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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文转载】《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BY:水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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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00:5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一章 神兵殒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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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静看自己的表演,后面将发生的一切,没有谁比他更为清楚——就在王母又喝出一声“拿下”时,自己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挣开虚绑的绳索,腾身扬斧,凌厉的法力化作金光,击倒了护卫御驾的大批天将。

    “哪吒,你敢使诈!”

    那个女人,王母娘娘的眼力和反应,果然毒辣无比。自己只这一脱身,她立刻明白是哪吒在绑绳上动了手脚。那时,听着她的叱喝声,自己气往上冲,就是这个女人,为二郎神撑腰,害了母亲,又害得自己和父亲吃了那么多苦头——

    忘了自己的冲动正在将哪吒送上绝路,忘了出手的结果是连累胜佛龙八等一干师长朋友也只能卷入战团,那时的自己,只知道所有的愤怒,全转化成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杀了王母,杀了她一切就都可以结束!

    逼退御前的四大天王,又一声厉喝,蓄满全力的一斧,已直劈向瑶池那庄严华贵的御座正中——

    王母的眼眸,突然冷漠得不见一分生气,站起身直面逼近的斧势。但就在这时,一只稳如磐石的手掌扣上她的右肩,于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将她重重地拽到了一边。

    “喀嚓嚓”一声亮响,御座被斧上劲风绞成无数的木屑碎片。玉帝跳起身退了几步,长眉下的目光里闪烁出阴鸷的冷芒,但随即敛去所有的异常,一任天兵们乱轰轰地围拢过来,将自己护卫在当中。

    “梅山兄弟何在!”

    前司法天神横枪在手,黑袍飞扬,凛然生威地矗立在王母身前,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刚毅强横。随着他一声断喝,早有梅山兄弟从隐身处各各跃出,两两为组,互为犄角,取代被沉香杀得七零八落的众天将,接管了御前守护的重责。王母一愣之下,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她曾下令追杀的权臣。

    面对阶下乱局指挥若定,待到回身向她施礼问安时,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恭敬与顺从。要毁去他的决心顿时消失,王母的唇边掠过冰冷却得意的笑容——只要不甘心放弃手中的权柄,这权臣就依然会是自己最好用也最好控制的工具。何况,她还留有最后一步后着……

    赴会众仙已乱成一团,能避得开的,都尽量躲闪到一边,免得殃及池鱼。猪八戒叫道:“他怎么会在这里!”缩身藏到打翻的大桌之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有心助沉香一臂之力,又顾忌自己的身份,微一迟疑间,身边的龙八丁香也扬起兵刃,冲入混战之中。猪八戒又是一急,只得向不远处大叫:“猴哥,怎么办啊,猴哥!”

    杨戬冷冷看着陷入重围里的外甥,隐约的怒气升腾上来,“你不知三妹咒语被换,一心救人,我不怪你,但是沉香,到底什么时候,你做事才肯动些脑子?这般大闹能有什么用,就算你有命杀出去,却也不过是多激怒天廷一分,多断绝一分三妹获释脱身的希望而已!”

    救驾的好戏已经演完,他只盼沉香越早离开越好。但天不从人愿,四大天王各施神通,众天将也源源不断地冲进了瑶池,沉香却没有丝毫退走的意思,只由着性子在重围里竭力厮杀喝骂。杨戬脸色越来越难看,握紧三尖两刃枪,便要亲自出手,撵这不知天高地后的小子尽快离开。

    才一举步,一张猴脸已带着冷笑凑了过来:“小圣,要不要俺老孙来帮你?”孙悟空虽不敢出手再闹天廷,却一直盯着杨戬动静。猴子素有急智,此时也自有他主意:“杨戬这混蛋还在被三界通辑,俺老孙就算和他说翻了动手,只要咬定是帮着天廷抓乱臣,谁又敢将我怎么样?”

    杨戬拂袖没能将孙悟空推开,反被猴子毛茸茸的手掌抓紧了衣角。想到这猴子也不知几百年没洗过澡了,他脸色顿时大变,怒道:“滚开!”孙悟空却是大喜,抓住他的话便大兴问罪之师:“你谁带大的,怎么张嘴就骂人?”

    杨戬森然道:“孙猴子,你再胡搅蛮缠,别怪我杨戬不客气了!”孙悟空嘿嘿冷笑,说道:“俺好心要帮你,你却骂俺老孙,好,好,好!”向后跃出,取出金箍棒高掣在手里,大声喝道:“俺老孙就替天廷拿下你这个触犯天条的罪臣!”法力狂涌,金光暴闪而出,但见棒势若巨峰一般直压下来,站在附近的仙人天将,顿时被震得跌倒一地。

    三尖两刃枪向上剌出,半空中微微一颤,嗡然长吟,奇准地比地点上棒身。重重叠叠的棒影散得无影无踪,却是“隆隆”之声不绝,如同引爆了无数的霹雳天雷,两件神兵上各各迸出夺目光华,在法力催动下恣意飞旋疾舞,银芒金辉四溢,壮观到了极点。

    这两人第三度交上手来,真正是使上了全力。酣斗之处,势如流火殒星,又若雪销冰泮,仙桥曲栏,灵石异卉,在两人凌厉无匹的法力激荡下,一一化为乌有。枪棒的每一次互击,溅出千万点火星怒射,迸裂四方,着处便是缕缕青烟冒出,丝毫不逊于三昧真火。这一来瑶池内更是乱成一团,惨叫此起彼伏,却是天将仙人被火星撩着了衣袍须发,狂奔乱冲着叫跳求救。

    沉香等人原被困在核心苦苦支撑,瑶池这场变故来得正是时候,压力陡然减轻了不少。加上猪八戒见孙悟空出手,急中生智下也冲了出来。将一名天兵绊了个跟头后,他便震天价地叫起撞天屈来:“谁踩我?我老猪睡得好端端地,谁竟踩了我?王母娘娘你还管不管!是他们先招惹我的——没人管?我不活了,没人管,我要打人了!”顾不上这借口何等牵强,举起钉靶,冲到徒弟身边大打出手。

    猪八戒毕竟做过天蓬元帅,心知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大战中不忘迭声催促沉香,快快杀出瑶池逃回下界。杨戬眼风扫过,见四人已向南天门方向冲去,心下稍定,打起精神又和孙悟空拆了几招,虽知这猴子也是担心沉香,这才缠着自己狠斗蛮打。但听着他一口一声:“我呸你这罪臣小辈,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去向你舅舅舅母跪地哀乞求饶?”强捺着的火气,终于是越来越盛。

    一个念头蓦地浮现心中:“这猴子的胆量大不如前,明明有心相助沉香,却不敢公然来为他撑腰。我若非被三界通辑,只怕他再焦急也不敢当众出手。修改天条时少不得要借助佛门出面,孙悟空若象现在这般全无火性,处处缩手缩脚,又岂肯陪着沉香进行那样的一场豪赌呢?”

    目光森冷如电,杨戬看向这个平生难得的大敌,唇边勾起高深莫测的笑意。慈眉顺目的斗战胜佛,意气飞扬的齐天大圣,无疑是后者才更合适于这个猴子——孙悟空啊孙悟空,看在你帮我教了三年外甥的情份上,杨戬今日就多费些手脚,给你预种下做回齐天大圣的前因吧!

    枪势忽而大振,招招抢攻,毫不回护,顿将孙悟空逼得棒法一涩。杨戬却不再攻,卖了个破绽,枪身在地上一顿,借力腾身,矫若惊龙,直向瑶池外飞去。孙悟空正斗得兴起,哪肯罢休?大喝一声,驾起筋斗云便疾追了上去。

    沉香等人被金锁带了直冲天际,只觉风生耳际,罡风刮面生疼,连四下景物都来不及看清楚。小玉叫道:“他为什么要离开瑶池……”声音被劲风灌回口里,一个字也没传出去。

    沉香虽没听清她说什么,却突然想起,这时瑶池之上,自己杀红了眼,多滞留了片刻,结果南天门轰然关闭,猪八戒带了龙八等人先行冲出,只余自己留在重围之中,但就在几乎绝望之时,正是小玉突然冲出,与自己并肩酣战,并为自己挡下了四大天王联手的必杀重击。

    他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满怀感激与爱意。小玉猜到了他的想法,嫣然一笑。那日重伤之后,沉香反被激出了体内仙丹的潜能,负了她劈碎南天门杀回凡间。回到千狐洞后,沉香拿来救她的最后一颗仙丹,被躲在洞里的哮天犬出奇不意地抢走服下。沉香大急之下,提斧冲杀上三十三重天,要找老君讨药救人。

    而之后……之后……

    小玉心中突然一阵迷茫,之后发生了什么?重伤时昏昏沉沉,有些怕再见不到沉香回来,便挣扎着撕下衣角,写了些凄婉的心声作为绝笔,只盼就算自己死了,他也能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此后呢?是丁香,丁香是来找沉香的,可从自己手里抢去衣角后,一看之下便势如疯狂,重重一拳,捶在自己的胸口。那时原已伤重,加上这一拳,顿时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只模糊记得有条黑影闪出来,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事后碍了龙八的面子,又可怜丁香险死还生,她将这些深深埋藏在心里,再没向别人说起过。可此时,一个一直没有答案的疑问,忽然便又现在了心头:此后,到底出了什么事?

    昆仑山下,她一掌劈在杨戬身上,而所有的记忆,却全停留在这一次瑶池之战前后。后来听说自己曾与杨戬合作,甚至曾试着为杨戬求情,羞恼之余,只当自己重伤后失心疯了,不愿多想原因,无法容忍自己和杀死姥姥的大仇人有着任何关系。

    但当时的伤势,原已重到无药可治,为何莫名其妙地便转危为安了?还有劈天神掌,非但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还多了套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身法变化——

    难道……难道……

    仔细回想起来,似乎抱起自己的黑影,确有几分象是哮天犬。但怎么会呢——那个人,他对外人向来狠辣无情,一个勾引他外甥的狐狸精,一个仇人的后代,他怎肯出手相救,自找麻烦?可若非如此,后来,后来自己为什么会去求情,为了他,那个杀了姥姥的大仇人……小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心口似被一块大石牢牢压住,闷得喘不过气来,一时忘记了四周所有的动静。

    身体蓦而下坠,快得无与比伦。她出其不意,呀了一声,险些摔了个跟头。沉香拉紧她的手臂,神色奇特地看向前方如巨龙盘旋的金光银芒。三圣母不知所措地跟在儿子儿媳身后,急问道:“沉香,小玉,后来怎么样了?二哥刚刚复原,胜佛……胜佛没有伤着他吧?”

    沉香摇摇头,欲言又止。自大闹蟠桃会后,再没人见过孙悟空,直到自己在真君神殿的囚室里,发现了那个被打得经络俱断的小猴子……舅舅这些日子迭遇不顺,想是将一腔怒意都发泄在胜佛身上。舅舅或许有别的用意,要逼得胜佛被救出后再无退路,但终究是太过绝决恶毒……

    “轰”地一声大响,一座小山被汹涌迸爆的劲气削为平地。杨戬身形一转,借了爆炸的巨大冲力,疾电般向后飞退。孙悟空怒叫道:“姓杨的,交手三两招你就逃,怎的越活越没出息!”两人这般追逃无休,已不知耗了多少时候。杨戬固然没有筋头云速度快,但他狡诈多端,每每在被追上时三招两式,逗得孙悟空凝神聚积法力,突然又借势穿掠闪开,待到孙悟空反应过来,已被远远地拉开了距离。

    但这一次,杨戬飞退的速度明显有些滞涩,孙悟空知他在积雷山受过重伤,只当是后力不继,大喜下提气加速,片刻间已冲到他身后。正待运棒击出,杨戬蓦然回过身来,枪交左手,神色间犹自带了几分冷嘲之意。

    便在这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七彩光泽映亮了他半侧身子,浩大的气浪席卷而出。但听得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无数乱石碎泥冲天炸出,孙悟空未及哼出一声,已被这强大得无可比拟的巨力击得直飞出去。杨戬右手已从袖里探出,宝莲灯滴溜溜轻旋不止,喷薄出一天一地的绚光流舞。

    反腕拈诀,敛了灯盏神力,他料定方才这一下出奇不意的偷袭,孙悟空定已重伤。是要让这猴子大吃一回苦头,却也不能将他真伤成废物。当下长笑一声,法力催上枪身,衣袖飘忽中身形凭空拨起,悠然如闲庭信步,却是每出一步,便是一道法力击到孙悟空身上,自中脉透入,循离火而冲坎水,先封闭丹气之源。向上径入绛宫,散入三脉,瞬息游遍顶、眉心、喉、心、脐、海底、梵穴七轮,将这猴子的法力尽数封印了起来。

    七轮为佛门所重,孙悟空道家出身,法力被强封入此处,虽然完存无损,却再不能加以运用。杨戬又是一声冷笑,身形坠下,索性重重一脚踏上了这猴子的胸前,法力如长江大河般地冲入绛宫,逆行至泥洹之内,顿时彻底禁锢了孙悟空的元神。就见孙悟空身子一阵抽搐,愤怒不甘的目光倏然变得迟钝茫然,就如凡间才出生的小猴一般无知无识。

    沉香一震,脱口叫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一声呼喝来得突然其来,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沉香已重重给了自己一拳,痛悔地道:“舅舅是在封印胜佛的法力元神……这种手法我是知道的,那五千本书里有着记载……难怪胜佛被折磨得经络俱断,接续起来后法力却是分毫不损,连吃到的苦头都全无印象……我,我为什么那么笨,我明知世上是有着这种手法的……”

    若是救出胜佛时看出来了,是不是可以将一切拧转到另一种可能的轨迹上去?没有人会故意地留下敌人复原的希望,除非他的本意,只是想让这敌人有个理由来对抗自己——但那时的自己会这么想吗?除了仇恨和成见,自己早就失去了冷静分析的能力!

    拎起这猴子,杨戬却有些迟疑,孙悟空到底是佛门的人,只能私下囚禁,真君神殿被改成鸭圈,却一时将他置于何处?正犹豫间,一人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大声道:“主人,主人!”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二章 拜舞命帝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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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黑衣耸鼻,正是被留在千狐洞的哮天犬。此时抱着一名女子,神色惶急,在看到杨戬时陡然现出喜色,叫道,“幸好属下的鼻子好使了,主人,你快救救小狐狸,她快活不成了……啊唷!”却是几乎被地下的孙悟空绊了个跟头。

    杨戬伸手虚按,稳住他身形,目光到处,眉头顿时锁紧。记得引开孙悟空时,依稀看到小玉出现在瑶池,却如何重伤至此?搭上她脉门查看,脉息已虚弱难辨,杨戬不及多问原由,疾提真气渡入,护住了她心脉的跳动。

    小玉呆呆地在一边看着,三圣母失声问道:“小玉,你……你怎的伤成这样,竟是被二哥所救?”小玉茫然摇了摇头,思绪一遍混乱,喃喃地只道:“我那时昏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他或许是为了灯油……娘,沉香,我真的不知道,你们看,我没醒不是吗?我……我……”莫然的恐惧在心底萌动,她紧紧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主人……”哮天犬对这小狐狸颇有好感,忍不住出声问道,“她的伤要不要紧?丁香那一拳很重……”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杨戬脸色蓦地变得铁青,沉声道:“他又杀上三十三重天去了?”加速催动真气,强压住小玉的伤势,吩咐道,“你先觅地藏好小玉和那只死猴子,然后找齐梅山兄弟,即刻到凌霄殿候命备战——我去向玉帝谢罪,外加缉拿沉香,只有落在我的手里,这浑小子才有望保得住一条小命!”

    将小玉交给哮天犬抱好,杨戬不禁又叹息一声,沉香感情上的这笔糊涂帐,终酝成了一枚苦涩不堪的恶果。想到施在丁香身上的法术,他更是烦恼,那小姑娘虽然也单纯无辜,但人心总有善恶两念,只怕好意给她宣泄的机会,反倒真正开启了她心底的邪恶之门。

    他驾云才入南天门,便有等候良久的星官谀笑着迎了上来,传旨令杨戬更换朝服,见驾议事。杨戬拱手称谢,心忧沉香,正欲设法套些口风,那星官却借着伺奉他更换铠氅的机会,抢先压低声音道:“真君,小的是兜率门下。他老人家要我转告于您,沉香杀上三十三重天求药救人,已被他用两颗香灰假药骗回了凡间。但那小子发现仙丹无效,只怕会再冲上天来,那时若由他狂杀乱打不止,身体定会被法力拖垮,后果非同小可啊!”

    杨戬心中一紧,沉香虽暂时回了凡间,但小玉已被哮天犬带走,他十有八九,还会再冲上来天。老君的话虽含混,意思却极明白,沉香在率兜宫服下的仙丹,大半融入了骨血,没有尽数转成法力。今日先瑶池酣战,又冲杀上三十三重天,骨血的药效固然得以转化一些,但身体的疲乏也是必然的。法力如千斤重石,身体却如半朽之木,以朽木荷巨石,岂有不折断仆倒之理?

    沉香,千万要冷静下来,别再闹出什么事端了才好!

    患得患失之间,他一身朝服已穿戴整齐,星官退后一步,躬身为礼,大声道:“您护驾有功,官复原职指日可待。现下玉帝正在凌霄殿召集众仙议事,赏功罚罪,还请真君速去拜谒圣颜!”

