是要本宫收拾!”一声令下,凤辇备起,起驾直奔凌宵殿,将杨戬掠在原地。

    沉香不禁哼了一声,骂道:“急忙忙地来讨好,终还是碰了一鼻子灰!”

    随着杨戬来到凌宵殿之时,老君正带着得逞了的微笑,静听嫦娥上呈三圣母被囚经过。小玉道:“老君虽不怀好意,但对沉香还算公允,后来还救了他一命。”嫦娥说罢,玉帝迟疑一阵,说:“二郎神虽隐瞒不报,但处置也并无不公之处……”话未说完,老君已自出列,禀道:“三圣母触犯天条,已经受到应有惩罚,而沉香的出世,非他本人所能左右。因此老道恳请陛下法外施恩,不要再责罚这个无辜的孩子了。”

    玉帝奇道:“老君是要为那孩儿说情?”老君道:“陛下,二郎神司法严谨,不循私情,老道甚为感佩。想那沉香是他的亲外甥,尚力主追究,可谓公忠体国之至,但老道寻思,他处置三圣母毕竟不曾上报天廷,有私用刑罚之嫌。若再对一个孩子不依不饶,传出去,恐怕会有损我道门的慈悲。”玉帝迟疑道:“话虽如此,但仙凡后代,也算是不容天地的妖孽,由着他在下界生活,也不甚妥当。”老君等的便是玉帝这一言,说道:“既如此,老道愿意作保,将那孩子收入我兜率门下,监督约束,导他步上正途。”

    杨戬在殿外候着,王母也没有先进去,听着里面的对话,不住冷笑。沉香讶道:“老君想过要收我入门墙?”嫦娥当时在场,道:“是呀,那是老君出的主意,这样才能护得你周全。可惜王母来得太快,被她生硬硬地堵了回去。”

    说话间王母已步入大殿,与老君唇枪舌箭地争辩起来。杨戬站在一边,心中微觉奇怪,老君这个主意,竟似要罗织沉香为他效力。但那孩子只是个凡人,怎值得道祖如此重视?再听王母的一番话,讶意更深,王母色严辞厉,直似老君之举犯了她极大的禁忌一般。

    “除了要将此事上达天听,逼我难堪失措之外,尚别有所图吗?王母并非如此沉不住气的人,唯有涉及仙凡通婚,便大失常态。当年织女时便是这样,直到那一家四口尽数惨死,她才放下心来。莫非除了天条威严不容侵犯之外,她和兜率,都了解一些其它的秘密?”

    杨戬不动声色地思付着,暗暗又看了玉帝一眼。但他很清楚,这种局面下,玉帝不会有任何表示,最终的结果,完全视王母而定。

    老君又争了一阵,忽道:“娘娘如此坚持,是否多虑了些?想牛郎织女的两个孩子,一直在银河边苦苦为盼,以期见到自己的母亲,不也没见他们惹出什么祸端来吗?”特意加重了“孩子”二字的语气。

    王母目光里蓦然烁过几分恶毒,逼视向老君,后者恍如未见,只微笑着静等她的反驳。杨戬心中又是一动,织女一家身死之事虽然隐密,但老君耳目众多,没有理由不知道。偏偏于此时装模作样,公然作为佐证提出,又是想试探些什么?

    僵持了一阵,王母终于恢复了常态,森然道:“牛郎织女的孩子,也没有勾结狐妖,公然上天面圣,岂能与沉香相提并论?”回身向玉帝施礼,“陛下,沉香罪无可恕,还请陛下将此子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以敬效尤!”

    “娘娘所言,很有道理。”高高在上的三界之主低垂着双目,沉吟道,“这么小的孩子就敢勾结狐妖,擅闯天廷,想必将来也是个为祸四方的妖孽,就依娘娘所言吧。”

    但老君此番有备而来,殿上全是他派系中的人物,如何肯就此服输?只见老君一个眼色,诸仙便齐齐躬身劝阻:“请陛下三思!”嫦娥担忧之下,更出列争辩道:“启奏陛下,娘娘既然说沉香勾结狐妖,私自上天面圣,何不让大家见上一见?若果然如此,便按娘娘之意拟旨……”看了一眼杨戬,目光转冷,续道,“但是,若有人借机来诬陷沉香的话,那便说明,沉香并没有娘娘所说的那般可怕。若为他闹出太大动静,反有损我天廷尊严。”

    王母见玉帝听了嫦娥之言后,神色古井无波,心中一凛,说道:“陛下,此事关系重大,陛下万不可为一时的慈心所扰,还请陛下交出沉香,让众仙心服口服!”玉帝这时才真正是一愣,双目睁开,看向阶下:“娘娘,你说什么?咱们有玩笑到后宫去开,这可是说正经事的地方!”

    王母道:“不是陛下收留了沉香吗?”看了看身后的杨戬,余下的话隐下没说。当年的瑶姬,也是玉帝不忍,才压下桃山,而非当即处死,终惹出劈山之举,震动天廷。瑶姬虽在她力主之下,被十日晒化,但那也是她和玉帝,在注定为统治三界而生之后,头一次有了分歧。

    疏不如堵,与堵不若疏之间的争执,也从此没有停止过。

    表面上都是她占了上风,但那个三界之主隐晦在温和无能之下的念头,就是她也不能真正的明白。

    玉帝顺她目光看向杨戬,忽然怒道:“杨戬,朕收留了沉香,这话可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真是大胆!你犯欺君之罪朕还未与你算帐,现在又想来诽谤于朕,你居心何在?”

    王母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杨戬的出身,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曾真放下心来过。但是,八百年来,已证明这是一个很好用的工具,他想毁了这个工具?但现在,岂不是太早了?又或者,他不希望在仙凡通婚之事上争执太多,才顺势了移开话题?是的,一定是为此。兜率沉寂了八百年,岂会无备而来,自曝其短,智者不为也。

    “来人呐,将二郎神与哮天犬赶出天界,打下凡尘!”

    玉帝旨意已下,王母的眼晴只盯着杨戬看,不放过他最细微的反应。但不论她如何观察,能勾现出的,仍只是一个惶恐的臣子,一个惧怕着失去权位的顺仆。

    工具未尽其用,毁了岂不可惜,何况是这样得手应心的工具?

    于是王母从容劝止道:“陛下且慢。是否收留沉香,那只是本宫与二郎神的推测。但沉香的确在凌霄殿内,陛下何不给他们一个机会,若是找出了沉香,便赦去他们诽谤陛下之罪,如何?”

    彼此之间的默契,令玉帝料准会有这一奏,便淡淡地允了:“好,那就依你所奏。杨戬,你们便找吧,若是找得出来,连你的欺君之罪,也一并赦免。”

    沉香自然是找不出来的,但有哮天犬在,老狐狸带上天廷的那件旧衣,虽已幻化成折奏模样,终还是逃不过万里追踪之术。杨戬暗松了一口气,神目打开,折奏变回了原物。

    “启禀陛下,那狐妖将沉香的衣物变为奏折,这才令小神与哮天犬误以为沉香藏身凌宵殿中,触怒了圣威,还望陛下容臣等戴罪立功,下界将沉香抓上天廷。”

    王母也冷然道:“陛下,十六岁的顽童,就能将威震三界的二神神耍得团团转,险些差点儿丢掉了性命。十六岁就能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来,此妖非除不可!”说罢扫了一眼老君,警告之意极浓。

    老君见势不对,他自不会公开与王母决裂,退回朝班中再不发一言。玉帝沉声道:“这胆子是够大的了,即刻开始,三界通缉妖孽沉香!暂赦二郎神与哮天犬的欺君之罪,容你们戴罪立功,将沉香抓拿归案,当众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王母补充道“三圣母擅自和凡人成亲,触犯天条,永世不得开释!”

    杨戬低应一声:“遵旨!”,这个结果虽已料到,仍不禁暗暗一叹。听到嫦娥尚在为沉香求情,却被王母斥责了一通,忍不住向她看去。目光到处,嫦娥脸色陡变,不屑之外,更多添了明显的厌恶与憎恨。

    沉香早听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大叫一声可惜:“杨戬太奸滑,抢先一步搬来了王母。否则嫦娥阿姨这一参,管保叫他倒上大霉!”至于被三界通缉,左右已成过去,他反倒不放在心上。

    此时凌宵殿上的朝会已散,嫦娥待众仙离开后,却将杨戬拉到了一边。杨戬一愣,嫦娥松开手,说道:“二郎神,你逃过了这一劫,可是不知道,沉香有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呢?”

    三圣母心中感动,叹道:“嫦娥姐姐,你这时还想劝他?没用的……他的心比谁都狠,以后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六亲不认!”

    就听杨戬回答道:“这种局面,不是我造成的。”嫦娥急了,忍住对他的反感,劝道:“可沉香毕竟是你的亲外甥啊,能不能抓住他,全在于你了。”她在华山软硬兼施才见到了三圣母,昔日清秀温婉的好友,竟变得那般憔悴不堪,归根到底,都是这个司法天神一手造成。难道,还要眼看着他去追杀好友的独子,让好友在山下的煎熬,变得更加暗无天日吗?

    明知央求无用,还是忍不住要试上一试。

    杨戬默然,许久,道:“仙子,你还会愿意伤害那个人吗?”嫦娥只当他想移开话题,冷冷地回答:“我不知道。”随即语带双关,硬梆梆地扔下一句,“伤害别人的人,通常自己心里也不会好过,尤其是自己的亲人。不知道,你会不会是这样的人。”

    她说罢便转身离开,自然没有看到,杨戬眉宇之间,已因她的话,蓦然现出隐约的痛楚来。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十四章 试炼置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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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神殿,杨戬便怒气冲冲地进了刑室。沉香等人知道他心情大坏,刘彦昌肯定要倒大霉了,不想随之入内。果然,里面传出了鞭打声,经久不息。

    刘彦昌惨叫不止,隐约还杂着杨戬的声音:“你以为,只有你们懂得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吗?……现在,他将自己逼上了绝路。玉帝和王母发话,要将他抓上天来处死。这次,可由不得我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百花,终于捕到机会,冷笑:“也是,,不怪他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懂得情爱——连玉树都打了,还再三问,是否还愿意伤害那个人……”

    嫦娥最初恼怒已过,想到百花吃过的苦头,不想再起争执,只权当没有听见。百花见她不理,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艾艾地道:“嫦娥妹子,你别生气,姐姐就是话太多了,但姐姐没恶意的,咱们还是好姐妹不是吗?”

    刘彦昌受不过刑,再度昏死过去,杨戬掷鞭而出,一如既往地安坐神殿里处理公务。第二天早朝之后,他驾云去了华山,没有进囚室看望三圣母,却是在中途的洞穴处止了步,默默沉吟,似在盘算着什么。沉香打量着周围环境,想了一想,恍然道:“是这里,杨戬大约便是这一次,为我设下了三关。”

    他记得清楚,第一次闯入母亲的囚室前,被那三关困得凶险万分,至今还心有余悸。那是他第一次模糊明白,选定的这条救母之路有多么艰难。但他又无比兴奋,因为,那也是他第一次,发现了激发勇气原来那么简单,拥有骨气又能带来何等的自豪,而朋友之间,那种叫义气的东西,更是他想都没有想到的。

    这些都根织于他自己的血脉之中,但若不是生死关头,他这一生,都不会真正领悟出来。正因如此,杨戬原本极为对症的三关,却终于失算了,成了杨戬一连串失算的开始。

    沉香静看杨戬设关,心中充满了奇异的感受。这个最恶毒的敌人,却他人生最重要一步的推动者。杨戬自是无心,但没有这三关,就不会有后来的坚持,所有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但见杨戬潜运法力,凌空划符,一道道亮光银蛇般四下疾掠而出,消失无踪。许久之后,左手拈法诀打出,洞空平地上青辉一烁,幻出一把雕木大椅,杨戬一口气喷将过去,大椅上雾气一现即隐,却又多了个杨戬,银铠法冠,玄氅冰刃,峻容端坐。

    杨戬神目打开,三道银芒注向幻化出的自己,这才满意一笑,转身直返天庭。

    普入神殿,他神色便蓦转阴沉,叱令哮天犬下界追拿沉香,哪吒看得奇怪,说:“哮天犬在沉香手里吃过不少苦头了,杨戬大哥怎么还放心他去?”沉香在镜里听见,笑道:“杨戬太过自负,根本看不起我。也是苍天有眼,否则我和八太子,怎么撑到遇见你的那天?”

    余下几天都无事发生。到了第八日上,哮天犬失魂落魄地回来,鼻青脸肿,衣衫褴褛,狼狈无比。原来沉香正与龙八小玉赶往华山,哮天犬一路追踪,三个孩子功夫不及他,但迭用奇计,竟将他整得惨不堪言。最后好不容易堵住三人去路,却被哪吒一乾坤圈砸晕了过去。

    “哪吒?”杨戬身子一震,道:“你将详情说一遍。”

    镜外哪吒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戬,但杨戬神色旋即平静如初,看不出是否有所触动。哪吒自己却记得清楚,自武成王父子蒙冤之后,几百年来,除了偶尔的朝会,再不曾与杨戬打过照面。那日李靖突然令他前去下界降妖,到了地头,妖没见着,反撞到哮天犬欺负几个孩子。

    对杨戬的不满,使他想都没想,便出手救人,救下人后一问原由,更是一怒。他在封神之战时,就听杨戬提过妹妹。后来三圣母随兄定居灌江口,他也常过去舒散心情,彼此极为熟悉。如今杨戬醉心权势,将妹妹亲手压到华山之下不说,竟对亲外甥也无情至此?

    沉香被三界通缉的事,哪吒略有所闻,都说是杨戬设计的结果,老君都无可奈何。此时,见哮天犬如此卖力,更是信了十分。眼前这个十六岁少年的无助,令他忆起被亲生父亲苦苦相逼的往昔来。那样绝情绝义的舅舅,和陈塘关时的李靖有何区别?拗倔的性子一起,再也顾不得其他,借口要验证宝莲灯的真伪,带着三个孩子径往华山,以了结沉香寻到母亲的心愿。

    殿里,哮天犬已禀完经过,可怜巴巴地伏在主人身边,等着主人决定。杨戬却不着急,许久,嘴角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低声道:“原来如此,是李靖想给我设难题吧。哪吒……他这闲事大约是管定了。哮天犬,我们去一趟华山看看?那个小鬼,已经好几百年没见过他了……”

    哪吒心中微微一震,杨戬的神情,突然将他拉回到封神之战的记忆中去。但是,设难题?他心中一动,那个父王,从来都将他视为眼中钉的,那次突然令他下界诛妖,语气却难得的和蔼,难道,真的别有所图?

    李靖的野心,他并非不知,只是一直不愿多想。天庭已让他失望透了,就连杨戬大哥,不也都变了吗?他摇了摇头,懒得盘算其中关窍。再向镜里里看去时,杨戬已换上便衣,带了哮天犬腾云而行,哮天犬正欲施展万里追踪之术,却被杨戬拦了下来。

    “不用了,他们到了华山,我能感觉得到。”杨戬淡淡地说了一句,却不加快速度,带着一丝微笑,浮云掠过衣袂,说不出的悠然。

    “第一关了,那个孩子,身上会有勇气这种东西在吗?”

    他幻出的身外身,虽只是一口气变化而成,却也与他元神相连,洞中情形清晰得如在眼前。便在他离开真君神殿之际,哪吒等人找到华山下的囚室入口。机关将众人分散开来,只由着沉香一人闯到中途的那个洞穴之中。

    刚一踏入,正中宝座上光华闪动,二郎神的身外身已现出身来。沉香惊呼:“舅舅?”幻身淡淡地应道:“我本以为这个机关用不上了,没想到,你的运气还真不错。”

    沉香不知其中玄机,奔过去求道:“舅舅,舅舅,我都已经到这里了,你就让我见娘一面吧!只见一面,你就带我走,行吗?”二郎神沉默。沉香急了:“舅舅,你怎么能这么无情?”二郎神道:“并不是我无情,而是我无能为力。”沉香大为不解。

    “你看到的,只是我留在这里的一口气。——准确地说,我在这里留下了有三口气,也就是三个关。你若是能冲过去,你就能见到你娘。”

    沉香怔怔地听着,问:“那要是我冲不过去呢?”二郎神道:“你要是冲不过去,就会葬身在这机会中。”说罢,人化流光消失。

    沉香大叫道:“舅舅,你的关在哪?”话音未落,已被卷到一遍冰天雪地里,二郎神声音响起:“沉香,我给你一次机会,看到那个门了吗?”沉香四顾,果然在一析大树上看到一道门。那声音又道:“将门上的铁环向左转三圈,你就能捡回一条命。”沉香叫道:“不让我见娘,我就不出去。”那声音冷冷地道:“那就等死吧!”

    云上,哮天犬奇怪地看着主人,说沉香在华山,又不急着去,想了想就懒得动脑子了,主人一向算无遗策,走得慢自然有走得慢的原因。沉香兴致勃勃地向众人说道当时情形,引得众人一时惊叹,一时紧张,谁也没有注意到杨戬凝神默察远方时,神色间隐约的笑意。

    第一关里,他和沉香说的并非实话,那道门,沉香永远也无法打开。

    雪地里的怪兽,唯一的任务就是守住门,撞开孩子。杨家的孩子,不会是天生的胆小懦弱,被刘彦昌教坏了的外甥,只有置之于死地,才能激发出固有的真正性情。那也正是他设置这三关的目的——在他面谒王母,禀明一切时,他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困在关里的沉香,抱着剑,又冷又紧张,正四下乱转。天上无数飞龙俯冲过来,果然吓得他向那道门逃去。飞龙将他撞得跌飞出去,再靠近门边,再被撞开。杨戬半合了双目,遥遥感应着这一切,那孩子的慌乱,让他又气又好笑。

    但是不是逼得他太紧了?那一关不会真伤了他,但过程中的痛苦却真实无比。才十六岁,能受得住吗?杨戬沉吟着,有些不忍,再凝神感应时,被吓呆了的沉香,正鬼使神差地拨剑乱斩,一头巨龙顿时消失无踪。

    杨戬微微一喜,这就好,就算是无意,这孩子总算学会了反抗。果然,沉香又试着斩了几只龙,得手应心之下,勇气大增,开始主动出击。等最后一只巨龙凭空出现时,害怕早被他忘得干干净净,大喝一声举剑剌出。

    一剑剌出,四周景象顿变,沉香又回到洞里。他自不知其中关键,吃惊下纵声大叫:“杨戬,你出来,你出来呀!”

    杨戬听到,自己化身的的声音又响起:“这一关算你过了,我本想把你吓出去,没想到你没有抓住机会逃走,反将勇气激发出来了。”沉香重复:“勇气?”声音道:“其实不管多可怕的敌人,只要你有勇气面对他,就有战胜他的机会。不过,接下来,你就算有勇气也没用,我也不会再给后路了。”沉香怒道:“我不用后路,杨戬,你出来!”

    第二关是骨气,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懦夫,区别只在于有没有机会成长。那么,沉香,舅舅要做的,便是要给你这个机会。

    在当时的沉香眼中,只知景象又变,四下漆黑。隐隐有云气迷弥。沉香叫道:“我不会害怕你们的!”举剑斩击。一次次被击回地上。但刚才第一关的经历,让他仍存着希望,要有勇气面对!他对自己说,一次次的尝试,终于发现有张赤色大网罩在上空。

    四下细丝袭来,将他牢牢缠住。空中响起二郎神的声音:“你现在求饶,我可以放你出去!”沉香叫道:“不,我不出去。你不让我见我娘,我死都不出去!”声音冷冷地道:“这张网能缩到枣核那么大,你想想,你那时会变成什么样!”沉香一呆,说道:“好,我求你,求你让我见我娘一面!”

    远方的杨戬一笑,哮天犬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却被主人用墨扇在头上轻敲了一下。关里,他的化身正紧逼着沉香:“不行,你得求我放你出去,求不求?”

    孩子的心思,总有些好面子,听了这般强硬的语气,就算想求,也无从开口了吧!沉香在收缩着的网中挣扎,恼火中带着不甘,破口大骂起来:“死得难看,也不会比你更难看!”杨戬暗笑,不错,这孩子也不例外。骨气这东西,原不过是信念的坚持,只要诱他相信,他就能真正的拥有。

    被气极了的沉香不肯求饶,一任细索勒破了身体。鲜血浸出,网却化为虚无,等他再睁开眼,已坐在厅中的宝座上。

    沉香大奇:“没死啊,这一关是怎么过的呀?”

    “有骨气的血才能融掉那张网,沉香,你为什么不求饶呢?”身外身淡淡地问,“一个在阎王殿吓得尿裤子,在刘家村外吓得流眼泪的孩子,居然身上也有骨气的存在。算了,这一关我又失算了,你去闯第三关吧。”

    沉香跃起身来,喜道:“原来这就是骨气?”他还只是个孩子,能得到别人的承认,尤其是一个似乎不可战胜的敌人的承认,其中的喜悦让他激动,更平添了许多自信。

    “沉香,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种自信有多可贵,那时,你才会真正地长大成人。”

    杨戬默默地想着,感应中,沉香已被逼入了第三关。

    第三关设在一片火海之中,沉香以剑柱地,剑身立刻熔化成水。二郎神在不远处现身,说道:“沉香,只要你能活着走出这一关,你就能见到你娘。”沉香大喜。

    幻身又道:“但在此之先,你必须放弃一些东西。”

    沉香叫道:“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二郎神盘弓搭箭,说“我马上可以让你去见你娘。不过……”沉香身后又幻出龙八小玉哪吒的形象来。沉香一呆,问:“你什么意思?”二郎神答道:“要他们死!”应声射出箭来。沉香大叫一声:“不要!”和身扑上,那一箭正中他的身体。

    火海消失了去,沉香依然躺在雕木大椅之上。杨戬用神识看着外甥,只有这样,他才能放纵自己,而不必戴上冷酷的面具。

    “那样的一条路,沉香,不要怪舅舅,是你自己一定要选择的,但既然选定,就没法再回头了。一会,我让你去见你的母亲,你娘对我的怨恨,会是你前行的最好推动力。真是不错啊,第三关,本想试一试你这孩子的心地,想不到,真的能为朋友忘记自己。虽然是一时冲动,但起码,你的血脉之中,还有着那种叫义气的东西……”

    杨戬想着,正欲收回神识,却听沉香正在问那个幻化出来的二郎神:“你说你只是二郎神留下来的一口气?那我一口气能将你吹散吗?”杨戬不禁好笑,还真是个孩子,好奇心这么大,反正洞中的情形不用再默查了,就让这孩子高兴一回吧!配合着沉香吹过的气息,拈动法诀,留在洞里的身外身顿时消散了去。

    心中一阵轻松,横眄向哮天犬,哮天犬会意地缩身过来。杨戬揉着他的乱发,远眺向华山,那里,三妹该是见到沉香了。宝莲灯的口诀,她大约也会传给儿子,以后锤练沉香时,把握便又多了一层。

    依然是慢慢催动着云头,到了华山之后,康老大气急败坏地迎了过来:“二爷,我脑袋让他们打破了。”哪吒想起那是康老大放众人进去,怕被杨戬责骂,央着自己打的,不禁哈哈一乐。镜里哮天犬却四下嗅着味儿,道:“主人,老狐狸也来了。”

    杨戬正向洞中行去,闻言蓦然止步,回头看向哮天犬,哮天犬会意,伸手一指,道:“那边!”老狐狸早去得远了,却也难不住他的鼻子。

    杨戬冷着脸直追下去,沉香一奇,道:“他怎么往那边追?我们是从这条路逃的。”顺山路追出一盏热茶工夫,哪吒从杂树从中跃出,挡住了去路。

    “真巧啊,是你,杨戬大哥!”忍了心中的不满,哪吒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我到处找你喝酒呢,咱们兄弟几百年都没聚上一聚了。”

    止住脚步,杨戬淡淡看了哪吒的火尖枪一眼。枪身柱在地上,却斜护在身前,明明是随时出手应敌的模样,这小鬼,连脾气习惯都一点没变。他这样想着,微微一笑,墨扇在手里轻轻敲了几下。

    哪吒定是被李靖扔出来当香饵的,试探自己有没有把柄可抓。不能再去追老狐狸,一时半会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回头让梅山兄弟除去便是。沉香,那只小狐狸,还有个八太子敖春,如果连哮天犬都对付不了,也就不能指望他们什么了。哪吒,杨戬大哥便陪你演一场好戏看罢!

    哪吒见他不说话,只得自己找话,好多拖些时间,向哮天犬扬眉示意:“对不住啊,现在还疼吗?”

    哮天犬悻悻地不说话,杨戬淡然问他:“沉香呢?”

    “沉香?”哪吒作势向周围一看,“走了。”

    “上哪了?”

    哪吒心头打鼓,毕竟沉香被三界通辑,私助要犯的罪名可大可小,只得先插科打诨一番:“上哪儿,这会可不好说了,对了,有件特别重要的事要找你说,走!哎,还有,哮天犬,你也别为那件事恨我了,走吧!”作出急切的样子,伸手便去拉杨戬的袍袖。

    墨扇从袖中翻出,劲风袭体如刀,哪吒手中枪作势欲挡,杨戬的墨扇已横架在他颈上,顺势下沉,点上扶突天鼎等几处要穴。

    “我好心找你喝酒,你这是什么意思?”几处要穴俱在手阳明经上,一被制住,半个身子麻痹难当,动弹不得。哪吒提起法力去冲,却哪里冲得开?只气得脸上涨得通红,大声叫道。

    沉香愤愤地道:“杨戬好生卑鄙,居然这般偷袭!”镜外哪吒却不领情,冷然道:“杨戬大哥的功夫原就比我高,输给他有什么出奇。”想到从此要与杨戬处处为敌,昆仑一战时更用乾坤圈伤了他,心中说不出的烦躁。

    杨戬不理会哪吒的怒喝,头也不回,向哮天犬道:“去抓沉香!”哮天犬如奉圭旨,拉长声音应了个是字,欲走,却又将脑袋凑近哪吒,得意地道:“我不记恨你——”主人就是主人,这么快就代自己出了气,哮天犬只乐得笑逐颜开。

    又看了眼哪吒,杨戬默算了一番,以这小鬼的法力,大约三个时辰才能解开穴道。哪吒自是好心,路见不平,但李靖老奸巨滑,定想制造机会,试探沉香之事有无隐情。而且,就算哪吒被追究罪责,李靖也未必会担心难过——自当年剔肉剐骨之后,哪吒不忘旧恨,李靖这天王又何尝不是宝塔不离手,寝食难安?

    由着哪吒大叫,他独自离去,却不是去追沉香,一人返回了真君神殿。龙八有些奇怪:“杨戬为什么不亲自去追?当时他若在场,我们肯定脱不开身的。”百花被哪吒叱了几次,一直不忿,此时见他被制,暗自高兴,接口道:“杨戬当然更不会亲自追,没的降了他的身份。你且看他擒下三太子时,那付屈尊降贵的神情——”

    哪吒寒着脸不理她,心头模模糊糊间浮起一个疑问:杨戬不去追沉香,却去追老狐狸,真的是太过轻视大意么?他摇摇头,似要竭力回避这个想法,但念头一旦成形,便留在心中再也挥之不去。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十五章 诈败净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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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回了神殿,召来梅山兄弟中的老四和老六,寥寥数语,只令他们去下界杀了老狐狸。至于哮天犬追着沉香的事,他却一字不提,生似那只狗已缚回了沉香一般。余下的日子里,他理事办公,一如平常,只有一人独处时,才偶尔流露出心绪的不宁。但他以前盘算朝中大势,也是这般殚尽心机,众人早已习惯他喜怒难测,自看不出什么异状来。

    这天在房中,手拿着书卷,却半天没有掀过一页,不知哮天犬追着沉香,会不会出现什么岔子。那孩子受的磨练也不算少了,心性该成熟了些罢。是找个师父,引他正经修行法术的时候了,只是,三界之中,谁有这个本事,能让沉香足以与自己对阵,对抗天地?

    “主人,主人……”哮天犬一头撞进来。杨戬顺手拿书一拍:“慌慌张张的,干什么。”虽怪他,心中却放心,这种样子,应该是没伤到沉香。这小子,运气倒好。

    哮天犬连比带划,说了半天,杨戬才听明白,原来沉香误打误撞进了净坛庙,骗动了净坛使者猪八戒相护。这个投错胎的天篷元帅功夫虽然糟糕,哮天犬却也讨不了什么好处,碰了一鼻子灰后,只能气哼哼地回来禀报,指望主人肯去教训教训那头猪。

    杨戬自有自己的打算,听到猪八戒,一触机,想起了八百年前的老对手孙悟空,如果沉香运气真的很好的话,也许能借猪八戒帮忙,拜到他门下。

    第二日早朝时,哪吒怕他先告自己个违犯天条,和他在玉帝面前辩驳,又替沉香求情。不过王母不是那样好说话的人,反被判了个面壁五百年。玉帝问起沉香下落,玉帝问起沉香下落,杨戬心念一动,便将猪八戒回护之事说了。左右天廷不会因为一个沉香,就闹到佛道不和,而那猪八戒若不逼上一逼,也想不起向猴子求援。

    果然,玉帝不欲多事,只让杨戬一人去试着交涉交涉。杨戬正中下怀,暗暗一笑:“若将那头猪逼得有庙不能呆,还怕他不去投奔猴子么。”

    嫦娥当时也在殿上,听得这事,暗中担心沉香,四公主道:“就是嫦娥姐姐回去后告诉我这事,让我去净坛庙通知沉香。不过呀,我去的时候,沉香已经将二郎神打败了。”

    这时,龙八、沉香、小玉,已经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在净坛庙的事说了,小玉笑道:“那时宝莲灯变得非常亮,沉香猜到是二郎神要亲自来了,大家赶紧想办法。可是……”

    当时猪八戒被老狐狸吸走了阳气。老狐狸被梅山兄弟追杀,险些还生,只有利用猪八戒的阳气治伤,又逼着小玉偷去宝莲灯的灯芯。她偷听到沉香与三圣母的对话,却没有操纵宝莲灯所需的仁慈法力,只有寄望于服下灯芯,平添万年法力的办法,以便练成劈天神掌。小玉想到自己虽不得已偷了灯芯,却终没能救回姥姥一条命,心中一黯,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可是师父当时阳气被吸,不过说实话,就是没病没灾,我师父也真不是他对手。”龙八接口,向众人道,“最后你知道师父出了个什么主意?让沉香剃度出家,那就成佛祖的人了,杨戬也不敢轻易动他。不过我没看见剃度,那时我出去给师父买吃的去了,没想到才出门就让哮天犬逮了个正着。”

    正说话间,杨戬已到了庙外。龙八急匆匆从庙里跑出来,哮天犬一个箭步向前,将他按在地上,扬声高叫:“猪八戒,我家主人来了,还不出来受死!”杨戬缓步走近,不发一言。

    小玉已经一脸笑意,只瞄着沉香,三圣母不解地望着她,沉香脸也是红红的。小玉附在三圣母耳边说:“娘,您等会儿,看沉香的样子。”

    哮天犬不见猪八戒出来,等不得了,仗着主人在,再次高叫:“猪八戒,快滚出来!”猪八戒已从后院绕了出来,正好听见,心说二郎神虽不好惹,你这也太狗仗人势了。你有二郎神撑腰,我师兄也不差呀,就这样欺上门来,也太给我面子了——呸呸呸,我怎么把自个儿和那条狗混作一谈了。

    猪八戒自觉身份不同,也不和哮天犬搭话,见龙八被抓,只是冲杨戬嚷嚷:“二郎神,你要的人是沉香,拿人家东海八太子干吗?”杨戬一哂:“他和沉香是同党,也犯了天条。猪八戒,快把沉香交出来。”猪八戒暗暗庆幸,幸好给沉香剃了度。心中有底,话也就不慌不忙:“哎哟,来晚了,沉香已经是和尚了。”杨戬惊得上前一步,难道这孩子因为怕死,躲入佛家庇护?话里也满是讶意:“你说什么?”

    猪八戒演戏的功夫也是不错,一副惋惜状从阶上下来:“哎呀,你早为什么不来呀,他求我给他剃度,我心想给他剃了度,我不好向天廷交待呀,犹豫了好些日子呢。还以为,你们天廷已经销案了。谁知道,刚给他剃完度,你就来了。”杨戬惊怒交加,听到这里才稍放了点心,这时才剃度,定是知他来了的权宜之计。不过,不管真假,一旦剃了度,自己再报上天廷,沉香的安全是无虞了,可三妹呢?到底是就势放过沉香,还是如何?杨戬一时也拿捏不定,只听猪八戒继续说道:“晚喽,他现在是佛祖的人了。”不管如何,又看看再说,吩咐哮天犬:“进去看看!”

    哮天犬应声是,从猪八戒身边想过去,被拦住。猪八戒也怕里面没剃度完,心说多拖一刻是一刻,再说也不能太堕了我净坛使者的威风,拦住哮天犬:“你给我站住。佛门清净地,你说进就进啊,你问我了吗,问我了吗!”哮天犬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地,不由地去看主人,见杨戬不高兴地微微扬头,胆气立状,冲猪八戒一晃脑袋:“我奉旨!”直管往里冲。猪八戒拦不住,只好冲杨戬抱怨几句:“二郎神,这可是佛祖的地盘啊。”杨戬瞧瞧他,只会拿佛祖压人,既然如此,我自也有借口,回道:“我也是奉旨行事。”

    三圣母仍是对小玉神神秘秘地笑好奇,从猪八戒身边绕过,等待儿子出来,沉香和小玉也跟在她身旁。

    才上了台阶,就听见哮天犬的大笑声从里面传来,小玉已经先忍不住笑了,龙八在外也扑哧一声喷笑出来,四公主也低首轻笑不已,别人不知为何,更是奇怪。

    没过多久,哮天犬后面追着一串人出来,仍是笑个不停,猪八戒叫苦不迭:“还没剃完……”哮天犬跑回杨戬身旁,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主人,主人你看……”

    这下三圣母也以袖遮嘴,难掩笑意。沉香以眉心为界,剃头剃了一半,另一半长发掩下,不伦不类。

    杨戬上下打量几眼沉香,眉心深蹙,什么怪样子!虽然没剃度成,解了心中一件难事,但猪八戒放心让哮天犬进去,定是心中有底,在外面耽搁这么长时间,头只剃了一半,一定是沉香又在那犹犹豫豫,难下决心。沉香,做一件事,当断则断,像你这样,事事顾虑,处处不决,能做成什么?只能做人笑柄罢了。听得哮天犬还在大笑不止,更是心火上升,回头冷斥一句:“有什么好笑的!”顿时喝住了哮天犬。

    既然没剃度,沉香,你还得给我走下去。杨戬转向猪八戒:“猪八戒,你不是说,他已经是和尚了吗?”

    猪八戒也没想到这么久连个头也没剃成,心里骂徒弟不省事,嘴中还得替他说话,嗯嗯啊啊半天才憋出条歪理:“半个和尚……”杨戬也不插话,看他还有何话说。猪八戒憋出这四个字,说话也顺畅了,摸着沉香那半个光溜溜的脑门说:“已经剃度的这半是佛祖的,你不能动。另一半呢,随你处置。”

    杨戬心中嗤笑,这样的理由也想得出来,脸上神情不变,斥道:“我看你是无理取闹。”

    沉香眼见事到这一步,无法可逃,不愿连累龙八,更不愿在心爱女子面前露怯,一鼓勇气横眉立目:“二郎神,你要的人是我,把八太子放了!”

    三圣母正步下石阶,听他此言,心生骄傲,不由向龙八处望去。只见杨戬伸手拍在龙八肩上,从龙八身后转了出来,脸上带着的,仍是叫她记忆深刻,又是不屑,又是嘲讽的笑意,向龙八看了一眼,又瞧向沉香:“放心,谁都落不下!”

    沉香恨恨地看着他的笑,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虽然他现在再也不能带给他威胁,可是午夜梦回,有时还会突然被那样的笑容惊醒,一头冷汗。在被他追得无处可逃时,在被他骗得失去法力时,这个笑容,是他心底最深的梦魇。

    “其实我胆子那时还是很小,可是敖春被抓了,他又那样看着我,好像在说,你什么也行,只有乖乖听话的份。我心里又是羞又是气,也许是急中生智,一下想到了救敖春的办法。”

    随着他的诉说,众人看去,沉香刷地抽出宝剑,横剑在颈,在小玉丁香的惊呼声中威胁道:“二郎神,这里的人你谁都不能动,否则我自杀在你面前。”

    杨戬上前几步,悠闲地道:“你这种威胁没有用的,我抓你上了天,就是要处死你。”

    三圣母不寒而栗,扶着栏杆说:“他怎么这么容易就说出这样的话来,沉香是他亲外甥啊!之前,我还抱过幻想,他是不愿失去地位,逼迫沉香,也是形势所逼。可是他,他说这番话,竟连一点内疚犹豫也没有……”

    那边厢沉香打好了主意,哼道:“王母娘娘不是想当着众仙的面处死我,以告诫天上的神仙,如果我现在死了,她拿什么告诫。”

    杨戬暗中点头,虽然不成器,到底有些小聪明,我也好借此下台,放八太子一马。本想着天篷那厮纵然不济,装腔作势地扛上佛祖的招牌,再护住你们逃命,我来个追之不及也就是了。但现在不知出了何事,竟是这付站稳都吃力的模样,还怎么带人逃走?就算放水也断不能这般明显啊。

    难道真的先抓他们回神殿?

    向沉香腰间一瞟,念头一转,沉香,你若果真聪明,就该利用上宝莲灯了。回视龙八,再转向沉香:“好,我放了他,你跟我走。”折扇打开,回身横扇,龙八跌回猪八戒旁边,猪八戒急忙扶住他。

    死到临头,沉香看着龙八,说要澄清误会。小玉想到是因为自己,嫩脸微红,小声向三圣母讲了事情原委。原来在华山时大家认识了丁香,便结伴同行,龙八对丁香爱意暗生,丁香却因与沉香指腹为婚过,只倾心沉香一人。从此四个小儿女之间平添了许多事端,最近几日闹得越发不快。

    交待完这些情感纠纷,沉香便要向杨戬走去,猪八戒看不过眼了,抢过去挡住他:“慢着,徒弟,师父我还没答应呢。”沉香叫声师父,心中感动,但知道师父不是杨戬对手,道:“您就别管了。”猪八戒喘着气:“不管,不管对不住师父这两个字啊。”

    三圣母更是暗恨二哥:“净坛使者为了这刚收的徒弟,都敢于担事,你这舅舅,却要亲手杀了外甥。”

    杨戬斜睥了猪八戒一眼,不屑地冷哼道:“看你这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明显的阳气不足,拿什么来管?”

    猪八戒呵呵强笑,口头上绝不肯落了下风:“时间久了恐怕顶不住,三招两式那还是差不多的。”杨戬更是好笑,他就是全无毛病,三招两式也顶不过,还在这胡吹大气。猪八戒摆出做师父的样子,冲沉香催道:“我顶住二郎神,你们快走!”沉香叫着师父,不肯就走,猪八戒再催一声,将钉耙横于手中,鼓胆就上去了。

    杨戬连三尖两刃枪也懒得化出,合上墨扇相迎,让开猪八戒急攻来的一耙,衣袖拂出,化去招式,墨扇顺势敲在他耙上,金石之声震响,猪八戒已跌退出老远,险些连钉靶都失手落在地上。

    猪八戒鼓胆再战,一耙筑下,杨戬收扇,身向左旋,猪八戒只觉眼前黑影中微有红色一闪,已失了杨戬踪影。心说莫不是误打误撞打伤了他?大口喘着气四顾,忽觉脑后有异声,不及多想,握钉耙仰身反砸。杨戬收回扇,信步游走,眼中却只关注着沉香。这孩子有些日子没见了,三脚猫的功夫一点没长进,和龙八等人联手对付哮天犬,居然还落了下风。心烦之下,再懒得与猪八戒纠缠,一扬扇,将他击飞出去。

    沉香从战圈中脱身而出,赶过去扶住师父:“师父,您没什么事吧?”猪八戒哼哼着:“没事……”杨戬收了扇,侧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哮天犬得意地回到主人身边,一样倨傲地看着他们。

    沉香灵机一动,问:“师父,您身上有没有仁慈的法力?”猪八戒不解,有几分自得地答道:“师父是佛祖封的净坛使者,你说我仁慈不仁慈啊。”杨戬心中一动,是终于想到宝莲灯了吗?立住不动,等他说话。

    沉香急摸向腰间宝莲灯,向师父说:“用你的法力,加上我的口诀,对付他!”猪八戒应了,沉香吃力地拽他起来。

    猪八戒这付样子,指望不了他能带沉香逃开,只能由着他二人发动宝莲灯,好找个台阶退走。但宝莲灯的威力非同小可,硬受它一击,既不能让伤得重了,又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却也颇有难度。杨戬暗自提气准备,神色间却绝不外显,只对哮天犬说道:“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哪吒直叫奇怪:“他怎么不这时动手,还等沉香慢吞吞地扶猪八戒起来,再摆好架势拿宝莲灯对付他?”

    沉香这时也不明白,想了想,道:“他是根本看不起我吧。”嫦娥摇头:“不会,宝莲灯的威力,他亲身试过,怎会不知?”讨论一阵也没说出个名堂,只能存于心底,归于沉香运气好。

    沉香摆好架势,猪八戒催动法力,叫声来了,宝莲灯光芒闪耀,杨戬墨扇打开,运法抵御。

    僵持一阵,杨戬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道,猪八戒阳气不足,根本没发挥出宝莲灯的威力,不过有这个就够了,法力一撤,倒退数步,直撞到院中香炉上才停下来,呛出口血,立时墨扇一扬,遮住脸面。哮天犬已被击飞出去,不见踪影。

    沉香再没想到宝莲灯真这样厉害,心说好宝贝啊,爱惜地擦了擦,见杨戬倚在香炉上捂着胸口,趾高气扬地过去:“念在你和我娘是兄妹的份上,我就放过你一次,下次再敢逼我的话,我就绝不留情!”杨戬虽有准备,但伤还是受了的,正靠在香炉上调息,没想到外甥得意忘形,竟过来说了这么一番话,气得直欲吐血。小子,初次得胜,就这样狂妄,今天诈败,对你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环视众人得意洋洋的嘴脸,杨戬不欲多留,在炉上扶了一把,忿然离开,身后一片笑声。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十六章 南橘逾成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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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天廷,一个人进了侧殿,吩咐下吏们不得随意打扰。众人原以为他要调治伤势,他却更换了朝服,欲出去,又收回脚步,就那么对着一殿的寂静出神。

    神殿里只有两种颜色,灰和黑,这里也不例外。黝黑的地面,古拙得全无装饰的硬木长榻,泛着奇异光泽的铁灰色。杨戬喜欢简单,这间侧殿更是简单得到了极致。他常在这里独坐通宵,柔和的月色直接洒到座前,更衬出神殿的阴郁寒冷。

    “三妹将宝莲灯给了沉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胸口仍在隐隐作疼。猪八戒残存的那么点法力,都足够击散他的护体真气,若这头猪恢复过来,与沉香联手,逼他们弃庙逃命绝非易事。猪八戒在天廷时就好色贪婪,毛病多多,沉香跟他久了,近墨者黑,只会更不成话。

    小胜一场,就狂得没了边,须尽快截断他的退路才是。那么宝莲灯怎么办呢?本想由着这灯来护住沉香的周全,但他们有所藉倚,还会按自己的设想,乖乖去找猴子撑腰吗?

    “主人,我回来了。”

    是哮天犬有些胆怯的声音。这狗儿踉跄着奔入,凑近杨戬身边,脸上红肿,衣衫上沾染了不少血迹,显然伤势不轻。

    杨戬正心烦不已地思量着得失,见他如此狼狈,更是没好气:“抓捕了沉香这么久,不但人没抓住,连宝莲灯都没拿回来。”

    “属下该死。”

    刚回神殿时,杨戬本欲去瑶池,却又犹豫,净坛庙的这一败,能不能瞒过王母娘娘的眼睛,极为难说。又看了眼哮天犬,方才盘算了半晌的念头清晰了起来,不管如何,须逼他们离开再说,现在这样,目标太大。如果王母动了疑心,另外委人来插手此事,便是自己想护他们周全都是不能的了。

    “想尽办法,务必拿到宝莲灯,这样才能抓住沉香。”

    “是,是!”

    “派人下净坛庙盯住他们,落了单就下手,我就不信他们一辈子总在一起!”

    “是!”

    “到华山把老大和老二调回来,我怀疑,他们暗中也相助过沉香。”

    “是”

    杨戬的语气越来越严厉,哮天犬哈着腰连连称是。沉香有些看不过眼,冷冷地道:“杨戬的心性,果然不是一般的冷漠。哮天犬对他忠心耿耿,伤成这样,他问也不问,只顾着责骂和交待事情。”康老大道:“哮天犬后来坏了鼻子,杨戬就更不正眼瞧他了。这狗儿自己也不争气,前几年我迫他服无忧草时,居然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主人是好人,我呸!”

    哮天犬被主人训得垂头丧气,便要退出,又被杨戬一声喝住:“还有,今天败给宝莲灯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只老狐狸为了打宝莲灯的主意,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若二郎真君不敌外甥宝莲灯的话头再传出,更不知要引来多少仙鬼妖的垂涎。

    哮天犬苦着脸道:“主人,你看我这德性,我还能说得出来吗我……”心里多少有些哀怨,主人连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但谁让自己砸了差事呢!看看杨戬脸色,自觉离开,抓紧办事去了。

    但瑶池还是要面对的。又沉吟了一阵,杨戬还是决定面禀王母,主动请罪。王母听了他的委因,漫步在水榭的九曲小桥之上,意态悠闲,说出的话却尖锐如刀:“你一个堂堂的司法天神,这么长时间了,连一个法力如此低微的沉香都抓不到,要说你没有私心,连我都不相信。”拉长了语调,显得极为讽剌。

    杨戬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垂首道:“娘娘,小神不敢。小神几次功败垂成,都是因为有人在暗中帮助沉香。所以至今……”

    王母道打断他的话,声音转冷:“这些对别人来说,也许算得上理由,但对司法天神来说,却只能算是借口。我就再给你三天时间,活的不行,死的也要,押着魂魄上天,也算是你的功劳。否则,你这个司法天神也算做到头了。”

    顿了一顿,王母转过身来,问道:“你有难处吗?”说话间双目炯炯,逼视着杨戬,似要看透他心中真实想法。

    杨戬顺从地答道:“没有。”

    “会不会因为是你的亲外甥而下不了手?”

    “不会”

    王母宛然一笑,款步盈盈,走到桥栏边看向瑶池亘古不竭的仙灵之水,柔声道:“我不是想成心为难你,只是想用这件事捍卫天规的尊严。人心如水,有隙即有渗漏,有渗漏,必损法度。所以,你自己先想清楚,到底是要外甥呢,还是要乌纱帽,要好好想上一想。”

    杨戬沉默,然后应道:“小神明白。”告退出去。

    神殿的寒冷,又甚了几分。杨戬侧身而坐,眉宇间不萦一丝情感,却又似蕴了许多心事,沉重再也无法展开。呼吸冷凝成雾,看得见,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去,归于一片寂灭,就如注定逝去的那些过往一般。

    失去的已经太多,最初那个期翼,依然遥遥无期。他所期翼的其实并不奢侈,家的温暖,亲人的微笑,那道柔和的月光。他甚至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拥有,他只希望有机会远远地看着,守护着,那就足够了。

    司法天神的权力,八百年的艰难,付出与获得,连他自己,都无法再将两者剥离开来,自下了那个决心时起,他就无路可以回头。那么,到底还要不要将沉香也逼到绝境之上,去背负起那些宿命般的痛苦挣扎?

    许久,他独自外出,等降下云头时,众人无不一惊,古木参天,庙宇清净,正是净坛庙。

    他隐形进了庙,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脸色阴沉。这时日已近午,庙里却十分安静,鸟儿在古树绿荫里叽叽喳喳地鸣着,和不远处的客舍里的鼾声遥相呼应。又过了会,小玉和丁香说着话过来,抱怨着才打败二郎神,一个个就光顾着睡觉偷懒,谁也不肯用功了。

    就看杨戬嘴角微勾,冷冷地笑了一声。小玉和丁香便坐在他身前的大树下,相互说着心事。沉香看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时的杨戬,只要随手一掌,就能要了两个女子的性命。幸好杨戬并未出手,只是听着,冷笑中的讽剌之意越来越浓。

    两个小儿女无非在说心底的情窦。同时苦恋着沉香,不愿与对方分享,偏偏两人此时仍是朋友,千般滋味,只言片语里表露出来,似酸实涩,似涩又甜,甜里又有着隐约的害怕与戒备。

    龙八想到那时受的熬煎,不禁说道:“说句实话,就是现在的杨戬,也有一处是远不及沉香的。”哪吒哼了一声,道:“就沉香?看他这一身的毛病,不过是运气好得离奇而已。”龙八酸酸地道:“我又不是说他的运气——他讨女孩子欢心,可比杨戬高明太多了。那时的丁香……啊唷!”一声痛呼,却是龙四暗中拧了他一下,警告他不要胡说。

    沉香在镜内尴尬不已,只看着杨戬动静,佯装没有听见。丁香和小玉说了会话,一赌气,也回房睡觉了,偌大的院子,越发幽静,充满了慵散的氛围。

    杨戬的怒气,弥漫上心头。就这样一个孩子,还夸口过粉身碎骨也会救出母亲?刘彦昌背弃过三妹,难道,三妹唯一的孩子,也要让她失望一回吗?

    “沉香,我曾想尽办法,要你做一世平安的凡人。可是你自己不肯——别怪舅舅心狠,这个世上,想获得就必然要先付出。你这么好逸恶劳是吧,那就由我来毁了你的安逸,毁了所有能给你安逸的人——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要承受随之而来的后果。”

    杨戬默然思付着,三圣母却越看越是奇怪,问道:“沉香,他这一次,没去为难你们?”沉香摇了摇头,没有杨戬曾来过的印象。可这时大家都在睡懒觉,他只要隐身进去,无声无息地就能得手,何必只在院子里磨磨蹭蹭地出神?

    但见惯了杨戬的诡计多端,就算是哪吒也不敢往好处想,百花冷笑道:“八成在算计着,该怎样才得到更多利益。沉香害他在玉帝王母前,接二连三地受累挨训,他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单是捉沉香上天交给王母处置,岂足以消他的心头之恨?”

    小玉想到后来的事,内疚地靠近沉香:“我不是诚心要偷宝莲灯的灯芯的,实在是姥姥伤得好重,我不能看着她老人家死……”镜外老四老六对视一眼,幸好镜里看不到外面,要不,他二人就要尴尬不已了。正是在净坛庙附近,他们完成了杨戬的任务,截杀了老狐狸。当时还想着捉住小玉,老狐狸死前将灯芯逼小玉吞下,两人毫无准备之下,竟被小玉打得狼狈逃命。

    这些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沉香不愿小玉伤怀,搂着她,笑道,“其实我该谢谢小玉,幸亏小玉拿走了灯芯,让我没有退路,要不然杨戬就真要称意了——我那时以为有了宝莲灯就再不用怕谁,别说练功,连早起都懒得早起。‘小玉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感激地靠在他肩上。

    仍没谁起来,杨戬不再久留,驾云返回天廷。连串的命令吩付下去,非但净坛庙,连东海和月宫都分派了人手监视。龙四脸上变色,想起不久之后,自己便去了广寒宫,希望嫦娥能说动猪八戒。

    当时她找到净坛庙,发现宝莲灯的灯芯被盗,成了废品,苦想对策之下,终于想到孙悟空身上。三界中只有此人曾与杨戬战了个平手,沉香若能拜得这等明师,何愁没有成就?可猪八戒对这个大师兄极为敬畏,一则怕事,二则不敢扰他清修,说什么也不肯。她无奈之下,听从了龙八的建议,劝动嫦娥下凡来说项。现在看来,只怕她才踏入月宫,杨戬便已得到了密报。

    净坛庙与相关各处的动静,果然事无巨细,杨戬全部了如指常。对沉香的表现知道得越多,就越发坚定了杨戬已下的那个决心。

    “再不能由着沉香呆在净坛庙,唯有寻找机会,按原来的主意,逼着猪八戒带沉香去找那猴子学艺。猪八戒,你一无是处,又怎配做我外甥的师父?”众人只见他低头默思,脸上浮起轻蔑不屑之意,不知他想到了什么。

    不过有宝莲灯在,想逼走人还真是有点麻烦,只有趁他们分开的时候下手了?正沉吟中,已有细作来报,龙四公主到了月宫,寥寥数语后,便与嫦娥仙子去了净坛庙附近的小镇。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十七章 有美乐游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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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脸色越发阴郁,召来哮天犬和梅山老四和老六,也不详说,只让众人随他去凡间一趟。

    杨戬一边在云端穿行,一边沉着脸问:‘净坛庙附近有我们多少人?‘这些是老四布置的,当下不假思索,应道:‘方圆十里之内有我们一千多人。‘杨戬若有所思,没有再问,只管赶路。

    沉香恍然大悟,难怪杨戬总来得那么及时,原来是一直监视着他们,用了这么多人手,看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杨戬落在镇上,已换了凡人装束,一件褶袖白衫,不同于见沉香时那件锦袍,宽袍缓带,别是一番风流。

    驻足桥上,墨扇轻挥,目光不离水边廊坊。看着猪八戒在那里与嫦娥“巧遇”,互述别情,谈笑风生,杨戬的神情也并不如何恼怒,知道嫦娥去了镇里,这早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微带了几分悒郁,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冷酷:‘猪八戒和沉香已经分开了,你们去净坛庙,这次务必将宝莲灯拿到,有机会的话,就将沉香抓来。‘哮天犬等应声而去。

    他们这一去,由老四变成猪八戒的模样骗走宝莲灯。沉香早将此事当作谈资,和母亲及众仙说起过,因此人人皆知,不过,老四老六现在都在镜外,众人顾着他们的颜面,没有多说什么。

    猪八戒乐不思蜀,虽然知道这种心思动不得,但能有今日一游,也是大感荣幸。得了嫦娥允可,也不顾凡人围观,将九齿钉耙抛入湖中,化为小舟。嫦娥本是受四公主之托,来找他帮助沉香,但一直以为杨戬因为她的缘故挟私报复于他,心下十分歉疚,要猪八戒帮忙的话更说不出口。现在见他虽因她而遭劫,却依然将她拱若天人,不由感动,存了补偿之心。如念既相邀游湖,便允了,嫣然一笑,飘然落于船上。

    猪八戒心思全在嫦娥身上,乐得找不着北,上船时居然掉进了水里,引得一阵轰笑,嫦娥也掩口轻笑。一片轰闹声中,唯有杨戬神色冷峻,独立于高楼之上,衣袂带风,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

    正在兴头上的猪八戒,没看到赶来寻找师父的龙八,骗得宝莲灯的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却已回来了。

    杨戬验过宝莲灯,又问沉香下落,老四禀报了难处,怕不是小玉对手。杨戬一手掣着宝莲灯,一手打开折扇,关注湖上动静的目光这时才回到部属身上,对于小狐狸突然间法力增强的事,他也有疑惑,问道:‘那只小狐狸真的有你们说得那么厉害吗?‘到底老四脑子转到快,一下想到老狐狸临死前塞入小玉口中的东西,但他也不知是何物,只能报给杨戬,由他判断。

    硬攻不行,那就智取,杨戬下了令,让老四等人去想办法,自己仍站在楼顶,冷眼旁观湖上动静。左右是要将沉香逼得不能存身,若真是自己去,想放水也说不过去了。

    嫦娥仍在与猪八戒游湖,他们坐在舱中,杨戬没有听他们说什么,神色越发阴郁。方才他二人与街上把臂同游,如今又在湖上共舟谈笑,虽然尽在算计之中,也有助于他实施自己的计划,心中传来撕绞般的感觉,却是骗不了自己。

    若不是三妹任性,抢着去月宫试探,也许这份心意就一直藏在了心底最深最深的那处柔软之地,然而终究是让她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纵是想做一个朋友也不可得,想在远处静静地观望,也要在她目光回转时匆匆避开,不敢面对。

    嫦娥仙子,也许至今还以为最后和她在一起的是羿,就让她一直这样错下去吧,也许她知道了真相,更会恨自己。杨戬自嘲地想,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会做出好事,也许嫦娥会以为,是他杀了后羿,冒充她的丈夫,骗了她。

    又多想些什么呢?明知道猪八戒也只是能与她同游罢了,她对这净坛使者,也只是抱着一份歉疚吧,她始终认为,是自己这个司法天神假公济私,害了当年的天篷元帅。可笑,杨戬,你做的事,在她眼里,只怕没一件会是对的。

    应该是去找沉香的,可是心思却离不开湖上,杨戬犹豫片刻,运起法力,听到船上二人的对话。

    猪八戒东一句西一句,想着法讨嫦娥开心,憨笑着说:‘其实吧,人家心里一直惦记着仙子的,总想着去广寒宫去看看仙子,可是又怕人多眼杂的,别人说出什么就不好了。于仙子的名声不好。‘

    嫦娥不为人所觉地微微叹了口气,她当然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那时她急着说正事,又不知怎么开口,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接口道:‘其实,你真的不能再去广寒宫了,你不知道,我最近已经是麻烦缠身了。‘猪八戒大奇:‘难道有人欺负仙子不成?‘嫦娥欲说还休,叹了一声:‘不说了。‘猪八戒哪肯放过这献殷勤的机会,忙不迭地催促:‘说,仙子,你尽管说,我看谁敢欺负仙子。‘

    ‘算了,你惹不起他的。‘

    猪八戒哪肯在嫦娥面前坍台,打起了包票:‘仙子,只要你信得过老猪,老猪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重重哼了一声,‘就算是二郎神,我也会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还真让你猜对了,正是二郎神。在天廷里,人人都知道我和三圣母的交情不浅,在沉香被天廷通缉之后,我曾经帮助过沉香,可没想到这件事被二郎神知道了,我若以此治我的罪,我也就认了,可没想到,他竟然以此要挟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此时嫦娥心中已有悔意,杨戬虽不对,这事却是她为引得猪八戒帮忙信口编造的,当时并未觉得如何,她和四公主商议的,杨戬不会不利用此事要挟自己,如是说,也不过是实情而已。但现在想来,杨戬对自己,应该是从未有过此心,这一次他在旁听了,不知是何心情。

    果然,杨戬脸色冰寒,这番话一点不落,全落入耳中。嫦娥,嫦娥,在你眼中,杨戬真的如此不堪吗?你宁可与这猪头虚以委蛇,也不肯对我假以辞色。我今天倒要看看,这猪头到底有什么能耐!

    又听了一会,嫦娥终于将话题引到沉香身上:“好在我那沉香外甥,还真是懂事,非要学一身本事,去救他娘,如果他能投一位名师的话,我就真的不担心了。”

    猪八戒哈哈一笑,道:“仙子,你放心,这事教给老猪了!”嫦娥和他如此巧遇,又款款交谈,他再没有脑子,也知是为了沉香拜师之事而来。但眼中美人如玉,柔语如莺,早已神魂颠倒,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来?

    听到这里,知道大局已定,杨戬身随意动,不见如何作势,已跃上船头。正在说话的猪、嫦两人一呆,猪八戒反应过来,叫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手下败将。二郎神,别人怕你,我老猪可不怕你。你若敢在这里撒野,可别怪我老猪不客气!”

    杨戬冷笑:“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还有什么本事。”

    猪八戒也是一声冷笑,装模作样地理了理头上小辫,凑近嫦娥,涎着脸道:“仙子,你先去岸上观战,看老猪我今在为你出气!”

    嫦娥手抚玉兔,螓首微点,站起身斜睥着杨戬,不屑地冷哼一声,衣袖拂处,身如燕子穿林,飘然落上湖边的小桥。

    猪八戒半边身子都酥了,欣喜如狂,只想:“能得嫦娥如此看重,就算我立刻死了,也死得心甘情愿。”向桥上招了招手,回过身来,挽起衣袖,叫道:“二郎神,今天教你好好领教一下你猪爷爷的真本事!”

    腾空而起,猪八戒法力到处,小舟变成钉耙飞入手里。杨戬也悬空而立,手摇墨扇,冷冷地看着他扬耙作势,攻了过来。

    手中墨扇上下翻飞,见招拆招,目光却情不禁地向岸边小桥上看去,只见嫦娥星眸婉转,神色变幻无休,时而秀眉轻蹙,时而隐现担忧,显然为猪八戒而发。杨戬心中一黯,内息忽而紊乱,一口气竟没提得上来,猪八戒钉耙砸下,顿将他压入水中。

    初春时节,湖水犹寒,杨戬蓦然惊觉过来,暗骂了自己一声。虽说净坛庙受的伤并不算重,但几日来事乱且杂,未曾调养恢复。再加上刚才心神忽分,岂不是自找苦吃?但嫦娥鄙视的表情,却挥之不去,始终萦在眼前。

    深吸口气,平复心境。头一低,白衣上已渗出了血迹,在水中溷将开来。知道是崩裂了的宝莲灯旧伤,他运法力止住血水,默拈法诀,上朝的神铠已着在身上。

    暗自恼怒,多少年没这般失态了,竟因嫦娥被那头猪击落水底,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身形冲天而起,挟着大片的水浪,咆啸着直扑猪八戒。

    猪八戒一招得手,连自己都大出意料之外。他飘在湖面,一边举耙等杨戬出来,一边向嫦娥频得意泮泮地卖弄不已。桥上嫦娥也自意外,目含激励之意,看向猪八戒。猪八戒和这目光一触,如被电触,脸上竟飞起一抹霞红,只恨不能飞扑上桥头,倚在嫦娥身边大吹大擂一通。

    水浪卷上,将他肥大的身子击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岸边石砌上。猪八戒一声疼叫,余光却向桥上瞥去,见嫦娥正因他而掩口惊呼,顿时大喜,忍了疼抖擞起精神,大叫:“我看,你也不过如此!就你这两下子,还执掌天条?怎么,不服?大家水里比划比划!”爬起身,跳入水里。

    他曾执掌天河十万天兵,更得过孙悟空“我下水得念避水决,,不如师弟你”之评,在水中自视极高。此时紧握钉耙,只盼吓住杨戬,好侥幸胜个一招半式,在美人面前挣回面子。但天不从人愿,水上冷冷一声“找死!”一道银芒便直击了下来,他大吃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挡,却挡了个空,正自一楞,后领一紧,已被杨戬牢牢扣住。扬耙欲向后击,杨戬法力透入,顿教他全身酸软,哪还有余力反抗?

    杨戬拎了这肥猪的后颈,腾身上岸,掷于地上。嫦娥急奔过来,关切的表情毫不掩示,叫道:“元帅,你没事吧?”猪八戒一喜,勇气大增,瞪着杨戬厉声道:“杨戬,我可告诉你,我是西天如来亲封的净坛使者!来,给你,来,你动我一下瞧瞧!”

    净坛使者?杨戬看了一眼嫦娥,冷笑:“我就动你又如何了?”枪身一振,已抵在猪八戒喉前。

    嫦娥大急,怒道:“住手!杨戬,你凭什么抓人?”

    看着她的愤怒,杨戬心中一痛,脱口而出:“你明明看到,是他先动的手!”嫦娥却冷晒一声,道:“杨戬,你可要自重!”

    玉树,仙子,是因为这件事,你才会这般有恃无恐吧?难言的疲惫袭来,杨戬再不愿面对嫦娥不屑的脸色,沉声道:“你攥我一个把柄,不到紧要关头,不会拿出来吧。放心,我不会杀他的,他还不值得你使出杀手锏。”

    伸手抓住猪八戒肩膀,强押着他踏云而去,径返天廷,一任嫦娥恼怒的目光,紧盯着自己远去的身影。

    既然已经开始,那就按既定的轨迹走下去罢。回到神殿,将猪八戒与刘彦昌关押在一处,挥鞭又是一顿毒打,恨声道;“叫你用佛祖压我!”沉香心中不安,怒道:“杨戬简直不是东西,害得师父为我吃了那么多苦头,!”嫦娥对湖边的举止本已有了悔意,但看着杨戬在猪八戒身上发泄怒火,对猪八戒的怜悯便占了上风,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愿去细想其中的对错。

    梅山老四进来,禀道:“二爷,净坛庙里又有了变故,不知为何那只小狐狸去了万窟山,沉香不管不顾,私自追了过去。如今东海四公主正赶往万窟山,我们是不是也……”

    沉香去了万窟山?杨戬一愣,想起前些时候丁香小玉的对话,这孩子难道会那般没出息,纠缠在儿女私情里,连轻重都分不出了?

    当下抛下鞭子,让老四召集人手,他说不出的恼火,嫦娥的眼神,猪八戒的卖弄,如同利刃一般梗在心头。沉香!杨戬恨恨地想着,今日,定要堵死自己这个不成器外甥的全部退路!同时,另一个念头隐约浮起,他一凛,盘算着有几分可行,目光向上睨去,似要看穿三十二重天宇,直达那终日隐在祥云里的兜率宫中。  


第五卷 血缘之亲 第十八章 喷薄血未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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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到千狐洞时,先跟踪来的天兵来报,说沉香已追进洞去了。杨戬微一颔首,想到洞中复杂的地势,却不便冒然入内。他传令下去,人手分散开来,将几个入口牢牢围死。

    羲和驭移,由晨至午,沉香终于从洞内垂头丧气地出来,杨戬看在眼里,知道他必是没有找小玉,不禁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落在沉香耳中,直如惊雷,一抬眼,看到的便是杨戬那闪着幽冷银光的神铠。他骇得连连后退,正不知所措间,衣袖一紧,眼角掠过一角红衣,已被带起疾飞逃出。

    却是匆匆追来的龙四公主到了。

    杨戬冷冷地看着,形如魅影,不见如何作势,狂奔中的龙四便觉身上一滞,竟如陷入了泥潭一般,使不出半分力道。她心念电转,一掌击出,借力折回,向另一方向奔去,却是眼前斗然闪过银辉,险险撞上了杨戬的三尖两刃枪。

    她跌落地面,又惊又怒,张臂将沉香护在身后,厉声道:“二郎神,你不能伤了沉香!你忘了广寒宫那事么?”

    杨戬看着她,冷冰的眸子里毫无情感。镜外的龙四身子发颤,喃喃地道:“快了……他就要杀我了……”镜中的龙四还要往下说,杨戬生硬地打断她话:“不要说了!”转身,一步,又一步。

    身后那个女子,想必又是如释重负了罢,一次的失态,成了所有人的笑柄,更成了能剥夺他所有尊严的利器。西湖边一天一地漫舞的桂花,倏忽在眼前晃过,那样决绝的毁灭,原来真的是避无可避了。只是,这个四公主,她就没有想过,他杨戬,是真会杀了她的?

    三尖两刃枪攥在手中,三千年来没有过这般的沉重。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沉香的无路可退,王母的命令,兜率的清静庄严,这样的一个局,今日,便要落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回身,枪身势如奔雷,破入一个柔软的身体。鲜红的血喷薄如天际的霞光,带着凄艳莫名的惨淡。

    神目打开,一声断喝:“魂飞魄散!”飞溅的血色映进眼眸,就如家变时,那炙毁了一切的冲天火光。

    “四姨母!”

    沉香一声大叫,扶住了龙四摇摇欲坠的身体。这身体犹是温热的,但生命流逝的速度却是如此惊人。魂飞魄散,那个人神目中的异芒,续枪势之后,又无情地击中这个最宠自己的亲人,沉香知道,除非四姨母的法力更胜杨戬,否则,九天十地,就再不会有这红衣这金发的丝毫踪迹。

    连魂魄,都永不复存在。

    “……快逃……沉香……快……逃走……”

    濒死的女子,意识昏沉中逸出的轻微呼声,却仍牵挂着那个和她并无太大关系的孩子,她还想挣起来挡在孩子的身边,但气力随着鲜血涌去,胸腹间的冰凉,浸透了全身,所有的感觉,都随着这冰凉,渐渐飘向无尽的虚空。

    三圣母全身无力,跌坐在她身边,泪水涌出:“对不起,四姐姐,是我害了你,杨戬……杨戬……杨戬!”猛抬起头,看向沉香,昏乱的目光里全是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死在昆仑!沉香,你真的该杀了他……他竟这样对我的好姐姐……”

    沉香知道她说的是气话,轻叹一声。现在的他,除了亲历时锥心的愤恨外,却隐约觉出了些茫然,甚至还有几分失落。这个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确是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可在剌出这一枪之前,所有的事,都还有回寰的余地,那个湖边风淡云轻的男子,似乎还有机会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但在此刻后,仇恨成了唯一的感受,彼此的杀戮,再不能停止下来。

    杨戬也在看着,这个女子,为了沉香,宁愿赔上她的性命?死前无意识的呓语,没有任何伪装的必要。心中一黯,他默默告诉自己:“三妹,一直恨着你,其实她并没有错,你这二哥,的确不该留在她的身边。幸福的家,深厚的友谊,所有的一切,若你不曾存在过,便会令她更加快乐——只因你这二哥,给她带来的,已全然是黑暗与痛苦的挣扎……”

    龙八和嫦娥也赶了过来,抱起龙四逃离。惯常的冷漠仍挂在眉宇之间,杨戬竭力掩饰住所有的情感,喝令梅山兄弟前去追击。

    一声清叱从洞里传出,闻声而至的小玉冲了出来,和梅山兄弟战作一团。沉香不知这时小玉曾出来为他们断过后,一阵紧张,小玉知他心中所想,安慰道:“没事的,我虽不会运用那万年的法力,但梅山兄弟也伤不了我,我后来捉住哮天犬为质,成功地逃走了。”

    说话之间,洞前局势瞬息万变,小玉来了又走,梅山兄弟四下散开,追着小狐狸而去。杨戬也追了几步,却腾云隐身在半空,向龙四等人逃离的方向缀了过去。

    沉香等人被金锁带着,又是一阵惊骇。俯身下望,龙四公主痛苦地挣扎,痉搐,魂魄离体,轻烟般地向九天飘散了去。三圣母不禁叫出声来:“他要做什么?四姐姐都被驱散魂魄了,他还要做什么!”

    淡淡的红影向云中散来,被天风震荡得飘摇不定。杨戬张臂虚拢,法力到外,将这缕缕红色禁锢到一处,隐约现出四公主魂魄的形状。

    “这是怎么回事?”哪吒突然紧张起来,回头看着龙四公主,连声音都有些打颤,“他杀了你!可是……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又在救你?”

    “我不知道……我醒来时就在昆仑了,你们不都说,是上古大神看不惯杨戬的所作所为,救了我吗?怎么会是他……这怎么可能!”

    龙四也是一脸的不能置信,疑惑地看着镜面。

    “用意念坚持住罢,你的魂魄才不会就此散去。”杨戬淡然地道,那个随时会化成虚无的影子落在他双臂之间,虽然若有若无,却明显能看出,那种辗转边缘的毁灭,实已痛苦到了极点。

    有什么影象,模糊地闪过脑际,似乎能抓得住,却又说不清道不明。龙四睁大了眼,紧紧盯着即将消散的自己,看杨戬带着自己避开南天门的天将,悄无声息地潜向兜率宫。

    “老……君……?”有几个影象清晰了点,龙四拼命想记起来,却只有零乱的对话从心头闪过。

    “龙四的命,对我而言如同蝼蚁,她死不死都没什么打紧。只是未谋进,先须谋退,老君,你我原是一类人,我的用意,还用得着我明白说出来吗?”

    “老君,八百年的隐忍,已经到了收获的时候,彼此不妨开诚布公了罢,免得存下隔阂,反而坏了大事。”

    “……沉香可用则用,事成之后,有龙四在,我自然可以令他感激于我。若不可用,我也可以利用这女人的性命引他上钩,从容除去。至于老君你,我欲成大事,非你鼎力相助不可……”

    是杨戬,那是杨戬的声音!龙四失声叫道:“我想起了一些,杨戬去见了老君,那些话,便是他和老君说的!”

    嫦娥心中一紧,急切地追问:“什么话?”哪吒也叫了起来:“是不是……杨戬大哥他有苦衷?”龙四惨笑道:“苦衷?他那种人还会有什么苦衷!他打的如意算盘,他要利用沉香……而我,就是他将来控制沉香的棋子……只是他没想到,老君故意救醒了我……”

    她口中说话,脑中景象更是紊乱,一阵撕心裂肺的酸楚,电一般从心底掠起。她一呆之下,尚未明白过来,脸色却突然变得惨白,双手抱头,摇摇欲坠。

    嫦娥离她最近,急伸手扶住了她,叫道:“四公主,四公主,你怎么了?”龙四喃喃地道:“他要害我……他要用我要胁沉香……老君的交易……”杨戬与老君的对话,回想得字字清楚,可为什么,那酸楚却更加强烈,直要将她生生吞没了去也似?

    “阴……谋……还……不……不是……沉……”

    断断续续地,她还想往下说,张口时,想的是兜率宫里那些对话,那些赤裸冷酷的无情交易。但是,另一个声音,带着几分忧郁,却在杂乱中清晰地响起:“我若死了,你怎么办?”她身子为之颤抖起来,有如风中飘零的叶子。牙关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压上心来,内息从丹田里四下窜出,狂乱地岔入各大经络之中。

    “我若死了,你怎么办?”

    那个声音固执地在耳倾回荡,不知不觉,泪水夺眶而出,一个不算宽敞,却让她倍觉温馨的斗室,不住地从思绪里滑过。她拼命想看清,恨不得将手伸进脑中牢牢抓住,可是,她的手,已全然不能动弹了。

    龙八抢上前,吓得几乎哭出声,叫道:“姐姐,你怎么了?怎么了?”

    哪吒顾不上再看镜中,急步过来查看龙四情况,法力注入她体内,顿时松了一口气:“没事,四公主一时激动,岔了内息。只要她安下心来,慢慢导气归元,就自无妨了。”

    龙四睁大了眼,一个孤傲却寂寞如雪的男子,心底那种淡然却熟悉的喜悦,那是谁?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零乱的景象越来越多,蓦然之间,一声惊雷从心头滚过,她已僵直了的身体斗然绷起,又复软倒在嫦娥的怀里。

    泪水夺眶而出,那些真相,被那个人深深埋葬了的真相,突然全部重回到她记忆之中。“他是为了你,沉香,他不是,不是……”她想哭喊,想喊出这些痛彻了肺腑的悲伤,但没有用,内息窜走经络,任她如何唇舌颤动,终还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一道金色的符咒从她体内弹出,转瞬化作无形。龙八大吃一惊,叫道:“那是什么?”哪吒一凛,想看清符咒内容时,却无迹可寻。百花这时也过来了,和嫦娥两人合力抱着龙四,恨声不绝地道:“杨戬救回四妹妹根本未安好心!说不定,还曾受过他百般的凌辱。定是四妹妹想到了那些往事,才会心情激荡,气血大乱,走火入魔了!”此言一出,龙四泪水更是滚滚而下,百花只当是自己说中了她心事,一拍手,恨恨地道:“看,四妹妹哭得多厉害,一定是气杨戬那混账气的!”

    三圣母在镜中看不到外面情形,只急得连声追问。蓦觉得有人连拽自己衣袖,一愣之下,回头看去,却是沉香脸色阴沉,手指一间丹室,说道:“娘,杨戬那厮隐身进去了,老君正在里面静修。这凶徒有什么诡计阴谋,我们跟着他一看便知!”