    他在前引路,片刻便已来到殿外。一声通报进去,圣谕下来,杨戬步入殿上,御前大礼参拜,朗声道:“罪臣杨戬,暗助牛魔王对抗李靖兵马,罪该万死,特来请罪!”

    玉帝沉思着看向阶下,却不说话,王母猜不透他心思,便抢先开口道:“杨戬毕竟是为天规威严着想,念在他护驾有功,陛下还是赦去其罪,官复原职吧!”

    玉帝目光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在朝会上对王母提出了异议:“功是功,过是过,就这么轻易赦免了他,恐怕不能服众吧?”

    王母一愣,回过头去,见他神色专注,只顾打量阶下那权臣的反应,连自己的诧异都视而不见。她暗自皱了皱眉头,玉帝的思绪一向变幻莫测,不知何以突然想试探起杨戬来。但她自有她的杀手锏在,若当真使在这权臣身上,只怕便是玉帝,也会彻底放下心来。

    她和他原是一样,岂会真去信赖一个不是同类的……人?

    便在这时,看守天门的天将跌跌撞撞地冲进殿里,喘息着大声禀道:“陛下,娘娘……沉香,沉香他又来了!”

    玉帝奇道:“沉香?”那天将急道:“是啊,他一人正在南天门外叫阵,我们……我们顶不住了!”王母念头一动,开口道:“陛下,若杨戬再立奇功,可否赦免呢?”

    玉帝沉吟片刻,说道:“那就看他自己的了。”显已默许。方才沉香打上三十三重天时显出的能力,放眼天廷,除了这个待罪的司法天神,还当真无人阻止。此外,他又想起一事,眼里隐约闪过兴奋的异芒:这个杨戬,与沉香,似乎还有着血缘之亲——

    那样的话,就是最有趣不过了……

    玉母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传谕喝道:“杨戬,本宫命你率梅山兄弟,四大天王,外围再加派十万天兵天将,即刻去南天门截杀妖孽沉香!我就不信,这回他还能逃得掉!”

    杨戬垂目掩住心中的震怒与不安。那个浑小子,竟真的又杀上天来了,就不能给我片刻的闲暇善一善后么!十万天兵围攻?那样的一场仗,等于是将这孩子往死路上赶……但自己引兵掌控全局,总比由别人做刀俎来得妥当,当下沉声应道:“是,罪臣遵旨!”

    一直静立一边,沉默不语的太上老君蓦地闪出朝列,拦下转身欲行的杨戬,又向御座上一拱手,说道:“娘娘,此事不可,万万不可……二郎神等人,绝不是沉香的对手!”

    杨戬顺势止住脚步,王母已喝出声来:“十万天兵天将,还不是沉香的对手?”

    老君拱手低眉,淡淡地道:“娘娘,沉香曾亲自向我承认,昔日我失窃的仙丹,已尽数让他一个人偷吃了。试想,那么多仙丹吞进他一个人的肚子里,在他的体内,该蕴藏着多大的法力呀?”

    道祖这一次,倒确是在诚心相助,但既要做戏,便索性做是象一些吧!就听杨戬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老君话头,说道:“可是别忘了,他还没学会运用!”

    老君伸指向他一点,森然道:“二郎神,以你一个人的力量,你能独自从南天门,一直打到三十三重天上吗?”

    “不能。”

    “不能就对了!”老君冷冷地道,“尽管他不会,但是,当他被真正激怒的时候,潜在的法力就会被潜发出来,而且,外力越强,他体内被激发的力量就越强。试问这种情形之下,再以十万天兵强攻,岂非成了我等助他一臂之力吸收仙丹法力?”

    再深深地看了杨戬一眼,似在询问他明白自己言下真正的用意没有,老君转向御座,躬身奏道:“陛下,娘娘,此事若处置不当,这场天廷浩劫将一发不可收拾!是以,老臣请陛下娘娘定要三思而行,三思而行呐!”

    王母皱着眉推敲道祖的用心。沉香顺利盗丹服下,和这老儿脱不了关系,但天廷统治真正被危及时,这老儿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维护天廷应有的秩序——

    毕竟,只有天廷得以安全地存在,天廷的权柄,才有争夺的价值。所以孙悟空大闹天宫之时,他才会主动提议向佛门救援。这一次,他仍决定选择维护秩序了吗?

    玉帝抬手示意老君不用再说下去,又看向王母,直到后者领悟过来,坐回御座上再不开言。许久,玉帝终于柔声说道:“我瞧也不用加派什么天兵天将了,上兵伐谋,在智不在力。杨戬,娘娘说让你以功赎罪,朕就给你这次机会吧。你退下殿去,若能设法平了这场乱,朕就赦免你所有的罪过,如何?”

    “是,罪臣领旨!”

    这一回再无人有异议,人人静看着杨戬低身施礼,一步步行出大殿,殿外,南天门的刀兵相击,高呼酣战之声,已清晰可闻。

    哮天犬带着梅山兄弟,已在殿外候得久了,听见殿中唇枪舌剑地交锋,他们不知内情,都焦虑万分。杨戬大步出来,哮天犬头一个迎了上去,低言一声:“主人,我已将小玉和猴子安置妥当了,保证一个也逃不了!”便提高了声音急急地问道:“玉帝令您去捉沉香?可我们刚才过来时,那小子象疯了一样,所到披靡,比起以前不知厉害了多少倍……”

    杨戬点了点头,阴沉着脸,目光遥遥投向南天门,良久未发一言,只是揉搓着哮天犬的脑袋。看哮天犬苦着脸的模样,就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梅山兄弟相互对视一眼,知道这二爷越来越喜怒无常,更不敢多嘴问他有没有主意。一干人就这般沉默地站在一处,与四周奔来跑去支援同僚的天兵天将们形成鲜明对比。

    三圣母倒不担心二哥完不成玉帝的旨意,她在这件事上知道得极为清楚。那时虽在华山,但毕竟母子连心,沉香散去法力那一遭,她心中一悸,当时就有所感应。脱困后佯加追问,众人自然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这时候,眼见着儿子就要上当,虽明知儿子莽撞闯祸,二哥是为了救他的小命才不得已而为之,仍不由得心疼。不过想到儿子甘愿为自己散去法力做一世凡人,曾因小玉而生的自哀自怜之情,终究是好了许多。

    “沉香心中,毕竟还有我这个母亲的。”她暗暗忖度着。但看二哥从听到沉香再次杀上天廷的消息,就一直绷着的面容,她有些不解,二哥不仅是像担心,还像是……在生气,生沉香的气。是沉香又给他惹麻烦了?

    嫦娥看到沉香小玉二人无言地对视,心中早已明了。沉香瑶池发难和为求药杀上三十三重天,仅仅是莽撞冲动,杨戬纵然恨铁不成钢,却是担心的成份居多。而现在误以为小玉已死,便折回来冲杀报复,全不考虑后果退路,分明是仍将儿女私情置于心头至高之处,其他的种种,母亲的期盼,父亲的等待,师友的爱护,在这一刻,统统是扔到了一边。

    轻叹一声,嫦娥也没有说什么,这样,也算得上至情了吧,只是让三圣母,她情何以堪。不过看三圣母的样子,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也好啊,单纯一些,就不会受不伤害,如果再来一次沉香偕小玉归隐的事,只怕这三妹妹,真的活不下去了。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三章 寡思何痴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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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天兵来报,已将沉香围住,但无人敢上前拿下。杨戬颔首让他去了,终是下了决心。

    “老四,你和哮天犬变成玉帝王母模样,待我与他动手时上前去阻止。”

    老四愣了一愣:“二爷,变成玉帝和王母,这……”

    杨戬冷声道:“无事,只要拿下沉香,解了天廷之危,陛下和娘娘不会见怪。”交待老四变为王母,却让哮天犬变成玉帝,带他到一边嘱咐了半晌,才放他与老四一块去了。

    手一紧,三尖两刃枪冰冷的触感给了他莫名的安定,执枪大步行去,身后天兵如找到主心骨一般,不再无头苍蝇似地乱跑,不管是不是他的麾下,都渐渐聚拢来,大队人马向沉香围去。

    沉香前次的伤也未收拾,衣衫染血,披头散发,状若疯虎,正持斧来回冲杀。

    他以为小玉死了。

    生无可恋。

    满眼里只有可杀之人,没有想这样杀下去是为了什么,也没有想要找到谁报仇,只是杀、杀、杀!

    玉宇仙境,祥云缭绕,他眼中看去却是漫天漫地的鲜红;闪避不及的天将,被利斧劈中的肉体,在他眼里也只是拦路的木桩。

    杀向哪里,不知道,只是要杀,杀戮中泄尽这一腔的怨愤,泄尽那满腹失去爱侣的悲痛。

    不知杀了多久,冲撞了几个来回,耳边传来喧呼之声,带着欣喜,面前不敢上前又不敢退去的天兵们忽然潮水般退后,布满血丝的眼睛已经模糊,是看错了么?他们的脸上,是喜色。

    天兵推挤着让出一条通路,未见形容,先已威压全场。那一股凛冽,让他发热的头脑也稍稍冷却,没有看到是谁,心却如同明镜一般,是杨戬,他那司法天神的舅舅,来擒这犯法作乱的外甥来了。

    散发覆着的面上闪过残酷嗜血的寒冷笑意,杀这么多人有什么用,心中的恨,也许只有这个人的血才能洗去。如果不行,就用自己的血,了结这场牵连无数的恩怨。

    果然是他,还是这样高贵得不染纤尘,凡尘时的磨难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也还是那样带着居高临下的不屑与轻蔑。反执长枪,只露出三尖两刃枪熟悉而冰冷的锋刃,刺得自己眼中发痛,一步步极慢又极稳当,每一步都如踏上自己的心口,就这样在天兵让出的甬道逼近,终于到了身前。

    地上还沾着血,杨戬一步步踏过,还听得见身边如释重负的叹息,是天兵们被沉香杀得狠了,怕了。面沉似水,因为沉香,倒也符合现在该有的表情。他不反对杀戮,却看不上沉香这样无目的无计划地莽打蛮冲,要报仇,也该冲我来。

    枪握在手中,天兵环绕,眼前却只有少年愤恨的眼睛,和那一身杀气一身斗志。这是自己一直想从这外甥身上激发出的东西,如今果然出现了,而自己,却没有一点欢喜。

    这杀上三十三重天的勇气,竟是为一个女子而发。

    不曾想过,被擒了,失败之后,与心爱的女子同死,母亲,却依然在华山下囚居,更平添了丧子之痛。

    只有一股血气之勇,要报仇,为那个因自己丧命的女孩。

    到了今时今日,沉香,你的心中,依然是如此地分不出轻重么?

    三尖两刃枪握在手中,竟有了汗水。从来只要一枪在手,天下任我纵横,今天却是从未有过的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已经安排下对付你的计策,出自我的谋划。

    是为了王母的信任,也是为了救你。纵有仙丹无数,满天的兵将,你又能杀得几个?

    怕你不上当。对天廷有威胁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银河边那两颗小小的星辰;冥海中那具再无知觉的石像——他们或许是幸运的,天生的死物,不必再苦受折磨。而沉香,你失败的下场,只能是——万、劫、不、复!

    到那时,我该怎么救你?不忍看你死,不忍三妹终其一生以泪洗面。不是不能护住你,带你杀出天廷又如何,傲视三界,谁堪与我一战?只是该置三妹于何地,还有你的外婆,我的母亲……

    你会中计么?定计时就在想,背下了那五千本书,又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可还会如当年的天真?

    散去全身功力,那就是人为刀俎的局面啊。沉香,你可会这样天真?

    其实心里一直知道答案,否则也不会定下这样的计策。沉香,你会上当。

    尽管不愿承认,却清楚地知道,刘沉香,我杨戬的外甥,瑶池上一句责问接不上就动斧闹事的莽少年,你仍是一个孩子。

    现在你的心中,只怕没有更多的念头,只是想着打败我,打败我后该如何,该怎样杀出这天廷,怎样继续你救母的道路,你没有想过,你不会想过。

    哮天犬和老四就要来了,动武只是下下之策。不知你什么时候才会懂得这一点。

    枪横在手,估摸着老四和哮天犬也该准备好了,杨戬枪一摆,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对上了沉香燃着怒火的眼睛。在兵将们看来,大战一触即发。

    枪尖已指向沉香身前,适时一声传呼:“陛下娘娘驾到。”

    本就只使了三分劲道,一听到声音,杨戬无丝毫迟滞地收手。他面向兵将散开的方向,待那“玉帝”、“王母”缓缓踏阶而上,躬身行礼。

    沉香叹口气,事情他都知道,只是内中曲折今日方知。看舅舅一身打扮,铠外罩袍,广袖逶迤,哪里是要动手的模样。按舅舅细密的心思,本不该有此疏漏,想必是朝上乍听自己真的冲杀了回来,气恼不定之余,还要配合老君在王母面前演戏,退下殿便殚思竭虑地思考对策,竟没顾得上这一身碍事的朝服。正好又碰上自己这个一脑门子仇恨怒气的外甥,根本没注意他这难得的破绽,乖乖坠入彀中。

    “也算是自己这回没误了舅舅的事吧!”苦笑一下,沉香自我解嘲地想着。

    哮天犬按杨戬定计,先声夺人,没立定就急喝道:“沉香,你难道不想救出你娘了吗?”沉香一惊,杨戬看在眼中,知道这孩子已逃不出他算计。

    老四没得杨戬吩咐,不敢多话,只是使眼色,要哮天犬快些说。哮天犬却是得了杨戬的话,不像他这般沉不住气,走上几步,靠近沉香,让他冷静一回才又放缓语气,安抚似地道:“沉香,朕知道,如果不放出你娘,你一定会把朕的天廷搅得是鸡犬不宁。如果放了你娘,也显得我天廷软弱可欺!”

    杨戬从老四和哮天犬现身,一直侧身在旁,冷眼旁观。方才的心思暂时抛之一旁,解决眼下沉香之事再说,这孩子好也罢,歹也罢,走到这一步,还能任他放弃不成。因此只是唇角微勾,带着莫测的笑意,打量沉香神色。哮天犬这一番话,也是他教的,沉香虽天真易欺,也不是傻子,无端端要赦人,任谁也不会信。这一软硬兼施,让沉香以为,天廷惧他三分,只是面子上下不来,后面的话,便会易信许多。

    看沉香愣神的样子,想是这话奏效了,已有些猜测不定。哮天犬又踱了两步,老四连使眼色催他早说早了,哮天犬不高兴地暗地里骂一句,难道有机会摆威风,还得看四哥眼色。不过想到玉帝平时惧内的名声,不好发作,还装出畏惧之色,转来仍对沉香道:“沉香,难道你忘了吗,你走出刘家村,历经千辛万苦那是为了什么呀?”这也是杨戬事先教的。这一席话,总该让沉香想起自己的初衷来了吧。将警告老四不要多事的目光收回,仍投在沉香身上,那呆呆的模样,让杨戬看着就忍不住想叹气,这时候,他大概又忘了上天为小狐狸报仇的事。也太易受人左右了。不过也管不得那许多,只要他别忘掉自己母亲就好。

    哮天犬趁热打铁,又道:“朕知道,你得到一身法力不容易,可天廷的威严也同样是不可侵犯的!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你的法力重要呢,还是还是你们一家人的团聚重要呢,你想想吧。”

    那时候,自己到底单纯,单纯得可笑。沉香默思,先前在殿上也是,王母将天条与三界祸福联系,自己便傻傻地跟着她的思路走。舅舅定这条计策,没准便是看中自己这一点,三绕两绕,自己也没弄明白法救母和放弃法力究竟有什么关系,就考虑起是放弃法力还是继续斗下去了。

    也没有什么太多考虑的,当年修炼,也就是为了救出母亲,如今若能救出母亲,放弃法力虽然不舍,但也不是什么不能为之事。他担心的是天廷的反悔,更只在这一点上反复追问不休。在得到“玉帝”的保证后,他信以为真,更自以为得计地提出:“除非你写下敕免书!”

    是啊,三界之主,当着众人面亲口保证,又写下赦免书,哪有反悔的道理?当时的他,以为思虑得已极为周详了。可是,他就没有想到,当面写下白字黑字又如何?一纸空文,如何能约束得住人心的变化!

    难怪舅舅在一旁总是显出轻蔑之意,那抿唇轻笑的神色,分明是在笑他天真轻信,乖乖地把自己放在任人鱼肉的位置。自己那时的内心挣扎,听得哮天犬报数时的情急呼喝,在舅舅眼里,真正是笑话一个吧。

    舅舅是信奉力量的,无论什么情况,他都要把形势掌控在自己手中。不管是当年修炼,凭一身本领,在玉帝诏书上写下“听调不听宣”甩袖而去,还是做司法天神的这八百年牢牢掌住权势,他知道只有自身强横,才能有决定自身命运的机会。但是这样想也这样做着的舅舅,却将性命生生送到开天神斧之下,不作反抗,落到由人摆布的田地——舅舅的心中,有没有过不甘,有没有过怨恨?