    两人进去,小玉迎过来,竟有些惊惶,捉住沉香的手臂,似怕丈夫会出了意外一般。室内,老君已支走了侍立的童子,杨戬现出身来,将龙四魂魄放置一边,好整以暇地坐到老君对面,看样子,应是在等着老君的什么答复……

    小玉轻声道:“刚才,杨戬进来第一句话,就是问老君,问他是愿为鱼肉呢,还是愿为刀俎。又说什么砍树的斧头一旦被握得太紧,全不能自行做主,保不住就要反过去砍下那只持斧的手了。”她虽不知道杨戬到底意欲何为,但想到方才那冷漠了夹了几分阴狠的语气,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老君双目微合,余光从狭长的眼帘下投向杨戬,许久,拂尘轻移,向地上龙四的魂魄一点,问:“总不成,这便是持斧的那只手罢?”杨戬道:“自然不是,那是东海的四公主。老君,你先助我凝住她的魂魄罢,否则你我的默契,就很难继续下去了。”老君冷笑道:“默契?自你上天之后,便一步步成了瑶池的新贵红人,老道行将就木,位卑言轻,岂敢与你堂堂的司法天神有什么默契?”

    杨戬不以为意,只淡然反问一句:“是吗?”老君瞪着他,似要看透他此行的目的,过了半晌,才又道:“王母前几日不是下了旨意,着你三日内抓回沉香处死,否则就要革了你司法天神之职。你怎有此等的闲情雅致,抱了个魂魄来我兜率求医?”

    杨戬冷冷一笑,忽道:“不久之前,承老君亲上凌宵,为我那不成器的三妹求情,此情杨戬铭记在心。”口中称谢,却殊无半分欣悦。

    老君道:“好说。”心知杨戬定有下文,手拈银须,等他再度开口。

    杨戬道:“织女的孩子早已死了,老君当时不会不知的罢?”老君双目蓦然睁开,旋又半合上。当日他在天廷提出织女子女之事,原为了试探一件事是否可行,王母的反应,令他平增了许多把握。“但是这个杨戬……”老君不动声色地思付道,“此子可用乎,不可用乎?”

    “八百年来,我殚尽心力,所得与所失,究竟孰多孰少,老君,想必你也知道。”

    老君一晒,道:“你初上天界,我便警告过你,以你的身世,瑶池定不会由着你为所欲为。纵然这些年你势倾朝野,但那又如何?靠拢中枢最易获得权力,这么肤浅的道理,老道我难道不懂么,偏由你这初涉天廷的稚儿覆雨翻云?”

    杨戬道:“不错,权力得自中枢,却也易失自中枢。只不过,你若以为杨戬也会殉此故步,那也未免将我看得太轻了。”

    老君沉思,点了点头,道:“你要杀沉香易如反掌,迟迟不杀,总不会因为他是你三妹的独子罢?”杨戬道:“老君,如果你也作此想,倒真教我失望了。”老君却是一笑,似已明了于胸,道:“当年我借你来解我之厄,今日,你是要借沉香了罢?”

    这两人一句句地说将下来,三圣母越听越不明白,求助似地看向沉香:“杨戬到底想做什么?当年老君引他上天,他反打一耙,投靠了王母,这才挤压得老君动弹不得。又如何……如何成了他为老君解厄?”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6 23:38 编辑 ]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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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6 23:3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一章 杀救在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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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茫然摇头,眼龙四的魂魄又淡去许多,心中大急,却无计可施。只听杨戬仍在若无其事地说道:“当年你势力坐大,又借那猴子大闹天宫,瑶池何等精明,如何猜不出你的用心?若非我当机立断,为你壮士断腕,只怕八百年前,你便要被迫反下天廷,堂堂道祖,沦落成占山为王的小妖了!”

    沉香等人目瞪口呆,老君却并不反驳,沉吟道:“现在的你,与老道当年,又何其相似。沉香是仙凡通婚,大胆妄为,人缘却是不坏,居然和佛门拉上了关系,倒确是上好的人选。但你何以认定,老道我定会助你?”杨戬淡淡地道:“老君,助我便是助你自己。自封神之战后,瑶池便掌控三界至今,其中的奥妙,只怕你一时半会儿还是琢磨不出。杨戬纵然不才,为你纡缓些重压,却仍是力所能及。”

    老想又是一番沉思,突然伸手凭空作符,虚虚一按,化作流光渡入龙四体内。龙四已涣散的魂魄又被强聚成形,却仍淡若无痕,微颤着,显得极为痛苦。但一边的沉香却分明看到,四姨母隐约可见的睫毛一抖,竟微微睁开了,随即合上。“是老君!”心念一转,他已然明白,“难怪方才四姨母在镜外能复述杨戬的只言片语,一定是老君借聚魂为名,强行激醒了四姨母——这些人勾心斗角,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她是被你的神目驱散了魂魄,老道的符法,只能暂保她的情形不至恶化——”老君道,“不过,你杀她,应是为了向王母销差,保住你司法天神之职。但杀了又救,无宁太繁乎?”

    杨戬冷笑道:“龙四的命,对我而言如同蝼蚁,她死不死都没什么打紧。只是未谋进,先须谋退,老君,你我原是一类人,我的用意,还用得着我明白说出来吗?”

    老君淡淡地道:“我纵是猜得出,也还略有疑惑。那猴子是天生灵石所化,我算准他修道必有所成,才全力利用。沉香不过是个仙凡杂生的小子,值得你花费如此心计吗?未进之前,竟要谋退?”眼光似没有看向杨戬,却在全力观察着他脸上神色。

    杨戬却只淡然道:“织女那孩子之事,老君,你我心知肚明。”当时朝会之事,他一直心存蹊跷,此时索性拿来含糊地塞唐一下。谁知老君身子微微一震,道:“你也知道了?”

    杨戬心中一动,却不追问下去,移开话题,说道:“老君,今后你我非通诚合作不可,所以我的打算,也不怕全与你说个明白。沉香可用则用,事成之后,有龙四在,我自然可以令他感激于我。若不可用,我也可以利用这女人的性命引他上钩,从容除去。至于老君你,我欲成大事,非你鼎力相助不可,你的心思,也少不得与我暗通曲款。左右大家都有利可图,何乐而不为之?”

    老君赞许地笑了笑,却道:“你放心,龙四经我施法,目前看似危险,也不能附体还阳,但到了用得着她的时候,我自有法术送她回肉身,真君不必忧心。”杨戬神色陡变,森然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留此后着,羁绊于我?”老君淡然道:“这不是羁绊,只是让彼此放心的契约而已。”杨戬看了他半晌,眉宇间冷意越来越浓,却隐忍了不发作,一言不发,摄过龙四魂魄,如来时一般隐身离开。

    沉香等人被金锁带着,虽在云里穿行,但心神不属,直如仍留在丹室一般,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两人的对话。镜外哪吒等人也听得呆了,康老大在地上重重一拳,咬牙切齿地道:“可恨我们兄弟这时,还全心全意为他效命。想不到他……他……这个无行的小人!”

    哪吒茫然道:“他如此苦心算计,可为什么龙四公主还阳之后,竟会什么都不记得了?”龙八冷笑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老君的举止,三太子你也看见了。他千方百计留后手来制约杨戬,又岂会由着杨戬打响如意算盘,左右逢源?”抹去姐姐脸上一直没有干去的泪水,他不禁哽咽了起来,“姐,你不要气了,杨戬机关算尽,最终还是难逃公道。待回去后,回去后我定要去好好折辱他一番,为你出气——那样的混帐,却被沉香留在家里,照顾得无微不至,当真是天理难容!”

    携了魂魄径回真君神殿,杨戬一路避人而行,直往后殿的密室。进了室内,他在墙侧暗格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炉鼎,掀开鼎盖,将龙四虚弱之极的魂魄送了进去。哪吒看在眼里,身子一震,失声叫道:“定魂鼎?”龙八听他声音有异,急问:“那是什么?他想如何折磨我姐姐?”哪吒摇头道:“不是,这东西虽不多见,却也没什么大用,只是安置魂魄,以免魂魄溃散——可他既有此物,何必要低声下气地去找老君?”

    杨戬合上盖,手上光华烁动,渡了一缕法力入内查看。为了在老君面前不露破绽,在千狐洞外的那一击,他用了全力,想要救回原已不易。老君方才的救治也未安好心,灵符保命的同时,又禁锢着魂魄不能复生还阳。

    法力到处,情况了解于胸。杨戬暗暗冷笑,“老君,你自作聪明,不过是让我多费一番手脚而已。你真以为,我只能杀人,不能救人么?”将定魂鼎置于桌上,退了一步,凝神运气,真元从神目中送出,状如浓雾,环在鼎上,慢慢淡成轻烟,一缕缕地渗了进去。

    他的真元,化去老君符咒的同时,也抵销着驱离魂魄的法力。杨戬心中稍安,知道自己计算无误,虽说要费上好几年的工夫遂步施救,但龙四的生死,主动权终还是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了。

    收功离开密室,杨戬传令下去,整个后殿设为禁地,不得任意出入,又令人去找寻哮天犬的下落。沉香已想明白了,轻声说道“他求老君,原来只是个借口。这样一来,老君以为握了他的把柄在手,必然对他少了许多防范,他利用起来就得手应心了……”三圣母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以示赞成,却不再说什么。

    救回龙四的仍是杨戬,三圣母乍见好姐妹被杀时的恨意,终还是慢慢淡了。虽说不齿二哥的为人,但这一路走来,杨戬纵然作恶,对她这个妹妹却仍不失关爱,就算有过份的地方,也大多是为势所逼。想到他机关算尽,最后却一败涂地,重伤在亲外甥手里,三圣母心里,隐隐有了些说不出的感慨,再不象以前那般,只一味为儿子骄傲了。

    镜外众人也自议论纷纷。百花冷笑道:“他再有心计又如何,到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赔了个血本无归。”哪吒没有反驳,只翻来覆去地细想着各种可能,越想越觉头绪混乱,暗叹一声:“或许,杨戬大哥真是为了保住他的权位,才不惜拉扰老君对抗瑶池?”

    ‘后来姐姐的肉身失踪,再出现时却是在昆仑的山洞里。莫非,那也是杨戬做的?‘

    龙八想到了日后之事,刚刚问出口,便见杨戬神殿往向东海飞去了。‘姐,你好一些没有?‘他不放心地试试四公主的脉息,还是老样子。‘姐,你看,人算不如天算。不论是天意还是老君捣鬼,总之既让你听到他的阴谋,又在还阳后将一切忘尽。杨戬的如意算盘打得再好,也终要落到应有的报应。‘

    嫦娥一阵黯然,他的确是深谋远虑,未思进先思退。可四公主的情况,真的只能算是天意了。明明自己便能救人,偏偏不怀好意,想拉老君下水。但老君就那么好骗的?与虎谋皮的结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吧。然而扪心自问,她是希望他得此报应,还是宁可一切都在他算中,一直被他瞒到最后?她无法回答自己,只因为那个答案让她不安。

    如果他没有去找老君,而是直接救了四公主……怅然一叹,她低头去看抱在怀中的四公主,顿时一惊。四公主睁大了双眼,珠泪滚滚而下,满头是汗,嘴唇上咬出血来,形容十分可怖。龙八已经吓坏了:‘姐,你怎么了?哪吒,你不是说我姐没事?‘

    四公主记起了一切,身子却似已不属于自己,一个字都无力说出。听得耳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报应‘、‘天意‘,再想到杨戬的境况,一急一气,泪流不止,欲纳回岔乱的内息,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杨戬捏了法诀,潜入龙宫。其时尸身尚安置在龙四自己的闺房之中,龙王不在,四公主之母哭得哀哀凄凄,丫鬟们也在一旁陪着抹眼泪。杨戬见没有扎手人物,干脆让她们都昏睡过去,用大氅裹了尸身,直往昆仑而去。

    ‘他是怎么让昆仑山神同意他保管肉身的?‘沉香一边飞一边提出这个问题,‘我记得昆仑山神说过,他连第一关也没过,根本没能进门。‘

    ‘也许是山神好心吧。保管肉身,又不是借神斧这样的大事,通融通融也不奇怪,我们看着不就知道了。‘哪吒极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眼前事想来想去,虽只能归于杨戬心计险恶,他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憋闷得难受。

    被他这么气冲冲地一说,也没人再问了,真的,看看就知道了。

    杨戬回到修行之地,伫足观望,轻叹一声,无心流连,轻车熟路地向另一座山峰折去。

    ‘你回来了?‘出乎众人意料,昆仑山神的声音响起,用的是‘回来‘一词。三圣母向不远处的峰头仰望,那正是她在女娲处学艺多年第一次下山时来的地方,在这里她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哥哥,她顿时恍然:‘杨戬在这里修行了很久,和山神可能原来就认识。‘

    杨戬听见山神的招呼,点点头没有作声,进入山神为他打开的洞门,将尸身放下,舒了口气。山神佯怒:‘这么多年没回来过,就给我带了这礼物?‘

    杨戬直起身,眉宇间有少见的轻松:‘不与你玩笑,只请你助我将她身体保全,以待魂魄归体还阳。‘山神失望地叹口气:‘你还是这样,一点没变。唉,自从你走了以后,再没个人到这里来,我若不自己开解着些,怕是要闷死。‘杨戬默然不语。

    ‘山神不是说过让他试过三关,怎么这样就进去了?‘沉香心里嘀咕,‘敢情他是吓唬我的。‘正想着,洞口呼地一下合拢,山神打破沉默,微带得意地笑道:‘你这么多年没回来,我又琢磨出几招,来试试如何?‘不待杨戬答应,周围一变,已是冰雪世界。

    杨戬负手而立,瞧着周围的冰雪,并不着恼,也不惊讶,状极悠闲,挑眉道:‘又来了,还没玩够?‘他修行小有所成时,山神就开始不断想出些关口来考验他,美其名曰磨炼,只可惜没有一次能难倒他。这么多年,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三圣母有点冷,运功抵御着,问道:‘沉香,这就是你过的第一关?‘沉香笑道:‘是呀娘,一开始我们运功抗寒,可是越来越冷,后来还是雪神提醒了我们,这才通过的。咦,雪神,莫非就是这昆仑山神扮的?‘龙八也是当事人,接着他话说:‘看来是这山神一个人无聊,跟我们逗乐子呢,被他开了个大玩笑。三圣母,这一关不能光自己运功抵御,得互相想着对方,考验的是普爱世人的温暖之心。难怪杨戬通不过,他怎会有这份好心。‘

    只见杨戬立于洞中,冰层愈厚,丝毫没有消融的样子。山神笑声不绝:‘杨戬,我总算难倒你一次,且让我提点你一二,这满地冰雪,乃是世间冷漠所化,唯有温暖之情能解。‘杨戬冷哼一声,并不理他,身上寒气陡涨,越来越甚。山洞中冰雪虽厚,他却毫无寒冷瑟缩之态。山神显然愣住了:‘你……这样也行?‘杨戬身上已挂了一层冰甲,人却无恙,冷冷一笑:“我又何必去融化它。”山神没有形体,若有必是张口结舌之态,叹道:‘不错,不错,我虽是专为你设计的,却怎地忘了,别人冷,你只有比他更冷,向来你都是这样保护自己,再不会用其他方法。‘

    说话间,他已将法力撤了,一切如故,只留着四公主身上的冰雪不化,好保存她的躯体。山神又问:“你想不想再试试?”杨戬没这个闲心,摇摇头:“好意心领,我有事在身。”

    山神沉默一阵,欲言又止,终是开了门,只说了一句:‘本是照你性子设计的,不想仍是没用。唉,罢了,总是无用,你也不是能听人劝的。‘

    他们之间对话听得人一头雾水,只有沉香和哪吒模糊明白一点。沉香试着向别人说清楚自己的感觉:‘山神的意思,这并不是要难为他,而是为他好?‘哪吒不自觉地点头:‘应该是……冷漠所化,要温暖……‘

    山神确是这样想的,他深知杨戬的性子,又受女娲所托帮助杨戬,一心劝他处事和软些,于己有利。而杨戬,又岂是这么容易改变的。他在心中暗叹:“女娲娘娘的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二章 金兰炽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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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从昆仑山回到了真君神殿,梅山老四一脸焦急的上来禀告:“二爷,哮天犬还没有回来,我看是凶多吉少。”

    杨戬心中隐隐为哮天犬担心,却不愿露在脸上,只是恩了一声,算是知道了。梅山老四见他不理哮天犬死活,不禁心寒。却听杨戬忽然关心起那只小狐狸的底细来。

    “那只小狐狸身上,至少有一万年的法力。她到底吃的是什么东西?法力增长如此迅速?”

    梅山老四摇摇头:“没有看清啊。但那小狐狸着实厉害。”

    杨戬冷笑道:“她虽然法力浑厚,可惜法术不精,经验也太少,当若真的交起手来,不出十招,就能将她擒获。到时候再来审她,万年法力从何而来。”

    杨戬正和老四议论小玉之事,梅山老六进殿禀告:“二爷,嫦娥来了。”

    杨戬微微一愣,转瞬便猜到了嫦娥的来意,定是为了那头蠢猪。想到嫦娥和猪头把臂游湖,现在又亲身跑来求情,杨戬心中很不是滋味,“就说我不在。”

    “是。”

    老六出去了,杨戬忽然觉得心情有些烦乱,他再没有心思和老四谈小玉,也打发他下去。

    真君神殿中,只杨戬一人独自坐着。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有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想,目光一直停留在殿角的一隅。那里,黯淡的月色,被一格格窗棱,切割成小块,碎了一地。

    “老六,要不你去劝劝二爷吧。嫦娥仙子等在外面也太可怜了,怎么劝她都不回去……”殿外隐约传来梅山兄弟小声争执,“老四,我可不敢打搅二爷的静思。二爷可不像从前了,越来越难侍候了。”

    “蛾子,……”一声轻叹,杨戬拂衣而起。

    真君神殿外,嫦娥仙子已经等的极不耐烦。她看梅山老六抱歉的眼神,就知道杨戬是托词不出。嫦娥的性子中,本就有三分执拗。杨戬越是如此,她偏偏要和他耗下去。

    不大的天台上,她来来回回不知踱了多少回,一种情绪丝丝缕缕,慢慢郁结在胸中,无法舒缓难以排解。似乎感应到什么,嫦娥抬头看去,见真君神殿的牌匾下,站着一人,静静的看着自己。

    嫦娥重重咬了下唇,脸色却是有些青白,“他这样看了有多久?”想到此行的目的,嫦娥勉强和缓了一下心情,向那人走去。

    真君神殿的飞檐,投下扭曲的黑影,蜿蜒匍匐。淡蓝色的雾霭,自那浩瀚的云海边际升起,萦绕在真君神殿四周。那月宫仙子凌波微步,罗衫飘忽,款款而上。绝美的容颜,在雾霭中朦胧得恍若旧时之梦。

    一阶阶,一步步,嫦娥已经走到近前。杨戬悄悄收拾起怅惘,迎上前去:“仙子驾临鄙府,杨戬不胜荣幸。”

    “嫦娥来的鲁莽,岂敢劳烦真君亲迎。”客套的寒暄,冰一般的眼神,虽然咫尺,却是天涯。

    真君神殿,早已经在天界种种离奇传闻之下,异化为恐怖之源。嫦娥此行心中已经作好思想准备,但她真的踏足神殿内,却微微有些发楞。

    纯黑的真君神殿,干净的不染一丝纤尘。没有仙家的夜明珠,只有一排长信灯;没有仙家的琳琅如意玩,只有一方书桌无数案卷。

    进的殿来,嫦娥便直奔主题:“你把天蓬元帅怎么了?”杨戬微微一哂:“那个猪头,你就那么放在心上?”

    嫦娥冷笑道:“天篷元帅虽长了个猪的身子,但却有着一颗人心,能够分清是非黑白。不像有些人,身在其位,不谋其政。”

    杨戬的声音便也冷了下来:“我是司法天神,做的自然是司法天神该做的事。猪八戒包庇沉香,触犯天规,我缉捕他没有错。”

    嫦娥见杨戬冷面冷心,想到了苦命惨死的四公主,“那么东海四公主呢?你可以妨碍公务为由杀了她,但你没有权力驱散她的魂魄!我告诉你,东海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杨戬心中好笑,以东海龙王之怯懦,也敢上天庭与他打这人命官司?他傲然道:“为了追捕沉香,哮天犬也许已经殉职了。东海若是来打官司,让他尽管来吧!”

    嫦娥听杨戬这样穷凶蛮横的说法,心中更恨此人的道貌岸然,“杨戬,你像象狗一样效忠王母,拼命维护的恐怕不是那腐朽的天条,而是为保住你的乌纱帽,或只你自己无法满足的私欲……”

    “仙子,你想说的是玉树吗?”嫦娥一滞,她想说什么,但被那种低低的,略带苦涩的声音压住,杨戬慢慢抬起头,他看着嫦娥,目光坦荡,清彻如水:“仙子,情之所钟……”

    “……不能自已。”嫦娥微微一晃,脸色忽然煞白。琴瑟缠绵,十指相扣,爱人轻轻低语,划破千年的黑暗而来。这无耻之徒也配说,也配懂?

    “杨戬,我不管你龌龊的心,在想着谁。但以你的这种为人,是永远打动不了她的。为了你的‘私欲‘,你还要做多少孽?三圣母被囚,四公主惨死,百花仙子失踪,恐怕也难逃你的毒手。玉树之事,有朝一日,天庭必会追究。杨戬,为了你的乌纱帽,我知道你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不愿意再牵连别人,你若要灭口,索性……”

    杨戬的心一阵痛楚:“杨戬绝不会因玉树之事对仙子无礼。而仙子你答应过,会保守这个秘密的。”看着嫦娥憎恶的眼神,杨戬心中明白,玉树曝光之日不远矣。

    “我这个承诺是给三圣母的,她如今被你囚禁,母子不能相见。杨戬,我奉劝你……”

    “这是我们兄妹俩之间的事情,仙子就莫要多管了。”杨戬顿了一下,‘反而是仙子你,当言行谨慎才是。‘

    “言行谨慎?!”嫦娥的脸气得煞白,“杨戬,今日你得把话说清楚。”

    杨戬走到桌按前,取出一叠置开的卷宗,“有些事还用我说吗?近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广寒宫,这些全都是弹劾仙子的奏本。仙子无事,还是少往凡间跑,免得落人口舌,成为仙佛两界的笑柄。”

    “笑柄……”嫦娥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杨戬,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龌龊。嫦娥岂能受你羞辱,告辞了。”

    嫦娥就要走出真君神殿,一个冷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仙子,你不要那个猪头了吗?”

    嫦娥的身子僵住了,再难跨出去一步。对于天篷元帅,她心中一直有一份歉疚。刚才实在羞愤难当,才会负气而走。现在被杨戬一语提点,慢慢冷静下来:我以前对不住天篷,就当这是还他的情。今日,任杨戬那厮如何辱我,为了净坛使者,我无论如何都要忍住这口气。

    嫦娥慢慢的走回来,真君神殿愈发阴森,杨戬手持奏摺,站在长信灯旁。闪动的火光下,司法天神的脸,忽明忽暗。

    “杨戬,你究竟想怎样?”嫦娥白玉般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杨戬侧着脸,幽黑的眸子看着舞动的火苗:“仙子,树欲静而风不止。虽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是终究人言可畏,瓜田李下,总要避些嫌疑才好。”

    杨戬虽然是一番好话,听在嫦娥耳中,分外刺耳。她忍着气,一言不发,听杨戬继续说下去。

    杨戬却是欲言又止,天庭看似平静无波的表面,暗里却是暗涛汹涌。嫦娥一直幽居广寒宫,虽然寂寞冷清,却也是远离这些烦杂。如今,为了沉香三圣母,她一点点陷入那事非的漩涡,却不自知。玉树一事,终归要被人察觉。自己身败名裂也罢了,嫦娥到时候也会落的个知情不报,包庇纵容之罪。月宫仙子素来孤洁高傲,若无强援,恐真会落到那个地步,任人作践……杨戬的心一阵悸痛,他断不会让这一幕发生。然而,暗夜行舟,前途茫茫。凶涛恶浪即起,自己亦自顾无暇,又如何护得她的安全?

    思畴再三,杨戬才缓缓道:“玉树之事,一旦公布,恐仙子也难逃干系,望仙子三思而行。而净坛使者已经是方外之人,可笑却六根不净。落花虽无情,流水却有意。我若放他出去,他必定还要纠缠仙子不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仙子让他彻底断了这个念头,我才能放心。”

    嫦娥一咬银牙:“好,我便让你放心。”

    杨戬传梅山兄弟将猪八戒从牢房放出,提上殿来。猪八戒一路骂骂咧咧,佛爷爷长佛爷爷短的,待得上殿看到嫦娥,心中一下子乐开了花:“仙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见嫦娥秀眉微蹙,转脸大骂杨戬:“杨戬,是不是你得罪了嫦娥仙子?让嫦娥仙子不痛快,就是与我老猪为难。前次是老猪还饿着肚子,被你偷袭。现在,你我再大战八百合……”

    杨戬懒得理这头猪:“猪八戒,嫦娥仙子有话和你说。”

    一听嫦娥仙子有话,猪八戒喜的眉开眼笑。他扭捏着双手,挺着肥硕的肚子,掭着脸凑在嫦娥的面前:“仙子要对老猪说什么?”

    嫦娥看着猪八戒,他的身上和脸上,犹带着鞭笞的伤痕,但神情却带着发自内心的欢愉。这个人,是爱她的。嫦娥暗叹,这种鲁钝的爱,即使他受苦历劫,身入空门,却依然痴心未改。

    嫦娥是一个女人,女人所特有的敏感告诉她,杨戬的漠视是一种伪装。这个看似无情的男人,对自己仍然存有几分心思。她的每一个动作表情,都会落在对方那对幽黑的眸中。

    嫦娥也知道,自己的心中,其实豢养着一只小兽,冷漠的硬甲下,扎起的是尖利的棘刺。它用千余年的冷寂,固执的守护着爱之死烬。重返天庭,又不少垂涎美色之流,借嘘寒问暖之际,调戏于她,位高权重者亦不在少数。这些肮脏的男人,一个个都被她轰出了广寒宫。每次看到这些道貌岸然之辈,被骂得狗血喷头,那只小兽就快活的嘶叫,吞噬着复仇的快感。

    而猪八戒是安全的,因为他是一头出家的猪。

    杨戬,嫦娥默念着这个名字,恨意已经侵染了她整个心。这个男人借着司法天神的威势,一再欺辱于她,如何才能让他痛,哪怕只有万千之一的可能,她也要尝试一下。

    “净坛使者,一直以来,嫦娥都蒙您照顾,无以为报。”

    “仙子……我喜欢…啊,我是说,我喜欢月亮……”猪八戒的心怦怦直跳,难道自己终于得到嫦娥仙子的青睐?不过,柔情蜜意,似乎应该是在花前月下。这个地方黑乎乎阴嗖嗖的,实在不是个互诉衷肠的地方。“仙子,我们还是出去说话。”

    猪八戒刚要拉嫦娥的手往外走,却见嫦娥盈盈拜下:

    “小妹不知是否有福气,认您做大哥。”

    和猪结拜?兄妹?杨戬看着月宫仙子,一种陌生感,从他心底慢慢升起。他转脸看窗外,高洁的月光,映在窗纸上,如霜似雪。仙子,对这汗臭的肥猪,不吝啬你的笑容,这番做作,都是给我看吗?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他听到猪吭哧一声咬手指,哼哼唧唧嘟囔:“好疼啊,这真不是在作梦。”

    “妹妹,请起。哥哥可不敢当啊。”猪八戒痴恋了嫦娥千年,嫦娥却一直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后来西天取经,遁入空门,也不敢再存有妄想。如今嫦娥瞧的起他,肯与之结拜,自然是喜出望外,“今天是我和妹妹大喜的日子,老猪为妹妹赋诗一首。”

    猪八戒扒下破烂的外衣,就着指血,歪歪斜斜的涂了几行,讨好的拿给嫦娥看,“妹妹可喜欢?”

    嫦娥看了那首歪诗,不禁噗哧笑了出来,“哥哥写的,小妹岂能不喜欢?”猪八戒见嫦娥展颜,开心地挥着破衫,围着嫦娥,扯开破锣般的嗓子吆喝起来:

    “宝珠弄月舞翩翩,莲华台下学坐禅。

    灯峰竹焰映佛影,八戒嫦娥结金兰。”

    嫦娥看着猪八戒肥硕的身子,效那蝴蝶儿翩翩起舞,笑得花枝招展。

    猪八戒的情意虽然真挚,但是诗词烂俗之至,歌喉亦不敢恭维。众人听的都捧腹大笑,唯有嫦娥暗自神伤,她看见另一个自己在镜内开心的大笑。那个笑容是强装的笑容,一小半为了抚慰那个傻哥哥,一大半为了打击神殿中的那个人。

    果然,杨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猪八戒歌舞到第十圈的时候,真君神殿外,已经有不少人在伸头缩脑偷偷张望。杨戬御下极严,真君神殿向来庄严肃穆。现如今却成众人围观小丑耍宝之地,杨戬心中怒火中烧,他大喝一声:“猪八戒,你闹够了没有?”

    “杨戬,你横什么横!别吓着我的好妹妹。”猪八戒搀了嫦娥的手,“杨戬,你这个鬼地方,我们还不乐意呆了呢。妹妹,咱换个地方乐乐?”

    猪八戒在牢中囚禁了数日,肥胖得身体散发出汗渍臭味。素有洁癖的嫦娥看着他伸来的胖手,稍一迟疑,还是将手交在猪八戒的掌中。

    嫦娥看着杨戬,面带讥讽之色:“司法天神,我随我哥哥去,你可放心了?”

    杨戬看着嫦娥绝美的容颜,冷酷的眼眸:“嫦娥仙子,恭喜你得了这样一个好哥哥。杨戬公务在身,恕不远送。”

    说完,他便坐回公案前,再不理会眼前的这对兄妹。

    猪八戒一路嚷嚷着,携嫦娥而去。杨戬传梅山兄弟,将刚才擅离岗位,私自张望的兵卒,杖责二十,不容求情。

    真君神殿又只有杨戬一人,殿外杖责之声,已经停了,真君神殿里外,无人再敢多做一声。杨戬默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将手中紧攥着的奏本,全塞进长信灯中。火舌舔过,纸页焦黑卷曲,化为了一缕青烟,氲进了殿中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里。

    杨戬看着那青烟散去:“仙子,我能够保全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今后,但盼你那位好哥哥,能够护得你周全。”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殿角的银辉,也黯淡无光。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三章 曲折费谋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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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事处置完毕,三天的期限也到了。杨戬亲赴瑶池请罪,心中却是笃定得很,一通说词真假掺杂,滴水不漏。

    王母的革职要挟,原也是为了试探杨戬用心。如今虽未捉回沉香,但他亲手杀了妹妹的好友东海四公主,证明权位与亲情,这权臣到底是作出了令她满意的选择。杨戬将责任尽数推向龙四后,王母放心之余,只字不提三日之限,反温颜励赏了他良久。

    从瑶池回来,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难得地显出几分轻松之意。在杨戬而言,龙四无恙,王母处敷衍成功,猪八戒被逼去寻找那只猴子,殚尽心力,总算环环相接,每一步都抢到了先手。众人自不知他所想,只当他阴谋得逞后心中得意,不免又是一通谩骂。

    回到神殿,梅山兄弟正为猪八戒的事议论纷纷,杨戬当即敛了笑意。在这些兄弟面前,他还是要做一番掩饰的,天廷局势错综复杂,自己的想法若向他们开诚布公,也就等于间接害了他们的前程和性命。又想到哮天犬至今下落不明,便道:“没有哮天犬,就找不到沉香,他若拜了孙悟空为师,这麻烦也不小。” 

    梅山老四不知道他其实对这个结果满意无比,还尽心为他出主意:“我有一计可阻止沉香拜师,只是得请玉帝出面。”镜外康老大责备地看了一眼老四:“四弟,你还帮他出这种主意?”老四呐呐地解释:“大哥,我们好歹跟了他上千年,不到忍无可忍,又怎能看他直入死地。”沉香本就对梅山兄弟不满,只是碍于康老大面子,不好过多计较,这时知道阻挠他拜师的主意也是老四出的,更是不悦,肚里不知骂了多少句。

    杨戬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说话。

    众人不解,他在犹豫什么,老四的主意,的确是不错的方法,难道他还有更大的阴谋?

    良久,才见他想到什么得意事一般,唇角微抿,勾起一抹微笑,向老四点点头,就上瑶池寻玉帝请旨。

    “那猴子自成了佛,变了很多。”请旨回来,杨戬查看了四公主的情况,坐在榻上默默地想,“必然不愿意无端招事,更何况,是我杨戬的外甥。他一向精明,没准还会怀疑我和沉香演戏坑他,这一次,就虚而实之,让你替我教导沉香。”想到孙悟空惹上沉香这个大麻烦,安稳日子过不下去的气恼,杨戬升起一种好笑的感觉,又想到沉香,面色一沉,四公主的死,才让他从儿女情长中挣脱出来,那也只不过是一时刺激。如果这个师父来得太容易了,还不知他以后怎么轻率对待。这样也好,让这小子受些磨折,免得日后后悔。

    一番心事,只自己盘算,无人倾诉,众人只见他喜怒不定,还当他性情乖僻,难以捉摸。

    这天,杨戬肃立在神殿座前,梅山兄弟随侍在侧,殿外传来哮天犬又是气喘又是兴奋的声音:“主人,主人我回来了。”与他的喜悦不同,杨戬怪他失踪误事,殊无喜色,寒着脸问:“你跑到哪里去了?”声带威压,换了往日,哮天犬必是吓得不敢放肆,可是今天不同,他带来了主人要的消息,主人肯定不会计较,因此也不急着回答,却道:“一言难尽,回头再跟您说。”杨戬不悦,梅山兄弟已经催促了:“快说快说,现在就说!”

    哮天犬就地一坐,得意地说:“我找到沉香的下落了。”

    杨戬倏地转身,直视哮天犬。小玉大悔,跺脚恨道:“我是下不了手杀人……那次我捉了他,让他带我去找你们,找到后不放心放他走,又不敢杀,终留了这个后患。沉香,我差点就害你拜不成师了。”沉香满不在乎地揽住她:“没事,都过去了,我不是成功了么。”

    哮天犬道出这一句,却不就说,站起来左右瞄瞄,向梅山兄弟挑挑眉,一脸的得意,又转过头去看主人,一副讨赏的表情。杨戬明白他想的什么心思,笨狗,也太好养了,你啊。佯做不悦地撇过头去,终是忍不住笑了,这狗居然还学会卖关子了。袍袖一翻,一根大骨头出现在手中,戏谑地举起来摇了摇,眯起眼,看见哮天犬馋涎欲滴的模样,一扬手扔了出去,果见哮天犬不改当年本色,追着扑了过去。

    梅山兄弟摇头叹息,这次去了回来,他鼻子坏了,杨戬也不再重用于他,待他丢失了宝莲灯,竟将他赶下凡间。可怜哮天犬此时还不知道,犹自乐滋滋地跟前跟后,以得赏识的一眼为傲。

    杨戬在禀报玉帝后已想好了办法,孙悟空嘴硬心软,又为当年被自己所擒之事念念不忘,唯有利用这一点,将他激怒,赌上一口气与自己作对,这样沉香才有机会。

    还没落地,就听见猪八戒冲沉香大喊:“这点挫折,你就灰心啦,你忘了自己是怎么说的了?”杨戬示意诸人停下,站在云端听他们说话,只听沉香低头道:“我又错了。”虽然不知前因,但想来也知道是拜师不成,发起了脾气要走,杨戬板着脸,别人只道是因为沉香已来了峨眉山,却不知他是在生这个外甥的气,一点长进也没有。

    猪八戒也被这徒弟气得不轻,刚才又在徒弟面前失了面子,碰了一鼻子灰,一肚子火正没处发,破口大骂:“又错了,又错了,辛辛苦苦找了半年才找到,又要放弃是吧!”沉香惶恐:“对不起师父,我现在就想办法。”杨戬不再多听,急速降下云头,向沉香逼来。随着哮天犬一声大喊:“在那!”出现在两人面前。

    沉香一直在汗颜,回头来看自己一路走来的历程,真是处处出笑话,件件是混帐,幸好有众多师友倾力相助,否则结果如何还真是不得而知。想及此处,诚挚地一一叫过去:“三太子,敖春,百花姨母,嫦娥姨母,四姨母,我真是要谢谢你们,因为你们,我才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慢慢成长起来,救出了我娘,一家团圆,也有了一身法力,从此再不受人欺负。”转目向正与猪八戒交战的杨戬看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杨戬虽然法力高强,三界少有对手,但他倒行逆施,终于弄得自己众叛亲离,落到那种下场,是他自己造孽。”

    三圣母心下感概,一直看着儿子成长,在刘彦昌的教导下,他原本真的是一个毛病太多的孩子,处处让人揪着心,怕他一时动摇,就陷入失败的深渊。而如今,这个孩子能说出这一番道理,可见是真的脱胎换骨了。欣慰地搂过儿子,母子二人相视一笑。

    猪八戒哪里是杨戬的对手,三两式间已被拿下,哮天犬先自追向沉香,被孙悟空一脚踹出。杨戬让梅山兄弟执了猪八戒,缓步走向洞口,哮天犬爬起来捂着脸要向主人告状:“主人,主人……”杨戬并不看他,只是注视着孙悟空,冷言问:“他要插手么?”哮天犬指着孙悟空连道几个“孙”字,愣是没说出来。杨戬也是明知故问,根本不等他说,侧头吩咐:“老大。”

    “立刻上天廷禀报玉帝,让他带着众神仙在天上观望,我倒要看看,他当着这么多人,怎么跟我耍赖!”

    沉香冷笑:“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不是这一看,他也不会落下把柄,让玉帝下了命令,不许踏入峨眉山半步。要不然,我逃也没处逃,躲也没处躲,迟早有一天落在他手里。”

    哪吒惘然失落,见惯了杨戬算无遗策,见惯了杨戬事事掌控于手,为何一碰到沉香的事,他便处处失算处处碰壁。杨戬大哥,你受了这些挫折,还不肯清醒吗?这时候放手,你还有路可走,他日后悔,已是来不及了。

    杨戬让老大去天廷后,转过身正对着孙悟空,神情倨傲:“孙悟空,你不是和玉帝击掌为誓,再不管此事,今天为何出尔反尔?”

    孙悟空怎能承认,况且他的确没有收沉香为徒,这个沉香,毛头小子一个,哪配作俺齐天大圣的徒弟,他还是杨戬的外甥!谁知道他们一家子搞什么鬼,别把俺老孙绕进去。你们舅舅外甥自己闹去吧,俺才不管呢。反言驳道:“俺老孙何时出尔反尔?”眼珠一转,“哦,原来是你们的家务事,放心,你就是出钱让老孙管,俺老孙都懒得管!”杨戬冷哼一声,这时才向后看了眼挨打的哮天犬:“那你为什么阻止哮天犬抓沉香?”

    孙悟空最是能耍赖,想也不想,回道:“那条狗冲撞俺老孙的洞府,俺老孙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他一条狗命,你不谢俺老孙,怎么反而怪罪老孙呢?”哮天犬气急,望着主人直眨巴眼,指望主人替他出气。猪八戒已经耐不得了,猴哥当真是不管自个儿了,站在半天也没理会,看来还得老猪厚着脸皮求救,张口大叫:“猴哥,你还跟他费什么话呀,啊,你师弟,被别人打成这样,你真能袖手旁观吗?”

    孙悟空哈哈一阵好笑,这个呆货,方才骂得痛快,现在还得要俺老孙救命。哼,二郎神,我这师弟虽不成话,好歹也是一个师父,你在老孙的地盘上捉老孙的师弟,真当你比俺老孙强么!嘴上的话可就不好听了:“人家二郎小圣看见你辱骂齐天大圣,替大圣出这口恶气。小圣,大圣在这里谢过了。”

    他这一通小圣大圣的,是人都听得出是在损杨戬,沉香虽然亲历此事,不过那次提心吊胆的,根本没顾上想这些,此时和小玉龙八一样,咯咯直笑。

    杨戬本就是激他动气,听他如此说,知道这猴子果真是还记着当年的仇,心下冷笑,虽然你金箍棒厉害,我三尖两刃枪也不是吃素的。你这猴子,本事是高,胆子是大,却是没有自知之明,嘴硬好面子,那一场交手,别人不知,他自己还不知吗,就算没有助力,难不成自己当真擒不下他?

    忖度着天廷已经准备好,杨戬不理会孙悟空的讥刺,上前几步:“既然你不会管这件事,我就放了令师弟。”孙悟空瞅见猪八戒如释众负的样子,又起了捉弄之心,连连晃手:“哎,别别别别,别放他,放他要骂我的。”杨戬才不理他,一招手,梅山兄弟已把人推了过去。猪八戒跌跌撞撞地还没站稳,孙悟空已经指着鼻子警告他:“我告诉你啊,不许你以后再骂我!”

    杨戬眼风扫过,他们师兄弟还在纠缠,他也不急,只是静等。

    猪八戒稳住神,哪甘示弱,一把抓住这不念师兄弟之情的猴子,我不就过去在师父面前说了你几句坏话吗,你至于么,这么坑我。一气就开始掀老底:“弼马瘟,咱们还师兄弟呢,你……”还没说完,沉香已在一边插口怒斥:“孙悟空,我本来以为八百年前,二郎神是靠哮天犬……”说到此处,不由望了一眼杨戬,杨戬微带冷笑,侧目而视,这小子,又玩起他的小聪明,你当心弄巧成拙,把自己玩进去。

    沉香不明白他笑什么,接着说:“……和太上老君的帮忙才打败了你,我师父到处跟人说,二郎神未必真斗得过你,没想到,你竟是输得如此心服口服,你怕二郎神怕成这个样子……”杨戬干脆不想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双目微合,面沉如水,视线转到别处。耳边还传来沉香的声音:“……连自己的师弟你都不敢救!你本事可真大呀!”

    孙悟空气得不轻,这个沉香,真正和他舅舅一样可恶,想俺老孙上当,没门!挠了半天手,孙悟空暴出一句:“沉香,你不要花言巧语激俺老孙收你为徒,今天,就当着天上这么多神仙的面,就算你说破了天,说穿了地,……”杨戬听到此,心知猴子真是被沉香气着了,心里好笑,沉香也是误打误撞,虽然这一来孙悟空要收徒就平添了许多麻烦,但这话正戳到他心病,自己再添把火,不信这猴子不蹦起来!而沉香只听到了孙悟空斩钉截铁地发誓:“……说干了黄河,说倒了长城俺老孙,还是不会收你为徒!”他瞪大眼睛,坏事了,孙悟空意犹未尽,又抛下一句:“我就是不收!”抖抖袈裟,“哼,怎么着吧!”

    沉香吁了口气,对母亲笑道:“娘,我那时可差点就急坏了,心说这就叫弄巧成拙呀,我不是把自己推上绝路了。幸好胜佛不像杨戬,面冷心更冷,他可是古道热肠,见我有恒心,最后还是收了我为徒。”三圣母听他说起过跪求一年的事,摸了摸儿子的头,温柔一笑。

    那时的沉香,只能求救于师父,猪八戒的本事自己知道,难得有人肯拜他为师,自是心疼非凡,更兼要在嫦娥面前立功,当下是义不容辞,横眉瞪眼,又是一声弼马瘟:“弼马瘟呀弼马瘟,你而今成了佛就变得无情无义了,二郎神杀了东海四公主,还驱散了她的魂魄。”杨戬暗暗冷笑,四公主的事,他已私下禀报王母,就算猪八戒当成杀手锏,在众仙面前捅将出来,回去后也不过多费番口舌而已。

    猪八戒也是没了办法,也不求师兄能收徒,一心鼓动他与杨戬杠上,逃过眼前这一劫再说,连东海的旧关系也找了出来:“好歹你还欠着东海的人情,就算你不帮沉香,也该还东海一个人情吧。”见孙悟空不为所动,气呼呼地又道:“我看你,我看你今后还怎么拿得动金箍棒!”

    孙悟空碍于有言在先,不好食言,却又被这师徒俩惹得火大,偏偏杨戬朝他看来,似乎全是轻蔑嘲笑之意,眼珠转了几转,他想出个折中之策,跳到杨戬跟前,一声呼喝:“二郎小圣,你杀害东海四公主俺老孙不管,你要害自家的亲外甥俺老孙也不管,但有一条,你也别把俺老孙当是摆设。出了这座山,你就是闹翻了天,俺老孙也不出去看个热闹!”杨戬目的已达一半,面上仍是轻视不屑的神情,瞥着孙悟空,气得他肝火上涌,念得佛经全还给了如来佛祖,哼声道:“但是你听好了,这峨眉山是斗战胜佛的洞府所在,容不得任何人在此撒野!”转身甩袖进洞,还抛下一句:“你们玩吧!”

    这下可坏了菜了,猪八戒衣服都汗湿了,追着直叫:“猴哥,猴哥……”杨戬移步向前,猪八戒大叫:“他要在你洞口撒野!”听到脚步声,乍着胆子扭头关注杨戬动作,哮天犬不见了孙悟空,又躲在了主人背后,胆子也大起来,从杨戬身后勾出脑袋,向猪八戒耀武扬威:“撒野呀,撒尿他都不敢出来!”

    求人不如求己,猪八戒架势摆起,钉耙横在手上一抡,可心还是虚的,腿仍是软的,还得叫师兄帮忙,一边不放心地瞅着杨戬,一边冲着洞府乱七八糟地乱喊一气:“猴哥,他要在你门口撒尿了!”哮天犬见机得快,趁他心慌意乱,悄悄溜到一边。杨戬任由他口舌轻薄,孙悟空念念不忘的冤家对头,他这么一放肆,不信这猴子不跳脚。

    猪八戒眼中只瞅见杨戬冷笑着步步逼近,哪管得了哮天犬做什么,连头也不敢回,只是盯着杨戬,话也想不出新的,声音也变了调:“猴哥,你再不出来,人家真的在你门口撒尿了!”

    哮天犬已自后潜到,从背后一下拖走沉香。猪八戒听见沉香惊叫才转过头来,大惊。铮然一响,三尖两刃枪寒芒吞吐不定,已逼在脸侧。

    他心惊胆战,三尖两刃枪也不知饮过多少鲜血,冷冷的寒光,和杨戬一样气势夺人,让他眼见着徒儿被擒,却是动也动不得。

    哮天犬连连立功,心花怒放,叫声主人,扭住不断挣扎的沉香:“我看你往哪儿跑!”

    沉香瞧着三尖两刃枪若有所思,问:“昆仑山打败杨戬后,你们谁见着他的三尖两刃枪了?”

    谁见了,龙八瞧瞧别人,都是一脸茫然,答道:“反正我没见着,我光想着报仇了,看杨戬得了报应,心里痛快,又想着姐姐,难过。谁顾得上那兵器。哎,最后不是哪吒打落的,你知道吗?”

    哪吒回想当时,想到一圈砸伤杨戬,心中一痛,无论如何,伤他的也不该是自己,更想不起后来三尖两刃枪的下落,愣了一会才说:“我怎么知道,是康老大他们绞脱手的,我只是补上一圈,随后又是打斗,根本没注意。兴许还在山上吧。”

    沉香高兴地道:“回去后看看,最好还没被人捡走。开天神斧自断又无故接起,便再不受人控制。我到现在也没找着趁手的兵器,总不能总用这一点点大的劈柴斧吧。三尖两刃枪也是件神器,跟了杨戬算是宝物蒙尘,不如由我来使它。”

    三圣母不悦。杨戬是用三尖两刃枪杀了四公主的,她连带着厌恶了那柄枪,不禁婉劝道:“沉香,你就找不着趁手兵刃么,一定要用它?”

    沉香明白母亲心思,笑道:“娘,您别多想,兵器只是件死物,谁用都是用,杨戬拿它作恶,我用它行善,再和杨戬无关。”

    三圣母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儿子说法,转目向哮天犬手中的儿子看去。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四章 战和俱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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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猪八戒眼睛不敢离三尖两刃枪,又要叫猴哥救命,可苦了他了,这个徒儿,天生是惹事的命,安安稳稳的日子算是没了。就在他撒野撒尿乱叫一气的当口,洞内一点金光透出,附在沉香身上,孙悟空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他附了沉香的身,一下挣开哮天犬,哮天犬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他一把扭住。猪八戒叫了一半,听到异动,再看场中形势已逆转,杨戬收刃急转,直视哮天犬。

    孙悟空借沉香之口恨道:“撒尿,你撒个试试!”哮天犬鼻子耸动,已嗅出了猴味,急向主人报告,一个孙字出口,杨戬脸上一凛,孙悟空知道不好,这该死的狗,我让你鼻子尖,我让咬俺老孙!一掌先打得他哑了口,提溜起他的鼻子,拽得老长,这才大大出了口恶气,解气地道:“还记得八百年前你是怎么咬我的吗!”一松手,哮天犬已跌回杨戬身旁。

    虽然孙悟空的反应在杨戬意料之中,但眼见爱犬被欺负得可怜,杨戬又如何忍得住这口气,孙猴子,打狗也要看主人!三尖两刃枪一竖,杨戬眼风如刀,冰冷三字出口:“孙悟空!”

    沉香身子一抖,孙悟空透体而出,手执金箍棒跳到杨戬跟前现出原形,不容杨戬开口,先咄咄逼人:“哼,俺老孙不让你在此撒野,你倒在这撒尿了你!”小玉不禁好笑:“胜佛他明明就是胡搅蛮缠。”沉香也笑道:“对什么人要用什么方法,胜佛的歪缠,正适合杨戬。”

    猪八戒这才松了口气,师兄出手,还怕什么,山风一吹,衣服冷浸浸地贴在身上,不由打了个冷战,挪着步子把沉香护在后面,仍在后怕:“徒弟,徒弟……”沉香靠过去,也是心下一块大石落地,叫声师父,什么也说不出来。猪八戒碰着徒弟,这才放下心来,无话找话地问:“你没事吧?”沉香感觉到师父在发抖,急忙安慰:“没事没事!”

    梅山老六愤然,孙猴子是二爷的手下败将,还在这捣乱,在一旁插言:“二爷,别跟他废话,让我们兄弟先替您教训一下这不知死活的猴子。”孙悟空仰天长笑,沉香也在冷笑,碍着康老大不好多话,心中却不用客气,这老六才真是叫不知死活。

    他没说,康老大却忍不住要教训兄弟:“老六,不是我说你,当时我在天上也看见了,替你捏了一把汗。你怎么这么没轻没重的,孙悟空也是你惹得起的?这时要为杨戬丧了命,你值不值得。”老六沉默半晌,才憋出话来:“大哥,我也不怕你们骂我,实话说了吧,要不是杨戬最后出卖我们兄弟,就是他再不对,我也不会离开他。追随他几千年,不说性命是他救的,就是平时,我对他也是敬服的多。”

    听着孙悟空笑骂:“就凭你们这几头烂蒜,也配在俺老孙面前献宝!”他又不忿地冒出一句:“就是现在,我还是不服那孙猴子,就算真凭本事,闹天宫那时他才修炼了多久,绝不会是二……杨戬对手,偏偏嘴硬不肯认输。不是条汉子。”

    康老大气结,知道这兄弟就这脾气,也不好再说,反正现在杨戬已让他失望,也不会再入歧途,爱怎么想就随他去吧。

    被孙悟空话一激,梅山兄弟明知不敌,仍是冲上前去,被他一招击退,变成滚地葫芦。杨戬恼他们没自知之明,给他丢脸,又恼孙悟空太过份,拄着三尖两刃枪一声退下,提枪向前。孙悟空也已按捺不住,金箍棒一晃:“二郎神,俺老孙等你八百年了,来吧!”

    大喝声里,他倏地拔空直起,棍式如颠似狂,挟着半月形的一抹金芒,当头劈下。杨戬冷笑,三尖两刃枪夷然不惧,直迎上去,顿时呛地一声大响,震耳欲聋。余音未竭,又是连串的金铁相交之声,但见两条人影游走全场,黑衣下隐有飞红,金光里现出黄衣,转眼之间,已辨不出谁攻谁守。

    猪八戒被激迸过来的劲气逼得立足不住,吐口唾液在手上,拉着沉香便向后退。洞前尘石飞扬,劲气激荡,几乎对面不能视物,孙悟空狂笑声更是充塞了全场:“好你个二郎神,老孙八百年没这么舒展过筋骨,痛快啊痛快!”又是一连串兵刃相交,夹着杨戬不愠不火的声音:“纵然痛快,也不过多败于我一次而已!”在孙悟空的狂笑喝斗声中一字字传出,越发显得安闲适意。

    那日大战哪吒并不在场,此时暗暗吃惊:“杨戬大哥说话如此轻松,全不象胜佛般暴喝怒叫,难道与胜佛的这一战,他竟是未出全力?”但镜中视物总隔了一层,任他如何凝神细看,也只觉得双方招式凌厉,稍有失手,便是形神俱灭的下场外。至于杨戬有没有隐藏后着,急切间无法分辨得出。

    又斗了一阵,估算着玉帝众仙在天上也该看得急了,杨戬意味深长地冷笑一声,身形转处枪势虚击,蓦然疾退冲天。孙悟空正打得兴起,哪肯放他离去?又是一声大喝,金箍棒向上挑出,棒影千重,随着筋头后发先至,宛如金光汹涌的波涛一般,将偌大的一个峨眉山,都映成了璀灿的金色世界。

    猪八戒等人齐齐倒吸口凉气:“这两人打发性了,只怕这山,都要被生生削去一层!”

    杨戬人在半空,手中枪倏来倏去,快如闪电,幻出吞吐如怒的银芒,如海中孤舟,忽在浪底,忽在波尖。看似凶险,却又处处因势导利,迤逦如意,不着痕迹,说不出的挥洒自如。

    沉香看得暗自咋舌:“杨戬的功夫倒确是不坏,与胜佛居然斗了个旗鼓相当!”一直以来,明知杨戬是三界内数一数二的好手,毕竟是败给了自己,总存了些轻视之心。但这些年来,他不自觉中成熟不少,终于学会了公允地审视自己:“如非自大成性,以杨戬之能,对付我时只要有这一战的一半慎重,不待我拜师学艺成功,便早令我死无葬身之地了!”想到自己胜得何等侥幸,额上冷汗不禁淋漓而下。

    他自省之时,又被金锁带回到地面。交战的孙杨二人,正以强对强,以硬对硬,棍来枪往,道道法力在空中狂噬乱撞,暴烈得如同天地反覆了一般。两人身形都渐渐向下陷去,却是将对方法力击来的重压导向地面,挤压得山头岩石脆如琉璃,大片大片地碎裂开来。

    便在这时,突然传来震天的哭叫声:“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坏了!主人,我的鼻子让他弄坏了,主人,您得给我做主啊!”却是哮天犬。

    杨戬架住孙悟空横扫来的一棍,眼角余光向后一扫,正看到哮天犬泫然欲泣的可怜表情。鼻子坏了?那猴子下手也太重了!恼怒暗生之余,他枪势大振,抢攻之下,顿将孙悟空逼得立退几步。

    “我和你拼了!打坏我鼻子——”

    一团黑影扑将过来,反被空中激荡的法力震到一边,孙悟空哈哈大笑,金箍棒顺势拖过,正击在黑影小腿之上,但听得一声惨叫,那黑影抱腿痛呼,直跌出去。正是哮天犬气急动手,却忘了人身远不如狗形凶悍利索,反被孙悟空报了当年的一咬之仇。

    遥遥观战的猪八戒大喜,拉着沉香连叫:“好,好极了,好,打断他的狗腿!”

    杨戬脸色一沉,这笨狗当真自不量力,没由来地落下一场笑话。有些心疼,却偏不能拿这猴子怎么样,他暗叹了一声,法力吐出,和孙悟空正面硬拼了一式。这一拼双方都用了十成力道,猴子身子晃动之下又向后退了几步,面子有些挂不住了,大叫一声,和身扑上。

    杨戬顺势也向后退,往半空中斜睨了一眼,但见霞光闪烁,祥云集庆,隐约的仙乐飘渺不定,定是天廷上有人坐不住了,前来劝止说项,以免惹动佛道纠纷。他等的便是这一刻,当下见招拆招,不再抢攻,维护了个不败不胜的局面。却将法力任意荡散开来,只激得四下碎石狂飞,尘沙乱舞,似要拼个不死不休一般。

    龙辇驭至,玉帝现身于峨眉山的碧空之上时,看到的便是这番骇人情形,一惊之下,朗声传谕:“斗战胜佛,二郎真君,二位且先停一停。”

    两人棍枪相交,齐齐停手向上望去。玉帝见出言有用,放下心来,吸口气又道,“我看你们也分不出胜负了,不如就此罢手,如何?”二人均有不忿之态,孙悟空上前一步,专挑杨戬不悦之事开口:“你外甥都打到俺老孙府上了,还不让我打他,你是不是护短呀!”杨戬收枪退步,看他向玉帝告状,只是冷冷一笑,并不声辩。

    玉帝不欲与这猴子作对,只对杨戬施压:“杨戬,你先退下。”

    虽然一切是算计之中的事,但对这猴子的怒气,对玉帝的不满,还是让杨戬心生愤懑。不发一言遵旨退下,他侧眼看向孙悟空时,仍是充满不甘。孙悟空也不肯放过他,追着叫道:“杨戬休走!”

    玉帝有点头疼,这个外甥也不是好惹的主,难得他肯退让,别让这猴子再挑起火来。这两个这一战,有谁能劝得住?连忙开口:“胜佛,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这句话倒说得孙悟空舒服,杨戬尽管不悦,也自忍着,且看他嚣张。心中微有怅然,孙悟空是个难得的对手,只是可惜,自己不能和他尽兴一战,而自己,又有何时能真正畅快行事一回?

    孙悟空被玉帝小小地捧了一把,趁势下台,借机提出要求:“要俺老孙休战也不难,峨眉山是老孙的洞府所在,不能让他再来胡闹了!”玉帝略有迟疑:“这个……”孙悟空已等不得,哼哼一声:“你还是护短!这事,俺老孙不会就这么算了的!”玉帝再不想麻烦,一言应诺:“好,那朕就代二郎真君答应你。”孙悟空仍是不依不饶:“俺老孙要他自己说。”

    小玉笑得十分开心,因为听沉香说过,杨戬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成就了他,这时他的脸色果然好看。玉帝是一点不向着他,全依着孙悟空,看他样子,估计是不可能向孙悟空服软的,因此干脆大包大揽:“若他再敢上峨眉山,那可就算是违抗圣旨了。”

    孙悟空这才满意,跳到退在一边的杨戬面前,成就感十足地炫耀道:“杨戬,看在你舅舅的份上,俺老孙今天放你一马。”绕了一圈,杨戬并不看他,拄枪在手,神情恨恨,更让孙悟空得意,“下次再敢这么冲撞长辈,俺老孙绝饶不了你!”杨戬大怒,移回目光逼视向孙悟空。这猴子真够脸皮厚的,算什么长辈,二郎真君修行有成的时候,他还不过是天地间一块灵石,连仙胎尚未结成。若不是今天沉香之事只能交付于他,必当好好教训一场。

    无奈,只能愤恨地看着他又窜到一边,手舞足蹈。玉帝还不放心:“孙悟空,你可别忘了,咱们是击过掌,发过誓的。”杨戬抬目向玉帝望去,这个孙悟空一口一个的:“你舅舅”,他从来没有承认过,是他,还有王母,害死了父兄,害了母亲。如今,还在这里以势压人,护着那猴子。

    众人看得分明,哪吒惊呼:“他看着陛下样子,全是杀气!”沉香盯着他半晌,心说:“说起来玉帝也是他舅舅……不过玉帝可比他强多了,虽然也关了外婆,不过至少没对她怎么样,还瞒着众仙将外婆藏起来,给了我们一个惊喜。”

    玉帝离开,杨戬也率着部属退到了山下。不管怎么样,这次来峨眉山的目的已达,下面唯有靠沉香自己去软磨了。不过依这小子的性子,三五天里求不动人,没准就要赌气离开。想到此处,杨戬怒气冲冲地吩咐:“给我把住峨眉山的各个出口,只要他出来……”话未说完,言下之意人人皆知。梅山兄弟轰然应是,杨戬却张开墨扇,回身远眺向峨眉山中——别人只道是忿恨未消,谁知他已在担心孙悟空到底不肯收沉香为徒了。

    哪吒叹道:“他是气得不轻——否则怎会忘了交待一声,让各路人马暗中潜伏。沉香,不是我说你,你要是见山口没人守着,最多求个一两月,肯定耐不住离开。”说罢又是摇头,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细细想来,竟还是难过的多。要是沉香没拜成师,也许……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五章 情多累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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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望一刻,终知事情还得靠沉香自己,杨戬再不停留,直回天廷,到王母处将事情经过禀报。众人耳中听来,杨戬提起孙悟空时一味贬损,强辞夺理地无赖之至。待说到猪八戒以龙四之死相胁,更一口咬定四公主助沉香违犯天条在先,死有余辜,只恨得众人骂声不绝。

    龙八问:“嫦娥仙子,后来就是胜佛来为我姐姐出气了。那时的详情你最清楚,先说来给我们解解气吧。”

    嫦娥回想着当日情景,杨戬失意伤痛的眼神萦绕在心头,身子一颤,竟是没有答话。

    龙四之事,王母已听他说过,便在这时,仙婢来报,言道东海龙王由斗战胜佛撑腰,为龙四之死上天吁冤,玉帝急召司法天神前去辩理。王母闻言冷哼一声,一拂袖,亲自陪杨戬往凌霄殿去了。

    到了殿外,仙官报名:“娘娘和二郎神求见。”内里传来玉帝声音:“让他们进来。”

    王母先声夺人,见敖广在内,斜视着责道:“敖广,你纵容儿女包庇妖孽,本宫还没问你个管教不严之罪,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敖广吭哧半天,虽畏王母威严,到底为女儿难过,抗言道:“娘娘,四公主就算有罪,也罪不至被驱散魂魄。请陛下为老龙作主啊!”

    孙悟空见不是事,老龙王不是王母对手,今天是存心来找杨戬晦气,说好了帮龙王,不能食言。也不向玉帝说,只对敖广故作神秘:“老龙王,据俺老孙所知,四公主被驱散了魂魄,并非是犯了什么大罪,而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吧。”

    杨戬听到此,一惊,抬眼向孙悟空望去,那件事,这泼猴都知道了?嫦娥清绝的面容闪过眼前,她想用这个杀手锏,来彻底毁了他?

    敖广被孙悟空一言提醒,想起来前的商量,转过话题,不向玉帝告苦,泣道:“胜佛所言极是,四公主是知道了,广寒宫玉树被毁的真相,所以才被灭口的。”一边说,一边向不断向杨戬瞟去。

    王母倒吸一口气,盘古留下的玉树,竟被毁了?孙猴子和敖广一搭一唱,不用说,定是与杨戬有关。不行,杨戬是我的人,必须保住。飞快地动着念头,口中拖延时间想办法“啊,广寒宫玉树被毁了?”看了一眼杨戬,面色不对,眼神飘忽,一定是他。还佯作不知:“那可是盘古睫毛变得,谁这么大胆呐?”

    敖广有点胆怯,孙悟空捣他一下:“不用怕他。”

    正在这时,殿外又在报名:“启奏陛下,嫦娥和净坛使者求见。”杨戬目光侧转,急转身看去,果见嫦娥和猪八戒站在殿外。玉帝看了看,道:“来得正好,让他们进来。”王母心知此事难以善了,飞身上了宝座,坐在玉帝一侧。

    猪八戒殷勤地为嫦娥领路,一口一个妹妹请,来到殿上,两人向玉帝行礼。

    玉帝道声罢了,直入主题:“嫦娥,广寒宫玉树被毁,怎么朕从没听你说过呢?”话中已带了责备之意,嫦娥是广寒宫之主,玉树被毁,她理应上报。

    嫦娥早与孙悟空约定好了,神色不改,从容禀道:“陛下,小仙已将此事禀报执掌天条的二郎神了。”她为四公主之事,已恨极杨戬,口中编着故事,却看也不看他一眼。杨戬听她强调出“执掌天条”四字,心中一沉,又是一痛:“仙子,我对你的情意,终是成了你试图置我于死地的武器了么?”

    镜外嫦娥微叹,如果早知四公主没死,她不会将事情说出,让他那样难堪。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想到他亲口诉说,愿为她下界为妖,脸又是一热,急忙低下头去,不让人看出。

    玉帝已责问:“杨戬,真有此事?”

    事已至此,抵赖无用,杨戬只能承认:“确有此事。”

    “查出什么结果没有?”

    拖得一会再想办法,抱着这个打算,杨戬答道:“还没有查出结果。”

    猪八戒呵呵笑个不休:“让他查,当然查不出结果了。”

    杨戬恼恨,一声断喝:“猪八戒,这里可不是你胡说八道的地方!”

    猪八戒又是呵呵一笑,上次被抽得不是一般的疼,今天可要报仇了,挽着袖子说:“我胡说八道?嗨,杨戬,你还不将你如何动凡心暗恋我妹妹,如何藏匿我妹妹的耳环,又如何打坏广寒宫玉树一事,从实招来。”

    杨戬知道,自嫦娥和猪结拜那一刻起,眼前这一幕的到来,就注定是迟早的事了。他不禁向嫦娥看去,嫦娥和他目光一触,神色顿时冷如严霜。猪八戒看在眼里,也得意地靠近嫦娥,叫了声妹妹,嫦娥报以微微一笑,却是冰销雪融,万物皆春。杨戬低下头去,心中又是一阵大痛。

    玉帝打量着猪八戒的体态,失笑道:“什么,杨戬会暗恋你的妹妹?”猪八戒也不恼:“你看你笑什么,我们这说正经事呢。”玉帝更是大笑:“真是滑三界之大稽呀……”只有王母不语,看着嫦娥,又看向杨戬,眼中的恶毒一现即隐。这个工具还有用处,打发走猴子后,再慢慢和他算账。

    嫦娥行了一礼,解说道:“陛下,陛下有所不知,小仙已和净坛使者结为金兰兄妹了。”

    玉帝还在惊讶,孙悟空已骈指叱道:“杨戬,招了吧!”

    杨戬紧握住左拳,冷冷地驳道:“猪八戒一派胡言!”这种心事,岂能在众人面前就此坦承?忖度着嫦娥虽上得殿来,若一口咬定没有这事,量她也羞于在人前直说,只是,事后王母的责难,却又如何应付?

    孙悟空狡黠一笑,掏出一物:“杨戬,你看清楚了,这是如来佛祖成佛前炼成的镜子,它能知未来,能演过去,只要大家来一起看一看就能真相大白。”

    杨戬有些慌了,向王母看了一眼,定神听孙悟空说。

    “杨戬,你想清楚了,是先说了呢,还是看了再说。”

    听到这儿,杨戬反而轻松下来,这猴子,聪明过头了,也不想想自个儿的脾气,若你真有这么个镜子,还能容我说?早就抖搂出事情让玉帝看了。哼,如来佛祖用过的镜子,你不说倒罢了,佛祖有什么宝贝我也不清楚,可是佛家不重皮相,修佛之要在于舍,怎会炼出这种法宝来流传世间?。

    想到这儿,杨戬正要出言否认,王母已开口了:“杨戬,如果你现在如实招来,本宫恕你无罪。”

    下边猪八戒嚷嚷:“这可不公啊,不公!”

    杨戬气恨地瞪了他一眼,心思一转,玉树之事,迟早是个把柄,自己对沉香,只会越来越过份,保不定哪一天,嫦娥会真的说出来。王母已经说了无罪,不如豁出去将计就计,把这件事给了了。但想是如此想,此事在心中,正如已结疤的创口,埋藏极深,一旦牵扯,依旧是痛得撕心裂肺,又怎能开口。

    玉帝在和王母商量:“念在二郎神执掌天条以来,屡建,咳,屡建奇功,呃,又身兼执掌天条之重职……”

    话说一半,孙悟空听出味道不对,抢道:“陛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

    玉帝话被打断,拿这泼猴实在无法,只挤出个你字,真不知怎么说好。

    猪八戒作恍然大悟状:“是这样啊,无罪也好,老猪以后闲着没事,去妹妹家串门的时候,我也顺便砍几棵盘古的睫毛来玩玩。”

    王母气恨,这猪八戒归了佛家,自恃身份,竟不将我天廷放在眼里。你当年不过是个小小的天篷元帅,现在竟在灵霄殿上放肆,还大言什么与嫦娥结拜!视线向嫦娥那飘了一眼,王母又暗自冷笑,什么结拜,那不过是嫦娥利用你暗助沉香的笨法子罢了,可笑你还认了真了?不禁出言讥刺:“你再妹妹,妹妹的,我鸡皮疙瘩都快掉地上了!”

    孙悟空看出王母是决意护着杨戬,心想这次要扳倒他也不容易,还不如借此帮沉香解了困境的好。于是不理王母岔开的话题,只接着方才的话道:“陛下,你真想赦免杨戬也不难,得让在场的诸位心服口服才行。”

    他这话是对玉帝说的,王母却不等玉帝开口,怒道:“难道堂堂玉皇大帝,三界主宰,想赦免一个人都不行么!”玉帝看了王母一眼,不为所觉地皱皱眉,她太气势夺人了,对付这泼猴,若只想一味硬压,还用得着等到今天?天下人皆道你我拿他无计可施,你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

    示意王母暂息怒气,玉帝开口道:“斗战胜佛,有什么条件你就提出来吧。”

    “沉香虽是三圣母和一凡人所生,但其本身并无罪过,我看,理当赦免。”孙悟空说着话,扫了眼杨戬,复又盘算开来:“若这小子还要作梗,不赦沉香,可别怪我话不好听。你杨戬不也是仙凡所生,凭什么你就是司法天神,沉香却只有被你往死路上逼的份儿?”

    杨戬料到他会有此要求,只不知王母如何决定,万一真的赦了沉香,还要不要再让他走下去?

    王母咬牙,我天廷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他勾结千年狐妖,私自上天戏弄玉皇大帝,罪不可赦!”

    孙悟空一乐,言语间挑拨起玉帝和王母来了,竟有嘲讽玉帝惧内之意。王母与玉帝不露声色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嘲讽:“这猴子好生自以为是。区区离间小计,用在你我身上,却能有什么效用?”

    孙悟空挑唆了两句,又转过来炫耀他的宝镜:“我这宝镜,不但能看见二郎神的过去,这天上人间,所有人的过去都能看得见。比如,天宫里哪个值官贪污了,哪个仙女思春了,嗯,当然也包括比你二郎神位置坐得更那个……”瞟了眼玉帝,“什么的,是吧?”一脸贼笑。

    玉帝再次向王母看去,这次,从对方眼中看到的,却都是些隐忧。猴子的胡搅蛮缠,他们自然不屑一顾,但万一那镜子有灵,能看到久远的过去呢?天下法器千千万万,效应奇妙的层不出穷,这一点,没有谁比他们更有体会了。

    玉帝已有了决断,顺着孙悟空的话,颔首道:“孙悟空,沉香的死罪可免,但是你不能收他为徒。”

    孙悟空只当玉帝怕了自己,哈哈大笑。他目的达到,别的也不放在心上,那个沉香,虽有些像俺老孙当年,不过可没俺老孙聪明,不收就不收。玉帝想想还不放心,补上一句:“不许沉香和任何人修行法术,否则照拿不误。”孙悟空也不以为意,张口便应了下来。

    猪八戒被嫦娥事先嘱托了,还掂着徒弟的母亲,暗地怂恿起猴哥来:“猴哥,让他赦免三圣母,赦免三圣母啊。”王母已听见了,冷言道:“你们若再得寸进尺,连沉香也休想赦免!”猪八戒被她哽住,又见孙悟空光顾着得意,也不知听见自己的话没有,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再在口头上讽刺几句,过过嘴瘾罢了。

    孙悟空得意之余,心仍是痒痒的,让二郎神就这此躲过一劫实是不甘,就算不能把他怎么样,也要好生地臊他一回。当下催促道:“那就请陛下下一道赦免书,当然了,连二郎神也一并赦免了吧。”

    杨戬目光游离,没有出声反抗,该来的总要来,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留后患。眼前如何已不重要,王母事后会如何追究,才是真正的关键。

    “仙子,你对沉香是好心,却不知这后果,要费我多少心力才堪挽回?我若真失去了司法天神的权柄,只怕三妹和沉香,下场会更加的惨不堪言。”

    千言万语凝在心间,三界虽大,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司法天神微合上双目,静等着玉帝下笔去写赦免书。

    赦免书成,猪八戒没能把杨戬这个情敌打下台,心里满不是滋味,怎么着也要整他一整。怀着看热闹的心理,他抱臂冷哼连声:“二郎神,现在可以说了吧?你是怎么暗恋我妹妹,又是怎么打坏玉树的?”

    虽已决定,但真正开口时,却分外艰难。这一说,后患固然根除,可杨戬这两字,从此便是天廷里的一个大笑话。杨戬不禁向嫦娥看去,嫦娥此次却没有再回避,大胆地迎视着,只是其中,并没有他渴望的温柔,有的只是鄙夷,只是痛恨。猴子还在嘻笑:“不说?那好,我让大家来看镜中的名胜了,但是不知道陛下的赦免还有没有效?”

    “我若就是不说,倒要看你如何收场!”猴子的话传过来,杨戬隐隐一怒,但嫦娥的神色,顿令他起了自暴自弃之意。杨戬,杨戬,便是没有此事,你早也是三界之中一个笑话,你还在乎些什么!

    “我说……”二字出口,也豁了出去,杨戬慢慢提起那只耳环,向嫦娥望去……

    那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那玉树化水的寒意,似乎仍在掌心浸润,而这份情意,就如玉树一般,从此,化为乌有,再不可留。

    孙悟空天生石猴,山野生长,道门习艺,佛门修行,分毫不懂男女情事,听了只觉好笑,毫不掩饰地鼓掌大乐:“好一个痴情的显圣二郎真君呐。”猪八戒也在一旁帮腔,心里更有几分嫉妒。玉帝大怒:“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来,朕真后悔赦了你!”

    杨戬此时,旁人之言一点也没听进去,眼中只有嫦娥似羞似恼的神情,最后看一眼陪伴多年的耳环,缓缓地递回给她,从此以后,永断情爱。

    孙悟空让杨戬大大的丢了面子,心中畅快,告辞而去,临走还和猪八戒你一言我一语,道出那镜子不过是猪八戒高老庄中带来之物。杨戬早知如此,也不惊讶,从伤情中缓过神来,想到今日之事,全是这猴子挑出,回首盯着他背影,从牙缝中蹦出三字:“孙猴子!”

    听出他话中恨意,沉香跺脚:“都是因为我的事,杨戬才恨上了胜佛……哼,活该,他折磨胜佛,再没想到自己下场更惨!娘,我都后悔收留他了,真想回去赶他离开才好!”三圣母知道儿子是气话,点点他脑门,笑笑作罢。

    嫦娥伸手抚上自己耳垂,现在耳上是另一副,那副耳环,因为憎恶杨戬,自他还后,虽不曾丢弃,却是再没戴过。接过耳环时,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如果早知他就是自己心底那人,还会不会答应孙悟空之请,揭露他的秘密?不知收在哪了,回去以后,定要找出来……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六章 旧痛凝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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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了灵霄宝殿,杨戬连独自伤神的工夫也没有,就被王母叫到瑶池,狠狠斥责一番。众人看他为司法天神之位,向王母唯唯喏喏,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更是不齿。王母发了一通怒气,仍不想就此轻饶了他,冷冷地道:“今年又是甲子考评之期,杨戬,这份差事本宫要暂时收回。等你为天廷再立新功之后,我再禀明陛下,放权给你真君神殿。”

    甲子考评,是司法天神八百年积威的来源之一,得失之间,端的非同小可。杨戬口中称是,心中却不禁一凛。他暗暗抬眼望去,见王母脸色阴冷,看不出是一时气恼小惩大戒,还是诚心要削弱司法天神的权柄。

    “还有!”王母又想到一事,“人间的君王近年来德政有加,阴阳调和,是以封禅泰山,祈福于天地神明。按天廷规仪,我与陛下当亲临封禅台上,以示乾坤昭朗,三界清平。此次出巡,原也该由你司法天神来负责的,但你知法犯法,罪过非轻。这一次的差便将交由李靖去办了。至于变动的原由,我自会令文曲星君草诏,广示三界,以鉴来者。”

    杨戬袍袖微微一颤,也不多辩,低头谢罪退出后,神色却越发难看。差事可有可无,但广示三界的后果,却是一纸诏令颁出,司法天神的自取其辱,从此便成了天地间抹不去的笑剧。而且,他更深入地想到一层:权力来自中枢,若王母对真君神殿的不满公示于天下,后果必然立竿见影。那样的话,他是否还能有充沛的时间,去完成设想中的那些筹划呢?

    从王母处回来,杨戬想起了囚室里的刘彦昌。若此事被捅到瑶池,知道自己捉了此人却不善加利用,王母只怕真要疑心大起了。

    心中有事,杨戬的步伐越走越快,沉着脸直往囚室而去。沉香只当他受了王母的气,又要拿父亲来发泄,无可奈何地看向母亲,见母亲神色不变,就更连话都不好多说什么了。

    杨戬的目光,在触到刘彦昌的同时变为不屑,对这个人的厌恶,已经是根深蒂固了。然而三妹爱他,他还是外甥的父亲,又能将他如何?

    “杨戬,你把沉香怎么样了!”先开口的反而是刘彦昌,猪八戒放了出去,如今就剩下他一人,听了猪八戒一点零碎消息,倒让人更加着急,杨戬忍住气,开口欲言。刘彦昌等不及,只道儿子又被他如何了,来此炫耀,骂道:“杨戬,亲外甥你也下得了手!是了,是了,我从也没指望你会懂亲情,亲妹妹也能做你的铺路阶,还有什么不行的!”

    三圣母此时看这个男人,已身在局外,再看不见半点好处,只瞧出其愚蠢。冷冷一笑:“二哥原就怒你,还要说这等话来激他,不是自找死路?再说……”她嘴角勾起,不无嘲讽,“他虽不好,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果然,杨戬明显动了怒,只是强压着,一旦发作出来,刘彦昌必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玉帝已赦免了沉香,我可以马上放你下凡去和你儿子团聚,但你必须要求我。”都以为他要拿刘彦昌出气,没想到静默半刻,他竟只说了这么一句。这是什么意思?还没等想明白,刘彦昌已经大骂出口:“我刘彦昌就算是死,也不会向你这种卑鄙小人跪地求饶!”沉香扭过头去暗暗难过,如果没有以前的那件事,没有杨戬施法,这个时候,他会多么为父亲自豪,可是现在看来,有如一场玩笑。

    杨戬原想再试试当年施的法,看还有没有效,但一见刘彦昌,心头的恼怒就不由自己作主,再听他开口便骂,更是无名火起。肯让他求,已是给了他面子,就这样放他走,非但太不甘心,也没法下得了台阶,他竟如此不识好歹!

    “求我你并不吃亏,我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除了王母玉帝就是我最大,很多人想求我,还没有这个机会呢。”看在三妹的份上,杨戬一再告诫自已,竟还是没有发作,让众人看着都不明白。

    刘彦昌却真正是不知死活,不但不庆幸祖上积德,还变本加厉:“你当我不知?司法天神,我呸!你为什么拆散我们夫妻?你是嫉妒,嫉妒娘子和我的姻缘,嫉妒我待娘子好,因为嫦娥仙子根本看不上你!司法天神,你在我刘彦昌眼里,连一个贩夫走卒都不如!”嫦娥脸一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的事,何用他多嘴!

    杨戬全忘了此来的目的,伸手扼住他咽喉:“连你都瞧不起我!”刘彦昌仍在骂:“你这畜生,不配让我瞧得起!”这时人人都看出来了,杨戬本是来放他走的,却被他一气,带出了灵霄殿上的愤懑,竟真的下了狠手,赌上了这口气,定要他求上一求。只可惜刘彦昌本人虽是个懦弱书生,却早被杨戬自己施了法,他的法术,哪是这么容易解的,因此表现得颇为英勇,大骂不绝。沉香知道父亲虽然吃了苦头,但最后无碍,也不为他担心,只是不愿再看,走出室外透气。哪吒摇头:“他真是气糊涂了,自己施的法也忘了,刘彦昌又怎会求他。”说话间,杨戬已怒发如狂,道:“不求我,我打死你!”一掌击出,刘彦昌吐血身死。杨戬怒气未消,只当他晕了过去,吩咐梅山兄弟继续行刑。自己独自去生闷气。

    气消了,人也清醒了,想到刘彦昌,不由一惊,别真弄死了,以前的功夫可就白费了,刚要叫人停止,梅山兄弟已经来报,刘彦昌断了气。杨戬颓然坐倒,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沉不住气,随即振作,死就死了吧,自找的,让他多吃点教训。冷冷吩咐道:“老六,你去把他尸体扔下去喂狗。老四,你去地府一趟,交待阎君,不许他转生,让他遍历地府的十八层地狱,什么时候肯求饶,什么时候放他出来!”这样狠辣的手段,梅山兄弟也吃惊,相互看了一眼,只得领命而去。

    杨戬只略停了停,就跟着他们出来,沉香满怀感激地看着康老大抱走了父亲的尸体,虽然现在康老大可能在后悔这么做,但不管怎样,正是由于他,自己才能让父亲活过来,毕竟,那是给了他血肉身躯的人。只是杨戬,他跟出来做什么?他看见了,怎么没有处置?

    杨戬的确看见了这一幕,不满地皱眉,康老大已经离心,以后的事也不能太依靠他们了。看准康老大是将刘彦昌尸体扔回了刘家村,杨戬返回殿中,处理了几件公事,估摸着时间,丢开手上事,向下界飞去。

    对杨戬的行事,他们是越来越不解,他站在刘彦昌坟前,已平了火气,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沉香明知道父亲不在坟里,还是有种感觉,要是有可能,杨戬真的连父亲的尸体也不会放过。

    杨戬站了一会,墨扇扬起,实质般的锋芒将坟连着棺木劈成两半,在触及刘彦昌时恰恰停住,连衣衫也没有割裂。沉香再次惊于他的武学造诣,若不是自己奇遇连连,当真不会是他对手。

    难不成是他将刘彦昌放入河中的?百花想起了一直不明白的事,出言道:“我一直就不懂,刘彦昌怎么活过来的,他肉身怎么没腐烂——不管是在坟里,还是水里,那么长的日子,不可能存住的。”老四心思最快,联想到四公主,一拍掌:“定是这样,他既然要留后路,四公主不能死,刘彦昌自然更不能死,这次是一时失手,所以肯定要想办法把他救活。我看他还要把尸体弄到昆仑去。”

    老四不愧跟了杨戬几千年,果然一猜便中。杨戬摄起尸身,墨扇到处,坟墓已尽复原状,为怕尸体腐烂,更不停留,驾起云头一路西行,不消一会便到了昆仑地段。

    进得山洞,就听见昆仑山神十分夸张的叹气声。杨戬扇身一振,将刘彦昌尸体扔到一边,随意地问:“你又怎么了?”昆仑山神叹道:“我怎么了?以前是一去不回,现在来倒来得勤快了,可惜每次都带副尸体给我!”杨戬笑了笑,伸手一指,说:“拜托你了。”昆仑山神有一阵没说话,想是在打量刘彦昌,过了一会好奇地问:“这又是谁?凡夫俗子一个,怎能劳你大驾为他跑一趟?”

    杨戬没好气地坐下:“一个混蛋,偏偏又不能让他死了。”昆仑山神看他情绪不好,没有再问,凝聚出一小团云雾,在他身边打转:“咦,今天怎么不走了?”杨戬冷着脸:“累了,歇息一会再走。”昆仑山神也知道,自己半真半假的抱怨让他心有歉疚,这才留下来陪自己一阵。但早知他心软口硬,死也不会承认为了这个,因此也不说破,云雾幻成夸张的鬼脸,引得杨戬再绷不住脸。

    “难得留下来,就别光干坐着啊。你这闷口葫芦的性子,以前领教得多了,可你也三千多岁了,怎么也能遇上些新鲜的事儿吧。说说,嘿嘿,就当供我老人家解解馋好不好?”

    昆仑神一直呆在山上,长久没人陪着说话,一遇着机会便不肯放过,催着杨戬说事来听,“不过声明在先,可别象以前那样了。以前你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你那个宝贝妹妹,我纵然没有形体,也几乎听得耳朵起了老茧……”

    山神仍记得当年的事。杨戬不多话,被自己逗引来逗引去,总算开了口,但不论说什么,都离不开他的宝贝妹妹,弄得自己对那小姑娘恍如亲睹,音容笑貌成天都萦绕在感觉之中。

    杨戬的脸色刷地沉了下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心在隐隐作痛,出口的话也就硬梆梆的:“她在华山……被我压在了华山!”云雾一阵抖动,昆仑山神声音都变了:“什么!为什么?”

    “她,和这个凡人成亲了,还生了个儿子!”杨戬的语气中,满是痛楚和不甘。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那团云雾,色泽已经变成了黑色,那是山神生气的象征。

    “她明知道天条无情,却一点不知避讳,我只能这样藏她起来。可现在,到底还让王母娘娘知道了!”杨戬自顾自地说着,这番苦痛,他藏在心里已有很久了,也许只能说给这个老没正经的山神听听。偶一抬头,却惊异地发现云雾里渐渐淡去的黑色,“你……怎么了?”

    山神已恢复了正常,那久远的往事在心中激荡,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你说吧。不过以你的手段,要瞒住这件事也不是很难,为何用那么狠的方法?你向来疼这个妹子。”

    三圣母走近,坐在杨戬身边,虽然一向猜到一些,但真正听杨戬说起心事,这还是第一遭。二哥虽然恋权,可压她入华山时,事情也没有象现在这样不可收拾,他到底是怎么狠起这个心的?

    杨戬脸色黯淡,张口欲言,又有些难以启齿:“我也没想到……一时失手。”这算什么原因,三圣母升起滑稽的感觉,自己二十多年的痛苦,他一句轻描淡写的失手就揭了过去吗?失手,失手能打死人,可又怎么能失手将人压到山下!

    昆仑山神与他相交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不是轻易能让人扰乱心思的,这一失手,肯定是非同寻常,不禁好奇地追问:“能让你这种人失手?除了私嫁凡人,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杨戬握紧了拳:“我原想骂她几句,让她吃点教训,再帮着遮掩过去。可是我才责问几句,宝莲灯……她竟抬手亮出了宝莲灯!她是知道宝莲灯厉害的……居然为了那个男人,要和我这哥哥同归于尽!”他有点语无伦次,但山神还是听明白了,不可思议地道:“原来你气昏了头?哈,能被气成这样,你这妹妹倒不简单。可怜我以前用尽方法,三个月只逗你多说了五句话,几百年都没见你有更多的表情。”

    他在开玩笑,三圣母却险些软倒在地上。龙八想到那日情景,忍不住轻声说:“好像也是,三圣母那时护子心切,一下动手太狠。”嫦娥微微点头,她有她的想法,要是三圣母不那么冲动,没有这一切发生,也许,她还会有机会……

    沉香扶住母亲:“娘,没事吧,说话呀?”三圣母站稳身子,簌簌地发着抖,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被压山下,果真是她冲动莽撞,咎由自取吗?百花却瞧杨戬不顺眼,她才不认为是三圣母的错呢,高声说:“你们别听他狡辩,若非成心做下这种恶行,他为什么事后不放三妹妹出来?”三圣母不自觉地点头,内心深处,绝不希望哥哥方才说的是真话。

    昆仑山神也想到了,小心地问:“你后来也没放她出来?”杨戬苦涩地道:“我带了很多人去,人多眼杂。我若没压她在山下倒罢了,这一压,弄出这么大动静,再将她放了,难免会惹人议论,一旦传出去,我还能保得住她吗?”山神更奇怪了:“你去看妹妹,带上那么多人干什么?”杨戬转过脸去,慢慢地道:“我和三妹吵了两句,她负气走了,好久都没有来看过我。我不放心,想去华山看看她,可是……可是我怕她又重提前事……”余下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昆仑神没听到下文,想了想明白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团云雾也幻成了大大的笑脸,在杨戬身边转来转去:“我懂了!没想到你也会患得患失!你是怕小妹妹再和你吵架,所以多带些人,让她开不了这个口吧?哈哈,哈哈哈,你那妹妹还真是你天生的克星!”杨戬恼怒地站起来:“你笑什么?”笑声顿绝,昆仑山神怕他真生气走了,留下自个儿又不知要闷多久,只是那笑脸一时忘了改,仍在杨戬身边转悠。

    眼见杨戬双眉立起,山神惊觉失误,忙收了笑脸,幻回云雾堵在洞口,好言劝道:“再过些日子,等这两父子在人间阳寿尽了,你再放她出来就是,至多不过百年而已。王母不是轻易能惹得的,触了她订的天条,就是至亲骨肉,也难逃她毒手。唉……”说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声长叹,似也有无限心事。

    杨戬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心底起了疑团,他一直不知这山神的来历,名为山神,法力却远在一般山神之上,又没有形体,不归天廷属下。他原本从未问过,各人自有各人隐衷,他也不是多事之人。但此事听山神言下之意,像是对王母有无比的了解,又有无比的怨恨。杨戬目睹了织女之事,又与王母多有接近,心头疑虑越来越重,但又没个知情人可问,此时再不肯放过,追问一句:“你认识王母?”

    山神沉默不语,那团云雾也静静地浮在半空,刻意遗忘的事,又在心头萦绕。他在这里多少年了?在这些年里,又有多少人因那天条而遭受了和他一样的命运?这段无人知道的心事,今天,是不是也要向人倾诉一番?

    杨戬不追问,却也不走,只静静地等着。想起当年寻找神兵时,便算结识了这个老朋友,却对他的出身来历一无所知。或许,这个老朋友真知道些什么,能帮自己解开疑虑。

    “其实很久以前,在我还有形体的那些日子里,我有个名字,叫木公。”安静了很久,就在众人以为山神不会说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木公?嫦娥极力在脑中搜索这个耳熟的名字,花容变色:“木公,王母的哥哥!”众人先是大吃一惊,接着精神一振,他们将听到的,很可能是三界中少有人知的一段秘辛。

    杨戬显然也深受震动:“木公?据说你也是因犯天条,被王母亲自处置了,又怎会在这里?”

    山神——木公一句话吐出,只觉沉积多年的往事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直欲倒出:“她毁了我的肉身,驱散了我的元神,我原以为必死无疑,不料被女娲娘娘所救,安置在这里。这么多年了,我只当我忘了,可是……”他再次正经言道:“你不要和王母作对,她不是你能对付的。我刚刚落到这步田地时,日思夜想,就是报仇,可是女娲娘娘知道后,亲自来阻止了我。她说,无论我用什么方法,我至多能伤她,却永远无法真正杀了她。从此以后,我死了这条心,只在这里浑浑噩噩苦度时光。”

    杨戬心中一动,女娲说无法杀了王母,可是为什么,女娲娘娘为什么会说得这么肯定?其中定有原因。

    “我现在,做的是司法天神。曾经奉王母之命,处置过她的女儿,织女一家。”杨戬一边说,一边观察木公的反应,果见云雾一阵波动,木公愤愤地低吼:“她连女儿也不放过吗?”杨戬点点头,将织女之事说与他听,最后讲到一对小儿女的异状,木公也是惊异:“有这种事?恶毒?怨恨?对了……恶毒怨恨得不像人!”

    他忽然叫了起来,语如连珠:“就是这种感觉。王母小时候就是这样,说来可笑,我竟一直怕她,一看到她那双除了恶毒之外就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就不寒而栗,不愿在家中多待。那不是冷漠、不是绝情,而是真正的恶毒怨恨,象死物般地对生命怀着天生的憎恨。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情感——她会笑,会生气,但我看得出来,那都是假的。我以为自己疯了,会把自己妹妹看成怪物,所以一离家就是几百年不曾回去。后来听说她成了西王母,要和玉帝成亲,我赶回赴宴,心里奇怪,有谁会娶她,她又会嫁给谁?没想到,我没想到,我看见玉帝,竟有了同样的感觉!虽然他稍好一点,能看出些喜怒与生气……我想我是真疯了,又离开了数百年,四处游走,直到遇见了她……”

    说到这里,木公语声忽转温柔。杨戬只听着,不开口打断他的回忆。这么长时间的寂寞,以为过去了,其实只是藏得更深,也许这个吐露的机会,是他一直等待的。

    “她和那个令我害怕的妹妹一点也不一样,有点迷糊,有点笨,她笑的时候很天真,很可爱,让我觉得自己还是正常的,渐渐地,我知道我离不开她了……”

    后面的事,不说也知道了,他们的事泄露,于是落到了这个下场。

    相似的故事,相似的结局,杨戬默默坐着,他们两人,都是王母这天条的受害者啊!

    “你不要做这个司法天神了,不管你是为什么,你这样无异于与虎谋皮。”木公一阵轻松,又反过来劝他,杨戬摇摇头:“不行,这个位置我必须留住,天条依旧,我的事情还没有完成。”他的事,众人也知道,但是此时都已不信他能做到,哪吒不愿说出来,只在自己心中疑问:“杨戬大哥,你这样的行事,真的还记得当初真正的目的吗?现在瑶姬仙子,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你安慰自己的借口?”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七章 兵气射龙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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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天廷之后,杨戬除了例行的朝会,便是杜门不出。手里的公务,事无巨细,都尽量先询了瑶池的意思再行处理。不久王母的诏令颁下,对玉树之过,只含糊地提了两句,虽然训斥颇严,却也没追加更多的处罚。杨戬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这些日子费尽机心,到底是挽回了些余地。

    但对李靖而言,被委重任,自然是喜出望外,匆匆来神殿交接走了御驾出巡事宜。虽然见面叙礼一如往日,他言谈中终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临别之时,语带双关,压低了声音向杨戬笑道:“尽管上谕不可妄议,本王还是佩服真君得紧。大家都是从凡夫修行上来的,食色性也,原本便没什么大不了。等娘娘气头一消,真君便又要被委重任,眼下的清闲,且权当休息了罢!”

    杨戬一笑,道:“多谢天王佳言,杨戬糊涂出错,触怒天威,倒让见笑了。”亲自送他到神殿外阶,目送他腾云离开。

    回了殿内,笑意敛去,将诸多头绪在心中默理了一遍。王母的诏令极为不利,足以令李靖之类闻风而动。司法天神的权位,天廷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尊贵,从来都令人眼热。但只有牢牢把握住这个位子,事态才有回旋的余地。

    “天条是死物,待得沉香成材,一明一暗,双管齐下,加以变动并非难事。但兜率的隐忍,女娲娘娘的话,都定有玄机在内。这个玄机不得其解,就算他日能如老君般自立门户,迟早还是要一败涂地。毕竟,老君只须顾他自身周全,我却大为不同。”

    暗叹一声,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了。头几月王母对他仍不假颜色,朝中大事少有吩咐他来做的,倒是在小事上呼来喝去如使家奴。但杨戬筹谋已定,王母叱骂越严厉,责备越苛刻,杨戬伺奉她时越恭顺从容。王母看在眼里,态度渐渐改观,色霁之余,交回神殿处置的要务终是越来越多。

    李靖借出巡之机,这段时间里大肆安插人手,变动人事。杨戬冷眼旁观,乐得让他出头,转开瑶池的注意。但兜率却反常的安静,只上了个奉表,言道要重研旧学,论述道统,乞玉帝慈悲,允他闭关静修,从此连朝会都不复与闻了。

    出巡之日已至,龙辇起驾之后,却又有星官折回传旨,令杨戬一并扈驾前行。杨戬神色不变,在满朝留守文武的羡慕目光里领旨谢恩,紧上几步,缀在帝后圣驾的阵阵仙灵祥云后,往下界去了。沉香轻嘘口气,说道:“只这一道旨,胜佛在凌霄殿给他的难堪,从此便化作了无形。”

    话一出口,小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沉香一愣,这才惊觉语气之中,竟有些理当如此之意。他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只想:“不知不觉之中,我竟也习惯了这个人的手握重权?他是恶人不错,但处事的手段,倒也真教我获益良多。”不愿再想下去,只隐隐觉得,待破阵回去之后,自己对这种变幻莫测的险中求乐,恐怕要远有兴趣于安宁平静的家居日子。

    满天金光闪耀,紫气黄云,仙乐悠扬悦耳,但见金龙为御,彩凤齐翔,龙辇凤车直下三十三重天宇。李靖别出心裁,御驾经行之处,令所属星府仙司,各率本职吏属敬迎恭送,谀辞如潮。又以仙术点化无数异象,握乾坤以御宇,昭日月而嘉祥,只引得玉帝心怀大悦,指点风物,与王母谈笑不已。

    若按仙阶地位,杨戬也当如李靖一般随侍于辇侧,此时却退在众仙之后,打量着四下的热闹景象,神色淡定,若有所思。

    李靖这托塔天王,犹未脱去封神时好大喜功的旧性子么?这般的安排,挖空心事去讨好圣心,却使得出巡路上龙蛇杂处,良莠不齐。无事发生倒还好说,万一有什么变故惊了御驾,只怕他这份苦心,反要成了断送前程的大祸。

    更何况,玉帝虽然不愿任事,贪杯好逸,诸事委于王母,但他毕竟是三界之主,这等升平讨好的把戏,早就见得多了。现在的喜色,十有八九是安抚臣属的驭下之道,未必确实对所有的安排满意十分。

    “尔以繁,我以俭,尔以炫,我以直,尔以形迹,我以事功。”默想着来日与李靖同殿相争时的应对之策,杨戬暗自冷笑,这场差事丢得一点也不冤,得多于失,李靖那老狐狸也有他致命的缺点在啊。

    路上迎送频频,仙仪法驾走得分外缓慢,日近中天,才隐约看到了泰山的巍峨高峰。香烟萦绕,从封禅台上冉冉上升,直达半空。仙吏呈上人间君王的祈福文书,玉帝通览一遍,付诸有司,按朝仪下了龙辇,与王母携手腾云,半降台上,接受天地人三界万灵朝拜。

    便在这时,封禅台上霹雳一声,巨响轰天,炫亮之至的焰火从石台上直炙九天,如同千百条火龙,狂驰乱舞,焰火中幻出六道巨影,疾如电驭,转瞬间已将帝前护卫的天将冲开一个大大的缺口,另有一道身高逾丈的黄发巨怪,后发先至,负着一个温文尔雅的青年,从缺口处直欺近玉帝御前。

    “护驾,护驾!”

    杂乱的狂叫声此起彼伏,四大天王,二十八宿等人纷纷奠起法宝,一股脑向黄色巨怪身上招呼。那黄怪桀桀怪笑不休,仰天张开大口,吐出万道霞光,将漫空法宝尽数裹入光内。诸仙大惊失色,各拈法诀操纵,却哪里能催动分毫?黄怪又冷笑几声,红灿灿的大舌探到霞光中一搅一拌,倏忽回吸,霞光法宝化为流光,顿被他生生吞入了腹中。

    另六条影子俱是男子模样,如出一胞,长身玉立,肤色白如凝脂,说不出的怪异。此时六人赤手空拳,左手拉在一处,右手各运雷火,远掷近打,在天兵天将丛中任意纵横,如入无人之境。但见光彩迭动,雷火四下轰击,大者如盘,小者如杯,触物后分飞如红光银雨,附着人身,立炙成一团大火,惨叫声里,连魂魄都涓点无存。

    雷火愈盛,炙起后黑烟腾腾,片刻之间,已将无数仙灵兵将笼在惨雾浓烟之中,伸手不能见物。

    黄怪肩上的青年狂叫大哭,竟将惊天动地的轰乱雷声都压制了下去:“王母,王母,你这十恶不赦的恶狠女人!董永之子,今日誓报父仇!”黄怪似也感染了他的亢奋心境,大声嘶吼,双臂直上横扫,硬冲向前。帝前一干仙将舍身死挡,但和他拳风一抗,无不当即呕血,跌飞得无影无踪。

    起变仓猝无比,但听得哭叫呻吟之声震动九天,直疑如在阿鼻地狱。沉香一手拥住小玉,一手扶着母亲,被金锁带得跄踉而行,刀枪剑戟不住从身边劈过,虽伤不了他们,却也触目心惊。烟雾中看不清事物,只隐约见到杨戬持枪疾走,悄然欺近那六个拉手而行的男子,蓦地里大喝一声,枪如奔雷,幻而为六,直击那六人相拉的左手。

    他一直潜行,忽然现身出手,那六人大出意外,齐齐扬手向他掷去雷火。杨戬冷笑声里,枪势一收,将六团雷火逼在半空。他更不迟疑,抽身疾退,枪尖划弧向下,法力激荡处,六团雷火已被他汇在一处,相互挤压,便在六人身侧炸裂了开来。

    但听得连珠般爆炸,一片霹雳响过,六人在云中滚落四方,白玉般的肤色已如黑炭,却齐齐发一声喊,又向一处凑去。

    杨戬面有异色,额上银光不断,已开了神目。他神目一开,那六人在他眼中顿呈出了本相,沉香就听他喃喃一声:“是这样啊……老君,你当真好大的胆子!”神目里忽然银光大盛,只烁得沉香等人眼里一阵生痛,银光化成六点莹亮之极的锐芒,流星飞射般地嵌入六人天灵顶盖之上。

    一片混乱之中,反是沉香等人不会被外物所损,心无旁鹜,才隐约看见锐芒嵌入同时,那六人动作突然凝住,四肢关节,如木偶般反折颤动,忽然向体内缩去,化作六个瓷瓶,四下炸成粉末。

    杨戬低哼一声,嘴角也溢出血来。沉香皱眉道:“他真是立功心切,竟用神目调动本命真元,强行歼敌。为了讨好王母巩固权位,他对自己都这般地狠心无情。”本命真元对修道人而言性命攸关,法力高下,元神强弱,全本于此,一旦大损,先天元气耗尽,就算是大罗金仙也只有死路一条。众人俱是修真之人,此中关键谁不知道,都觉出几分好笑:司法天神如此看重权位,却不知万一送了性命,这区区权位他留来又有何用?

    杨戬调息压下伤势,又向不远处看去。但见玉帝王母相倚着面如土色,诸宿仙灵正拼死护卫。李靖暴跳如雷,一味喝令众人护驾,却说什么也不敢上前应敌。那黄怪当者披麾,挡者必死,就这么片刻之间,又向帝前近了数丈。

    持枪腾云,他如方才般掩到近前,额间银光闪烁,黄怪和那青年的本相也呈现出来。杨戬微愣了一下,黄怪在他意料之中,青年的情形却极奇怪。这人是真正的血肉之躯,却有着天生凌厉的法力,大异于凡人。

    “当年七仙女犯下天条,被永羁冥海,董永强抗天兵,被万雷轰灭。他们当日是有个孩子下落不明,数百年来都无踪影。董永之子?当年那孩子前来报仇了?”杨戬默然思付,身形飘忽,却是收起了三尖两刃枪,一拳向黄怪背心击去。

    他战斗经验丰富无匹,这一击选的正是黄怪施救不及的空隙。但拳力落实,只觉着处硬逾精钢,大力反震过来,险将他倒震了出去。但他既看清了黄怪本相,这后果原来预料之中。拳忽变指,将一道灵诀划到黄怪背上。

    黄怪大笑声里,向前狂驰突进,杨戬杂在星宿天将里,不求有功,但求自保。那黄怪又是一声笑,簸箕般的大手扇出,挡路的最后几名天将被扇飞出去,肩向上耸,肩上青年大鸟般向前疾翔,幻出一把锋利铠亮的尖锥,笔直剌向王母胸前——

    沉香啊地一声大叫,忽然之间,光芒从尖锥到处迸出,尚未消散的烟雾翻腾如沸,亿万银蛇星雨,就同如雪洒珠,在烟雾里乱窜狂舞。也就在这时,杨戬神目中银光又复大作,真元凝成冷色光环,直击黄怪。

    黄怪张口吞下,犹在狂笑,却突然张口结舌,身形暴缩暴长。无数珍光祥气从他体内透出,叮叮互击之声大作,似有什么东西在争相挤出。

    杨戬左掌拍出,朗声喝道:“众位仙家,接住你们失了的法宝!”法力吐出,黄怪身子一阵大颤,炸裂成一团浓雾,无数物件从雾里迸出,但见刀剑伞珠四散,旗钵鼓枪齐飞,正是方才被黄怪吞下的仙家法宝。

    左袖垂下,神识寻到方才划下的灵诀,将一件黄澄澄的钢环悄无声息地藏好,杨戬右手里幻出三尖两刃枪,毫不停留地反手上剌。枪尖透体而出,那疾翔下击的青年脸上现着不能置信之色,血水要淋未淋之际,王母的声音已经响起:“此子大逆不道,司法天神,着你即将此獠石化成像,不生不死,塞入冥海之眼,永世不得开释!”

    “是,小神谨遵法谕。”

    枪上的感觉传来,生命在王母开口时便已逝去,原本是血肉之躯的肉体正缓缓石化,几点血滴在手上,泛着淡而诡异的金色。杨戬心中微震,法诀急急地诵出,枪身一振,全成顽石的青年被掷在云间。

    银雨潜消,雾烟渐霁,天宇之上,终于浮翳一空,明光清朗。玉帝犹木愣愣地站在原地,似吓得呆了,云下泰山被仙家鲜血染得殷红,云上群仙,除了有限几人,不是丢盔卸甲狼狈不堪,就是伤重呻吟奄奄一息。

    王母面色阴沉,放开挽着玉帝的手,站直身子向四下看去,柳眉渐渐竖起,怒气越来越盛,突然尖声厉喝道:“李靖何在?”

    李靖从几名星君身后转出,簌簌发抖,几乎连手上的宝塔都拿不住了,伏地叩首,反复只道:“老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娘娘……陛下……洪福齐天……”

    王母目光锐如霜刀,落在李靖身上细细打量着,半晌,森然道:“李爱卿一向注重威仪,今日乱象如斯,犹缓裘轻带,软甲明净,当真是风度可掬啊!”说的虽是赞赏之言,却一句比一句冷,风度可掬四字更几乎咬着牙挤将了出来。

    李靖身上发软,几乎便瘫在云上,颤声叫道:“老臣……老臣……事起仓猝,老臣全力护驾……只不过……只不过……”大战之时,他一味指挥众人阻挡,自己却远远躲开,以致此时的衣饰仪容,竟比王母都干净整齐了许多,分外触目。他垂下眼不敢看向王母,恨不得给自己老大一耳括子,至少,也该趁乱洒些血迹到衣袍之上。

    镜外的哪吒气冲冲地掉过头去,脸色已全成铁青。那个男人,偏偏是自己的父王!杨戬大哥虽然手段残忍,做了许多错事,但至少,他的能力,和他手中的权力绝对相称。而这个男人呢?多英明神武的父王!逼自己剐去血骨时的威风哪里去了?

    想到后来的积雷山之役,想到在那个男人麾下,与杨戬真正刀兵相向时的情形,哪吒心中突然便是一阵抽搐。

    冷冷地叱退下李靖,王母不愿再向他多瞧一眼。她看了看不远处剌客化成的顽石,又移开目光,在群仙中搜寻着,落在杨戬身上。

    “司法天神,你的伤势,可有大碍?”

    王母的声音里,杂着明显的褒赏之意,她敏锐地看到了杨戬口边未拭尽的血痕,朗声问道。

    司法天神出列施礼,神色萎顿,黑氅上犹有雷火的薰烟味,却毫无居功之意,只恭敬回禀道:“小神谢过娘娘垂爱,不胜惶恐。护驾不力,小神有亏职守,还请娘娘恕罪。”

    王母温颜道:“不关你事,此番出巡,是本宫亲口免去你差事的。本宫也是见你多年劳顿,欲你好生休养些日子。想不到这些酒囊饭袋,全然不能得力,从今日起,一应事务,升迁考评,仍交还真君神殿全权处理,只须将结果上奏即可。”声音转厉,“至于今日遇剌之事,护驾诸臣罪责难逃,待回銮之后,定要追究个彻底明白!”

    杨戬肃容谢恩,却不退下,又奏道:“圣驾受惊,臣等百死莫赎。但事起突然,众将护驾已尽全力,是以小神斗胆,恳请娘娘暂息雷霆,宽宥诸仙失察之过,以俟日后待罪立功。”方才一战,随驾的星宿天君,伤了十之八九,法不治众,如何追究?王母话音未落,他便有定计,从容开口,且当众卖个人情市恩。

    王母颔首道:“既然如此,就依司法天神所奏。但李靖办事不力,却非惩处不可,着令闭门思过,非宣不得上殿。从即刻起,御驾回銮等善后事宜,全由司法天神接手承担。陛下,您看呢?”她自是猜出了杨戬用意,此时对他的忠心已无怀疑,乐得送他个顺水情面。

    玉帝自无异议,传旨嘉奖几句,与王母各自登辇,龙凤飞翔,众仙迎伺着返回九重天上。剌客自承乃董永之子,是因报复而来,但八人一化顽石,七化劫灰,已查无可查。杨戬奉谕将顽石塞入冥海,复旨之时,王母又温言安抚,赐了灵药,着他好生调养。杨戬礼拜如仪,神色恭敬,只是此时与之前卑躬屈膝的周旋,已全不能同日而语。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八章 嗤笑争相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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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神殿,天色已晚。仙吏通报,言道梅山老二老四从峨眉回来,等候了大半天。杨戬犹豫一下,方才以本命真元破敌,又应对王母,处置善后,委实支撑不住了。但想到沉香被困在山上已近一年,也不知近况如何。他沉吟片刻,还是强提起精神,步入前殿。

    康老大等人正在谈笑,见他进来,笑声嘎然而止。老二老四叫了声二爷,杨戬欲语,遽然一阵眩晕,急上几步,跌坐在正中的盘云宝座之上。

    他掩饰及时,谁也没看出异状,哮天犬谀笑着凑过去,老二老四却当他故意不予理睬,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旁边的康老大不满之意顿起,加重语气,向杨戬道:“二爷,是不是兄弟们差事没办好,又惹动你不快了?”转头瞧向两个兄弟,“看了十多个月的野猴子,就算风餐风宿露受了辛苦,也不该这般巴巴地回来邀功。老二老四,你两人真是越活越出息!”

    杨戬暗自叹息,与这几个好兄弟的隔阂,只怕要越来越深了。低咳一声,疲惫地问道:“老四,沉香一直没有离开峨眉山吗?”

    受康老大影响,杨戬本意是担心沉香,落在老四等人耳中,只当是在挤兑他们办事不力,老四不禁悻悻道:“我和二哥昼夜派人,轮流守住峨眉山下各处道口,从未见他出来过。”带了隐约的不快,话中分辩的意味极浓,

    镜外康老大摇头道:“他明明伤势不轻,却只顾着捉沉香立功,真是鬼迷了心窍。我好心劝他一句,反被他抢白了一通。”话音未落,果见他开口道:“二爷,依兄弟看,既然玉帝都点头赦人了……”微微一忍,终还是说了出来,“你何必要赶这趟混水,没由来地落下刻薄寡恩的闲话。”

    “你知道什么。”满腹的心事,却不能对人言。杨戬强抑下咳声,也抑住心中的苦涩。多年兄弟,老大性子素来正直,何必因他的公道话动气呢。一抬头,梅山几人都站着,目光不时瞟将过来。他心中一动,明白过来,想必是方才直接落座的举止,令他们颇有些怨怼了。

    不再坐着,撑起身来,哮天犬蹲低身子跟过来,杨戬顺势抚上笨狗的脑袋,好稳住有些飘浮的脚步,“那猴子一定不会遵守诺言,沉香若真和他学得一身本事……”

    口中说话,心中却觉得安慰,这孩子终于有了进步,没有赌气离山,反而认真地去磨去求了。那猴子嘴硬心软,又被自己激得狠了,迟早要松口答应。这样想着,目光一凝,轻松地吁了口气。

    梅山兄弟见他神色有异,无不奇怪。杨戬惊觉过来,立刻岔开了话题:“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软。”轻轻揉了揉哮天犬的乱发,“当初就该听哮天犬的,在刘家村时就掐死沉香这个妖孽。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对任何人心慈手软了。”

    康老大不满地看看众兄弟,欲语,又忍了下去。老四此时虽不满,却没老大那么多的想法,思付一阵,说道:“二爷,万一孙悟空真收了沉香为徒,他们师徒俩可不好对付啊。还有万窟山那只小狐狸……”老二也接口道:“若是他们联起手来?”杀龙四时见识过小玉的法力,提起来都还有些惧意。

    自觉再难支撑下去,不想多说,何况那孩子的助力越强,对自己就越是有利。杨戬不置可否之余,冷冷地打断话头,喝令他们退下用心办事。老二老四碰了个钉子,带着一肚子的气回峨眉山去了。

    此时重见旧景,老二不禁冷哼一声。老四叹道:“好啊,受了伤还要藏着瞒着,根本不拿我们兄弟当自己人看。原来早在他利用小玉之前,就已经处处对我们留后手防备了!”往地上呸了一口。

    匆匆去了后殿密室,杨戬再也压抑不住,手扶在案几上,弯下腰去,剧烈的呛咳声冲口而出。“偃术……”他脸色苍白,勉强从衣袖里取出那只钢环,苦笑一声,“好厉害的偃术!兜率屹立多年不倒,果然有些鬼门道……”

    钢环原先化成了黄怪,被杨戬击回原形收取时又迅捷之至,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它形状,亮灼灼,宽逾半尺,却是个锟钢臂环。哪吒神色大变,叫道:“金钢琢,那偃术傀儡,竟是老君的金钢琢所化!难怪杨戬大哥要用本命真元去破解!”龙八惊问:“让胜佛吃过大亏的那个金钢琢?是老君……老君想杀的是王母还是玉帝?”

    说话之间,杨戬已将金钢琢收入壁间暗格,盘膝坐下调养内息。沉香在斗室里转了一圈,停在案上的定魂鼎前,通过缝隙向内看去,鼎里漆黑,隐约有几缕红光萦绕着,虽聚在一起,却似极不稳定。他站起身,道:“四姨母的魂魄,杨戬驱散后又用法力强聚,虽然有所好转,但若论凝聚还原,却还需几年的时间。”

    又向杨戬看了一眼,沉香忽觉好笑,道:“为破老君的偃术争功,他已是真元大损,偏生四姨母又离不开他法力救治,杨戬这次作茧自缚,吃的哑巴亏可委实不小。”三圣母心绪复杂地听着,摇摇头,欲言又止。她已不太恨二哥压华山时的绝情,但对他玩弄权术杀死姐妹,揣摩上意逼迫沉香,却始终无法释然。作茧自缚,沉香最近也成熟不少了,这句评论,当真是一语中的。

    月已西坠,杨戬收功起来,气色依然灰败。他来到案几边,也如沉香方才那般,看了定魂鼎半晌,轻轻叹息一声。

    四公主的情形,较之一年前,好了不少,但每月都须他渡入法力,消弥魂魄被强驱开时留下的后患。此举虽有损于他自身,却是最安全可行的法子,毕竟这女子与三妹交好,又看着沉香长大,若就此送了性命,岂不是要令他们一生不安?而且,四公主魂魄的痛苦无助,仿佛随时都会散去的虚弱,也令他渐渐觉出了极深的愧疚。

    再有几日就是月圆之夜了,必又要替她治伤,杨戬试着提了口内息,眼前一黑,急伸手扶住案沿。他暗自皱眉,知道这不是硬逞强的事了。若再耗费真元,没个一年半载休想复原过来。

    再和老君交涉?虽有金刚琢在手,但此物奇货可居,不能因龙四轻率用去。杨戬沉思片刻,目光移开,宝莲灯忽然映入眼中。

    自老四骗来灯后,杨戬收入密室,一时也没想过要派什么用场。此时看到,心中一动,宝莲灯灵力充沛,用来救治魂魄是最好不过了。至于老四等人方才的那番顾忌,细想之下也还有些道理,生死之事自己早看得淡了,但大事未定之前,却不能真的栽在那猴子和沉香的联手之上。沉香还太年轻,若没有他暗中推动配合,就凭那孩子一腔的热血,又能成什么事呢。

    法力遥摄,宝莲灯已飞入手里。

    嫦娥不禁低头去看怀里的龙四公主,见她合着双目,不支睡去,脸上犹带着泪痕。那样一间斗室,一只小小的鼎炉,担惊受怕,生死不知,偏还要重新目睹一回,难怪四公主会辛酸悲愤,受激走火。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那个男子权欲薰心,一手造成。

    “杨戬,为什么你会变得这么狠辣呢,这样对一个弱质的女子。可我和净坛使者结拜时,你为什么不肯杀我?若你那时动了手,或许现在,就算知道了你便是羿,我也不会为你心疼……”

    搂紧了四公主,嫦娥默想着自己的奇异心事,莫名的情绪纠缠在心底,只欲尽数淡忘,却又此起彼伏,动荡无休。她怔怔出神之下,几乎忘却了身在何处。

    身边传来哄笑声,半晌才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又是一阵大笑。嫦娥惊觉过来,一抬头,下界已是清晨,杨戬带了梅山兄弟哮天犬,正向华山行去。百花拉了她的袖子,道:“真是的……那个杨戬,他不知道宝莲灯失了灯芯倒也罢了,竟想着用雄灯的口诀来驾驭雌灯。方才失败时,他那愕然的神色可真叫好看呀!”掩口窃笑不止。

    方才杨戬持灯,想起昔日女娲娘娘传诵的口诀。雄灯虽早已送给哪吒塑形,那口诀却未曾忘记,犹豫一下,还是决定试试。他心中也知未必有用,但是,除此之外,便要去骗三妹传授方法,那种情形,对他而言,较之逼迫沉香,只更加神伤难堪。

    口诀诵出,自然是无效,他长叹一声,传来哮天犬等人前往华山。镜前众人不知他的心事,看他狼狈,无不大笑失声。

    “有什么好笑的!”

    只有哪吒百感交集,又不好多说什么,坐在一边生着闷气。百花的嘲笑显得分外讨厌,他沉着脸,终于忍不住暴喝出声。

    一声喝出,众人这才想起,他是莲花化身,全仗杨戬的雄灯才复生于世,大家只顾奚落杨戬,一时竟忘了这层关系,无不尴尬。沉香在镜里听到,知道气氛有些僵了,便向母亲笑道:“娘,到华山了,杨戬这一趟来,是骗您口诀的吧?等他发现宝莲灯成了废物时,他的表情才会真正地好看呢。”将话岔了开来。三圣母点了点头,想着那时转动的心思,悠悠地叹了口气。

    杨戬行到最后一道石门前,抬手欲推,却又忍住,只站着出神。

    真要这么做吗?门里,是他宠了近三千年的妹妹。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是自己被压在这潮湿阴冷的山下,就算受再多的折磨,他也心甘情愿。

    但却不是。而且,造成这一切的,却正是他自己。

    他一直不喜依赖法器,否则,也不会轻易将雄灯赠与哪吒,宝莲灯是三妹的护身法宝,于情于理,他更不该有丝毫染指的念头。可现在,他非但从她唯一的爱子身边,巧取豪夺了过来,还想着要利用母子天性,去骗取那口诀,来作为他保全自身的利器。

    见了三妹,如何开口,又如何说得出口?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口干舌燥,比对着千军万马的杀戳,都更加疲惫不堪。

    转身想着离开,来时下定的决心,却止住了他迈出的步履。罢了,事已至此,再多的难堪,都由自己来背负了吧,只要大事得成,只要,能护住三妹和沉香的平安。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九章 传诀孰为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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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缓缓进了囚室,三圣母坐在石台上,又瘦弱了几分。她抬头,淡淡地扫了杨戬一眼,又低下头去,视如未见。杨戬心,突然一阵大痛。他宁可她仍象前些年那样,见了自己便骂闹无休,或哀求不止。那样的话,即便只剩下了恨,至少她还当他是二哥,而不是这样全然的冷漠,冷漠得象是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路人。

    “舅舅已赦免了沉香。”

    话说出口,心神恍惚下,他甚至没留意到自己说错话了——沉香凑近母亲,道:“居然叫玉帝舅舅?为了骗您,他简直连脸都不要了。但起码该编排得可信点吧?舅舅,几千年没听他这么叫过玉帝。”三圣母点点头,二哥那次骗口诀的谎话,无耻到极点,却也笨拙到了极点。

    台上的三圣母微微一震,抬眼看向杨戬。他从不肯叫那个人一声舅舅的,现在这么叫了,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为了他的前程,或许还有可能,但他说的,却是赦免沉香,为沉香去迎合玉帝,有这个可能吗?

    杨戬不敢看向妹妹,他怕多看一眼,余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一路上想好的理由竟是如此苍白无力,他匆匆地说着:“我让哮天犬从沉香身边偷走了宝莲灯,这才抓住了他。但他毕竟是你的亲骨肉,和我也是血脉相连,看着他无助的样子,我只有一种感觉——痛心……”

    用余光扫了三妹一眼,三圣母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也不知信还是不信。杨戬低沉了声音又道:“三妹,我可以亲手把你压在华山下面,但我无法眼看着自己的亲外甥被处死。我求舅舅和王母赦免沉香,让他作为一个凡人在下界生存。可他们说什么也不答应。最后,我只好以辞去司法天神之职相威胁,他们这才肯免他一死,可是,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你。”

    “二哥!”

    三圣母突然叫了他一声,却又不再说下去,头垂得更低,任由秀发遮去脸上神色的变动。秀发之下,她嘴角上勾,正现出嘲讽之至的冷笑来。

    “辞去司法天神之职相威胁,我的好二哥,杨戬,你会为了我的孩子,舍弃你的权位?你将亲妹妹压到了山下,又逼得亲外甥生死两难,为的不就是司法天神这四字吗?这么荒诞的谎言,你也敢当面说出来,今日到底意欲何为?”

    她心里想着,不说出来,更不让杨戬看到自己的表情,她想看清楚,这个冷酷的二哥,这一趟来打的什么主意。

    暗暗打量着哥哥,脚步有些乏力,气色也不太好,不象见惯了的那般顾盼生威,沉稳从容。和沉香有关?还是在天廷失势了?

    这一声二哥,落在杨戬耳中,令他更是酸楚难当:“还愿意叫我一声二哥吗?三妹,不要怪我,如果有得选,二哥,真的不愿骗你……”

    他侧过身子,忍住如潮心事,却掩不住话语里的黯然神伤:“三妹,二哥对不起你。”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母子天性,现在能打动妹妹的,就只有沉香的安危了吧,“我原以为,玉帝敕免了沉香,也算我对你有了一点补偿。可是没有想到,我还是无法保护沉香。”

    “为什么?”三圣母敷衍般地问了句,快切入正题了,但是,你会保护沉香?杨戬,你也太小看你的妹妹了,三千年兄妹,若连你说谎都看不出来,我这妹妹,也就做得太不合格了!

    “因为他逃到峨眉山的时候,曾失手打死过一只猴子。那是孙悟空的洞府,他一定要沉香偿命。为此,我和他结下怨仇。谁知八百年不见,这猴子法力大增,他发誓不取沉香性命,誓不罢休。”

    杨戬话出了口,才突然一凛,一路上思绪混乱,只想着用猴子顺理成章地引出宝莲灯口诀来,却是直到这时才想起,三妹好象帮过那猴子一个大忙。果然,三圣母已经问出声来:“孙悟空知不知道沉香是我的儿子?”

    三圣母详说着助孙悟空除妖时的经过,心满意足地看到,二哥素来镇定的神情竟也闪过几分慌乱。听着他毫无说服力的辩解:“那他更不该这样,他明知道沉香是你的儿子。”她更是好容易才忍住嘲讽他的冲动。

    “开弓没有回头箭,再牵强也只有硬撑下去了。”暗骂自己的同时,杨戬竭力圆着谎:“你虽帮过他,但沉香毕竟是我的外甥,我和他有仇,你是知道的。三妹,事到如今,就算我想帮沉香,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心中没底,这种理由,三妹会信吗?她若不信怎么办,是就此放弃,还是直接和她说清楚?可该怎么说呢,难道告诉她,哥哥杀了你最好的姐妹,现在要靠宝莲灯救回魂魄?

    叹了口气,一咬牙,他索性直接问道:“除非……三妹,你肯不肯将宝莲灯的口诀告诉我?”

    三圣母半晌没有回答,囚室里的空气都似凝固了一般。杨戬握着拳,衣袖微微有些颤抖。他的心中,紧张中带着些期待,如同等着一个性命攸关的重大裁决。

    “三妹,二哥这次是在骗你,可你若还念着一点兄妹的情份,就信我这次好吗?二哥没得选择,现在的局势,只要错上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我若伤重缠绵难愈,也不知要误了多少的大事。”

    隐隐地,有着一个念头,如果三妹肯告诉他口诀,那也就是说,纵然有着隔阂,有着仇恨,但兄妹之情,却没有淡去,那个任性单纯,全心依赖着自己的小姑娘,其实并不曾改变,只是,她不了解自己的苦衷,不了解这一切背后的不得已……

    那样的话,等所有的事告一段落,或许,做过的恶还有可能得到谅解……三妹,就算有丈夫有儿子,可她毕竟只有自己这一个哥哥啊!

    石台上的三圣母,突然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竟恢复了几分昔日的快乐。杨戬一愣,看向她,她也未象以前那样回避开来,只轻轻地道:“宝莲灯口诀吗?好的,二哥,既然你想要,我就传给你。”

    想要……就传给我?

    三圣母已诵起了口诀,杨戬不敢分神,全力记忆,但巨大的喜悦,竟似要将他吞噬了一般——三妹,我压你入山,害得你十余年来生不如死,你竟……竟还肯信着我,连你护身的法器,都肯毫无保留地交予我用?

    心情激荡之下,三圣母反复教了四遍,杨戬才将口诀熟记于心。他不敢停留,更不敢看向妹妹,怕自己会抑制不住那如炽似狂的欣悦。所以,他更没有注意到,自己那略有些不稳的步履落入妹妹眼中时,三圣母的脸上,缓缓绽开了畅意却又凶狠如刀的冷酷笑意。

    沉香走在最后,只有他看到了母亲的这个笑意。不由自主地,他竟打了个寒颤,那样的笑容……因善良而人人称赞的母亲?

    在囚室的外洞,宝莲灯摄入手里,杨戬诵动口诀,却仍和在神殿一样,全无反应。他一愣,再度用法力催动,依然无用。“三妹在骗我?”他一黯,口诀从心中默过,却也无从分辨出真伪。但是,三妹怎会有这种机心呢?她单纯任性惯了的,如果不愿给,就不会答应,怎会想到用假口诀来骗自己这二哥?

    回到囚室,三圣母坐直了身子,见他进来,脸上竟有了几分失望。杨戬无瑕去想其中的缘故,只道:“三妹,你给我的口诀是错的。”三圣母却是一呆,说道:“不可能,那是真的啊!二哥,你试着发动它了?没有……没有什么变故?”

    杨戬左手持灯,沉声道:“我试了,全无反应。”三圣母道:“你递过来,让我看看。”杨戬微一犹豫,三圣母已淡淡地道:“二哥,你禁锢了我全部的法力,就算灯在我手,也没有任何用处。”

    她的声音很平静,不知为什么,杨戬却觉出了一阵寒意。他不愿多想,法力遥纵,已将宝莲灯送到石台之上。

    接过这随身多年的法宝,三圣母立刻发现了异状,失声叫道:“灯芯……灯芯没了?”抬头看向杨戬,欲言又止。

    杨戬一凛,问道:“灯芯?”三圣母又平静了下来,手摸着宝莲灯,优雅淡定,从容得仿佛似时间倒转回了十多年前,倒转回她还在华山之上,自由呼吸着天地灵气,享受无尽的自由一般。她抬头看向二哥,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真可惜,二哥,真的太可惜了,这灯竟没了灯芯……二哥,若是灯芯还在,那该多好?”

    这样说着,她纯真地笑了一笑,明曦不可方物,仿佛整个昏暗的囚室,都因她这一笑,而变得光亮了起来。

    杨戬看着妹妹,一时间竟有些失神。这样无忧无虑的神情,多久没在她脸上看到了?又多少次萦绕在他的心中,成了他最不敢触及的伤痛?如今,竟真见到了,在这个时候,在这间囚室里?

    但是,一个想法,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思绪深处飘出,他不敢想,却摈之不去。遥远的过去,有一个声音,淡淡地飘荡着。“雌灯只需有千年仁慈法力,配加口诀即可使用”,那是在重华宫时,女娲娘娘赐下雄灯时的叮嘱。仁慈的法力,但是,若法力并不仁慈,那会怎么样呢?

    凉意从背后生起,延及周身,他整个人如同深入冰冷彻骨的冥海之底,冷得让他的心,几乎要就因抽搐而停止跳动。

    贪恋权位,草菅人命,追杀外甥,这样一个天地不容的恶人,谁会相信,他的法力会是仁慈的?

    如果有灯芯,会怎么样?或者说,三妹希望的,到底是些什么呢?

    那个想法缓慢地成形,眼前的一切,蓦地扭曲了去,只有那个恐怖的想法,提醒着他,提醒着他去看清眼前的现实——如果,这一次有灯芯,如果,他的法力真如三妹所想的那样,没有仁慈,他最宠的妹妹,只轻轻启了口,便能让他,不死也要重伤。

    她对他的恨意,不再是一时的冲动,却根植于深思熟虑的筹谋。

    曾有过的那些温情,还有这些年来咬牙忍受的那些苦闷,都苍白起来,苍白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冷嘲的笑脸,和妹妹的优雅重叠在一起,共同构建成一个荒诞到窒息的噩梦。

    他身子一晃,伸手扶在石壁上,抑不住的咳声猛烈地迸出。却是不发一言,衣袖轻拂,宝莲灯从三圣母处飞回他手中,龙氅飘曳无定,人已隐没在出口那深沉的黑暗里。

    “没有了灯芯,娘为什么要这么高兴?因为高兴他不能用宝莲灯作恶?还是……”沉香最后看了眼石台上的母亲,忽然惊出一身的冷汗。小玉却没想那么多,愧疚地道:“对不起,娘,都是我不好,偷走了灯芯,害得宝莲灯法力全无。”

    三圣母安慰地拍拍小玉,不愿再提此事。那时的念头,只有她自己明白,但事过境迁,便是她自己,也不愿再想起,只道:“失了灯芯,也是好事。他若这时便有宝莲灯可用,又不知要做出什么恶来。”小玉想起后事,心中仍是不安,说道:“宝莲灯只认可仁慈的法力,杨戬也落不到什么好处。我在千狐洞骗他时,便是因为想到这层……”声音低了下去,“谁知那时靠灯油,宝莲灯竟变了性儿,连他那样的恶人都帮,我弄巧成拙,差一点害死沉香……”

    “小玉。”

    “嗯?”

    沉香突然叫了妻子一声,将她揽到怀里,轻声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们猜猜,一会儿杨戬该做什么?算计老君还是真的大损真元,救治四姨母?这时的他,断不会由着四姨母出事。”

    他这一岔话,镜外众人也纷纷议论了开来,梅山老二笑道:“费尽心机,到手的宝贝却成了废物,难怪他那段日子好大的火气。哮天犬因迟归被贬去看门,对我们也冷淡得很,除了公务,十天半月也不见我们一次。”康老大叹道:“后来哮天犬扔了宝莲灯下凡,正赶上他心情不好,就此便倒了大霉。但四公主的事他瞒得极紧,如何救治过来的,咱们可一点也不知道了。”

    杨戬已回到了真君神殿,闪烁着阴冷光泽的云阶,神殿高大的柱石投下沉郁的阴影。杨戬站在阴影里,手中仍紧握着宝莲灯,灯身青蒙蒙的幽光,折射入漆黑黯淡的眸子里,分外剌目,剌目得如同对着尖锐的针锥。

    手一松,宝莲灯跌落阶上,他大步向殿中行去,似想逃避什么,很快很急。几步迈出后,他却又蓦地站住,许久许久,回身,看看不远处的青色幽光,淡淡地笑了一笑。

    没有灯芯,宝莲灯就与普通的油灯再无分别。

    但是,人不同于灯,就算人心会因为真相死去,多年前从父亲手里接过那个娇嫩婴儿时的奇异感受,仍会时刻提醒着他,割不断的血缘之亲,注定是他要背负一生的重责。

    目光收回,扫向自己的左臂,那个风狂雨暴的深夜,那个在雷电中以血盟誓的少年,往事依稀就在眼前,他的神色,终于恢复了素来的冷漠镇定。

    沉香一直在看着他,看着司法天神变幻莫测的神情。他向来猜不中这个人的内心,但是,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想着:“娘刚才是想杀了他的,冷静地,不带一丝冲动地,希望他死在宝莲灯下。或许,他也会因此难过?这唯一的妹妹,毕竟是他全心宠爱过的。”

    又看向母亲,她正向镜外的百花询问四公主的情形,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关爱担忧。“母亲是人人称颂的华山圣母,那个人,是作了无数恶行的自私小人。所以,同样是不动声色的心机,引人不知不觉地步入圈套,只因为善恶不同,就不会有人指责母亲,甚至没人真正看出母亲的用心。母亲也会本能地掩饰起来,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善良,不愿承认有过那样冷酷的筹划。原来,每个人都会用心机,包括母亲那样善良温和的好人……”

    沉香还要再想下去,眼前一亮,已进了灯火通明的正殿。他惊觉过来,又是一身的冷汗。这些想法,竟是出自他内心的深处,他怀疑的,到底是些什么?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十章 轸怀杂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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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下的时间里,杨戬深居简出,除了瑶池有事,足不离神殿。梅山兄弟被叱去峨眉山看守,若非有事要交待,也一概不见。只是公务之余,他每每站在殿外远眺华山,再看着阶上的宝莲灯,眉宇间一点点渲开悒郁,现出略带自嘲的笑意来。

    龙八等人只当他因宝莲灯成了废物,图谋落空,枉自做了回小人,故而郁郁不乐。哪吒忍不住心里嘀咕:“你既然看着它心情不好,就不要总瞧着出神了——反正也是废灯,扔了算了。”

    想到杨戬用雄灯口诀驱动宝莲灯遭众人取笑的情景,他一阵懊恼,又不禁黯然神伤,都是亲眼看到的变化,还奢望些什么?纵然有一些亲情,仍是抵不过权位的诱惑,杨戬大哥,他的杨戬大哥是永远回不来了。

    没有了宝莲灯,龙四还是非救不可。杨戬施救时,众人都看出他情形有异,竟险些岔了内息。此后他在殿外出神一回,脸色便差上几分,过不了半月,竟大病了一场。

    他法力高强,肉身成圣,自修炼以来就未病过,真元受损后专心调养,原不会这般狼狈失措。但一想到在华山时,三妹那一声淡定的二哥,他的心便如揪起般痛楚,这一病,竟是绵延经年,却还不得不接着为四公主救治,强撑着在人前扮演那个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

    杨戬病倒之前,果如梅山老二所说的那样,哮天犬被贬成了看门的士卒。不久,哮天犬喝得大醉,将台阶上的宝莲灯一脚踢下了凡间。那灯虽然是废物,但上报到杨戬处后,他还是冷着脸,对众人说情声置之不理,直接将哮天犬赶下了凡尘。

    “真不知他转的是什么念头。”小玉对这狗儿极有好感,怒道,“哮天犬虽然鼻子坏了,嗅不到味儿,可毕竟跟了他几千年,就这么……就这么赶走了?合该他病倒后,身边连个贴心点的人都没有!”哪吒却是透了口气,再看着杨戬对着灯出神,他觉得自己也要受不了了。

    时间不急不缓的过去,这天深夜,杨戬搁下书卷,下意识地伸出手,抚了个空,一楞,这才想起,那只笨狗已被赶到凡间好些日子了。他轻叹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分外显得冷清。

    收回手,杨戬随手拿起桌上的墨玉镇纸,思绪万端,忽又记起三妹的话来,心一抽,知道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强行转向别处,然而总是三妹的一颦一笑在脑中闪现。他想着幼时为她雕刻的小虫小兽,心中一动,手上法力潜运,那方镇纸便慢慢幻化,不一刻工夫,已成了犬形。杨戬放在桌上,自己看了一回,怎么看都觉着像哮天犬,烦恼地将它压在纸上,知道今天是什么也做不成了。

    哮天犬,那条笨狗,应该没什么事吧,怎么说也在人间呆过,不至于活不下去。对于赶走哮天犬,他已经有些后悔了。

    那几天,为了三妹不动声色的狠绝,他心绪大乱,哮天犬便成了他出气的倒霉鬼。

    “我和自己打的赌,原是从来就没有赢过。”他抚弄着光滑的玉石,心中惆怅。骗取口诀的尝试,最终变成了对妹妹心意的试探,而那个结果,却给了自己致命的一击。是自己找来的,不是吗?再没有人可以去期待了,看见那只迟归的狗儿,他一时冲动,便贬他做了看门的卫卒。这是为了什么,他没有细细想过,也许是想看看,这以忠诚为本性的狗儿,会不会也会对他产生怨怼。

    他又输了,当知道哮天犬把宝莲灯扔到下界时,这是他唯一的想法,他又输了,连哮天犬也会怪他,他还能期待些什么?

    都走,你们都走!狂怒之下,便下了让自己后悔的命令。

    也许,该查看一下这狗的下落了?

    杨戬暗自叹息,传令下去,没几日便有消息回报,说哮天犬被丁香收留在府中,极爱宠受。龙八一震,恨恨地道:“他把狗儿贬下去,就为了利用狗儿的忠心抓丁香?”

    杨戬却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自己这条路走下去,成败难料,那笨狗既然在凡间生活得不错,就索性错到底吧。却是心中一酸:“极受宠爱?想来,哮天狗也乐不思蜀了吧。终究是换了主人了啊,这条跟了自己几千年的狗儿……”

    他回顾桌上,前日幻成的那个狗形镇纸,犹静静地压在纸上。三妹小时候,是极喜这种小玩意儿的,不知央他做过多少。那时,他也还是个孩子,每每被刻刀弄伤了手,却不敢和爹娘说,怕他们责怪妹妹。

    好久没去过华山了,不知三妹近况如何,会不会又瘦弱了些?上次土地禀报说,那只小狐狸去了囚洞,全心全意地伺奉三妹,说是爱着沉香,要代沉香尽一尽孝道。那时他犹在病中,头脑昏沉,不想多说什么,也未作任何处置。左右三妹已恨他入骨,就算他去,也只徒增她的恨意。或许,这只小狐狸能让她开心一点。

    这一番心事,只在心中翻腾着,就算他是神仙之体,久病后情绪波动无休,仍是大忌,就见他脸色忽转苍白,低咳不止。三圣母在他床榻上坐着,想到最近他孤零零卧病在神殿里的情形,不知怎么地,忽然便记起了刘府的小房,不禁打了个寒颤。

    杨戬仍在想着妹妹,她被压在山下,不会有太大的变故,但沉香在峨眉山,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老四前几天回报,说山上有人乱翻筋斗云,不象孙猴子在练功,大约,这外甥终于成器了些,央动了猴子教他功夫?算来已快三年,该想一想以后的安排了。

    他暗自叹息,若不是这一场病误事,定能将李靖的兵权夺将过来。如今李靖思过期满,频繁出没瑶池凌霄,希望便不大了。而且,天廷重臣,谁不是眦睚必报?上次出巡应敌之事,落了这托塔天王好大的面子,这报复或迟或早,都要递将过来的。

    还有百花那女人也要善后……蟠桃会将近,王母数次传旨,着嫦娥下凡去取花草清单。嫦娥早就知道百花失踪之事,迟迟不去告发,她打的什么主意?

    既承认了打碎玉树,百花死与不死,原已无关紧要。他放走铁扇公主,却借她的口传了些狠话,由着那老牛自行琢磨去——牛魔王不肯杀,他懒得再逼,但也不愿让百花轻易脱险,这个女人,他委实是恨透了的。

    此外还有个念头,牛魔王也是三界中少数堪与自己一战的高手。让这老牛不敢杀却也不敢放,等于是捧了块热炭在手,扔不得,又烫死人。若利用得当,这个平天大圣,或许可以成为意料之外的一大助力。

    但嫦娥,到底为何未过问百花一事呢?当时为了那头猪,她可以独闯真君神殿,当着他的面和猪八戒结拜。百花,怎么说也是她的好姐妹,何以受了这种冷遇?

    隐约担心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而他,已经什么都输不起。

    思绪转向后殿的密室,沉香,可以从猴子那里学到法术和技巧,但深厚的法力,短短三年光阴,如何一蹶而就?不过,有例可援,沉香的那个师父,不就是因了那个人的心机,才得以有现在这番成就吗?

    密室里的金钢琢,该是派些用场的时候了。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十一章 谈笑荡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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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出一份公文,他缓步进了密室,从暗格中拿出金钢琢,抽取了公文覆在琢上,法力潜运,无声无息地在纸上印出了一道淡痕。收了琢子,公文折好装回封皮里,杨戬离开密室,传来仙吏,着令即刻送往兜率宫,面呈太上老君。

    众人心中雪亮,老君只要一见淡痕,只怕当场便会坐立不安。只是不知杨戬将把柄揣了这么久,此时突然用上,不知意欲何为。

    杨戬传令下去,撒了殿中守卫,一人回后殿独坐,沏茶自斟,意有所待。果然,文书送出不足两个时辰,垂幔无风自动,一条人影由淡而浓,现出身来,正是太上老君。

    老君气色也不甚佳,青中带白。嫦娥记起前些日子,自己为百花失踪之事,前往兜率谒见道祖时,他便是如此了,不由轻轻呀了一声,知道封禅台前那场较量,道神与杨戬二人,竟是两败俱伤,谁也没有讨到好处。

    杨戬颔首示意,老君瞪了他半晌,振衣落座,冷笑道:“一年多了,真君,想不到你依然风采依旧,无病无灾,当真好得紧呀!”

    杨戬一笑,道:“多谢老君关心,老君精神矍健,也是可喜可贺。”口中说话,玉壶轻倾,为自己又斟了一杯茶。

    老君冷冷地道:“既然可喜,这杯茶,便当成贺礼送给老道吧!”左手从袖里探出,向杨戬手腕扣去。

    杨戬不动声色,食中二指骈立,坐腕下沉,指尖正对了老君左手劳宫。老君哼了一声,手到半途去势忽变,五指箕张,反夺杨戬另一只手里的玉壶。杨戬壶身前迎,但听得呯地一声,两人掌力相交,将玉壶凝在正中。


    玉壶透明,壶中茶水清晰可见,但见一半翻滚如沸,逸出阵阵水气,另一半却固结成冰,连壶盖都覆上了一层薄霜。

    老君脸色发红,法力绵绵不绝地倾向手里,受他一催,壶里茶水更是沸腾如怒,渐渐干涸下去,茶叶丝丝燃烧起来。但壶中另一半依然冰封雪积,寒气迫人,全然不受影响。

    “喇”地轻响声里,玉壶齐中裂为两半,两人坐下的雕木大椅也无声无息地化为尘埃,散落一地。

    杨戬将半截玉壶放回桌上,衣袖拂过,化尘的木椅从地聚起,恢复原状,淡淡地道:“神殿鲜有客至,所以也很少有多余的桌椅。老君若还不肯爱惜东西,只怕便要落到席地而坐的下场了。”

    老君冷笑落座,扔了碎壶,说道:“你没有多余的桌椅,老道也是一样。是你毁我心爱之物在先,却有何面目来怪老道失礼?”

    杨戬微笑道:“若非我大耗真元,将你那六个阴阳宝瓶化为劫灰,你以为兜率宫仍会安静若斯,波澜不惊么?”老君悻悻地道:“你若不多管闲事,老道一击成功,你我便都不必受那女人的鸟气了!”他平素都道貌岸然,谈吐温文,此时突然口出粗言,杨戬一愣之下,不禁哈哈一笑。

    老君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杨戬敛了笑声,正色道:“你以偃术操纵,无暇分心细察。我的神目不受浓雾影响,当时情形,自比你清楚很多。”老君冷然道:“你自然清楚很多,一枪杀了那苦命的孩子,教我数百年的苦心,一瞬化为乌有。”

    杨戬道:“老君今日说话,颇为直接……”老君冷冷地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也不怕和你直说了。有王母在一日,你永远都会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譬如说,象当日凌霄殿玉树之事后,那些险险将你一贬到底的举动……”盯着杨戬双目,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的出身,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所以,你注定只能是王母眼中的异物,决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全无控制的权力!”

    “就象董永之子?我与他,原无任何分别?”杨戬淡然应道。

    老君微微一震,说道:“果然,你早想到了。”杨戬道:“我是知道,但未必有老君详细,你这一趟来,不是欲与杨戬直说的么?就请老君不惜赐教了吧。”老君哼了一声,道:“赐教不敢,只不过老道多活了几年,多看了些往事而已。譬如当年,那猴子大闹天宫之时。我虽给了他机会,但他的全力一击,竟也杀不了那女人……”杨戬神色不动,心中却是一凛,他虽早猜到闹天宫之事必有蹊跷,却不知王母竟能受得了金箍棒一击之威。

    镜里镜外的众人,都相顾失色,他们这些年看多了覆雨翻云的好戏,早隐约猜出当年齐天大圣搅乱天廷之举,多半也是各大势力观望的后果,否则如何西行路上,偷下凡的神兽小仙凭了盗来的几件上仙法宝,如何就能让胜佛无计可施,四处求援?可就算如此,便是杨戬与老君自己硬受孙悟空全力一棒,也绝无幸理。王母地位尊贵不假,但总不成她的神通,能胜过这两个名动三界的人物吧?

    老君沉思往事,说道:“那猴子才从丹炉出来,意识曾未尽复,只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可我却看得清楚……那女人到底有什么法器护身?定海神针杀了那么多天兵天将,却拿她毫无办法……白白浪费了我数十壶的上好仙丹!”叹了口气,又道,“那女人虽然肆无忌惮,却对仙凡通婚禁忌万分。当时我救走董永之子后,她坐立不安,责令三界通辑。而后织女事发,她更是用尽了办法迫死那两个孩子。真君,你是聪明人,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文章吗?”

    杨戬不语,细想着老君的说法,却终是暗暗摇了摇头,心中隐约有些失望。

    “道祖所知也是有限啊,枉费我顺了他话锋,这般拐弯抹角的试探。仙凡通婚之子?老君当真是钻进了牛角尖了,我便是仙凡通婚之子,王母这么多年来,不乏与我两人独处,商略朝野大事的时候。若真如老君所言,她会如此全不设防?”

    神色不动,心中默算,木公的话又从杨戬心头闪过。王母确是不简单,但老君的猜测,也必然是找错了方向。须知当日行剌之时,那孩子不是死在自己的枪下,而是死于击中王母之后的反震之力呀!

    不过,织女的孩子化为残星,董永之子身死后立变顽石,异中有同,耐人寻味。

    但老君会这么想,对他而言,却也有百利而无一害。王母死与不死,并非关健。这女人虽然恶毒得不似生人,但却不可否认,她也是三界平衡的重要一角。天条的内容……只要有办法改了天条,这天廷由谁来当权,他杨戬又何必放在心上?

    抬起头,杨戬目视老君,缓缓地道:“当年你用那石猴演了一场好戏,现在,又有了机会,你愿不愿意再尝试一次?”

    老君微愣,说道:“什么?”杨戬道:“仙凡之子,又有石猴的神通,这等人物,我都想着要去利用,老君难道还会白白放过吗?”伸指在桌上划了个圈,又道,“事了之后,此物完璧归赵,杨某定不失言。我为那女人奔波多年,她却对我无情之至,所以,对于自保之道,我也要考虑一二了。”

    三圣母一直在旁听着,此时,寒意从心中生出,看向沉香,欲言又止。小玉已失声叫了起来:“沉香,杨戬他……他指的是你吧?他又在转什么阴谋?”镜外龙八也觉身上发冷,说道:“他是想用沉香杀王母?王母娘娘虽不是好人,但好孬对他照拂有加,真是不值之至!”他口里说话,手中犹在为姐姐把脉,突觉姐姐的身子剧震,急低头去看,却见龙四死死瞪着自己,目光之中,竟是有了些绝望。

    龙八一呆,百花看到好姐妹这般情形,心中难过,骂道:“那混账又想着害人了,想必是四妹妹知道他的阴谋,担心沉香。四妹妹,沉香没有中他的圈套,你就安心了吧!那混账,活该他后来不死不活地受尽折磨!”龙四将目光移向镜里,两行鲜血从脸上滑落,竟是裂了眦角,却恍如不觉,只一瞬不瞬地看着杨戬,似是伤心到了极点。

    嫦娥叹了口气,法力挥出,银月光辉笼在四公主身上,让她沉沉睡去。抬头看着镜里,杨戬仍与老君打着机锋,嫦娥黯然合上双目,只想:“难怪四妹妹那般不记仇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明明见到董永之子的下场,还想着要利用沉香,以全一己之私。他的心机,也委实太过恶狠绝情,诡诈阴险了啊!”

    老君的脸上,全是按捺不住的欣喜,杨戬冷眼旁观,淡然一笑,知他一半是强装出来的,也不说破,左右香饵已出,不怕他不上这个钩。何况,那对他并无害处?

    老君也是一笑,看着这黝黑阴森的神殿,心中真正的喜悦,却是连杨戬都不曾猜出的。来之前,他最怕的便是杨戬孤注一掷,将事情上报到天廷,虽然也明知这个可能性极小。但是现在……

    金钢琢固然是个极头疼的把柄,但眼前这个司法天神,不也是有着把柄在外么?更奇妙的是,司法天神全然不知,这把柄是落在了他这个被金刚琢之事束缚得伏首贴耳的太上老君手里……

    嫦娥那个女子,真不知道是善良还是愚蠢,梦想着用大义去赢回世界。但也幸好如此,她才会将屡次将大好的机会,自觉地送到兜率宫来。上一次,是仙凡通婚之子沉香,这一次,是自己挽回败局的关键。

    那只胆小的老牛,在自己的面前,自然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百花是牛魔王所擒,却是出自司法天神的主使。自己吩咐了一些话,看得出那老牛如释重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杨戬啊,竖子。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封号,岂是尔等小辈微末德行可比。虽然你机关算尽,但终究德行有亏,人脉调零。老道端坐兜率宫,牛魔王嫦娥之流,尽投来报效。

    想到那牛魔王和嫦娥的单纯,老君捻须微笑。杨戬,真是有趣。老道和你这局棋,还未弈完,你布下的棋子,已倒戈为我暗伏关子。

    老君的笑意愈加温和,又殷切地和司法天神叙了些闲话,才如来时一般,隐了身形离开,绝口不问何时能拿回自己那个随身多年的法宝。杨戬起身送他离开,却是神色沉郁了下去,只因他知道,这会是个不眠之夜——道祖的话,真真假假,都要小心应付,何况,不久之后的天廷,八百年前那闹剧,又将注定要上演一次?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十二章 权衡再炼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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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后,兜率宫失窃,丹房数百年来练就的灵药全部被偷吃得干干净净。闭关中的太上老君一气一急之下,自称走火入魔,更是闭门不出了。

    天廷追究时,便是杨戬自己,也万没想到窃丹贼会用那种捉狭的方式来偷——那只死猴子!