    所以现在的自己,已经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只有强大,更加强大。玉帝和王母,从宝莲灯透露的秘密看来,已是没有希望扳倒了。但若自己有舅舅当年傲视三界的本领,出阵后就有能力帮舅舅治伤调理。那时旁人纵有疑问,也不敢多问些什么,玉帝更不会多事树敌,最多含混过去罢了。只是现在还不够,不够,我要做的更好……

    沉香想着自己的心事,冷不防被一声大喝惊醒,那是当年的自己散去法力,情不自禁发出的一声高呼。

    幼稚的自己,幼稚的举动,看到“玉帝”扯去赦免书时,竟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哮天犬和老四变回原来模样,肆无忌惮地嘲笑他的无知与轻信时,他才恍然大悟,气急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戬松了口气,放下一层心事,恼他仍是无知的情绪又冒了上来。一声冷哼,他慢慢踱了过去,神色间全是讥诮:“连你娘为什么被压在华山下都弄不清楚,还企图救出你娘,别做梦了!”

    这时候,他才捶地大悔,可是已经迟了,那把小斧已重逾千斤,连抬起也是费力。悔恨中全没注意到舅舅的话,没有去想一想,再想一想……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四章 步虚覆宝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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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和娘娘驾到!”

    星官嘹亮的通报声响起,众仙拥着玉帝王母从凌霄殿方向驾云而来。杨戬迎上几步,施礼禀道:“启奏陛下,启奏娘娘,沉香已经拿下了。”

    辇驾来到近前,玉帝神色如常,王母的脸上,却是极明显的厌恶之色。见沉香依然在伏地大呼着:“娘,我为什么这么笨呐!”她更是面如严霜,厉声下令道:“杨戬,还不给本宫杀了沉香!”

    “遵旨!”

    三尖两刃枪在霞光瑞采里划了个半弧,挟了雷霆万钧之势斩落,却在将要触及沉香的咽喉时陡然顿住。这一枪,不出手不成,但又如何真正能剌下去?杨戬面无表情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孩子,暗自叹息一声。沉香,想不到八百年的苦心经营,费尽心机赢来的一点信任,今日,终于要因你要尽数付诸东流了。

    王母凝视着他的枪尖,声音和枪刃一样冰冷尖锐:“你在等什么?”

    早就拟好的理由,自前司法天神的口里缓缓奏上:“启禀陛下,启禀娘娘,说什么沉香和小神也有血缘之亲,小神……”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王母厉声道,“杀了沉香,马上便能坐回你司法天神的位置上!”

    “娘娘……”

    “这样才能看出你对天廷的忠心!”

    众仙静穆无声,静看着王母的咄咄逼人。这一枪只要下去,便能赢得他目前最需要的权柄。但是,牺牲这孩子?杨戬无声地苦笑,若能狠下心牺牲这个孩子,二十年前的刘家村,一切,就都告一段落了。

    僵持了片刻,玉帝缓步上前,淡淡地开了口:“算了,什么忠心不忠心的?除了六亲不认,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瞧司法天神这个位置,还是换个人做吧!”

    收枪后退,虽明知这一退后,便是给自己的前路多添上无数艰难险阻,但是,却已别无选择。

    “多谢陛下!”

    但这仍不够,自己不出手,任何一名天将,手起刀落,轻易便能取了这孩子的性命。杨戬暗看向人群里的太上老君,老君微皱了眉头,似对他刚才的决定有所不满。但是,他现在已顾不了太多了。

    “启禀陛下娘娘,沉香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他沉声禀道,“倒不如将沉香交给太上老君,投入八卦炉中炼丹!”

    玉帝咦了一声,王母却是脸色大变,凌厉之至的目光投将过来。杨戬恍如未觉,神色恭敬得找不出分毫不妥。反倒是退在人后的太上老君身形大震,万没想到他竟公然提出这个匪夷所思的办法来。

    救,还是不救?

    火光电石之间,道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但灯中的那个世界,终还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低咳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道祖急步上前,叫道:“唉呀,多亏二郎神提醒,恳请陛下和娘娘,还是把沉香交给老道吧——说不定,还能将他体内的仙丹再炼回来呢!”

    玉帝看看道祖,又看看杨戬。事情,似乎有些意味了,这两人,何时如此默契起来?略带些嘲笑地扫了王母一眼,他佯作惊异地问道:“我说老君,你不会再炼个火眼金睛出来吧?”

    老君连连摇头,道:“不会,当然不会!那孙悟空是天生的石猴,当然炼不化,可是沉香却是肉体凡胎,进了八卦炉,不要一个时辰,连骨头都找不到了。”心中却暗骂一声杨戬,知道玉帝突然提到孙悟空的旧事,必是起了疑窦,借机警告。

    玉帝微笑,说道:“这样,就最好不过了。”目视王母,又道,“那就依了老君所言?”

    兜率虽然一直争权夺势,是王母最想打压的对象。但无庸否认,数千年来,能在天廷屹立不倒,它的势力也足以在一些事务处理上,逼王母作出些让步,何况玉帝已开口表示了赞成?她大概猜出了玉帝的想法——

    这样有趣的一场游戏,如果随了沉香的死就此结束,岂不是太过可惜了?他在好奇游戏下一步的发展,尤其是好奇,她王母一心倚重的权臣,怎么会和兜率走到了一起?

    她也只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只要大局没有失控,她断不敢打扰他的好奇心。

    恨恨地瞪了老君一眼,王母极不情愿地允了下来:“好吧。”老君轻轻一笑,应声道:“谢谢陛下,谢谢娘娘!”拂尘轻扬,早有会意的门人抢上前来,抬起沉香。老君更不停留,施礼告退,带着一干门人径返离恨天而去。

    杨戬目视沉香被架起带走,轻嘘了口气。但是,事情远没有完结,老君的身影刚消失在祥云霭彩间,王母的目光扫了过来,阴沉里带着冷嘲,似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

    玉帝正准备离开,王母伸手拦下他,轻声道:“陛下,本宫还有一件事,只有杨戬才能办得妥贴,让本宫满意,更让陛下满意!”

    转身面对着杨戬,王母缓缓地从袖里取出一只玲珑金钵来,宝气闪烁,刻满了诡异的符纹密咒。

    “二郎神,本宫要赐你一件宝贝。”

    玉帝长眉微轩,眼神忽然便兴奋了起来。王母炫耀似地向他点了点头,神色变得极为和霭,但落在众人眼中,却是说不出的阴森可怖。就见她笑吟吟地上前几步,拉起杨戬手掌,将金钵塞将过去,轻声道:“司法天神,这叫乾坤钵,是本宫压箱底的宝物,妙用无穷,今日便传给你了!”

    顿了一顿,眼角余光扫过侍立的群仙天将,口唇微启,却听不见声音。半晌,又道,“记下了吗?你只需诵出这半截法诀,倾钵向下,便可将华山牢牢罩住。以后莫说是你,便是本宫,也再无法踏入其中半步!”众人知道,想是怕人多耳杂,王母用传心术教授了杨戬发动法器的口诀。沉香琢磨着她话中的意思,心念一动:“半截口诀?难道和囚室光柱的那个法咒有关?”

    杨戬五指微屈,紧紧握住这冰冷的钵身,不动声色地按捺住狂喜的心情。王母刚一开口,他便立刻发现这半截口诀,竟与三妹囚室光柱的法咒相合得天衣无缝——当年果然没有猜错,这两截相合成完整的法诀,正是发动法器的咒语。只要发动后强行毁去钵体,救出三妹的最大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但是,为什么会是这个时候,王母会将最后的底牌,全无预料地交了出来?狂喜之心淡去,杨戬暗自懔然:“方才处置沉香之时,自己当杀不杀,与老君的一唱一和,王母眼里的怨毒与怀疑何等明显?这种情形之下,她为何要将暗伏的后着交由自己去办?”

    心中快速推算着各种可能,他的神色却越加恭敬,应道:“是,娘娘圣明,小神谨遵懿旨!”

    王母掩口而笑,只笑得身子乱颤。玉帝极有耐心地站在一边,看看杨戬,又看看杨戬手里的乾坤钵,宛如看到了什么精彩的大戏的上演。就见王母款款款而行,绕着杨戬转了一圈,扬袖在他脸庞上拂过,慵散地说道:“司法天神说起话来,一向是这般的中听动人,听得本宫打骨子里舒坦出来。记住呀,本宫很喜欢听的,很想永远听下去呢!所以你可千万要保重好你自己的身子,神仙只意味着长生,却不代表不会死……”

    她几百年来一直庄重矜持,一言一行都自有母仪三界的威严。此时突然现出这种似颦似嗔的娇媚神态来,杨戬自是一愣,四下的众仙,也无不为之讶然。王母却恍如不觉,又凑近了些,拢起长袖,纤纤素指轻按在杨戬黑氅披肩之上,语气较平素多了些亲切,却也多了些格外的阴寒——

    “杨戬,以前本宫以为,自己是三界中最了解你的人,但是现在,本宫却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若说还留恋着血缘之亲吧,可你却骗得外甥散尽法力,任人鱼肉。可若说你只为天条威严着想,本宫却也难以相信。方才只需轻轻一枪,你就能为天廷除去一切后患——”

    声音转低,几近耳语,“可是你却宁愿启我疑窦,犯我大忌,和老君那个老混账狼狈为奸,说什么也不肯将你的外甥毙于当场!”

    说罢,看了乾坤钵一眼,笑意在王母嘴角漾扩开来,充满了喜悦和得色,她将整个身子都倚近了杨戬,似仍在附耳低语,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沉香被她的诡密反常压得心神不安,也靠近了去听,旋即失望地摇了摇头,王母再度用上了传心术,他什么也听不见。

    半晌,想是传完话了,纤指从杨戬肩上移开,向上轻轻按在他的唇边,王母自己,却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笑声起始欣喜,然后便渐渐疯魔,敛去了所有的情感。待到嘎然而止的一蓦间,她眼里剩下的只有冷漠与恶毒,象煞了灯中那个无情的死物婴儿。

    神态又转为庄严,缓步退回到玉帝身边,王母没再用传心术,开口冷冷地说道:“为了你自己——司法天神,今夜子时前,你去发动此钵,永远禁锢华山!逾期的话,本宫马上就将你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践踏天条的人,尤其是你这样知法犯法的司法之人!”

    杨戬神色如常,深深地躬下身去,只有持钵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了。王母却回过头,向玉帝说道:“陛下,以本宫看来,杨戬虽有过失,但屡立大功,如今更亲自压钵华山,以为大义灭亲的典范。如此公正不阿,司法天神之职,除他还能有何人胜任?”

    玉帝赞许地轻笑着,似对她刚才的举动满意无比,柔声答道:“连乾坤钵这样的重宝,娘娘都赐给了二郎神,朕岂会再有其他的异议呢?”携了她的手,朗声传谕,“从即日起杨戬官复原职,赐还真君神殿。为此事牵连下狱的人等,也一并赦免,各回本司。”万岁山呼声里,两人登上龙辇凤仪,驾返瑶池,诸仙鱼贯相随,纷纷离开。

    杨戬站在南天门外的参天玉柱边,天风漾起他身后的龙纹玄氅,孤零零地说不出的失落。众仙早已散得尽了,鄙夷的目光却散不去。骗得亲外甥自散法力,步上死路,三界之中,还有比这更无情无义的行径么?这样想着,嘴角勾出几分自嘲的苦笑。

    他低头看向乾坤钵,神色黯色。云卷云舒,时间慢慢流逝了去,他动也不动,安静得令人心悸。

    许久许久,才驾起云头,向华山而去。却是行得极慢,似不堪重负一般。三圣母只当他因骗了沉香而难过,轻叹一声,沉香却觉不对。那些仙丹大多融入了自己血肉之中,尚未转化,散去的法力,只是九牛一毛。舅舅下决心骗自己散去法力,所倚仗的也正在于此的呀!旋即释然:“王母说了,乾坤钵罩下,便是舅舅也不能接近华山一步,想必是舍不得娘一人困在山里寂寞吧?”

    不一会儿,苍郁峻拔的山势迎面而来,华山已到。杨戬并不急着发动咒语罩山,降了云头,落在一处山坳,三圣母咦了一声,认得那是自己敕封的圣母庙旧址。

    旧址早荒废了去,只余了残垣断壁,折梁破案。杨戬穿行其中,若有所思。半晌,在一块残壁前停下脚步,伸手拂去积尘,现出斑剥的碑文来。三圣母镇守华山时,对百姓们照顾得颇为周到,还愿感恩的石碑,嵌满了大殿的墙壁。那时,每逢哥哥来华山小住,杨莲便会拉他去看新添的碑文,兴高采烈地讲述着来历。

    纤手皓如脂玉,婉约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一刻也不肯停。三妹总是爱挽着他臂膀,赖在他边,吐气如兰,浑不怕哮天犬和一干鬼判鬼吏的掩口窃笑。

    可惜那个时候,来华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总想着,有朝一日,母亲回来了,一家人真正地团聚。再不管什么天廷,筑几间小屋,砍薪种田,就象多年前的那样……为什么竟没想过呢,那样的幸福,他如何拥有得起。又如何,有这个可能去拥有呢?

    三妹,早知如此,二哥真该每天都留在华山,好好守着你,看尽你所有的颦笑和娇嗔……

    心中忽然大痛起来,杨戬合上双目,一霎之间,疲惫无力的感觉,压得他几乎窒息。

    三圣母看看碑石,又看看哥哥,隐约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她不禁轻轻上前,象以前那样偎到二哥身边,感受着他冰冷铠甲下熟悉的温暖,沉稳的心跳。愧疚里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让她不愿时光再向前逝去一分。“不要再为我付出了,二哥,我宁愿在山下再被压二十年,也不要你这么苦着自己,莲儿不配的……”泪水洒在铠甲上,晶莹剔透,却更增了几分冷意。

    也不知站了多久,宿鸟归林,山色渐渐昏暗了去,杨戬才蓦然惊觉,轻叹一声,留恋地看了眼四周废墟,回身向山下囚洞行去。

    “原来发动乾坤钵之前,二哥还进来看过我……”三圣母看着杨戬飞上石台,俯身凝望沉睡中的自己,忍不住哽咽起来,“为什么睡得那么沉,直到乾坤钵压下时才被惊醒。我都没能再看他一眼,我……我……”她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但人人都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错过这次,她再见到哥哥时,就是在龙八的婚礼上了。想到那时的情形,每个人的心,都重重地剌痛了一下。

    杨戬抬手,似想唤醒妹妹,却又忍了下来,许久许久,手轻轻落下,抚着她的面颊,将几缕垂在额上的乱发理好,目光只盯着妹妹看,有怜惜,有宠爱,慢慢地,变成越来越浓的不舍与感伤。

    “莲儿,二哥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答应二哥,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千万别再这么任性。沉香还只是个孩子,你要尽母亲的责任,好好教他,关心他……是二哥对不起你,害得你母子分离了二十多年。只可惜,除了这条命,二哥就再没什么可以赔给你了。”

    低语声回荡在死寂的囚洞里,凄怆如雪。三圣母暗暗垂泪,只想:“为什么要这么说,二哥,为什么你会这么说,你……沉香伤你的事,你早有预料了是不是?可是,就算是现在,这一切还是能避免的啊!四公主活着,她能证明你的苦心,你为什么不等沉香法力恢复之后,揭开真相,和沉香合作,而非要设计出那样一个惨烈的局来?”

    轻叹声中,杨戬终于离开了囚室。外面,天已全黑,璀灿的群星在天幕上闪烁着,月色如纱,披笼在迷离的山峦之上,如幻如烟。

    身形冲天而起,玄氅直欲融入那浩瀚的黝黑天宇里去。银铠上流转的,是比星月更清冷绝望的微光。司法天神手中的乾坤钵飞出,凌虚疾旋,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华山,再不犹豫,王母传下的法咒吟出,忽然之间,身上光华烁出,化作缭绕的氤雾,注入乾坤钵中。乾坤钵陡然涨开,七彩光华冲出,与氤雾交融成一体,转成夺目的殷红,宛如燃烧一般。与此同时,钵身幻出一重虚影,收缩成朱果大小,射向杨戬神目,生硬硬融入他体内。

    轰地一声,震动千里,钵口反倾向下,光华流水般倒泻,整个华山,所有的鸟兽鱼虫,泉瀑草木,都于刹那之间,凝结不动,状如死物。

    杨戬半降下云头,在山侧停住,再难向前半分。他伸手前按,光华宛如实质,按之不入,纹丝不动。他黯然一笑,手上法力潜送,脸色忽然苍白,闷哼出声。

    镜外哪吒失声道:“好厉害的法器!连杨戬大哥都不能强行闯入。”近来鲜有开口的百花却自摇头:“真君这次却是太过草率了。他就不能想个计谋,先拖延下去?他这一发动乾坤钵,为沉香平添了多少麻烦?终也害苦了他自己。”

    王母的谕旨虽然严厉,但杨戬手上也有她的底牌,何以甘愿布下如此重大的障碍?疑问压在心头,看着杨戬穿行在漆黑夜空里的身影,一时人人都沉默了下去。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五章 法诀重逆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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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真君神殿,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杨戬环顾着阴穆的殿宇,静听哮天犬将林林总总的情况逐一汇报。猴子被关在羁押重囚的刑室,估计少不了要受些重大的折磨。小玉被哮天犬悄然送入了密室,情形虽未恶化,但也没好转多少,正由龙四公主照料着。杨戬点了点头,令他先退下,自己转身去了密室。

    杨戬推门而入,小玉第一眼,就看见自己躺在密室的榻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不愿去想的疑问又浮上心头,她拼命回溯往事,想不起什么,只是无由的恐慌。恐慌之中,却又混杂了奇怪的亲切感觉。

    龙四公主的声音从鼎里传出来:“二郎神,恭喜你官复原职!”杨戬微微一笑,知道她已逼着哮天犬说了事情经过,便不再多说,只问道:“她一直没有醒过吗?”四公主答道:“没有。”声音转为担忧,“小玉不会有事吧,你再想一想办法?”