    但凌霄殿里已笑翻了天,沉香虽是亲力亲为,也没有料到看守南天门的那两个天将会如此好玩,一人佯扮成自己幻化的齐天大圣,昂首阔步,气势汹汹,一人扮成胜佛幻化的二郎神,卑躬屈膝,亦步亦趋,苦着脸大叫:“大圣饶命,小神再也不敢了”,被拎着耳朵在御前大出其丑。

    杨戬脸色铁青,哪吒低下头,暗自代他难过。司法天神威震三界,但先是打碎玉树,后是被幻化污辱,几乎成了小丑一般。连玉帝都不禁大笑起来,只有王母忍了又忍,冷冷地说了一句:“这孙猴子也太无法无天了!”

    嫦娥轻叹,因为,镜里的她,正帮着孙悟空分辩道:“二郎神既然是假的,孙悟空自然也可以是假的,否则,只究外人,不究自身,只怕佛道两家,必起争执。”

    沉香随着孙悟空学艺,这么一番动静,十有八九,是那猴子为了成全徒弟。嫦娥在得知丹药失窃时便已猜出,耳边听得杨戬请旨去峨眉山查看,心念一转,便将佛道争执的大招牌给抬了出来。

    果然,玉帝不愿多事,理由含糊地驳回杨戬的话。杨戬沉着脸退回朝班中,方才,他确是想着去峨眉山,和那猴子好好算一算旧帐。左右沉香学得差不多了,借机教训一下这个外甥,免得没练出什么名堂,先将那猴子的狂妄学到了个十成十。

    但玉帝不允,峨眉还是禁地,他不能擅自前往,徒送人把柄。等他回到神殿时,连梅山兄弟都已知兜率宫失丹之事,无不代他忧心。杨戬有些感动,却不能和他们明说,老四想起来,说道:“二爷,如果宝莲灯在,那么就算是沉香偷了仙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杨戬的脸色,突然便沉了下去。老四吓了一跳,只当自己说错了话,半晌才往下接道:“兄弟只是想起了一件事,那小狐狸吃了个东西,但突然便有了万年法力——现在看来,定是她偷吃了宝莲灯芯。二爷,那灯芯已化进了她的血脉之中,如果能抓住她,用她的血做成灯油……”

    杨戬一震,深深看了老四一眼,老四被他看得不自在,低下头去。却听杨戬说道:“你为什么不早说?”老四松了口气:“以前不知道灯芯的事。二爷,那我们现在……”杨戬森然道:“你传令下去,多调派人手下凡,一半寻回宝莲灯,一半寻找小狐狸的下落。”

    梅山兄弟轰然作应,出殿办事,杨戬在寒玉榻上坐定,轻按着额角,现出疲惫之色。宝莲灯,或许这样就又能用了?三妹若是知道,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难听话来?胸口一闷,气息顿时不畅,他蓦然惊觉,强迫自己移开了思绪。

    “那只小狐狸,当时在净坛庙,沉香为了她不管不顾,直到我在他眼前杀了龙四,才将他逼回了头,让老四抓回小狐狸也好,免得沉香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想着方才老四的话,杨戬暗暗点头,老四这次歪打正着,倒真为自己解决了些问题。但沉香既服下仙丹,按他那毛躁的性子,只怕不久就要出山了,凭他现在和佛门的源渊,保住三妹长久的平安并非难事。玉帝对佛道失和颇为介意,既是如此,何不先放三妹出来,再从长计议天条之事呢?

    更改天条,兹事重大,自己失败,大不了一死了之,何必将三妹和沉香拖累进来!

    杨戬独自沉思,权衡得失。沉香在殿里走了几步,越想越是不悦,暗暗咒骂着老四出的馊主意。小玉抚着右腕,后来,杨戬就是割开她这里放血熬油的。梅山兄弟已化敌为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盯着杨戬恨恨地咒了一句:“前些日子那场病,怎么就没要了他的命,这种人,多活一日,就多害一人!”

    没多久,早朝时突然天地震动,玉帝传令查看,却是峨眉山上光芒冲天,三界震动。想到玉帝不喜生事的性子,杨戬心念一动:若将沉香偷吃仙丹之事捅开,有了孙悟空的前车之鉴,这孩子救母时或许能躲开不少麻烦。当下出列禀本,要去峨眉山查看,句句义正辞严,却又暗带杀机,显出不与孙悟空一决高下绝不甘心之意。

    玉帝连连摇头,道:“别没由来地伤了佛道两家和气!”只令太白金星下凡一探究竟,没多久便被孙悟空打发了回来,只说是猴子自己无意打碎了经幢,玉帝一心平息事端,反允了金星的奏本,赐给胜佛洞纯金经幢,草草了却了此事。

    早朝回来,杨戬坐在后殿若有所思。孙悟空倒很护着沉香,但是,才服了仙丹,便如此不知隐晦,今日若非玉帝,天兵只怕早将峨眉山围了个水泄不通。那猴子天生天养,教得了功夫,教不会权谋韬略,更教不会为人处世的道理。

    “读书呀,我最怕读书了!”

    那个十六岁少年,单纯得象那一泓湖水,撅着嘴不满的嘟囔声轻轻在耳边响起。杨戬的眼里,突然便隐约多了些清朗的笑意,一如当日面对外甥时的温柔和宠溺。

    沉香身子微微一震,但杨戬已垂下眼帘,掩去了那一瞬间的波动。就见他一个人悄然离了神殿,架云前往华山,神色之间,仍似在盘算着些什么。

    到了囚室前,手已推上了石门,杨戬终是默然一叹,没有勇气进去再看一看三圣母。

    “三妹,沉香已经学到那猴子的一身本领。”他在心中轻声说道,“你再忍耐几天,很快,他就可以救你出去。刘彦昌,我也会放他还阳,二哥对不起你,只希望将来……将来,我们还能有机会重新做回兄妹。”

    退回洞穴通道,又到了很久之前,他为沉香布置三关的地方。沉香缀在后面,恍然大悟,不禁乐出声来:“他又想着布关了,五千本书,当时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死定了——要背五千本!可末了,却让我捡了个大便宜!”

    三圣母听他提过这件事,笑笑,没多说。她以前觉得不可思议,哪有用背书来困人的,但这么多年看过来,沉香确是浮躁得很,怕读书,没耐心,二哥想利用他这个缺点,一点也不奇怪。

    杨戬这次布置关卡却要复杂得多,盘坐在洞穴正中,一道又一道法诀结出来,按着八节三气三候的流转,配合六神七曜,八门九星,将洞穴密封成一个虚拟的结界。他站起身来,衣袖轻拂,结界中一座座书架拨地而起,却是空空荡荡,一本书也奉欠。

    小玉一奇,问道:“书呢?”

    杨戬微合了双眼,神目中银光闪动,正对着书架。平生读过的书藉,正不断从他心中忆起,去芜存菁,一本接一本地现于架上。他深知那外甥的性子,轻浮跳脱,读书不求甚解,只好代他选择些有用的,不指望他看懂多少,先强迫他背下去再说。

    五千本书,将洞穴里的书架塞得满满地。杨戬退了几步,又默查一番结界,满意地点了点头,潜运内息,一口心血喷将过去,结界隐去,洞穴又恢复了原来黝黑平常的模样。

    光华烁动,杨戬象上次一样,幻出一个身外身留在洞中。镜外哪吒看得真切,蹙起眉头,杨戬这种阵法,以心血为媒,与他法力相牵,一旦发动之后,势必大耗他自身气力。若有着厉害杀着倒也罢了,但眼看着他布置的过程,阵法虽繁,却只能逆行节候,停滞时间,如此一来,在阵里呆上百十来年,也不过是外界的几个时辰而已。

    用读书困人已是古怪,加上这种阵法,若不是亲见到他对沉香的狠毒,冷酷无情的阴谋,这一关与其说要害人,倒不如说逼着沉香去掉旧习,定下心来学些东西。

    “杨戬大哥,你到底想做什么?”

    哪吒默然问道,越来越重的疑惑,压得心里难受到了极点。他抓紧火尖枪,手心里已全是汗水,不自主地将目光从镜中移开。

    他向四周看去,宝莲灯悬在顶上,青幽的光芒,带着灭神阵慢慢逆转,和先前没多大区别。眼风左扫,龙四公主正盯着镜里,泪水滚滚而下,龙八轻声安慰着姐姐,但说得越多,龙四哭得便越厉害,哪吒不禁又是一颤,四公主现在的情形,真只是因为气恼杨戬对她的伤害?

    一个隐隐的可能,让他再也不敢想下去。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十三章 才疑事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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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中杨戬已回到神殿,还未坐定,殿中小吏已引了一人过来见礼,黑袍垂冕,却是地府的阎罗王。

    阎王还未开口,沉香已猜出究竟,定是为哮天犬而来。哮天犬流落在丁香家里,见沉香艺成后回到丁府,便上吊自杀了。亏丁香还为那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哭了一场,后来才知道,那狗是为了用魂魄去地府报信。

    杨戬当是刘彦昌熬不过刑求饶了,心一沉,正要问话,阎王已忙不迭地禀报,道是哮天犬的魂魄去了地府,报告发现沉香的踪迹。

    杨戬眼里有着惊异,龙八看得清楚,纳闷道:‘难道他不是利用哮天犬在丁香那卧底?好像他自己也有点吃惊,不像是事先设计的。‘沉香点点头,不过那又如何,难保他不是存了这个念头,只是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但哮天犬未说沉香的具体所在,阎王自然答不出来,杨戬垂下眼帘,语带玩味:‘心眼还不少,一会我派人去阴司接他。‘想到刘彦昌,又盘问了一阵。阎王对这个喜怒无常,一言定生死的司法天神实在是心里发怵,巴望着早走一刻为好,待杨戬冷哼着让他将最残酷的刑法用在刘彦昌身上后,舒了口气,只当事情已毕,终于可是离开这比地府还让人压抑的神殿,不想杨戬又叫住了他。

    叫住了,却又不说话,杨戬垂眼坐着,若有所思,对阎王的心神不宁视若无睹,良久才沉吟着问:‘哮天犬……他失了法力,是怎么去的地府?‘阎王暗地里松了口气,总算出声了,刚才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幸好这个问题他知道答案,忙答道:‘据小神所知,哮天犬是自缢而死,魂魄到我地府报信。真君深谋远虑,早就安排下妙着,那刘沉香纵有些小聪明,又怎逃得过真君法眼。哮天犬能立此功,那也是真君平日教导有方……‘

    ‘够了!‘杨戬冷着脸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深谋远虑,只怕沉香也会这样想吧,丁香那个姑娘,现在大概也在后悔收留了哮天犬。这个惹厌的阎王,也不过是说出了别人都会有的猜测而已。

    阎王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讪讪而退。杨戬吩咐下属去地府接哮天犬回来,自己回到房中,静坐沉思。

    目光一转,落到无意中用镇纸幻化出的黑犬上,不由带了笑,轻轻抚着它,心中居然也有着一种渴望。等哮天犬回来,可用不着你了。哮天犬,真是不知拿你如何是好了,死了也要回来……你是觉得,若我想知道沉香下落,便不会不救你吗?也不对,这条笨狗,如果有这么聪明,就不会想着再回来,而是留在丁香身边了。

    是啊,那样一个主人,要比我好得多吧。她不会放着你的伤不管,赶你出门,任你流浪;不会因为你派不上用场,就将你一脚踢开,再不听你苦苦求情。笑容带了苦涩,是我赶你走的,你要回来作什么?对你而言,也许我是你生命的全部意义,但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陪伴在身边,因为习惯而漠视,因为熟悉而轻忽的宠物。直到如今,你大约还以为被我赶走,只是因为你的鼻子毁了?如果你知道,我是因为三妹而迁怒于你,你是会高兴,还是会失落?

    回来了,回来了也好。也许今后,我不能再将你如原来般看待,我怎么忘了,你修成人身,也有数百年了。

    手上的触感提醒他还拿着东西,低头一笑,镇纸本就光滑,近来更是被他摩挲的滑不丢手,如今正主儿要回来,可用不上了。法力运出,那形神俱备的墨玉犬便回复了四四方方的镇纸模样。这个,绝不能让他看见,否则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轻轻哼了一声,杨戬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心情,是近三年来从没有过的愉悦。

    ‘主人……‘有点畏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杨戬抬眼,能直入自己房中的,除了三妹,也只有他了,为什么不敢进来?还在怕么?还没有收起的笑意再度扩大,右手抬起,轻唤一声:‘过来。‘

    熟悉的呼唤,熟悉的神情,本来还有点害怕的哮天犬顿时忘了三年的距离,用最快的速度和最恭敬的态度跑过去,伏下身子,让杨戬揉着他的一头乱发,听着主人不轻不重的训斥。

    陶醉在许久未有的享受里,哮天犬几乎忘了回来是做什么的,杨戬居然也没问他,直到哮天犬自己想了起来。感受着脑袋上轻轻顺着自己头发的手,他甚至感觉到,主人也是高兴的——虽然他也在提醒自己,这可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但还是后悔了,为什么通过阎王禀报沉香的下落呢?想亲自告诉主人,让主人知道自己没了嗅觉还是有用的,这样的话,主人也许就会留下自己,不再赶走……

    当时的这个小小念头,现在却让他一阵阵的后悔,自已开始暗骂自己,这岂不是在威胁主人,主人会怎么想?如果再一耽误,沉香跑了,更是误了主人的大事。想到这,哮天犬猛一抬头:‘主人,沉香已经到了丁香家,就要去华山救三圣母了!‘

    杨戬只是微微颔首,他已布下关口,沉香艺成下山,是定要去华山救母亲的,只要触动机关,自己便能知道了。等那孩子背完书,去破除法咒结成的光柱时,自己就可以顺势解了咒语,让三妹重获自由,托庇于佛门之中。

    这件事,并不要哮天犬来禀报,也不能利用这个机会去捉沉香。但是,杨戬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是褒奖地笑了笑。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让他回到身边,也好让他自鸣得意一阵子。

    这条笨狗,跟了自己几千年,独自办事时,从来是成功的少,砸锅的多。这次回报,他大概是憋足了劲要立功的吧,若他知道他的主人,根本就抱着不想他成功的念头,不知是个什么表情。有点戏谑,有点歉疚地看着腿边认真地焦急着的面孔,杨戬又勾起了唇角,所以,还是让他得意得意吧。

    ‘哮天犬,你去把丁香捉来。‘其实想说的是去盯着沉香,不知怎么,话出口却变成了丁香。杨戬自己也愣了愣,他是怎么了,放下手,闭上眼,体会着自己心思,他是想做什么,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哮天犬等着主人的吩咐,却不想主人不抓沉香,却要自己去抓丁香。他张大了口,生平第一次没有立刻应和主人的命令。丁香,他从没把她当成过主人,但是……但是她救了自己呀,在被主人赶走,最绝望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可以向主人报信抓走她喜欢的人,但又怎能亲手抓她回来?

    头上一轻,主人收回了手,哮天犬有些紧张,主人生气了。可是主人的脸色不像是生气……那一次,三圣母为主人祝寿,却将主人气得伤势发作的那一次,主人的神情,就有些像这样。心没来由的一痛,那时他只能看着主人在昏迷中锁紧眉头,隐藏着无限的酸楚。而如今,他又怎能让主人再一次经历那样的伤痛?丁香,不管你做了什么,你既然让主人不高兴了,就算你是我的恩人,我也不能放过你。抬起头正要应话,却发现主人正看着自己,眼中有淡淡的失落,轻描谈写地吩咐:‘心神不属,竟说错了。去和老大他们盯着沉香吧。‘哮天犬顿时如释重负。

    看着这笨狗出去,杨戬松了口气,还好,没让他看出异常。自己今天怎么了,到底想试探出他什么?烦恼地摇摇头,不愿再深究自己的心事,沉香最近大约就要去华山了,不知他要多久才能背完那五千本书。那个阵法,要耗费不少法力的,事前,多少要做些准备。

    余下的时间,杨戬一边等消息,一边闭关调养。他那一场大病,泰半因为心情郁结。如今哮天犬回来,沉香艺成救母,他多少轻松了些,闭关三日,一声低啸,又恢复了昔日飞扬的神采。

    梅山兄弟和哮天犬遣人回报,说在凡间发现了宝莲灯的踪迹,正在全力寻找,沉香到了华山脚下,一举一动,也全被盯得牢牢的。杨戬问了几句,听到沉香敲锣打鼓地宣扬自己上山救母时,一楞,忍不住冷哼出声:“名师调教出来的徒弟都有这毛病,初出茅庐,就狂得没边,不知天高地厚!”

    这句话似乎有些耳熟?好象在关里,杨戬留下的那个幻形也说过。

    沉香回想着当时的感受。那个幻形,在他过关时,竟掩饰不住地大笑起来,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时间倒流了去,他回到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回到了那个湖边。只是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感受呢?司法天神不择手段的追杀,已成为铁一般的事实。那湖边,那白衣的男子,只是再也追不回来的梦境而已。

    杨戬打发走人,眉宇之间,现出隐约的笑意,信步来到殿前云阶,向空虚摄,三尖两刃枪飞入手里。他的神识向华山移去,法力随着之奔泄,沉香已触动了机关。

    他大喝一声,枪身电抹,从左手缩回腰后,又从极不可能的角度斜挑上去。阵法正源源不断地汲取着他的法力,按说静坐入定是最好的选择,但无由的,莫名的兴奋洋溢在他的胸中,二十年的愧疚与隐痛,终于到了快结束的一天。他勉强平稳住心情,一路枪法使将出来,气吞河岳的气势里,夹着行云流水般的舒畅之意。

    汗水从额上洒下,一路枪尚未练完,他竟有了不支之态。枪身顿在地上,不再练了,他脸上的笑意却敛不去,华山里的一幕幕情形,如在目前。

    那孩子,终于停止抱怨,认命似地开始背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各种兵法,历代王侯将相的传奇传记,各路神仙得道之路等等,那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只要这孩子背得熟了,随机领悟,将来,总不会再想着去当个乡间员外了吧?

    结界里已过去三十多年,沉香居然留起了齐腹的长髯。这孩子,等他真正老去时,或许就是这般模样?杨戬有些好笑地想。不过,服了那么多仙丹,沉香也算是神仙之体了,想看到他老时的模样,几乎没什么可能——做一世快乐的凡人,和受尽磨难成为神仙,这两者,到底孰更合适这个孩子呢?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十四章 莹柱幻俶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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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想的这些,众人自然猜不出来,只是无端觉得奇怪,以他的法力,怎么练了会枪法就累成这个样子?哪吒心中一动,是沉香进阵了?他忍住没有说,只看着杨戬发呆,心里疑云更甚。

    不知过了多久,杨戬突然振枪向空击出,三尖两刃枪飞上半空,矫如怒龙,他身如电掣,后发先至,接入手中,落地后一声自语:“居然过去了?”尽量按捺住狂喜,神色间仍流露出明显的异样。

    他匆匆收枪,急步进入后殿密室,大耗法力后的疲惫,都被期待和欣悦所代替。“三妹,沉香就要去见你了。困你的光柱,是我布下的法咒,他用法力强破,我定能有所感应。到时顺势解了咒语,你二十年的痛苦,便可以就此解脱。”他默想着,静静等候华山的动静。

    漏声轻滴不停,显示出时间的流逝,众人就见杨戬先似有所待,但焦虑之意越来越浓,竟是坐不住了,在密室里来回踱着步。小玉不禁拉了拉沉香衣角,问:“这个时候,他该知道你在华山的,可他为什么只留在神殿里发怔?”沉香摇了摇头,杨戬的心意,从来都极难猜测。

    说话之间,杨戬已离了密室,腾云向华山而去,三圣母紧张起来,问道:“沉香,二哥去华山了,你没出什么事吧?”问出口才想起来,道,“没听你提过,二哥定是去得迟了,还好,还好。”

    到了华山,杨戬听土地禀报沉香的情况。沉香用钢斧强砍光柱,徒劳无功,在梅山兄弟身上出了通怨气,已恨恨离去了。他又问三圣母情形,却是因为伤心儿子,哭了大半日,已沉沉睡去。杨戬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囚洞。

    潺潺积水,从钟乳石注入洞里石池。正中的石台,被闪着莹色的光柱环绕着。那光柱看似美丽,却硬逾精钢,再锋利的神兵利刃,也斫之不断。杨戬看着那光柱,眉头深蹙,突然额上银芒一烁,竟是打开了神目。

    神目打开,向光柱看去,杨戬身子一震,陡然僵住。众人都是一奇,却看他表情越来越冷,坚如磐石的侧面,仿佛千年不化的积雪,刚要喷射出熔岩来,便已凝成了玄冰。

    “王母——”

    只听他从牙关挤出这两个字来,手越攥越紧,仿佛要握住手中把持的力量。许久,拳头缓缓张开,向空一摄,三尖两刃枪蓦然入手,枪刃轻震,嗡然自鸣,仿佛也感染到了主人无比悲哀凄烈的心境。

    沉香忽然一凛:这嗡然鸣声,竟似在哪里听到过!好象开天神斧无端自断时,便是这般——

    杨戬看着石台,额中银芒烁动,那个事实,触目惊心,折映在神目里,寒彻周身,连血脉都似乎为之凝结。

    枪在手,提起的法力却击不出去,便裂开这华山又有何用呢?他算到了她会防着自己,但却没算到,她会从三妹身上下手。那个光柱,二十年前亲手施为,如今,他却再也无从解开。那个女人,竟能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偷偷更换了法咒!

    魂飞魄散,魂飞魄散,就算能去除光柱的禁锢,但只要三妹离开石台一步,那被偷换入的咒语,就会将三妹的魂魄立即化为乌有,自三界里永远地消逝了去。

    散去法力,心口突然剧痛,他抬起右手紧按在胸铠之上,这才发觉,内息岔乱四窜,已到了危险的边缘。

    众人都已看出,杨戬摄枪入手的那一刻,法力强提强散,险些便走火入魔。若说是因为沉香,可沉香也没能破了他的咒语,若是说可怜妹妹,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这冷酷的司法天神一瞬间心神失守,差一点搭上了一条性命?

    杨戬收枪坐下,凝神调息半晌,才勉强恢复了一些。站起身,出神了一会,飞身落在石台之上。脚下,是睡去的妹妹,四周,是亲手布下的禁制。

    半跪台边,小心地不惊醒妹妹,这时她若醒了,该和她说些什么。二十年,他让三妹在这小小的台上囚了二十年,后面小小的瀑布,是他用法力引来,将山中的湿气化去,让失了法力的三妹,不至于吃太多苦头,华山的土地山神,也在他的严令之下,尽量照顾着三妹生活上的舒适周全。

    然而这样又如何,二十年对着同样的事物,二十年思亲不得的苦楚,从前以为,可以补偿,可以挽回,就算被恨被怨,总也是为了她好。今天呢,今天该如何面对她?这囚室中的风景,因为自己这亲哥哥的失算,她或许要默对一生了啊,神仙的一生……

    ‘沉香,沉香……彦昌……‘

    众人还在奇怪杨戬为何会险些走火,三圣母梦中的哭泣,又将他们的思绪拉回,梨花带雨的容颜,悲伤的梦呓,让人心生恻然,全没注意到杨戬已惨然色变。

    拳头不由得握紧,就是在这里,你那样不动声色地,天真地告诉了我宝莲灯的口诀。我不能怪你,我没有资格怪你,是我毁了你的幸福,你我的家……

    我欠你的幸福,只能由我去弥补,不能就这样放弃,一个罪魁祸首,又哪里有放弃的权利。

    是我错了,三妹。我怎能奢望,你会原谅……

    许久,他离开石台,向洞外行去,开始步伐极为沉重,似不堪重负一般,但越走越快,神色也平静下去,一如平时。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后悔失措,都与事无补,他定下心想着被偷换入的咒语,看不出是什么,也不完整,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咒语是和某件法器相关连,只要毁了法器,不解自破。

    既然如此,迟早能找到办法,纵然代价远远超出当初的预计。但自己做的事情,又怎能让三妹母子承担后果?只是沉香这孩子……

    想到沉香,杨戬心头浮现出几分苦涩,绝情的舅舅,自己在他心中早就是了,现在,也不过是做更多的恶,逼得他更狠一些罢了。

    驾云回到神殿,杨戬犹自在沉思,当务之急,是阻止沉香救人,再全力找出解咒之法。他推敲沉香可能的行动,忽记起哮天犬和梅山兄弟正盯着这孩子,不知打探到什么没有?

    传人来问了,心为之一沉,哮天犬抓回了丁香,现在正在囚室和她说话。

    那只狗儿,还真把人抓来了,他又会说些什么?杨戬情不自禁地,移步向囚室,竟莫名的有几分忐忑。

    囚室里隐约传来丁香的怒骂:“哮天犬,你居然还有脸来见我。”

    哮天犬怯怯的低声说了句:“丁香姑娘,你好歹吃些东西吧。”

    丁香冷笑道:“哮天犬,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当初你流落街头,是本姑娘好心救了你,却不想救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头白眼狼。我真瞎了眼,居然还为了你这条死狗哭。”

    哮天犬声音发颤:“丁香姑娘,真的为我哭了?”

    丁香呸了一声:“我家小鸡小鸭死了,我也会哭的。你这只死狗,你既骗过我,还指望我能够向从前般待你吗?你,你现在这副嘴脸给谁看?你要死,就死回二郎神那里去。哮天犬,从前在我家,你可没有少摇尾乞怜,讨骨头吃。如今,你抓了我,想必你主人赏了你很多骨头吧?”

    却听哮天犬嗫嚅道:“不多,就一根。”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惭愧,但掩盖不住得意和欢愉,“那是一根很大很大的大骨头。丁香姑娘,你一定没有见过那么大的一根骨头……”

    丁香讽刺道:“哮天犬,我不是你主人,少在这里谄媚,真让人恶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哮天犬,你小心哪一天,你主人再一脚踹你去大街,可没有人再会收留你了。”

    哮天犬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丁香姑娘,不管你信不信,哮天犬真的很感激你两年来的照顾。可是,主人的命令,哮天犬无论如何都不能违抗的。如果真有一天,主人嫌弃了哮天犬,不要我了……我……”

    哮天犬在凡间苦熬三年,始终是抱有希望的。盼望主人回心转意,盼望自己能够立功赎罪。但一想到到真君神殿上冰冷的目光,哮天犬的心瑟缩着:“真有那天,就是主人彻底不要哮天犬之时……”哮天犬不敢想下去。他悲叹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我不会再在主人面前碍眼了。”

    丁香奇道:“那你怎么办,自己走吗?你能走到哪里去?要不,你还去我家住?”

    哮天犬苦笑着,这个直肠子的姑娘,骂归骂,对自己毕竟还有几分感情。为什么她不是自己的主人呢?哮天犬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不,哮天犬已经有了一个主人,就只能认他一个做主人,也只有他才配做哮天犬的主人。”

    囚室里,就听到丁香在大呼小叫,“哮天犬,你干什么。我不怪你就是了,你干嘛打自己耳光啊?快停下,你怎么流眼泪了?真的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哮天犬,我真的不怪你了……呜呜,你再不停下,我也要哭了……”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十五章 真伪更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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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哮天犬真没良心,丁香救了他,待他可比杨戬好多了。他呢,不但出卖沉香,连丁香也抓去了!”听着囚室里的对话,龙八很是替丁香不平,愤愤而又不解地问:“不知他图什么,难道就图杨戬赏的那根骨头?”

    梅山兄弟倒是明白,老六替他解释道:“也不能怪他,他原身就是条狗,本性如此,骨子里带来的。”又转而问康老大:“大哥,哮天犬自从吃了无忧草,处处不对劲,见人就嗅,嗅完又恹恹的。尤其是中秋回来,更是变本加厉,成天嚷嚷我们味道不对,要出去。你说怎么办是好?”康老大明白是见了杨戬之故,暗骂他那时候还能害人,也想不出办法,只好说:“实在不行,只好再去要些无忧草给他。他再不正常,也比跟着杨戬的好。”

    话说到这儿,见镜里杨戬眉峰拧起,双目垂下,略显出不忍之色,康老大不由又叹道:“哮天犬对他真的是仁至义尽了,但愿杨戬还有些良心,听了这话,剩下的日子能待他好些。”

    不等哮天犬出来,杨戬已独自回了后殿,三尖两刃枪横放于脚下,眼睛微闭,不知在想些什么。睁眼时,似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向殿外看去。哮天犬正趴在远处栏杆上呆呆地想心思,杨戬嘴角轻扬,随即唤来老六,让他传这只笨狗进来。

    “他要做什么?”众人闲着无事,以猜测杨戬行动为乐,只因他心思莫测,少有中的,反更有兴趣。这时沉香又开始提出问题。

    跟杨戬最久的梅山兄弟无疑最有发言权。见哮天犬悄然进来,伏在杨戬足边静待主人命令,老四肯定地说:“是要抚慰哮天犬,这驭人之道他不会不懂。哮天犬虽忠心,但看得出,已对丁香有了内疚,任其发展下去,弄不好会出什么事。所以他定要在此时让他彻底服帖,再无二心。”

    杨戬望着足边的熟悉身影,淡淡地问:“哮天犬,你恨我吗?”哮天犬低头道:“属下不敢。”不敢,那还是有吧,让你吃了段时间苦头,也难怪如此。杨戬这样想着,口中只说:“当初你闯下祸端,我不罚你,就无法管束别人了。”梅山兄弟嗤之以鼻,好牵强的借口,追随千年的部属,就这样轻易赶走?哮天犬没有这么多心思,主人让他回来,还给他一个解释,他已经心满意足了,连连应是。杨戬说:“好好干吧,我会想办法医治你的鼻子,只要你能够忠心耿耿地在我手下效力,有我一口肉吃,就一定会有你一块骨头啃的。”众人叹气,这时候,哮天犬该是把那点子不满全忘了吧,果然就听哮天犬乐呵呵地抬头涎着脸道:“谢主人。主人,如果可能的话,属下还是希望能吃到肉的。”这条好养的笨狗啊,杨戬失笑,伸手抚着他的头发,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你回来做什么呢?再跟着我,你会倒大霉的。”揉着哮天犬的脑袋,杨戬半真半假地说,谁也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怕哮天犬动摇,再紧上两句,好哄得这狗儿呆呆地听他使唤?哮天犬只当主人玩笑,嘿嘿地讨好:“只要主人不赶我走,我情愿跟着主人倒霉。”康老大在镜外直摇头,一语成谶,哮天犬,你还是早些离开杨戬的好。

    “傻东西。”杨戬笑骂一句,一掌拍在他脑门上,推了个后仰,“真是个傻瓜,跟了我这么些年,一点长进没有。你也不是没在凡间呆过,居然这么没用,要不是丁香,你怕是真回不来了。”本是一时想到,但说着说着,杨戬真的有点生气了,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他一下,看得众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小玉吃吃笑着说:“哮天犬可以去练铁头功了,整天被杨戬又是敲又是打的。”说得众人又是一乐。康老大道:“说起来可能是习惯了,毕竟哮天犬跟了他太久,而修成人身也不过数百年——不过到底是成了人身,杨戬怎还能这样待他!”

    他是这样想,但哮天犬一点也没有受侮辱的感觉,反而乐在其中,只是对主人的责怪有些惶恐,也有一点点的委屈。在凡间独自闯荡,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更何况这次还伤了一条腿,主人也没为他治好。不过他聪明的没作声,主人总是对的,万一乱说话惹得主人生气,再将他赶走可怎么好。对他的愚忠,众人只有怒其不争,替他叹息而已。

    杨戬骂了两句,心上涌起担忧,这个笨蛋,该拿他怎么办好。“笨蛋!”他低叱一句,“总不用脑子,我若死了,你怎么办?”哮天犬抱住他腿:“主人怎么会死,主人是三界中第一,谁也不是您对手。”众人有点奇怪,杨戬不像是开玩笑,知道沉香学成下山起了忧心?方才在华山,也为惧怕沉香才险些走火入魔?

    小玉挺为沉香骄傲,倚在他怀中甜蜜地说:“沉香,哮天犬说得也没错,杨戬确实是厉害。可是他再厉害,也不是你对手,他也怕你。虽然那个时候你还差一些,但能让他这样忧心,你真的了不起。”沉香本来想着过一会儿就是他来神殿救人,败在杨戬手下,要在众人面前出丑,被小玉一夸,又开始飘飘然自鸣得意。不错,杨戬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伤在我手上,现在,还要靠我刘家庇护,才能苟延残喘,保住性命。

    杨戬这一次没有甩开哮天犬,任他伏在腿上,唇边还留着笑,眉宇间却是浓重的忧郁:“看来你一个人是无法过下去的,我若死了,你和老大他们回灌江口去吧。”哮天犬慌了,主人不像是开玩笑,今天是怎么了?手上不由地用力,抱得紧紧的不撒开,拼命想怎么为主人分忧,急急地说:“主人,是不是沉香?我去找小狐狸,抓她来做灯油。我去杀沉香,主人不会有事的。”他开始有点慌乱,但稍后语气又转为肯定,对杨戬,他还真不是一般的有信心。

    杨戬被他逗得一笑,忍不住又敲了他一下:“笨蛋,谁让你去杀沉香的,你杀得了他么?”哮天犬坚决地说:“杀不了——也要杀,主人要杀的人,就是哮天犬要对付的人。”话音未落,又是一记,杨戬三年没见他,今日便格外管不住自个儿的手,敲得极为顺畅,也好打醒这条笨狗。“我要杀的人……看来我说过的话你都忘了。我第一次带你去看他,和你说过什么,不记得了?”哮天犬被敲懵了,一下想不起,眼见主人手又扬起,急忙松手捂头:“主人,再打就真的想不出了。”杨戬含笑收手,看着他伤脑筋。

    “他对哮天犬说了什么呀?”事情好像越来越不对劲,沉香从自得中醒来,茫然地问众人,听杨戬口气,好像是不想伤他,可是……可是怎么可能呢?

    哪吒和嫦娥几乎同时想到一个答案,异口同声说了出来:“他说不许任何人伤害你!”说完后似乎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向对方看去,眼中是一样的迷惑和不解。

    “不,他和哮天犬说过很多话,应该不是指这句。虽然他开始不想和我作对,但我已经威胁到他,他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过我的……”沉香不相信,大声争辩,但他说得也没错,走到这步,杨戬怎么可能再放过他?那么,他问哮天犬的,到底是什么?

    哮天犬想了又想,脑袋都疼了,不知是想的,还是被敲的。主人的话,他是不敢忘的,可问题是那么多话,主人到底指哪句?第一次见沉香,那个讨厌的小鬼说要做员外,把主人气得不轻,后来他走了,自己问主人为什么不除了后患,主人那时好凶……难道是这句?他偷眼看杨戬面色,不敢相信地问:“主人,你是说不许任何人伤害他?”说出口了仍是不信,下意识地一缩脖子,但预料中的手没有落下来,他才敢抬头去看,只见杨戬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殿外,有悲悯,有回忆。这一刻好像过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主人,真的是……”哮天犬快被这气氛憋死了,更不能相信自己说对了,可是他问出这句,清楚地看见杨戬点了头,慢慢垂下眼,看着他,孕着淡淡的伤怀。

    “哮天犬,你也以为我不会放过沉香,是吗?”看到哮天犬张大嘴不信的神态,杨戬话里全是苦涩。

    “不,是,不是……主人……”哮天犬一惊,不知该说些什么,语无伦次。杨戬轻轻地一声叹息,在殿中回荡,殿中十分安静,他吩咐过不许人进来,而沉香众人,亦是惊愣在原地,无法出声。

    “我对你说过,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即使,是我自己……”这些话,不能对别人说,可是这赶不走的笨狗,却不能不告诉他一些了。低头看了他一眼,杨戬闭上了眼,又是很久没有开口,星辉从身后窗中透入,光也是冷的,人也是冷的,心,是不是也同样是冷的?

    哮天犬咂咂舌,主人说了一半又不说了,那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

    “主人,那我……您想怎么样?”

    杨戬睁开眼,手在哮天犬头上滑过:“沉香,他太不听话了,被老狐狸将事捅上了天廷,我也护不了他,只有让他成长起来,自己保护自己,保护三妹。”

    哮天犬不明白主人的心思,他想得单纯,奇怪地问:“主人,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教他?你教他,可比那猴子好多了。为什么要弄得他与你势不两立?”

    杨戬的手忍不住又想敲他,这个笨蛋,从来不知道好好想想。“就凭他的表现,你以为他会好好用功?”讲到这里,又勾起了杨戬一肚子的火,使力拽了一拽,哮天犬龇牙咧嘴,没敢作声。“又懒,又没志气,我不逼着他,他肯用功?刘彦昌,他真是死有余辜,将我杨戬的外甥教成了什么样子!”杨戬声音渐渐拔高,一下站了起来,差点将哮天犬头发揪下。他在座前来回踱步,发泄着自己的怒气。

    “居然为了儿女情长,全不管兹事体大,自顾自跑到万窟山去找小狐狸。”三圣母已经震得双腿发软,跌坐在杨戬座上,看着哥哥步伐越来越快,带起虎虎风声。

    “之前在净坛庙,有了宝莲灯,第二日就睡到日上三竿,不肯练功!”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他想起就心头生怒的事,平日只能闷在心里,这时也不管哮天犬明不明白,统统说了出来。

    “看他那点小聪明,要拜师,话也不会说,差点把自己的路堵死了!”他杨戬怎会有这样一个外甥,“我若不留那些人马,将峨眉山四周入口全部堵死,说不定第二天他就出来了!没有恒心、没有上进心,就这样也想救三妹出来,他是找死!”

    沉香脸越来越红,又转而发白,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么……

    杨戬停下步子,近乎温和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哮天犬:“所以,这个孩子,只有推着他,逼着他,让他无路可退。而你以后行事,也要把握住分寸,不许妄为。”哮天犬点点头,他其实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有一点是懂的,主人并不想杀沉香,他做的一切都是在帮他。主人也太委屈自己了,都是那个小鬼不争气。

    哪吒有如在梦中,恍惚间举手在嘴边,狠狠就是一口,出了血,会痛,不是梦。他这才能发出声音:“无论他变得如何,对你们,仍是好的。是你害了他,刘沉香,是你害了他!”乾坤圈早被他扔在地上,一抖手,竟将火尖枪飞掷出去,直刺沉香,却被水镜反震回头,正中自己胸口。他也不躲,闷哼着踉跄后退,嘴角渗出血来。

    嫦娥抱着四公主坐在地上,也已是泪湿眼眶,心事如潮。见哪吒情状,惊呼一声,康老大已过去救治。哪吒抹去唇边血,推开康老大,吼道:“你们别管我,这伤算什么,我情愿再重些,再重些,死了倒好!”嫦娥本欲将四公主交给龙八,过去看看,闻言垂下头去,悄悄抹去了眼泪,她又何尝不是,心中翻腾的愧悔内疚,也许惟有身上的伤痛,才能减轻少许。

    “我不信,我不信!”沉香大叫一声,双目充血,“有好多次,我只差一点就死在他手上。他就是再厉害,又怎能算出那么多意外和巧合!如果他是在帮我,为什么天廷已经答应放了娘,他还要从中作梗,一再阻拦!”三圣母抓紧了冰冷的椅背,沉香的话不错,二哥,你的话呢?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嫦娥正在垂泪,感到怀中身子抖动的厉害,拭泪看去,四公主泪已满面,斜目向杨戬,一瞬也不瞬,却在听到沉香之言后怒目而视。龙八忙着给姐姐擦去泪水,也不管沉香说得有没有道理,回头喝道:“沉香,你少说两句,我姐生气了!”嫦娥心中一动,柔声问:“四公主,你是不同意沉香?你知道些什么,是不是?如果是,你闭一下眼睛。”

    话音刚落,四公主紧紧闭上眼,很久才睁开,充满希冀地看着她。嫦娥深吸一口气,再次问道:“如果杨戬,他……他说的是真的,你再闭一次。”这一次闭得更久,泪水却从闭合的眼缝中不断涌落。嫦娥心中更痛,悲声呼道:“沉香,你还在怀疑什么?四公主……四公主已经想起来了!”

    沉香仍在摇头,这个结果太意外,也太沉重,不是他能背负得起的,因此,他只想快快否决了它,只想快快回到心安理得的日子里去。况且,他是有理由怀疑的。

    空旷的神殿,静寂的山洞,只有沉香的声音,来回回荡在两个时空:“他能杀了四姨母,再帮她还阳,为什么不能骗骗哮天犬?他的智谋,我们都见识到了,有什么不可能的!”三圣母默默地点头,他还曾经去骗她的口诀,这种事,他有什么做不出的。然而心中毕竟恐惧,不由地,眼前竟浮现出那间小屋中奄奄一息的身影,一个寒颤,驱走这些念头,她拼命想着沉香的话安慰自己,却止不住身上的凉意。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十六章 刃斧相淬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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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隐传来呼喝声,是沉香为救丁香,独闯真君神殿来了。他在大叫:“杨戬,出来见我!”哮天犬不知所措:“主人,怎么办?”杨戬微微冷笑,话中全是嘲讽,向哮天犬道:“也不掂量自己本事,这样自大莽撞。孙悟空都教了他什么!”摔了大氅,脚尖一挑,已将三尖两刃枪执在手中,大步向外走去:“见机行事,沉香的事我来解决,你不要露出马脚。”

    到了前殿正门时,梅山兄弟也得讯赶来,只见沉香在门外持斧而立,仍在叫嚷:“丁香呢?”杨戬更是心头火起,一个人就敢闯来,不知天高地厚!冷哼一声:“沉香,连你也敢来和我挑战?”

    若是平时,小玉三圣母定要取笑一番沉香,真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时就敢一人独挑杨戬,胆子够大的。但此时刚刚受了极大的震憾,没人有这个心思,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视如未见。

    沉香自视甚高,既然来了,对丁香是势在必得,斧一摆:“既然我已经来了,你就把她给我放了!”杨戬好笑,这种口气,他以为他是谁?若不是自己有意相让,今天这小子和丁香两条性命,全部要留在这里。手上可以放松,嘴上的话自然是不会放软:“你走不了了,丁香我也不会放。”沉香胆大包天,又卖弄起自己的小聪明,自以为能威胁得了杨戬:“不知抓一个凡人上天,算不算触犯天条?你要是不把她给放了,我保证玉帝和王母马上会知道这件事情。”杨戬一愣,暗中恼怒,这小子,本事不大,胆子不小,如果不放人,会不会去灵霄殿上闹一场?飞快地盘算一番,抓着这丁香也没多大用处,放了总比让他闯祸的好。转而吩咐哮天犬:“把她带出来。”

    沉香这时心中暗喜,准备元神出窍,跟着哮天犬进去救人,不料被老六喝破:“别上当二爷!”沉香咬牙,知道坏事,果然老六又道:“小心他元神出窍跟着哮天犬,出其不意地把丁香救走。”杨戬看了沉香一眼,看他恨恨盯着老六,知道老六说得不错,是打得这个主意,又骂了一声,他难道不知面前这个敌人有着神目?到时给他一下,他是接得了接不了?“你还是老实在这里呆着吧,我亲自去带丁香出来。”

    杨戬入内去带丁香,外面的闹剧众人没看全,只是在他出来时看见沉香踩着老二发泄,三圣母心不在焉地想到,这个儿子一路看来,确实是胡闹,要不是杨戬逼着,能成什么模样真是不好说。想到这猛然一惊,又想到了那个问题,真的?假的?哪吒已经不怀疑了,看到沉香胡闹,捂着胸口冷笑连连:“冲来救人,冲动莽撞倒罢了,居然行事这么胡闹,你当是在你那村里玩过家家呢!难怪杨戬大哥生气!”

    杨戬生气是不假,气极反又好笑,在我的地盘踩我的人,沉香,你就不懂得审时度势,稍作忍耐的道理吗?今天就让你受点教训!哼一声:“踩我的人?就你会踩吗?”给哮天犬施了个眼色,哮天犬知道了主人的苦衷,对丁香那一点点愧疚之情也全扔到了九霄云外,叫声:“走吧!”将丁香押到人多处,一挥手,道:“快过来踩啊!”梅山兄弟被沉香欺负得狠了,果真上来一通乱踩,沉香这才急了,大叫:“别踩了,别踩了!”杨戬示意,众人停了动作,押起丁香。

    沉香再没有别的办法,他拜了孙悟空为师,又吃了那许多仙丹,自视极高,根本不把杨戬放在眼里,既然动脑子救不出人,只有强抢了,不过得拿话挤兑住杨戬,想定主意,开口道:“杨戬,这件事一开始,就是咱们的家务事,不关丁香的事,也不关梅山兄弟和哮天犬的事,你让他们都退开,咱们爷俩单挑。”杨戬上前几步:“好,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你们走,可你要是输了呢?”沉香一挺胸:“我任你处置!”他根本没想过会不是杨戬对手,又道:“但是,你把丁香给我放了!”

    杨戬一笑,不自量力的小鬼,今天就看看你胆大包天的资本,一口答应:“一言为定。”

    丁香急了,这可关系到自己的安全,可沉香的以往表现,实在让人太不放心了,也顾不得他面子,嚷嚷着:“沉香,你行吗?沉香……”

    沉香不理她的怀疑,紧盯了杨戬,振腕扬斧,身如电转般地跃起劈下。杨戬皱眉,暗自有些恼火,这一式撞天打鬼,便是长辈对着后生使出,也是极不礼貌的起手式。这个毛头小孩,真狂到不知天高地厚了。

    左手持了三尖两刃枪,提气腾空,一撩一转,便迫得沉香忙不迭地回斧自保。杨戬目光在他腹前、胸口等处一瞥,更是不满。门户大开,招式变形,一个照面就现了七八处破绽,真不知这孩子平时练的都是什么功。

    空中交错而过,沉香气势汹汹地又摆了个进手的架式。杨戬倒提了枪,一手扶在腰铠上,微微冷笑。也好,就让我看看你三年的长进。也不还手,在凛厉生威的斧势里信步而行。一沉肩,斧上金芒贴袖偏出,随意提足,沉香一记势在必得的拨草寻蛇便又落了空。翻滚的云气里,杂了法力运转时的流光,两条人影,一个势如疯虎,一个悠闲自得之至。

    “差一点!”

    沉香咬着牙为自己打气,下一招,下一招定能劈了这个大仇人。打点精神,数十道斧影结成弥天大网,将前方尽数罩死,叫道:“我让你再躲!”杨戬冷笑,身向左斜,蓦地向后倒仰,呼地一声,斧势击空,连一片衣角都没沾上。

    “又是差一点!”

    沉香不甘地叫道,猱身再上,点劈挑抹,手法变幻不定,看上去颇为骇人。但落在现在的沉香眼中,只觉得汗颜不已。镜外的哪吒铁青了脸道:“招式不是太老,就是没有使足,处处是破绽,亏你还敢……杨戬大哥若真想杀你,你早死得不能再死了!”此言一出,沉香身子一震,是了,这时的杨戬……为什么竟没有下杀手?

    方才殿里听来的话,又压得他心中重重一坠。不,不会的!他对自己大吼,杨戬不是不想杀,只是,只是杀不了而已!毕竟是胜佛亲传,又服了那么多仙丹,杨戬如何奈何得了?他移目向母亲看去,想从母亲那儿得到认可,却发现,母亲的脸色,竟比自己更为惨白。

    “叮、叮、叮……”

    枪斧相击声从场上不住传来,杨戬终于捺不住心头火起,出手教训这外甥来。仍是单手提枪,闲散地行了过去,“一定是练功时总差不多,差不多。”沉香一斧落偏几分,杨戬枪势左撩,在斧背上借力反震,指到沉香喉前收回。“到了关键时候,就差一点,差一点!”向下微沉,枪划半弧,顺着破绽剌到沉香腹前,复又不动声色地凝住。沉香无论是格是挡,总是慢了半拍。

    丁香怒道:“差不多,差不多,还没改了这毛病啊,我这辈子就毁在你这差不多上了!”

    三圣母足下发软,小玉见她不对,伸手扶住。三圣母想起小玉提过神殿救人的事,顿时隐约有了份希望,只盼她能有个理由,能说服自己否认眼前的一切。不等自己站稳,她已颤声问道:“杨……杨……他另有用心对不对?小玉,你也赶去了的,一定知道,他有什么阴谋后手?你……能不能先说给娘听听?”

    小玉心中却没底,迟疑地道:“那时很乱,我抢了丁香就想走,却被哮天犬截了下来。杨戬,杨戬刚才不是编话给哮天犬听的吗?也许是为圆谎,才刻意饶了沉香一次?”话出口,连自己都不信。为了对哮天犬圆谎放过沉香?哮天犬对杨戬的愚忠大家见识过了,有这个可能吗?

    “不……不……”

    嫦娥怀里的龙四,眼中的泪,一直没有干过,死死地咬着唇,血染红了莹白的贝齿,却恍如未觉。龙八吓得快哭出声来,想叫哪吒过来,一抬头,哪吒跌坐在地,掩着胸,伤心气怒的神情,竟也不比姐姐好上多少。他急得握住姐姐的手,拼命渡入法力,突然之间,他只觉手上一紧,龙四竟是紧紧抓住弟弟,挣扎着,吐出了两个“不”字来。

    龙八一惊,继而狂喜,叫道:“姐姐!”龙四却不看他,只盯住水镜,另一只手微微抬起,无力地落下,却又挣起,竟似欲探入镜面之中。

    镜里,正一阵大乱。小玉冲出来,欲救丁香,反被哮天犬的白骨杖击伤左腿,失手被擒。小玉其时与沉香的儿女恩怨尚未解开,蒙着面,不敢见他。但饶是如此,沉香见身形熟悉,已是心头大震,招式就更不成章法了。杨戬越来越烦怒恼火,有心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出手便不再留情,铮地一声,枪上光芒大盛,沉香手里的铜斧顿被击飞,杨戬仍怕伤了外甥,收枪势,足下一绊,将沉香带倒,横枪接住他身子远远掷了出去。

    沉香怒嘶一声,潜运劲力,收回铜斧,还要回身去拼命。镜外龙八正竭力安抚姐姐,顺着姐姐目光看去,失声道:“杨戬这一掷,分明就是给你机会逃命的!沉香,他……他好象真不想杀你……”

    后面发生的事,他比谁都清楚。在丁府听说丁香被捉去神殿的事,他便也冲了来,赶到时,正看见沉香被掷出,又折回拼命的情形。当时不及细想,将手里钉耙当成暗器偷袭过去。却没想到居然真的一举击退了威震三界的二郎真君,他才有机会,拉起沉香驾云逃命……

    钉耙飞来,杨戬被击退,龙八看着自己现身救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一切,或许,是真的……随手扔出的钉耙,连哮天犬都不会放在眼中。击退杨戬……怎么可能……”

    “沉香!”哭喊声迸出,龙八一个哆嗦,才发现姐姐猛地弹起身子,又瘫坐回嫦娥怀里。他一喜,急试姐姐体内情形,发现龙四紊乱的内息,激动之下,竟无巧不巧地窜回气海,不药而愈。但龙四却顾不了自己,只悲声叫道,“他所做的都是为了你,沉香,你为什么不信?你为什么……还不肯信这一切!”

    似乎一切都不能再否认,沉香满头大汗,迟钝地看着杨戬布置人手,率人追入瑶池,又令哮天犬传令,不要惊动了王母娘娘。他不由自主地想,杨戬为什么不让人惊动王母?难道是怕捉丁香的事败露?不,不对,王母一向偏向他,只要他是为维护天条,就算在背地里会责罚几句,当着众仙之面,还是会庇护他的。难道……难道是怕惊动了王母,再不能由他作主,放过自己?一个哆嗦,沉香从浑噩中回过神来,杨戬对星官推说天牢逃出了犯人,令手下埋伏在四周,自己回了神殿。如果他惊动了王母又如何,抓到了自己,王母还会在乎丁香被抓这样的小事吗?

    小玉掏出手帕,担心地给他拭去一头大汗,只见杨戬回殿中匆匆看了一眼丁香和自己,特别交待了属下不可亏待自己。她摸了摸右腕,当日被划开取血的伤口似乎还在痛,咬紧牙从齿缝里逼出一句:“我就不信他是真的——他能有那样的好心,也不会将我们逼得这样惨!我险些命都没了。”沉香接过她的手帕,自己擦了擦汗,向她笑笑,表示无事,心中却并不那样想。除了自己关怀的人,杨戬不会对任何人手软,这是他已经看得很清楚的事实。小玉,对他而言,也许只是害得他外甥放弃母亲的狐狸精而已,有什么理由让他护卫周全。

    龙八相对沉香,到底是局外人,见姐姐一醒来,哭得泣不成声,已有七分信了。坐在那儿一边安慰姐姐,一边回想事情,眼睛一下睁大,有些事,他们当时未及想到,事后也无心去想,可是这时看来,多少有点奇怪。于是他高声问:“沉香,你记得杨戬在灵霄殿上的神情吗?我们当时也是太鲁莽了一些,竟没想到他有神目,和胜佛的火眼金睛一样,能看穿我们的变化。”沉香剧震,正在擦汗的手僵在额边,手帕飘落在地,被小玉拾起。

    他为什么没想到?那天,和龙八逃出真君神殿,无处可去,竟误打误撞地闯入了瑶池。正好玉帝喝得酩酊大醉,两人便击晕了当值的星官,龙八变成星官,将真玉帝引到僻静处羁绊住,自己仗了七十二变,化身玉帝,佯醉,大摇大摆地去凌霄殿早朝——

    这一直是他的得意之举,救了小玉丁香,骂了王母和杨戬,还险些真的赦了母亲!可是,为什么,他怎么就没有想到,那杨戬是能看得穿他的变化的呀!心中越发忐忑,嘴上仍自反驳着:“我们扮得像,他无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去用神目去看玉帝?”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十七章 年少多轻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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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已有人来传杨戬上朝,杨戬不放心沉香,但也无奈,急急赶去,盼着快些完事,好出来照应着些。

    殿上众仙正为玉帝的醉态不安,杨戬上殿,施礼:“杨戬参见陛下和娘娘。”沉香自然清楚,那上面是自己变的假玉帝,当然不会对杨戬客气,开口即责:“大胆杨戬!你是怎么搞的?你把朕的堂堂天廷,搞得是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呀。”杨戬有点奇怪,玉帝口气不对,但这时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外甥竟真的胆比天大,假冒上了玉帝,心里又挂着事,无暇多思,只得答道:“小神在缉拿一名钦犯。”

    沉香既扮了玉帝,索性胆大到底,想借此机会救了母亲,就是不行,也要整一整杨戬,出了自己胸中这口恶气,追问道:“钦犯?他叫什么名字?”杨戬不想今天玉帝这般追根究底,迟疑地道:“是……”便说不下去了。见他面有难色,沉香更是得意,再次逼上一句:“实话实说!”杨戬一咬牙,沉香这时已受赦免,只要他没到玉帝王母处闹事,应该不会有事,拼着受责,不再隐瞒,道:“沉香。”

    殿上一阵哗然。沉香假意问王母:“沉香,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怎么想不起来了?”王母也没看出他是假扮,暗暗骂他贪杯误事,附在他耳边轻语:“就是三圣母和一个凡人生的那个妖孽。”沉香一副惊讶的样子:“朕不是已经赦免他了吗?”杨戬不语,赦免了沉香,三妹怎么办?不逼反他,他有那个毅力去救母亲,去改天条?沉香自然不知他这么多心思,又将丁香的事捅了出来,存心要给他一个难堪:“你从华山抓了个凡人当人质,就是为了要引沉香上钩?”杨戬一凛,殿上议论声又起,沉香洋洋得意,又说:“别瞒着朕啦!你看什么看,你看看这满朝文武,谁敢直视朕一眼,没规矩!”

    哪吒恨声骂道:“刘沉香,你这个蠢货,玉帝是怎么知道丁香被抓的?你看杨戬大哥的样子,明明是起了疑了。”沉香默然,真的是少年气盛不知深浅,就是现在的自己来看,也是一身冷汗。瞧杨戬的面色确实不对,口中说道:“小神不敢。”低下头去。那时自己坐在高处,杨戬又站在众仙之前,他这一低头,谁也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却看得清楚,额前银光一闪而没,竟是开了神目。这下再无疑问,三圣母腿一软,就顺着柱子坐了下去。

    杨戬抬起头来,脸色霎时变得铁青,而沉香,脸色煞白。

    看向高高宝座上假扮玉帝得意无比的自己,还在耍着威风,大喝一声:“不敢?还有你不敢的事?抓一个凡人当人质,你把我天廷几百万年来的脸都丢尽了!你让众仙评评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呀?”众仙自然是连连称是:“就是啊,陛下圣明。”杨戬咬着牙一声不吭,看他的样子,像是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一时冲动,把上面那个趾高气扬的小鬼拉下来暴打一顿,好好吃个教训。

    假玉帝逮着机会,发号施令,派头十足:“听听。杨戬,快回去,把抓来的那些人质都给我放了!”王母不知究底,但只要不触及她的天条,她也没多大意见,只是觉着今天的玉帝有些反常,奇怪地重复着他的话:“放了?”沉香不耐烦地点头,便有天将前去真君神殿下旨放人。

    杨戬一肚子的火,又不能让人看出来,垂着眼遮住自己的怒气,见沉香还不走,恼怒之外,更是替他担心。沉香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事实,这就是事实。殿上的自己,为什么看起来这样的浅薄可笑?

    嫦娥和四公主相偎而泣,低声说:“沉香,你怎么还不走,他已经被你气得不轻,就要发作了。”沉香摇摇头,他怎么想得到已经被杨戬看穿了呢?他还想趁此机会,把母亲光明正大的放出来。在这些方面,他还真是有些小聪明,知道不能一开口就提,而是从自己身上绕了开去。

    “这个沉香,真有那么厉害?”

    杨戬气得牙痒痒的,还不能不敷衍着:“千真万确。”

    沉香童心忽起,突然想到,要是把自己也弄到天上来做官,不知杨戬以后看到自己会是什么表情,不过一时也不知道天上有什么官好做,想到孙悟空,随口说道:“这个沉香啊,已经得到了无边的法力,若他真闹起来,一定会把朕的天廷搅得是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对了,我们不如象当年招孙悟空那样,将他招上天来,发配到齐天府,给他个什么弼鸭瘟,哈哈。众卿以为如何。”

    哪吒在下面骂声不绝:“笨蛋,笨蛋!你胡闹完了还不走,还说这些废话做什么,不知多说多错吗!”

    沉香木着脸,什么也没有说。他那时的确是够胡闹的,玉帝又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幸亏众仙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大胆,杨戬也没有说穿,不能不说他的运气,实在是好得过份了一点。

    看吧,他的话惹得殿上一阵轰动,王母在肚里骂了数百句醉鬼,只迸出一句警告似的话:“陛下!”沉香有点无赖地回了句:“娘娘!”王母气结,看在他喝醉的份上,不与他计较,捺着性子说理道:“若将他请上天来,恐怕他还会象当年的孙悟空那样,无法无天。”沉香也有他的理:“娘娘说得对,说得对。这么多年来呀,朕一直在反思。你说我们把孙悟空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用来养马,是不是显得我天廷不会用人啊?众卿都出出主意,给沉香安排个什么官比较合适啊?”

    杨戬低着头怒冲冲地听他们说话,没想到沉香竟又点到他头上:“二郎神,你去华山传旨,让他们释放三圣母,让她带着沉香上天听封。”杨戬没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再忍不住气。没想到向来冷静的自己,竟然有这样控制不住的时候。

    他不说话,自然有王母说话,什么都能答应,唯有天条不可侵犯,这时才管不上他醉没醉,凛然道:“陛下,这一条本宫绝不能答应。”沉香早对王母不满在心,借玉帝之威大喝:“哪儿都有你,朕处理朝中事务,有你说话的份吗?”

    王母大怒,转身欲走,沉香却真是不懂进退,还叫住她不放:“站住,朕让你走了吗?回来坐下!还管不了你了?朕让你回来坐下你听见没有?”幸好还有点头脑,又低声补上一句:“当着众卿的面,你给朕留点面子好不好?”王母无奈,又坐下。

    沉香故作威严:“杨戬,朕不是让你到华山去传旨吗?你怎么还在这站着呀?”杨戬不答,他知道自有王母替他顶着,果然,王母想使缓兵之计,等玉帝酒醒了再说:“陛下,三圣母一事,事关天廷伦理纲常,我看此事,还是改日再议吧。”三圣母已经愣怔好久没有开过口了,这时吃力地站起身,拉住沉香:“沉香,你这时假冒玉帝下令放了我是吗?他有没有说什么?”沉香摇摇头:“没有,他本来一直没说话,后来被我逼问得急了,一开口就是拒绝。”说到这里又起了希望,“他要是真心助我,怎么不就坡下驴,放了我娘?”众仙的一片圣明声中,四公主终于停止了哭泣,抬头凄苦地说:“沉香,你怎么忘了,他原本想的就是改天条啊!他本是想自己努力,不想你横出一杠,坏了他的计划,他也只有就势逼着你去完成这件事。他固然挂念妹妹,但还有个母亲啊!”

    沉香只是摇头,三圣母不抱多少信心地说:“可是他怎么能肯定沉香能做到?万一失败,岂不是我和娘,还有沉香,全都完了?他抓住机会放我出来,然后再按原计划救娘出来,不是一样可以?”

    四公主只是摇头流泪,杨戬的事,她也只知道这些,具体的做法,杨戬并没有告诉她,但对杨戬,她是没有半分怀疑的。

    沉香不想再想什么,强迫自己只看着朝堂上事情的发展,也许一步步看下去,他就会知道,知道自己是犯了弥天大错,然而,该知道的终究会知道。

    扮作玉帝的自己还在催逼:“看看,听听。杨戬,朕要赦免的是你妹妹,你怎么不说话呀?”

    王母向杨戬摆手示意,杨戬暗恨,这小子,这时放了你娘,就是把你娘逼上死路,你知不知道!不能再不出声了,心里恨着,人却施礼道:“陛下,此事事关天廷法规的威严,小神请陛下三思。”

    “朕已经五思过啦!”沉香抢白一句,想到哪吒,又补上一句,“哦,对了,既然三圣母都已经赦免了,那协助沉香的哪吒三太子,也就没罪了,一并赦免。李天王,你现在就去办吧。”

    哪吒哼了一声:“我可不用你惦记。你还是快些走的好,我看着都替你后怕!”

    龙八脸红了红,因为这时他变的假星官进来了,沉香召他过去:“过来给朕揉揉肩。”

    杨戬的手,在袖下握成了拳,这个小子,委实是太不成样了。

    “后来我们就溜了,给喝醉的玉帝灌输了放三圣母的事,赶紧回到下界,一直在庆幸自己的运气。但没能放出三圣母,我们又很遗憾。”龙八喃喃地为大家说了后事,真玉帝也醉醺醺地上来了,不知所云地重复着刚才听到的话,王母看不是事儿,急忙宣布退朝,让人扶他下去。

    杨戬沉着脸回到神殿,却不能对人说,对老四准确的猜测,他只是说:“君无戏言,说了他脸上不好看,这个哑巴亏我们自己吃了。”老四仍主张告诉王母,杨戬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却回头对哮天犬冷道:“你再去华山一趟,找不到宝莲灯,就不要回来了!”哮天犬吃了一吓,赶紧去找。老四也有些紧张,不再多话。

    老四见大家都在看自己,道:“我当时自然是要帮着他的,不想他不但没采纳,反而转去吩咐哮天犬办事,象是全没听见一样,态度冷得可怕,我心里一寒,也不敢再说了。”

    别人都走了,杨戬立在神殿门前独自沉默了片刻,振袖向昆仑飞去。刘彦昌至今没有服软,当年的法术还有效,如今沉香学成下山,该是让这家伙还阳的时候了。否则,按今天沉香的表现来看,一旦发现父亲身死,冲动之下,又不知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十八章 私勇祸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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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公还是老样子,不过知道了三圣母的事,替他们兄妹担心,见面就问个不休,杨戬无奈,便将这几年的情形大概复述了一遍。最后说到沉香艺成下山,在灵霄殿上大闹了一场,脸色便沉了下来。木公也吓了一大跳,失声道:“你这个外甥可真是,可真是……”真是什么,竟一时形容不出,半天才发出感叹:“要说也有些像你,行事肆无忌惮。不过你一向算无遗策,又狠又准。他这个,唉,真是没脑子的血气之勇啊。”杨戬哼了一声,瞪了刘彦昌的尸身一眼,显然是又怪上了他。

    木公没有形体,老习惯却一直不改,幻出雾气绕着杨戬转圈,帮着想主意。想了一会,他咳嗽一声,作清嗓状,好心提醒道:“指望你外甥,看来是悬了,你还不如顺水推舟,任他救出人去。仗着猴子和佛门的关系,保个平安还不容易?余下的事,你自己再慢慢设法。王母不好对付呀,你当心将妹妹外甥全赔了进去。”三圣母上前一步,提起了心,看他如何回答,他难道真的忍心拿妹妹的生死去赌一场?虽然是为了母亲,但……

    没有想下去,杨戬已经开口:“王母是什么人,你更了解。莲儿是我的亲妹妹,她当真就那么放心我?”叹息了一声,“我又何尝不想顺势赦了三妹?但前段日子,沉香仗着得到那猴子的真传,不自量力地闯去华山胡闹,我给他布置了一道关,逼着他背下五千本书后……”话未说完,木公突然笑出声:“你那个外甥,专仗着匹夫之勇,岂是读得下书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难怪他要跳脚,在大殿上公然捉弄你。一报还一报,这报应来得快呀!”

    杨戬脸色更是难看,但习惯了山神的老没正经,也不生气。心中的恼怒却被勾了起来,不知不觉地便偏了话题:“匹夫之勇能有何用?那猴子原本便是毛躁的性子,他教出来的徒弟,我若不逼上一逼,来日又如何成得了大器?”木公奇道:“成大器,哈,就你那外甥?”杨戬不欲详说,只道,“那些书,现在只是强背,没多少用。但随着这孩子的阅历渐长,总能领悟出些的。”想到外甥刚被逼着背完书,就做出那等不用脑子的事来,恨恨地道,“早知如此,我真该困住他不让出来,免得四处闯祸,白白送掉自己一条小命!”

    沉香脑中不期然地浮起那些书中的内容,一本本,当年背得辛苦,事后偶尔想起,却总能有所增益,私下里常自嘲笑杨戬失算,赔了个大本。现在看来,杨戬费那样的功夫,耗费真元,布置那样的一个空间,要困住自己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若真的心存恶意,为什么只让自己用三个时辰,去读别人三十年都读不完的书?

    木公笑了一阵,突然咦了一声,叫道:“喂,差点岔开话忘了正题儿。外甥背书,和王母不放心你有何关系?总不成这些书,是你从王母的瑶池偷来的吧,哈。”

    杨戬生了会儿闷气,不想多说,却架不住木公软磨,叹道:“那孩子过关后,便要去劈开光柱。那光柱是我设的法咒,他用法力强破,按理我必有感应。可是,任我如何细察,竟是全无所知。”木公一惊,道:“王母?”杨戬点头道:“不错。我终还是失算了一着,王母不知何时,已在光柱上动了手脚,偷换了我的咒语。如此一来,出离光柱之日,便是三妹魂飞魄散之时!”

    沉香一惊,看向母亲,从母亲脸上看到的,也全是惊骇。如果……如果这一次假扮玉帝成功,岂不是反害死了母亲?他自己也没察觉,不知不觉中,他对杨戬的话,已经没有半分怀疑。

    木公喃喃道:“那该如何是好?真是个狠辣的女人呀,竟会做出这种事来。”突然想起,喜道,“你不是天生神目么?试一试,或许能看出些端的,也好对症下药。”杨戬冷哼道:“哪有那么简单?我查看过了——王母换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语,是发动某种法器的口诀。除非发动之后,再强行毁去法器本身,否则谁也无法破除!”木公呆住了,失声道:“那女人多的就是法器,成百上千件,你上哪儿找去?这……这……”

    杨戬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见机行事了。若有时间容我布署,我先架空中枢,改了天条永绝后患……”木公惊道:“改天条?”杨戬也不解释,只道:“迟早有一天,我能独揽天廷大权,令王母除我之外,再无可用之人。那个时候,便是骗她放出三妹的契机了。”

    他心念着沉香回了下界,知道刘彦昌死讯后,不知会闹出什么麻烦来。当下施法摄过刘彦昌尸身,不理木公喋喋不休的追问,道声别后,便驾云离开了昆仑。

    却不回神殿,径自来到刘家村,将尸体扔进一条小河里解冻。龙八咽了口唾液,道:“沉香,你父亲的身体,便是在这儿发现的。原来也是杨……是真君……啊,他这是去了黄泉路,莫非想让你爹还阳?”沉香跟在金锁后面,一句话也说不出。地府他去过几趟,路是走熟了的,知道再行一阵就到幽冥入口。

    梅山老六恍然道:“难怪,他斥走哮天犬后就失了踪,王母突然急召他,我们一通好找,最后是在地狱门前截他回来的。当时还直纳闷,他好端端地去那里做什么。”

    王母召他,自然是为了玉帝赦免三圣母之事,问道:“三圣母毕竟是你的亲妹妹,陛下有意赦免,本宫想听听你的意见。”

    杨戬见她口气松动,心中一阵凛然。沉香虽然迹近胡闹,但君无戏言,王母已决定不再公然与抗?也是,她留了后手,赦免原本形同更重的处罚。难道……难道就这么看着三妹一步步走向死路?

    他神色不动,盘算一番后便有了对策,低下头禀道:“娘娘,天规尊严不容侵犯,舍妹若是得赦,于私,小神感激天恩,但是于公,却委实于心不安。”

    王母说道,“三界之主,赦免一个罪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何必于心不安?”杨戬道:“小神身为司法天神,执法严厉,舍妹却无功而得大赦,此不安一。天廷基石全在天规,思凡之风屡禁不止,各路神仙不安于位,若赦了舍妹,更是火上浇油,人人怀了侥幸之心,此不安二。而且……”压低声音道,“陛下当时举止唐突,只怕是有人在背后蒙敝圣明,借陛下酒醉之机,教唆挑拨,损害娘娘威严。”

    王母的目光投向三十三重天,脸色顿有些阴沉。杨戬心知说动了她,松了口气,又禀道:“诚然陛下金口御言,不便更改,但赦免之事,小神倒有一个变通的办法。”王母道:“陛下的酒已经醒了,正将大赦之事交与群仙讨论,那个人有此良机,岂会不加利用?坏我天规威严,他处心积虑,你又有什么办法能予以变通?”

    杨戬禀道:“大赦也不妨,娘娘,舍妹能逃国法,难逃家规。我自会以家法办她,赦人不赦身,永囚于华山之下,以正三界视听。小神此意,今日正式呈奏天廷,还请娘娘恩准。”退了一步,躬身施礼,静等王母答复。

    王母直视着他,轻笑道:“果然,本宫就知召来司法天神,必有意外的惊喜。”慵散地叹了口气,说道,“朝会也该开始了,司法天神,你且随侍本宫,去看看陛下与众仙商量的结果,至于你的呈奏,本宫先代陛下准了。”

    凤辇备好,一声令下,仙乐声中,瑶池起驾直赴凌霄。

    三圣母在众仙中人缘极好,赦免她也是玉帝亲口说出的,众仙揣摩上意,大多附和赞成,只气得王母脸色铁青,想到杨戬事先的安排,才强自按捺下去,一番廷议之后,去华山赦人的差使,落到了杨戬身上。杨戬刚转身欲行,突然之间,蓬蓬蓬九声大响,竟是有人敲响了南天门的震天鼓,声彻九天,震动天地。

    朝会上人人色变,这震天鼓高悬天门之外,是下界仙灵有影响三界的大事发生,需要越阶直谒御前的通报法器。连击九响,自有震天鼓来,尚未出现过此例!

    看守天门的天将匆匆而来,一个黑袍王者急步随在后面,似乎十分惶急,入殿时绊到自己黑袍下摆,险些摔了个跟头。他却恍如未觉,冲到御前拜伏在地,大哭着叫道:“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地府的十八层地狱被强行掀翻,除了正在地藏王处听经的少数冤魂外,地狱三十万恶鬼,全部冲入人间界去了!”

    “什……什么?”玉帝腾地一声,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厉声道,“谁做的?如此胆大?”

    众仙从未见过他如此疾颜厉色,一霎间殿上静寂如死。玉帝自己也发觉不对,缓缓坐下身来,恢复了平素的语气:“阎王,你将详情禀来,朕与娘娘自会为你做主。”

    那次在刘家村发现尸体,为了救回刘彦昌的魂魄,沉香一人独闯地府,看到父亲受刑的惨状,一怒之下,掀翻地狱,烧去刘家村的生死簿,临去时还差一点毁去了整个阴司。他当时只觉洋洋得意,事后也未自我反省过,便是在被困灭神阵前不久,天廷旧事重提,他由着母亲上奏表将责任推给早已伤重瘫痪的前司法天神,也从没有觉得心中不安。但此时,在大殿之上,耳听着阎王禀报人间界的惨状,复述自己的飞扬跋扈,沉香突然便意识到,自己做过的,究竟是些什么。

    人间是三界的基石,生活的是无数平凡的生命。那样的生命有多脆弱,他也曾是凡人,了解得非常清楚。一只恶鬼,往往就能让人间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何况,是三十万?父亲的痛苦是真实的,但那些平凡的人间百姓,又会因他的轻率受到多少伤害?

    杨戬多年来覆雨翻云,确实有着不少的恶行,但三十万恶鬼为祸人间,却完全是他刘沉香一手造成的,和杨戬并无太大关系。可之前众人都将这笔帐算到了杨戬身上,连他这个当事人,都认定是理当如此,心安理得,就算是现在,明知杨戬的苦心和安排,却也没有人,想到该去指责沉香,怪他闯下如此的大祸。

    “是不是,成见太深的话,便是事实摆在眼前,也都很难看清?杨……杨……二郎神他……也是如此?”

    看着杨戬气得脸色铁青,沉香心头一片茫然。一直以来,他心中直呼着这个人的名字,斥骂无休,但短短一日,仿佛什么都颠倒了过来。那个人,说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为他假冒玉帝忧心急怒,还有以前的种种,徒劳无功的追捕,诡异的三关,困死峨眉不容下山的失策……

    那个人败得莫名其妙时,自己只当是他失道寡助,才处处落到下风;那个人夜夜忧心忡忡,徘徊叹息时,自己也只当他心机深沉,无法揣摩;但这一切换个理由,换个角度去看时……

    “舅……舅舅……”

    阎王仍在惊慌失措地禀报着经过,杨戬强忍着心中的怒火,面无表情地站在朝班之中。怕什么,来什么,三十万恶鬼放到人间,沉香,你是想彻底毁了凡人的世界!白读了那五千本书,胆大胡闹也就罢了,竟做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来!

    倦意涌上心头,这孩子何时才能真正的成熟?算了,总是自己一时冲动,打死了刘彦昌,又未能及时带回他魂魄还阳。耳边听到玉帝森然的声音:“三圣母赦免之事暂缓下去,司法天神,朕令你即刻率兵去缉拿妖孽沉香,以振天威!”他移步出列,便要领旨。

    嫦娥却抢先了一步出来,奏道:“陛下,由二郎神去捉拿极是不妥,且不说他之前的数番失手,就算他廉洁公正不避嫌,但舅舅拿外甥毕竟说出去不好听,有损司法天神在天界的威望!”

    “蛾子……”万语千言,梗成暗地里的一声叹息,杨戬抬目看向那个极美的身影,紫裘拽在一尘不染的玉阶上,越发衬得月宫仙子娇柔生姿,但她绝不会正色看向他,只会纵容着心中的小兽,嘲笑着他的多情,将他噬咬得鲜血淋漓。

    王母不悦,玉帝却点了点头,道:“嫦娥既出声反对,那么,是不是有更合适的人选?”

    嫦娥道:“小仙保荐托塔李天王和哪吒三太子,这两位久经阵仗,定能马到功成。”哪吒是被沉香假扮赦了的,玉帝也不否认,只看向静立一边的李靖,说道:“也好,哪吒既被赦免,让他戴罪立功吧。李天王,你可愿意前去征讨沉香?”李靖忙不迭地出列谢恩。

    举荐李靖?杨戬心中一凛,她怎么想起来的?出声反对道:“众所周知,哪吒面壁是为了包庇沉香,让他去拿人,岂有成功之理。”嫦娥却是冷笑,说道:“如此说来,司法天神只怕也是在包庇沉香?你三番两次让他逃出生天,那时的沉香还是个一点法术都不会的半大孩子呢。”

    那时的她,只想着让杨戬越难堪越好,为百花的事背后谒见太上老君时,老君也暗示过她庙堂之上大有可为。如此有了这个机会,岂肯放过?句句犀利,连她都为自己的好口才而暗自惊讶。

    争论的结果,是杨戬与李靖共同率兵围剿沉香,如果在之前不久,众人只会为这个结果高兴,但现在人人沉默不言,只有龙四的抽泣在镜外幽幽地响着。

    “四公主,对不起。”嫦娥搂紧了龙四,龙四的伤感让她更觉难受,“我那时不知道。好在哪吒也是帮着沉香的,不会坏了他的事……”龙四流着泪,没气力多说什么。言语的表述,原是那么苍白无力,镜中那个人一身的疲惫伤怀,面对着的那些冷漠伤害,又哪里是几句话就能说得尽呢?

    散朝时,阎罗畏缩地跟在杨戬后面,想解释刘彦昌之事,这件事,他没敢上报给天廷,惹翻了这司法天神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杨戬心绪不宁,不想听他多说,冷冷地扔下一句:“你为什么事先不通报给我?”便拂袖而去。沉香落在后面,见李靖目光不住向阎罗这边看来,想起后事,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向镜外问道:“三太子,那日你假扮哮天犬向我通风报信时,你的父王知不知道?”

    哪吒坐在地上,沉香问了两遍他才听见,没好气地答道:“他当然知道,连变成哮天犬去刘家村的主意都是他出的,说是同情你这小子的处境遭遇!”蓦地明白过来,盯着镜里李靖向阎罗走去的身影,叫道,“我懂了,他是故意的……他在利用我算计杨戬大哥……”一口血呛出,掩胸大咳不止。

    沉香心乱如麻,不愿再想来日的种种事情。缀在杨戬后面回到真君神殿,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母亲,想从母亲这里寻求些安慰,但三圣母神色惘然,只更加的魂不守舍。沉香心中一颤,这才想起,父亲的别娶已伤透了母亲的心,令她所有的爱,都化作了镜花水月。如今,连她的仇恨都成了彻底的错误,母亲一时之间,又如何接受?

    他勉强冷静下来,想了一会,快走几步,扶住母亲,苦涩地道:“娘,您想开一些,不论怎样,事情已经发生。纵然是我们错了,也是杨……他……也是舅舅瞒得太紧。他求仁得仁,一定……一定不会怪我们的。”

    三圣母倚在儿子身上,泪水终于盈盈而下,轻声道:“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如果他没有骗哮天犬,没有骗昆仑神,那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沉香涩声道:“这一切,或许都是真的……但他不会怪你,娘,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否则,他做过的那些事,就再没了任何意义!”三圣母似是听进去了,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确定地问道:“他不会怪我?沉香,你确定他做的那些,真的都是……都是为了我?”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6 23:58 编辑 ]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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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6 23:59: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一章 粉身安足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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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外的四公主只是嘤嘤哭泣,听到这句话时仰面向天,闭上双目,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一次次重复:“你还在怀疑,你还在怀疑什么,三妹妹!”

    就是在那一天,凭着杨戬深厚的法力,三年多的时间,她终于能够行动。杨戬不在,她如轻烟般渗出定魂鼎,凝结成形,站在室中茫然四望。

    这是她住了三年多的密室,简单的布置,她看了三年,闭着眼也不会撞着——当然,撞着也不会有事,她是魂魄,拜杨戬所赐。

    走了几步,坐在杨戬常坐的榻上,静静地感受,自己难言的心事。

    室中,除了搁物的暗格,就只有一桌、一榻,泛着冷冷的铁灰色,就像那个人。睡眠对神仙,纵然只是可有可无之事,但人之本性,总要将自己住处弄得舒服些,自在些。神仙,漫长的生命无有尽时,只会比凡人更追求享受。而杨戬,他的床榻,方正,冰冷,坐在上面很不舒服,倚也无处倚,靠也无处靠,也像他。

    他,在这冰冷下,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

    三年多来,虽然不能行动,却能听,能看,能想。她一直记着他与老君的对话,庆幸自己的及时苏醒,提醒自己,要小心,小心,不能让他发现,将来,要揭穿他的阴谋。他布的局呵,天衣无缝,却是苍天有眼,让她听得一清二楚。然而她自己,是不是也堕入了局中?

    鼎中憎恨又好奇的眼睛,室中绕室徘徊的显圣真君,就在这奇异的状态下共处了三年多的时光。沉香面前冷酷无情的司法天神,老君面前侃侃而谈的阴谋家,还有,这密室中为自己运功聚魂,忧郁寂寞的……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当习惯性地从鼎中窥视这个卸去冷漠与肃杀的男子,习惯性地在心里咒骂他的绝情与阴狠时,她没有发觉,在她心底,已失去了最初的痛恨与厌恶。直到哮天犬抓回丁香那一次,那一席话……

    密室与后殿,只有一墙之隔,她常听见杨戬召来部属们议事,也曾在这里为沉香如何逃过他的计谋担心,为哮天犬被赶走越发瞧不起这绝情绝义的天神。然而也是在这里,她经历了这一生最大的震惊。

    “我若死了,你怎么办?”

    一声轻叹,正如密室中听惯的忧伤,却在耳边惊雷般震响,直到今天,仍在耳边回荡。

    尽管仰起了头,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涌出。大概是嫦娥为她拭去了,嫦娥仙子,她心里定然也极其难过,却还顾着自己,的确是他爱的人呵,只是当年,你为何不多给他些温柔?

    那天,她想不出个结果,不明白他对哮天犬说的,是真是假。问问他吧,她这样想,可是怎么问,问什么?她怎样才能相信他,他怎样才能让她相信?

    桌上堆着好厚一摞书卷,是杨戬最近才搬来的,想必都是判案的卷宗。她生性阔朗,最不耐这等琐碎之事,更兼厌恶天条不公,是以从未起过好奇之心。但此时心念一动,便想看看杨戬如何判案。

    翻开第一页,莫名有些激动,像是想证明些什么。然而失望了,不是卷宗,是天条,杨戬抄下的天条,一手漂亮的章草,遒劲中带了些萧索之意,抄写的却是最无情冰冷的天条。叹息一声,她想证明些什么,想看些什么,没有想到,他真的是对这天条奉若圭臬,抄得这样认真。

    想合上,又忍不住再翻了一页,又一页,却见字里行间有着朱砂批解注释,细看去,尽是天条不妥之处。不仅是她所怨恨的男女私情,诸如量刑过重,事权不分,她想到的,想不到的,一一写得清楚。

    手在颤,脑中有什么在轰鸣,越翻越快,字却根本没看进眼中,只是狂乱地翻着书页,想给自己一件事做。

    这么多,不及细看,终于有些镇定时,她的目光落在杨戬最近在写的一叠纸上。忘了自己没有肉身,深吸一口气后,拿起一页,读出声来。但随即,纸从手上飘落,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醒了?”

    室中一亮,略带诧异而又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正在发呆,吃这一吓,魂魄险些又散了,神智一失,便失去了知觉。

    那是杨戬回来了。镜外龙四用力闭了闭眼,竭力止住泪,向镜中看去,杨戬正双臂微合,拢住她的魂魄,让她苏醒过来。

    三圣母等人跟在杨戬后面,个个魂不守舍。龙四突然想起,哭着叫出声来:“三妹妹,沉香,你们,你们去看看桌上的那些,去看,去看……那是真君的心血,是……是……”

    三圣母一颤,迟钝地看向外面,看不到龙四,又看向桌上,桌上是几叠零乱的纸稿,有一叠,是二哥精心抄录的天条,八百年来,时常见他用朱笔圈点,反复推敲。

    另一叠,是近几年才开始写的,写一遍,抄誉一遍,极为认真,似乎也与天条有关。但大家见惯了他算计别人,制造冤狱,曲解天规律法,他在密室伏案疾书时,自己和沉香小玉近在咫尺,却都不愿去看一看具体内容了。

    沉香已走了过去,轻轻念出了纸上的字句:

    “夤承宝命,严恭上宙,奄受敷锡,升中拓宇,亘地称皇,罄天作主,威蔼三光,法曜四宇。圣律则天,膺历缔举。

    道之行也,阴阳而已矣。德之配也,顺时取象而已矣。律法之行,与天地为量,承道而载其德,许无阙遗哉。略以言之,在礼乐宾军嘉。礼者,道之经,德之首,不可不举而言之。

    婚姻之配,伦常之定,礼之重也。万物一体,物我无别,同类相牵相引,繁延以昌,不可忽也。仙道基于人道,妖修以为人,人修以为仙,同出异名而已。兹此,许通婚配,合于阴阳,顺于时象,肃肃明明,烛幽咸服。

    上仙配于凡俗,唯以私而害,重私欲而妨公心者,是为律之必纠必罚。其一,困于情而失其职守,削仙藉以履尘间,积功德千百有二,以抵其过。所失职守,并参相应律条同附罚处……”

    只念了几段,他便再也读不下去了,众人,也都震惊得近乎麻木——只因这些字句都是那么熟悉,人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三界的希望,众口称誉沉香的根源,华山劈开时,飞上天廷的新天条!原来,早在劈开华山之前,就已出现在这密室里,出现在那个他们一直厌恶鄙夷的司法天神笔下。

    三圣母踉跄着过去,目光只在纸页上睃巡,果然是天条,二哥整理出的新天条——再没有怀疑存在的余地了,二哥就在他们眼前,一字一字地斟酌着三界的将来,而偏见和自以为是的仇恨,竟使得他们从没留意过二哥在写些什么……

    唯一的感受就是可笑,那些天条,他们竟以为是女娲娘娘所留!可为什么从没有人想一想,女娲纵是大神,又怎知三界中这许多纷繁复杂之事,又怎知神仙凡人妖魔间在这几千年中的恩怨变化——这样详尽的新天条,分明是熟知其中利弊的人才能写出……

    “是不是真的?”

    龙四已经醒来,她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杨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皱了皱眉,他不想多说什么,这四公主,只要好好养着,不要和他捣乱就行,这是怎么了?刚醒来就问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是不是真的?”无泪的眼睛却盛满了悲伤,让他无法忽视不见。

    “杨戬,你既然杀了我,又何必救我?”没有得到回答,她换了一种方式询问,而那个答案,心中却已隐约明白。

    而在杨戬眼中,四公主有些怪,不,非常怪。看到桌上乱了的书卷纸张,他明白了。

    “你看过了?”

    “……是,我看过了,是你写的,是不是?是你想要做的,是不是?你和哮天犬说的,全是真的,是不是!”

    杨戬骤然回身,真正吃了一惊:“你知道!”

    无语的凝望,无泪的哭泣。

    “我早就醒了,一直醒着,只是不能动弹。我想悄悄地一直装下去,不让你发现,以后好揭穿你,对付你。”四公主幽幽地诉说一个事实,“我没有想到,想到……”

    一身都是疲惫,很想将四公主驱回鼎中,再去了结沉香的麻烦,但这双眼睛,又怎能让他不顾而去。

    已经知道的事,不必多说,她也只是要一个确定,杨戬轻轻地点头,怕惊吓了她似的拢住她的魂魄,想送她回去。

    “不,我要知道全部。”她一向是固执的,固执到只要认为对的,就会拼上一切去做。这样的事情,她又怎能不弄清楚,就安心休养。

    “你要知道什么?该知道的,你已经知道了。”杨戬怕伤了她,没有用强,收回手,在她侧面坐下,无奈地叹息。

    “你要帮沉香,我知道了,知道沉香这孩子不争气,你只能这样。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了我,还要和老君说那些话。”侧身看着他眉心的阴影,她忽然不忍再问那么多,只想伸过手去,抚平那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原来那时候她就醒了,老君,一定是老君做的,一时大意,险些叫他暗算了去。暗暗感慨,杨戬盘算一番,老君的事,还是不能告诉她,便轻描淡写地带过:“我要老君帮我的忙,而这件事不想让旁人知道,必须编个理由瞒他过去。至于你……”

    虽然重来一次,就算真要取她性命,他也会这么做,但到底有些歉意,尤其是听见她临死还惦着沉香,他更对这龙公主有几分敬意,几分内疚。

    “沉香陷于儿女情长,于那种关头还能跑去找小狐狸,有了宝莲灯就偷懒贪睡。三妹,毕竟离他太远,母亲也只是一个血缘上天然的联系,不让他亲眼见着熟悉的人血溅三尺,又怎能让他恨我入骨,真正明白他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真正用上所有的勇气和毅力,全心踏上这条危险的道路?”

    沉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四姨母的死,也是因为他。

    “你的身体,我已经保存在昆仑,魂魄既能行动,过几日我再助你凝合一次,也就随时可以还阳。但我不能让你走,只有等这件事了结,你才能离开这间屋子。”话说完,杨戬恢复了冷漠的表情,向四公主阐明她的处境,“你不能离开定魂鼎太久,无法独自远去昆仑。如果你恨我,等你还阳,我若还活着,随时等你报仇,但是现在,你必须留在这里,别无选择。”

    实际上,他就是将她关在了这里,杨戬背过身去,留给四公主一个背影,心里有几分惆怅。四公主,我不想害你,但为了三妹,不能不委屈你。这三年多的囚徒生活,不是你应当承受的,魂魄已救回,更不应该强留你在这儿。但为了三妹,抱歉了。

    三圣母拖着步子走到哥哥身边,怅然地半跪着,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以前只当他心思难测,现在才知道,那只是因为,他背负了太多的苦涩与艰难。

    此时的二哥,似乎有些歉意,是为了四公主吧?他口中的话还是这样冷,可面上却有着不忍,只是他转过了头,不让四公主见着。对我,你是不是也是一样?

    “四公主,你不要怪他,他是为了我,我……我……”

    镜外的龙四惨然一笑:“他当然是为了你。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又怎么会怪他!”余下的话说不出口,她在心里默默地补充:“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悄悄地喜欢上了他。”

    但那时,单纯如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在疼,为了这个男人。他为了谁,她不管,她只知道,不要看见他再这样忧伤,宁可看他凶狠,宁可看他冷漠。在这室中再呆三年又如何,再呆上百年又如何,只要有他,只要是为了他……更何况,这样也是为了自己最好的姐妹,她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我不恨你,你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轻柔的话声,却让他无由地放下一层心事,身后有些迟疑的声音又响起:“你担不担心,万一有个差错,你怎么办?”

    身子没有动弹,袖下的手却捏成了拳,也许曾有过一点希望,然而如今已成泡影。

    “是我害了三妹,我就要救她出来。这套天条已害了我一家,只要能推出一套能真正造福三界的天条来,就算是粉身碎骨,遗臭万年,我杨戬也在所不惜。”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二章 割血怜积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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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安抚住龙四公主,劝她返回了鼎内,杨戬却没有时间休息,李靖已准备发兵,梅山兄弟摩拳擦掌,也来请命。

    兄弟们倒是好心,骗过他们放走沉香不是难事。但李靖那个老狐狸呢,三年前结下的梁子还没有化解,有一点破绽露出,他非狠咬一口不可。沉香,沉香,我本来便是要让刘彦昌那混账还阳的,你就片刻等不得吗,捅下这般塌天的大漏子来!

    杨戬默想着,神色沉郁,老四只当他为了刘彦昌还阳之事不忿,劝道:“二爷,还是想想眼前事吧。”老二也道:“就是,万一沉香落到哪吒手里,倒显得二爷有包庇之意了。”

    杨戬不语,半晌,吩咐下去,让梅山兄弟调六千天兵去抓沉香,余下的人马,先到凡间捉鬼,免得人间界乱得不可收拾。梅山老四不知他心事,惊道:“六千人?这,这也太少了吧!”杨戬不想多说,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六千天兵,便是我也要束手就擒,何况区区一个沉香!”

    这话分明是在强辞夺理,梅山兄弟只当他失算后有火没处发,存心刁难部属,无不暗暗生气。哮天犬这时冲了进来,报说自己终于在凡间找回了宝莲灯,杨戬一笑,索性便对梅山兄弟不闻不问了,召过狗儿夸奖了半晌,又令人拿来一根超大的骨头,自顾逗这笨狗玩儿。

    老四看着镜里,众兄弟正气呼呼地告辞出去调兵,长叹一声,知道杨戬根本不想去拿住沉香,这才对大家百般敷衍。但是……他垂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心中满是苦涩,自从封神之战时,便算是追随了这个人,为了妹妹,这个人不惜一切,设出那样庞大的局来,何以又无情至此,对自己这些兄弟们,瞒得滴水不漏,宁可告诉哮天犬也不告诉他们?

    是心存顾虑,怕累了大家吗?但他却将老六出卖给了小狐狸!小玉的姥姥是老六亲手杀的,他明明知道的——为了妹妹,他竟出卖几千年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的好兄弟!

    向其余几人看去,四人心意相通,都默默点了点头——不多想了,一切,留待出阵之后再说吧。欠二爷的情义会偿还,但兄弟,终究还是没得做了。

    “还有一件事,主人。”

    哮天犬伏在杨戬足边,舒适地啃着大骨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说道,“我找宝莲灯时,遇上了牛魔王,他急着要见你,说有要事相商。”

    那只老牛?

    杨戬揉着哮天犬的头发,有些心不在焉,这老牛是为了百花吧。沉香的漏子还没了结,他怎么又找上门来了?突然一凛,哪吒和沉香有些交情,万一也知道了百花被抓的内情——

    哪吒,自参倒了武成王之后,就再也不肯面对他了,偶尔遇上,一口一声的真君,客气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为了沉香,只怕对他更是厌恶入骨了吧。

    李靖等这个机会,也该等了很久了?哪吒再讨厌他,毕竟还是两父子。牛魔王这一面,看来非见不可了,未雨绸缪,总不是件坏事。

    目光蓦冷,司法天神离座起身,吩咐道:“哮天犬,随我去见牛魔王,有些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积雷山上找到了牛魔王,老牛见了杨戬,还是一身的不自在,想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更是心里打鼓,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说道:“那帮花仙子们,我该拿她们怎么办?你给我一句话,到底是杀还是放?”

    杨戬微微一奇,这老牛怎么如此主动起来了?说道:“原本便是要你杀的,又来问我作甚?”牛魔王心中有事,不免有些慌乱,说道:“苏州有我的眼线,最近报信说花仙们全部失踪的事,已被好几路神仙发现了。我……这万一事败,我可怎么办才好!”

    这一通说辞,他只是照本宣科,一字不拉地背出来。但教他说辞的那个人,已算准了他的心态,话不多,却有理,又正好和他的慌乱配合上,就算是杨戬,也无法看出半分破绽。

    “有神仙发现并不奇怪,难怪这老牛慌乱。百花那个女人,死了倒能免去不少麻烦。”杨戬默想一通,已有了计较,道:“此事我也正要找你。嫦娥奉命去百花园拿花草清单,她是我的死对头,定会将众花仙失踪之事上报天廷,牛魔王,你若再不动手,只怕就要露出马脚了,到时后果堪虞。”

    牛魔王一惊,说道:“那怎么办?你……就算我杀人,你也要先给我想个善后的法儿,我才好杀!要不,当我老牛是冤大头,杀神仙的罪名可不是玩儿的!”心中暗叫侥幸,幸好这件事,被那个三界公认的忠善长者知道了,也幸好,那位长者深知这司法天神的霸道毒辣。

    “万事有我为你作主,就算司法天神势倾三界,我也一定要还你清白。牛魔王,道德天尊的保证从不虚允,你尽管放心。”道祖温和的声音在牛魔王脑中回响着,有什么好怕的,万事有老君做主,反正,并不需要自己真的去杀了那一干花仙。

    杨戬只看出他在患得患失,却哪里能知道这背后的隐情?只顺着来时想好的思路说下去:“我是司法天神,此事捅到天廷后,仍会由我来查,我可以推说找不到人,然后随便杀两个小妖顶罪——你的神通不在我之下,将来彼此关照的地方尚多了去,我又何必自找麻烦,树上你这大敌给自己惹麻烦?”

    话是合情合理,牛魔王咬了咬牙,从鼻子里哼出声来,说道:“好,就冲你这一句话,花仙们我杀定了。但是,你记住,到时你若不肯帮我摆平,俺平天大圣就拼着反了天廷,也要和你讨个公道!”挺起胸,杀气从身上逸出,他原本便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时刻意为之,更显凌厉。

    镜外的百花一个哆嗦,明知自己没事,却也不禁心胆俱裂。三圣母心中矛盾,只想:难道二哥是想象对四姐姐那样,先杀了百花姐姐再救回来?沉香却奇怪,牛魔王性子单纯憨直,说要杀就是真要杀了,何以百花姨母根本没死?若说他是成心骗人,牛魔王又哪会有这种心计,而且,还是主动找来杨……找来舅舅骗的?

    百花死与不死,对此时的杨戬都没什么影响,但牛魔王肯动手,除去一个隐患,也不是坏事。当下又安抚老牛几句,见牛魔王态度坚决,便没再多想,心悬着沉香,匆匆返回天廷。

    梅山调兵的事,已被哪吒堵了回来,不久李靖着人传话,说找到了沉香的下落,要大发兵马围剿刘家村。杨戬知道围剿之事势在难免,也不反对,沉香的功夫虽没有大成,但只要自己不出全力,他逃出生天并非难事。先应付了眼前,再想办法逼他,好配合自己修改天条,寻找解咒的法器。

    但攻打刘家村最终变成了一场闹剧,哪吒三招两式便被沉香擒下当了人质。杨戬如何看不出来,眼光扫过,李靖不慌不忙的神色让他暗自凛然,哪吒再胆大也不敢这般公然放水,除非,背后有这只老狐狸在撑腰。但李靖又会有什么好心,哪吒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一通混乱后,声势浩大的围剿草草收场,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杨戬一声令下,梅山兄弟率了本部人马一路追了下去,沉香自然是追不到的了,却在万窟山里捉到了走火入魔的小玉。

    小玉往沉香身边靠了靠,腕上的伤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疼,沉香内疚地抱紧了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心里也是一片混乱,对与错,是与非,突然完全颠倒了过来。那个人,二郎神,舅舅,他会对他关爱的人不顾一切。可也正因为他,生身的父亲,被扔在地狱受尽苦难,最爱的女子,被活生生地割血作油。

    当时的小玉,为了救丁香,在真君神殿已受了些伤。虽然沉香假冒玉帝传旨救了她,但却被丁香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交谈之下,她知道了刘丁两家指腹为婚的婚约,自怨自哀之余,黯然返回了万窟山。

    偷去灯芯已令她羞愧难当,如今又发现她理直气壮地爱着的少年,原来尚在襁褓之中,便注定要和丁香双栖双飞了。心灰意冷之下,唯有用姥姥的遗命来自我安慰,将练功报仇当成唯一的寄托。但无人指点,苦练的结果,就是万年的功力不受控制,走火入魔,躺在洞中动弹不得,直到杨戬来到千狐洞时。

    看着自己被绑回真君神殿,任由哮天犬割腕取血,小玉有些迷惘回想着当时的心情。那时她是真的不怕,非但不怕,反而有种解脱的欢喜。

    青山碧水间一场少年的爱慕,原来就真的像梦境一般,遗失在了往昔。纵然欢笑嘻闹还历历在目,不过是让疼痛更深一些罢了。与此相比,那肌肤割裂的苦痛,又算得了什么。爱既已成梦幻,那就恨吧,记住姥姥的交待,记住姥姥的仇。为了灯芯和沉香分离,就不能白白受这场相思之苦。

    走火入魔后,她捶着石床声嘶力竭地哭过,直视着洞顶一动不动地等死过。她清楚自己的能力,纵有万年的功力,报仇,无论是对孙悟空还是杨戬,都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无非是让自己忘却痛苦的借口。被抓住的那一刹那,她不是害怕,不是愤怒,而是轻松,脱力般地轻松。好了,结束了,解脱了,不必再去想着一个少年随着少女,在山间奔跑,在水上行舟,不必再去想着这个少年与另一个女孩卿卿我我,让自己夜夜难寐。

    只是不甘心,那时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让杨戬利用,虽然不知道杨戬是想做什么,但总是和宝莲灯有关,有沉香有关。怎么能害他呵,她心中的他,注定要娶另一个女孩的他。

    现在呢?原来这放了自己血做灯油的人,是为了沉香,为了沉香而沉沦苦海饱受伤害。手腕是早已不疼了,可他的这份狠心,自己能不能轻易忘却?姥姥的仇,还应不应该记着?沉香是不会恨他了,回去之后,在沉香心里,他就是真正的舅舅,最值得尊敬和歉疚的舅舅。但自己,这一声舅舅,可叫得出口?可会让沉香为难?

    血已盛了满满一碗,杨戬散去众人,独自试验。少女的血,一条红线般倾入灯身,溅起的血雾,在烛光下氲氤,别样的美丽。

    宝光如期闪耀,耀出杨戬满意放松的微笑,有宝莲灯在手,事情终究是多了些把握。

    想起了什么似的,杨戬没有带别人,又回到了囚室。

    当时的小玉走火入魔多日,心力交瘁,又放了满满一碗血,早已人事不省了,自然不知杨戬取血后还来过。此刻静看着自己,腕上的伤已包住,血也止住。她不觉得自己应该感激谁,能提供灯油的活宝贝,当然不能让她就这样死去,而杨……而二郎神,他是不是只将她看成了色诱外甥的狐狸精?

    胡乱地想着,苦涩涌起,小玉这才发现,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觉梗在心头,竟使她再不忍直呼杨戬的姓名。

    杨戬来,不是为了取血,短短时间取两次血,这小狐狸肯定受不住。以前没有细细瞧过,这时靠得近了,才看清楚,这小狐狸确实是妩媚娇憨,既有狐妖独有的媚态,又有本身不识世间险恶的纯真,难怪能让沉香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一见钟情,思之难忘。在万窟山出手杀了四公主时,他恨过这小狐狸,当年以妲己的修为,也难逃最后一死,你这只小小的狐狸精,不知天高地厚,也以为自己能颠倒众生吗?用狐妖天生的本钱骗我杨戬的外甥,小狐狸,你是在找死!

    然而后来,三个年轻人间的爱恨纠缠,他略有所知,这只小狐狸,原来是动了真情。想必拿走灯芯,她也是痛苦万分,这种为与不为的挣扎,还有谁比自己更加了解?看她泪痕不干的眼角,失血后苍白的面孔,比三年前消瘦许多的容颜,再想想沉香,据哮天犬回报,沉香已默认了和丁香的婚约。这没定性的孩子啊,小狐狸爱上你,倒是她要多吃些苦头了。

    怜惜之意忽生,她还照顾了三妹三年,替沉香尽了孝道,尽管那时,两人的爱恋已成往事。想必是她还没有放弃吧,一直没有放弃,一直有着悄悄的希望,希望还能在一起,希望人世间的烦恼终会消退,两个少年,还会在山间无忧无虑的奔跑。

    一个柔弱,而有勇气的女孩。

    不像自己呵,多少年,只敢悄悄地观望,从不曾奢望拥那月光入怀。他曾有过机会的,只是他不敢,不愿……他不相信自己能给那心中的仙子带去幸福。

    原来他还不如一个女孩勇敢。

    万年的功力在她身上,就像小孩子拿了把大锤,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这次的走火入魔,不过是小小的应验,若不加控制,日后还会有更大的后患。想到这里,杨戬侧身坐下,握住她手,用自身法力,帮她调理内息。

    小玉惊愕地看向沉香,似想从他那得到证明。难怪沉香来救时,她一下就站了起来,她只当自己气恨之下冲开了窒滞的经脉,从没想过是抓她来放血的恶人帮了她。

    杨戬松开手,还是有些累的,尽管只是导引回正途,但万年的法力,也不是那样好控制。调息了一会,想了想,自己笑了笑,好人做到底吧,没人教她,迟早有一天还是会出事。再说就是练成了,也是和自己找麻烦,不如现在趁她昏迷,先封住她一些法力,大家方便。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三章 险局悬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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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置完小玉的事,吩咐哮天犬去打探沉香的情况,杨戬悄然离开神殿,觅地试验宝莲灯的威力。他两次伤在灯下,不能熟练地控制力度大小,总不放心。以后用这灯来对付的,很可能是沉香周围的助力,既要确保自己安全,也要保证这些人不会受大的伤害。

    青辉流转,莲瓣似徐徐舒展开来,杨戬的侧脸被灯光映出一道道晕彩,他近日来脸色苍白,此刻骤现舜华之神采,俊颜玉盏,交相辉映。众人看见他的喜色,却觉一阵心酸,原来宝莲灯承认了他法力的仁慈,沉香呆呆的看着灯下流光溢彩的面容,为什么见舅舅屡次用灯,却没有多想?

    待他操纵自如时,天已大亮,驾云返回神殿后,先去密室查看四公主的情形,鼎里的龙四和他说了会话,发现他精神不振,有些担心,劝道:“真君,你也别太忧心了,沉香是个懂事的孩子,定有办法应付眼前难关。倒是你自己要多加保重,没有你暗中推动,三妹妹的脱困就难上加难了。”

    杨戬渡入法力,默查了会鼎内情形。三年多前受的损伤,老君动的手脚,都已被他的法力化解得差不多了,只要这个月的月圆之夜最后救治一次,便可完全恢复,当下和龙四说了,着她安心静养,虽然语气平淡,却也隐隐有了些欣悦之意。

    余下两日极是平静,李靖绝口不提何时再发兵捉拿沉香。杨戬暗自皱眉,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沉香那孩子恨我入骨,李靖若以哪吒与他交好为饵,轻易便能引他上钩。对付我事小,别又胆大妄为地闯下什么祸来。”推敲了一番,静等哮天犬回报沉香近况。

    但又过了一夜,哮天犬才匆匆闯了进来,一头的汗,还带了许多泥渍,进了房便谀笑着凑到近前,讨好般地叫道:“主人,有件事终于了结了,那牛魔王狠下心替您解决了大麻烦了!”

    却见杨戬脸色转冷,哮天犬一呆,顺着主人眼风扫向自己身上,只吓得一缩脖子,可又有些委屈,讪讪地道:“我挖了一个老大的坑,供牛魔王掩埋众花仙尸体之用,没来得清洗就回来给您报信……”

    “什么?”

    杨戬眉一轩,大出意料,哮天犬见主人这样的反应,又有些得意起来,说道:“属下本来奉命去刘家村监视沉香,可就在昨天,牛魔王主动找上了我,将我抓回积雷山,令我助他善后——那老牛,真的宰掉了百花仙子与众多的花仙们!”

    他回想牛魔王当时的原话,一句句复述给主人。那老牛言道,事虽是你家主人吩咐下来的,但神妖殊途,彼此又没有深交,难保你主人后日不会利用他牛魔王脱祸。所以杀人的事他做,但善后却要你这亲信来参与,大家绑到一起,谁也别想着出卖谁。

    杨戬沉思,半晌,问道:“你亲眼见了他掩埋尸体?”

    哮天犬点头道:“主人,我看着牛魔王埋了许多女子,他这次可能也是被逼得急了,据他说,托塔天王的一些部属在百花园埋伏,连他的眼线都险些被捉了去,再不杀人,他就后患无穷了。”

    沉香越听越不对头,牛魔王压根本没下手杀过花仙子们,但他为什么主动去骗哮天犬,弄出这般弥天大谎来,而且事后绝口不提?突然想起,向镜外问道:“三太子,好象就是这一夜,你变成哮天犬去了刘家村。地府小鬼还可以预先安排,哮天犬的行踪怎会如此巧合,正好被牛魔王羁得脱不开身?”

    哪吒微震,凝神回忆,龙八插口道:“不象是巧合,后来,三太子不是利用这事,险些参倒了二郎神吗?但李天王得知百花之事不过两天,与牛魔王又没什么交情,如何说服他去骗哮天犬的?”

    嫦娥呆呆地看着镜里,杨戬叱退了哮天犬,正皱着眉盘算着这新消息的得失利害,神色间颇有几分倦意。后来金殿上哪吒与他唇枪舌剑时,她原也在场,当时只觉快意,现在却是心中生寒,那种种的举止言行,竟似全是成了别人的棋子,构建出一个重大的阴谋而不自知。

    龙八的话传到她耳里,她心不在焉地想着:“或许是多心了,只是巧合,百花仙子的事儿,之前也就自己和沉香知道,李天王再手眼通天,也不能在两天里就取信于牛魔王……”心头突然一撞,近来迭遇变故,有一件事,险些连她自己都忘了。百花的事,她亲口告诉过一个人啊!她不自觉地搂紧龙四公主,想着减轻一下突如其来的惶恐,向哪吒问道:“李天王与兜率忽疏忽密,全凭利害相牵,三太子,刘家村得来的消息,你父王有没有瞒着老君?”

    哪吒正想着此节,脸色越来越难看,说道:“没有,他当时便去了兜率。杨戬大哥有王母保着,想扳倒他只有拉拢老君……”嫦娥颤声道:“见过老君了?明白了,是老君……我为百花姐姐向他求救时,老君就在等着这个机会了,牛魔王上次突然说要杀了百花仙子,正是在我见过老君之后……那时,那时我不知道,道祖一向是三界称誉的长者,竟也是那样阴险奸诡……”泪水潸然而下。

    只有百花最不是滋味,才听了自己的死讯,明知道是假的,也有几分悻悻然,又见众人谁也不关心,只顾推算背后的隐情,不禁语含恼意地说道:“是啊,都在算计他二郎真君,我这样的苦人儿,为什么不干脆死了算了,也免得多出那么多事儿,没来由地害得大家内疚!”

    嫦娥看了她一眼,忍着没说话,哪吒心绪正乱,百花的话如同火上浇油,怒道:“如果你不是将玉树的事当成把柄张扬无度,杨戬大哥哪会在你这样的小仙身上费心思?牛魔王那般的胆小,杀你?你不是没死吗,倒是杨戬大哥自己倒了大霉!”想到后来的积雷山一战,重重地在地上捶了一拳。

    众人的这些推测争执,杨戬自然听不见。牛魔王的胆量大增,他虽觉出了几分突兀,但将各方情形联系起来,却也顺理成章。再说老牛的蛮横是出了名的,明目张胆地逼着哮天犬参与善后,原也是牛魔王的本色。

    疲惫地叹息了一声,或许,这样最好不过,一大隐患消弥于无形。只是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沉香现在又被三界通辑,有什么办法,可以逼得佛门为他出面?还有那老牛,平天大圣在妖魔中也算是头领人物,若逼反他相助沉香,那孩子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建立起属于个人的势力人脉?

    哮天犬匆匆进来,禀道:“主人,玉帝要宣您见驾,好像还挺着急的。”

    玉帝?杨戬一愣,这个时候,朝会早就散了的,又出了什么事?哮天犬也说不出,他便不再问,出殿往凌霄而去。

    沉香向殿外玉柱后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那时的他,正隐身柱边,等着舅舅离开后,变化成他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进了神殿,计擒哮天犬,又让小玉变化成哮天犬模样,逃之夭夭。小玉那时的无助和虚弱记忆犹新,舅舅他……他真不是一般的狠心!而他对自己却是更狠,昆仑山下……沉香哆嗦了一下,强压住思绪,不让自己去想起后来的种种。

    杨戬已到了凌霄殿上,按礼进谒,玉帝微一颔首,示意他退到一边,随即传令,着令阎罗和白无常立刻上殿作证。

    阎罗二人刚刚站稳,玉帝已开口问道:“朕问你,哮天犬给沉香报信之事,可是你亲眼所见?”白无常结结巴巴地答道:“是,陛下,昨夜子时,小的奉命去刘家村监视沉香,我亲眼看见哮天犬进了沉香家的大门!”

    杨戬微微一震,哮天犬那个时候,该是被牛魔王抓去了积雷山,怎会在沉香家。但这么一介地府小鬼,又如何敢在御前胡说,指正他司法天神的下属?神色不动,目光四下一看,哪吒满脸得色,李靖意有所待,连久不上殿的老君,也持拂默立一边,冷眼旁观。

    只有见机行事了,当下沉声道:“昨夜子时,哮天犬一直跟我在一起,哪里也没有去。”阎罗不敢看他,哪吒却冷哼出声,话含嘲讽地道:“二郎神,你说的是真的吗?”从朝班中抢出,向御座上施礼奏道,“陛下,娘娘,若二郎神犯了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理?”

    玉帝向哪吒深深地看了一眼,目光中蕴了几分淡笑,似在旁观着一幕好戏一般,又向王母看去,说道:“罪犯欺君,当然是要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永不超生了。”

    “谢陛下!”哪吒得意地又一施礼,说道,“臣敢断定,昨夜子时,二郎神绝对没有和哮天犬在一起,哮天犬去干了什么,二郎神也绝对不知道!当然,小神现在无论怎么说也难以服众,不如将哮天犬传来一问即知!”

    三圣母失神地随着金锁行动,众人的议论听在耳里,却是脑中一遍混乱,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突然惊觉了似地,抬头看看殿上的二哥,又想向镜外望去,自然,她看不到人,但哪吒已从她表情上看出了疑问,长吐口气,似要吐出心中所有的气闷一般,低声道:“这些话,都是我那父王教我说的……我早该想到,他们背后有所安排,否则怎会将话说得如此绝对?”

    但假说孙悟空在场,以免杨戬元神出窍和哮天犬窜口供,却是他临时的急智。在向玉帝请旨之后,便抬出了孙悟空,果然见到杨戬脸上变色,似气恼,又似有着无奈。那时他为自己的急智自得,现在,却恨不能给自己一拳。

    当值星官去了半晌,带来了哮天犬,哮天犬却是一付惊魂未定的样子。沉香记得,自己假冒二郎神,将这狗儿五花大绑困在囚室之内,想是神殿里的人也是一通好找,才找到他来上殿覆命的吧。

    哪吒不知其中曲折,只当哮天犬被朝会的威严吓着了,暗自欢喜,板起脸喝道:“哮天犬,此处是你可以东张西望的地方吗?”

    说到朝会,虽然随着主人上天八百年了,正式踏入这凌霄宝殿,除了上次指证老狐狸带着沉香上天,也就这一次了。上回差点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想想还心有余悸,这一次,这一次又不知要遇上什么倒霉事儿,要不,哪吒哪敢这么凶?

    心里想着事儿,哮天犬偷看向主人,朝班之中,杨戬自不能对这笨狗有所示意,心中暗急,只望他能聪明一点,一会别被哪吒绕入圈套才好。御座之上,玉帝已颇具威严地开了口:“哮天犬,朕问你,昨夜子时,你在什么地方啊?”

    哮天犬心中一跳,昨夜子时?在挖坑埋……下面的话,连在心里默说都不敢,生硬硬按捺了下去。抬头,向御座上看去,却只令自己更加慌乱,颤声道:“在……在真君神殿……”

    哪吒大声喝问道:“你有没有和二郎神在一起呢?”哮天犬嗫嚅道:“我……我……”他不知前因,此时满脑子都是牛魔王杀了众花仙之事,只想:不能连累主人,绝对不能……我原本便没和主人在一起,牛魔王之事,主人并不知情,对,我没和主人一起,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人做出来的!

    哪吒走到他身边,沉声又问:“我再问你一句,昨夜子时,你有没有和二郎神在一起?”哮天犬将心一横,结巴着答道:“小人……小人没有和主人在一起!”

    此言一出,大殿上瞬时间寂静如死,杨戬缓缓合上双目,这只笨狗,九成是光顾着想牛魔王之事,以为是在帮主人开脱,却不知正好中了别人的牢笼圈套!

    王母蓦地站起身来,厉声道:“哮天犬,你可知欺君之罪,会受到何等处罚——”

    便就在这时,玉帝突然抬头,淡淡的一眼向她看了过去。这一眼,落在朝中众仙眼里,自是被王母气势所怯,但只有王母知道,那一眼的背后,是比她更无情无爱的深沉,还隐隐有着几分不满——

    今日的朝会,先是李靖父子告状,再是哮天犬的错语,一切一切,无疑勾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当这个时候,即便是王母,也决不能扰动他的雅兴。

    这场热闹,他还没有看够。

    王母余下的话,顿时咽回了腹中,带着几分不甘,却别无选择。

    哮天犬还在断绝地分辩着:“小人……小狗……不敢欺骗陛下和娘娘……昨夜子时……小狗的确是在真君神殿……和几名马夫赌骰子,没有和主人在一起……他们都可以为小狗作证……”

    “杨戬啊杨戬。”玉帝的声音轻柔地响起,似痛心,似感慨,又似有着几分猎奇,“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朕,你真以为朕不敢处置你吗?”

    猛然一击御案,玉帝振衣而起,喝道:“来人!将二郎神与哮天犬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王母微震,向玉帝看去,仍只有她,能看得出玉帝震怒的背后,是有所待的好奇。她便不出声制止,只静等事态的演变。又看向阶下,自己那个心腹之臣,冷对着过来的殿前守将,神色镇定得一如平素,不远处太上老君手抚拂尘,微合了双目,似万事与己无关,只有李靖有些焦急,恨不能亲自出列将司法天神押出殿去。

    殿上群仙心态各异,最苦了的便是当值守将,战战兢兢地上前几步,手颤得几乎要拿不住兵刃,无不面如死灰。千万年来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不乏其人,他们也习惯了如狼似虎地一涌而上,只是,除了眼前这次,除了面对这个人——谁不知道司法天神的阴狠与毒辣,谁不知他能任意参倒处死任何一个神仙!这样一个天廷恐怖的源头,也会有贬斥失算的一天吗?

    杨戬握拳隐在袖里,法力已聚在掌心,只要摄出三尖两刃枪,偌大一个凌霄殿,便要变成鬼哭狼嚎的地狱。耳边天将的足音越来越近,他却不在乎,只微掀眼帘,向太上老君的方向横睨了一眼。然后,满意地看到,老君看出了他隐藏的杀气,脸上变色,失去了原先旁观的镇定从容。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四章 脱困殚急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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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微一抬手,好容易壮胆围来的天将便又骇退了回去,司法天神冷静地开了口,“杨戬犯下欺君大罪,死而无憾,但敢问陛下,哪吒未经天廷许可,擅自将孙悟空引至凌霄宝殿外,隐瞒不报,是否也算罪犯欺君?”

    玉帝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却不答话,王母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再插手的意思,便冷然宣谕道:“来啊,将哪吒一并拿下了!”

    哪吒一惊,李靖也是神情微变,这个儿子虽然不肖,但却与沉香交好,若出了什么事情,老君要拉拢沉香的大计便要搁浅,却又如何向他交待?急出列奏道:“娘娘,哪吒此举也是为了审案……”

    王母森然道:“就算是审案,他也不该隐而不报吧?哪吒,你还有何话说?”哪吒急道:“臣有话说!孙悟空根本没有在凌霄殿外,当时臣怕杨戬元神出窍去串口供,故才诈他一诈。”王母冷哼出声,说道:“哪吒,这可是你不打自招,如果刚才判你个欺君还算牵强的话,现在这个欺君之罪你赖不掉了吧?”

    玉帝转身,道:“娘娘?”王母向他一笑,玉帝便不再多说,由着她大声下令:“来人,将杨戬、哮天犬、哪吒一并给我拿下,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殿上群仙震动,太上老君垂颊的白眉下,狭长的双眼里闪过阴冷的光芒,他一直在盯着司法天神,杨戬的镇定让他极不为安。急不得,拿回金刚琢前便当殿逼反了他,那反而是意外之失,何况还要赔掉一个哪吒——老君默算着其中的得失,缓缓出列,拱手奏道:“陛下,娘娘,老臣斗胆,请两位收回成命!”

    顿了一顿,又道:“如今沉香尚未拿住,而哪吒和二郎神均是天廷难得的人才,若将他二人治罪,以后天廷若再经历个什么劫难,只怕就无人能解了。”

    玉帝又向王母看去,分明有着促狭的笑意,说道:“老君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那么,众卿的意见如何呢?”

    他语气已然松动,殿上群仙心中雪亮,齐声附和道:“望陛下赦免杨戬和哪吒之罪。”玉帝微微一笑,道:“也好,鉴于天廷正是用人之际,二郎神和哪吒的罪责,就暂不追究了吧。”缓缓落座。

    杨戬低头施礼,朗声道:“谢陛下!”哪吒也跟着抱了抱拳,却掩示不住脸上的不忿。王母看在眼中,突然说道:“地府小鬼看到哮天犬去见沉香之事,但毕竟难辨真假,不足为凭,二郎神屡次捉拿沉香失利,也的确难辞其咎。我看,不如将捉拿沉香的大任,交给李靖父子吧。”

    杨戬一震,玉帝已道:“也好。”王母提高声音喝道:“李靖,哪吒,限你们一天之内将沉香捉拿归案,若逾期抓不到沉香,李靖卸去天王之职,手下兵马归二郎神统领,哪吒面壁一千年。”

    “谢陛下!”

    杨戬已明白过来,暗暗冷笑,方才拉了哪吒下水,老君出面求情,王母已无形中将李靖归入兜率一脉,自然不会给他便宜占——沉香那孩子再不成器,毕竟跟了孙猴子学了三年,想在一天里缉拿归案,断无可能。

    这一番峰回路转,沉香等人当时俱不在场,只看得阵阵心惊。若是此前,只会嘲弄杨戬的狼狈,憎恨他的狡诈,但现在却一切倒转了过来,三圣母靠近哥哥站着,直到玉帝开言赦免时才松了一口气,却已紧张得簌簌发抖了。

    镜外哪吒低下头去,他是当事人,自然知道这事远未有完结。果然,殿上的哪吒站在原地不肯退下,说道:“捉拿沉香之前,臣还有一件惊天大案要禀奏陛下!”

    玉帝一奇,道:“惊天大案?”哪吒大声道:“确是惊天大案——苏州百花仙子于四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玉帝大愕,道:“什么?”连王母也吃了一惊。

    杨戬微震,不过此事也在意料之中,只冷冷地等着他的下文。哪吒抱拳施礼道:“臣在缉拿沉香之前,斗胆请命追查百花仙子一案!”玉帝道:“你有线索了?”哪吒奏道:“沉香手里握有此案的线索,如果天廷愿意赦免三圣母的话,他愿意戴罪立功,营救百花仙子!并且重建十八层地狱,将放出的数十万恶鬼尽数抓回。”

    王母冷笑出声:“数十万恶鬼尽数抓回?就凭他?此事司法天神已在处置,我堂堂天廷,难道还须借重他一个不人不妖的妖孽吗?”玉帝却哈哈一笑,似对哪吒的话极为好奇,说道:“若他真能做到,那赦免三圣母么,也不是不可能的。”

    王母一凛,旋即明白过来,她的心事,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当下便不说话。杨戬暗里观颜查色,见王母竟无异议,虽知沉香想立功几无可能,心中还是一沉,看来,万不得已之时,王母宁愿失了面子,也必会依仗那个法咒作杀手锏了。哪吒却又开口道:“谢陛下!臣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他还想做什么?杨戬冷看了他一眼,暗自皱眉。几百年的隔阂了,他这般步步紧逼,原也情有可原。但是,竟被老君当成了枪使,哪吒哪吒,你这小家伙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些?

    哪吒扬声道:“在臣查出百花仙子下落之前,请陛下派人看住二郎神,绝不许他离开天廷半步!”玉帝一乐,说道:“好,朕亲自帮你看着他,你可放心了?”王母插口道:“哪吒,本宫再给你个时限,若蟠桃会之前查不出百花仙子下落,本宫就再给你增加一千年刑期!”

    众仙俱知司法天神是王母心腹,今日被哪吒如此落了一番面子,王母不挟私报复就真是怪事了,谁也不敢多说,哪吒铁青了脸,施礼领旨,到底忍不住憋出一句:“娘娘做事,真是公正无私啊!”

    王母听如不闻,只是冷笑,玉帝示意星官散朝,亲自步下御座,向杨戬道:“司法天神,你且随朕去瑶池小住些时日吧!朕终日倦于政事,难得有人伴着轻松一二,司法天神不知肯不肯为朕解忧?”随即下令,摆驾瑶池。

    杨戬随驾前往,心中暗自焦急。若真被困在这瑶池直到蟠桃会前,局势瞬息万变不说,没有自己看着,沉香发现无人可救,十有八九,又要闯出什么事端来。更何况,不日之后,又必要为那四公主凝聚魂魄。若误了时日,三年多的辛苦尽付东流,以后她能不能顺利还阳,都是个极大的问题。

    到了瑶池,玉帝令人取出寒玉文楸,约杨戬对奕。十几局棋下来,天色由旦达暮,由夜而明,玉帝兴致不减,与他同赴朝会之后,归来还要继续。

    杨戬这十来局棋倒输了大半,论棋力他倒未必便逊色太多,但心中有事,苦思对策,楸枰之上便难免失算。玉帝又断了他一大片棋的活眼之后,忽然微笑,说道:“下棋如做人,重要的就是本份。小心谨慎,心无二用是最重要的。否则纵然得一时之利,终还是要失了长久。譬如司法天神你这一局棋,随朕的落子亦步亦趋,因人成事,到底不免失了先手,一败涂地。”

    杨戬微惊,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暗自望去,见他带笑轻拈棋子,沉吟局势,意极悠闲,方才一席话,似乎只是就事论事的无心之言。

    三界之中,皆道是玉帝惧内,天廷大事都决于王母之手。但杨戬却清楚,在这表象之下,玉帝的权力断不容轻辱。而且,从未有人看透过玉帝,就算在大怒大喜之时,玉帝也似能彻底游离于喜怒之外,不同于王母鲜明的极端情绪。

    就象沉香上次假冒之事,这至尊酒醒后当真一无所知吗?他却只是沉默,袖手旁观种种的后果,冷看各方势力收拾残局。不过,酒醒……杨戬心中忽然一动,玉帝若有缺失,大约也只在酒上了。当即随手落下一子,佯作漫不经心地道:“瑶池盛会近在眼前,今年娘娘款客的佳酿,大约还是杜康的那些窖藏珍品。如果小神没有品错,去年是三千年的陈酿,今年不知会不会依然如此?”

    玉帝应了他一手,咦了一声,笑道:“藏了多久你也能分得出?”杨戬微笑道:“独斟之乐,小神也酷爱领略,自问分辨酒品,尚略有心得。”玉帝顿时有了兴趣,一声吩咐,早有星官取了数种不同的美酒来,他命人各酌一碗,好奇地道:“司法天神,这是朕御酒司的秘藏,左右闲来无事,你就当着朕的面前,分辨一二,如何?”

    杨戬并不嗜饮,酒龄未必能分辩得出。但梅山兄弟个个好酒,各种酒的异同高下,耳闻目睹,早已听得熟了。此时避重就轻,拈来些任意道出,只逗得玉帝抚掌大笑不已。镜外梅山兄弟不由为之出神,想起众兄弟大呼畅饮时的自在,不禁泛起丝丝的辛酸怅然。

    他连饮数十杯,佯作不支,又运功将酒气逼现出来,越发醉意可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玉帝一拱手,说道:“陛下,您这酒好固然是好,可惜……可惜年头不足,未免欠了些醇度。”玉帝奇道:“还欠了醇度?司法天神也有私藏的珍品么?”杨戬笑奏道:“小神殿里有长达万年的陈酿,虽不足为珍,但入口醇厚,回味无穷。”

    玉帝大喜,说道:“万年之酿,要的就是一个醇字……”突然醒悟过来,笑着摇首,“还是算了,算了,朕总不能陪你回神殿去取酒吧?君无戏言,还是算了。”

    杨戬道:“那个当然不必,小神岂敢劳陛下玉趾?那万年之酿,梅山兄弟中的老四也知道具体收藏的地方,只要小神修书一封,着御前的星官辛苦一趟便可取来。”

    便有当值仙吏奉来笔墨,杨戬草草书了几行字:“恶者饮而不节,人鬼之途于此分矣。知弟建意殷切,戬之纳言也久。然日伴于御驾之侧,手谈楸枰之前,终思以陈酿同速此君臣欢好也。”

    正文书讫,杨戬一笑,又道,“我那四弟深信酒为误事之源,每每苦谏,他为人又极方正,是以才会将酒藏了起来不教我知道。”口中说话,随手又在落款处加了“封神定交,至今两千年矣,唯弟知我至深,未尝一拂逆余意,弟其勉焉。”等字样,也不封折,直接交给了候着的星官。

    沉香在一边看着,猜想舅舅要传出什么讯息,却是看得一头雾水,茫然不知,镜外康老大知他疑惑,说道:“他落款时不是写了封神定交几字么?那便是在点醒老四,要用周商军中隐密的传讯之法去读此笺。你且将各行对应的字数一气连将起来,第一行取第一字,第二行取第二字,余以类推。”

    他这么一说,哪吒明白过来,说道:“难怪!我请胜佛去瑶池看着杨戬大哥,可没多久胜佛便醉醺醺地转了回来,说杨戬大哥使诈,在他去之前,便已溜出了瑶池,又说下界上奏紧迫,要尽快捉回恶鬼才能帮到沉香。下界的那些奏章,全是你们梅山兄弟捣的鬼吧?”老四点头道:“恶鬼建言御前速,有了这封书信的示意,梅山兄弟再不知应对,那就是榆木脑袋了。”话中颇有些自豪,但想到被杨戬出卖的后事,旋即黯然。

    众人论议声里,玉帝已催着星官去了。棋不欲再下,只顾点评美酒,连说带饮,片刻后杨戬便伏案沉沉睡去。玉帝只当他不胜酒力,拈须微笑,不疑有他,不久万年陈酿取了回来,他品赏之余,就更顾不得酣醉的司法天神了。

    但藉了伏羲水镜之力,众人都清楚看到,杨戬伏案时便已遁出元神,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瑶池。龙四身子一颤,想起那时的事情,轻声道:“原来他千方百计地离开瑶池,是为了回神殿救我。就是那一日,他耗费法力,助我做好后来还阳的准备。当时我还奇怪,他为何竟是用元神潜回密室的……”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五章 举酒乱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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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这一去,便是近两个时辰,幸好玉帝独斟独饮,自得其乐,竟是没有看穿。但就在这时,哪吒一声惊呼,叫道:“胜佛都到了,杨戬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水镜之中,元神与隐身术俱无所遁形,众人也都看到,隐约的金光一烁,斗战胜佛孙悟空已隐身闯了进来。进了瑶池,猴子一眼看到伏案不起的杨戬,脸上顿时有了些恼怒。他的火眼金睛不逊于杨戬的神目,自然能看出,案边只是无知无觉的身体,这杨小圣的元神,早已不知去向了。

    “居然迟了?这回糟糕之极,要尽快和哪吒说上一声,别让俺老孙误了大事。”

    就见他抓耳骚腮一阵,转身向外行去,却是银芒一闪,险些和匆匆返回的一人撞了个正着。无巧不巧,正是杨戬为龙四施救之后,悄然潜回瑶池来了。

    孙悟空蓦地现出身来,叫道:“好啊,好个玉帝的乖外甥!来来来,俺老孙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再扔给你舅舅好生教导管拘!”口中说话,猱身一拳击出。

    杨戬神色间倦意极为明显。身体留在瑶池,宝莲灯无法带回神殿利用,以元神施法救人的后果,便是消耗较之前更为加倍。孙悟空一拳击来,他抬手架住,竟是身形一晃,蹬蹬蹬连退了几步。

    暗自切齿,不用说,这猴子是被请来专门看住自己元神的。好在诸事安排已定,不必与他硬拼。打起精神拆了几招,由着这猴子大呼酣战地将自己逼得连连后退。待孙悟空又一拳当胸捶至,他也一掌拍出,借力缩身疾掠,斜出数步,已沉回身体之内。

    孙悟空现身缠斗,原想缠住他元神,好在玉帝面前给他个难堪。此时制止不及,自己愣了一会,冷冷一笑,大摇大摆地闯到玉帝御座边,分了半席坐下,拿起酒樽嗅了一口,叫道:“玉帝老哥哥,你如何谢我?”

    玉帝不以为忤,只笑道:“你这泼猴,好端端地又来我天廷作甚?怎么,闻了点酒便醉了?方才一个人耍的猴拳儿,还真有点威风八面的味儿啊。”

    孙悟空有心要去寻哪吒,告诉他杨戬元神外出之事,但目光到处,见这司法天神伏在案上,似睡非睡,半翻起眼白看着自己,似有些怨恨,又似有些嘲弄,不禁心头火大,指着杨戬向玉帝说道:“你这外甥演的一手好戏,老哥哥,你当他真是醉了?方才,俺老孙的火眼金睛,亲见他才从瑶池外溜了进来!”

    玉帝笑道:“他饮了朕秘藏的好酒数十来杯,醉了也不稀罕。元神出窍?你这猴儿说起笑来,也不逊于人呀!”

    孙悟空哼了一声,起身绕桌连转数圈,蓦地抬手向杨戬肩上抓落。劲风凌厉,嗖嗖作响,但听得扑地一声,桌面上的玉杯已被波及,崩成百十块碎片。

    三圣母失声惊呼,这一抓若落得实了,二哥一条手臂都要被生生废去。杨戬也知这猴子素来妄为,不敢托大,似被惊醒般地一振衣袖,袖下掌力透出,迎着来势布下屏障,只守不攻。遇强力便伺机反击,对方若是试探,则潜散于无形。

    一声闷响,如中败革,孙悟空大笑声里,杨戬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陛下……”司法天神顺势站起身来,佯作惊异地环视四周,施礼道,“小神不胜酒力,失态之至,尚请陛下恕罪!”

    孙悟空嘿嘿冷笑,拽了他袍袖,说道:“你方才那一掌可高明得紧,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不胜酒力?醉了还能这般地冷静判断,果然不愧是你舅舅的朝中柱石,哈哈,哈哈哈!”

    杨戬神色不变,淡淡地道:“那是杨戬职责所在,就算力不能支,也须得清醒应对。否则瑶池盛会在即,若有人再被那百珍八味、佳酿异果所吸引,乱了禅心重蹈覆辙,我这司法天神,就当真愧对陛下娘娘了。”

    孙悟空一梗,抓耳挠腮,恨恨不已。当年大闹蟠桃会,他也不是有心为之,无非偷喝了几杯琼浆玉液,酒后失性。自家知道自家事,最恨别人提及,仰天打个哈哈,转身向玉帝道:“老哥哥,你外甥尽职得紧,嘿嘿。只可惜他酒量也是有限,若同样来个酒后乱性,你这个舅舅可就不太好做人了!”

    杨戬垂目掩住愠色,除了这猴子,谁敢当着他的面,提起和玉帝的这重关系?玉帝也是有些头疼,这猴子口无遮挡,三年前峨眉山上的那一战犹在眼前,若在天廷再来这么一出,成何体统?当下令人多添付杯盏,说道:“难得胜佛前来,所谓巧请不如巧遇,司法天神私藏的万年陈酿,看来胜佛也可饱一饱口腹了。”

    梅山老四拿来凑数的酒,万年虽然未必,但以他兄弟六人嗜酒数千年的口味,珍藏着的自是三界稀见的上品。倾入玉盏之内,色如琥珀,整个瑶池水榭里都暗浮了芳冽之气。芳冽中不失酒味的辛辣,辛辣里别有至醇至美,令人入鼻便有醺醺然之意。

    孙悟空咦了一声,伸手抢过玉杯,倒入口中,大声辨味,叫道:“老哥哥,敢情你藏私来着?蟠桃会上拿来款待众仙家的美酒,比起这个可逊色得多了。”玉帝微笑道:“朕方才的话,胜佛没有听清么?那是司法天神的秘藏,与朕可没有多大关系。”孙悟空又饮了一杯,暗地向杨戬睨去,见他神色冷然,静看自己胡闹,不禁一阵烦恼。

    孙悟空参佛三百年,早磨去了旧习,今日这般张扬,原是有意为之,好试探出杨戬的反应。此时心中雪亮,这司法天神元神外出之时,必已将诸事安排妥当,哪吒千方百计看管住此人的用心,只因自己一步之迟,便尽数失去了效用。

    若此时急着离开,倒显得示人以弱了。倒不如再多磨上一会,教他看不清虚实,杨戬思虑深沉,疑神疑鬼之下,说不定能扰乱他心思,扳回些后手。盘算既定,孙悟空索性便落了座,大剌剌地冷笑道:“原来司法天神也讲究口腹之欲,比起我玉帝老哥哥还更胜了一筹?来来来,今日就让老孙来看看你酒品如何,对不对得起这些儿难得的好酒!”

    杨戬不语,暗暗皱眉。这猴子本是要离开的了,想必要去与哪吒等人商量对策,偏偏自己不迟不早地回来,迎面撞上。此时留下纠缠无休,无非是怕自暴其短,更兼想扰乱自己。只是,若在瑶池困坐到蟠桃会前,没有自己盯着,沉香做事全无分寸,又如何放心得下?

    孙悟空命星官满上酒,冷看着杨戬,说道:“三年前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师弟,大家也算是闹了一场误会,这杯酒老孙先干为敬,也算大家冰释前嫌,不知司法天神意下如何?”抬手喝下,倒转了杯口,示意涓滴无存。

    杨戬哼了一声,知道猴子在成心找茬,举起杯也是一饮而尽。

    他此时已有了计较,虽想以恶鬼作乱之事作藉口,但玉帝毕竟允过哪吒,君无戏言,公然脱身定有难度。这猴子纠缠不休,未必便是件坏事。拼了自己大醉一场,也将猴子灌个六七成的酒意,到时用话激上一激,抵这猴子应对玉帝,大家便都有了极好的台阶可用。

    星官又斟上两杯,这回是杨戬先敬的孙悟空。但见两人杯盏起落无休,话不复多说,只顾大口饮下,不一会儿,星官已斟空了八个青瓷壶儿。

    孙悟空满脸通红,打着酒呃儿,坐不住了,跳到椅上蹲着,眄着玉帝,连叫:“好酒,好酒!老哥哥啊,今个儿痛快,比俺八百年前,那一顿酒还要痛快上许多!”颠三倒四地说着旧事,突然将酒杯往桌上一顿,一把揪了玉帝龙袍前襟,叫道,“当年……若不是你看不起俺老孙,蟠桃会上抹了俺齐天大圣的姓名,俺岂会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托身佛门去换取那半真不假的可怜自由?”

    玉帝脸上色变,孙悟空却已松了手,颓然跌坐下去,喃喃地道:“本以为取回了经,就能还我自在,想不到还是不能在花果山逍遥自在啊,生硬硬地被一帮子闷死了的鸟人,劝在峨眉诵那絮絮叨叨的经,参那不知所云的禅!”

    众人看他眼光迷离,都知他是真的醉了。酒后吐真言,想不到斗战胜佛平生最耿耿于怀的,还是被逼着遁入佛门之事。沉香默然,想到孙悟空化身唠叨教授法术时的谨小慎微,和险死还生后被生生激起的冲天豪气。胜佛一直怀念不已的无疑是后者,但若不是杨戬,或许他这一辈子都只能徘徊于古灯青卷之间,连他自己,都无法明了自己的心意。

    杨戬神色如常,只是脸色由白转青,渐渐不带一丝血色。玉杯拿在右手,微微有些颤抖,左手则隐在袖里,用力握紧成拳,指甲深剜入掌心,勉力维持着神识的清明。他佯醉时喝了不少,救治龙四又大耗气力,此时胸口烦闷欲呕,五脏六腑都似翻转过来,全凭意志苦苦支撑。

    孙悟空发泄一阵,酒意上涌,斜眼看向杨戬,怒道:“当时我做我的齐天大圣,你呆你的灌江口,好端端地发兵拿我做甚?说什么听调不听宣,还不是看中了这劳什子司法天神的宝座?我呸,亏我当年还当你是个人物!”

    若在平时,杨戬最多冷笑置之而已,此时头脑混混沌沌,多少有些自控不住,随口便反驳了过去:“我杨戬当然算不得什么人物,只是你西行路上,却不也向我低声下气地求过?是谁声声敬我为显圣大哥,央我相助去除了那九头虫的?”孙悟空依稀记得有过此事,语塞了半晌,大怒叫道:“俺老孙给你点颜色,你就当成开了染坊——求你这无行小辈?发你的春秋大梦!”一拍桌子,劲力到处,喇喇乱响声里,偌大的五彩描金长案已被击得粉碎。

    杨戬身形不动,座椅后滑,避开乱溅开来的酒菜尘屑杯碟。玉帝急举袖拦在身前,出其不意之下,龙袍上终不免淋到些珍肴美酿。孙悟空手指玉帝,只笑得乱打跌儿,蓦地大喝一声:“老哥哥,你那外甥只顾自己,不去护你的御驾,要来何用?不如让俺老孙好生教训一顿!”伸手入耳,金箍棒取在手里,向着杨戬便是当头一棒。

    呛地一声,三尖两刃枪凌空摄来,枪棒相交,尚不成招式,便齐齐脱手摔落地面。孙悟空一呆之下,只觉步伐轻浮,手腕乏力,整个瑶池都似在旋转不休。那边杨戬也好不了多少,才站起身,足下一个跄踉,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饶是沉香等心事重重,也不禁好笑起来,这两人确是醉了,连行动都开始力不从心了。

    玉帝哭笑不得,拦在两人中间,劝道:“罢了,罢了,你两人都喝得高了,休要再闹,休要再闹!”孙悟空哪里肯依,大叫大闹,杨戬酒气冲上来,虽还勉强记得原意,却看这猴子越发不顺眼,一句一句地反驳过去,只气得孙悟空暴跳如雷,高呼着便要酣斗。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仙吏捧了一堆公文匆匆进来,向玉帝施礼呈上,奏道:“陛下,下界各司有本奏来,言道恶鬼在人间作祟,滋意妄为,司法天神这两日又不理公务,新案积压成堆,各司神职无力处置,唯有上达天听,恳请御裁。”

    玉帝脸色一变,还未开言,孙悟空跌跌撞撞地过来,伸手便要去抢仙吏怀里的文书。仙吏不敢松手,更不敢对斗战胜佛无礼,只急得满头大汗。孙悟空几下没能拽动,呸了一声,怒道:“不就是恶鬼么……一干饭桶神仙就狼狈成这样……俺老孙若是出手,保证……保证全部手到擒来!”

    杨戬靠在椅上,尽力压制住酒气,好不至于吐出失态。神识中最后一分清醒,只惦着这奏文的呈上。此时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脚下一滑,冲出几步,扶在一人肩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浑没注意到自己手按的竟是玉帝肩膀。另一只手收摄地上三尖两刃枪,吞吐如电,嗖地一声,将仙吏抱着的公文挑落了一地,冷笑道:“肃清恶鬼,平息人间动乱,那……那是我麾下职责所在,何必呈到御前?孙悟空,你不过是个只有匹夫之勇的石猴儿……就更没资格来管——何况,你的能耐,还管不了这般天地间的大事!”

    孙悟空怒气上冲,拾起金箍棒便要动手,脚步不稳,赶紧双手竖握柱地,权当成拐杖来用,叫道:“俺老孙会没资格没能耐来管?杨戬,你也太看得起你自个儿了!”

    杨戬冷眄着他,一脸的不屑,戏谑着道:“本真君确是瞧你不起……那又如何?敢不敢与我赌上一赌?就赌你我同时捉鬼,而你,必然一败涂地,输得惨不堪言……”

    孙悟空暴叫道:“赌……赌就赌……谁不赌谁就是对方的乖孙儿……玉帝老哥哥,你外甥这赌我打定了……可别说我以大欺小……”一个酒呃,俯下身狂吐不止。

    玉帝冕旒之上,尚沾着先前长案碎裂时溅来的菜肴,几根翡翠瓜丝从冠上垂下,倒也摇曳生姿,好看之至。他僵在原地,饶是一向喜怒不入于心,也自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酒味一阵阵飘熏过来,他转头向身边看去,杨戬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上,脸色白中透青,看模样,也极有可能会步上那猴子的后尘。

    孙悟空不顾自己吐得狼狈,抢过来,靠近了玉帝,涎着脸叫道:“老哥哥……呃,我说你放句话……和你外甥这赌,你做仲证如何?你外甥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俺这大圣要好好教训一下他杨小圣!”

    “够了!”

    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振袖推开司法天神,玉帝连退了几步,避开凑过来的那张毛茸茸的猴脸。眼前两个醉鬼,真要耍起酒疯来,随时能拆了整个瑶池。打赌……打赌便打赌了吧。能有借口将这两人轰出去,就算两人要赌命他也顾不上了!

    “司法天神,斗战胜佛,恶鬼作乱人间,兹事体大,你二人既自动请缨,为朕分忧,朕欣慰之极。就以在蟠桃会为期,与会之时,谁缉回的恶鬼数量为多,便算谁赢了这场赌约!”

    玉帝坐镇天廷以来,大约还从未如此语如连珠,一口气就急急地说完了的。尚怕两人再在瑶池纠缠,又大声传谕道:“当值星官天将,立即送胜佛和司法天神离去,公务紧急,休要由着他们在朕这里耽搁得太久!”

    耽搁与否,他倒未必在意,在意的是两人怕已醉得找不出离开瑶池的路了。

    天将们好说歹说,终于将两位灾星请出了瑶池。至于请出时被掀翻了几张案桌,打烂了几座曲桥栏杆,众天将有多少人鼻青眼肿,多少人大声呻吟,自是谁都没有心情去细数详情了。

    云头飘忽不定,忽高忽低,几次都险些将杨戬摔下天去。三圣母和沉香心惊不已,想扶住他,却是无处使力。只能徒劳地看着他半跪在云上,蹙紧眉头,似乎腹中翻腾不止,偏又无力吐出。沉香突然咦了一声,叫道:“走错路了……真君神殿在九重天极西,舅舅走错路了啊!”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六章 蟾宇卧残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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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羲和反驭扶桑,明蟾半挂天宇。但见冰轮如画,银辉四射,只映得天地间清澈如昼,在疏星闪动点缀之下,越发显得清明皎洁,净无纤尘。

    杨戬出神地凝望着月色,任那清辉铺洒得一身都是。笑意从唇边逸出,不知不觉之间,云头方向一转,竟是直向广寒宫而去。

    月轮渐近,银辉转浓,只照得到处通明,与天光云影相互辉映,在天风中散绮如雪,变幻不定,清奇得无与伦比。

    云头一侧,杨戬踉跄着坠跌到冰轮之上。挣了几次未能站起,他茫然四顾,但见四下里寒芒流照,宝雾珠辉,不见广寒宫阙,唯有许多晶莹的冰树亭亭静立,耀眼欲花,似幻似真,令人称奇叫绝。

    嫦娥掩口低呼一声,月上景致,她默对了几千年之久,自然再熟悉不过。这一处极为僻远,几乎无人涉足过,唯有玉树生寒,桂香飘忽,蕴育着广寒独有的落寞冷清。

    看看玉树……

    琼枝影动,缀在那个男子的银铠之上,凛然生寒。冰叶细碎,重重叠叠,茂密如雪,因风而叮叮作响,如泣如咽。杨戬静对着这眩目夺神的空灵奇景,星眸里略带了些失神,折射出无力自拔的凄恻。

    众人默不作声,看着司法天神轻轻抚上一株玉树。玉树触手如冰,冷得能冻结这世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坚强突然都不复存在,就如这玉树银辉,灿烂绚丽的背后,只是死寂和苍白。

    “母不以我为子,妹不以我为兄……天地之间,留我到底何用?既不能象一个凡人那样享受天伦之乐,也不能象一个妖魔那样肆意妄为……仙子,我这种人,活着,原本便是一场天大的笑话而已……”

    司法天神略带惆怅的声音,打碎了隐藏在剔透空灵里的如死寂谧,手按在玉树之上,脸色白里泛青,目光游离。酒力阵阵涌将上来,翻腾烦闷的感觉,似乎刹那间便要让他灰飞烟灭,他却没在意这些,多年前那隐晦的碎裂声破茧而出,悄然响在记忆里,让他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玉树碎后,化作清碧水滴,如泪,却不真实,谁会为他这样的人落泪呢?玉树成水,可人心碎裂之后,除了烧灼和虚无,何以竟是一无所有了?