    杨戬坐到榻边,怜惜地看着这个爱得辛苦的女孩,轻叹道:“她在瑶池时便受了重伤,幸好沉香在她体内留了一道真气。被丁香击伤后,哮天犬又及时找到我,我配合那道真气护住了她的心脉,否则她早就伤重不治了。”按上她手腕察看情况,又道,“但丁香那一拳实在太重了,足以震碎她的五脏六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我的真气来助她运用万年法力,激发她体内潜能,让服下的宝莲灯芯真正为她所用。”

    四公主道:“要不你去找太上老君想想办法,向他讨一颗还魂丹试试?”杨戬摇头道:“哪有什么还魂丹?沉香杀上三十三重天拿到的,不过就是一撮香灰而已,他还傻乎乎地拿回去救人。而且小玉的情形也不能再拖,过了今夜,脏腑衰竭坏死,便是上古大神也救不回她了。”

    四公主犹豫了一下,说道:“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万年法力,一个驾御不好,只怕救不回她,连你都会有危险……”

    杨戬示意她不必再劝,叹道:“丁香出手伤她,我难辞其究。所谓自作自受,莫过于此,我总不能看着这小狐狸死在眼前。”上次割血熬油时,他封闭了小玉大部分真气,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小心托起她的身子,微微合上双目,法力从她背心渡入。他先催动一分裹住以前设下的封印,剩余的九分法力,尽数灌入小玉周身,护住她重要的穴位脏腑。

    鼎里金烟逸出,四公主紧张万分地探出身子观看。小玉半倚在杨戬怀中的身子,竟似变得渐渐透明起来,未被衣物掩住的肌肤之下,血管经络清晰可变。银芒如游龙般循经四下游走,所过之处,肌肤里外,都泛出淡淡的银辉来。

    小玉屏着了呼吸。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我都不记得,难道和四公主一样,难道我也失去了一段不该失去的记忆?头渐渐有些疼,零乱的印象闪过,却看不清楚。沉香扶住她瘫软的身子,惊声询问:‘小玉,你怎么了?‘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小玉搂住他的身子,低语:‘我,我也忘了,我也忘了……‘

    汗水从杨戬额上涔涔而下,他虽然法力高深,但小玉的真气直接来源于宝莲灯芯,上古神器岂是那么好控制的?何况小玉现在的情形,绝受不得丝毫的震荡。他将神识潜入小狐狸体内,细心默察一遍,确认再无遗漏后,裹在封印边的法力强嵌入内,将禁锢了的灯芯真气接引出来。

    便见金光潮水般扩散周身,被杨戬灌入的银芒强行阻住,分毫冲击不到小玉虚弱的经络。金银两色交错飞舞,在透明的如雪肌肤下反复纠缠,好看之至。但两色每交错分合一次,杨戬的脸色便苍白上一分。又僵持了片刻,他蓦地张口,鲜血如箭一般地疾喷在榻上。

    小玉呀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在沉香的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沉香抱紧了她,轻声安慰:“舅舅一定会救回你……没事,没事的,你们两人都没有事。你在我身边,舅舅……舅舅在家里……”三圣母忍泪向镜外问道:“四公主,我二哥他……”

    龙四幽幽地道:“真君将法力全部渡在小玉体内,自己却被接引出来的真气震动了内腑,不过没什么大碍,将养几日便恢复了过来。”看向小玉,欲言又止。这个单纯的女孩,那些往事,就在在她眼前上演了。她会象自己一样想起来么?想起来后,她又如何去承受得那样巨大的冲击……

    金光终于慢慢安静下来,顺从地在银芒引导下溶入经络,依次流注过奇经八脉。小玉的肤色随着每一次流注变得愈加温润,透明的质感渐渐淡去,如白玉般地闪烁着眩美的异色。杨戬不敢立刻收回法力,慢慢助她引导真气,过十二玄关,循经下引运转周天。但刚到神阙附近,原本极为驯服的真气忽如脱缰野马一般,蓦然掉头向上,生生要逆冲回胸口绛宫之内!

    普天下的道术虽千奇百怪,但无外乎引入灵气,转化成自身真元,由督而任,滋补丹气,继而还虚合道,铸成元神。女子练形,绛宫是为丹气汇集之所,最为重要不过。何况小玉此时内腑破碎,全仗杨戬法力护持,引导真气循着诸经固本培元,慢慢修补恢复。若逆冲震动绛宫,雪上加霜,只怕她当场便要爆体身亡,再无收救。

    再顾不得自己,全部神识潜入这小狐狸体内,毕生修为在神识牵引之下,强生挡住小玉真气的逆冲之势。时间慢慢过去,就见杨戬脸色越来越白,低哼一声,又是一口血喷将出来。

    众人不知情况有变,四公主当时在场,事后问起,杨戬也只淡淡地揭了过去,一字未提起此中的凶险。但此时对抗着这万年的法力,又不能让小玉的经络受到分毫震荡,每次真气相撞的巨大冲击,他都是强行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此举等于是面对一个法力不逊于己的平生大敌,却只守不攻,甚至要硬受对方掌力,修为再精湛深厚,一个不慎,就是与小玉同归与尽的局面。

    真气逆冲之势已无法逆转,杨戬唯有强抗着缓和来势,一边将冲击移向自己身上,一边慢慢拓开小玉体内经络的宽度,好让万年法力顺利通过。好不容易导入绛宫,法力却一分为二,一支循了手少阴心经直撞向神门要穴,炙热如烈火,一支向下径冲足少阴肾经,清冷如冰水。杨戬勉强拦截下来,心头蓦地一震,顿时明白了这诡异情形的真正由来。

    劈天神掌!

    利用灯芯的真气修复腑肺,虽然于他有损,却并无大碍,调息数日便可恢复。可他万没有想到的是,小玉虽然昏迷不醒,但这些年日以继夜地苦修劈天神掌法诀,体内真气的流转竟是已形成惯性,本能地便要按原来路线运行。而劈天神掌的奇异之处,正在于借助于真气逆冲,以震荡力拓开经络宽度,第一次的过程霸道凶险无比,成败之间生死立判。杨戬解开她真气封印,又用自己毕行修为助她导引,竟是无意之中,使她步上了劈天神掌的这一道最重要修行关口!

    法力如水,经络如河岸。小河容量有限,固然可以借水势变宽成长,若滔天大水倏忽涌入,势必落个堤毁人亡的下场。水势已不可除,只有令河床宽广,水势也自然能平和安静,有百利而无一害。杨戬虽不知道劈天神掌的修练法要,但他数千年阅历何等丰富,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已找到了最稳妥的解决之道。

    此时已成骑虎之势,他深吸口气,法力拦在小玉真气之前,先强行抗住,再小心地撑开小玉狭隘的经络,改造成能荷担万年法力的合适宽度。慢慢退后,又复拦下,法力经过处肌肤微微凸起,如蜿蜒的小路,缓慢之至地向前延伸。小玉的脸色,却红润了起来,非但没有通关过穴时必然的痛苦反应,甚至先前因伤势而来的虚弱,都似减轻了许多。

    小玉身子颤抖,将头伏在沉香怀里,脑子里一遍混乱。别人不明白,她自己又岂会看不出?劈天神掌,原来自己就是这么步上了修练劈天神掌的康庄坦途?本该自己来承受的风险艰难,竟都是转移到了这个人的身上——

    沉香惊道:“小玉,你怎么了?啊?”她哽咽着道:“他不但在救我,还在……还在……我昏迷里控制不住真气的走向,他逼不得已,竟是甘冒奇险,助我去强练神掌心法……”语不成声,却不敢抬头,不敢再看眼前的情形,更没有勇气,去追问起已发生的那些往事。自己清醒之后,仍是留在这间密室里吗?那时的自己,会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深深憎恨过的男子?

    镜里镜外人人失色,四公主又落下泪来。她当时是在场的,早该想到其中的危险,可他却从不肯多说。积雷山如此,这一次如此,昆仑一战前,最后一次在密室见到他时,他还是如此……

    一条手少阴心经,竟是费去了小半个时辰。待冲到最末的“少冲”穴时,杨戬眼前一黑,耗力过巨之下,险些便晕了过去。他合上双眼不敢睁开,神识移到足少阴肾经处如法炮制。经络缓慢拓宽,雍塞的真气循经而行,但每进一步,冲撞之力传递过来,都震得他内腑一阵大悸。

    足少阴肾经后,向下移到足少阳胆经,每条经络的改造完成,都不知要费去多少时间心力。待到最后的足太阴脾经顺利通过之后,杨戬已坐不稳身子,半靠在榻边的墙壁之上,勉强扶着小玉,却是双手不住颤抖,再没有余力将她放到榻上。

    四公主从鼎里出来,助他放小玉平躺下去。杨戬连和她说话都来不及,自顾倚在墙上运气调养。真气普一提起,便是一阵旋晕,有如直坠入万丈深渊,空荡荡地难受到了极点。他竭力维持着清醒,返神内视,脏腑灼痛之余,周身也痹麻酸软,竟比几千年来任何一场酣战都更加的疲惫不堪。

    他暗叹一声,知道这短短的一昼夜,几乎便殚尽了自己毕生的心力。诱老君入彀的阴谋阳谋,在王母面前的假戏真作,暗算猴子,算计外甥,无论是愿与不愿,却都一样的别无选择。

    小玉的情形,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或许冥冥天道之中,真有报应这么一回事的存在?利用丁香捉住这小狐狸熬血炼油,末了却作茧自负,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救人,甚至在救人时将自己逼上绝地,只得不顾一切地助她练成劈天神掌的内功心法。

    勉强平复思绪,他凝神调治内息,天亮后还要去赴朝会,那是万万不能耽误的要事。众人紧盯着他的脸色看,心中都七上八下地极为担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晨曦从密室的门隙隐约透入,才见他缓缓收功,睁开眼坐正了身子。四公主惶急不安地在守在他身边,此时一阵欢喜,叫出声来:“二郎神,你没事了吧?”

    杨戬微微一愣,移目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怎么还没回鼎中去?你毕竟被我的神目重创过,若离开定魂鼎时间过久,势必会有极大的损伤……”话未说完,手掩在胸铠之上,低声呛咳不止。

    四公主不敢惹他着急,乖乖地化成轻烟逸回鼎里,怯生生地又问道:“你别急,我没关系的。可你吐了不少血,是被小玉体内的法力震伤了?”

    不想她陪着担心,杨戬只淡淡地道:“她伤得比我想象更重,我耗力过甚,震动了内腑,已经没事了。”站起身来,探了探小玉的脉息,满意地笑了一笑。小狐狸虽未醒,但内腑生机已复,性命是再无危险了。

    放下心来,他向四公主道:“我才回天廷,事多且杂,不能总留在这里。也不知她何时能醒,麻烦你多费些心了。”四公主在鼎里爽快地应了下来:‘放心吧,我会帮你照顾好她的。‘

    杨戬整束好冠氅,转身出门去赴朝会,没有看见榻上小玉的睫毛微微颤动,人似要醒了。三圣母游魂似的跟着杨戬的步伐,小玉想留下看看发生何事,却也身不由已地随着杨戬离去。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六章 缘尽剩诋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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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靖削去兵权,先留在凌霄殿听用,哪吒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沉香,本该就地处斩,但念其营救百花仙子有功,免去死罪,罚面壁五千年,任何人不必求情!”

    凌霄殿上,司法天神站在朝班最醒目的位置上,黑氅银冠,威仪如故,正恭敬地聆听着王母的训谕。诸仙看向他的目光,又象从前一样,畏惧里有着轻贱,轻贱中却混杂着害怕。看不起他的为人,却本能地惧怕他的权柄,更何况,在他被赦去旧罪,官复原职的第一天里,王母便表现出对他超乎寻常的信任与满意。

    亲手发动王母的法器,将妹妹永远地禁锢了起来,那是何等的铁石心肠?无论缘于忠心还是缘于谀阿,王母对这样的一个臣子,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但对李靖等人的处置,还是让朝班中炸出嗡嗡的议论之声。素与李靖交好,又与他一并解救百花仙子的太白金星,抢先出列,施礼奏道:“陛下,娘娘,积雷山牛魔王父子伙同五大圣作乱一事尚未了解,若不及时铲处,怕会越闹越大,值此用人之际……”

    太白金星是天廷中著名的不倒翁,一向唯唯否否,圆滑周到,与西天佛门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王母虽说过任何人不得求情,却也不能因此便降罪于他,当下只打断了他的话头,道:“铲除牛魔王一事,有二郎神一人就够了。”看了玉帝一眼,玉帝会意,便也开口说道:“好了,就按娘娘说的去办吧。”

    太白金星听出了王母言下的不满,手持拂尘,低头退了回原位。又议了一番事,尽数是王母与司法天神一言以决。在众仙如履薄冰的惶恐神色里,司法天神重掌大权后参与的首次朝会,终于到了散朝的时候。

    躬送着玉帝和王母跨鹤而去的庄严身影,杨戬的目光初次捎带了欣慰满意之色。紧要关头,终于获得了中枢的全部信任,将领军之权、司法之权揽于一身。至于为了这信任所付出的代价,他已不想理会。

    三圣母离他极近,听二哥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淡淡的倦意。仿佛一切早就置之度外,又似一切都已注定了结局。心头一惊,二哥却已背转过身,向着殿口行去,没走两步,一个清脆悦耳、却也冰冷无情的女音阻住了他的步伐:‘杨戬,你现在满意了?‘

    杨戬全身一震,眼神却不似往日听到这等斥责的伤痛黯然,而是凝成一种奇异的冷静。他缓缓转身,几乎是温柔的凝视着月宫仙子,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杨戬所做一切都是顺天而行,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眼看着好友之子惨死炼丹炉里,哪吒被判重罚,三圣母永无出头之望,嫦娥只觉胸口堵的发闷,如今面对这个侧影如画中人的‘罪魁祸首‘,满腔怒火再也压制不住,一古脑的倾泻而出:“是吗?恭喜你,你终于逼死了自己的亲外甥,为了天庭除了一大害!从此以后你就睡得安稳了,不会做噩梦了,良心上也不会过不去——恭喜你,以后谁都会怕你了!”

    杨戬却仿佛一点也没注意她在说什么,只是专心的听着,听着佳人清脆如莺的声音。这声音曾温柔的呼唤着另一个名字,应答的却是自己,曾经低吟和歌,伴奏的也是自己。而很快,这些就要逝去,便如每晚徒劳守侯的月光一般,终于缘灭于斯。

    他望着嫦娥快步离去,突然微笑了起来,微笑着对哮天犬说:‘走,看看沉香在老君的炼丹炉炼化了没有。‘正微笑着,鲜血从嘴角渗了出来。他蓦地紧抿住唇,抿住自嘲的笑,但越抿,唇色便如涂朱般越是鲜艳。

    三圣母紧跟着他,不住打量二哥的神情。自从压下乾坤钵后,二哥就好象有哪里不对,难道是一直微蹙的眉宇却舒展了开来?难道是一向深湛的眼光却清澈了起来?依旧是一身神铠,黑氅当风,没有变啊,可为什么心底会生起一股恐惧之意,仿佛眼前的二哥会随时消逝,消失在空中,再也无法碰触的到?

    兜率宫里,炉火通明,老君正襟危坐,微掀眼帘看了司法天神一眼,略带了些得意之色。他向炼丹炉方向一示意,又复合上了双目。

    “老君。”无视宫中仙童们的恭敬施礼,杨戬在老君法座前止住脚步,开口便是语带双关:“沉香炼化了没有?此事宜急不宜缓。”

    “应该已经炼成飞灰了吧,仙丹是没指望炼回来了。老道回头便将这些飞灰清理出去,免得占了我炉鼎里的空位。”

    老君的话,杂在炼丹炉劈啪的柴木炸裂声里,悠远飘渺。沉香一阵恍惚,只觉得这话很是耳熟。他想了想才记起,放自己回人间时,老君也说过类似的比喻,既示意要放自己离开,也隐喻他的法力还能重新找回。

    杨戬看向哮天犬,狗儿会意,低叫一声:“天地无极,万里追踪!”施术在丹房里一阵搜寻。他循味而行,险些直直撞上了烧红了的丹鼎。但味入鼻里,却放了心,向主人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没事,很好。”

    气味犹从鼎里传来,看来定象当年炼化猴子那般动了手脚。杨戬放下一重心思,踱了两步,忽道:“老君终日练丹,却不知丹药的效用,究竟以何为本?”

    老君淡然道:“无极而太极,太极分阴阳,阴阳而四象,四象而五行。丹道以后天逆先天,无极为本,五行为用。水火金木土,是为机括。发诸机括,守诸浑沌,非相非非相,化生万物而不昧性灵,如是可谓丹药效用之本矣。”

    老君是看出自己的意思了,才解说得这般详细。只不知丹鼎里那个孩子有没有在听,又能不能听得懂其中的隐意?杨戬暗自沉吟,索性再点明一层,又道:“老君这一席话,教人受益良多。可惜普天之下,服用灵丹者虽多,知其妙用根本者却如凤毛麟角,千万年难得一遇,当真可惜得紧!”