    繁枝摇曳,海一般澄澈,绝世的风姿,隐约在香雪海里翩跹地舞着。柳腰纤细,目波如水,近在咫尺,却又似隔了万水千山,朦胧得若有若无。杨戬愣愣地一紧手,手底温润莹滑,细腻无比,就象……就象那一次,月下琴箫合奏,悄然扑将过来的女子,吐气如兰,柔若无骨,羞赧里蕴着无限的情愫。

    “那样的一个人,也曾渴望过一些东西……但他早就该知道,迟早会一样样地破灭了去……三妹不会再原谅他,谁也不会……只有责任,很可笑不是么,仙子,一个人存在的理由,竟然仅仅剩下了责任……”

    踉跄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地倚倒在树上,他微微合了双目,似笑非笑的神情里全是凄怆。玉树温润中透着寒意,可司法天神却不再挣扎,将身心放纵给失控的虚弱与颓靡,第一次,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

    “曾经有过一段日子,曾经有过微弱的希望……真君神殿实在太过阴冷,那个人,他也是人啊,谁会喜欢那样了无希望的寒冷……责任实在太过沉重,抽打得他血肉模糊……那时,他多希望那道美丽的月光,能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啊……那么美的月色,每个夜晚就会洒落在他身上,象一只轻柔的手,抚摸着他的心灵,告诉他,这世上,还是有人在意着他的存在……”

    倾诉声越来越低,迷离的眼神,如同堕入幽深黑暗的冷渊之底,在寂静中纵容着自己的沉溺,但另一个声音,却在他心头嘶喊着,灼疼他最后的柔软。

    声音是真实的,早已存在的真实,他并不愿多想,偏偏无从逃避:“为了那道月光,他什么都可以放弃……别说是司法天神,即便是三界主宰,他也不屑一顾……可那样很自私不是吗?仙子,你又会嘲笑了是不是……放弃一切,追逐幸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配得起那样的渴望?而且,他也放弃不起啊,仙子……那个害死了父兄,又害苦了唯一妹妹的罪人……”

    玉树银辉浮泛,亘古不变,它们有根,碎了就化为泪水,活着,便根扎于大地,大地承载了它们所有的悲喜,永远不会有注定无助的飘泊流离,不会象他,一生梦魇般的挣扎,得到的却是无法结束的孤独。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他们却没有在意过,从未在意他舒展不开的眉心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痛楚。

    众人默默地看着,谁也说不出话来,嫦娥含着泪水,痴痴的抱紧四公主,一个念头在心里不停地重复着:“出阵就去看看他……陪着他,哪怕,就那样一生一世……如果早一天听见这些话……杨戬……我还会不会,会不会那样对你?”但那时,她会信他吗?她轻轻垂下头,噬心的悔痛,让她无力再看镜里的一切。

    但镜里低沉的咏声传出,节奏缓慢古拙,依稀便是一首古乐。嫦娥一颤,遥远的过去,那次月下合奏的琴箫,突然穿越无尽的岁月,恍如就在耳边。她惘然抬头,杨戬手叩玉树,正按节拍轻咏着什么,虽然无琴无箫,听音律却果然是当年合奏的那一曲《素女》。

    “愿在衣以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衿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衿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声音虽忽高忽低,有时含糊难辨,原曲的雅致平和竟渐转为凄凉萧索,却没有丝毫兀突之感,直如这首曲子,原本便应该令人心碎难当一般。

    节拍愈加繁乱,众人都担起心来,生怕他又将玉树失手击碎。但歌声拍声蓦然而止,杨戬怔怔地看着身边的玉树,茫然的神色,竟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碎裂声在心中清脆地响起,清标无伦的奇景,都似幻成了那个女子白如玉雪的面颊,慢慢地绽成一个充满嘲讽的冷笑。

    司法天神蜷缩的身体为之一僵,挣扎着站起来,惯常的冷漠忽然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就见他点了点头,伸出手,似乎仍想抚摸眼前那张绝美的面孔,终是黯然收回,却是狂笑了一声,笑声里透出难言的寒意。

    声犹未竭,整个人已腾云而起,电驰星驭般地冲向远方天际。

    月朗星疏,被快速地抛于身后,不多时雾气渐浓,一片氲氤之中,水如白练,发散出幽幽的微光。

    云头越飞越低,杨戬身子不住摇晃,终于跌落了下去。但见愁烟漠漠,惨雾霏霏,罡风刺骨,寒气袭人,正是银河岸边。

    小玉一个哆嗦,靠近了沉香,银河汇聚的至阴之气,砭得她肌肤生疼,法力虽能够抗御,人却有些吃不消了。她埋怨地看向杨戬,却不由一阵担心,随即有些发怔,不知这感觉因何而来。

    水面鳞光浮动,月华破开烟霁,隐约留了个倒影悬在河心。杨戬勉强站起身,那轮朦胧的寒月便直映入眼里。身体已支撑不住了,因寒战而微颤着,他却浑然不顾,只盯着河心出神。许久,苦笑一声,喃喃地道:“仙子——仙子——”向月影伸出手去,竟似要揽入怀里一般。

    他大醉下平衡早失,这一伸手,更带得脚步虚浮。晃了两晃,终还是稳不住重心,扑通一声扎进了水中。

    银河水阴寒无比,身上瞬间如万针齐剌,痛得如同要被活活剜开,但片刻后便完全麻木了去。冰凉的水直灌口鼻之中,无力咳出,却呛入了更多的寒水,连胸腹内都如结了玄冰一般。但奇异的舒畅弥漫着四肢百骸之间,如无数纤柔的手指,轻抚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窒息的感觉慢慢淡了去,眼前模糊的青碧幽光,仿佛在召唤着永恒的安宁。

    也好啊,从此忘了一切,没有绝望,没有恐惧,没有猜疑,多象每晚的月色,勾画出最美好沉静的梦想,忘记所有的阴霾与不甘,就这样睡去,放纵深藏的愿望,永远不要醒来……

    黑氅如羽翼般在水流中张开,随着他向银河深处坠去,漫长得没有了止境。青幽里的黑色灼进模糊的视线里,象无望的呐喊,杂着难言的苦涩,缓慢侵入心底。

    心底一阵悸痛,如被撕裂了抛进无尽的黑暗里,华山下那阴暗潮湿的囚室,褓袱中啼哭的粉嫩婴儿,湖边十六岁少年灿烂的笑脸,断续地从思绪里滑过,交织出缤纷迷离的图画,颤粟着渲成一团杂乱的梦噩。

    他是一个罪人啊,怎么忘了,一个罪人,如何轻易地得到真正的安宁?

    昏乱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护体法力自然流转周身,银芒从黯淡的水色里炸开,如千万条银色小蛇,自下而上,震碎了河面若有若无的月影。但听得哗地一声,洪波顿时高涌如山,将司法天神托向浪峰高处。浪峰在空中微顿片刻,倏地裂散激射,隆隆大响声里,司法天神已斜冲上岸,倒卧在河畔。

    镜里外的众人,直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虽明知银河水淹不死神仙,但也须亲眼见到人浮起才放得下心来。杨戬迷糊中分不清身在何处,只当已回到真君神殿,顺手便卸下了铠甲,小玉有些急了,道:“这儿冷死人了,他不成要在这里过夜吧?”

    朝服除去,里面的一身白衣被水贴湿在身上,再没有了司法天神的霸气无双,只剩下无尽的萧索落寞。三圣母默然在他身边坐下,见二哥已沉沉睡去,长发湿漉漉的披散肩头,浸透了水的白衣贴在背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银河边寒气极盛,他一身湿衣,更是冻得身子微微颤抖,显出难得一见的单薄与无助。

    多久没这么安静地对着二哥了?就算是压入华山之前,她去真君神殿,不是有了委屈,就是为朋友办事,总是来去匆匆。是啊,她有那么多的朋友,从来不会孤独。所以,她竟从未发现,二哥威严肃杀的背后,原来也有着这般难排的寂寞,寂寞得比银河水更加寒冷不堪。

    她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回想着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象一个压得她喘不过来的梦,却偏偏是无从逃避的真实,幼时艰难的岁月,冰苑修行时重见久别的二哥,她明明要永远记着的那些往事,是从什么时候起,竟慢慢遗忘得涓滴无存了?

    可是二哥,如果你没有瞒得那么紧,如果你肯开口说出这一切——我知道你这一路行来的艰难,但连我这个妹妹,你都不愿再多给一点信任,二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幸好还有挽回的余地,二哥,等我回去,你和我,都忘掉给予彼此的伤害与怀疑,好不好?”看着杨戬冻得苍白的侧脸,虽然明知无用,三圣母还是俯低了身子,紧紧抱住他,试图为他送去些温暧。泪水终于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洒在哥哥的襟前,“一定要等我回去,我知道你还是我的好二哥……我会……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二哥……”

    突然有轻缓的古乐声响起,回荡在两个时空中,清冷凄怆,宛如亘古难消的冰雪。三圣母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没有在意到,沉香拥着小玉,惘然的向镜外望去,他已听出来,那正是舅舅在月宫击树低吟出的曲子。

    虽然看不到,却能想见嫦娥哼出这古曲时的心情,沉香的眼前,浮现出舅舅方才在玉树中的长歌当哭。那样的一个人,为何当年谁也没有发现,原也是如此的脆弱与多情?连他守望了几千年的女子,都只能在大错铸成之后,才真正明白失去了的到底是些什么……

    龙四倚在嫦娥怀里,吃力地抬起手,为她试去脸上的泪水。一边是几千年萦绕心怀的守望,一边是月宫形单影孤的清冷,早在密室里的那些日子,她就想着如何让这段感情不再只有痛楚与辛酸。可是现在,面对好姐妹的悲伤,镜里那个人的颓然抑郁,她该怎么去劝,又如何能劝得了?

    心在痛,痛得无复以加,龙四不敢开口,只因她知道,一开口,连她自己都再也支持不住——那些小小的心愿,曾有过的喜悦与心动,连她,都整整遗忘了近四年!

    时间在静寂中悄然消逝过去,明蟾西坠,随了天鸡高兀的清鸣声,金乌自扶桑喷薄而出。杨戬身子微微一动,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凌乱弃置的铠甲,神色茫然。

    扔了一地的神铠,湿漉漉的白衣紧贴在身上,连法冠都被随手抛到了一边。杨戬单手扶地,站起身来,头痛欲裂之下,险些又跌倒在地。不远处幽光闪烁的银河映入眼里,他也只怔怔出神,一时间浑不知身在何处。

    半晌,他踉跄着向前冲出,半跪河边,低伏入水中。冰凉的银河之水灌进口鼻,呛得他大咳起来,才似乎有些清醒了,“我怎会在这里?”抬起头来,又怆然苦笑,这里又有什么不好,当年他亲手将织女囚禁之处啊,年年七夕,他都静伫在河边,目睹那对夫妇从分离到冷漠,再到互相残害的全部过程。

    再度将头深深埋进河里,似要全身心的感受这绝情之水的严寒冷漠。身体都冻僵了,心就不会再有对温暖的奢望,就让心中所有的渴求,都如那对小儿女所化残星一样,永远埋葬在阴冷的河边吧,不要再带走分毫。

    许久才缓缓起身,法力到处,水气蒸化,衣袂干燥如新。铠甲一件件穿戴整齐,束发系冠,披上黑氅,除了脸色苍白之外,司法天神的威仪肃穆,又全部回到了杨戬身上。他最后看了牵牛织女星一眼,目光由伤感转为惯常的冷漠阴鸷,再不停留,驾云返回真君神殿。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七章 宝册名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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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山兄弟知他早已从瑶池脱身,候了一夜,却始终不见人回来,半是焦急,半是担心,一大早便聚在一起商量。杨戬踏上殿前云阶时,里面传出来的,正是众兄弟的议论之声。

    康老大的声音里明显带了些怒气,说道:“老四,你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呀!要我说,沉香和三圣母的处置上,二爷就算没有私心,也太过六亲不认。你我明知他有所缺失,却不谏止劝告,还要去设计对付无辜的凡人?”

    老四对这大哥素来敬畏,不敢过多分辩,只道:“大哥,一场兄弟,我这不也是担心二爷吗?更何况,我是有那想法,可不还没去抓姓刘的回来当香饵吗?”

    老大是难得的好汉子,方正直爽,只是多年兄弟,终还是开始离心离德了啊。杨戬默听了一会,也不知是喜是悲,放重脚步走完最后几层阶石,推门而入。

    “二爷!”“二爷!”

    梅山兄弟大喜,参见时语气热烈,显出由衷的喜悦。杨戬心中一暖,嘴角掠过微笑,抬手令众人不必多礼,说道:“这几日辛苦各位兄弟了,尤其是老四,你那些文书,呈得委实是及时精采之至!”

    老四却看了康老大一眼,犹豫了一下,终还是道:“二爷,有件事要先禀报一声。兄弟我自作主张,这些日子里着人盯死了李天王。发现哪吒非但和沉香沆瀣一气,更要利用百花仙子一案嫁祸于您,只是听说出了些岔子,那些花仙们都已被牛魔王杀了。所以只须看紧牛魔王,不给他们同流合污的机会,这场无妄之灾就可以消弥于无形了……”

    “嗯?”心中一动,杨戬转身看向老四,问道,“那些花仙子确是被牛魔王杀了?”

    老四还未回答,康老大已抗声道:“二爷,众花仙身在仙藉,无辜惨死,您身为司法天神,自当一查到底。但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李天王若是想利用此事做文章,只怕您也要自我反省一二,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些闲话,供人背后闲言了。”

    杨戬冷冷地道:“老大,你这话,可透着些古怪了,这差事目下交给了李天王父子,他若追查得出,同殿为臣,我自代他欢喜,若追查不出,职责所在,我也会接手一缉到底,背后闲言云云,当真有些不知所谓了。”

    康老大脸上变色,被哽得说不出话来,半晌,道:“既然如此,做兄弟的无话可说。等二爷你定好计后,水里去火里来,我自会为你尽一份心力,但是现在,请恕兄弟鲁钝无智,只有先行告退的份了。”不顾老四等人连施眼色,转身便自离去。

    杨戬并不去留,老大过于方正,有些事还是少知道的好。又问了老四一些详情,知道众花仙已死之事,确是从李靖军中传出的隐密消息。他凝神细想,与哮天犬回报的消息互一印证,瞧不出其中有什么破绽,放下一重心来。忽又想起,问道:“对付无辜的凡人,老大方才和你们争执了些什么?”

    老四不好说,老六插口道:“四哥也是好心,沉香有李靖父子保着,一时动不了,但百花一案,又怕他会不竭余力地鼓动牛魔王。所以想着抓回他的父亲,作饵诱他上钩,最不济也能让知内情的人证少上一个!”

    杨戬嗯了一声,看了眼老四,说道:“刘彦昌还阳不久,身体犹弱,先不要动他了,免得出事。毕竟地府被掀,泰半也是因为他被私刑打入十八层地狱。此事可大可小,宣扬开来,终也是一场麻烦。为今之计,还是以逸制劳,抓紧盯住各处动静,再徐图后计。”

    他只当百花已死,反不愿多事惊动李靖等人。沉香无人可救,立不了功,一切便不重要,最好能说动牛魔王坦承罪行,到时自己出兵围剿,才能归理成章地逼得老牛反助沉香。百花自有取死之道,就算捅上天廷,大不了将她私助沉香的事当成说辞。王母娘娘容得了他私杀东海四公主,一干小小花仙,也不会放在心上。

    镜外的百花有些悻悻不悦,龙四看在眼里,劝道:“百花姐姐,你也莫怪真君了……他后来向我解释过,说知道牛魔王胆小,不敢将你怎么样的……”众人虽见杨戬的神情不象另有安排,但想到多年来对他的误会,生怕这事也别有隐情,都不忍再多说什么。

    安排一通人事后,将瑶池与孙悟空的赌约也说了,这件事胜负无关大局,能激着猴子去收拾残局,杨戬反而庆幸落个了清闲,令梅山兄弟只须照应好凡间的安宁,余下事便由着孙悟空去折腾。三十万恶鬼,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正好羁绊住这猴子,免得他有暇帮沉香来给自己添乱。

    余下数日里,梅山兄弟分头按计办事,消息源源不断传入真君神殿。杨戬处理困在瑶池时的积压公务之余,便是专心分析各势力的动向意图。沉香的近况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却每每令他生气不已,那孩子为情所困倒也罢了,却是在小玉丁香间摇摆不定,丁府与千狐洞两头奔忙。得知孙悟空和小玉有着深仇之后,更只顾着劝慰小玉,连救百花的正事都抛诸了脑后。

    这日在房中批着判案文牍,杨戬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这么个外甥,三妹,你怎么就给我添了这么个好外甥呢!默想到沉香近来的行径,更是一阵烦恼,搁下笔以手抵额,神色疲惫不堪。

    他数千年来极少饮酒,大醉后又在银河边过了一夜。纵然是神仙之体,寒气侵蚀之下,直到现在仍然头痛欲裂。拿起文牍勉强再看几行字,终是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床榻,似是想着休憩片刻。

    靠在榻上,按了按额角,双目方闭又睁,总觉得还忘了些什么。刘彦昌!杨戬一下想起,沉香大闹地府,抢回魂魄还阳,但刘彦昌只是凡人,这般活过来不过权宜之计,待到身体生机真正断绝时,魂魄不能依附,沉香就算彻底毁了地府也没有用处。

    眼下情形瞬息万变,沉香的法力,自保是绰绰有余,万一刘彦昌被挟去作饵呢?老四能想得出,别人也不会想不到。这书生是个甩不掉又累死人的大包袱,偏还得尽量护住他周全。

    再深一层思忖下去,刘彦昌现已年近四十,三妹就算立刻出来,也不过厮守个三四十年光景。除非刘彦昌能在这段时间内修成不死之身,可他有这个资质么?罢了,三妹,地府之刑,已证明我法术有效,日后刘彦昌必能替我照顾于你,不会变心。我既误了你近二十年夫妻之乐,便还你个天长地久罢!

    众人只见他先是神色疲惫,靠在榻上休息,猛然间直起身子,像是想到什么要紧之事,蹙紧眉头。沉吟半晌,脸色变幻不定,一忽儿有怜惜之情,一忽儿又有鄙夷之色,恢复平静时起身出门,挺直的背影再看不出半点先前的倦意。

    “二哥,你要去哪?”三圣母刚想着去抚平哥哥展不开的双眉,又见他有所行动,被带着一同离开。她一直在华山下,对事情过程最不熟悉,只能问众人。众人哪猜得出杨戬心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知。

    杨戬离了神殿,径向东行,不一会儿云下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但见海水清碧,烟波浩淼,壮阔中带了几分清旷,又行了一阵,潮音蓦然大起,如同无数铜锣大鼓相协奏响,却是只觉其奇不觉其噪,有如高士清啸高歌,惊世骇俗中透出高爽清逸之意,令人杂念全消,直欲手舞足蹈,欢愉无限。

    前方不远处三两孤峰突起,云霞闪烁,祥瑞万端,杨戬稍一凝望,落下云头,拈动隐身诀悄然潜入。众人看去,这岛并不算大,却是布置得匠心独具,清雅绝伦,异卉仙草迎风摇曳,仙泉悬瀑叮咚轻盈,色如白乳般地点缀其间。这倒也罢了,更有一座庞大宫殿占了岛上三分之一的空地,白玉为柱,水晶构墙,与碧海青天交相辉映,庄穆雄奇到了极点。

    “这是福禄星君的居所,他来这里做什么?”

    百花为刘彦昌讨寿时来过一趟,印象实在过于深刻,虽生着闷气儿,却也不禁好奇地叫出声来。众人一惊,隐约想到什么,但看一眼缩在角落的刘彦昌,却是谁也不敢相信。

    就见杨戬隐着身形,缓步入内,不曾惊动半个人。穿过正殿,花苑里设了瓜果小宴,福禄星君与仙友正下棋赌酒乐呵着,时而苦思冥想,时而谈笑风声。杨戬停步观察棋局,刚刚开局,想必有一阵好下,福禄星君暂时怕是脱不了身,正好方便行事。

    福禄星君住处他并不熟悉,但天机宝册既是总统三界福禄功德的法宝,放置之处必有祥光瑞气,在他的神目下自然无所遁形。便这般寻过十数间殿舍,终于在书房里找到一个暗格,祥彩流转不定,大异平常,当下默运法力,暗格缓缓中分,五彩霞光破空冲起。他早有准备,神目里银芒倾出,生生将那霞光又逼了回去。

    暗格里一封金色书卷恍如活物,跳跃挣扎无休,但终是敌不过杨戬的法力,霞光复敛回卷页内,慢慢静止下来。

    神识潜出细察,书房想是岛上重地,附近守卫森严,仙吏闲人都不敢任意闯入,当下拈动法诀,小心地布下结界,好让书房里的动静不至外逸,那天机册毕竟也是法器的一种,没有福禄星君的咒法相助,纵然他法力通玄,也必然要大费一番功夫。

    天机册在暗格里明灭不定,时而逸出一两缕霞光试探,时而收敛起来,黯淡得似是要褪色化成无知木石。有时更是颤摇着书页轻跳几下,一付生着闷气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杨戬看得好笑,伸手取出,天机册在他手里扭动不止,卷身里扣外合,蹭着他的手腕,竟是开始撒起娇来。

    “果然是他做的!”看到杨戬开始默送法力,控制住天机册异动,一页页地查找着姓名,百花仙子再无怀疑,“可他不是恨死刘彦昌了么?”

    见了此时此景,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刘彦昌千年的功德,都道来得蹊跷,却原来尽数得自杨戬!三圣母已跌坐于地,语不成声:“二哥恨他,可为了我……为了我……为了我这有眼无珠的好妹妹……”

    “杨戬大哥,你难道不明白,你走的路有多危险?”哪吒一步步后退,直到贴在石壁上,退无可退,“你的功德,可以护你逢凶化吉,转运消灾。你怎么能,怎么能全让给那个混蛋!”

    沉香是彻底地呆了。如果说之前,虽被舅舅感动,但毕竟父子连心,父亲无辜惨死,还在地狱受苦三年,无论有什么理由,舅舅做的都太过份了,足以构成自己与他为敌的原因。可是如今……如今……想到将要发生的一切,寒意从心底生起,如今,该如何去原谅自己!

    众人或惊或忧或心神不安时,杨戬已在天机册中寻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担心,不知自己的功德能否让一个凡人长生不死。大约计算一下,唇上便带了笑,原来他竟也积累了不少,想来是在灌江口处理公务时攒下来的,他从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不想今日到底派上了用场。嫦娥一阵心神摇曳:“杨戬,为什么我从未发现,你的笑容是如此动人,温暖而柔和。你自己呢,怕是也不知道,否则又怎会总是眉心不展。可是你的笑容,竟是为了那个你恨之入骨的人而绽。杨戬,值得么,你值得么?”

    又找到刘彦昌的姓名,他懒得去算这书生的情形,一个凡人纵然一生与人为善,也最多图个好来世罢了。当下松开手,神目中又射出银芒,将天机册定在半空,天机册挣扎了一阵,想是知道他并无恶意,渐渐驯服了下来,温顺地由着他翻到需要的页数上。

    金色的轻烟从书页里笔直上升,凝成一颗圆陀陀的命珠物件。那命珠虽呈金色,却又光彩晶莹,净无纤尘,随金烟的注入渐渐扩大,灵动幻化无休。也不知过了多久,珠身一震,蓦地里寒芒流照,飞行若电,在空中结出夺神眩目的异相来,待到静止之时,命珠已化成杨戬的姓名生辰,庄严清贵,金辉四射,大放光明,只照得书房里有如烈日当空,不可直视。

    知道有结界护着,再大的光亮动静也传不出去,杨戬只顾再次翻动天机册,停在刘彦昌的页数上。这书生的命珠凝结自是简单无比,微光中一颗小小白珠散开,名字生辰虽也高悬空中,却是黯淡无光,隐隐尚笼罩了一层黑气。

    刘彦昌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长达三年,感染了地府的戾气,虽然沉香抢回了魂魄还阳,但戾气对天机册中的命珠已有了相当大的影响。杨戬不禁摇了摇头,暗恼自己昔日的失控。幸好想到转功德给这书生续命长生,否则再有段时日,福德耗尽的身体就会真正生机全无,却让自己如何还给三妹一个完整的丈夫来?

    但功德是各人所积,难以随意转让的。杨戬又不知操纵的口诀,为今之计,只有用元神强行发动天机册,靠着大耗自身元气来维持转让时的运作。但见法力源源不断地倾注入册中,天机册一阵震颤,似欲抗拒,流霞散绮不定,再次与他神目中的银芒对峙起来。

    汗水从杨戬额上渗出,一声低叱,反手一指击在自己额上,神目中顿时光华大盛,将流霞寸寸压缩回书页之内。几乎与此同时,两行鲜血从他眼角滑下,按在额上的手指不住颤抖。又过了片刻,流霞尽数消去,银辉从书页里向上升去,生出偌大无匹的吸力。高悬的金色名姓扭曲变幻,被银辉强引出一道金光,注入册中,又折射到刘彦昌的名姓之上。

    金光如水,喷泉般浸透了刘彦昌的名姓,黑气慢慢散去,笔划也生动了起来,先是微光闪烁,渐被镀上金色光芒,居然也庄严得不可逼视起来。众人知道,杨戬正将自己名下功德尽数转给刘彦昌,都缄默无言,只看着杨戬脸色越来越白,命珠所化的名姓生辰也随之失色,金光剥离之后,黑黝黝地模糊难辨。

    神目剌痛至极,法力犹自从指上强行灌入,合力控制着天机册的转让过程。他只恐刘彦昌难以长生,直至自己名下功德已涓滴无存,才停了下来,将两人名姓变回命珠,先后收回相应的卷页之内。只是此时刘彦昌的命珠庄穆高贵到了极点,自己的却似要随时消散了一般。

    杨戬并不在意,多年来在司法天神职上确做了不少伤天害事之事,功德失去后果报自现,原本便在意料之中。但刚刚收回控制天机册的法力,难言的疲惫陡然袭来,眼前一黑,险险便晕了过去。众人就见他连接住天机册都来不及了,任它啪一声掉在地上,就地坐下运功调息,半晌才缓过劲来。

    天机册在房中飞舞不定,似要寻隙飞出,幸好有结界困着,只得无可奈何地四处盘旋着。杨戬收功起身,勉强提起法力将它摄下藏回暗格,却再没了先前的轻而易举。盖起暗格时身子一晃,急扶住墙壁才不曾摔倒。

    他脸色极差,又站了许久,才有余力收起结界,拖着步子向外走去。龙八想起后来积雷山一役,恍然道:“难怪那次那么容易打败他。我还奇怪,就算合我们众人之力,也不见得能将他伤到无还手之力——原来他是耗力过甚,未及恢复。”康老大神色间也微有怒气,杨戬法力全失受山神欺辱那一幕他是亲见了的。虽然仍是不能原谅杨戬为了妹妹而将自己兄弟抛弃,但毕竟对他已大有改观。想到他为了刘彦昌将自己弄至那个境地,也是愤懑不平。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八章 拎袍怒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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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岛上又走了一阵,杨戬勉强驾起云头离开,一边走,一边慢慢调息。他心神恍惚之下,原想着回神殿,行了半晌,却是一座苍郁高山横在眼前,竟来到了华山之巅。

    犹豫着降在半山,往下不远,就是囚了三圣母的洞穴入口。他已很久没去看过妹妹,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每一次面对,都只有无休止的伤害,虽然心甘情愿,虽然知道,那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成,但却不代表,心不会痛。

    毕竟是自己亲手将唯一的妹妹逼上了死路啊,她是该恨着自己的不是吗,杨戬,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心痛呢?

    摇了摇头,似想忘却这些杂乱的念头。他自知方才强转功德,已经元气大伤,若再放任着这般胡思乱想下去,两年前的那场大病,只怕又要重演一次。

    就在他欲驾云离开时,山下传来沉香的大叫:“小玉,小玉!”两条人影一奔一逃,已匆匆向这边过来。

    杨戬微微一愣,沉香?怎么也来了华山?向旁退了几步,隐在一丛花树之后。

    这个时候,好象沉香带着刘彦昌来见过自己,暗中跟来的小玉,才因此知道了父母之死与自己有关。三圣母想了起来,转头看向小玉,小玉想着那时的情形,默默点了点头。

    沉香已追了上来:“小玉,小玉!”小玉横剑不准他靠近,颤声道:“别过来,你是我仇人的儿子!”沉香青着脸叫道:“我不是……不是!”小玉哭道:“你是……为什么会是三圣母,她一直是我最崇敬的人,唯一能听我说心里话的人,我还在这里服侍了她三年,可她居然是我的仇人!”

    沉香急道:“可这不是我娘的错!”小玉惨笑摇头,说道:“那有区别吗?现实就是现实,是三圣母和孙悟空杀了我的爹娘!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我绝对不会放弃报仇——”

    杨戬皱眉听着,三妹当年用宝莲灯助孙悟空除妖,虽不算错,但终是有些过了。小狐狸心机单纯,爱恨强烈,沉香的情路,怕是要波折重重。想到沉香在两个女孩子间的摇摆不定,他不禁一阵恼怒,胸口一闷,急伸手紧紧按住,好容易才压下翻腾的内息。

    三圣母担心地看着二哥,又看向一边的小玉。小玉虽强笑着,却明显地有些黯然。当年,二哥一再要自己不能滥用宝莲灯的,若听了他的话,漫天神佛,能帮得了孙悟空的不计其数,何必要自己强自出头?还有当年的九灵洞……

    她歉然低头,不敢细想九灵洞尸横遍地的情形。但或许该谢谢那个复仇的妖怪——如果没有灭神阵,没有伏羲水镜的话,她还会怨恨多久?怨恨着那个可以为她舍去一切的二哥……

    小玉哭泣着离开,沉香仰天大叫一声,神情痛苦之极。刘彦昌也从山下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半晌,只道:“沉香,你娘她没有做错什么事。”沉香颓然蹲在地上,喃喃地只道:“可我失去了最心爱的人,你知道的,让她重新回到我身边,那该有多难吗?”

    “也许她本来就不属于你。”刘彦昌含糊地道,心思却不在小玉身上,话头一转,“沉香,我一直在想,我当初给你和丁香定下婚事,会不会影响你们一生,但现在看来,你们避无可避。”

    杨戬冷哼一声,移开目光不愿看到这书生。刘彦昌的行踪也有天兵暗中盯着的,他知道这书生近来都留在丁府之中,好吃好住,日子过得颇为舒坦,自然想竭力说服儿子答应,好结上那么一个有财有势的大好亲家。

    刘彦昌又劝了几句,句句不离和丁香成亲,末了,连沉香敷衍丁香时的话都搬将出来。龙八在镜外忍不住声声冷笑,沉香红着脸低下头去,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暗怨父亲说话全无分寸。但又想到后事,倒吸了一口凉气:“舅舅这时竟也在华山,等会儿,自己去千狐洞时,万一他跟了过去……”想到自己那时的作为,很可能全要落入众人眼中,脸上更是红得发燥了。

    但怕什么来什么,刘彦昌说了半天,就见沉香越发不耐烦起来,起身扔下一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驾云便冲上天离开。杨戬扫了刘彦昌一眼,不屑地摇了摇头,似在恼他连劝儿子都不会劝,随即也驾起云头,暗暗随在沉香的后面。

    他力有不继,不一会便落得远了。但已看出这外甥是往万窟山方向而去,也不急着追赶,在后缀着,慢慢调理内息。

    三圣母只知后来因自己之事与小玉分手,和丁香成亲,中间种种波折一概不清楚,因此不免有点担心地问道:“沉香,你和小玉……”哪吒在外冷哼一声:“放心好了,他和小玉可没什么。真是刘彦昌教出的宝贝!”三圣母不解地看着沉香,沉香低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他没想到当时杨戬也在场,更没想到会让母亲看到那一幕。小玉想替他解围,嗫嚅道:“娘,不怪沉香,是我逼他的……”三圣母更加不明白。

    这时杨戬已落地,隐形走向千狐洞附近的树林。洞前传来争论声。三圣母侧耳听了,有沉香的声音,有小玉的,还有哪吒和八太子,他们在吵什么?杨戬慢慢走近,沉香一步也不想迈,无奈身不由己,被金锁带着接近,终于看到了自己。

    哪吒急急地说着话:“沉香,我知道你遇到了点麻烦,你必须先跟我解决百花仙子的事。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好吗?”见他不动,伸手便要去拉他,道,“走吧。”

    沉香却挣了开来:“哪吒大哥,我帮不了你了。”

    哪吒一愣,怒问:“你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再给我说一遍!”

    沉香皱眉道:“这一切,都和我没关系了。”转身便要回洞里,龙八一气之下,拉了他便走:“你给我过来!”沉香不悦地问:“你干什么?”龙八道:“过来啊!”沉香反问:“干什么?”被龙八强拉到龙四公主当日身死的地方。

    龙八怒道:“还记得这儿吗?就是在这,我姐姐为你而死,你必须给我个交待!”

    沉香道:“对不起。”龙八道:“对不起就完了?”

    哪吒也跟了过来,说道:“百花仙子也是为了你才失踪的,至今生死未卜。沉香,做人可不能无情无义啊!”

    沉香却只淡淡地应道:“我只怕又要忘恩负义一次了。救出百花姨母,天廷就有可能赦免我娘,那就是说,我还是没有放弃。”

    三圣母越听越是心酸,转眼见到沉香手足无处放的窘态,强笑道:“沉香,只要你幸福,娘就很高兴了。”话虽如此说,但人人看得出她神色有异,显然伤心无比。她虽然自己愿意为了儿子而死,但这和沉香主动放弃救母决不是一回事儿。想到自己已失去了丈夫,儿子竟也如丈夫一般想过背叛,而唯一全心爱她的哥哥,却又被自己亲手推入深渊,一时眼泪在眶中打转,再难遏抑。

    就听哪吒嫦娥的惊呼传来,三圣母侧身装作揉眼,抹去了泪,这才看清楚,二哥苍白的脸上已浮起不正常的红晕,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耳边沉香的话语一字一句听得清楚:“我沉香欠你们俩的实在太多,不管今后如何,今天就一并来个了断!不论胜负如何,我沉香从此之后跟三界再无半点关系!动手吧!”

    三人动起手来,沉香竟差点伤了哪吒,龙八一脸悲痛,持斧割袍断义。嫦娥暗暗呸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只看了眼刘彦昌,心中骂道:“果然是一样的凉薄!”

    龙八割断的下摆衣袍在空中飞舞落地,杨戬已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只盯着那截衣摆出神,扶在树上的手生生抓下一块树皮。他调理过的内息一阵翻涌,也没想到去压制,只是翻来覆去想着三妹,想着沉香那一番话,只气得两眼发黑。喉中一甜,人半跪下去,血吐在地上,只溅得衰草点点殷红,如霜遍染,凄艳之极。

    三圣母再顾不上看儿子的表现了,抱住杨戬的臂膀想扶住他,却只能看着他晃了几晃,终是晕倒在地。幸而这时哪吒和八太子已走,沉香小玉也回了洞中,否则他只怕还有危险。哪吒重见此事,又见杨戬气得吐血,过去压下的火气又冒了上来,恨恨地骂道:“好,好,好你个沉香!难怪杨戬大哥要以名声和性命为代价逼着你上进,都这样了你还能说得出放弃,我真替他不值!他刚替你爹那个老混蛋转功德延命,就被你这小混蛋气得吐血,我杨戬大哥就是被你们父子俩硬生生逼到这一步的!”

    沉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小玉紧紧拉着他手,给他一点安慰。百花仙子张张口想为他说两句话,想想他的表现,终是无话可说。

    杨戬不醒,他们也离不开,三圣母不让自己去想那么多,只是跪坐在杨戬身边默默等待。天色渐黑,杨戬身子略动,似要苏醒,又过了阵子,才挣扎着坐起身子,调息理气。睁开眼,杨戬一拳击在地上,低低骂了声:“刘彦昌!”看他神情,若是刘彦昌在场,只怕马上便要迁怒于这书生。哪吒见沉香还在低头发呆,越想越气,轻声嘟嚷:“杨戬大哥还是这般护短的脾气,只怪刘彦昌,却不肯骂他宝贝外甥一句。”

    回到神殿密室,四公主惊问:“你怎么了,脸色好差!”杨戬疲惫地摆摆手,一下坐在榻上,低声道:“没什么,我只是最近有些累,累了……”四公主不敢再问,她看杨戬神色非比寻常,不仅像是受了伤,更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颓然与倦怠。她不知何事,也不敢乱说话引起他心事,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一说他最关心的话题,笑问:“沉香最近怎么样了,法力是不是进步了?”

    杨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随即冷笑道:“大有进步,八太子和哪吒联手都敌不过他了!”四公主觉得语气不对,更不敢乱接口,静了好一阵才用欢快的语气道:“有进步就好,我就放心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担心,都说外甥像舅,沉香是你外甥,能差到哪去?”杨戬无力地苦笑,沉香听镜外哪吒一声声冷哼,只想找条地缝钻下去才好。

    “像我?不,他一点也不像我,我也不要他像我。但我更没想到他会那么像……”杨戬顿住,不想再说,起身道:“四公主放心,杨戬并无大碍。我还要出去看看,你安心修炼吧。”

    离开密室回房,杨戬的步伐明显有些踉跄不稳。他原就伤了元气,又被沉香一气之下岔了内息,不调理一阵怕是难以应付以后的事。但想到自己付出一切心力栽培的外甥,到了这时竟还会选择放弃,气苦之下哪能安下心来静养?众人就见他才合上双目便又睁开,叹道:“我不甘心,沉香,我不甘心——”捂胸不住闷咳,比刚吐血时的情形只有更坏。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九章 变故怅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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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峰回路转,哮天犬来报,沉香对哪吒到底有几分愧疚,便变作了红孩儿的模样找到芭蕉洞,想寻隙救回百花,好暗助哪吒一把。但在洞中,铁扇公主对儿子的关心,到底是令他想起了母亲,决心暂且放下情爱,重新振作起来。

    杨戬心神为之一松,追问确定后,才微笑着令哮天犬退下。所岔内息仍紊乱不堪,但舒展的眉头,却显示出他完全不在乎自身的伤势。三圣母这几天来一直如坐针毡,担心着哥哥,又怕自己的担心会让儿子更加难堪。此时望着二哥欣慰的神情,心头一痛:幸亏沉香没错的不可收拾,不然二哥却会怎么样?

    牛魔王,已杀了那个多嘴又多事的女人,再无后顾之忧,总算一番苦心没有白费。打发走哮天犬,杨戬闭目独自盘算着,那孩子虽然迷途知返,但总不分轻重,有机会须再逼一逼他才好。事情到此时非进即退,这个冷酷无情的舅舅,自己终究还是要认真地扮演到底。

    没过多久,哮天犬一脸惶恐的又回来,嚅嚅地禀道:“主人,我……我刚闯祸了,失手……失手咬死了丁香……”

    杨戬一惊:“谁让你去找丁香的?”哮天犬对咬死丁香也有些内疚,呐呐地说:“主人,是四哥说百花仙子的事会牵累你,让我去把丁香抓来换小玉。要胁沉香之余,还能熬些灯油。我也没想要咬死她……”声音越说越低。

    杨戬还未说话,殿外人未至声先来,康老大怒气冲冲的问罪来了。

    “二爷,以前抓刘彦昌的事就算过去了,难道你就不怕再被人告发,重蹈覆辙!”

    杨戬按下性子,让哮天犬站到一边,呆会再找他算帐,皱眉道:“老大,你在说什么?”

    康老大怒道:“二爷,你还要瞒我不成?哮天犬咬死了丁香姑娘,她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你无论如何也不该伤她。”

    杨戬越发烦躁,瞪了眼哮天犬,心里埋怨其余几个梅山兄弟自作主张,但又不好多说,掉转脸淡淡地说:“我不过是按王母娘娘旨意办事罢了,丁香既然阻碍天条执行,就有该死之罪。这也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哪吒在外面不断摇头,杨戬大哥,你就是太骄傲了,从来不屑于向人解释。

    康老大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掉过头就走,临走还甩下一句:“不错,王母娘娘的旨意,二爷都已将三圣母关在了华山,更不会在乎一个小小的凡人。兄弟无话可说!”

    哪吒不满地念叨了几句,康老大一直没说话,他此时心绪乱糟糟的,见几个兄弟都在看他,显然是想向他讨主意,以后要怎么办。他低头想了半日,仍是无法接受他对自己兄弟的出卖,心生感慨,出言道:“他若告诉我们,我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帮他完成,多年兄弟,他竟如此瞒着,可拿我们当自己人看待了?”这也正是其他兄弟倍觉委屈不平的地方,其他人设身处地,也觉得他们确是情何以堪,无法接受。

    殿中,康老大一走,杨戬立时沉下了脸,唤过哮天犬教训:“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换了主人!”哮天犬原本就瑟缩着蹲在他脚边,被这一句话吓得不浅,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情急地仰头看着他。杨戬没有心软,冷冰冰地道:“你去做的事,我居然不知道,越来越胆大了。你究竟是听谁的命令!”哮天犬这时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主人,四哥说不能看您坐以待毙,所以……”

    “放肆!”杨戬一声厉喝,“他们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如果有可能,我不想有任何不需要的人死,你再如此不听命行事,还是趁早离开的好,免得坏了我大事!”

    哮天犬是真的吓坏了,这次主人要赶他走,怕是真的不会让他回来了,也顾不得别的,死死抱住他的腿,赖在地上:“主人,哮天犬再也不敢了,您别赶我走,我去想办法救丁香……”

    杨戬腿上用力,没甩开他,脾气也发过了,放缓了声音:“起来吧,别赖着了,继续去盯着,一有消息就来报,不许自行其事。”哮天犬如蒙大赦,一溜烟的去了。

    后来的事,众人或多或少总参与其中。从天廷与牛魔王对质,再到凡间第一次被众人围攻,杨戬确实出色地扮演好了他的角色。即使众人已知根底,仍是一阵目眩。那强辞夺理拒不认罪的强横,那在众人包围中凶狠而不甘的眼神,这种种,都只不过是他掩饰真心的伪装啊。

    天廷对质时,杨戬才知道上了老牛的恶当,百花根本没有被杀。暗惊之下,一边否认一边暗想对策,孙悟空见杨戬否认主谋囚禁百花,将责任全推给牛魔王,便又将玉树之事提了出来,冷笑着向嫦娥开了口:“嫦娥仙子,二郎神打坏广寒宫玉树一事,百花仙子可曾知道?”猴子虽不通男女情爱,但早猜到杨戬在此事上心结难解,成心要扰乱他心思。

    镜外的嫦娥低着头,心中难受。孙悟空事先和她通过气,须用玉树之事扣住杨戬,有了动机,杨戬狡辩起来便是不易。那时的自己,担心着朋友,恨着司法天神的无情,所以顺理成章,不假思索地答出两个字来:“知道。”

    杨戬微震,孙悟空的第二个问题又抛了出来:“是谁告诉她的?”自己清脆地回答:“是我告诉她的!”猴子得意大笑起来,“嫦娥啊嫦娥,原来是你把百花仙子给害了呀!”自己故意的失色,吐吐吞吞,却用眼角斜瞥了杨戬一眼,带着冷嘲,更带了几分快意。

    只是,为什么当这一切重新面对时,在杨戬神色间看到的黯然,竟会如此猛烈地炙痛了自己的心?

    嫦娥的泪,又落将下来。泪眼模糊中,孙悟空趁势直斥杨戬以卑鄙手段骗取宝莲灯口诀,又好整以暇地等着杨戬否认,扣死了若用宝莲灯就是欺君之罪的的话头。嫦娥知道,重提玉树,当众亲口承认是自己将玉树之事宣扬出去,已达到了孙悟空想要的效果。如非心神大乱,杨戬,会留下这么些明显的破绽,让留着自保的宝莲灯,成了欺君之罪的最好证明?

    王母回护杨戬,退朝后私下追问,杨戬唯有用百花以玉树要挟为由塞搪。却被王母一通责怪,认为可以正大光明处置百花仙子,结果闹到此种地步,当真是咎由自取。司法天神的唯唯诺诺,卑躬屈膝,令众人都为之默然。杨戬素来高傲自负,为何以前谁也不曾想过,这一切对他自己而言,岂不是更加的难以忍受?

    第二日的再度对质,最终演变成一场大战。沉香看着自己抡斧抢攻,听着孙悟空在一边的讽刺,“杨戬,看你怎么混的,连自己的亲外甥都帮着外人打你。”悄悄低下头去。他记得清楚,那一战,若不是舅舅冒险使出宝莲灯,很可能就会被自己纠合众人之力重伤了去。末了,终还是被服仙丹复生了的丁香,出奇不意地一拳击走。

    带着伤痕和疲倦回到神殿独处后,一切伪装才会卸下,这时的杨戬,只不过是个寂寞而脆弱的伤心人。牛魔王的对质,百花的未死,彻底打乱他了预筹的设局,后面该如何补救?顾不得元气未复,殚尽心力思忖着应对之策。百花仙子那次虽没吃多大苦头,却是有生以来没受过的惊吓,至今耿耿于怀。见杨戬还在盘算此事,不禁酸溜溜地说:“三妹妹,杨戬待你倒好,却将我们看得也太轻了。”她这话顺口带上了梅山兄弟。

    密室中,四公主照例问到外面的情况,杨戬满腹的心事,有人能听,正好宣泄,再加上四公主魂魄只能暂时存于定魂鼎中,因此也不必瞒她,便将殿上事说了。四公主沉默一会,期期艾艾地问:“你,是真的想杀死百花姐姐?”杨戬想起她们是好姐妹,不愿惹场口舌纷争,反正事已至此,也杀不了百花,只说道:“百花仙子是天下群芳首领,牛魔王不敢杀她。”

    忽想起凌霄殿上,嫦娥分明是与猴子事先约定好了,成心用玉树来扰乱他心神。暗叹一声,更深一层想到,难怪嫦娥一直以来对百花失踪之事毫无反应,牛魔王教他上的这个恶当,想来也和这月宫仙子脱不了干系。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能竭力补救了。

    四公主不明白他如潮的心事,犹在追问:“那你为何给自己找这个麻烦?”杨戬理了理思路,将如今的打算告诉了她:“沉香毕竟势单力薄,我将事情全推在牛魔王身上,逼反了他,必将成为沉香一大助力。更何况……”沉吟一会,方才对质时,他乍惊之下心神不宁,此时思考对策,反觉得只要利用得当,小心应对,因祸得福也未可知。因此心情渐渐好转,笑道:“更何况牛魔王之子红孩儿也不简单,如今又拜在观音座下,如果沉香运气好,能请动观音出面也未可知。”

    三圣母舒了口气,向百花道:“百花姐姐,你别再怪我二哥,他总是把一切都算好了才行事,不会伤了你的。”沉香却觉得不对,杨戬先前的神情,分明是不知牛魔王仍未动手,而且他也看得出,舅舅是真的很讨厌这个挑唆他妹妹的女人,欲除之而后快。不过,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放在心里。何必让他们再去责怪舅舅,百花自有取死之道,怪不得别人。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章 冰境袂飘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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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样清闲的时候并不多,杨戬总是很忙碌。刚应付走孙悟空变化潜入的骚扰,瑶池却又来人,让他去见王母。小玉当时也冒险潜进了瑶池,知道王母是要给他虚迷幻境。将此事告诉众人后,她又迟疑地说:“嫦娥姨母,他在虚迷幻境里,看到的是你。”

    嫦娥不作声,低头抚着玉兔,百感交集。百花却皱起了眉:“不对,他真正的秘密是改天条,怎么会……”一言惊醒,众人也有点奇怪,静下心看杨戬与王母对话。

    王母手抚虚迷幻境,淡淡地说道:“司法天神,其实这法宝说穿了一文不值,只要没有欲望,幻境就无可奈何。可惜的是,偏偏每个人都有欲望——由于每个人身处的环境,身负的责任,做人的原则等诸多因素错纵复杂,制约着他的欲望,而幻境,却给了他尽情放纵的机会——在对欲望的选择和放弃之间,其实蕴藏着很大的玄机。有的时候,选择意味着失去,而放弃却意味着拥有。”

    她扬手将幻境悬半空,向轴上的一个小小风铃一指,又道,“这个风铃可以折射出你的心智,你的心智受到影响,风铃就会响,你的内心陷入痛苦的挣扎之中,风铃就会纠缠到一起,在你的心智彻底改变的时候,风铃就会断裂。当最后一根丝线断裂的时候,也就是你的魂魄灰飞烟灭之时。司法天神,进去试试如何,这也算是对你的一次考验。”

    杨戬顿时明白,原来王母要试验他的忠心,面上装出惶恐之色,道:“我——小神——”心念电转,知道今天这一关无论如何也推不过去,所谓欲望,不过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自己想要的,救出母亲、一家人团聚、修改天条这些,万万不能让王母知道,而唯一已经暴露人前的欲望,就是——

    只听王母叱道:“去!”挥袖将他推向幻境之内,杨戬身形急旋,向图中飞落,便在这将堕未落的瞬间,当机立断,硬生生聚集法力冲撞向自己心脉。

    心脉是人身最为脆弱敏感之处,神仙也不例外,杨戬此举,便如以百斤大锤片刻不住地锤向自己胸口,借助重击之力控制意识思想,镜外众人自是不知,见他仓皇坠入王母的关卡,齐齐惊呼。

    杨戬被推入幻境,一个踉跄,堪堪站稳身子,回首望去,但见置身月宫之畔,清光流离,玉树瑰丽如昨,依稀数日前酒后所见,只不过当时是沉醉率性,而今却是极度清醒中面临着生平最艰难的考验,能不能获取王母信任,在此一举。

    心口一阵剧痛,死死压抑着心脉波动,视野里幻出那个魂萦梦牵的曼妙身影,广寒仙子依然是紫袂凌霜,秀容欺雪,却娉婷偎依在一个玄氅修长身躯的男子臂弯之间。

    杨戬心头一震,那人将嫦娥搂紧,侧过了脸,冲他诡秘一笑,杨戬如遭电噬,对方剑眉斜挑、星目带魅,不是自己却又是谁?

    风铃串陡然相撞,叮的一声脆响,如水激寒冰,众人吓了一跳,霍然明白,这铃声昭示着杨戬内心的激荡冲动。沉香咬紧了牙关,他见识过这幻境的神妙之处,境随心生,思此见此,念彼顾彼,一切私念都无所遁形,舅舅如何能不被所制?

    境中果然改易了景象,那个“杨戬”蓦地里消失不见,嫦娥恍若未觉,徐徐回身,对他嫣然一笑,纤手轻招,目光似怨如诉。

    杨戬垂下的双拳倏地握紧,深吸一口气,死死压抑着心脉波动,迈前一步,又退了回去。

    几番挣扎,深邃如潭的黑瞳终于凝向了那双清灵如梦的美眸,风铃颤抖不休,丁冬丁冬好听之极,众人听在耳里却如奏哀乐,王母脸色微沉,冷哼一声,显然是不满杨戬见到嫦娥的慌乱之态。

    四目相对,却听嫦娥幽幽问道:“杨戬,你喜欢我吗?”杨戬略一迟疑,缓缓点了点头,神色虽然凝重,却决无反悔。镜外嫦娥全身剧震,她第一次听到杨戬亲口的当面表白,却是在这么个诡异迷离的环境下,一时不觉痴了。

    幻境中嫦娥柔声道:“只要你放弃正在做的事情,就能得到我。”

    杨戬怔了一怔,道,“天廷还需要秩序,杨戬作为司法天神,不能看着天廷大乱。维护天廷秩序是我的责任。为了这份责任,我已经付出了太多,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嫦娥嗔道:“天廷、秩序,比我还重要吗?”杨戬沉默不答,众人只听清脆悦耳的风铃声时疾时缓,丁玲、丁玲铃的荡人心魄,三圣母被铃声晃得心烦意乱,伸手向那串风铃抓去,喝道:“不要响了!”自是抓了个空。

    半响,杨戬低声道:“和仙子比起来,一切都不重要。”众人一愕,三圣母心酸地想道:“在二哥心里,究竟还是嫦娥姐姐最重。可是,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让他看重。”

    嫦娥道:“那好,若让你在我和你心目中的责任之间选择其一,你会选择哪一个?”杨戬道:“我——我——”嫦娥道:“你犹豫了?”杨戬急道:“为了仙子,杨戬可以放弃一切。”

    缩在一边很久没动静的刘彦昌吃吃笑了:“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恨我入骨,自己还不是一样,可笑啊可笑!”

    刘彦昌刺耳的笑声尚未消失,风铃乱晃,铮铮声急,掩盖住了幻境中的一阵虚无缥缈的笑声:“有趣有趣,自我有灵性以来,也看过有人成功离开,但那是真正无欲无求之辈,像你这样心中藏有无限心事却能掩住,还能以假乱真,演戏给外人看的角色,我倒真未见过。”

    杨戬心头一凛,真力震荡,心口痛得几欲窒息,那声音叹道:“我还奇怪你是怎么保持心境清明的,现在才发现,你竟是用法力冲击自己心脉,可是这样会受伤你难道不知?”似是知道杨戬不会答他,也不等他说话就自顾自地说:“我就是虚迷幻境。我们这些上古神明遗留的法宝,时间久了总会通灵,自己也开始修炼。我已有了意识,但还没修炼出形体——不过你放心,王母听不到我现在的说话。我乃女娲法器,非是完全为王母所用,何况她也不过是……”突然似觉失言,不再开口。

    杨戬全心神放在和嫦娥的对答间,来不及揣测那幻境通灵之语,王母在境外听不到,伏羲水镜的神力却将这番话清晰传入了各人耳中,哪吒得意地瞄了眼刘彦昌,也不屑和他说话,只提高声音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杨戬大哥没那么容易放弃,不像有些人!”

    王母阴沉着脸,看到杨戬要将嫦娥拥入怀中的那一刻,终于忍耐不住,厉声喝道:“杨戬,你给我滚出来!”杨戬却高声道:“请求娘娘恩准杨戬辞去司法天神之职,与嫦娥共度一生!”

    王母目中寒芒一闪,念动法诀,将杨戬将从幻境中硬生生拉出,杨戬运功自伤,藉了这非人的痛苦隐藏内心大计,面对王母的斥责连虚以委蛇的力气也没有了,好不容易熬到她斥骂够了,满意道一句“若连你也奈何不了,还算什么法宝”,再将操纵幻境的口决和如何与幻境中人通话之法告诉了自己,用来对付沉香。

    镜外众人纷纷议论,都夸杨戬竟是在虚迷幻境中演了一出戏给王母,这份心志毅力当真是坚忍无比,又说平日总见他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纵是日后最狼狈的时候,他神情依旧淡然如初,然而骤见自己与嫦娥相依相偎的慌乱之态,才知这深沉莫测的司法天神,在男女情爱上实在单纯到了极点。

    嫦娥却惘然若失,他在幻境中种种言行,真的只是装成给王母看的吗?毕竟他差一点就抱紧了她,哪怕只是个幻影。破阵而出回到现实后,他和她,还能有那一天么?他当年迟疑着终是悄悄垂下的双臂,已经失去了拥抱她的力量啊。

    没人看到,杨戬在离去时唇角上扬,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那并不仅仅是骗过王母的欣喜,还有回思适才幻境中的甜蜜,那些对嫦娥的话,也是他确实想要说的,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卸无可卸的责任——

    也许,蛾子,我永远没有对你说这些话的机会,那么,至少,在幻境中,以假作真……

    将虚迷幻境在密室中放好,简单地和四公主说了两句,杨戬回自己屋中打坐,刚卸去铠甲,忽以衣袖掩唇,雪白的袖口移开时,已被鲜红浸透。众人才知他强抗虚迷幻境,所受的内伤之重,不亚于任何战创。

    杨戬脸色比白衣还要苍白三分,按着闷痛不已的胸口,显然元气未复,又添新伤,小玉十分后悔:“早知道我就不去盗宝莲灯和虚迷幻境了,累得……累得他又一场奔波。”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一章 孤注掷积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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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事实仍在按部就班又让每个人心惊胆战的继续回溯。三圣母侧身倚在神殿门口,看着小玉变成的飞蛾溜进后殿,趁杨戬召梅山兄弟议事之机,偷走了宝莲灯和图轴,闭上了眼,不敢去想二哥发觉后的焦虑忧烦。

    神殿之内,杨戬令属下去捉拿刘彦昌与丁香,想用这二人作质,先逼沉香放弃积雷山立功的打算再说,孰料刘彦昌却被康老大放跑了。

    康老大此时身在镜外回忆起来,瞥一眼刘彦昌,心说早知他是如此人,又何必助他,就由他被杨戬整治好了,也是罪有应得。又想起自己因看不惯杨戬种种不择手段之处,又劝不动他,赌气独自回了灌江口。再次相见,杨戬已兵败积雷山,还饱受了一通山神的折辱,不禁一阵黯然。

    镜中杨戬面对康老大的离去,外表冷漠行若无事,独自在密室里时,眼神却流露出阴郁痛苦之意,龙四公主的安慰也不能冲淡。老四不由得猜测:“难道,他是因为恼恨大哥离开,所以才出卖六弟报复?”

    杨戬勉强平服心情,竭力开解自己:“老大性格梗直,若不对自己起不满反而不是他了。再说,他这一走也可免受牵连。”然而想到当年灌江口“兄弟同心,九天十地,不离不弃”之言,心口大痛,内伤又再起伏。

    静下心来,转念想到外甥和两个女子之间的纠缠;听哮天犬说丁香苦苦盼来沉香与自己成亲,小玉却在婚礼上出现,引得沉香随她而去,丁香受刺激过甚,从此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眉头暗皱,心想沉香明明一心只在小玉身上,丁香痴念注定成空,却又无自拔,看来迟早要由爱生恨,若是不加引导,怕是害人害己,与其发狂害人而不自知,倒不如自己给她一个宣泄的机会,顺便捉到小玉再说。

    虚迷幻境的失窃却似并没让杨戬如何震惊,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这下王母娘娘可不会轻饶过我了。”他笃定王母还要利用自己阻拦沉香破积雷山,不会立予重责,而若非到了最后关头,他也不想拿幻境对付外甥。那孩子定力不够,万一失陷在境里脱身不得,就后果堪虞了。

    众人看着杨戬如何前去拦住丁香,三言两语就挑明了沉香、小玉与丁香相互乱麻般的情愫纠葛,句句直指要害迫得她无以言对,百花不由唧咕:“这个杨戬,议论外甥的终身大事俨然沙场老将,轮到自己怎么就成了呆子!”众人有些好笑,但见杨戬眉头一挑,似笑非笑,邪魅的神气,充满诱惑的话语,别说当局者迷的丁香,换做自己又如何能拒,如何能避?

    只见杨戬伸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拍,荡声道:“那就是我和沉香的事了——”声音低迷,如入梦魅音,方才还大叫:“你对沉香没安好心,你是不是要杀他?”的丁香被他弄得心神昏乱,终于上了当,任其注入神力和思想。

    龙八看着跪地抱头大叫的丁香,心疼地嘀咕个不停。哪吒喝道:“敖春,你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呢?”龙八一瞪眼:“我说什么,我说真君不管如何手段也狠了点。丁香招谁惹谁了,你看她多痛苦!而且,害得她三番两次地要杀小玉。”哪吒冷哼:“注入思想只能骗骗丁香那样的凡人,你又不是看不出,这仍是当年他控制刘彦昌时的那种道门密法,并不会给受术人带来什么痛苦。而且杨戬大哥元气大伤,施术的力度也不够——所以明明要丁香活捉小玉,丁香却只想着杀人——丁香的痛苦,根本来源于她自己的善恶念交战!”

    处置完丁香,杨戬刚回到神殿,哮天犬迎过来叫道:“主人,不好了,牛魔王在积雷山设了五道关卡,约定只要沉香李靖能破关,他便释放百花说出隐情。”见杨戬停了脚步,哮天犬知道事态严重,急急地又道:“现在已到了第三关,是红孩儿亲自布置的雷火阵,沉香正和哪吒等人前往翠云山骗取芭蕉扇,主人,您看现在该怎么办?”

    顾不上休息了,让哮天犬去积雷山继续监视,杨戬匆匆赶往翠云山。芭蕉洞前,哪吒正用枪逼住沉香变化的红孩儿冷笑连连,叫道:“铁扇公主,你不肯借我们芭蕉扇,我也不会将你儿子怎么样。但是,我们会将他带到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揍上一揍,一直揍到你肯借扇子为止!”龙八应声作势,扬靶便要押着假红孩儿离开。

    铁扇公主母子情深,哪还顾得上细想其中蹊跷?急声叫道:“你们住手,我借就是了!”手腕一翻,摄出芭蕉扇向哪吒掷去。

    杨戬隐在树后冷眼旁观,扇子刚到半空,他伸掌在树上一拍,借力飞身向前,抢在哪吒前接过了芭蕉扇。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扬扇横扫,刚猛狂暴的罡风从扇上生出,哪吒龙八等人怒喝声里,已被扇得无影无踪,只有红孩儿尚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知道这西贝货定是沉香变的,杨戬不愿当真动手交战,运扇连扇数下,终于将他掀上半空。沉香看在眼里,想起后事,啊了一声,三圣母有如惊弓之鸟,惊问:“怎么了?”沉香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什么。芭蕉扇没真的扇飞我,我又去神殿拿了回来。”他在心里寻思,难怪舅舅如此大意,他到了近前都没反应,原来接二连三的奔波劳累,已多少有些心力交瘁。

    杨戬委实是太累了。伤势未愈,还要周旋在不同人面前,扮演好一个生怕失去职位的下属,一个心狠手辣的舅舅。回了神殿,颓然坐倒在长榻上,疲倦感一阵阵袭来。将芭蕉扇搁在一边,他就这样坐着睡着了,连沉香持斧站到了一边都没有醒来。

    虽然明知他无事,但看着沉香手中闪着寒光的利斧,众人仍是心惊胆战。斧刃架在了脖上,杨戬也惊醒了,暗骂自己大意。在沉香胁持下来到密室,沉香拿起宝莲灯,冷冷地看着他:“虽然我知道你不会给我机会,但看在我娘的份上,我还是愿意给你一次机会。”一掌劈在他脑后,杨戬晕倒在地。

    哪吒已呸呸呸连唾三口:“什么机会,要不是给你混蛋老子延命,杨戬大哥会这么累吗?沉香,我看到你这臭毛病就不舒服,跟孙悟空学了几年,就敲锣打鼓的上华山,自以为占了上风就开始吹牛。杨戬大哥就算这种情况下也比你强,上了当都不知!”不用他说,沉香和别人也已看出,杨戬在沉香开口要宝莲灯时,袖中手指微动,已施法变出盏假灯,只是沉香一见灯就心花怒放,哪还顾得上真假。

    三圣母担忧地试探着去摸杨戬脑后,摸不出什么,但昏迷这么久,肯定伤得不轻。杨戬俯面朝下,也看不见气色如何,沉香在母亲背后呐呐地说:“应该没事,我没使多大劲。”三圣母回头,想埋怨,却又忍了回去。“可二哥原就受了伤,怎么经得起……”仍是觉得口气太严,咽下后半截话,等着哥哥醒来。

    杨戬头晕目眩,沉香那一掌委实不轻,加上旧伤,他真想就这样躺着,好好休息一阵。可是不行,虚迷幻境没找回来,芭蕉扇也丢了,如果沉香顺利破了积雷山,玉帝很可能真放三妹出来,那三妹……天条还是旧天条,却又赔进了三妹一条性命!不行,这一次他绝不能再失败了。努力克服越来越重的昏眩感,杨戬强撑起身子,三圣母担心地看着他。嫦娥想问问四公主,见她抽泣不已,不忍惹她更加伤心,只得转过头继续去看镜里的情形。

    密室中四公主在杨戬坐起时出声道:“他差一点就杀了你。”杨戬摸摸后脑:“我知道。”叹了口气,“这下没什么能阻止他破积雷山了。”四公主大概是在他昏迷时就想好了主意,此时便为他一一道来:“公然阻拦天兵确是不智,但你可以用维护天廷尊严为名,事先向王母娘娘请一道懿旨,那样的话,无论成败,你都名正言顺了。”三圣母感激地道:“四公主,谢谢你,这个时候还有你陪着他。”镜外龙四仍沉浸在忧伤之中,也不知听见没有。

    杨戬站起身,他自觉好了一些,就要按四公主所说,向王母讨旨,四公主却叫住了他,犹犹豫豫地问:“其实让沉香破了积雷山不也好吗?这样也能名正言顺地放三圣母出来。如果一定要改天条,危险太大,也不一定能成功。”杨戬想也没想,喝道:“不行!”四公主一吓,不敢再说话,杨戬发觉骇到了她,有些歉疚,想解释,但终是没说什么,只是叹道:“你不明白……”开启室门而去。

    但李靖太白金星等人出兵积雷山,毕竟是天廷朝会上议定的事,王母纵然跋扈,也还有些顾虑,杨戬暗自揣摩着她的心意,禀道:“娘娘,就算这次除不去沉香,您给哪吒的期限是在蟠桃会前。只要能拖延过时限,就算他们救出了百花仙子,也大可以一兴问罪之师。”

    王母沉吟,似在想着这权臣的话有几分出自真意,淡淡地道:“暗助牛魔王等于对抗天廷,司法天神,你且容本宫想想。”

    瑶池里一片寂静,杨戬静伺一边,心中暗急,但心知此时若再开口去催,保不准便要弄巧成拙,反增王母疑虑。又过了半晌,王母突然一震,失声道:“孙悟空?他怎么进了虚迷幻境?这是你自己找死,可别说本宫害你!”目视杨戬,说道,“这也算天意,杨戬,你立刻去峨眉取回幻境,然后立即赶往积雷山。万一沉香等人破了牛魔王的五道关卡,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小玉自然知道孙悟空为何会进入幻境,当日她偷去此物,原本便为了报父母之仇。可惜孙悟空三百年潜心佛学,竟是消磨得一点血气也无,在幻境中心如槁木,平平安安地便脱了身。当下简略地说了前因,想了想,又道:“说实话,那时的胜佛,完全便是无欲无求,后来若非被他整得太过凄惨,沉香,只怕无论如何,也不会助你反上天廷的。”

    说话间杨戬已赶到峨眉,小玉正为大仇难报默默垂泪,孙悟空在一边手持幻境大笑不止。偷袭擒下小玉,利用小这狐狸为饵,杨戬轻易便从孙悟空手里强换回了幻境,更不迟疑,回神殿召集人手直赴积雷山。他心中焦急,哮天犬来报,沉香已攻破了最后一关,只须进入洞里,牛魔王便会放出百花仙子,第三次上天作证。

    再不耽搁,杨戬扬手抛出幻境拦在洞口,看沉香不顾众人劝阻,冲了进去。他虽然有些担心,还是笑了,这孩子,毕竟有些可取之处,只可惜让刘彦昌教坏了。

    虚迷幻境困下沉香,拖住众人,趁机潜入洞杀了百花,那是杨戬在来积雷山前就想好的应对之策。如此一来,牛魔王百口难辩,非被逼反不可。沉香无功可立,不会害母亲枉送性命,又多出平天大圣这一助力,以后的事就好办多了。

    杨戬暗移向洞口,到底好奇沉香的表现,瞥向虚迷幻境。顿时,杨戬的脸色变得难看,沉香在里面,一眼看到了婴儿,再接着,便是小玉。

    不能走了,他原希望沉香能坚持一刻,好去行事,可这个外甥,没他看着,十有八九就要死在幻境里,好在王母还给了他控制的法诀。杨戬心下确实有些着急了,不杀百花,王母保不住他事小,就怕她不惜牺牲天规威严,借赦免为由,杀了三妹。

    别无他法,杨戬只能止步看沉香会做些什么,百花当时不在场,只事后听人说了,更是好奇,一边看一边问:“沉香,你是想到了小玉吧……咦,放弃了小玉?小玉,你也别难过,沉香虽然放弃了你,却是成长了些,有了责任感……”她话没说完,因为看见沉香原本是一脸愧色,听了她的话,虽看不见她,却扭头拧起了眉,显见是怒气冲冲,三圣母低头垂泪,也没什么喜色。她愕然,看向嫦娥:“怎么了?”

    嫦娥也不知向她说什么好。当年的沉香,委实是太不像话了,进了虚迷幻境,映出了他的心事,竟全是自己的一干儿女情长,全没把母亲放在心上。偏偏在幻境中,他还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对于自己的选择,还洋洋自得,一番道理说来,自己也佩服自己,却不知就差一步,这条小命,就要进了鬼门关。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二章 棒喝陷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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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玉的幻象消失,丁香的幻象又出现了,眼见沉香就要被幻境所迷,杨戬暗叹一声,知道先前算计已全部落空。

    和丁香双宿双飞之时,就是沉香魂飞魄散之刻,再顾不得百花,再顾不得被人发现,杨戬念动法诀,就在沉香对丁香说“谁也不能将你们从我身边抢走”时,扬声喝道:“不,有人能将你们从他们身边抢走。”

    三圣母抬起泪眼,这是二哥在提点不成气的儿子,可是听说这一役之后,他受了重伤,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伤得要紧吗?

    幻境中的沉香乍听杨戬声音,一点也不相信,问道:“谁?”杨戬暗暗生气,居然这时候仍是没想到母亲,口气冷冷地道:“你娘,三圣母!”三圣母心一颤,二哥……

    可是沉香仍没明白,娘又怎么会阻碍自己的幸福?杨戬说的,绝不可信,反驳道:“你胡说,我娘怎么会呢?”杨戬恼怒,你以为是在现实吗?这是虚迷幻境!我岂会将这样简单的东西拿来阻你破阵!不得已,只能说破了,却还要正话反说:“如果你不放弃救你娘,你和丁香就不会幸福的。”

    沉香此时回顾自己的表现,只有叹气一途,他怎么会那样的天真,现在看来,那时满满的自信,只透露出无法掩饰的浅薄与无知。对舅舅的话,他是一点也没相信,反而说道:“走出了你的虚迷幻境,我就能救百花仙子,天廷就会释放我娘。你是不能阻止我的!”

    释放?会那么容易么?那时的他,却认定娘和自己的不幸,都是舅舅一个人造成的,只要打败这个冷酷可恨的舅舅,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

    杨戬知道,一牵涉到这个糊涂外甥,他就有得气生,因此也不动怒,再次提醒:“如果你要和丁香在一起,就走不出虚迷幻境,就不能救出百花仙子。”沉香在内大叫不可能,外面,龙八等人听到杨戬的声音,悄悄商量,哪吒说:“二郎神就在我们身边,金星,父王,大家都看到了,是他在阻止我们营救百花仙子。”

    嫦娥面上变色,愤然问道:“三太子,你们就听不出他是在提醒沉香么?”哪吒痛恨地捶着自己胸口:“是,我一点没听出。我怎么这么笨!我怎么一点没往好处想!”

    沉香抬起头,低沉地说:“三太子,不怪你,是我的错。舅舅这时本可以不出声的,是我的缘故。那个时候,他不怕被我们看穿真正目的,因为成见已深,他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了。”

    沉香的神情,是奇怪的沉静,哪吒一愣,怒气又起,他怎能这样的平静,毫无愧色?可是看到沉香的眼睛,他竟滞住了,这一刻,那双眼睛竟像极了杨戬。

    当时商量的办法,哪吒仍记得清楚,太白金星担心不能人赃并获,李靖就出了主意,将杨戬引到关押百花的洞口。定计后分头行事,也无暇关顾虚迷幻境内的情形,他们是相信沉香能顺利脱出的,沉香也不负所望,向丁香讲了一番大道理,终于说出了杨戬盼望他说的话:“……我绝对不能放弃我娘!”虽然那个理由,仅仅是“二郎神,他一定是希望我放弃我娘”,杨戬仍是大大松了口气,再次问道:“你决定了吗?”沉香肯定地昂首答道:“我决定了。”

    “放弃谁?”

    “我选择,放弃我自己。只有这样,我才配成为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是你希望沉香做到的,也是你自己一直在做的。三圣母痴痴地想。二哥,我不要你放弃,请你等我,等我回来,千万千万不要放弃……

    话已经说到这,杨戬干脆再进一步,借着沉香的话,又点了一句:“三界内有很多事情是改变不了的,比如天规是三界亘古不变的定律,是不可改变的。”可惜沉香并没听出他的意思,反问道:“那我问问你,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杨戬无奈地暗暗叹息,这时让他想到修改天条,可能还不到时候,也无心再多说什么,敷衍道:“你的命运也是注定了的。”沉香抓住了他语中的漏洞,得意地高叫:“既然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你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劲来阻止我?”

    杨戬注意到众人不知不觉已从洞口散开,心知不好,一边注意着他们动向,一边问:“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明知众人想做什么,但沉香不平安出来,便不能抽身去应对后事。杨戬隐在石后暗自焦急,总不成虚迷幻境也和这孩子聊上了天,舍不得放人了?只得再追问一句:“决定了?”

    他是多虑了,像沉香这样一进去就为欲望所迷的人,虚迷幻境内不知遇上过多少,才不会有什么兴趣。就在沉香肯定地回答“决定了”时,镜内水光炸起,沉香从空中跌回地面,正落在龙八身边。

    杨戬还不及松口气,早做好准备的龙八已将幻境拿在手中,高兴地大叫:“证据在我手里!”而四散的众人,已将梅山兄弟拿下,包围了过来。

    太白金星仗着人多,口气强硬:“二郎神,你阻挡天廷解救百花仙子,到底居心何在?”

    梅山兄弟也被抓了,哮天犬不见踪影,就是来了也抵不了什么作用。杨戬心中暗恨,若非这段时间耗力过巨,尚未恢复过来,就是独力应敌又有何惧?可是今天,看来是没有幸理了。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他暗暗凝聚功力,一边思考对策一边冷道:“你们人多我说不过你们。”眼中扫视过去,人群中不见丁香,是不是刚才见到幻境中小玉时受到刺激了?也许可以利用。

    沉香就听自己说:“杨戬,就算你长了一万张嘴,这回也说不清了。”不禁一阵难过,要不是自己在幻境中表现太差,舅舅应该不会有这次的危险,差一点就死在他们的手上。心中一凛,竟又想起了昆仑山上的一战,也许,对舅舅来说,这一次真的死了,反是一件幸事。

    恍惚间想起舅舅在这样的情况下头脑依然清明,竟立刻将不见的丁香派上了用场,诈了他们一诈:“你们不觉得少了一个人吗?沉香,你至死不愿放弃的那个人呢?我若不能全身而退,丁香就死定了。”可惜,丁香回来的太早了些,要不然舅舅就可躲此一厄。当时自己确是心中一惊,在人群中一望过去,没有见到丁香,可是正心慌时,丁香忽然出现了。现在知道她是去制住了小玉,绑在了千狐洞里,那时没想到这么多,只是一阵欢喜,只道是杨戬的诡计落了空,反驳他的时候,还有几分讽刺。

    四公主是最为紧张的,她一直在密室中静养,杨戬回来,只匆匆换了衣服就走,事后也仅仅将事情说了个大概,至于自己,总是三两句带过。她知他厉害,虽有一些担心,见他回来无事,却也从没真正为他的安全烦恼过。这一次,只是听众人略提过一些,道他受了伤,又在宝莲灯的帮助下痊愈,具体如何,仍是不得而知。

    此时先见杨戬被围,知他最近元气受损,为之一惊,再见他于此情景瞬息之间又有对策,又为之一喜,芳心更偷偷为其骄傲。然后沉香下一句,又在她心上浇下一盆冷水。

    “你回头看看,谁来了? ”

    四公主屏息看去,丁香满面冰霜,已站在了众人之列。

    完了,这是她唯一的念头,忍不住再向杨戬看去,他心中是什么想法?不知道,一点也看不出,他是胸有成竹,还是不愿示弱于人?

    杨戬瞥见丁香,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叹,此计不成。想到在丁香身上施下的道法,心中一动,试着操纵她为自己解围。然而丁香爱恋痴迷,不为所动,杨戬摇摇头,这一段情缘还不知怎么解,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既然用计不成,只有硬拼了。

    三圣母靠在石壁上,心里直打鼓,虽然知道无碍,但还是想知道详情。沉香见母亲眼睛望过来,不等她问,抢先摇头道:“娘,我不知道,舅舅伤后流落在凡间,我追去时,康大叔已经带舅舅去了饭庄。我只听康大叔说……”忽地停住,康老大没详说,但言语之间,似乎那山神对舅舅多有不恭,当时只是没有多想,舅舅失去法力,遇着他必然有场气生,也不知……不知道的事,他也没有说,康老大却是想到了,嘴唇略动,忍住了没说。他也只是最后赶到,不知道前事,何必说出来让三圣母难过。

    哪吒更是不知道,他只看见自己在动手,逼开了杨戬。康老大不忍地看着失魂落魄的哪吒,这重情热血的三太子,他要是知道这一伤的后果,岂不是要急得吐血?身子一震,这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毕竟杨戬还是无事,这一出去可怎么办?