    老君道:“那也没什么可惜的。丹药是死,人却是活的,若只靠吞这些死物,使能契合道妙,那么老道岂不早已三界无敌?归根结底,丹药如柴,悟性如火,而坚忍之心,却是点燃火与柴的机遇。三者因缘聚合,能配合得分毫不差,丹药之本,始非空中楼阁。”

    “得闻老君高论,杨戬不虚此行。”司法天神微微躬身,又扫了丹鼎一眼。此番合作,老君确有诚意,就算此时沉香没听进去,放他下凡之前,老君也必会谆谆教诲他到记牢为止。剩下的就要看沉香自己,看他何时领悟此中含义,重新振作起来了。

    沉香愣愣地出神,这些话更是熟悉。后来的自己,正藉了这些话的点拨,才得以重新练回法力的。

    记得舅舅来时,老君将自己塞入鼎下的一个密洞,想必他二人都以为自己会牢牢记下这番问答吧。却不知自己那时,又怒又怕,又悔又急,哪里有心绪去听他们的闲言?要不是老君后来重说了一遍,舅舅的苦心,就又要被他不争气的外甥轻易糟蹋了去。

    默想着心事,沉香不禁一阵黯然。等他回过神时,道祖已起身送客,说道:“你复履原职,事务繁杂,老道就不强留了。过些日子,等积灰清理干净,司法天神再来一叙如何?”杨戬微笑道:“道祖放心,过些日子杨戬定来拜访,不会让你失望。”目的达到,他终是放下了心,告辞出去,径返真君神殿。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七章 求爵縻其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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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权交割过来,积雷山征讨在即,司法天神复职后的第一天,竟是直忙到冰轮皎洁,高悬天际之时,才将紧要的公务尽数安排妥当。

    杨戬搁下笔,神色极是疲惫。众人都知他真气大耗,这么强自支撑,于身体委实不利。三圣母侧过脸抹去泪珠,只盼着二哥早些回房歇息。但天不从人愿,殿外脚步声响起,梅山老四抱着厚厚一叠文牍走了进来。

    “二爷,这是诸部建制名册,兄弟已整理过一遍了。”将文牍呈在案上,老四掩不住邀功的得意,说道,“托塔天王执掌兵权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我费了好大劲,才将他的亲信都挖了出来!”

    杨戬翻阅几页,见人事备注详细,显见老四下了极大的工夫。他赞赏地笑了一笑,强提起精神,问道:“老四,兄弟中你最足智多谋,有什么打算,不妨先说来听听。”

    老四却有些犹豫,似不知如何措辞,半晌才道:“兄弟的意思,是觉得机不可失,须趁热打铁才好。李靖这次摔得不轻,若借此牵边他几个亲信被贬,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见杨戬不置可否,他鼓起勇气说道,“我们兄弟都是统军出身,熟悉行伍之事。虽然很久未带过兵了,但韬略兵法还是了然与胸。二爷,若您有意,这一方面,我们愿意为您分担一二。”

    “嗯?”杨戬一时没听明白,诧异地看向老四。却见老四搓着肥厚的手掌,表情里有着三分的不好意思,却更有着七分的期待。他心中一震,目光落到名册之上,右手蓦地握紧了拳头,眉宇间现出隐约的痛楚。

    镜外康老大奇怪之至,扭头看向众兄弟,却见他们的表情都不太自然,老三咽了口唾沫,艾艾地道:“也……也没什么,只是好端端地被关进天牢,兄弟们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想来想去,总是我们地位不够所至,所以……所以想有个进身的机会……”

    他这一说,康老大更是莫名其妙,说道:“当时在神殿里,哪路神仙不给你我三分面子,就算方面大员也没有那份风光,还要什么进身的机会?”老三涨红了脸,再说不出话来,只求助似地看向老四老六。

    老四抿紧唇一言不发,康老大沉声道:“我回灌江口的那段日子,你们有事瞒了我对不对?”老六听他口气不对,插口道:“大哥,也没什么。二爷复职之后,不是兼领了兵权吗?兄弟们忆起在商室领军时的痛快,都想着去军中任职……但四哥刚说出口,就被他驳了回去,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镜中梅山老四正翻开名册,点着自己标记的几个军职给杨戬看:“二爷,您看这个,雷火部左都指挥使,统三界雷部火部,主征伐逆命妖孽。但现任赤昊星君,却是李靖封神进的旧部,不能不多加提防。”又向后翻了几页,“御前军统领都护使,持掌天廷中枢的安全防务。若司其职者不遵您的号令,后果非同小可。还有这个,总监查使,监督三军律法,考核军职上仙功过……”

    杨戬打断了他的话头,只道:“重要与否我心中有数。老四,你心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老四说道:“二爷,我也是为了您着想。我们兄弟在神殿听令,虽然多少能派些用场,但若独当一面,帮您看住天廷诸部兵马,岂不更美?象三哥,他擅于征战,性子又直爽,极合适和雷火部那些粗人打交道。六弟对您言听计从,由他来考核军中诸部功过,也必能为您分忧良多……”

    “你心思细密,做人也好,做事也好,大多滴水不漏,妥贴周到。这御前军统领都护使,想来舍你之外,也再无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杨戬淡淡地说道。烛光飘忽,在他脸侧投下浓重的阴影。老四的心思,他大致猜得出来,是这几日的失势囚禁,让兄弟们心有不甘了吧。早该想到,天廷这个庞博纷杂的万花筒,终会让众人离心离德。守得住地仙时的清苦,并不代表能耐住锦衣玉食的引诱。

    但也怪自己,没有预作筹谋,众兄弟追随千年,竟被带上绝路,再无回头的余地。

    如他们所愿并不难,举手之劳而已。但是,之后呢?自己离开之后,没有任何靠山大援的他们,如何在天廷看似祥和的潜流骇浪中自保?

    就算现在帮他们改换门庭,也是来不及了,八百年中自己树敌无数,将来终会一一报应到他们身上。积雷山之变,已显露出这个必然的后果,可惜他们并没有深入地想到这一层去。

    “二爷,我想好了,天军中也有些位高权轻的闲缺。您可将不满意的都明升暗降,调任到闲职之上,然后再由我等兄弟接手。这样要不了多久,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挖空李靖那老狐狸的家底……”

    老四仍在絮絮地说着,若有若无的苦涩,随着老四的声音,慢慢涸开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慢慢掺杂进杨戬唇边隐晦黯然的笑意里。

    但他未打断老四的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一任心中纠葛的思绪,凝结成眸子里的疲惫失落。许久,他抬起手来,拿过名册,啪地一声,合拢放回桌案之上。

    老四的背陡然僵直,原本热烈的目光,也变得不知所措。片刻之后,他干笑一声,说道:“二爷,若您觉得不合适,就当兄弟从未说过吧。只想为您分忧一二,思虑不周的地方,还请二爷您千万别见怪。”

    话说得是极恭顺,但却透着那么一股子客气,客气得让杨戬觉出了几分心悸的陌生。

    “老四并没有错,留在神殿,再风光也不过是家臣的身份。杨戬,终还是你疏忽了众兄弟的前程,若早些为他们安排将来,自立门户,也不会弄得兄弟们只能依附于你,一损俱损,再无后路……”

    他心中默想着,百感交集,却不能说出口,只道:“我初掌兵权,宜静不宜动,老四,这些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准备征讨积雷山。你先下去吧,安排些人手打探情况,待此事完结之后,兄弟们的前程我自会上心,谋定后动才是上上之策。”

    老四不再说什么,施礼退下。一转身,满脸的失望与不满,被镜外的康老大看了个真切。康老大转头瞧着身边的四弟,不满地皱起浓眉,烦燥情绪在心里翻腾无休,说不清也道不明。

    想问,张了张口,却无由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本能地不想去追究。但哪吒在一边也看出来了,忍了又忍,到底是冒出一句:“一直怨着杨戬大哥出卖你们,可这会儿他谁也没出卖,不也有人想着自己立门户,为自己图个好进身,好官位了么?”

    梅山老三涨红了脸不答,老六面上红一阵,青一阵,说道:“三太子,你说得没错,我们确是想着图个进身官位。托你父王的福,天牢囚禁的那几日,我们受尽了百般的污辱,归根结底,无外乎我们只是二爷的家臣,在天廷没有任何地位所至……”

    康老大叹了口气,话是有些道理,但和他想象中实在相差太远。当年在灌江口,老六老三突然回来,说是杨戬罔顾义气,竟将兄弟出卖给仇人,任人宰割,可怜兄弟为他卖命,毫不计较得失,却落得那般的下场。一通说辞只激得他勃然大怒,这才径往昆仑,和杨戬反目成仇的。

    但镜中的真相,已有太多惊心动魄的意外,兄弟们在这个时候,竟都有了一些私心。若是……若是……寒意凝在心头,他蓦地开了口,声音极为嘶哑难听:“老六,当年你说二爷将你出卖给小狐狸,以解前仇。可眼下看来,小玉明明是他所救,他犯得着出卖你来解旧仇吗?”

    “小玉,该是忘了些什么。”

    没等老六回答,一直沉默的老四低声接口道。

    他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不比康老大好上多少。见众人目光都投了过来,他嘴角牵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喃喃地道:“他救小玉我是知道的,可他说,报仇有先有后,先找谁后找谁最有讲究。我一直以为……以为他要讨好小玉,化解旧仇,预留后路,才将我们兄弟当成了替罪羊。南天门散去沉香法力时,他那一枪竟没剌下去,我就知道有些蹊跷。可我万万没想到……没想到……”

    话语含糊,却已惊得康老大神色大变,跳将起来叫道:“你……你说什么?你知道他救了小玉,还看出南天门时……二爷不忍下手?你……”

    老四惨然道:“老三老六盛不住话,我没敢告诉他们,怕漏出去……可我全想左了,看出他不忍心真杀了沉香,只当他又要权势,又舍不得亲情……所以才出卖我们这些外人给小狐狸……化解他做错的事,将逼妹杀甥的罪过全推给我们……”

    哪吒身形大震,冲过来就是一拳,暴喝道:“你那时就看出来了!你看出过杨戬大哥不忍杀沉香……事后你竟不说,你竟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

    老四动也不动,生硬硬地受了他这一拳,血从嘴角溢出,却如同未觉,低声道:“最初的气头过后,我是准备说出来的。但大哥带回哮天犬,说二爷已经被收留在刘府,我想有人在照顾他了,何必提起前事让大家难堪——我那时,也只当二爷准备杀人时微有过不忍,从没想过,他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为了沉香……”

    老三与老六已呆在当场,老六咽了口唾沫,哑着喉咙问道:“但二爷确是将我绑给了小玉……四哥,你的意思是……是二爷……可能另有安排?是不是……是不是!”

    康老大颓然坐倒在地上,虽没有答案,但却已呼之欲出。老四的声音如隔了千山万水遥遥传来:“我不知道……原以为他救小玉是为了灯油,一时失察让她逃了出去,便索性与她合作,成功可以自保,失败就利用她与沉香的感情以为退路……可现在看来,我想错了,全错了……”

    余下的话没有再说,四兄弟都茫然地盯着镜面,想从小玉脸上看出些苗端。小玉脸色发白,靠近沉香,身子不住地发着抖。镜外的争执声她听得清楚,只觉有千言万语要冲口而出,既想痛哭失声,又想放声大骂,但为什么要骂,为什么要哭,心中却终究是一片空白。

    沉香本能地背对镜外,掩盖脸上复杂的表情。他没资格去怪老四,甚至,那时如果老四真来告诉自己,舅舅曾对自己手下留过情,只怕还会被自己奚落一番。可他却仍然满怀的不甘与愤怒,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愤怒阴差阳错中,又一次轻易葬送了挽回的机会……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八章 纷绪空凝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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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送老四退出殿外,杨戬向后靠在椅上,轻捶着额角。他疲惫的眼神里,却渐渐涌起了苍凉的笑意。这样也好,结局已经注定,兄弟们早一天寒心,也就能早一天离开。就由着他们怨下去吧,有机会,逼他们象老大那样返回灌江口。灌江口不需要勾心斗角,足以让他们平安快乐地生存下去。

    扶着桌沿站起身来,他犹豫了片刻,却不愿回房。自己的房里,和这正殿一样清冷,早已习惯,今晚却无由地想着避开。沉吟着向外走去,不知不觉地,便来到了后殿的密室。他自己反倒愣了一下,随即想起,那小狐狸的伤势不轻,反正过来了,再为她调治一次也好。

    开门进去,见榻上小玉一双水晶般剔透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自己,一喜,她醒了。却又奇怪,为何她眼中不见恨意,不见鄙夷,却有着泪水盈盈欲滴。四公主的声音怯怯地响起:“我……我告诉她了。”杨戬眉峰一拧,心上升起怒气,但很快平复下来。他原就没指望四公主能为他守秘,现在多了个小狐狸,也就是以后多费一番手脚罢了。过去托起小玉的身子,为她疗伤,小玉挣扎着扭过头:“二郎神,我……”“不要说话,你伤得很重。”杨戬止住了她,运法度功。一周天毕,轻轻放平她的身子,坐在榻边静静地,有些出神。

    小玉只觉头痛欲裂,仿佛什么东西在脑中要破土而出,立足不住,一声惨呼,倒在沉香怀里,她已经全部想起来了。看向榻上的自己,那个虚弱的小玉,她清楚下面发生了什么。

    “我想说对不起,可还没开口,舅舅就说话了,他说:‘小狐狸,你姥姥是我下令追杀的,与别人无关。你和我的仇,等沉香事了后再算吧——你还爱着他不是么?’”小玉失神地喃喃自语,似在背书,话音未落,杨戬平静的声音淡淡响起,一字不差。

    “然后我说……”

    “不,我不要找任何人报仇。”榻上的小玉泪水落在枕上,“我已经死了一次,在我以为自己要死去时,我忘了仇恨,却忘不了沉香。”杨戬现出几分的笑意:“你愿意放弃你的仇恨,和沉香在一起?”小玉虚弱而坚定地点点头,杨戬放下了心事,他便有天大的能力,对四个小儿女之间的情孽纠缠仍是无法可想,如今小玉能放下仇恨,事情就有了转机。

    小玉低声道:“以后,我就住在这里,是舅舅一直照顾我。”不用她说,在场的人都随着杨戬的身影看到了发生过的故事。

    征讨积雷山的事,杨戬并不着急,呈了奏折上去,言道要引而不发,以积雷山为饵,将妖魔余党一网成擒。他言之成理,天廷自然同意,所以三军先发,只困住积雷山不让群妖突围逃走。至于牛魔王如何广邀三界精怪助阵,线报流水价传到神殿,杨戬看都不看,只推说时机未到,严令不得轻举妄动。

    这样一来,战云密布,他这领军的天廷重臣,反倒分外悠闲自得。除了听哮天犬报回沉香的近况,便是全心照顾小玉的伤势。躺了些日子,小玉已好了不少,杨戬今天来看她时,她正与四公主说话,精神爽利,声音喜悦清脆。

    杨戬将手中药放下先冷着,左臂扶她坐起,右手从袖间抽出梳子,微笑道:“是我粗心了,病了这么久,也没让你梳妆。”打开她睡得有些凌乱的发髻,一下一下地为她梳理长发。

    小玉半倚在他怀里,感觉说不出的舒适塌实,奇道:“你会给女孩子梳头?”掠过发间的手似乎停了停,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三妹小时候我替她梳过。几千年前的事了。”小玉敏感地住口不再问。杨戬为她拢上发髻,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一手端药,一手执勺,在嘴边吹凉了轻轻喂给她。

    三圣母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哥哥身边,小时候,他也是这样喂自己的。将头倚在杨戬背上,感受着他宽阔背部传来的心跳,那么温厚,那么熟悉,在离家闯荡的日子里,自己多少次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睡,而那时,自己偎依着的,还是一个同样稚嫩的少年。

    小玉也痴了,听着榻上的自己睁大眼睛笑着说:“我从来没想到,你这么会照顾人。”杨戬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楚,眼前只晃动着那一次自己闯入杨戬所住小屋的场面。

    那天是姥姥的忌日,她夜里睡不着,起身在院里发呆,看见分去照顾杨戬的下人端着一碗粥往小屋走去。她知道这些下人不把杨戬放在心上,每天的食物由米饭变成粥,变成两天一次,三天一次,从中抠些油水。又或忘了,这时候才送去。

    冷笑一声,她才不会去管,想起姥姥的死,她怒火冲上心头,跟在下人后面过去。推开门,正骂骂咧咧给杨戬灌粥的下人吓了一跳,站起来行礼:“少夫人。”怕她责骂自己不尽责。小玉没去理他,接过他手中的碗让他出去。

    碗中的粥是凉的,小玉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杨戬,手上运功,碗中的粥渐渐变热,翻滚。小玉清楚地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她蹲下身,看着杨戬淡漠的眼睛,冷笑着道:“你是不是饿了,这粥太冷,我帮你热了热。”然后,捏住他下颏,将一碗滚粥尽数倒进杨戬口中。泪眼模糊中,杨戬呛咳的声音、强忍痛楚的面容与眼前带着淡淡笑意细心喂自己喝药的男子重合。

    她听得杨戬说:“你睡吧,小狐狸,我还有杂务要处理,今天不能陪着你们了。”小玉撒娇地抓住他袖子,她从小没见过父母,一直跟着姥姥,杨戬的强势、体贴、温柔,让她觉得找到了父亲的感觉,竟情不自禁的在他面前现出小儿女的娇憨情态。

    “二……不,我不要这样叫你。我该叫你什么好?”小玉皱起了好看的眉,四公主戏谑地插口:“叫舅舅好了,反正你迟早要和沉香成亲的。”小玉羞红了脸,拖长声音叫道:“四姨母……”四公主笑道:“四姨母都叫了,却不肯叫舅舅么?”