    他们兄弟已是打好主意,无论如何,杨戬出卖了兄弟,他们是绝不会再跟随他,欠他的情,以命相抵也就罢了。但这些人,三圣母和沉香是不必说了,嫦娥仙子神情一直不对,四公主看来也是动了情,哪吒现在就成了这样。除了百花,他们该怎么办?

    不及细想,嫦娥的泣声打断了思绪,众人一轮急攻,已将杨戬逼开,看样子是震动了内腑。杨戬气血翻涌,压下的伤势再度发作,情知不能久战,运法力强开神目,意欲击出一个缺口,先脱身再谈后事。

    倚在嫦娥怀里的四公主挣扎着坐起,龙八急忙扶住姐姐:“姐,你躺下,别……”四公主用力一甩,没甩开,愤怒地看着他。龙八追求丁香,情场中一番波折,已是过来人,看姐姐的样子,哪还不明白她的心事,如今对自己怒目而视,定是因杨戬之伤,迁怒于己,讪讪地收回手,转头向镜中看去。

    都知道杨戬的厉害,虽然不明白他今天怎么这样就伤了,但众人不敢大意,一人之力不够,干脆合而为一。六人联手,法力集中到沉香一人的斧上,杨戬就与这众仙之力硬拼了一记,神目剧痛,硬生生被反震出去,先是撞上山壁,再跌回地面,竟连控制身体的力量也没有。意欲站起,才一前探,身子一软,再压不住,一口血冲口而出。

    众人失声惊呼,心知杨戬性格强傲,决不示弱人前,之前屡次看他受伤,但至不济也要进行掩饰,不肯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吐血的样子,如今一缕鲜红喷出唇边,竟遏制不住,显然已经伤重无力。只见他苍白冷俊的脸容,衬得血色愈发鲜艳,仿佛皑雪孤梅,寒冬中任由那一天一地的萧杀肆虐。

    杨戬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抬眼,没有喘息之机,又是合力一击袭来,杨戬不愿待死,奈何浑身乏力,休说抵御,就是躲开也成了奢望。三圣母的惊呼堵在了喉咙,只是在石壁上抓得十指生疼。她不信二哥这样轻易就会伤了,他一定还有办法,瞧,他不是闭目待死,仍是冷看着逼近的杀招,他是一定有办法的!

    横地里窜出一条黑影,哮天犬挡在杨戬身前,竟是要替主人接下了这一记。他法力不高,哪受得住这六人合力?杨戬大惊,不及多想,贴住他背,刚刚凝聚的法力全数往他身上灌去,才输了一半,那一击已到面前,两人一起向后跌去,直撞到山石才停住。杨戬在石壁上靠定身子,顾不得自己伤势又重了一层,扶住哮天犬,半是感动半是惊讶:“哮天犬……”

    三圣母这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沉香,没事了是不是,是不是没事了?”二哥已经伤了,他们还能再做什么?伤得虽重,对二哥来说,也只要调养一阵子就好。哮天犬,回去之后,一定要去灌江口带他回来,解了无忧草的药性,让他继续陪着二哥。

    康老大也在想哮天犬,回去后就让他回杨戬身边好了,看来他最后那样,也不能说是被杨戬利用,别人心甘情愿的事,自己强替他出头,又是何苦来哉。杨戬既然已经伤重难治,也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样罪大恶极,就让哮天犬陪着他,也许他能好过些。反正自己兄弟,已经准备一死,也管不得哮天犬了。

    哮天犬哪里比得上杨戬,虽有杨戬法力护着,受了这一击,鲜血直喷,只觉得眼前一黑,好一阵才听见主人在叫他的名字。恢复意识,只见众人又逼了过来,他们还不肯放过主人!哮天犬心酸,主人的事,他不能说,可是他绝不能让这些人伤了主人,但不说出真相,又有什么办法阻止?他只能大叫:“不要杀我的主人!”侧仰头看见主人微微的不舍,只觉心中一甜,连梅山兄弟也不知主人的秘密,主人只告诉了我。这样想着,张开双臂,再度叫道:“不要杀我的主人!”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三章 护主赖忠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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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全都比不上哮天犬。沉香颓然坐下,他们,还嘲笑哮天犬的忠诚。他那时很生气,气这条笨狗,都被杨戬赶走过一次,还没吃够苦头,气得他大骂:“哮天犬,二郎神这样待你,你还这么护着他?”

    “不能泄露主人的秘密。”哮天犬想,“不能,主人信任我才告诉我,不能让主人的苦心白费。”他不知哪里来的急才,争辩道:“这一切都是王母娘娘的命令,如果不杀你,她就会撤了我主人。”杨戬原先心中大急,生怕这忠心的狗儿一口气将事情全部倒了出来,这时才略放心。心一松,顿时感到伤势沉重,又能听哮天犬说到王母逼迫,心中酸楚。众人只见他身形后靠,双目微合,可叹当日只得意于恶有恶报,从未曾注意过他难得流露的辛酸。

    龙八心虚地离姐姐远了点,他记得,沉香很够义气,知道他念着姐姐的仇,将这个机会让给了解他,对哮天犬的辩解没有理会,而是说:“二郎神,能不能饶你,不是我说了算的。”示意他去报仇。而他,那天见着姐姐丧命的悲愤一起,哪管哮天犬说什么,王母再可恶,也没有杀了姐姐,还是抡起了钉耙。

    杨戬睁开眼,压制住一阵阵涌来的不适,勉力撑住身子不下滑,侧眼看着他们,泛起难言的苦涩。这些人,就算加上哪吒和牛魔王,平日里他又怎将他们放在眼中,纵是人多难敌,从容而退也不是问题,什么时候轮到这小子谈到饶不饶了。时势比人强,也许今天真的难逃一死,可是我怎能放心。沉香,你真以为你的本事行了,仗着这多人的力,你倒不以为耻,反以为功。

    没有人知道他这时想着的仍是沉香那三脚猫的功夫,哮天犬眼中只看到龙八高高抡起的钉耙,这挟着怒火落下的一击,肯定会要了主人的性命,腿一软,他跪了下来:“八太子,我求求你,饶了我的主人吧,八太子,饶了我的主人,我求求你……”知道哀求无用,他只盼能替主人度这一劫,“哮天犬愿意代主人一死。”

    龙八只想杀杨戬报仇,对哮天犬并没有多大敌意,吼道:“滚开!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但是杨戬今天非死不可!”

    杨戬一怒,这些小辈,真当他是俎上鱼肉,任其宰割么,虽然受了重伤,但若豁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拉个垫背的还不容易。可是……可是偏偏不能如此。三圣母被方才接二连三的打击吓得愣在原处,这时缓了一缓,才有行动之力,心痛地移步过去,触摸着哥哥唇边的血迹,那血,还是温的。手无力地滑落,正落在胸口,透过胸铠,传来轻微的震动,她连忙伸手揽住他的肩。果然,杨戬身子伏下,一阵低咳,强咽下再次涌出的血,他想挣起身,就算是死,也不能在他们面前落了下风,可是连日的劳累伤神,真的让他再无力动弹,挣了一挣,又无力地仰在石上,闭上了双目。哮天犬紧紧护着他,盯着龙八将落未落的钉耙大叫:“别,不,你姐姐是因为帮沉香,屡犯天规,我主人是司法天神,他不得不管呐!”

    沉香和龙八对视一眼,哮天犬见他们犹豫,生起了希望,转而去求沉香:“沉香,沉香!你忘了,在刘家村的时候,你舅舅是怎么对你的吗?”喘息一口,他接着说:“你过生日的时候,你送了一个长命百岁的金锁给你,他还给你加了二十年的阳寿啊。你舅舅是想好好对你的,是你自己执意要走出刘家村,他才不得不这样做。”

    当天的事,沉香都知道,因此不像母亲那样焦急,他只是坐在原地,呆呆地听,呆呆地想。一忽儿想到第一次见母亲时过的那三关,一忽儿想到翠屏山上闪着寒光的三尖两刃枪,一忽儿又想到丁香婚礼上看到舅舅的情景,竟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才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就听到哮天犬的大叫,转目向杨戬看去,正好杨戬也睁开眼,想坐起身,终是倒在了石壁上,那一抹一闪而过的回忆与感伤全收眼底,于是脑海中又浮起了初见舅舅的一幕,那个白衣翩然的男子,那个倏忽而至的天神,这样清冷的人,他的微笑却那样明亮,他的关怀却那样明显,而自己并没有珍惜,就像母亲一样……

    哮天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样多话,声嘶力竭地一条条说下去:“还有,害三圣母的不是我主人,是天条,是天规!”

    一番话,众人也觉得有理,又为他忠心所感,竟都有了些不确定,哮天犬再说不出什么了,他怕再说,就将主人的心事全说了出来,那样就辜负了主人的信任,只能重复地辩称:“我主人只是按律行事而已,我求求你们了,如果要报仇的话杀我好了,我哮天犬愿意代他一死,我求求你们了!”想到主人的苦处委屈,哽咽难言,叩头不已。

    杨戬原伏在石上不语,只是尽力凝聚法力,以待一搏,不料哮天犬如此举动。哮天犬,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怎么可以向他们求饶!话不能多说,伸手去拉他起来,但伤重无力,哮天犬又使上了浑身的力,竟是拉不动。哮天犬明白主人想法,但他不管,不管。主人,哮天犬做错了事,以后你想怎么罚都行,可是今天,我一定不能让你死。使力挣开了主人,不顾平日里对主人的敬畏,一手向后推去,不让主人拉动自己,苦苦哀求:“现在好了,我主人杀了不你们了,他完不成任务了,他也当不成什么司法天神了,对你们,不会构成任何威胁了。放过他好吧,放过他好吗?”

    杨戬无力阻止,痛心地后仰去,双手紧握成拳,三千年来,他何曾这样狼狈过?三妹,三妹,二哥是欠了你的,这一辈子也还不清!

    猪八戒最是耳软心活,被哮天犬一通哭喊,说得也觉颇有道理,迟疑着和沉香说:“徒弟,其实哮天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啊。”嫦娥感激地目视猪八戒,只愿众人听他一言。

    而哪吒痛悔地摇头,哪有这么简单,他出了主意,押杨戬上天廷,交给玉帝处置,而太白金星极不赞同,怕牵出王母娘娘,反让玉帝不好处置。最后还是猪八戒想到办法,叫过了丁香,低声问:“上次,我们围攻二郎神,你一拳把他打飞,用了几成力啊?”丁香不解,想想:“没怎么用力,也就一两成吧。”猪八戒对她附耳低言。

    杨戬料到是让丁香来对付自己,想到丁香上次那一拳,暗中警惕。

    丁香劝服了龙八,握拳向前,哮天犬也记得主人上次回来说起过丁香的事,大惊,那一拳下来,主人还活得了么,奋力站起来,挡在杨戬前面:“哮天犬愿代主人挨这一拳!”

    再不能让他替着受伤了,自己或许还能撑过去,哮天犬却是危险,杨戬一手搭上哮天犬的肩,借力竟站了起来,想推他到一边,怒道:“你给我闪开!”哮天犬大急:“主人,她要是用尽全力,就算你不死,也一定会法力全失的。只要哮天犬不死,就一定和主人同进同退!”

    丁香十分恼怒,她不明白,她收养了哮天犬两年,好吃好住,又替他治伤,为什么这狗对自己一点不念旧情,却对这十恶不赦的杨戬忠心耿耿。虽然在真君神殿已问过一次,气愤之下,再次问道:“你对我,怎么就没这么忠诚呢?”

    哮天犬从没想过要对丁香忠诚,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是我真正的主人,我不能因为受了你两年的恩惠,我就背叛我真正的主人。”杨戬心下感动,更坚定了不能连累别人之心。

    丁香恨意难消,想到哮天犬不仅把自己抓上天,还踩了自己的脸,更是火冒三丈:“那你也不该踩我的脸,我打你一拳不算过份。就让你在前面顶着。”

    再没时间了,杨戬手上加力:“你让开。”他这一阵休息,已恢复些法力,哮天犬哪能强得过他,急得大叫:“别推我,主人,你再推我,我就死在你面前啦!”

    杨戬顿住了,哮天犬,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而猪八戒还在说风凉话:“啊,这哥俩还挺客气的。”

    老六注视着,这时转头问康老大:“大哥,他对哮天犬,是真,是假?”康老大没明白过来,愣了一愣,老六低沉着嗓子说:“他不要哮天犬替他死,他能和哮天犬讲义气,却为什么要出卖我?难道我还不如哮天犬吗!”说着说着,语气渐渐愤然不平。

    康老大也想不明白,向兄弟叹口气,他是知道众人不肯放过他,所以故作姿态,赢得哮天犬的死心效劳吗?不,哮天犬无论如何也会跟着他的,用不着这番表演。难道在杨戬眼中,自己兄弟还不如他养的狗吗?

    丁香慢慢走出,哮天犬其实十分害怕,不由自主地后退着,但不管怎么退,始终将杨戬护在身后,杨戬向来不为发生过的事后悔感概,眼见丁香将要出拳,他知道这一拳的威力,万万不是哮天犬能抵受得住的。手扶在哮天犬身上,顺着他的步子踉跄不定,将法力传至他身上,护住要害。自己,有护身法力,又有宝铠,就算受伤也不会有大碍。

    三圣母跨出一步,挡在两人前面:“不,不要,二哥已经受伤了,不能再……”话未说完,丁香一拳已至,只觉拳风透体而过,还不及想什么,人被大力吸住,风驰电掣般后退,速度太快,竟是一阵眩晕。而众人看来,镜中景物急速变幻,根本看不清楚,只听到扑扑几响,镜面景物停住,这才看清,杨戬一身铠甲已尽数崩去,露出一身白色衣衫,从半空落下,撞断几根树枝,重重落在地上。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四章 末弩强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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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三人同落于地,虽然一下也昏头转向,但并无大碍。三圣母一下坐起来,方才一下猝不及防,坐在原处发了阵呆才想起发生何事,惊恐四望。

    沉香小玉落在十步开外,此时也过来,扶起母亲。嫦娥在镜外看得分明,杨戬就落在他们左侧不及百步之处,急着出声指点:“沉香,那边,看左边。”

    沉香向左望去,果然看见杨戬仰躺于地,身下压着几根断枝,昏迷不醒。三圣母心急,也不用儿子搀扶,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哥哥身边。来到近前,脚下一绊,直扑到他身上。

    沉香急来扶她起身,她却摆脱他的臂膀,就势搂住哥哥,将脸贴在他胸上,合上眼睛。

    心定了些,二哥虽然受了伤,可是心跳还是很稳定,应该不会有问题。放下这层担忧,那熟悉有力的心跳将她带向平静温馨的往昔。一下,两下,三下……紧张的心情松懈了些,嘴角泛起微笑,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只想偎在哥哥怀中好好睡上一会。小玉不知她是否受激过大神智不清了,想去叫她,被沉香拉住,示意不要打扰。沉香止住小玉,静静地跪坐在两人身旁,等待着。

    三圣母真的睡了,似乎还做了个梦,梦见什么看不清楚,反正很快活,二哥在前面,她在后面追,一下又好像被二哥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旋转。转啊转啊,她又是怕又是开心,又是笑又是喘……

    忽然二哥停下了,倒在了地上,她吓坏了,二哥是在吓她,她模糊地记得,二哥吓唬她,要她听话,对,是在吓她,她生气地摇着二哥,二哥还是不理她。

    眼前景物忽然变得清晰,不是二哥带着她生活的山间小屋,而是刘府中,昏暗的小屋,色泽暗淡的床铺。惊慌中又将耳朵贴在了胸上,二哥是在吓我,她固执地想,这一次我不上当了,只要听听心跳就知道……可为什么听不见?为什么没有!

    “二哥,二哥……”她惊叫,沉香见她先是在梦中笑得甜蜜如小女孩,忽然浑身颤抖,不停地低叫,知她被梦魇住了,轻轻推着她:“娘,娘,您在做梦,快醒醒……”

    三圣母满头汗的醒来,被沉香扶着坐起身,仍没从梦中回到现实,眼神迷乱地望着前方,渐渐落到地上,眼神归于清明,失声痛哭:“不,不是梦,是真的,都是真的……沉香,那次八太子无意弄伤了他,我去调理,他的脉搏几乎就摸不着……”

    沉香默然,无话去劝慰,在一片沉默中,只有三圣母断续的抽泣声响起,而杨戬一直没醒。三圣母止不住泪水,二哥向来是无敌的,最近却屡屡见他昏迷,每一次,都和沉香脱不了关系。

    阳光渐渐暗下去,一直静静躺着的杨戬唇齿微张,无意识地逸出一丝呻吟,眼帘微启,终于是醒了。

    杨戬这一下摔得极狠,只觉除内伤乏力外,浑身骨骼都疼痛欲裂。手臂撑地,想站起身来,才撑起小半个身子,手上劲力一失,又跌了下去。他几乎想再躺下去休息一会,可是哮天犬呢,他在哪儿?

    叫了他一声,听不见回答,杨戬举目望去,哮天犬躺在离自己十几步外,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又挣扎着动了一下,痛得几乎闭过气去。咬紧牙不让自己出声,再次叫了声哮天犬,仍是没有回答。恐慌袭来,虽然曾赶他离开过,但若真失去这个不离不弃的忠实部属,自己又如何能够舍得?

    一定要去看看他,杨戬再吸一口气,翻身撑地欲起,终究是身子发软,刚要站起,一下又栽回了地上。三圣母心痛不已,又做不了什么,绞着双手无所适从,只能看着哥哥,一步一滑,全靠双手慢慢蹭向哮天犬,白衣惹上了尘埃。十多步的距离,他竟用了小半盏茶的工夫。

    哮天犬功力远不如杨戬,若不是杨戬用法力护住他要害,现时已送了性命,饶是如此,也一直昏迷难醒。杨戬挣扎着来到他身边,知道如果不是伤得太重,哮天犬绝不会不答应自己一声,心中极是担忧。将哮天犬勉力托在臂上,轻摇着呼唤:“哮天犬,醒醒,你应我一声!”哮天犬口角挂血,双目闭合,胸口似乎都没了起伏。

    杨戬一阵心痛,这条赶也赶不走的笨狗,到底是自己害了他,与你无关的,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你为什么这么傻……怀中毫无动静的人,是熟悉到忽视的部属,那份固执到可笑的忠诚,是别人眼中的愚昧,却是自己孤独跋涉中唯一的慰藉,尽管这份忠诚,连自己也漠视了很久,很久。

    “哮天犬,你不能死的,哮天犬……哮天犬……”明知道无用,却忍不住不去叫他,期盼他能睁开眼,期盼他伏在自己身边再不离开,悲从中来,三妹、沉香,还有母亲,所有的亲人都恨我入骨,又有谁能为我不惜一死,康老大离开了,其他兄弟虽然未走,也都有了微词。是的,是我的安排,是我故意如此,可是内心深处,又何尝不希望,他们有稍稍的怀疑,有小小的信任,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只有你吗?就算不明白我要做什么,却绝对的信赖着我,以我的悲喜为悲喜,可是……

    “你为了我,这么做值得吗?”

    种种往事袭上心头,多方周旋的难处,众人不屑的视线,亲人憎恨的目光,爱人鄙薄的神情,尽管柔软的内心早已裹上坚硬的外壳,却依旧是伤痕累累。如今失去法力,还要躲避王母灭口的追杀,举步维艰,以后的路又要怎么走?

    我不后悔,因为我有我的目标,那里有我的至亲至爱,一切的一切,我早已作好承受的准备。而你,哮天犬,你值得吗?为了我,一个遭人厌恶的司法天神,一个并不如何重视你的主人,值得吗?

    杨戬身子颤抖,眼眶已经润湿,痛楚地闭上了眼,忍住自己的泪水,别过头去。而这时,怀中的哮天犬却动了。

    一声微弱的呼唤:“主人……”

    杨戬惊喜地转回头,不觉绽放出笑容:“你还活着,太好了,好……”

    哮天犬咧咧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第一眼竟是注意到杨戬微微湿润的眼角:“主人哭了。”

    杨戬没想到他会冒出这句话来,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他从不愿在人前失态的,这一次是没控制住心情,便移开了话题,转而道:“是我连累了你,你不该受这一拳的。”

    哮天犬摇摇头,轻咳一声,固执地说:“我看到你为我流泪了,哮天犬已经心满意足。”

    杨戬垂下眼睛,就只要这样么?虽然,我只是少少的失态,你这样就满足了么?心中正百味交陈时,怀中的身子一抖,哮天犬又没了动静。杨戬乍喜又惊:“哮天犬,哮天犬,你千万不能死!”

    情绪激动,再顾不上自己,杨戬盘膝坐下,便要运功助哮天犬调理。但他伤得如此沉重,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去救治旁人?法力涣散,强提数次也未凝聚得成。三圣母紧紧拉着他的衣袖:“二哥,你歇歇,歇歇再运功好不好,你这样不行的……”杨戬此时只怕这狗儿不治而死,哪里想得到太多?眼见不行,拼起残余法力,涓滴不留地全力灌向哮天犬体内。

    他此举已形同蛮干,法力送出,自己顿时虚脱,天旋地眩下向后便倒,晕了过去。哮天犬失去他扶持,晃了一晃,也栽倒在地。

    没有事,三圣母告诉自己,这一次没有事,不去想下一次,又下一次。转眼瞥见哮天犬,又是一痛,为什么不让他陪着二哥呢,有他陪着,二哥应该会好受一些。自己怎么忘了,哮天犬是跟了他数千年的,比谁时间都长。也许平时,连二哥自己都不曾在意,但少了哮天犬的陪伴,他一定会很寂寞,很寂寞。那次赶哮天犬下凡,便常见他看着书,想着事,习惯地伸出手去,在落了空时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怅然地收回。更何况,后来,他已经是那样一种情况,众叛亲离,寄人篱下,生死两难……

    忆及积雷山战后上天缴旨的情形,哪吒突然想起一事,又是着急,又是害怕地问:“沉香,你们后来,后来……没有难为他了吧?”沉香还没回答,三圣母已经惶急地接口:“难为?什么难为?沉香,你又做了什么?”哪吒黯然道:“我们本来听太白金星的话,怕让他上天会让王母难堪。但见了王母后才发现,只有……只有抓来杨戬大哥,拿住王母的把柄,才能要胁她放过你和沉香。所以,我通知沉香,让他去找……”他咬着嘴唇,看向杨戬苍白的面孔,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沉香呆了一阵,似乎想不起发生的事,脑中有些混沌,定了定神才说:“我和丁香去找舅舅了……”却又停下不说了,三圣母急问:“怎么了?”沉香垂下眼帘,吸口气答道:“没怎么,正碰上四大天王奉王母之命追杀舅舅,我赶上了,和丁香一起打跑了他们。”三圣母松了口气,康老大却知道他在避重就轻,虽然沉香的及时赶到,的确是救了杨戬,但他自以为是的那些话,对杨戬来说,却是伤害更深。

    杨戬到底修炼得扎实,醒来后静心打坐半晌,又恢复了一些法力,从脸色上看,竟已看不出受了重伤的痕迹。三圣母坐在一旁,看他闭目调息,也有了笑容,喃喃道:“这是二哥修为深,功底扎实,才能恢复这么快。那次也……”笑容一黯,却是想到了被龙八误伤那次,她为他调理,惊异地发现,二哥竟还存了护体的法力。

    她那时说了什么?“我这二哥修为深厚,他当年重伤至此,都还能残存了些护体真气。我来得及时,正好可以助他收拢内息。虽然人会吃些苦头,但却不会有性命之忧。”一字一句,亲口说的话在脑中回荡,如今只剩下了苦涩和自责,不管怎么样,二哥那时已是奄奄一息,她却只顾着安慰八太子,人会吃些苦头,不会有性命之忧……那样的苦头,二哥全是为了她才……

    杨戬再次为哮天犬疗伤,这回终是救醒了他,哮天犬迷迷登登地睁开眼,一晃又倒在杨戬臂上,叫了声主人。杨戬见他性命已然保住,心情好了些,微笑道:“放心吧,哮天犬,你死不了了。”没想到哮天犬却冒出一句:“饿了。”杨戬没有笑他,知道他虽然修炼了很久,却是一直没断掉五谷,这次伤得又重,失去法力,再不吃些东西怕还是不行。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五章 茅茨谁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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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中午,林中寂静无声,酷热难耐。杨戬见哮天犬昏沉沉又要睡去,知道他重伤后体力不支,急需食物补充体力。而此恶林处于绝地,连鸟毛也不曾觅到一根。杨戬站起身来环视四周,所在之处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峰,位于崇山峻岭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杨戬正在发愁,忽然山谷中淡淡的一袅炊烟,吸引了他的目光。杨戬大喜,他扶起哮天犬:“哮天犬,支持住,前面有人家,有人家就有吃的。”

    杨戬重伤后法力溃散,又强为哮天犬疗伤,身体很是虚弱。沉香他们一路跟随主仆二人下山,看见杨戬扶着哮天犬,艰难而行。走不了几步,哮天犬便支撑不住,要歇上一歇,每次都是杨戬温言鼓励,才又重新上路。

    这一段不长的下山路,自正午直走到了黄昏。在夕阳的淡淡余晖中,一座茅草小院落出现在杨戬眼前。小院的四周栽种着柳树,院中有的桃树下拴着一条柴狗,边上还有一株李树。哮天犬已经走不动了,杨戬半搀半抱着虚弱的狗儿,扶他坐在小院门口,自己上前叩打柴门:“请问,有人在吗?”

    “哗啦~”门一下子打开了,从内窜出一个瘦子,青着一张脸,端着饭碗怒骂道,“老子正在吃饭,哪里来的丧门星?”

    杨戬闻言心中一喜:“大哥,我们在山中迷失道路,现在天色已晚,能否借宿一宿?”

    那瘦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杨戬,见他脸色苍白,汗湿的卷发粘在脸上,很是疲惫。他斜眼看到杨戬身后的哮天犬,软软靠在竹篱笆院门上,半死不活的样子。

    杨戬见青脸瘦子右手作了个手势,一时没有领会什么意思,他忧心哮天犬,“大哥,您能不能先给点吃的,我兄弟都快饿死了。”

    青脸瘦子一瞪眼珠子,破口大骂:“天下哪里有免费的饭食?俺不开粥厂。老子眼中只认银子不认人。”

    杨戬一窘。他是天上的司法天神,身上怎么会有俗世的铜臭?倘若是平素游戏人间,自然会变出些银子花销。但是如今伤重沦落至此,真正是不名一文。见杨戬无银两,那青脸瘦子眼眉登时立了起来。

    杨戬耐着性子,好言求道:“大哥,你好心帮了我,日后当以涌泉答报。我兄弟是行走的商贾,在山中遇到了强人打劫,盘缠尽失。大哥今日施我一箪食,他日我赠大哥一万金。”

    青脸瘦子嘿嘿冷笑道:“我在这山中住了多年,从未听到有强梁之说。看你二人如此狼狈,倒像是官府通缉的逃犯?快点给我滚,不要把老子惹毛了,捆了你们去见官。”

    说完,青脸瘦子也不进屋,他蹲坐在地上呼噜呼噜喝手中的那碗肉粥,还咂巴着腮梆子。哮天犬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这碗肉粥在他眼中,胜过山珍海味。他别过头去,偏偏耳朵又特别灵。哮天犬呜咽了一声,用手捂住耳朵,哀哀对主人说:“我们还是走吧。我实在受不了……我们到别家去……”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软绵绵瘫了下去。

    青脸瘦子冷言看杨戬扶起哮天犬,阴阳怪气道:“别家,哼,过了这座山,二十里以外。像你们这样,走上三天就能出去了。”

    哮天犬一听还要走三天,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主人,我实在走不动了。”杨戬抱住哮天犬,抚摸他的头安慰道:“那就再歇一会儿吧。”哮天犬合上了双眼,他太困了,真想就这样睡过去,不要再拖累主人了。

    哮天犬刚合上眼,就被一阵凶恶的狂吠给惊醒。杨戬见哮天犬眼中有几分惧色,亲抚哮天犬的脊背定其心神。原来是那家养的狗,正在对主仆二人发威。那恶犬正逞凶,却被两道冰寒的目光所逼,吓得趴在地上,呜呜哀鸣。那青脸瘦子脸色一阴,他走到那狗面前踢它起来,骂道:“好歹你也算条走狗,熊成那样?丢脸都丢天上去了!”他将手中的残余肉粥全倒进肮脏的狗盆里,“快点吃,别让人给你抢了。”哮天犬眼巴巴的看着那狗狼吞虎咽,直咽口水。

    待那青脸瘦子一回屋,杨戬俯身从狗嘴下抢过那狗盆,那狗立刻就叫嚷起来。杨戬快步向哮天犬走去,却被那青脸瘦子追出来抓住了肩膀。“你这贼,要不要脸,居然抢狗的东西。”杨戬护着狗盆,对瘦子恳求道:“我兄弟都快饿死了。求求你大哥,就施舍这一口粥给我兄弟吧……”不待杨戬说完,那瘦子就劈手打落杨戬手中的狗盆,肉粥撒在沙石地上,那瘦子上前还在狼籍上踩了几脚。“你还以为你是谁?想抢狗食,你现在还不如一条狗呢。”杨戬怒指着瘦子,“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瘦子脸上的横肉跳了一下,“怎么着,你还要打架?”他忽然一拳击在杨戬胸前,杨戬身体本就虚弱,突然受袭踉踉跄跄向后退去。那瘦子跟着抬腿一脚,踹在杨戬腰上。那一脚力量甚大,杨戬被踢的摔倒在沙地之上。瘦子还不解气,冲上来对着杨戬一阵乱踢。哮天犬勉力爬过来要保护主人,却被瘦子一脚踢的滚出去好远。

    最后,青脸瘦子尽情殴打羞辱主仆一番,将他二人都丢出院外,才得意洋洋的回屋。

    “太欺负人了!”八太子恨恨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小人!”哪吒站在他边上,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

    镜中,柴狗摇着尾巴,已经将碎碗上的残粥舔食干净。

    杨戬挣扎着将哮天犬扶起来,他回望着小院,自嘲的一笑:“我现在知道,什么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主人……”听哮天犬怯怯的声音,杨戬回头看狗,却见他低着头,“我也是犬。”

    “不,你是我兄弟。”

    杨戬虽然看不见哮天犬的表情,但那话透出的自卑和委屈,令他心酸。哮天犬不比梅山兄弟,他虽然修成人身,却人人都知道他是自己手下的一条狗,平日在真君神殿一直是低人一等。上次被自己赶下凡间吃了许多苦头,对自己仍然是赤胆忠心,哪里去寻这样的好兄弟?

    看着哮天犬受宠若惊的表情,杨戬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顺手拣走他乱发上的草根碎叶。哮天犬忽然觉得鼻子好酸,真想大哭一场。

    天渐渐暗了下来,哮天犬卧在地上,看着杨戬运功恢复法力。他的眼睛已经有些昏花,杨戬的模样有些模糊了。恍惚间似乎杨戬在和他说话,让他不要睡去。哮天犬睁开眼睛,“主人,我方才作了个梦,好像回到了真君神殿,再也不会为吃喝发愁了。您赏给我许多肉骨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吗?”

    杨戬听哮天犬梦呓,轻叹道:“是我连累了你们。积雷山一事,天廷定然追究。梅山兄弟未与我会合,恐怕已经被李靖父子打下天牢。现在只剩下你和我,又法力尽失,忽然连一个普通的凡人都打不过了。天廷里那些个道貌岸然的神仙,此时想必他们的眼泪都该笑出来了。堂堂一个司法天神,竟然落到如此境地。”

    哮天犬听杨戬如此说,心中实在愤懑不平:“主人,您有没有想过,您这么做,值得吗?”

    杨戬没有再说话,他抱膝看着那夕阳,慢慢收去了最后的余辉。天一层层黑了下去,云层后朦朦胧胧的是惨淡的月。茅草屋内的灯暗了。一切寂静无声,连山中的狼嗥,草间的虫鸣,都消失在闷湿的空气之中。

    杨戬站起身向小院走去,哮天犬大惊,叫一声“主人”,便被杨戬用眼神止住。杨戬在院外随手折了几枝柳条,他进院先到桃树边将柴狗解了绳子,牵到李树上拴了。那狗甚怕杨戬,不敢做声。在李树下僵卧不动。杨戬顺篱笆绕了一圈,随意的将手中的柳枝插在篱笆之上。

    “他在做什么?”龙八看得莫名其妙。哪吒看那院落,看那僵伏的柴狗,有些古怪。他不及细看,杨戬已走到房门之前。

    杨戬试推房门,那门虚掩着。他闪身进屋,摸到桌上有只窝头。杨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一双假寐的眼中。杨戬取窝头刚出小屋,瘦子就跳下床就撵了出去。“臭贼,居然偷东西。我打死你!”

    杨戬见那瘦子上前与自己纠缠厮打,情急之下将手中的窝头向院外的哮天犬扔去。窝头落在沙地上。哮天犬勉力向窝头爬去。此时,杨戬已被瘦子打倒在地,那瘦子斜眼看到哮天犬的手已经够到窝头,火往上撞。他向哮天犬冲去,却被杨戬紧紧抱住他的腰腿,无法挪步。杨戬对着哮天犬大叫:“你快吃啊!”

    哮天犬将窝头整个儿塞进嘴里,粗糙的窝头卡在喉咙里,刺刺的难以下咽。泪水模糊了哮天犬的视线,他看到那恶人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了主人的身上,主人的身体慢慢的下滑,却仍然用身体硬生生拖住那恶人。哮天犬用手将窝头使劲往嗓子眼里塞填,眼泪和着沙土,涩了满嘴。

    瘦子胡乱打了一气,见杨戬已经倒在了地上,手仍然抓住自己的小腿。瘦子便去掰杨戬的手,忽然杨戬的手腕一翻,扣住了他的左腕。瘦子不防备杨戬有这一招,他运气力于左拳上,向杨戬的面门击去。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眸子,令他心生惧意,恍若吸至万年寒洞之中。

    瘦子只呆得一呆,便回过神来。刚才那拳不知怎么偏了,击在杨戬的肩上,杨戬向后摔去。瘦子抬脚向杨戬胸腹乱踢,杨戬伤重无力,任他作践。哮天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撞在瘦子腰上。瘦子回头一巴掌扇向哮天犬,力量之大,哮天犬口中的半个窝头都被打飞。瘦子提起哮天犬,一连几十个大嘴巴,将哮天犬的牙齿都打落数枚,满嘴的鲜血。瘦子恶声恶气对哮天犬道:“你给我怎么吃下去的,就给我怎么吐出来。吐不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牛耳尖刀,“吐不出来,我就剖开你的肚子,挖出来好好找。”

    “你住手!”杨戬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瘦子狞笑道:“你这样子,还想打架吗?让我饶了它也可以,除非你给我跪下。”

    “不可以啊,主人!不可以啊……”哮天犬叫道,瘦子狠狠勒住哮天犬的脖子,可怜哮天犬喉头“呃呃”发不出声,眼珠子都翻了上去。瘦子刀光一寒,已经划破哮天犬的前襟。

    惨白的月色下,杨戬低头而立,素净的白衣已经沾染了不少沙土污垢。他的卷发散开披在肩上,凌乱的几绺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

    瘦子手心有些汗湿,那人异常的安静,令他心中有些焦躁。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到底哪里有瑕疵,为什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瘦子紧张地看着地面,黄色的沙土上,慢慢沁出荧荧蓝光,一粒粒的破土绽出。空气是那样潮热,如同置身于渐沸的水中。雾气中,一朵朵蓝莲花摇曳妖媚,却是无根无蔓。

    瘦子见此异象,顿时有了胆气。他大叫起来:“你还在犹豫什么?快给我跪下。”

    起风了,云助风势快速的翻涌着,月亮在云层中忽隐忽现。蓝莲花绕着杨戬轻舞婆娑,触到他的衣衫发丝,花瓣便微微振颤,浓郁的花香缠绵如网。渐渐,那眼便无神了,那心便无主了。

    “跪下了,快跪啊。”瘦子紧盯着杨戬,心中暗暗默念。终于,那一片衣襟翻起,眼看就要如他所愿。忽然,一片厚云掩过来,蔽了那月色,捂了那世间一片的黑。

    冥冥中寂静无声,瘦子捂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心扑腾扑腾直跳。“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黑?”他的汗涔涔下来。“嗡~”先是极细极远,渐渐近了,如同大潮汹涌万马奔腾一般。瘦子浑身颤栗,黑暗中他大睁着眼睛,似乎即将看到东西,是世间最恐怖的梦魇。

    浓郁的花香,凝结在空中。蓝色的花瓣,瞬间破败。花心中,一翅翅几近透明苍白的虫子,鼓振而出。它们的羽翼薄如无物,它们的双瞳闪着血色的猩红。

    “傀儡虫!”瘦子的嘴唇抖得厉害,他用同样颤抖的手点指着前方,“那里,那里是主人允诺的血食。”

    伸出的手臂僵直了,前方空空荡荡,除了满地腐败的花瓣,什么活物都不存在。

    “吱~”不满如瘟疫般在傀儡虫群中散播。苍白色的小虫数量急剧膨胀,密密麻麻的铺天盖地。一双双诡异的眼睛,闪着禁忌的光芒,饥渴,亢奋,憎恶,沉论……

    “不,你们别来找我!”瘦子大叫一声,转身向后逃去。他的心是绝望的,没有人能够逃过傀儡虫的噬咬。他看着自己在奔逃,满身可怖的苍尘。“我在哪里,我是谁,他是谁?”灵与肉已经分离,瘦子的魂魄戚戚然无所依靠。

    “你犯下重罪,还不招供!”一声威严的喝问,瘦子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地面是纯净的黑色,冷酷无情的黑色。“小人,小人……”他抖得说不出话来,瘫在了地上。

    “你的罪,可大可小。因为你本就是一个傀儡,一切的过错皆是你背后的操线者。”上位者一步步走下来,黑色的大氅上银色的龙纹闪闪发光。他低沉的声音,严厉肃杀。如山的案卷,如沙的官司断夺,历练出了怎样的一双眼眸。任何罪人在这双眼睛下,都再难狡辩。

    “我,我该死。不要再问了,他,他老人家是……杀了小的吧!”瘦子以头抢地,他的手狠狠抓挠着脸面。

    “哦,你以为不说,就能够护着他吗?”轻轻一声冷笑,收在广袖下的手,虚悬在瘦子的天灵上方,“让我看看你这个可怜虫,究竟是什么皮相!”

    “啊~”痛苦的惨叫声中,瘦子在地上翻滚。他的形体可怕的扭曲变形,如同有一个可怕的魔鬼,被装在破麻袋中,嚎叫着无法逃脱。一对硕大的犄角,白森森的刺穿皮囊,声如裂帛。

    “这畜牲是……”杨戬正凝神看那厮现原形,忽然心神剧烈震动,眼前的一切即将如浮沙般幻灭。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六章 浮象匿幽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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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哮天犬伏在地上吞吃着窝头,那边殴打还在进行中,眼见瘦子挥拳连连,而他拳下的杨戬,已经无力抵抗,若不是瘦子抓住他的手腕,就要滑倒在地。沉香看着眼前舅舅受欺辱的场景,气愤之余,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母亲已经不忍观看,低头垂泪,小玉在旁不断劝说。而镜外哪吒和梅山兄弟怒骂声声,吵嚷着复仇云云。

    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呢?

    小玉看见沉香向瘦子和杨戬走去,俯下身像是要替杨戬抵挡拳脚。小玉惊呼一声,“沉香~”

    “你们别吵!”沉香忽然吼道,众人一愣,都看着他。一时间,静了下来,只有哮天犬呜咽着,使劲咀嚼窝头的声音。没有怒骂声,甚至没有打斗声。

    近处,沉香看到的是:瘦子的拳又急又重,落在杨戬的身上,却似乎是落在柳絮之中。而他和杨戬互扣的左臂,烂面条般无力垂下。那张青紫色的脸上,眼珠子往外翻鼓着,似乎就要窒息而死,空张着一张大嘴,却僵硬的无法吸入一丝空气。他始终无法摆脱那双眼睛的束缚,虽然那双眼睛已经很疲惫了,但只要望上一眼,就被拖入晕眩的暗黑虚无,再也无法逃脱。

    沉香俯下的身体忽然僵住了,刚才看见杨戬苍白的面容,幽黑的眸子时,沉香恍惚间有种心魂被摄的感觉,微尘一点,无依无靠,无助无告。他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像是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大家不要担心二爷,老大刚才和我说,他后来赶到救了二爷。”梅山老四在镜外说,康老大看着哮天犬和那个窝头,心情沉重,“我不知道那厮如此折辱二爷,百般刁难。唉,我……老四,我……”这个粗鲁的汉子忽然嗫嚅起来。

    梅山兄弟诧异的看着康老大:“大哥,这话怎么说?”他们话音未落,就见镜中梅山老大已经到了。他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鸡般将瘦子一把拎起,甩了出去。杨戬的力一脱,侧身倒在沙地之上。哮天犬见杨戬倒地不起,心中骇极,他滚爬到杨戬身边,已经力竭了,再也无法抱起主人的身体。哮天犬双膝跪地,将手插在杨戬的肩下,将他身子抬的稍高一些,可以靠在自己的身上。

    冷清清的月色下,杨戬的头低垂着,乱发遮住了眼。哮天犬在他耳边大声哭泣:“主人,主人~”杨戬却似什么都不曾听见。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原有的阵法打破,那时正是杨戬集中意念和瘦子较量的紧要关头。眼看就要逼迫那畜牲现出原形,虚空忽然破裂了,杨戬神识直直的一路坠了下去,脚下是无底的深渊。

    杨戬探臂急向边上抓去,却是光溜溜的一挂冰瀑,湿而脆滑,一抓即碎。杨戬冷笑一声,他凝神于右手,五指扣进,即将消融的冰层瞬间冻结。杨戬借力向上纵去,换左手扣抓……渐渐攀至崖顶,瀑底的颜色墨黑,慢慢变浅,顶部却是苍苍的白。杨戬知道,只要再上一步,就能脱困,他已经能够听到外界的声音,哮天犬在哭泣,这个傻狗儿,好兄弟。还有一个声音,好像是,是康老大!

    “主人,主人你醒醒啊……老大……”哮天犬一抬头,发现瘦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摸着竹篱要逃走。他指着那瘦子,怒骂道,“抓住他,杀了他!为主人报仇!”

    梅山老大却抱臂冷冷的站着,既不上前探看杨戬的伤势,也不阻拦那瘦子。他浓粗的眉头紧紧皱着,“哮天犬,二爷没有事的。一个凡人,能把神仙怎么着了?二爷常说,人在困境才能显出真性情,没想到他自己却是在偷鸡摸狗!”

    “老大,不是这样的,二爷全是为了我!”哮天犬浑身颤抖,“我们在积雷山……”

    “积雷山一役,梅山兄弟都被捉拿。二爷单单救了你这条狗出来,还偷东西给你吃。”梅山康老大讥讽道,“二爷待你这条狗真没说的了。可怜我的那些兄弟,我一路寻来,得到的却是兄弟们被打下天牢的消息。”

    说到这里,梅山老大气的一拳打在了桃树上。

    虚迷中,梅山老大的话,杨戬听得清清楚楚。“梅山兄弟都打下天牢了!”当时是我失算了,他们才会如此。非但如此,哮天犬也受我所累,陷入此困境。杨戬心思才略有动摇,指下的冰层开始融解,身下的一大片冰猝然与冰盖脱离,载着杨戬向下滑落。

    一拳下去,“卡擦擦”的一阵巨响,大地猛然摇动。康老大猝不及防,被晃的坐在了地上。扑楞楞,头上撒了一头的灰土。梅山老大晕头转向,他抬头看天,却只看到了一个窟窿。

    “怎么回事?”梅山老大跳了起来,他环视四周,这里竟然是一个破烂的山神庙,殿瓦都塌缺。庙里的神像不在主位,脖子里套根绳子栓在了腐木旁。瓦砾下传来呻吟声,康老大跳过去把瘦子扒了出来。他揪着瘦子的脖领子,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愚钝如他,毕竟也追随杨戬千年,见过些世面。

    “小人,小神是这里的山神。”瘦子哆哆嗦嗦道。

    “你是山神?”康老大有些傻眼了,他原以为作祟的只是山精野怪。“你既然是山神,为何要如此对待二郎真君?是了,想你下界小仙,不认识上仙也是有的。”

    “我当然认识杨戬!”山神脸忽现傲色,“我本是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座下执事,受主神一案牵累才被贬至此僻壤穷乡。”

    “你是黄飞虎旧部?”康老大肃然起敬,“你为何要设阵法困住二郎真君?是为了你家老将军吗?”

    “将军已逝,我也心灰意懒。”顿了一下,山神的语气突然激昂起来,“但近来三界都在传言,这二郎神六亲不认卑鄙无耻,尤其是对待自己亲妹妹和外甥的行径已引起天人共愤。谁不想有机会,教训教训这样的无情无义之徒,为三圣母一家出口气?我本是犯仙,今日又得罪了司法天神,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山神将一番话一气说完。康老大翘大拇指,大声赞道:“好汉子,你去吧!”

    山神暗自欣喜,庆幸自己急智之下,临时编出的话居然颇有效用。他遵从主人命令,在此主持阵法设计杨戬,却功亏一篑,被杨戬反客为主,差点将主人也牵扯出来。幸好这康老大鲁莽闯入,使得杨戬心神受损,自己才能逃脱。忽然,山神的汗涔涔而下,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康老大怎么会闯入阵中!”

    山神很快就看到了李代桃僵的神像,还有阵界的杨柳枝条,每一支无不巧妙破在关键之处。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好厉害的杨戬,你究竟是何时看穿的,又是何时破阵的。不过,你真的以为这仅仅卦相是艮了吗?他怨毒的眼睛转向杨戬,仅仅有哮天犬护在他身旁。今日事败,回去必然受主人责罚。看杨戬情形,神识还未回转躯体。他既是主人心腹大患,不若趁此良机,提他的头回去将功补过。

    山神正想着美事,却听哮天犬又惊又喜的叫着:“主人,主人你醒了!”杨戬垂下的眼睛慢慢睁开,倏然射出的凛冽寒芒,吓得山神跳了起来就跑。山神跑出很远,还惊魂于显圣真君法力之深不可测。

    吓退了山神,杨戬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刚才一刻,险死还生。虚迷中,梅山老大的话影响了他的心神,特别是康老大和那山神的对话,字字诛心。在冰瀑崩塌的那刻,指力过处,碎冰粉飞,他最后奋力一跃,终于出了幻境。

    山神虽然吓退了,但杨戬的心中一点也不轻松。就在他出幻境时,恍恍惚惚有一个声音在他心中低语:“你逃不脱的,你已经无法逃脱了。”

    梅山老大感于方才那山神对于旧主的忠勇,想到自己毕竟和杨戬作了千年的兄弟,还是要尽到兄弟的义务,况且看哮天犬饿的可怜,便带主仆二人去了哮天犬念叨的饭馆。

    菜一摆上,这边哮天犬就扑上去狼吞虎咽起来,那边梅山老大开始喋喋不休的劝说起杨戬。杨戬不理会梅山老大的说词,只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刚才主阵的原型究竟是什么?它隐隐有双角之型,还有那阵法……杨戬心中已经了然,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原来是兜率宫又走失了坐骑。

    艮卦属狗,坤卦为牛。艮卦山外有山,山相连。不动,止其所欲,坤卦明柔,地道贤生;坤六爻皆虚,断有破裂之像,明暗、陷害、静止。

    杨戬袖中暗测二卦,皆测出行不走,行人不归。方才阵中艮卦忽然变坤相,杨戬险些就要困在阵中,果然好险。

    想我杨戬落在这种地步,道祖要暗地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为何要让心腹使傀儡虫暗算于我?杨戬想到此处,不禁哑然失笑:是了,我杨戬已经是人家的一招死棋,是博弈中克制王母的绝杀。身为王母的心腹,招认出任何罪状,定然都是王母的指使;而招认的什么,需要招认什么,自然是随你道祖的心意了。傀儡虫,真是妙物啊!

    “是的,妙物啊。你逃不脱了,快要抓住你了。”极轻的声音,在杨戬心中讽笑着。

    杨戬神思困倦,听梅山老大发白日梦,好像在说“沉香”、“三圣母”。他勉强打起精神听下去,果然梅山老大在幻想王母娘娘的仁慈宽厚,特赦沉香母子。杨戬苦笑着,一旦沉香母子得以赦免,梅山兄弟的罪过也可以一笔勾销。但是,老大,这可能吗?

    康老大劝说了杨戬半天,却见他似乎心不在焉,不禁一拍桌子:“二爷,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看看你干的那些事!”桌上的菜碟都被震得抖了抖。哮天犬不满的看了康老大一眼,把剩下的小菜都倒进了自己的碗里,继续甩开腮帮子大嚼。哮天犬觉得,刚才康老大说的大义如同放屁一般,唯有填饱肚子才是真实的。他再也不要主人为了自己,而忍受他不该承受的屈辱。

    杨戬强打精神,分析利害于康老大,他道:“老大,王母娘娘不会轻易让玉帝赦免他们的。因为是关男女私情的天条,都是王母娘娘酝酿了很久,亲手订出来的。那是她的心血,放出了三圣母,就是践踏了她的尊严。”

    梅山老大恼道:“她亲手订的天条就一定是对的吗?”

    杨戬叹道:“她是至高无上的。只要你在她手下做官,就必须在她的框架之内来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你越出了这个框架,哼,就会被她从位子上踢下来。”

    杨戬看着梅山老大,梅山兄弟中,康老大最为耿直,却也是一条直肚肠,有些话便不能说的太透。于是杨戬话锋一转,“老大,你要记住一点,不管是什么位子,只要你坐上那个位子,你肩上就抗上了责任。你责任尽到了,你的位子才能坐牢。”

    梅山老大听了杨戬这话,气得站起来:“二爷,你就丢不下这个位子吗!”他看着眼前这个落魄潦倒之人,忽然觉得他很可怜,这位二爷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还在想着青云梦。他挖苦道:“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啊!你的法力已经没有了,你的位子也丢了。那些责任已经不是你的了!二爷,你真就丢不下这个位子吗!”

    位子,权势,如今都已经失去,但那份责任呢?

    杨戬伸出右手,掌心的纹路浅而杂乱,无论命运将他带到何种地步,他的责任已经深入了血脉骨髓,烙印进了灵魂。

    杨戬握紧拳,紧紧的握着,仿佛那就是一份无比沉重的责任:“我一定能找回我的法力。”

    “我要找回法力,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是的,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去做。你逃不脱了,再也逃不脱了。”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杨戬听的极为清楚,甚至能够辨出声音的主人是谁。看着自己的右手,杨戬的瞳孔骤然收紧,尾指指甲破损翻拗,一屑碎冰紧紧咬在指尖之上……

    沉香眼尖,他见杨戬神色异样,顺他目光看去,见杨戬右手的小指上,咬着米粒大小一物,有翅,几近透明,双目如血。

    “这个是什么?”沉香指着那虫儿,失声叫道。

    “傀儡虫!”哪吒识得此物,心神俱怖。此物封神中,有截教中人使用,害了不少同门。封神后,截教覆灭,原以为此害人之物绝迹三界,却不料在此看到。

    “有人想要算计杨戬大哥,大哥他,失去法力,如何是好!”哪吒手足冰冷,一双眼睛只呆呆看着那虫儿的身体,慢慢的丰盈了起来。

    “主人,还有我,我的法力。”哮天犬凑了过来,他谄媚的笑脸忽近忽远,杨戬一阵晕眩,他暗道不好。眼下能够助他一臂之力的,只有梅山老大了。

    杨戬咬牙站起来,凭感觉一把抓住康老大的臂膊:“老大,你得帮我!”

    梅山老大冷冷道:“二爷,我已经准备离开你了。但如果你放弃继续为王母卖命的念头,做兄弟的义不容辞。”

    杨戬急道:“如果我不是为她卖命呢?”

    康老大讽刺道:“为了你自己,那还不是一样吗?”

    杨戬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从齿缝里挤出:“老大,这几千年来,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梅山老大沉默了。自封神开始,几千年的兄弟情分,平心而论,这杨戬确实没有亏待他兄弟。不过,如今此人利欲熏心,累了梅山一干兄弟。他既已沦为宵小之辈,我康某人岂能再与他为伍!

    “是,杨戬,几千年来你没让我失望过,但最近一段时间,你却让我失望到了极点。”

    “别说了……”哮天犬惊慌的看着主人的脸,他的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梅山老大将杨戬的手,从自己臂上使劲甩落,大义凛然道:“你若再执迷不悟,别怪兄弟无情!”

    “康越石,你!”哪吒点指着康老大,怒不可遏,“若杨戬大哥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你害的!你可知道,他那时候,他那时候……”哪吒说不下去了,他不敢想象接下来杨戬会发生什么事。

    梅山老大的声音,哮天犬的声音,嗡嗡的如同从水面传来。杨戬一路沉下去,沉下去,渐渐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半边是倒悬的黑冰,半边是喷薄的赤焰。冰与火相斗,剖开了这无天无地的空蒙。极寒和极热之间,唯有那一线青冥可以容身,谓之无间道。

    无间道。

    杨戬行走在这无间道中,如履薄冰,因为他不能错,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就会永远沉论,永世不得翻身。

    魅影憧憧,业障渐起。

    苍白的脸孔,模糊的五官,唯有那鲜红的嘴唇一张一阖,吐着毒蛇般的嘶鸣。

    “嘻嘻,英雄一世又如何,最后成了鸡鸣狗盗之流,天界笑话!”

    “你六亲不认,贪恋权势,兄弟们原想跟着你图个进身,却不料是这等卑鄙小人!”

    “天上的月亮,可是你想摘就能摘的?仙子和猪都能结拜,偏偏正眼也不会赏你一个。”

    “舅舅,我的好舅舅,逼妹杀甥的好舅舅!”

    “沉香。”杨戬一怔,但他没有停下脚步,眼前的邪魅瞬间又幻化成了女子的轮廓,她的手伸向杨戬,泣道:“二哥,华山下好冷好黑,莲儿知错了,你放我出来吧!”

    杨戬咬咬牙,从她身边走过,邪魅在他身后指着他,尖声惨笑道:“我的好二哥,你好狠的心肠!你折磨了我二十又一年,你可知道,我在华山下,也足足诅咒了你二十又一年啊!哈哈,二哥,你算算有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我的好二哥,你可遭到报应了吗?”

    杨戬的心一阵抽搐,他脚下的无间道,受冰火相逼,越来越窄。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将那惨笑声远远的抛在了身后。前途迷雾重重,杨戬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唯有此路可走,无可回头。

    路尽了,却是英雄末路。

    杨戬想笑,他站在路的尽头,忽然觉得他所有的努力,隐忍,牺牲,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而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心又何尝不是呢?

    好累啊,真想这样睡去了。

    淡淡的一个眼神,淡淡的一个身影,擦身而过。

    杨戬猛然回身,不顾一切的,循着来路追去。他在青冥的小道上奔跑,如同归家的孩子般的奔跑着。暗色如同夜晚般笼罩下来,青冥的颜色在他身后蒸发消散。回家了,再也不远行,也不需要那远足的路了……

    杨戬终于追上了那个淡淡的身影,他轻轻跪了下来,如同犯了错的孩子。追思了千年的脸,亲切得就好像分别在昨日。

    那双手,轻轻的捧起他的脸。那双眼眸,是久违的温暖。

    “戬儿……戬儿,做个好孩子,做个听话的好孩子。”

    低语中,杨戬闭上了眼睛。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了,湿了那双冰凉的手。额上的银纹浮现,却是黯然无光,那是他的罪,背负了千年的罪过。

    邪魅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她俯身吻下去,只要她能够吻上杨戬的神目,就能彻底收了这个人的灵魂。忽然,她的眼中现出恐惧和怨毒,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没有了。那颗慈母的心,被人破腔而入,生生的抓碎了。

    邪魅捂胸倒退几步,她的身影淡的,几乎不可辨认。她的手上,是她胸中流出的热血,还有那不孝之人的假惺惺的眼泪。邪魅怒不可遏,她拼劲余力,点指着杨戬,骂道:“你这孽子!孽子……”

    杨戬低头不去看她,风带走了脸上的泪水。他的手,牢牢的攥着那颗破碎的心,那心中有个东西,在拼命的挣扎着,鼓动着翅膀,想要逃脱,却再也逃不掉了。

    很快,一切的幻相都将消失。被傀儡虫勾出的所有的幻相啊,即将重新回到他的心中,……

    饭馆中,哮天犬忽然发现主人右手尾指上,渗着黑色的血珠。

    “主人,这,……”哮天犬惊疑不定,杨戬微微一笑,将右手收在袖中,“只是被牛虻叮了一口,如此而已。”

    他的笑容很是疲惫,却又是轻松得意的,“这一次,是我抓住它了。”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七章 汹赫执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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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吒松了口气,他笑着,眼中闪着泪花。而康老大犹自糊涂,他茫然地问哪吒:“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并没有得到答案,哪吒一脸的轻松,根本没注意到他的问话。

    康老大唯有看向镜里,镜中的自己正大口地喝着闷酒,愤愤不已。那时的心思记得清楚,既恼杨戬不肯回头,又碍着几千年的兄弟情份,不忍心真扔下他不顾。许久,康老大放下杯子,生硬地说道:“二爷,你伤势不轻,回天廷是不可能了。一会我先送你回灌江口吧,也算是做兄弟的,最后为你尽一份情谊!”

    哮天犬劝道:“老大,你少说几句,主人他不是……不是……”杨戬看了他一眼,哮天犬余下的话到底没敢说出来,黯然低下头去。

    屋内一时寂默如死,外面的喧哗也慢慢静止了下来,安静得让人心悸。一片沉寂里,隐约的乐声响起,叮咚叮咚数声,煞是好听。

    微停了片刻,乐声又大了些,如玉珠泻盘,轻盈灵动,听在耳里说不出的懒洋洋感觉,仿佛春眠不觉晓,舒泰得只想沉睡下去。哮天犬的眼皮已有些挣不开了,喃喃地道:“好困……真好听……”头向下坠去,呯地一声磕在桌角上,肿起一块大包,却是浑如未觉。


    杨戬双目半合,神识渐渐昏沉。方才破去邪魅的恶念,已耗去了他全部的心力,此时只想随这乐声忘记一切,再不管身外任何事情。但舒适里渐多了些酸疼难受,周身如被绳索严缚,深勒入骨,骨肉都似要被勒碎一般。血水从五官渗出,他心知有异,但意识已被乐声牢牢困死,旋律的每一颤悠跌宕,都带得他周身大震,眼见便要崩裂心脉,魂飞魄散在当场。

    乐声蓦地远去,康老大的喝声破空而起:“二爷,二爷!”白色光芒烁如烈日,笼罩了整间屋舍,正是康老大提起法力护住了杨戬二人,一边大声叫道,“二爷,哮天犬,醒一醒!是魔礼海的碧玉琵琶,千万别被那乐声夺了神识!”

    有他强抗琵琶的夺命之音,杨戬低哼一声,心志顿复,挣起身子,好一会才看清眼前情形。康老大满头大汗,双掌环抱,正拼命催动着法力,叫道:“兄弟我先留下抗住,哮天犬,你快扶二爷离开,快点,快点!”不满归不满,但毕竟多年兄弟,蓦见情形有变,第一念头便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二爷性命的平安。

    屋外一人冷恻恻地笑道:“离开?他还离开得了吗?”一抹青光从门隙逸入,斗然爆涨,与白芒一触,轰地一声炸裂开来。气浪掀处,康老大立足不住,险些被震跌出去。但身后杨戬与哮天犬法力全无,他哪敢退开半步?

    僵持片刻,康老大双足不住颤抖,眼见便支持不住了。他急中生智,左掌蓦而上圈,真气螺旋外引,引动青白两道光芒一并向后侧墙壁撞去。同时右手翻出,奇准无比地打出法力,将杨戬与哮天犬自塌裂处送出,喝道:“快走,我来阻住魔家兄弟!”

    青光威力原在他法力之上,这一强引,顿将自己大半身的空门卖给了对手。就听屋外那人怪声道:“走?好啊,你比他们走得更快都成!”又一道青光撞入,正中康老大右胸。就见半空中一蓬血雨迸开,康老大未及哼出一声,已被击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

    “老大!”

    杨戬看得真切,心中大震,叫出声来。便在这时,剑光如雨,自半空直泻而下,劲风烁肤生寒。哮天犬骇得手足发软,和身扑在主人身上。但他全无法力,纵然挡在前面,只怕主仆二人,也会同时被绞得粉碎。但一条人影打横抢过,一根月刃戟势如颠狂,挽出密不透风的屏障,但听得呛呛呛之声不绝于耳,生生截下了剑雨的全部攻势!

    又是一大口血喷将出来,康老大半坐在地上,胸口血流如注,双手犹紧握着戟身。他抬头上看,眼中宛如要喷出火来,厉声喝道:“魔礼青,你这是什么意思!”

    半空之中,一人神甲皑亮,浓眉长髯,不怒自威,正是四大天王之首魔礼青。千余年前,魔家兄弟与康越石同殿为臣,彼此都有些交情。但四人封神时命殒杨戬之计,梅山兄弟却唯杨戬之命是从,见面时总免不了尴尬。此时,魔礼青更不与他客套,只冷然答道:“老康,我们兄弟是奉王母密旨,处诀二郎神与哮天犬,本没你什么事。现在你若识相离开,也还来得及!”

    康老大向地上唾了一口血沫,怒道:“姓魔的,你当我老康是什么人?”翻身欲起,又跌坐了回去。杨戬伸手扶住他,嘴角微颤,感动中杂着黯然,低声道:“老大,你走吧。你一人之力,怎么也斗不过他们四人的。”

    眼前情形,已绝难幸免。所有的心愿,都将随了自己的一死,灰飞烟灭,再难挽回。相伴千余年的好兄弟失势下狱,生死难料,就剩下了康老大一人,又怎么忍心见他为了自己,去以卵击石,自绝生路?

    康老大推开他手掌,挣扎着,到底站起身来。他目光严峻之至,看看四周的魔家兄弟,又看看杨戬,突然便仰天大笑,说道:“二爷,还记得当年你掌毙巨象,高歌痛饮的豪气吗?九天十地,不弃不离,我康越石言出必行!此生再无所求,只愿你回头是岸,让康某能在临死之前,再看到那个顶天立地的杨家二爷一眼!”

    魔礼青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老康,莫怪我不念旧情,只好将你也一并处决了!”以目视意,一边的魔礼红哈哈一笑,混元伞从背上疾飞出去。半空中撑将开来,光华烁处,顿时天地为之一暗,愁云惨雾四起。魔礼红拈诀一点,那伞微微晃动,喷出无数的烈烟黑雾,金蛇般的电光乱搅,直向地面三人扑来。

    康老大咬紧牙关,提起十成法力向上轰出。巨响声里,他双足深陷入地下,一张脸全成惨白。魔礼红笑道:“老康,你不成的,再接我一招试试?”一口真气喷到伞上,伞身疾转数圈,烟雾敛回,狂风咆哮如雷,却是生出无匹的吸力,要将三人生硬硬拖入伞内!

    哮天犬大叫一声,最先被吸向空中。杨戬急伸手扣住他脚踝,但法力已失,抓牢了也全无用处,身不由己地随之飞出。康老大狂啸一声,左手拉住杨戬身子,右手深插月刃戟入地,法力源源不断地送出,与那法宝苦苦与抗。

    他胸前伤口的鲜血浸透了衣襟,被狂风卷成雾气,整个镜面都蕴出隐约的红色来。哪吒心中感动,说道:“康老大,方才我的话多有得罪了,杨戬大哥没错交你这兄弟!”康老大面沉如水,半晌,只道:“我的命原便是他给的,还给他也理所应该。我倒情愿这时死了,也好过后来兄弟反目,倍加伤心!”叹了口气,闷闷地看向当时的自己。

    此刻地上的月刃戟也被寸寸吸起,三人眼见再难支撑。康老大性子虽然莽直,却也知这般下去决非办法。耳听得魔家兄弟狂笑不已,心念一动,索性行险,左手用尽全力,将杨戬的身子抓牢砸回地面,右手振腕提戟,暴喝一声:“我戳漏了你的破伞!”提气向上疾冲,利用那吸力人戟合一,身化流光直捅伞心。

    他这一冲竟是同归与尽之势,魔礼红担心法宝,心念到处,控制伞身便要避开。哪知康老大粗中有细,早猜到他必有一避,半空中一个转身,贴着伞沿逸到伞上,戟尖势如狂龙,猛力击了下去。

    喀嚓一声闷响,伞面镶嵌的两块祖母绿应手碎成粉屑,混元伞如受惊的孩童一般蓦然合拢,天地复归清明。但伞上大力传来,康老大也被震得直飞出去,栽倒在地,起身不得。

    但魔礼青手上青云神剑已凌空祭出,光芒烁动,不可逼视。三圣母大惊之下挡在哥哥身前,只觉眼前亮得无法视物,大地震动如狂,一道长长的裂缝从身前划过,险些将她深陷了进去。

    一名少年手举钢斧,法力从斧上运出,交错闪舞,在剑锋下闪动着清冷的光泽,青云剑志在必得的一击被强行化解,余力尽数击偏在地上。

    三圣母如释重负,眼中隐隐有水光闪动,轻声道:“你总算来了……来了就好,沉香,来了就好!”

    那少年正是沉香。

    哪吒转述李靖的意思与他,言道要赦三圣母必要押来杨戬上天,当庭指正王母,着他去寻杨戬下落。这一路找来,费了好几日工夫,一无所获。这天丁香闹着要找饭庄好好大吃一顿,无意闯入小镇之中。两人见不远处酣斗正烈,赶过来一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见着的正是狼狈不堪的杨戬,当真是喜出望外。

    眼见他性命危在旦夕,沉香出手接下了魔礼青的这一击,收斧回身,瞥了杨戬一眼,见他形容憔悴,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下莫名的一阵快意。再一看不远处伏地不起的康老大,却是一惊,扬声问道:“康大叔,你没事吧?”

    康老大吃力的抬起头,叫道:“魔家兄弟奉王母之命灭口来的,沉香,千万要护住二爷的周全!”

    魔礼青冷笑道:“周全?就凭这小子?”手中剑飞掷空中,剑上异彩绚芒激射,化作一条咆哮巨龙,顾盼生威,充塞了大半个天际,缓慢地向前压出。

    他这次出手又与方才不同,并不如何疾速变幻,但大巧若拙,全部法力催动法宝正面威压,凌厉劲风只迫得人人窒息。杨戬与哮天犬相互扶持着,却哪里站立得住?一人一犬重重滚跌了出去。沉香侧过头,看着两人摔出,这才振臂斜削,在身前逆向划了个半圈,法力有如长虹经天,激荡向上,随了圈势一层层漾出,转瞬之间,已布下十余道结界防御。

    只听轰轰连珠炮般一阵乱响,巨龙一直撞到最后一层结界余势才竭。沉香瞅准了魔礼青新旧力交替不及的机会,左拳无声无息地凌空击向巨龙。大震声里,巨龙破灭无踪,魔礼青大叫一声,连连后退,背心重重撞上了饭庄墙壁。倒飞回的青云剑不及收起,险些将他自己捅了个透明窟隆。

    一边的魔礼红吃了一惊,手腕一振,又要祭起混元伞。却不料耳边突然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呀,这么多绿宝石红宝石?借给我玩玩好吗?”手上一空,混元伞已被人生生夺了过去。

    他大骇之下,连忙伸手往回抢。那女子叫道:“小气鬼,你也不是好人!”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拳头由小变大,已占据了全部视线。就见魔礼红一声惨叫,连人带伞倒飞出去,变成了天边微不可见的一抹黑点。

    沉香大喜,叫道:“丁香,打得好呀!”

    丁香的拳头,杨戬猝不及防下,都曾被她一举击飞,何况魔礼红?但她所恃的,也只是过人神力而已,余下三名天王骇然中不约而同,青云剑、辟元珠、碧玉琵琶,一股脑便向她招呼了过去。沉香疾冲上去,代她拦住大半招势,但漏过的攻击也自威力奇大,丁香翻身便倒,已被震晕过去。

    沉香大怒,提斧便攻,与三人战成一团。魔家兄弟久经杀阵,初时出奇不意,颇有几分手忙脚乱。此时反而定下心来,见他法力奇强,却是经验不足,便不与他正面抢攻,只四下游走,不时向昏倒的丁香、一边的杨戬康老大等人发出杀着。沉香要分神救人,又想着速战速决,心浮气躁之下顿时落了下风。

    杨戬挣扎着过去,扶起康老大,撕下衣角为他包裹伤势。心牵沉香,目光不时扫向战局,见他越战越勇,欣慰之余,却又不禁摇头。这孩子还是太嫩,经验不足,偏又自大得很,恨不能一招就击倒这三个大敌,还是只凭着血气的一勇之夫啊!

    康老大伏地调息半晌,此时已缓过劲来。看着眼前情形,又看着杨戬,他勉力提气,轻声劝道:“二爷……终还是沉香救了你的命……想想你是如何对他的……二爷,回头吧,再也莫要执迷不悟了!”

    杨戬身子微微一颤,别过脸不去看康老大的神情。感动充塞在心头,千回百折的满腔心思,也很想向这个相陪多年的好兄弟一一述出。但目光到处,手上还染着康老大伤口的鲜血,梅山六人,已因自己受累不浅,难道还要因自己的那番心愿,再将他们害上绝路吗?

    再说……

    嘴角浮出些苦笑,康老大不同于哮天犬,那只笨狗可以不要理由地相信自己每一句说话,老大却是万万不能。现在这步境地,凭什么来说服与他?方才在饭庄不是已试过一回了吗?换来的,不也只是义正辞严的责备?

    疲惫地叹息着,他轻拍一下康老大的肩膀,万语千言,终还是生生咽了回去。再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战局,身形顿时为之大震。

    就在他走神之时,沉香与三天王的攻守局势,已是截然大异!

    沉香的心理,极为复杂。不但想胜,还想胜得干脆利索,轻松写意。那个人,白衣上溅了尘土血渍,曾经的威严,已随了他的法力一并消失了去。但他淡淡地扫视过来的眼神,却仍是那么的居高临下,带着几分挑剔的意味。

    似乎自己赶来救下他的性命,独抗三大天王,种种的一切行为,在他眼中,根本都不值一提。

    即便王母密旨要杀他,他却仍因了自己的久战不下,自己偶尔的失算而冷嘲得意,心安理得地看着自己的笑话。

    他凭什么!

    心神杂乱之下,顿被魔礼海趁虚而入,碧玉琵琶魔音响起,直钻脑中,沉香这才霍然惊觉,但却已经迟了——

    提起法力,匆忙地布下牢固的结界,将自己和身后的杨戬等人护住。但琵琶之音控制住了他的身体,手中钢斧忽然变得重逾千钧,再也拿不起来。他半跪了下去,神识清明,但手足如被绳缚,怎么都动弹不得了!

    镜外的哪吒急出一头汗水,怒道:“刘沉香,你这个笨蛋!大敌当前,你在乱想些什么?现在好了,我倒瞧你如何脱身!”沉香面有愧色,半低着头不去分辩。百花怕他吃不住劲,开口抢白道:“沉香那时太年轻,被他们暗算也不算丢脸的事。反正,这一次到底是他打跑了四天王,才救回了……才救回了显圣真君的一条命!”

    沉香吸了口气,苦笑一声,嗫嚅道:“不是,这一次,还是舅舅救了他自己……”移目看向场上,他是当事人,当然明白下一步会是什么情形。

    拼命地挣扎,却徒劳无功。那时的自己,由大喜而大急,由大急而绝望。就在这时,舅舅冷笑着开了口:“还是老毛病,略占上风就狂得没边。你都不如丁香,她好歹还打飞了魔礼红那倒霉鬼!”

    自己一怒,正想开口反驳,舅舅却极不经意的轻声道:“可惜了,丁香不能元神出窍,否则以她的元神,来指使你这笨蛋的身体,势必能将魔家兄弟一举成擒!”

    那时只当他在嘲弄自己,切齿痛恨不已。半晌才想起,丁香不能,自己却是可以的呀!精神一振之下,便没顾得上细想其他,趁着结界还能支撑片刻,神识一凝,元神逸出,径直附上了晕倒一边的丁香身体。

    丁香的神力,果然非同小可。有自己元神的招式神通相配合,先劈手抢下魔礼海的碧玉琵琶,将弦索扯了个稀烂。余下的两名天王万没想到这凡间女子又突然作难,也被自己三下五除二,干脆之至地一人送了一拳,飞出得无影无踪。

    法宝已毁,对身体的禁锢自然失效,元神潜回自己的身体,救醒了丁香。当时以为是自己的急智救回了所有人的性命,得意洋洋,一任醒来的丁香对着舅舅冷嘲热讽,却只觉得解气无比。

    耳边丁香的话一字字地传将过来:“二郎神,不好意思了?没关系,他是你外甥,保护你也是应该的。”沉香左手蓦然紧握成拳。移目四顾,小玉的眼光里全是赞许与自豪,母亲也现出了久违的笑容,镜外众人在谈论着杨戬的提点和自己方才的急智,语气都是难得的轻松愉快。

    却是谁也没有想到要去责备他,责备那个带着施恩者的自矜站在舅舅面前的刘沉香,竭力掩饰着,却又有意地流露出那么一丝洋洋得意与幸灾乐祸。

    那时的他是有意的,不想让人看得轻薄了,所以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欣喜,但又想瞧瞧杨戬的狼狈,想看看杨戬这时候怎样面对自己,所以有意无意地显示出嘲讽与矜持。他很清楚,康老大也好,哮天犬也罢,都不会留意这小小的异样。但以杨戬敏锐的眼力与阅历,却定会心知肚明,继而难堪不已。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八章 亲义两睽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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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老大的伤势不轻,杨戬扶着他站起身,垂下眼帘,掩饰住一闪而过的痛楚与失望。他情愿沉香像丁香一样出言讥讽,也不想在这个孩子脸上看到那种隐秘的窃喜。固然,他希望沉香能成熟起来,不要再单纯得易受人摆布。但方才那一战,他看得极为明白。沉香,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冲动易骗,却比当年的单纯,多了几分自以为是的张狂。

    丁香想起被杨戬诱惑的旧事,忘了继续笑话他,脱口催道:“对了,那个思想,快把那个思想从我身体里拿出来吧!”杨戬虽然心事重重,听到她这种天真的想法,还是不禁好笑,斜斜瞥了她一眼:“我现在没有法力,除非将你法力都转来给我。”

    丁香嘟嚷一句,认真地盘算起来。拿走恶人的思想固然是好,可腾云驾雾的新奇,一拳打走一个天王的成就,让她怎么甘心再做回普通的凡人?杨戬看在眼里,淡淡地又加了一句:“知道你们一定不会给我法力的,那就让那个思想在你身体里再呆一段吧!”丁香顿时呆在当场,不知该如何解决才好。

    众人都看出了,杨戬是在报复丁香的讥讽,故意出难题让她惹上一场烦恼。碍着龙八的面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暗自好笑。就见丁香犹豫半天,仍下不了决心,还是康老大忍着痛开口打圆场,一行人仍是折回了饭庄,先休息一阵再说。

    小二战战兢兢地奉上酒菜,逃也似地退下。沉香记得李靖和哪吒的交待,怕用强达不到目的,便不急着提到正题,起身为杨戬理好杯筷,又提壶替他满了一杯酒。

    杨戬诧异地看向沉香。沉香手一僵,侧过头避开他的注视,半晌才道:“你到底是我娘的亲哥哥,刘家村提到她时也很动情。一家人没有揭不过去的恩怨,你也不必想得太多了。”

    哮天犬好奇,继而连连点头:“沉香,你这么说就对了,一家人,一家人呀……”他一直担心着沉香会为难主人,这时终于如释重负。连康老大都不禁开口赞了个好字,只想:“这孩子宽宏大量,果然不愧是三圣母的骨血。二爷若有他一半胸襟,也不会落到现在这般下场。”

    杨戬不语,持杯一饮而尽。沉香再度为他斟满,心知还未到点题的时候,便又将话绕到母亲身上:“我偷偷去了华山好几次,娘在山下真的很可怜。囚洞昏暗潮湿,她孤零零地呆在那儿,连一个陪着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可娘并不如何怨你,她只是说想不明白,不明白她到底哪里错了……”想了想,又随口加了一句,“娘叮嘱过我,说你也是不得已,令我日后行事,莫要令你太过难做。”

    此言一出,就见杨戬手中杯微微一颤,一杯酒竟是泼了大半在桌上。明知这孩子的话作不得真,却抑不住心中的激荡。或许,三妹猜出了点自己这二哥的苦心?才隐约觉出些欢喜,三妹绝情的冷笑一闪而过,喜悦顿变成锥心的剌痛。

    康老大性子直,听沉香说得可怜,也插口道:“是啊,二爷,三圣母在山下这些年,可吃够了苦头。我看守山洞那会儿,她醒着时不是以泪洗面,就是一个人痴痴地念叨着沉香和刘先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要么陷在噩梦里害怕哭喊,要么就是拼命向你求情,求你放过她全家。二爷,说实在的,兄弟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当年你在灌江口那么宠着莲丫头,她要星星你都肯到天上去摘,可如今……”

    杨戬蓦然紧抓住桌沿,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右手却不停,一杯杯酒灌将下去,生似要将所有苦涩,都藉了这杯中之物强压回心底,再不被想起。但他的神情骗不别人,沉香看在眼里,虽觉他这种人不该被如此轻易打动,却按捺不下心中的窃喜,不失时机地又叫了他一声:“舅舅!”

    三圣母担忧地看着二哥拼命般地痛饮,虽知凡酒很难醉倒神仙,到底不放心,略带责怪地转向沉香,欲言又止。沉香黯然,嗫嚅着说道:“对不起,娘,我那时只想着设法打消舅舅的顾虑,好逛他心甘情愿地跟我上天做证。所以……所以……”

    哪吒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这主意原是他和沉香商量出来的,先专捡好话说,说得通最好,说不通再用强逼压。现在看来,那些话,哪句不是在杨戬大哥心头,重重剌上一刀?听到沉香又叫一声舅舅,他在镜外不禁一个哆嗦,泪水滚滚涌下。

    明知沉香定有所图,杨戬仍控制不住情绪的波动,说不出的欢喜翻腾在思绪之中。他牵动嘴角,惨淡地嘲笑自己一声。终还是放不下么,挣得开心魔的侵扰,却看不破这孩子有口无心的虚言?下意识举杯掩饰,却是一口酒呛入肺里,顿时剧咳不已。

    沉香便坐在他身边,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为他抚背轻拍,说道:“还是别喝了,你在积雷山受的伤不轻,小心身子支撑不住。”

    杨戬微合了双目,神色奇异到了极点。抚在背上的手掌,稚嫩却有力,传递出年轻人特有的活力。血缘之亲,这手掌的主人,也能算是他血脉的传承。他何尝不希望用宠溺的目光,去关注这孩子每一步的成长?沉醉在孩子的信任与亲近里,让疲惫了多年的身心,有个可以放松的角落。

    却偏是他自己,亲自毁了所有的渴慕和希求——

    沉香的话传了过来,一句句清晰无比:“反正你的司法天神也做不成了,八太子也不会再找你报仇了,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我不再怪你,我相信我爹我娘都能原谅你。蟠桃会一过,天廷放了我娘,你也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

    猛然睁眼,他一时间竟有了些失控,失神地凝视着沉香的眸子。“和你们住在一起?”他轻轻重复了一声,隐约的期待,从他锁紧了的眉峰间漾开,仿佛飘泊多年的旅人,突然听到熟悉的乡音,见到了故乡悠远的炊烟一般。

    杨戬的眼神,深邃如寒潭之水,沉香普一触上,就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杨戬的期翼在他看来更象一种重压。和这样一个人住在一起?虽明知可能性不大,但突如其来的压力,让他一瞬间竟忘了所有的目的,脱口而出:“如果你不想的话,也可以跟哮天犬在一起过平凡的生活。”

    投过来的目光,突然便多了一些什么。似了然,似解脱,又似绽放的昙花,安静地飘零了去,再也挽留不住。杨戬轻轻低笑一声,心瞬间冷得透了,声音却风淡云轻得全无情感:“我已经过了两天平凡的生活,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余下的话,不能说出口,他在心里悄然补充着,“沉香,我的外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不成熟啊。只一句话,就让之前的做作尽数付诸东流。只是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掩藏真实的心意,意图打动我这样阴暗冷酷的恶人——”

    彻底埋葬心底一瞬间的软弱,杨戬静待着沉香开口,同时也凝神默算各种可能。积雷山救出百花,按理沉香已该上天廷面圣。既找来这里徒费唇舌,必是什么地方横添了枝节,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

    沉香有些沉不住气了,比耐心,他如何是杨戬的对手。想着杨戬方才的失态,他只当已铺垫得差不多,说道:“舅舅,这趟撞见四大天王做恶,其实也不全算是巧合,我这一路行来,原本就是在寻找你的下落。”

    杨戬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沉香道:“一则我们放心不下,你当日伤势不轻。二则……二则是想请你上天廷一趟。王母要杀你灭口,为人为己,也该是你说出真相,指出幕后主谋的时候了!”顿了一顿,又道,“只要你肯说出真相,就再不必担心事后的追究,李天王定会联合众仙,奏本力保你的平安。”

    李靖?这傻小子,又是被李靖拿来当枪使了吗?杨戬深沉地笑了一笑,想是李靖积雷山掰倒自己之后,却未拿到梦寐以求的司法大权所致吧?所以才借口王母在释放三妹的事上再三推托,骗沉香来逼自己上天做证与王母反目,好一举接管自己在司法天神任上经营多年的势力。其中的关窍,岂是沉香这种局外人能够明白的?

    沉香见他默然不语,只当他是爱护面子,劝道:“二郎神,事已事此,你失去的是再也拿不回来了。若是借这个良机下台,既能化解旧怨,又能弥补你往昔种种错失,何乐而不为之?李天王为人正直,素刚正不阿,他既愿意为你出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必这么固执己见,自毁生路呢?”

    “我就知道,你们没那么好心来救我。”

    杨戬垂目注视手中的空杯,听沉香一字一句地点明着来意。是了,在沉香和三妹心中,不咒自己得到恶报,就已经是最仁慈的想法了。总不成还指望这孩子,真正将自己当成一家人来看吗?不想多说什么,他只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微带着不可辨的痛楚。

    沉香紧咬住牙,将痛悔深深地藏回心里。自己的事自己清楚,这些话没一句实在,只是想着怎样才能骗到舅舅。至于骗动他上天之后,会落个什么下场,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过。路上甚至和丁香用此事说笑,说二郎神最轻的处罚,也是要贬回凡间。到时约上八太子,有空便去找他的麻烦,看他拿什么脸见人。

    平定一下情绪,沉香想起来,自己这时被舅舅的话呛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正恼火间,一直闷着的康老大气冲冲地开了口:“二爷,你别再固执了。别说司法天神不让你做了,就算再请你去做,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想是话说得太急,忍痛不过,伸手紧按住胸前的伤处。

    杨戬神色不变,目光却又是一黯。自己一时失策,累得老四等人陷身天牢。老大却不计前嫌,拼死维护着自己的平安,以致受伤至此。这份情谊,自己如何担得起,又如何还得起?罢了,索性激他一激吧,由他带着怨怼离开,越早越好,免得再累他出事。

    主意拿定,也不理会康老大的劝说,杨戬只冷笑道:“这回李靖和哪吒高兴了,我终于栽在了他们手里,那些神仙也都高兴了,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神,居然会栽在自己亲外甥的手上,还输得那么惨!不过我告诉你们,我二郎神一定会东山再起。”

    “二爷!”

    见杨戬全无悔过之心,康老大禁不住怒火上冲,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你再这么固执,兄弟,兄弟只好告辞了!”

    掸去袖上的浮尘,杨戬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接过他的话尾便是一声冷嘲:“你不是已经走了一次吗?”

    “你……”

    康老大粗重地喘着气,伤口火辣辣作痛,满腹的不甘与恼怒。几千年的兄弟情谊,原来这二爷早不放在心上了?才为了他拼命,可一转眼工夫,便要受他这般冷漠的嘲讽?再说不出话来,月刃戟权当成拐杖,站起身便要离去。

    哮天犬见三两句话便变成这样,心中大急,一把拉住康老大的袖子,叫道:“老大,这当口你怎么能走?你……你这是要去哪儿?”

    康老大摔开他手臂,脸色铁青,大声道:“有沉香在,二爷不会有危险,兄弟我现在告辞,也算对得住他了!我回灌江口去,从此三界中的是是非非,都与我没关系了!”又看了杨戬一眼,见他毫无反应,气怒之下险些晕倒,按着伤口踉跄着冲出门去。

    镜外梅山兄弟见到此幕,无不暗自气恼。梅山老三第一个叫嚷起来:“大哥为了他,刚才险些拼掉了性命,一旦转危为安,他就这般冷嘲热讽地翻脸不认人?”梅山老六黯然叹道:“难怪他会出卖我等兄弟。大哥,走了也好,否则将来,徒增一场伤心。”

    康老大低头不语,众兄弟之所以对杨戬有诸多不满,实在是杨戬后来的所作所为,令兄弟们心寒,最后与之干戈相对。但是,此时此刻,一众兄弟仍然好好的,只有那镜中之人,落的那种下场。看着他独斟独饮,想着当年兄弟们聚义饮酒的场面,心中郁闷至极。

    唯有老四虽盯着镜中细瞧,却是表情沉郁,一言不发。康老大一错眼看见,知道六兄弟中他心思最为慎密,偏偏胸府极深,便是对自己人,不到不得己时,所想的也大多藏着不说。突然便有了一丝冲动,只觉得他可能知道些众兄弟未曾注意的疑点,开口叫道:“老四!你怎么看?”

    老四嗯了一声,却不说话,许久才道:“兄弟们说得都有道理,大哥,反正已成过去,多想无益。出阵之后,欠他的情,我们用命来还清就是了。”康老大皱起浓眉,说道:“老四,什么叫多想无益?老四,你若看出了什么,不妨说与我这大哥听听!”

    老四却只是吞吞吐吐,康老大脾气上来,一个劲地追问。一边的哪吒原本心情坏极,虽说体谅他们后来的境遇,但也再忍耐不住,冲口喝道:“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就算杨戬大哥后来为势所逼,做了对不住你们兄弟的事,但起码现在……说不定,说不定杨戬大哥是成心逼走你老康,免得你被他所累!”

    他这话原是赌气来的,却不料普一出口,老四身子一震,愣愣地转过头看向哪吒,神情极为苦涩。康老大心中一紧,问道:“老四?”声音竟有些发颤。老四张口欲语,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摆手让众兄弟莫再追问。

    梅山兄弟都知道这老四的脾气,勉强不来的.但老四这一把话闷在心里,却让所有人的心中,都压上了块沉重的石头,连老三这般的粗人都不再说话,只回头看着镜中情形。该知道的,随着时间的推演,迟早都还会知道的。

    康老大已走,杨戬仍是一付无动于衷的样子。丁香气往上冲,忍不住骂道:“杨戬,沉香把你当长辈,才和你这么客气。其实这些话根本没有必要跟你说,到时把你往李靖的天牢里一塞,别的事情就跟你没关系了。快点吃吧,吃完了走人。”沉香也自恼火,沉着脸道:“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杨戬却听如未闻,自顾盘算着脱身之计。如今的局势,只要能从这糊涂外甥手上逃出去,李靖等人就讨不到分毫好处。而拖过蟠桃会期限,三妹赦免无望,以沉香那浮躁的性子,指不定会捅出什么漏子来。可惜最后的法力也耗得尽了,想恢复过来极是不易,否则这个机会大可利用。

    沉香一路寻来,已搁误了好几日,再有两天,蟠桃会便要开始。此时见自己的软磨全然无效,再也按捺不住怒气,跳起身来揪了他前襟,叫道:“你要明白杨戬,没有我在,你早死在四大天王的手里了。难道你宁愿做被王母扔了的一条狗,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死在凡间,死了还被人指着骂合该?”

    此言一出,饶是杨戬早有预料,一瞬间也气得脸色铁青。旁边的三圣母啊了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掰儿子的手指,却哪里有用?泪水模糊了眼前视线,耳边说话声飘过来,丁香犹在幸灾乐祸地火上加油:“什么叫丧家之犬?这就是了!也不对,哮天犬做丧家犬时,还有我这样的好心人收留。可是杨戬,有谁肯收留你这样的大恶人呢?哈哈,闹了半天,你竟是连狗都不如呀!”

    哮天犬怒喝一声,扑向丁香,被她轻轻一推,便跌回椅上动弹不得。丁香将袖子往上一捋,极威风地站起身来,喝道:“杨戬,本姑娘再问你一句,到底肯不肯乖乖地跟我们上天?不肯也成,但你就准备着再受我三五拳吧!”

    哮天犬挣扎着还要扑过去,杨戬伸手按在狗儿的肩上,轻叹一声,微微合上双目。待他再睁开眼里,神色已平静如水,冷冷地向沉香说道:“你先放手!”

    他声音不大,却极威势,沉香不由自主地收回手掌,愣愣地说不出话来。杨戬冷然又道:“要我上天做证是吧?可以。但若再敢对我无礼,沉香,你倒不如现在便杀了我!”

    这一番话峰回路转,沉香大奇之下又复大喜,叫道:“你肯上天?你肯去作证,我当然不会再对你无礼!”杨戬已有了定计,不再说话,拿起桌上杯筷,饮了几杯酒,捡清淡的菜肴补充些体力,掷筷起身,说道:“我和哮天犬失了法力,须你俩助我驾云。但有言在先,我毕竟是司法天神,事关天庭尊严,绝不能任由你挟持上天.”

    沉香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原来舅舅这时就在给我设局了,幸好我这外甥够糊涂,才没坏了他的大事!”舅舅的条件,是不能被外甥和丁香挟持,那么只有用法力集来云彩,好托着他与哮天犬飞到南天门去。那时的沉香只当杨戬被自己的怒气吓着了,浑没注意话里的机关,高高兴兴地便允了下来。丁香看着杨戬有气,随口又刺了一句:"天庭尊严?我看是你的面子吧!"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九章 混沌识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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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外面空地上,沉香默诵法诀,招来云头,由着杨戬扶住哮天犬在前,自己和丁香驾起另一朵云,在后护着两人腾空而起。这一来自比抓起人驾云费力得多,他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法力,自然更没留意,杨戬微微俯身,正细心察看云下经过的路途。

    大半天工夫,一路南行,下面山势连绵起伏,已到了万窟山上方。杨戬等的便是此刻,伸手抓住哮天犬腰带,一声断喝:“跳!”没等身后两个孩子反应过来,已和哮天犬堕下了云头。

    镜中景象一阵乱颤,两人跌在乱树丛里,狼狈不堪。杨戬顾不上自己,挣起身去扶哮天犬。哮天犬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半晌才有气力开口:“主人,没有了法力也是神仙之体……我,我没那么容易摔死的!”

    三圣母颤声道:“二哥他……他怎么能这样行险!”沉香黯然,是他逼的。一心以为是在救娘,却不知立下大功,挤兑住王母,就等于断死了娘的生路。舅舅……舅舅怎肯让这一幕发生?见杨戬扶起哮天犬辨了辨方向,便向千狐洞方向行去。沉香知道,舅舅甘冒奇险跳云,正是为了那洞里的复杂地势。

    进了千狐洞后,杨戬稍稍松了口气。眼前洞洞相连,状如迷宫,变幻莫测,沉香也好,四大天王也罢,无论谁都追之不及。便在此处拖过蟠桃会再说,王母的为人,就算留了后手,不到最后关头,断不能容忍沉香践踏天条。只要他未被押上天廷对质,三妹的安全,一时便是无虞。

    扶了哮天犬遇洞即穿,任意而行。不久之后,沉香,丁香,魔礼寿来了又走,却都没能在这迷宫中找到他的踪迹。待到四周再度沉寂下来后,他微微一笑,知道这场危机,终于有了些转折的机会。

    但仍不敢停在原地,又转过几道弯,却隐隐听到呜呜的哽咽之声。杨戬一愣,不敢大意,放轻脚步,悄然循声过去。只见一张石榻之上,牢牢绑着一名女子,脸上毫无血色,泪痕和着汗水,虚弱得只余下一口气不曾断去。

    她口里被塞入了布条,虽勉强挣扎着,却只能哼出呜咽的微声。若非杨戬正好自洞侧经过,又全神留意四下动静,根本无从发觉。

    哮天犬失声道:“是小狐狸?她怎么……”

    杨戬凝神回想,最后一次见到小玉时,沉香正被困于虚拟幻境之中。自己出声提点沉香,隐约见她与丁香一起离开。现在这般模样,九成是受了丁香的暗算。

    屈指一算,积雷山之役居今已有五六天了,小狐狸虚弱成这等模样,想是被打伤绑牢,连饿带渴了这么多日子所致。

    小玉也见到过来的两人了。她饿得昏昏沉沉,一时竟没想到来者是谁,现出惊喜之色。哮天犬开口说话时,她才蓦然想起,顿时脸上又惊又恐,挣扎得更加厉害。

    一边的小玉轻轻地道:“我伤在丁香手里,又被绑了好几天。渴饿得快要死了,突然见到二郎神来,我……我那时不知道他在帮沉香,又想到在神殿被他放血的事……”想着那时的绝望与茫然,洞里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气力越来越少,手足麻得全无知觉。开始还知道饿,后来胃里象有火在猛烈地燃烧着,痛到难以形容。再到后来,整个人轻得没了一点份量,象要随风飘走,却又绝望得没有了尽头。

    她的身子微微发颤,靠近沉香,不敢再看向榻上的自己。

    杨戬站在榻前,伸出右手,犹豫了一下,说道:“小狐狸,我可以取出你口中的布团,但是,你若叫出一声,我便立刻杀了你!”小玉看着他,似未听懂,杨戬又重复一遍,小玉闭上眼,再睁开,目光中便渐渐有了哀求之意。她这些日子里,无时无刻不被死亡的恐惧压在心头,早已濒于崩溃,又想到自己死后,沉香还要和杀死自己的那个凶狠女子相亲相爱,双栖双飞,更不甘心放过眼前唯一的生机。

    杨戬心思何等灵动,看她表情,已猜出大半,为她取出布团,说道:“想不到我才与沉香分开,便又见到了你。沉香丁香二人,正要同赴瑶池受赏,等玉帝赦了三妹,便要返回村中成亲——他们原便是指腹为婚的,那杯喜酒,我三妹想必也等得久了。”看似随口道出,却是句句击向小玉的要害。

    小玉一颤,心头一片麻木,只想:“喜酒?……要成亲了?怎么可以……说过要和我永不分离……怎能和杀我的女子……成亲……”泪水慢慢从眼角漾出,神色凄苦得如同死去一般。

    沉香见她如此,心中难过,将小玉揽入怀中,低声道:“别怪舅舅,他现在处境维艰,才不得不设计骗你。我没有要和丁香成亲……不过,小玉,若非你帮舅舅恢复功力,我……我……”小玉怕他愧疚,平息心情,甜甜地笑了笑,以示自己不会介怀。

    但那时的小玉却伤心无比,杨戬观颜察色,知道时机已到,深沉一笑,忽道:“小狐狸,沉香倾心于你,你若不死,他不会第二次移情别娶。”小玉睁大了眼,断续地道:“不会……移情别娶?”蓦然想起,挣扎着叫道,“你不是好人…………我不信你……你想害沉香对不对……”

    哮天犬不忿,气道:“小狐狸,你敢骂我主人?”还要再说,乓地一声,已被杨戬在头上重重敲了一记。他险些痛呼出声,一脸的委屈。

    杨戬无心理会这狗儿的哀怨,淡然道:“天廷都愿意赦我三妹了,我还要害沉香作甚?小狐狸,你支撑不了多久,活活饿死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你若肯帮我个小忙,我完全可以为你松绑,救回你的性命。”

    小玉一呆,破积雷山便能赦回三圣母之事,她知之甚详,只是沉香尚未脱困,她便被丁香骗走绑了,不知沉香到底成功了没有。不住想着杨戬的话,她一时觉得可信,一时又觉得全是疑点,只喃喃地道:“我不信你,二郎神,你最爱骗人……”

    杨戬一笑,说道:“小玉,你毕竟还是个孩子,阅历不足。说了这么久,你还没看出我法力已失么?”

    一边的小玉轻声道:“我那时昏昏沉沉,又害怕,被他一提醒,才注意到他脚步轻浮,神气涣散,的确是重伤未愈,法力全失。”说话间,榻上绑着的小玉已一声冷笑,微弱的声音里夹着无比的讽剌,道:“你果然成了废人……二郎神,你做了好多坏事,有这种报应,活该……”

    杨戬却不生气,只道:“那么,我说的话你肯信了?”

    小玉闭上眼不答,暗自想着杨戬用意。但论揣摩心事,她又如何是杨戬的对手?只听杨戬冷冷地道:“沉香已经没事,合家团聚,其乐融融。只不过,小狐狸,你真甘心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语气极为平淡,却令小玉立刻睁开双目,死死看着杨戬。

    “我现在不是司法天神了,更因为积雷山一事败露,被天廷追杀。小狐狸,你我都在生死边缘,可谓同病相怜,何不相互扶持一把,各取所需?”

    小玉不答,杨戬也不去催,耐心地静等。过了半晌,小玉低弱的声音终于响起:“要我帮什么忙?”

    杨戬微笑道:“很简单,我救你性命,你助我恢复法力。”

    小玉吃力地道:“恢复法力?不行,你又会去害沉香……”杨戬摇头:“我已不是司法天神,还要害沉香作甚?更何况我不容于天廷,自保尚且不暇,再招惹沉香,岂非自找麻烦?将来或许要靠他与佛门的源渊,代我设法,才能换得我一时之安——他毕竟是我外甥,一家人,谁愿意真正弄得水火不容?”

    三圣母听小玉说过后来的事,想到哥哥一会儿便能复原,这些日子的折辱终于要结束了,心中一阵轻松,问道:“小玉,你便是这时,想到用宝莲灯来救治二哥的对吗?”

    小玉想着那时的念头,内疚地低下头去,道:“我在华山那三年,听您说过宝莲灯的趣事,知道这灯也可以疗伤。您还说过,宝莲灯以仁慈为主,受治时若心存恶念,便断无生理,所以我便说了出来——我对二郎神没安好心,心想他那么坏,如果言不由衷,宝莲灯头一个就会收拾他……”

    宝莲灯被藏在另一个隐密的洞穴机关中,离此处不远。当下杨戬和哮天犬合力抬了小玉,先觅来食物清水喂她吃下,又按她的指引,一路寻去取灯。

    上次放血做的灯油尚有许多,小玉瞪视了杨戬一眼,那时的愤怒又被勾起,心想:“最好你这恶人心有邪念,死在灯下才好。”却又是一黯,“这样的话,哮天犬不会放过我的,沉香就真要和丁香成亲了……”

    杨戬看着灯,却微微皱眉。他法力无存,怎么也无法引来灯中灵气治伤,只能再和小玉商量:“我法力已失,须你助我才行。”小玉一喜,说道:“那你得先为我松绑!”

    杨戬摇头道:“这可不成,我没有法力,你若反悔,我便什么机会都没有了,你就这么助我一臂之力吧!”示意哮天犬扶起小玉,让她被缚的手指遥对着宝莲灯,“事了之后,无论成败,哮天犬都会立刻助你脱困——哮天犬,你听见没有?”哮天犬连连称是,小玉犹豫了一会,终不愿就此死了,点头允下。

    法力运起,击在宝莲灯上,灯华一烁,亮如白昼。小玉紧张起来,说:“灵力被引出后,宝莲灯突然亮得吓人,一声巨响,我和哮天犬便都晕了过去。娘,是不是宝莲灯救人都是这样?”三圣母一呆,说:“不是,我以前也救过别人,引出灵力即可,效应如神,岂会有这么多变故?”

    说话之间,小玉的法力引着宝莲灯中灵力折出,变成柔和的青光,洒向杨戬身上。杨戬身子微微一颤,显然旧伤又被触动,却暗暗忍着,一任那道光华流转周身,纳入体内。

    但便在这时,灯华又是一盛,惊天动地的巨响震起,哮天犬与小玉被齐齐震飞,不及哼上一声,已昏迷过去。那宝莲灯却慢慢变大,灯口生出威力无匹的吸力,杨戬脸色微变,身化流光,顿时被吸入灯中。

    三圣母失声惊叫,想冲上前去,却只觉身受重压,连手指都不能动上一根。只能眼看着那灯越变越大,几乎充塞了整个洞穴空间。她与沉香小玉退到洞穴边的石壁,目瞪口呆,浑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娘,宝莲灯……宝莲灯这是怎么了?”沉香忍不住叫出声来,高大透明的灯身中,杨戬盘膝坐于底座之上,身形清晰可辨。而在他四周,诡异之至的金芒闪烁,疾如闪电,凶险万分。

    “不知道……”三圣母也紧张万分,道,“宝莲灯救人,从没有过将人吸入灯内的情况。二哥,二哥会不会有事?”说到最后一句,身子簌簌发抖。

    镜里镜外一片寂然,人人盯着矗在洞中的宝莲灯,忐忑不安。

    时间慢慢过去,隐约的银辉从杨戬神目中烁起,呼吸吐纳之间,与灯内氲氤的灵气相接,导入身体。银辉欲加明亮,实物般地炸裂散开,与四下金芒一触,变幻无休,又缓缓向上浮起,凝固在灯身顶端,燃烧,聚合,爆炸,结成奇瑰无比的景观。

    盘坐底座的杨戬蓦地睁开双目,微微抬首,先是迷惘,继而震惊,振衣站起身来。

    景观化为混沌,只在方寸之地,却令众人生出无始无终的寂灭感觉。混沌中似卵育子,有物成形,一把巨斧横立混沌之间,又被收入一只巨掌之内。清者上升,浊者下降,无数星辰罗列其中,只看得人人目瞪神驰。“开天辟地!”不知谁大叫一声,蕴着无尽的骇然。

    混沌既开,万物繁衍,神力无匹,生灭全由一念,女娲等上古大神也开始活跃其中。

    千万年的变化快速掠过,开天的神斧忽而重回巨掌之间,神力传上斧刃,挥劈之处,劫灰泛起,慢慢复归于混沌。

    狂暴的芒光激射,灯内幻相纷呈,目不暇接,流转成模糊的光与影。等稍稍平定后,盘古的身体已化为三界杂物,神斧不知去处,只有神力依然失控,肆意破坏着一切。

    破坏强行中止,神力被镇压在擎天的巨峰之下,众人识得,那正是赫赫有名的不周山。

    无数年过去,三界众生一一出现,古神穿行其间,决定着所有的生灭存毁,然而,不周山却轰然倒塌,远古前的破坏再度开始——那毁灭一切的暴烈残忍,虽然只是灯中缩影,仍足令人惊悸得几欲窒息。

    七彩石出,暂时封印住绝灭万物的死亡之力。一抹金色出现灯中,凝聚成物,承载七彩石里的部分神力,投入三界轮回。顿时血肉犹如活物,绕缠到金色之上,蠕动增加,脏腑血脉在内,肌肤附着在外,缓慢地化成一名女婴,面无表情地悬浮着,只有左肩还隐约有一缕金光透出。

    她身后藏着另一名男婴的影子,却是生动了许多,能看得出隐约的笑容。

    女婴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承担更多的神力,一天一天地变成众人都熟悉的那个模样——

    西王母!

    灯华又是一亮,灯里景物渐渐模糊,散成霭雾,笼罩全灯,连杨戬身形都不复辨出。片刻之间,灯身回缩变小,青光迸出,洞穴中如十日齐升,只映得对面不能见物。众人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目,再睁开时,一切都如似未发生过,杨戬持灯静立洞中,神色阴郁。

    “原来如此。”半晌,杨戬轻叹一声,道,“原来如此!”语气萧然,杂着无穷的感慨。

    小玉不自主地抓住了沉香,“原来如此,那是什么意思,沉香?”灯中诡异令她透不过气来,只盼沉香能帮着否认。沉香轻拍她以示安慰,但他的惊愕失措,也不比小玉好上多少。

    灯中的世界是宏大繁杂的,而深埋在这种种光怪陆离背后的隐密,又是无比残忍严酷。无法想象,无法相信,更无法理解,即使真相就在手边,却又有几人有触及的勇气。

    “不会的,不可能。她是有哥哥的,他也是有妹妹的。他们……他们还有子女!”三圣母喃喃道,而沉香却想到了银河边的那幕,不禁打个寒战。

    杨戬来到哮天犬与小玉身边,试了试两人脉息,微一点头:“果然,百里之内,应是人人都如他们一般昏睡。”又去打量手中的宝莲灯,低声道,“我的神目,也传承自那道神力,所以女娲娘娘,你这才放心留灯传谕——除我之外,三界中,也再没有谁能触动你这封印了,果然好算计,果然好远见!”

    水镜护佑之下,三圣母等人将方才情形尽收眼底,便已惊骇得如被梦魇。但灯里的女娲谕命,只有杨戬一人听见,他心头的震动,更不知强烈了多少。

    死物……

    从决定出任司法天神以来,所有梗在心中的疑团一一迎刃而解,而答案,只有两个字:

    死物。

    憎恨私情通婚的背后,织女法力奇强的孩子,自己这天生的神目,等等,等等,归根结底,也只因为那两个字。

    统率三界的三界之主,令三界之主言听计从的王母娘娘,原来根本不是生人。他们只是用来封印神力的法器,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确保他或她的自身,不被毁损。

    这二人与三界根本已是一体——也正是因此,才会有封神之战。以前以为,只是为了三界一劳永逸的平衡,现在才知道,更是伏羲女娲,为了自己亲手创造的法器,能安然地统治三界,安然地保护好他或她自身的存在。

    杨戬突然便有了想笑的冲动。

    三千年的悲伤,竟只是缘于这样一个荒诞的真相——

    所有的算计与筹谋,都要付诸徒劳了吗?他也好,老君也罢,再多的权柄,在这个真相面前,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家变时冲天的火光,少年时颠沛流离的惨淡,司法天神时的覆雨翻云与违心残忍。

    所有愿意或不愿意记起的往昔,都在思绪里翻腾着,心底因痛极而颤抖,唇角却现出一丝莫测的苦笑。

    输不起,也无路可以回头。

    “但这个真相,连老君都料错了的,王母自然不会想到,我能有机缘明了端的。敌明我暗,鹿死谁手,现在,还尚在未知之中。”

    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素的清明,杨戬将多年来的部署在心中逐一推敲之后,最初的茫然绝望渐渐淡去,反倒似长途跋涉之后,突然见到了隐约的终点。

    曾以为获取权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事实却是做了八百年的鹰犬,隐忍僵持至今;曾以为逼迫沉香成材,用手中的权力,暗中为他拉拢人脉助力,里应外合成就大事,却是一着失算,便一败涂地——

    他抬头向洞顶看去,悠远的目光,似要直达三十三重天上。百花之事,一时失察,功亏一篑,却也不能说全无收获。原本只寄望王母为顾全颜面,不肯铤而走险借放人为名而行诛杀之实,现在,却有了另一种可能。

    千钧之石,卧于平地,虽三尺童子亦可辱之,磨盘之石悬于空中,将坠未坠之际,处其下者纵然勇冠三军,也必因之而神惶色变,无他,势使之然尔——

    自身的存在,那是她和他的唯一目标,那么,便造出一个势来,一个被三界联手围攻,不惜同归与尽的大势——霹雳手段先夺其魄,再退而求其次,以这两个死物求生之心为矛,破其固执天条守卫权力的盾牌。

    天条得改,犯事众仙得赦,他和她的那个秘密,不见得多增了泄露的可能,却是消弥了三界中可能的怨恨与反抗,算起来他们并不吃亏——何况还有另一个棋子可以用,那个几千年来一直潜心幕后的伪善长者。

    多年的斗法,彼此的了解,甚至比朋友更甚。道祖的目标未必在号令天下唯我独尊之类,但毫无疑问,他享受着那种操纵三界的感觉,喜欢将精怪鬼仙一切人等都置于算计之中,神仙的生命实在太过漫长,每个仙人都有每个仙人截然不同的寄托与追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二十章 踪形霁雾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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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起宝莲灯,也收拾起所有的感慨,杨戬默运法力为哮天犬治伤。半晌,哮天犬身子微动,喃喃地一声:“主人……”睁眼看见杨戬,顿时流下泪来,“您没事?您的法力也恢复了?太好了……太好了!刚才……刚才那灯……”

    杨戬微微一笑,道:“你的伤没什么大碍了,但若想恢复法力,还须静养些日子。我先回天廷,你留在洞里等我消息。”哮天犬急道:“回天廷,您正被三界通辑……”看着主人不屑的神情,他讪讪地改了口,“主人法力已复,天廷谁又敢与您为敌,哮天犬是太多虑了。”

    安慰哮天犬几句,杨戬俯身松了小玉身上的绳索。法力默送,小玉也醒了过来,挣了几次才站起身,突然大叫一声,挥掌便向杨戬击去。

    但她此时虚弱无比,这一掌又能有什么威力?杨戬扣住她手腕,轻轻一送,便将她摔了出去,冷笑道:“小狐狸,我法力尽复,你若想找死,就尽管试试。”小玉苍白着脸靠在洞壁上,想骂,却哪有余力?半晌,愤怒地瞪了杨戬一眼,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

    看着小玉走出洞穴,杨戬在哮天犬身上一拍,示意他安心留在洞中,自己悄然缀在小玉的身后。沉香恍然:千狐洞曲折多变,舅舅想找出路必要多费许多手脚。放了小玉,便有了现成的向导,确是计算深远,处处皆有用意。突然呆了一呆,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起,舅舅的用心,他都已隐约能揣摩出来——哪怕有些手段极不近人情,以前的他会反感之至,现在却只觉得理所当然。

    刘沉香曾有的单纯和清澈,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小玉记得那时的情形,半昏沉中夹着自怨自哀。担心着沉香,算算蟠桃会近在眉捷,出洞后便急着恢复体力,好有气力将杨戬的事告诉沉香,如何料到杨戬是在利用自己出洞?她因他的这份心机打了个寒颤,却并不害怕,复杂的心绪里,甚至有种要依赖于他的感觉。

    目送小狐狸消失在山间,杨戬隐身潜回南天门,先去了趟真君神殿。昔日阴穆庄严的神殿已面目全非,殿匾被胡乱地扔在阶下,羽毛尘土乱飞,千余只鸭子大摇大摆地在正殿上踱着步儿。几个神殿里原先的小仙吏带着枷锁,苦着脸抱着大桶为这些鸭儿们分食,另有两名天将挺胸凸腹,手拿着皮鞭监工,小吏们动作稍有迟缓,便是重重一鞭过去。

    杨戬眉峰拧起,神情冷如严霜。他素有洁癖,眼见居住数百年的府邸成了龌龊不堪的畜口栏,怒气顿时上冲,法力凝结双掌,便要取了那两名天将性命。

    便在这时,殿外蹬蹬的脚步声响起,他微微一懔,收手隐在一边,就见一人匆匆进来,大着嗓门嚷道:“雷老哥,雷老哥,老君晚膳又想吃这仙鸭,劳您的驾,再给拨三五十只,应个景儿罢。”

    两名天将自不知才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一人应声向外看去,笑道:“文天君,您老又来了?真是的,道祖他老人家就算胃口大开,也犯不着老是劳动您三位天君轮流来抓鸭子呀!”

    进来的那人连连摇手,说道:“老哥这话可就缺些理了,能为老君抓鸭子,那是他老人家瞧得起兄弟,哪还当得起一句劳动?老规矩,您和张五哥先去签事房候着,我捉齐了鸭儿就去您那儿签押领取。老君口味精细,兄弟我非得尽心的挑选好不可。”

    又说了几句闲话,张姓天将大声喝叱,将喂鸭的仙吏先押了出去,雷姓天将笑着拱手,道:“既如此,小的先告退了。今天忙了一天,还真困得厉害,文天君您随意,就算挑到明个儿,小的也心甘情愿地候着您老。”退出大殿,去了神殿原先的门房休息不提。

    自从司法天神失势,真君神殿被下令改成养鸭场以来,兜率宫突然便对鸭膳兴趣大增,天天有宫中要人来捉鸭子。雷姓天将虽是小角色,也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跷,但哪敢多说?好在抓鸭子的天君们都颇是和气,一连数日,他从中也捞到了不少好处。

    文天君看殿里人走得干净了,厌恶地以袖掩鼻,遮住异味,却不留在正殿,径自往后面去了。杨戬微垂下眼帘,冷冷的嘲笑浮在嘴边。估计是老君的意思,一拔拔门中精英以捉鸭为名,来找那个琢子的,毕竟是他随身几千年的好宝贝,三界少见。但是,显圣真君刻意收藏的东西,这些人没头苍蝇似地乱打乱撞,便能找出苗端吗?

    文天君皱着眉来到后殿,他知道这后殿法力流转,有着繁杂的结界,极是可疑。但前些日子,连老君元神出窍亲来查看,也没发现到异常。不得已才用现在的笨办法,由他和几个师兄弟凭人力来硬找。可眼看着将神殿翻了个遍儿,却还是全无所获。

    众人就见杨戬隐形跟在文天君身后,任他在后殿里徒劳地奔忙。密室虽通后殿,但经杨戬以结界护持,外人想找着入口可谓难比登天。过了片刻,确定来的就是文天君一人后,杨戬一声冷笑,伸手按上了他的肩头,“文天君,你倒稀客得紧啊。”。

    文天君身子一僵,脸上一阵通红,又是一阵惨白,似吓得三魂散去了七魄。许久,他吃力地转过头,比哭还难看地强笑了一声。

    “真……真君……真君……老爷……”

    他唇齿不住哆嗦,寒意从心中透出,想说几句来为自己开脱,张张口,却说不出,生似连嘴中都结了冰。咯咯几声轻响,他茫然垂下目光去看,看不见身体,只见到一块坚冰,隐隐还裂开了几条细缝。

    杨戬哼了一声,法力直透入文天君体内,坚冰向上漫延,转眼之间,连头颅都尽数化去,他收回手,屈指轻轻一敲,叮地一声,细细的裂痕不断扩大,坚冰碎成屑玉,霁雾般飞溅在半空,同时神目打开,银芒迸出,冰雾中淡淡的一缕魂魄,顿被他驱散得无影无踪。

    龙八打了个寒颤,想到当年姐姐被他杀了时的情形,涩声道:“就……就这么……就这么杀了文天君?”还想往下说,终忍了下来。杨戬现在的处境,杀人毁尸灭迹,原是可以想见的必然之举。

    开启密室进去,见一切无恙,杨戬暗自松了口气。龙四公主人在鼎中,这些天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出了大事,却又不能溜出去查看,惶惑不安到了极点。此时看到杨戬,喜悦之下叫出了声:“二郎神,你终于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听说你……”

    杨戬示意她不要多问,只道:“前几日一时失察,多了些变故。四公主,你且安心静养,我还有些事要办。”数日来跌宕起伏,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经历,淡淡两句便揭了过去。

    从暗格里拿出金刚琢,换了身龙纹黑纱战袍,他静静地在室里站立片刻,将思路默理了一回。随即身形渐起变化,上清芙蓉冠,着青袍黄绦,外披红鹤氅,脚纳云霞朱履,长身白发,霍然便是已被他化为坚冰,击碎成霁屑的文天君。

    四公主惊道:“文真君?感应灵通天君?二郎神,你要做什么?”杨戬淡然道:“我正被三界通辑,为今之计,只有借老君行一着险棋。但四公主请放心,杨戬纵然行险,也必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离了密室,循径向左行去,不消一会工夫,便到了神殿放置珍品的仙库。库里诸般宝物自然早被充公,长长的封条交叉贴在门上。杨戬伸手虚按,封条断裂,仙库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

    仙家库房都有些隐密的暗格放置物品,真君神殿也不例外,杨戬一眼望去,库房虽然空了,但总还有一两处暗格未被发现。当下打开一处,取了里面的物件,随手塞在腰带之上。

    那物件是一柄墨玉如意,虽是极为贵重的上阶仙器,却只可裨益修行,并不能用作法宝武器。众人不知他拿来何用,正惊讶间,却见杨戬手腕一翻,一只小小的傀儡虫已出现在掌上,正是哪吒在饭庄见到的那只。

    用最后的力量封印住此虫,只是当时的他下意识所为,欲留下与老君讨价还价的证物而已,但此刻却有了全盘计议,就见他持虫在手,更不迟疑,法力到处,封印顿解。

    傀儡虫立刻拼命挣扎起来,奋翅扬吻,直要择血而噬。杨戬冷笑一声,法力密密地包裹上去,不消片刻,虫儿转而安静下来,通体透出淡淡银光,温驯地伏在他手上,便如小小的宠物一般。众人知道,这只小虫儿被他法力炼化,已甘心奉他为主。

    收起傀儡虫,伸指划符,默诵法咒,又在这处暗格边布下了一个杀伤力颇大的阵法。龙八忍不住问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姐姐?”龙四摇了摇头,她身在鼎中不便外出,自然难知详情。

    阵法布完,杨戬退了一步,低喝一声,凌空一掌,便向阵法重重地劈了过去。

    三圣母惊呼道:“二哥,你做什么?”话音未落,阵法已被触动,迸出无数青莲大小的光华,疾火流星般地四下乱撞,惊天动地的大响声里,整个仙库轰然倒塌。

    杨戬散去了护身法力,任由几团光华撞到自己身上,一声闷哼,他已震跌出去,被砸落的碎砖断瓦埋在当场。

    沉香急叫:“舅舅!”旋即想起:“是他自己设的阵,这般举动,必有其他的用意。”果然,仙库倒塌,动静巨大,附近天将被尽数惊动,就听得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正匆忙地赶了过来,不一会儿,已将一地的断垣残壁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一名天将正欲喝问情况,地下的砖石蓦然激射如雨,一片惨叫声里,靠近的天将非死即伤。乱砖堆里一条人影翻身跃起,更不答话,身如流星,在人群里疾穿过去,掌拍指戳,拦住他去路的兵将无不应声而倒。

    “文天君,是四大天君之一的感应灵通天君!”

    红氅白发,加上近日频频来神殿选取膳鸭,看守神殿的众天将已对这外貌熟悉无比。见他衣袍带血,脸色狞狰,出手狠毒之至,人人心胆俱裂。为首的将领大叫:“文天君,暗勘罪臣府邸,杀伤天兵天将,罪在不赦,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却连自己都不敢上前交战,眼睁睁看着“文天君”突出重围,如入无人之境般地驾云离开。

    杨戬衣袍凌落,芙蓉冠也散了一半,狼狈不堪,直往兜率宫而去,半盏热茶工夫,已直达三十三层离恨天上,宫前的道童见他灰头土面,神色萎顿,都大吃一惊,叫道:“天君大人……”

    杨戬急急摇手,喘息道:“道……道……道祖……何……在……”一口血喷将出来,险险便栽倒在地,两名道童更是吓了一跳,一人扶住了他,另一人便要匆匆进去通报,杨戬伸手阻住,低声叮嘱道:“禀报……道祖他……他老人家……弟子……幸不辱命……”

    扶了这冒牌天君进入大殿,先进去的道童神色紧张地从里屋丹房出来,道:“天君大人,祖师爷爷赐下了灵药,着您服下后即刻去丹房见他!”奉上了一颗碧绿的仙丹。杨戬接过服下,将入口时手掌一翻,神不知鬼不觉地收进了衣袖里。

    道童送他入了丹房,躬身退下,老君垂裳而坐,手拈拂尘,看着明灭不定的炉火,许久才往椅上一指,淡然道:“你身上有伤,先坐下,事情都办妥了吗?”

    杨戬答道:“是,托道祖鸿福。”老君嗯了一声,扫了他一眼,突然道:“方才老道赐你的灵药,你何以并不服用?”不待他答,又道,“你小心慎密,很好很好。”杨戬不知他用意,含混应道:“弟子不敢。”鼻中隐约嗅到一阵香气,顿时明白过来,暗自一凛,出了一身冷汗。

    老君道:“我丹房里烧的木柴,是黑木林里的紫檀木,想不到你连这等小事都留心得到,总算没白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你不必再行遮掩了,不错,老道赐的药与紫檀木的香气一合,便是三界中一等一的毒物。你既没有服下,那便算了,但就算服下,难道我真的会将你害死?”

    见老君神色如常,目光却捉摸不定,杨戬落座后佯作惶恐,嚅嗫着不敢出声。他多年来对兜率倍加留意,文天君是老君的得意门人,自然极为熟悉,学将起来,分毫破绽不露。只是老君突然要杀人灭口,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微一思忖,心知兜率耳目众多,神殿仙库被毁之事定是已传了回来。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二十一章 匕现图未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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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便听老君责备道:“听说你方才杀了不少天将?老道不是吩咐过你,要小心从事,万不可张扬吗?这等大事一出,你待如何善后?”

    杨戬道:“道祖,弟子无能,甘愿听道祖责罚。”老君摇头道:“我本欲毁了你的肉身,放你下凡历练一世,改个头面再回宫中。你既不愿服药,那便算了,但瑶池若不依不饶地追究起来……”皱起雪白的长眉,沉吟着放下拂尘。

    拂尘放在木桌之上,一个几不可见的凸钮顿被压陷下去,但听得喇地脆响一声,三道光锁从杨戬所坐木椅背上环出,已将他牢牢地扣住。

    众人出其不意,失声惊呼,三圣母脸色惨白,抓住沉香叫道:“你不是说,在蟠桃会上见过二哥的吗?老君他……他想做什么!”沉香记得后事,当时自己一斧向王母劈下,舅舅突然现身,刻不容缓间将王母拽了开来,因此倒不如何担心,说道:“没事的,娘,舅舅向来谋定而后动,老君定然奈何他不得。”

    杨戬厉声道:“道祖,弟子做错了何事,您……您……”神色间意外里杂着惧怕,心下却仍是笃定。此等手段对付道术中人自然绰绰有余,但用在他这般肉身成圣、武道经验丰富得无与伦比的人物身上,只能是形同虚设。他既被老君当成真正的文天君对待,纵失陷在险地,成败也在未知之间。

    “你没做错事,但却毁了御笔封印的仙库!”老君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意,白眉挑起,森然道,“金刚琢与老道心神相通,只是被杨戬那混账强行用结界隔绝开来。你拿着它才离开后殿结界,老道便已感应到了,本该重重赏你,而你,却去闯了那般的大祸,到底居心何在?”

    杨戬惨然道:“道祖,弟子此举也是为了您老人家,为了是那仙库里的宝物……”垂下目光看向自己怀里,悲愤之意形诸言表。

    老君微微一愕,冷哼道:“为了老道?”他与金刚琢的感应并非虚言,知道那琢子便在文天君怀中,所以才敢放手对付这门人,此时只恐夜长梦多,起身上前,便要取回这个重大的把柄。

    探手入怀,他身子一震,另一只手也急速无比地抢了进去,再收回来,左手里一个亮澄澄的圆环,正是让他寝食不安的宝贝琢子,另一只手中,青色幽光闪烁,温润玉色玲珑,赫然竟是宝莲灯!

    连沉香都啊了一声,老君放声狂笑,叫道:“宝莲灯?宝莲灯?此物……此物竟不费吹灰之力,就这么到了老道的手里?”举起宝莲灯细看,笑声越来越欢愉莫名,目光里却多了些疯魔麻木的意味。

    杨戬的声音悄然响起:“此物是上古大神的遗物,虽然道祖不必放在眼里,但法器有德者居之,今日不求而得,可见是三界归心的预兆,道祖从此便能仙福永享,威加四宇,天人咸服,万古称诵。”

    一只小虫从老君指上跌落地面,虽咬穿了肌肤,却也被他的护身法力震毙在当场。但老君恍如未觉,只随了杨戬的话不住重复道:“三界归心?从此便能仙福永享,威加四宇,天人咸服,万古称诵?好,好,好,你再说下去,说下去……”

    杨戬柔声道:“那么弟子是有功,还是有过?若是有功,道祖可否放开弟子?”老君脸上现出挣扎的神情,口中却只道:“有功,有功,老道该重重赏你!”弹指向桌上遥击一下,哒地一声响,光锁顿时应声缩回。

    杨戬站起身来,从老君手里拿回宝莲灯和金刚琢,老君此时已完全麻木,顺从地还给了他,杨戬又道:“弟子还有要事禀报,请道祖传令下去,丹房三十丈内,暂列为禁地,擅入者当即处死!”老君连连称是,提气大喝道:“室外弟子听令,着一干人等,立时退至三十丈外,谁也不准擅入半步!有胆敢闯进者,立杀无赦!”

    兜率令出如山,一言既出,屋外轰然相应,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远远退了出去。老君双眉间黑气一隐一现,半边脸如沐春风,得意洋洋地神采飞扬。另半边脸挣扎的表情却越来越剧烈,咬紧了牙关,流露出明显的狞狰不服之意。

    杨戬收起灯琢,柔声劝道:“道祖,天下归心,一心朝拜于您,请您代为筹化三界繁昌共存的大事因缘,您还不即刻升座开示众人?”口中说话,手上运指如风,少阴少阳,奇经八脉,一路毫不停留地点了下去,待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全数封死后,衣袖拂出,将老君的身子平平推开,跌坐在原先的木榻之上。

    几乎与此同时,老君眉间黑气转浓,凝如墨痕,化作一缕黑水,从印堂涓涓流出,他的目光顿时转为清醒,凛厉生威中夹着怨毒之意,直看向杨戬,沉声道:“你不是文天君,竟能偷到傀儡虫——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杨戬微笑道:“道祖此时明白,也未算晚。”银光烁动,冠氅消去,恢复了显圣真君的本来面目。

    老君冷冷地道:“让那头笨牛去对付你,老道确是失算,自招其辱,也不能怨你狡诡阴险。恭喜司法天神破得惊天要案,再建新功,重新赢回了王母那贱女人的信任!”

    杨戬悠悠一叹,法力到处,将操纵光锁的机关毁于无形,落座后淡然说道:“老君,我若只想着建功讨好,你还能这般安稳地坐在此处?”

    取出金刚琢在手里把玩,沉吟着又道,“无论你信还是不信,也无论这八百年里,你我如何勾心斗角,但你老君在那件事上的恩情,杨戬却是始终铭记于心,片刻不敢或忘。”

    老君被他制住,原忖必死,虽说毕生研于道术,生者寄也,死者归也,如旦暮昏明一般,倒也不如何害怕畏惧。但想到这盘棋终是以自己失败告终,不甘与愤然重压在心里,只有借出言讥讽来发泄。此时见杨戬话语平和,不象要下杀手的样子,一奇之下,到口边的倔强话,便也随之平和了下来:“老道也有事让你片刻不敢或忘?”

    杨戬轻叹道:“两千余年前,桃花盛开,美艳不可名状。我便是在那漫天花雨中劈开了桃山,自以为完成了此生最大的梦想。却不知片刻之后,我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梦想化为轻烟,散于苍茫天地之间,再难追回……”

    老君一震,看向杨戬的目光先是不解,继而讶然,最后越来越奇特难言,大声喝问道:“你……杨戬……八百年前老道在灌江口告诉你的那件隐秘,原来你一直牢记在心,丝毫也未曾放弃过?”

    杨戬不答,左掌托起金钢琢潜运法力,这琢子顿如活物般从他掌上浮起,稳稳地向老君飘去。同时他的右手从衣袖里伸出,屈指连弹,道道银光凌空击出,交织如流星往来,煞是好看。每一次银光都击在老君一处大穴之上,待金刚琢飘到之时,老君被封了的大穴已被他尽数解开。

    小玉不解地道:“干吗解了老君的穴道?老君诡计多端,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他!”沉香示意她不要说话,神色间颇有些黯淡。舅舅这一趟来,为的就是取信老君,就算占尽上风又如何呢?舅舅从来就不能随心所欲地纵横捭阖,他所有的心机,殚精竭虑的布署,都只是为了他关心的那些人能够生活得更幸福一些。

    末了人人都皆大欢喜,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

    老君接住金钢琢套回右臂之上,仍只是正襟而坐,连姿势都不曾变上分毫。只见他双眉或蹙或舒,神色时而恼怒,时而感慨,终于转成一声长叹:“早知你别有用心,却偏想不出所以,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从未忘记出任司法天神时的初衷!竟然连我这知情人都骗过了,杨戬,你演的这出好戏,当真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可惜你那妹妹和外甥太不争气,没由来地变成你甩不掉又累死人的大包袱——”

    顿了一顿,他正色道,“你被三界通辑,八百年的经营毁于一旦,想必冒险见我,定是与此有关。不错,若我与你合作,再在王母面前虚与委蛇,你重登司法天神宝座易如反掌。但到底你有什么把握,认定可以说服老道全力配合于你?”

    杨戬微笑道:“道祖果然不愧是道祖,一语中的,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当真一点不累。”翻手掣了宝莲灯在手,沉声道,“杨戬的把握,尽在此灯之中。”老君奇道:“宝莲灯?若以武力相胁,你方才就不会解了老道被封的穴位……”杨戬摇头道:“老君你算不得什么君子,但却也决不会是贪生怕死的小人。武力相胁?若做出此事,没的辱了你的身份,也辱了我的眼力。老君,你且看好了——”

    掷灯停在空中,神目中光华闪烁,生硬硬地嵌入灯内,再度触动机括。

    蓦然充塞了大半空间的宝莲灯中,从开天辟地时起的混沌迷茫,到上古大神的决绝,一幕幕往昔飞快地重现着,物种生灭,万物运行,直到不周山倾倒,七彩石炼制,最后,那承载神力的死物,缠绕了血肉,现出众人都了然与心的熟悉面目……

    “这不可能!”老君一跃而起,双手不住颤抖,喃喃地道,“怎么可能——死物?造就的死物?伏羲神王与女娲娘娘,他们,他们……可是,玉帝王母育有后代,他们的后代,也都繁延了下一代……”

    他在灯外,同样听不见里面的女娲法谕,杨戬早料到会是这般反应,冷笑道:“繁延了下一代不假,但那是些什么?织女的孩子化为小星,而你苦心造就的董永之子,在我诵出石化咒语之前,便成了一块顽石——死物,就是他们的后代,也只是活着的死物而已!”

    老君垂下头去,掩去变幻无休的表情。道祖不喜欢将内心剧烈的变化显于人前,千万年见识阅历,使他片刻之间便恢复了常态,拂衣坐回榻上,说道:“明白了,早在玉帝与王母出生之日起,三界的格局便已注定如此。封神之战不过是个借口,我也好,通天师弟他们也罢,不过是古神的一枚棋子而已……”

    茫然若失地叹息一声,他抬头问道:“女娲既留下只有你的神目才堪触动的密谕幻相,决不会仅为告之王母的来历那么简单。她左肩上的一抹金光是怎么回事?”

    杨戬点头道:“老君果然好眼力,灯中纷扰的诸般真相,都是已发生的过往,唯有此处,才是重中之重。”移目四顾,向不远处盛放丹药的朱漆葫芦一指,说道,“老君有句名言,埏土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那意思是说,只有其内部中空虚无,才能盛得了物品,是也不是?”

    老君呵呵笑道:“当年老道穷极无聊,下凡做了一世凡人,尹喜虽是个小小的关尹,望气之术却端的要得,强留了我五日,老道不得已,才写下了这本道德经,想不到居然入了你显圣真君的法眼,老道真是幸何如之!”

    那次老君在天廷权力之争中失势,这才匆忙投生人间避祸,与穷极无聊云云拉不上多少关系,杨戬知他爱护面子,一笑置之,只续道:“做出的器具若不中空,便没有碗盒杯盏之用。但是,若装满东西后却堵死了壶口杯口,那么这器具,能不能仍算是名实相符呢?”

    老君眼睛一亮,拍手笑道:“着啊,明白了,那是王母唯一的破绽对不对?她毕竟只是一介法器,意识神通,尽来自于上古神力。若封死她摄取神力的途径,便等同于彻底禁锢了她的神识——女娲娘娘当真是深谋远虑,步步留下后着应对!”笑声忽敛,他凝神看向杨戬,“以你的心机手段,不动声色地禁锢住王母并非难事,何以要将这般惊天大秘告之于我?”

    杨戬轻叹道:“禁锢王母当然容易,但更改天条,救出家母,却非一人之力便能做到。我试了八百年,徒劳无功不说,反连三妹都搭了进去。老君,不若从此时起,你我都先放下猜忌之心——封印王母的神识,须有女娲娘娘密传的法咒,你想扳倒那女人,也唯有与我合作才行。”

    “何况还有光柱里被换了的咒语……”他在心中补充了一句,并没有说给老君听,说了,也徒令道祖多些顾虑与怀疑,他追求的那些东西,在道祖眼中,只是一些荒诞无稽的笑料而已。

    老君看着他半晌,屈指默算起来,天下并没有能完全预见未来的道术,但对未发生的吉凶祸福,却总能测而得之。他原是测此举的利弊,但一番推演之后,神色却越发奇特,似是大喜过望,又似是迷惑惋惜,突然抬头,沉声喝道:“杨戬,老道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肯为我所用?”

    杨戬淡然道:“道祖何必明知故问?我不难敷衍于你,但那种敷衍,能有什么意思?”老君点了点头,一抹冷笑掠过嘴角,说道:“既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了。只是将来,你若真落个生死两难,猪狗不如的下场,可千万不要后悔,更不要埋怨老道我见死不救!”他的推演,明白昭示了这次合作,有百利无一害,至于其中耐人寻味之处,也只与这个显圣真君有关,他又何必去操那份闲心?

    三圣母脸色转白,寒气从心底生起。老君那淡而又淡的八个字,如惊雷一般,震得她心胆俱裂。无由地,她想到了中秋的那一次聚会,二哥的每一个眼神似乎都在眼前闪动。拼命想看清,却没有用,那时的她,根本不曾在意过哥哥眼中的悲喜……

    她知老君身为道祖,推算之术最有效验,必不会错。但二哥日后遭遇,她自认也是清楚的,喃喃地问出了声:“出事后没多久……没过多久我们便找到他了,老君为什么要那样说……沉香,小玉,三太子,中秋时我们还接了二哥来赴宴的……对不对……”

    沉香在一边发怔。他到底做过十几年凡人,人情世故还是知道些的。猜也猜得出,在家中的三年多,舅舅必得不到什么好处去。母亲不明白,自己也不敢细想,只拿话安慰道:“娘,舅舅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如何受得了由人摆布的日子?老君的话,怕指的就这些。”安抚着母亲,自己却仍是发怔,种种可能浮现在心头,惊出自己一身冷汗。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二十二章 当廷听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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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知老君定是算出了什么,不愿详问,知道了又如何,自己原本不曾望过什么好的结局。当下将话头岔开,按之前的思路说下去:“天条未改之前,我决不能由着沉香那孩子冒进胡闹。道祖,你且将近日来天廷的局势略说一遍,我好去蟠桃会阻止沉香,顺带演一场好戏给王母娘娘。等我拿回权位之后,你再设法找来一块女娲留下的七彩石,且不能太小,以能化进一份完整的天条律法为度……”

    老君一怔之下便懂了,说道:“七彩石?果然好计,你是要借女娲娘娘之名,行改写天条之实?”杨戬看着他脸上喜色,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不仅如此,天条是中枢权力的保障,若女娲娘娘在新天条上明示圣谕,由你道德天尊与玉帝王母一并监护天条,那又会如何呢?”

    啪地一声,激动之下,连臂上的金刚琢都失手跌落在地,老君这才惊觉失态,伸手摄回,吁了口气,说道:“老道也去监护天条?好计谋……果然好计谋!”杨戬这时才将腰里的墨玉如意取出来,说道:“计谋虽不算太差,但并非当务之急。老君,你忘了你那得力的门人文天君了?”

    他将玉如意放下,又道:“文天君看中了真君神殿罪臣杨戬的库藏,不惜假借捉鸭为名,行查看偷盗之实,终于闯下了泼天的大祸。老君大义灭亲,将文天君击成重伤,夺回失窃宝物报归天廷。至于文天君嘛,只须天廷三界通辑,想必不久也能应声落网吧!”语气沉稳,似自己娓娓道来的尽是事实一般。

    老君拿过如意收起,冷哼一声,知道他炸毁仙库的用心正在于此,文天君定已凶多吉少。但此时如何肯与杨戬计较这些?当下将天廷的事端择要说了,又伸指在榻上写下了瑶池二字,悻悻地道:“你的宝贝外甥,正在此处与王母辩理,辩赢了天廷就会赦你三妹。我看,还是先将你未曾被擒的消息传递进去再说,这样一来,王母就不会有丝毫的顾忌了。而论起争辩说理,沉香的赢面,呵呵,不是我看不起你那外甥,他想赢,怕还要再有个千百年的心智阅历才成。”

    两人计议已定,老君传令下去,不一会便有回报,天王魔礼青被引去偷听到猪八戒等人说话,知道沉香使诈,正匆匆进瑶池报给王母。杨戬稍放下心,老君肯配合,这场破釜沉舟的豪赌,到底有了些回报。后面的路虽然艰险万分,较之以前,却已多了不少胜算。

    离开兜率宫,杨戬暗劫天牢救出梅山兄弟,老君当即亲赴蟠桃会,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们带入瑶池埋伏了起来。他和杨戬都熟知沉香的性子,说理不过,必然会暴跳大闹。杨戬若能把握住这个机会,用自己人立下大功,要坐回司法天神的位置易如反掌。

    悄然藏身在蟠桃盛会的附近,杨戬静听不远处热闹的争论声。“思凡了,下界随便找个人成亲,大不了关上一阵子。到那时,天规岂不形同虚设了?”王母的声音里仍是平素的冷静优雅,带着明显的得意,显然已得知了魔礼青传来的消息。杨戬又想起了灯中看到的一切,扫一眼毕恭毕敬的各路神仙,冷笑了一声。

    伏羲女娲的行为,并没有什么缺失,这两个法器,也确能很好地维持住三界不可或缺的平衡。曾经想着将天规掌握在手里,尽全力消除挡在路上的障碍,但现在初衷不变,为了这三界的存在,却决不能采用最直接也最省力的那个方法了。

    那两个法器,以后还将是三界当然的主宰,或许能慢慢架空它们手里的权力,但那是老君一心索取的酬劳,自己并不感多少兴趣。只要能救出母亲和三妹,一家团圆,自己就算万劫不复,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恶,就由自己来做到底吧。

    殿上,沉香已恼怒地叫起来:“既然神仙都不能完全割断七情六欲,说明七情六欲及是人仙共性。禁止动凡心是违背人仙本性的,天条不辨此中曲折,反蛮横无理地压制本性,怎么能说是为了三界众生,它根本就是在为祸三界!”

    王母冷笑道:“凡心是什么?是欲,是情欲。神仙的职责是什么,是造福三界。天条禁的就是神仙的欲,不光是情欲,还有贪欲,权欲,名欲等各种欲望。只要有欲望的人,只要你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就会成为这样的人——”

    沉香为之语塞,不甘心地追问道:“这么说,要做神仙,就要抛弃所有的欲望了?”

    “对。”

    “那我娘不做神仙,我们一家团聚做凡人还不行吗?”

    “不行。”

    沉香又急又恼,叫道:“只要不做神仙,天条是福是祸,都与我娘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你竟还是不准,存心不肯让我们一家团聚?”

    “如果放了你娘,就等于在仙界开启了一道欲望之门,就会有更多的神仙,不惜以放弃自己的责任,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神仙之身,来满足欲望。”

    王母缓缓地说着,带着冷嘲的笑意。这样的一个孩子,连天条是什么都没有弄明白,居然也大言不惭地讨论起三界的福祸?自觉言犹未尽,冷冷地又加了一句,“沉香,你为了要救出你娘,为了你们一家人能够团聚,历尽了艰险,这没有错,这是作为了个人应该做的。但是天廷坚持不放你娘这也没有错,这是为了维护三界的秩序,为了你一个小家而扰乱三界大家的秩序,值得吗?”

    沉香再无话说,张口结舌。玉帝看得有趣,笑道:“娘娘所言有理啊,看来这三圣母还是不能赦免。众仙以为如何呢?”环视阶下,目光落到孙悟空身上,“孙悟空,你觉得呢?”

    孙悟空微一迟疑:“这个……”心知说理一时是说不过了,只得插科打诨道,“嘿嘿,放不放三圣母,那是你们天廷的事儿,和俺老孙没关系!不过,陛下可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哈哈,这个,您以前就说过,赦免三圣母,让他们一家团聚,可如今娘娘几句话,就给你否了。天条的威严倒是保住了,陛下你的威严可就……”故意连连摇头。

    明知这挑拨没什么用,王母仍止不住恼意,指着他喝道:“孙悟空,你最好不要挑事!”孙悟空冷笑道:“这若是没事,俺老孙也挑不起来!刚才朕下问娘娘,娘娘说陛下说了算,陛下有了决定,您又给否了!这事儿大家都看到嘛,对不对?”

    魔礼青回来之前,王母当杨戬果真被擒,自然不便出面多说,顺势全推给了玉帝。玉帝由着沉香说理争论,当成了难得的好戏旁观,三圣母放与不放,反倒不放在心上。但王母在得知擒下杨戬又是一场诈局后,岂能再按捺得住怒火?何况沉香那些人仙共性相通的理由,便如隔靴挠痒,她随口就能驳得干干净净。

    孙悟空越胡搅蛮缠,她心中越是笃定,知道这一干人等已然技穷无奈,当下话锋一转,向孙悟空说道:“本宫当然不敢否陛下的意思,我只是说说自己的观点。赦不赦免三圣母,当然还是陛下说了算,再说,陛下现在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你若是能驳倒本宫,也还不算晚。”在玉帝身边悠然落座,一付胜券在握的模样。孙悟空为之语塞,只得打了个哈哈,干笑道:“俺老孙乃是出家之人,此等俗务不便过问,你还是让沉香来辩吧!”

    玉帝微笑着静听各人的侃侃而言。方才孙悟空以为,他应有被落了面子的轻微不满,却不知他的反应,只不过是在遵循游戏应有的规则——眼前的纷乱局面,他非但不怕,更有见到了心爱玩具的兴奋之情——除了安全无虞的存在和精心算计下的平衡,人心的变幻其测,原也是这三界中最奇妙的事物啊!

    生命的存住毁坏,随之而来的喜怒哀乐惧惑,就象高明之极的乐曲,引人入胜。王母憎恨这些,因为她和他永不会真正拥有,时时提醒着,让她无法忽忘自身的真相。但他却始终认为,若懂得欣赏那乐章,自然也可以沉浸其中,如醉如痴地自得其乐。

    他和她的存在,既是不可更改的事实,那么,何不让这存在多一些调剂,多一些好奇,多一些享受?

    而且,用强硬手段的压制逼迫,又岂能真正的维持长久——以千钧之石断流,水势积聚起来,迟早一天能掀开巨石,自顾而去,甚至水滴石穿,将巨石消磨于无形之中。

    石头若是晓事,就该知道最好的自处之道是侧身上岸,却不是将河流堵得更死,王母拒不承认又如何,那不代表她能超脱于这个道理之外,赢得最后的成功——玉帝沉思着,又扫一眼阶下那个被缚着的少年,目光里现出微不可察的好奇之意。这少年无疑是断流大河里的一朵滔天巨浪,那巨石,或许有朝一日,真的会被这巨浪掀走,无论情不情愿……

    “但就凭现在的表现,又如何让人相信那种可能呢——”一个念头冒了上来,玉帝突然柔和地笑出了声,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椅背,“沉香,沉香是吗?那么朕就给你一次机会吧,朕要看看,你的胜算有多大,看你是凭着单纯的幸运呢,还是凭着你自身的出色……”

    于是,他抬手示意,待瑶池内外完全安静下来后,缓缓说道:“沉香,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你只需说服了众仙,无需说服朕和娘娘,若众仙之中有半数以上认为三圣母该赦免,那朕便赦免了你娘——”饶有深意地看向王母,“谁也阻止不了。”

    王母不满,却不敢发作,哪吒大喜,暗里一拽沉香,低声道:“快说呀,沉香,现在陛下是向着你的!”孙悟空等人也是一迭声的催促:“沉香,玉帝站在你这边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快说呀!”。

    沉香张口欲言,脑中却是一遍空白。王母的话,他反复思忖着,竟找不出任何可供反驳的破绽,神仙要造福三界,便不能放纵私欲,而放弃仙职,也无形中等同于纵容私欲作崇,怎么驳?又如何驳得到!他涨得满脸通红,又气又急,越想找出天条有害三界的证据,偏偏越觉得王母言之成理。

    杨戬暗自叹息,这孩子还是太过年轻,少不更事,钻在天条为祸三界的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但三界的繁荣昌盛,原本便是天廷存在的基础,玉帝王母也好,老君也罢,就算是自己,不排除为了私心故意曲解天条的时候,可又如何会由着一套祸水,去毁了自己权位的根基呢?

    相反,正因为有了天条的约束,象撞毁不周山的那种上古神战,才没有了在现今重演的余地。想证明这样一套天条是在故意破坏众生与三界的祥和与安定,沉香,你已将自己置于必败之地了啊!

    其实天条的要害,只在于监护者将一些无所裨益的条款,也僵化神圣化得亘古不变——仙人的七情六欲无法截断,那么完全可以严格圈定仙人的责任,明确不得以私欲危害职责的范畴,为欲望指定专门的通道,而不是拼命的围堵强压,一味蛮干。

    但此时的沉香,岂会有这等的眼力与阅历?憋了半天,也没想得出一条理由。玉帝观颜察色,看出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失望之下朗声道:“沉香,你没有话说,朕就没有理由赦免三圣母。沉香,你当真是无话可说了?”沉香被他这一追问,气急里又添了几分羞愧,顿起了孤注一掷的冲动,大声叫道:“沉香有话要说!我娘动了凡心就犯了天条,但若有人指使司法天神暗助牛魔王,对抗天廷算不算犯法?”

    王母脸色一肃,厉声喝道:“沉香,你不要信口雌黄!”沉香叫道:“我没有信口雌黄,就是你给了二郎神虚迷幻境,也是你怕二郎神泄露出去,派出四大天王去杀二郎神灭口……”

    “大胆!”王母冷笑着手指沉香,叱道,“很好,你连本宫都敢诬陷!来人啦,给我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妖孽推出去斩了!”

    玉帝微笑,看了王母一眼,似在笑她被一个孩子当廷指正,悠悠然问道:“沉香,你这么说倒也有趣,但是,你有什么根据吗?”王母怒道:“有什么根据?不过信口雌黄而已!”突然将怒火转向李靖父子,“李靖哪吒,你们不是抓住二郎神和哮天犬了吗?带上来和本宫对质啊!四大天王何在?”

    四大天王出列施礼:“小神在!”王母冷声传旨道:“即刻将这个妖言惑众的妖孽给我拉出去斩了!”嫦娥大惊失声,急道:“娘娘,陛下!”孙悟空见势不对,一个眼神,与佛门交好的一些散仙碍于他的面子,也稀稀拉拉地开口求了几句情。

    这孩子竟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提出这等与天条对错风马牛不相及的大事来!身在天廷的瑶池重地,放纵一时的口舌之快,指责王母违反天条,谋进不谋退,当真是蠢不可及!

    杨戬凝神倾听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沉香的这种反应,不是来时就料到了的吗?暗暗向其他人看去,一心立功的托塔天王面如土灰,显未料到沉香会如此沉不住气,老君轻瞥一眼杨戬的藏身之处,复又垂目拈须,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静候局势的发展。余下诸仙中,除开与三妹或佛门有交情的的个别人等,谁不是在作壁上观,乐得落个事不关已,高高挂起而已?

    就连孙悟空猪八戒,虽然是焦急万分,却也无计可施,更不敢公然上前制止。杨戬暗叹一声,人心,天理,公正?若没有强横实力为后盾,纵然有一腔热血,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冲动,那又有什么用?天理人心,当真一定能赢回真正的公正与公平?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00:23 编辑 ]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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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00: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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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00:25:13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14:2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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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00:4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猫涎香——口水猫评论专栏 3、第七卷【举酒乱佛心】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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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猴子是和尚,和尚戒律里重要一条是不得饮酒,不过猴子喝这么大方,看来果然所谓戒律就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天下之事,无不如此啊……越是高级和尚,越是自由,譬如济公……

    二哥喝醉酒也能顺势利用晃点玉帝,好比地下工作者李玉和“鸠山设宴与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只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意味,貌似文中几回饮酒,无不另有机锋,无不苦涩在喉,难怪二哥对喝酒没兴趣,二哥生平,可有真正能畅怀大醉不管天翻地覆的时候?叹息…………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11:1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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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00:45:4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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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11:1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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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00:46:0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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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14:2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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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00:46:26 | 显示全部楼层
猫涎香——口水猫评论专栏 4、第七卷【蟾宇卧残醉】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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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为什么要伤心呢?说起来,二哥做的事,从表面看也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他是好人来的,我们为什么要苛求家属们一定要理解信任呢?

    ——因为亲情没有道理可言,不管什么样的状况,什么样的行为,只要他是我的亲人,我就一定要相信他,维护他。这一点,二哥做到了,而家属们做不到。

    所以,心会很凉很凉。

    二哥就象一棵树,遮风挡雨,默默无声,甚至纵容着依靠他的人们随意砍了枝桠来取暖,那树不说话,却不代表不痛……

    可惜没人看到,没人想到,没人在乎。

    当大树倒下,枝干焚尽,家属们要独自面对烈日骄阳,再想起曾经备受呵护的日子,他们后悔,他们自责,他们的眼泪,都比不上大树在时浇下一碗清凉的水……

    危机中的信任,与真相大白后的感激,哪个是雪中送炭,哪个是锦上添花?

    或者,叫亡羊补牢。

    所以,不是怨恨,不是责怪,不是苛求,只是寒心。我们对家属们感到的,是寒心。即使他们在阵中这般的懊恼与悲泣,已经凉了的心,也没有办法再燃烧起来,只剩下疲倦…………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11:1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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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00:47: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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