    小玉将发烫的脸藏在杨戬怀中,抬眼看向他,见他也在微笑,眼里却有着一些企盼,小玉心中一热,又有些酸楚,顾不上害羞,轻轻叫了声:“舅舅。”杨戬没想到她真的会叫,一愣,眉宇间闪过淡淡的欣喜。

    沉香看见杨戬脸上闪过一丝笑,心无法抑制地痛了起来,跪在杨戬脚下,声声低唤道:“舅舅、舅舅、舅舅……”

    可是杨戬听不见,他只是拍了拍小玉,安慰地说:“你放心,沉香喜欢的是你,他对丁香只是责任。我会想办法的,那姑娘也太痴,至今不肯放手。但情之所钟,强求不来,沉香只是一时处置不当而已。你若和他有缘,事在人为,迟早会有在一起的时候。”

    小玉点点头,眉间悦色不胜娇羞,忽然想起了什么,拉住杨戬不让他走,恳求道:“舅舅,以后,以后,您和我们住在一起好么?我知道,您一点都不喜欢司法天神的位子。”

    杨戬没有回答,眉宇间是不尽的落寞。小玉在她怀中,四公主在鼎中,都没有看见,小玉只当他不乐意,急急道:“舅舅,您怪沉香么?他不知道您是为他好,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同意的。我们住在一起,我和沉香会好好孝敬您。我没有见过爹娘,您和三圣母做我的爹娘好不好?以后,我们住在华山,白天,您可以教沉香习武修练,我们去山上踏青,晚上,我们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样快活。等,等我们有了孩子……”

    她不知自己怎么冲口说出了这话,只觉得在杨戬面前,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等我们有了孩子,舅舅可以帮我们带孩子,我要告诉沉香,舅舅可会照顾人了。”

    杨戬深遂的目光看向室中最黑暗的角落,落得很远、很远,仿佛见到华山上一家人的笑语晏晏,只是,那样的幸福,真的是自己可以拥有的么?口中的话却平静如初,甚至有着几许玩笑意味:“小狐狸,连孩子都想着了。就想让我给你们带孩子们么?”

    四公主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杨戬也笑了:“好了,小狐狸,睡吧,伤还没好,不要过分劳神。”小玉不放开:“舅舅,我睡不着,以前我睡不着姥姥都会讲故事,您也讲一个好不好。”杨戬没想到她会提这么个要求,迟疑了一下,小玉噘嘴道:“您以前难道没有给三圣母讲过故事么?”

    杨戬轻轻一笑:“那是多久的事了。几千年前的故事,你听么?”小玉不肯:“可是我真的睡不着。”杨戬无奈,一手轻轻拍着她,哼唱起多年未唱却始终在心头萦绕的歌谣,神色越见柔和,小玉睡意袭来,眼前男子的面容渐渐模糊,幻化成从未见过的父亲,哄着自己入睡。

    站在榻边的三圣母和沉香,听着熟悉曲调,泪湿眼眶,没有注意到小玉的神情。小玉这时记起了自己做的梦,梦中,她和沉香成亲了,杨戬接过了她递上的茶,微笑着祝福她;梦中,他们住在华山,白天在山上踏青,晚上在屋中谈笑;梦中,杨戬抱着她和沉香的孩子,瞅着她隆起的小腹,戏谑地说着什么;梦中,她含着笑叫他“爹爹”。一阵晕眩,又浮起杨戬淡漠中难忍痛楚的表情,小玉发出一声哽咽,昏倒在地。

    密室中的杨戬不知道身边发生的一切,见小玉睡着了,小心抽出手臂,再次看了眼她熟睡中露出的甜甜笑意,深吸一口气,向外走去。

    鼎中的四公主叫住他:“二郎神。”杨戬停住步子,转头等她说话。四公主却有些迟疑:“你真的不喜欢司法天神这个位置,我看得出来。”杨戬淡然道:“那又如何?”

    四公主沉默一阵,一口气说道:“那,小玉说得对,等一切事了,你们可以住在一起,不要再回天庭。我不喜欢天廷,也不喜欢龙宫,我弟弟如果能娶到丁香,想必也会常来,我们可以住在一起。除非,你记恨沉香。”

    她说得很快,怕露了自己心事,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的心扉渐渐为这个冷漠孤傲的男子打开。然而明知杨戬心中情有所钟,她不敢表露,只盼望将来,将来一切事了,能常常看见他。

    杨戬转过身向外迈去,脸上是奇特的飘渺的笑容,四公主看不见,可是镜前的人都看见了,看见他带着这样的笑容离开,漫声留下一句:“是啊,住在一起……”

    一直倚在嫦娥怀里的四公主,忽然紧紧抓住嫦娥,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芒,格格笑道:“是啊,住在一起,就那样住在一起,哈哈哈哈,住在一起……”

    嫦娥见情景不对,急运法力救护。半晌,四公主受激过度的头脑清醒过来,茫茫然举目四望,定在镜里杨戬的脸上,在嫦娥怀中失声痛哭:“就那样住在一起,我们把他一人丢在那间屋里,丢了整整三年……”

    离了密室,室中的欢笑似也被那一道门隔开,杨戬的笑颜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众人见惯的落寞。沉香一手搀着母亲,一手扶着悠悠醒转的小玉,却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侧坐于神殿宝座之上,面容在银烛摇曳中忽隐忽现的杨戬,沉香松开手,缓缓走上前去,搭住舅舅的肩,这肩也不是如何宽广,却是如何挑得起那份重担?原本这担子就重逾泰山,那声声漫骂,句句冷语,又在这担上添了多少份量?然而一路行来,却从未见舅舅弯过腰,是啊,他本就是骄傲得不会向任何人屈膝的人。那三年多,仰人鼻息的三年多……

    沉香闭上眼,不去想一直在逃避的记忆,手从杨戬肩上滑下,人也跪在他的脚边,伏在他膝上泣不成声,泪落在杨戬衣上,却浸不湿,一滴滴打在地上,晶莹透亮,瞬间而逝。正如往事不可追,悔亦无用,另一时空的泪,也如无源之水,在此时此地,留不下任何痕迹。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九章 迹疏益忌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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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些日子,积雷山妖魔声势越发浩大,围山的天兵战事吃紧,救援的急报一封又一封地呈来神殿。杨戬这才又加调了些兵马,亲自统领,第一次去了这对垒的前线。

    到了积雷山,所有兵马一例驻在山下,杨戬调整布署,将全军分成六个大营。四营互为奥援,死死卡住积雷山必经的四条要道,一营稍稍退后,不得主动出战,却要统筹全局,哪一地遇险,便由此处增助,另一营隐伏,驻地机动,一旦群妖向下强攻,此营便直袭山上,但又不许一举攻克,只须逼得群妖返山自救即可。

    山上汇集了三山五岳的妖魔精怪,法力高强者不乏其人,但若论兵法韬略,又如何与杨戬这般经历过封神之战的绝顶人物相提并论?山下阵式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攻,击尾则首攻,动一发全身相应,群妖拼命强攻,种种手段使将出来,却全然不得越雷池半步。

    但天廷军马攻山,却总是败多胜少。杨戬身为统帅,一到攻山时便迭用昏招,全无章法。不是攻了一半,后援不至,只得一撤了之;就是漏算了对方制胜法宝,被芭蕉扇等物整治得狼狈不堪。偏杨戬在军务上自负之至,刚愎自用,独断专行,诸部天将稍有异议便被他严加驳斥,甚至以军法治罪贬责,一来二去,诸将无不心灰意懒,只牢牢守住本营控制的要道,不被群妖突围,得过且过地厮混起来。

    群妖虽突围不出,但在重兵围困下安如泰山,有了充足的时间去招朋引伴,壮大实力。一时三界鼎沸,或因私怨,或因公愤,或因旧谊,对天廷行事不满的形形色色人等,在积雷山越聚越多,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哪吒暗自抹去眼泪。那些日子,他虽被面壁囚禁在牢里,有关战事的进展也风闻了不少。见杨戬治军全如笑话,他解气之余快意无比,现在却是明白了:“哪里是积雷山强攻不下?分明是杨戬大哥自毁声名,刻意养虎贻患,好培养出一枚将死他自己的棋子来!”

    这番话就算他不说,也是人人看了出来。梅山老三却想起一件事来,低声问老四:“四哥,二爷既然动的是这番心事,何以我们建议各个突破,他便也照着做了?那次神殿埋伏没抓住丁香龙八,他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老四盯着镜里,并不答话。但当时的事他记得清楚,又一次攻山失利后,杨戬一纸严令下去,诸部只准守不准攻,自顾返回了真君神殿。

    老三和老六心思单纯,也没想得太多,唯有他为开口求调的事忧心忡忡。近日战事不利,杨戬的性子越发捉摸不定,对众兄弟更是动辄斥责,冷淡刻薄。他在心中一番分析,只当已触怒了杨戬,此后稍有不慎,恐是比哮天犬被贬下凡更加凄惨。

    一心想着如何补救,耳边听得老六说道:“二十万大军怎么定啊,哮天犬,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四哥,你说现在怎么办?”他这才回过神来,记起哮天犬提议借来文殊的定风丹,好对付铁扇公主的芭蕉扇。老六觉得事不可行,正和哮天犬辩着。

    杨戬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老四暗自一个激宁,忽然想到:“老六虽是无心,但毕竟问到我身上,若是拿不出主意,只怕二爷便要顺势问罪了。”急道:“二爷,兄弟倒有个主意。”

    看着老四游离畏缩的眼神,杨戬心中隐隐作痛。不过这样也好,梅山兄弟中老四俨然智囊,老大不在时众人都唯他马首是瞻,他若心灰意冷,怕是众兄弟都要下决心离开了。当下毫不假颜色,冷冷地只道:“你说。”

    老四低眉顺目,轻声道:“各个击破!”

    “怎么个各个击破?”

    老四这句话原是急智,被杨戬这一追问,只得硬着头皮边想边说:“这几天攻山,敌军势大,高手林立,想一举成擒极是不易。但他们并非铁板一块,比如那个丁香,我瞧她虽然神力厉害,但看上去象是刚刚恢复了神志。以她对二爷您的仇恨,不难引她离山独自来攻……”

    杨戬目光一凝,老四看来是被逼急了,出主意出得接近胡闹。两军对垒,丁香这种小角色,就算捉来又有何用?神色不动,森然道:“也好,老四,这差事交给你办吧。你设法引她来神殿,我们好埋伏了拿她!”

    老四不敢推辞,连声应了,杨戬再不看他,打发走众人,入殿处理近日报来的文牍案卷去了。康老大看着杨戬笔批公文,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抓梅山老四过来,厉声问道:“老四,你给我说实话,你那时转的什么心思?还有二爷,他到底想做什么?”

    老四掰开他手指,惨然道:“我的心思?我那点心思,大哥你也知道了,大错特错,再也挽救不得……至于二爷,大哥,你直接问小玉吧。我真的不敢再猜……若非我当时自作聪明,妄加猜测,或许后来,也不会是那个局面……”

    康老大脸色铁青,深深地看着他,许久,咬着牙道:“好,很好,我问小玉——我问小玉就是了!”转头看向镜里,沉声道,“小玉,我们与二爷之间是非曲直,能烦你给我们兄弟说个清楚么?梅山兄弟若真是有过不仁不义之举,也该到承担所有后果,偿还所有罪过的时候了!”

    他一连说了两遍,小玉才从镜里回过头来。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似没听清康老大的话,眸子里全是茫然。但想了片刻,眼光忽然犀冷起来,带着极为明显的悲怨与恼恨。

    “你们是几千年的兄弟,舅舅说过,他这一生,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交了你们这几个好兄弟!”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口,“就算你们不知情,就算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可你们……你们,又何曾体谅过他的难处了!”

    “二爷的难处……小玉,你的意思,是二爷的确另有安排,另有苦衷对不对……”

    康老大的声音颤得如风中的枯叶。小玉咬了一下唇,靠在沉香怀里微微发着抖,却是轻笑一声,说道:“康老大,不用再追问了。舅舅的难处,舅舅的隐忍,时间慢慢过去,你们会一点一点地都看得清楚明白……几千年的兄弟,你们就是那么对他……”

    龙八是当事人,算算时间,已经明白过来,有些恼怒地扫了梅山老四一眼。那日在积雷山上,丁香突然大受剌激,口口声声见到了沉香的鬼魂,又说自己答应了沉香一件事,不能连累别人,要亲自去神殿行剌杨戬。当时他以为是丁香旧病未愈所致,现在看来,必是这老四设局逛了丁香上当。

    果然没两天工夫,老四匆匆返回神殿,禀道已引动丁香上天。杨戬神色不动,只令他安排人手埋伏在正门。不多久,门外一阵喧哗,丁香和龙八到了。

    持枪在手,杨戬静看着丁香和身扑上。女孩的目光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为了沉香,她已付出了太多,最后,得到的却是爱人的死讯。又想到密室里捡回一条命的小玉,杨戬暗叹一声,沉香那孩子,做人做事,总是教人这么不省心。

    喝退上来围攻的天将,他随意侧身,避开丁香狠狠剌过来的剑势,倒转枪身向上挑起,顿将她击飞出去。再扬枪作势,法力透枪而出,倒不想杀她,不过是该给她个教训,免得下次还莫名其妙地冲上来送死。

    一条人影打横飞过来,代丁香受了这一击,正是龙八,当即昏迷过去。杨戬微微一楞,扫了八太子一眼,那一枪并不重,这小子想必是使诈。

    若无其事地一步步逼近丁香,身后劲力袭体,他只佯作不知。就听得梅山兄弟和众天将的惊呼声响起,龙八扑了过来,紧握了一柄匕首,架在他的颈上。

    “丁香……快走!”

    吐了一口血,龙八自没注意到杨戬有些不耐烦的神情。丁香狂乱的神识斗然一清,冲过来叫了一声:“八太子!”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杨戬闲散地随着龙八踉跄的步伐向外行去,龙八倒有一大半是靠抓紧了他才不至跌倒。但此时自认为生死悬于一线,龙八又岂会注意到这些的异常?只一迭声催道:“走,快走,丁香,他们不敢伤我!”再喷出一口血,连匕首都无力握住。

    杨戬再懒得陪着演戏,淡然道:“想不到东海八太子还真有点血性。”漫不经心地摔开了龙八的手臂,续道,“好,我放你们走!”丁香惶急地扶着龙八,早忘了这一趟来的初意,颤声道:“八太子,你没事吧?”顾不上去想杨戬的反常,扶了他匆匆离去。

    哮天犬不禁追问了一声:“主人,为什么呀?”虽知主人不会真伤了这两人,但这般引来却故意纵走实在不合常理。杨戬也不答话,目送丁香二人离开后,脸色忽转阴沉,自顾转身回了正殿。

    哮天犬与梅山兄弟不知所措地跟进来,面面相觑,谁也不知二爷打的是什么主意。就见杨戬高踞座上,横睥着梅山兄弟,半晌,才冷笑一声,森然道:“你们三人,跟了我也有不少年头了吧?”

    老四和老六对视一眼,都听出杨戬语义不善。只有老三莽直,冒冒失失地便开了口:“是啊,二爷,封神时相识,两千余年了。”

    “啪”地一声,杨戬在座旁案几上重重拍了一掌,冷声道:“很好,两千年了,一个个却越发地不成器起来,连个重伤了的小龙都看不住,居然还让他有机会挟持于我!”

    老三呆了一呆,说道:“龙八功夫低微,身法缓滞,兄弟们如何料到您全没觉察……”话未说完便被杨戬打断:“办砸了差事,便这般来塞搪于我么?老三,莫以为跟我的年头久,就敢如此地恃宠而骄?”

    老三脸上涨得通红,又气又惊,再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求救似地看向老四老六。老四一直半低着头,余光不住打量杨戬神情。此时见事难善了,瞬息间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二爷这是欲加之罪,他到底要如何处置我们兄弟?硬顶无益,只有软求一途了?”一咬牙横下心来,上前便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杨戬微微一楞,老四沉声道:“二爷,计是兄弟献的,却考虑不周,坏了您的大事。兄弟不敢多加辩解,甘愿领受重罚。”转头又道,“三哥,六弟,你们也跪下吧,事做错了,何必还要百般开脱自己?”

    老三还在犹豫,老六知道四哥心计极深,如此说话必有深意,一言不发,拉着老三便跪了下去。老四又道:“封神之时,我们兄弟早就该死,是二爷您从鬼门关上,生生大家拉回了大家的性命。您又亲传道术,令我等俗骨凡胎,渡劫成道,得成无上金仙。此恩此德,兄弟们口虽不言,但数千年来,无一日敢忽忘片刻。”

    梅山兄弟现今的成就,全依于杨戬而来,老四这一番话,倒确是出自至诚,话中全是感激之意。杨戬听了出来,暗自一叹,沉吟不语。他今日一番做作,原是早下定了的决心,此时却不禁了有几分动摇。这几个兄弟,跟随自己几千年,一直忠心耿耿,唯命是从。而自己待梅山兄弟的情份,亦远在哮天犬之上。今日如此狠逼,恐欲速则不达。

    只因当年赶走哮天犬,让那笨狗多吃了许多苦头,末了自杀了还是要回来。他既悔昔日逐犬一事,今日再临梅山之情,不免心软。“看来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想到此处,杨戬心中不觉稍稍松快些,脸色也和缓几分。

    老四偷看了眼他的脸色,心中稍定,暗想:“今日之事,无非还记恨我等图谋前程之举。罢了,二爷心胸狭隘,我那主意当真害兄弟们不浅。事有缓急,拼了赌一把运气,先应付过这关再说。”手中兵刃一横,遥指向自己手臂,大声道:“二爷,今日兄弟办事不力,坏了您的名头,罪该万死。不劳您下令责备,兄弟我自己来担当就是了!”了字出口,兵刃随声向臂上斩落。

    喇地一声,案几的描金木沿被杨戬掰将下来,疾电般地从他手中飞出,后发先至,老四只觉虎口一麻,兵刃已被碎木击得荡在一边。他暗自一喜,知道这一赌竟是赢了,脸上绝不显露,叫道:“二爷,你莫要心软。大哥离开我不能劝阻,公事繁杂我不能分忧,每一思之,都是痛心疾首!我这等无用之人,若不自作处罚,何以自安此心?”口气真挚,说到自安此心四字时,泪水滚滚而下。

    老三老六已骇得呆了,老三扑过去抱住他身子,泣道:“四弟,莫作此语,说到对不起二爷,我也有份,要罚,做哥哥的该先受罚才对!”转身向杨戬道,“二爷,老四一向多智,最能为您分忧。众兄弟中最无能的就算我了,真要罚的话,就让我一人领罪吧!解了您的怒气,兄弟们好鞍前马后地再为您效命……”

    一边的哮天犬犹豫了半晌,也胆怯地劝道:“主人,龙八的事,老三他们也是不想的。您是不是……是不是先放过他们一次……”梅山兄弟平时虽看不起他的时候居多,但见主人将他们逼得退无可退,还是禁不住代为求情起来。

    明知老四回刃自伤,一半是为替众人脱罪,另一半,却是为了试探自己的心意。但见多年兄弟,被逼用这等下策应对,杨戬终有了几分不忍。待到哮天犬相求,他更是一黯,罢了,这种事急不来的,太过激越,反倒爱之足以害之。抬眼向阶下看去,目光忽然凝住,说道:“算了,先出去罢!今天的事,权当没有发生过,再有下次,我决不宽贷!”

    老三大喜,叫道:“谢二爷!”老四老六也暗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才站起身来。杨戬也不理会他们谢罪不绝的套话,只挥手令诸人尽数退去。

    都知他近来喜怒无常,谁也不敢违抗。片刻间殿中便安静了下来。杨戬目光落在阶下左侧的垂幔边,脸色转为缓和,忽道:“小狐狸,你的伤未全好,怎么就溜出来到处乱跑了?”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章 孺慕伤畅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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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奇怪地看向那垂幔,小玉沉浸在回忆里,轻声道:“我在密室里闷得无聊,便试着练功打发时间。谁知道,轻而易举地便练成了神掌最难的心法。一时高兴,想着隐身出来告诉舅舅,正好见他对着梅山兄弟发脾气。哼,当时我只当他们是真心顾念兄弟之情,还着实感动了一回呢。”

    但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觉便靠到殿侧垂下的黑幔之上。幔身无风自动,凹出一个女子的身形。杨戬一望便知,这才将殿中众人都匆匆打发了出去。

    小玉现出身来,伸伸舌头,笑道:“舅舅,您刚才真是凶呀,我都快被你吓住了!”杨戬苦笑一声,想到她姥姥正是梅山兄弟所杀,不愿多提,岔开话问道:“为什么不呆在密室里了?神殿戒备森严,你可别乱闯惊动了守卫——那样的话,我只有将你关到囚室里再说了!”起始想着吓唬她几句,说到后来,却不禁现出了微微的笑意。

    小玉浅笑道:“我才不怕您这的守卫呢,除非您亲自出手捉我!”上前几步,拉了杨戬手臂,便要拽他起身,说道,“舅舅,您见识广博,帮我一个忙,看看我的掌力,现在厉不厉害!”

    杨戬陪她走到殿中空旷处,道:“你平白得来的万年法力,想来已全部吸收融会。不过法力是死的,不会运用,也是徒劳。”小玉轻易练成心法,正自兴奋,软语央道:“舅舅,您就陪我练练,好吗?”

    杨戬不忍拂了她兴致,微微一笑,允了下来。小玉退后一步,低叱一声,双掌交错,重叠的虚影幻如匹练,掌风未吐,殿中已平生出偌大的压力。她叫道:“我就出三掌,舅舅,您看我练得怎么样了。”身形一侧,左掌先出,右手在左掌背上一拍,两道劲力叠在一处,疾电般地卷将过去。

    杨戬却不硬接,向左斜身滑步,运掌作势抬起,凝在半空虚虚顿住。小玉这一击用了全力,落空后无力变招,见他掌势遥拢之下,竟暗藏着无数后着,罩死了自己周身要害,只得闪了开去,叫道:“这个不算,舅舅,说好试试我掌力的!”

    杨戬哈哈一笑,说道:“不算?也好。”手上银芒闪烁,一掌拍下,余力未吐,又是一掌击出。火光电石之间,连击六掌,招势似拙实工,每一掌都落在小玉避无可避之处。待到第六掌拍落之时,小玉只觉四周都被杨戬掌上劲风封死,还未想好如何应对,身形已被带得东倒西歪,全然由不得自己。她吃惊之下勉力提气出掌,但纵有万年法力,又如何架得住杨戬六道掌力?手臂一阵酸麻,双足一软,顿时跌坐在地。

    “不来了,舅舅您欺负人,明知道我应敌经验差,老是骗我——如果只比掌力,我可不会输得这么难看!”

    小玉佯作生气,噘着嘴不服气地说道,坐在地上不肯起身。杨戬也不问根由,笑吟吟地伸手拉她起来。还是小玉自己忍不住,泄气地道:“您见识多广,该是知道劈天神掌吧?那是截教教主通天唯一流传后世的绝学,数千年来,除了我爹娘,就再无第三人练成过了。”

    杨戬道:“劈天神掌确是难得的修练之术,你练到几成火候了?”小玉一奇,道:“您怎么知道了?”没多想,语气转为兴奋,“不知是不是丁香那一拳用力太猛,反而震开了我的经脉穴道,以前练神掌时的关卡,现在莫名其妙地便畅通无阻。”

    杨戬自然知道原因,并不说破,道:“那也就是说,劈天神掌最难练成的内功心法,你已全部融会贯通了?”

    小玉点头又摇头:“心法是练成了,可谈不上融会贯通。我勉强能劈出掌力,但运用与身法,爹娘死得太早,连姥姥都没全学会,我……我……”眼里泛出泪光,她侧过头,悄悄地抹去。

    这小狐狸的三个亲人,致死之因都与自己和三妹有关,虽为了沉香尽力要放下仇恨,心中想必还是非常难受的吧!杨戬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心中存了补偿之念,说道:“运用与身法虽然失传,但事在人为,通天能创得出,后人未必便不可以。如果你愿意,我或许助你试上一试。”

    小玉大出意外,呀了一声,杨戬微笑道:“若怕我偷学,那便算了,毕竟是你家传的密技。”小玉连连摇头,说:“当然不是了,舅舅,您真的愿帮我新创身法?三圣母说过,您的武道修为,只怕早已是三界第一,您肯,我可求之不得——”

    她到底是小儿女心性,思绪一移开,方才的伤感顿时淡去,笑出声来,又道:“舅舅,您是三界第一,我若跟着您学,少不得也能练成三界第二——以后呀,沉香就再别想欺负我了!说不定到时,我一只手就能打败他……”

    一番闲话后,杨戬问明了劈天神掌的法诀概要,略略指点了几句,让她先将劲力运用的法门练得纯熟。小玉兴致越发高涨,将大殿当成了演武场,一遍遍地试着掌力。杨戬由着她练了半晌,才笑道:“好了,天快亮了,小狐狸,我要去上朝,你先回密室去吧。一会我传令下去,将后殿和整个后园列为禁地,专供你散心练功用,我不在时,你莫要再到处乱闯了。”

    小玉顺从地点了点头,正待离去,却又回过头来,拉着杨戬袍袖央道:“舅舅,您上完朝就来陪陪我和四姨母好吗?四姨母……四姨母和我都想和您多聊聊呢。还有呀——”脸上红了一红,续道,“待会您有空了,能不能说说沉香的事儿?我知道,您一定留意着他的近况呢。”

    杨戬脸色沉了下去,小玉的话,忽然勾起了他另一重的烦恼。沉香的行踪他自然清楚,自被太上老君放回凡间后,这孩子便垂头丧气地躲回刘家村,当真过起了凡人的日子,一点重新振作的迹向都欠奉。

    兜率那边,已明显不耐烦起来,屡次催促他践约对付王母。但在沉香振作之前,又岂能将最后的底牌亮将出去?全盘的筹谋,竟全卡在这一环节上,指望刘彦昌已不可能,怕还是要他来另想办法,不能由着沉香这么消沉下去了。

    没和小玉说那么多,杨戬只点头允下,打发她隐身回了密室。月已西斜,他自知是睡不成了,索性研墨铺纸,推敲起劈天神掌的精要来。

    当年封神一战,他亲眼目睹通天教主之能,深知这唯一流传下来的绝技,自然极为博大精深。但天下武道原理相通,运用身法举一反三并非难事,就见他时而凝神细想,时而持笔写画,待到晨光透入窗棂,一套精妙掌法已跃然于纸上,非但解说详细,更配了许多简扼传神的图谱。

    叠拢收入怀中,杨戬掷笔起身,连自己都不免有些好笑。论起武道经验,他自问已不逊当年的通天多少,是以这一番下笔千言,不知不觉中竟有着几分争胜之心,就算没有通天所传的心法配合,也足以令小玉横眄三界,少有抗手。

    笑意渐渐转为寂寥。这样也好,小玉和沉香走到一起的那天,自己怕是无法看到了,这套掌法,就算是提前给他们备下了一份贺礼吧。

    积雷山虽然久攻不克,但司法天神大权在握,便是李靖等人,也不敢借题发挥,触怒于他。每日的朝会自成了例行的公事过场,赞扬三界祥瑞安定的谀词不绝于声,玉帝也乐得个清闲,含笑倾听,悠然自得。

    倒是杨戬主动呈上奏折,恳请御前准假些时日,好全力监督下界军务,将被诱入天罗地网中的作乱妖魔一网成擒。他文笔非凡,奏章里竭尽夸耀之能事,司法天神的耿耿忠心,端的是可鉴天日。王母大悦之下,温言褒奖一番,颁懿言一例恩准。

    看着杨戬施礼谢恩如仪,众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也知他此举必有深意,却猜不透具体的用心。只有小玉看了沉香一眼,想说什么,终还是忍了下去。

    散朝之后,杨戬回来,直接便去了后殿。微启室门正准备进去,却听见小玉和龙四公主在说话,提到了他的名字。他暗自一愣,不由停住了脚步。

    “小玉,真君说能帮你和沉香在一起那就一定能,你不用担心。”这是四公主的声音,小玉呢,这时一定红了脸吧,杨戬微笑着在脑中勾勒室中的画面。“我……我才不担心呢。”小玉果然是娇羞地开口,其实这时三圣母等人可以进到密室去看看,但他们只是看着在门前淡淡微笑的杨戬,没有人动一动。

    “四姨母总是笑我,自己呢?”小玉似是吃不住劲,开始反击了。“我有什么?”四公主满不在乎,她有什么能被这小丫头说的。“四姨母喜欢舅舅,当我不知道吗?”听口气,小玉想必还做了个鬼脸。杨戬暗暗摇头,女子心海底针,这龙宫四公主开朗大方,如何会爱上自己,小狐狸可别乱说话惹得人不快。镜前四公主却无反应,她既已想起发生过的事,自不会忘了这一段,只是心已如刀割,哪里顾得上害羞?实际也没有人来笑她,人人都只盯着镜面,生怕再错过一点画面,再错过一个眼神,再错过一件他们曾不经意错过的事情。

    “我……”四公主沉吟半晌,没了声音。小玉却不再开她玩笑,认真地说:“四姨母,等以后,沉香救出三圣母,改了天条,舅舅心愿得偿的时候,他不是答应和我们住在一起么?我一定帮你们撮合,舅舅、舅舅他也该有个伴。”小玉的声音低了下去,“舅舅太寂寞了,等以后,我要和沉香好好孝顺他。”杨戬已经稳住了,眼睛望向远处,这个小狐狸,却是好心,但是我的心思,又岂是你能明白的。小玉身子又在发抖,沉香怕她受不了,赶紧扶住她,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小玉,我们就要回去了,回去找舅舅,啊,小玉,我们回去找舅舅。”小玉似是听见了,恍惚地点头,却止不住身子的颤抖。

    室中四公主幽长的叹息传过门传到众人耳中:“小玉,我不瞒你,我……我喜欢他,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他心里只有嫦娥姐姐。”杨戬神色蓦转黯然,镜外嫦娥心中一痛,自己,就是他无法避开的伤口吗?“小玉,你就不要再提这事了。嫦娥姐姐离开后羿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希望她能重新放开怀抱,现在真君心里有她,这是她最好的归宿。等将来一切事毕,我们就帮帮他们吧。小玉,你……你别再和别人提起,好不好?”四公主的声音带了恳求之意。没有听见小玉说话,但听见了四公主如释重负的舒气,想必是小玉点了头。

    杨戬垂下眼,有意低咳一声,才推开了密室之门。小玉和四公主停了说话,看着他进来,杨戬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似地坐下,说道:“小狐狸,缠着我练了一夜的功夫,白天也不多休息会儿?你伤势初愈,还是不要太劳累为好。”

    小玉嘟了嘴:“您比四姨母还麻烦,每次来都盯着让我休息……真是的,舅舅,您就不能换个开场的话题儿?”杨戬眼中带了笑意,却佯板起面孔,淡淡地道:“怎么,开始嫌我烦了?看来我还是不能和你们呆在一起啊,总是惹你们不自在……”话未说完,小玉便急了,拉了他手掌求道:“我说着玩的呢,别生气呀舅舅,您不会这么小气吧?”

    龙四从鼎里看到了杨戬忍得辛苦的笑意,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小玉,别上当,真君在逗你玩呢。不信现在撵他出去试试,看他肯不肯走!”

    小玉松了口气,盯着杨戬的脸,追问道:“是不是,舅舅,您真的不生气?”语气十分认真。杨戬心头一阵感动,手抚上了她的长发,叹道:“傻孩子,说笑而已,你还当真了?”小玉这才放心,轻声道:“我该代沉香好好照顾您的……如果竟惹得您生气,那我……那我就太不应该了……”

    难言的温暖袭上心头,杨戬微笑道:“不说这个了。我先前答应过你,为劈天神掌另创一套身法运用来配合,夜里兴之所至,已经凑成了些不上台面的玩意儿。”从怀里取出掌法的谱诀,递给了小玉。

    小玉拿在手里,才翻了几页,眼睛越睁越大,惊喜地叫了起来:“舅舅,这简直就是为我定身度量的独门功夫!我瞧就算原来的未曾失传,都未必有这个厉害——”杨戬道:“通天教主天纵奇材,与太上元始分庭抗礼,非同小可。不过他没见过你,自然不能为你扬长避短。”

    令小玉先通览一遍,再由他将深奥难明之处一一详加解,许多招式看似浅显,却藏了无数匪夷所思的变化后着。当时的小玉固然如痴如醉,镜里镜外的众人也自呆了,一直都道劈天神掌源出通天,可谁又曾想过,竟也和杨戬有着莫大的关系?小玉早伏在沉香肩上泣不成声,沉香轻拍着她,眼角微微润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玉欢喜之余,又有些不自信,迟疑地道:“舅舅,这么精妙的掌法,我真能学得会吗?再说我已经不想着报仇了,练成它也没多大用处呀!”杨戬一笑,道:“艺多不压身,你左右无事,为何不练?况且,我还想让你助我一臂之力。”小玉眼睛一亮:“舅舅,我能帮你吗?那我一定抓紧时间好好去练!”

    杨戬道:“也不用太急,我要去凡间一趟,至少要三两个月才能回来,你正好能藉这个打发时日。”小玉奇道:“去凡间?啊,您是为了……为了沉香?”一提到沉香,顿时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杨戬轻叹道:“是啊,那孩子不思振作,我若不想办法,只怕他真要忘了当年走出刘家村时的初衷。三妹已被我这不成器的二哥害得苦了,又如何受得住被爱子承诺相救,却半途而废的打击?”

    四公主劝道:“沉香还是个孩子,一时消沉也是正常的,你暗中设法激励他一二,他定能醒悟过来。”小玉也道:“是啊,沉香很孝顺的,他一直都牵挂着母亲,从没有动摇过决心……”

    见杨戬神色仍是黯然,小玉心中难过,强笑道:“舅舅,想不想听我才认识沉香的那些事儿?以前我都是躲在山里修炼的,说起来,沉香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呢!”

    龙四知她想移开杨戬的心思,也故意追问起来。小玉从山上初遇,直说到一次在酒馆喝得大醉,和哮天犬扭打不休时的情形,突然想了起来,问道:“舅舅,您神殿里的仙厨会不会做饭?”杨戬一愣,说道:“当然会了,哮天犬每日给你送来的饮食,便都是神殿仙厨们做的。”小玉有些失望,摇摇头道:“那些呀,就只有那些?我都吃了这么多天……”

    杨戬挑眉:“怎么,不喜欢?”小玉红着脸,艾艾地不肯出声,四公主笑道:“我看,小玉是说起酒馆的往事,怀念起人间的烟火了。”杨戬这才明白,有点为难,摇头道:“这却难了,天上的仙厨怎会做人间烟火食?”转头看见小玉有些失望的模样,心中突然一阵怅然,想起幼年漂泊不定的日子里,妹妹嘴馋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时,多数也是这副神情,思绪顿时飘得远了。

    小玉唤了几声舅舅,不禁问道:“您想到什么了,这么出神?”杨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心事,摇摇头站起身来:“小狐狸,你喜欢吃什么?”四公主笑道:“小狐狸自然是喜欢吃鸡了。”杨戬看向小玉,见她低了头却不反驳,奇道:“真的?”小玉红着脸嘟嚷:“我本来就喜欢吃,和狐狸不狐狸可没关系。我早就修成人形了。”

    杨戬失笑,想了一会,先不明说,却是凝法于掌,在密室一角变幻出一副炉灶,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他又使了搬运之法,小玉就见种种食材一一出现,不由讶异不止:“舅舅,我可不会做,四公主没有身体……”四公主连忙声明:“我有了身体也不会,别问我。”

    杨戬笑了笑,解了黑氅朝服,先挑了只鸡出来,在案板上切割,心思已飞到幼时情景,手上动作却丝毫不乱。小玉睁大眼睛:“舅舅会做菜?”看不见四公主,却想象得到她定也是惊讶非常。是啊,若不是一路随他行来,又有谁能想到二郎真君洗手做羹汤的样子?

    小玉看着杨戬细细炮制那只鸡,轻轻说:“舅舅会做好多,他做了香酥鸡、炸鸡、酱鸡,炖了鸡汤,问我喜欢吃什么。还做了好些糕点,我看着他穿着铠甲,却在做这些琐碎之事,不知怎的,一点不觉得别扭,只觉得好温暖,好自然。舅舅似乎不光是做给我,他是在回忆什么,重温什么,他是在做给他自己……”三圣母身子晃了晃,她自然明白,二哥是在回忆什么,在重温什么,只是那些温暖,只留在他的心里,而自己,只记得那个抛了自己去娶妻的男人。

    杨戬将做好的菜排在桌上,看小玉吃得香甜,升上一种满足。小玉好些日子没尝到如此滋味,吃得尽兴,抬头笑道:“舅舅,真没想到你会做菜,以后回华山……”杨戬已打断她:“怎么,孩子扔给我了,还想让我替你们做饭?真想让我去你们家做管事的?”四公主咭咭笑得开心,小玉羞得扭着身子撒娇,杨戬笑了一阵,起身施法消去灶具,道:“好了,我要去看看沉香,小狐狸,这段日子你别到处乱闯,真君神殿毕竟在九重天上。闷得狠了,就去后园练掌法吧,等我回来时,沉香也该振作起来了。他是那死猴子教出来的,你可不能输给他,跌了我的面子。”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一章 迢路启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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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玉认真点头,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碗筷,被四公主取笑一通。她娇笑着不依,两个女子你一句我一句斗起口来。杨戬笑着摇头,又陪了她们片刻,离开密室召来了哮天犬。

    确认了沉香的近况,笑意敛去,杨戬冷着脸越发不满,吩咐哮天犬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密室的小狐狸你多照应一二。此外隔三差五,你变化成我的模样,去积雷山巡视一番,别让人觉出了我真正的行踪。”哮天犬牢牢记下,正欲退下,杨戬又叫住了他:“便是梅山兄弟,也不能让他们觉察。”

    诸事安排完毕,杨戬换了一身黑袍,悄然潜出南天门,径往刘家村而去。隔着窗,杨戬注视着耐心糊灯笼的沉香,怒气薄生,眉头紧紧锁起。

    众人看在眼里,心头都沉重了起来。近来难得的的温馨,几乎令人忘记了一切,可那时的沉香出现在眼前,无情地提醒着众人,那渴求千年的温暖,于杨戬而言,只是短暂的插曲,已发生的残酷未来,终究还是避无可避。

    龙八不忍见好友一脸的痛苦内疚,出言安慰:“沉香,这一次你不必内疚。你没有让真君失望,到底是做到了……”沉香摇头悲泣:“不,我情愿让他失望,我宁可他失望!”百花看了眼镜外呆坐已久的刘彦昌,鄙夷地道:“不想他这次倒是能干,让沉香重新振作了。”

    镜中杨戬注视良久,众人就听他骂了一句:“刘彦昌,你是怎么教孩子的!”转身去了村外,等刘彦昌回来。刘彦昌今日是去赶集,拎了买的物件匆匆往家赶。杨戬袖中手一弹,刘彦昌当即昏倒,沉香握紧了手:“难道……难道……”杨戬轻蔑地看着刘彦昌,提起他来到林中,众人看着他用神目施法,给了刘彦昌一段虚假的记忆,看着他变成刘彦昌模样,带沉香出村,踏上前往峨眉的官道。嫦娥失神地低语:“神仙也不能完全控制人的思想,他一再用神目强行压制记忆,是极伤身体的。”

    沉香完全愣了,他一直感激父亲在关键时刻激励他重新上进,却不想,这竟也是舅舅的功劳。杨戬激励沉香,沉香振作,然后……然后沉香打败了二郎神,重伤了他,再收留了他……好博大的胸襟,好不记前嫌的沉香!

    他记得清楚,家中的钱不多,父亲带自己一步步走着,没有雇车,也没有说什么,任自己在后面不停地问,只是不答,直到自己也累了,沉默地跟着他。想是舅舅怕言多必失吧,所以开始时很少说话。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不可能一直这样,渐渐地,虽没有回答什么,但和自己说的话,还是多了起来。

    已经到了这座镇么?沉香环顾四周,这是他们走到的第二个镇,住的是前面那家小客栈。当然,为了省钱,两人只要了一间房。那时没想到是舅舅,只当在父亲的身边,自己睡得很香。

    而杨戬没有睡,或者说,他只是假装睡了。确定沉香已沉入了梦乡,他才悄悄睁开眼,也不动,就这样从侧面看着这孩子,微带了笑意,然后将视线转向窗外,静等着这一夜过去。朝阳慢慢地染红了窗纸,直到沉香翻着身要醒来时,他才又闭上眼,过一会掀被起身,似乎刚刚醒来的样子。

    谁也不知他想些什么,他们从来就猜不出他的心事,从来。也许是想起了和沉香很像的三妹,也许是想到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月光,也许是想到未来的日子,再也无法去期待……他的眼眸永远是那样的幽深,探不到底,连碰触都是困难。

    路还在脚下延伸,沉香走了几天,失去法力的身体已经觉得累了,可是父亲的背影还在前方坚定不移地行走着,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沉香站住喘着气,手按在膝上叫道:“爹,我走不动了。”杨戬没有回头,连步子都没有停滞,只是丢下一句:“再走一段。”

    于是一段又一段,沉香无力地拖着步子,话已经累得说不出了。杨戬却停了下来,等他来到身边。沉香抬起头,看见父亲眼中慈和的光芒,心中一暖,刚刚的抱怨也不翼而飞,傻乎乎地笑了,叫了声爹。杨戬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笑了笑,用袖子为他擦去汗,俯身将他背在了背上。

    龙八不禁问:“沉香,你没有怀疑过么?你爹不过是个弱书生,怎么能走这么久,还有力气去背你?”

    沉香一步一步跟在两人后面走着,无力地回答:“我没有怀疑过,从来没有过……我怎么会想到是舅舅,他怎么会来帮我?别人又好端端地冒充我爹干什么……我怎么会怀疑?”

    沉香那时是累得狠了,在杨戬背上就打起了鼾,走了一阵才醒来,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挣扎着要下来。杨戬轻轻拍他一下:“累了就别乱动。”沉香怪不好意思地趴在他背上,说:“爹,我还是自己走吧。”杨戬不答,只管自己走着,又行出几里地,才问:“沉香,你最后一次说走不动了,是什么时候?”沉香在他背上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估算了一下:“大约小半个时辰前吧。”

    “再上一次呢?”

    “一个时辰前……”

    “再上一次。”

    “嗯,三个时辰不到……”

    沉香说着,自己的脸也有点红了。杨戬没有笑他,只是平稳地走着,慢慢地说着:“你才喊着走不动时,想过还能坚持这么久吗?”

    “没有……”

    “那么,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呢?”

    “我……我不知道,我觉得是走不动了,可是爹你又不停下来休息,我只好跟着……”

    “你感觉自己不行时,潜力并没有用上,所以才能支撑两个时辰,直到真正走不动为止。沉香,你的性子,到现在还没改变么?总是这样轻易就放弃。”

    听出父亲话中隐约的不满和怒气,沉香没有回答,父亲的话中似乎还有话,是要他不放弃么?可是父亲,不是一直不愿他涉险,要他在家平安过日子么?

    杨戬没有逼着他回答什么,路还长,并不用着急,这个孩子,是应该用自己脑子好好想想的时候了。

    太阳已经快落山,夕阳将两人重合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慢慢向已知的终点移去。

    在农家借宿了一夜,好客的主人让出一间房,烧了热水。沉香的脚起了泡,用热水泡着,舒服地直咧嘴。杨戬借来了针,在烛火上过了过,让他伸出脚来。沉香畏缩着:“爹,疼……”

    “挑了就不疼了。”杨戬不愠不火地说,没有半点让步的痕迹。

    沉香没办法,脚向前伸,身子向后缩,眼睛又要看又不敢地瞄着。杨戬微带了笑意,作势欲扎,沉香呀地一声要抽回去,却被拿得结实,动都动不了,只得哭丧着脸道:“爹,你快一点嘛!这样悬着,不知啥时挨扎的滋味好难受……”杨戬不理,又停了会才正经一下挑破了水泡,挤净了血水。沉香刚要叫,疼痛却已过去,张大嘴欲叫不叫的样子,更引得杨戬眼中笑意盈盈。

    “早和你说过,挑了就不疼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能是自找苦吃。”

    沉香有点奇怪地看着父亲,父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归还主人家的针后,一如平常地整理着床铺,收拾东西。“爹最近,真的有些奇怪呢。”沉香奇怪地想着,“说的话有些高深莫测,却又总像是无心之语。”随即摇头,不去想了。法力已经失去,再练成要什么时候?想得再多也没用,想得越多,越是烦恼。

    继续上路,继续一步步前行,终点早已知道,过程却总要经历。

    沉香回想着往事,当时的确感到了父亲的不同,却也没有半点怀疑。除了对龙八说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觉得父亲理该如此,值得依靠,又睿智刚毅。

    就在这座小城里,他不服恶霸欺辱弱小,设计捉弄了那人,却被父亲看见。他以为又会象往常一样,怕事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教训着他,高举手掌想打,却又总落不下来。以前他以为是舍不得,现在知道由于舅舅的法咒,父亲意志薄弱,竟被牢牢地控制死了。爹爹呀,你当真是……是这般怯懦无用的弱者么?连抗拒咒语打骂儿子都做不到……

    这一次,舅舅自然不会如此,淡定的笑容里,有着隐约的欣赏之意。他吐吐舌头:“爹,我看不过去,再说我知道他一定会上当。”没有责骂,父亲微点着头:“沉香,谋定而后动,就算法力没了,也能立于不败之地。你记住,上兵伐谋,脑子永远比武力管用。”他愣愣地看着父亲,却没有了下文,只有一句淡淡的“走吧”。

    又到了一座村庄,借宿的那家有个比他小一些的少年,正在随着村中的夫子读书。攀谈之下,引动了他仿佛十分遥远的回忆。那时父亲在做什么?他没有在意,只是奇怪为什么会任着他和人闲聊消磨时光。舅舅,你是歉疚么?歉疚让我走上了这条道路,歉疚让我读书胡闹的少年时光轻易流过,走向沉重而艰难地救母之途,现在,又要我重新去面对那些险阻……不,舅舅,这是我自己选的,你阻止过我,这不是你的错。

    少年对先生的抱怨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又开始恶作剧了,让那位严厉的老先生摔进了茅坑,而他和一帮学生,躲在外面笑得肚痛。在享受了一帮少年对待英雄般崇拜的目光后,回到父亲身边,父亲凛厉生威的目光扫过来,他顿时为之一阵心虚。

    “父亲从没打过我。”他正给自己壮胆时候,已被按在了板凳上,一顿好揍。从没挨过父亲打的他几乎不能接受,咬着牙倔强地不肯认错,不肯掉眼泪。舅舅并没来安慰他,坐在一边,只管自己吃晚饭。他倔了一阵,肚子也饿了,蹭过去想盛饭吃,舅舅放下筷,问:“你这些聪明,都用在这里了?”他低下头,磨着牙不说话。舅舅继续说:“为大事固然不拘小节,但也不能无的放矢,肆意妄为。这般胡闹,损人不利己,徒失人心徒增笑柄而已,你倒真是出息了?”语气里说不出的失望。他一阵恐慌,抬起头,父亲的眼睛看不出什么,让他怀疑刚才是不是错觉。其实他当时也后悔了,只是面子攸关,不肯承认罢了。

    舅舅没有让他吃饭,带他去了那老先生家认错。道完歉后,舅舅一边往回走一边陈述着事实:“带出的盘缠,我赔了一半给人家。以后更要俭省了,一天就吃两顿吧。”他苦着脸不敢回话,前面平淡的语声还在传来:“沉香,行事前要想到后果,失策做错,就一定会付出代价,没有人能够例外的。”这一句话又让他不觉地看向父亲,仍看不出什么,只留给自己更多的迷惘。

    然而这样的严厉,却没有让他抱怨,反而让他觉得亲切,每每见父亲欲落不落的手,不解个中原由的他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哪有亲生的父亲不敢打儿子的,对,就是不敢,他早有感觉,后来才明白的事实。不能说父亲不疼他,毕竟是亲生的独子,但这种疼爱,由于受了法术的控制,总有着一份别扭,其实能够被责打教训,对身为人子的来说,也是一种特殊的幸福啊。

    终于到了峨眉山,自己再也忍不住,问道:“走了三个月,您就是要带我来这里?”舅舅不答,只顾向山上走,自己追着问,“来这里干什么,就算孙悟空还能教我,那我得学到什么年月去?”

    “来都来了,你不上去看看你师父?”

    想是被问得不耐烦了,舅舅一句话将自己堵了回去。胜佛还被关在神殿的囚室里,这说法明显是敷衍,只是当时的自己不知道而已。

    “对,来都来了。”众人就听沉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想到一路走来的辛苦,又听父亲提到师父,他一闪而过的念头,竟是孙悟空的筋斗云,不觉便说出了口,“至少回去时能快点,胜佛施法送我们回去,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杨戬沉了脸不答,一路行到胜佛洞前。沉香在洞口张望,有些失望:“洞口好重的积灰,看来胜佛很久没回来过了。”杨戬在一边唤他过去,手指地面,沉声道:“还记得这儿吗?”

    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去,沉香一时间竟是愣住了。那儿,那两个深深的膝印,是当年被困在峨眉不能下山时,横下心求胜佛授艺,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年,生硬硬跪出来的痕迹。但是,爹爹怎么会知道这些?又怎么想到要来这儿一趟?

    声音象是在千山万水之外传来的:“爹带你走了三个月,就是为了要让你再亲眼看看这儿。只要有恒心,没有办不到的事。沉香,失败一次,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三……你娘以前常说,遇事要冷静,要思考,你有没有思考过呢?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思想,就算他拥有再大的法力,也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

    沉香在一边呆呆地听着,看着当时的自己,看着自己身形剧震,被舅舅的话,一句一句地触动着心扉,由漫不经意,变得心事潮涌,脸色苍白。

    “你再想想清楚,沉香,不要着急,有些事你不想明白,就算再拥有了先前的法力,终究还是会败给天廷的。”

    话声在耳边回荡着,沉香却再也听不下去了。这样的一字一句,就象破除了千年暗室的烛火,无论迷失在暗室里的孩子如何顽劣,它燃尽成灰之时,终究是无怨无悔。

    烛火在燃起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将来的毁灭。这样的代价换取来的光明,到底值不值得呢,只为了那一生的信念,宁愿独自走向宿命的消亡……

    龙八见沉香双目呆滞,声凝一线喝道:“沉香,醒醒!”沉香回过神,这才发现已不在胜佛洞前,而是来到山下一间陋屋中,那是杨戬寻来暂住的。

    “就在这里,舅舅问我,救了娘后怎么办。我没明白,舅舅说,救了娘,也难免一生遭天廷追杀。除非逼天廷改天条。我恍然大悟,只要天条改了,娘自然就能出来,我向舅舅保证,保证……”

    沉香喃喃地说道。往事记得清楚,洞前的一番话,令自己蓦然醒悟,舅舅便去山脚觅地住下,说要等自己想通了,他才能安心回村子去。

    “爹,你放心回家等我吧,我保证我一定能做到!我要改天条,救娘,杀了二郎神!”斩钉截铁的声音重重敲在沉香心中,他捂着胸口,似乎喘不过气来,那时的自己还在继续地说着话,“将来,再没人可以拆散我们的家!”

    杨戬却没有什么反应,听了沉香发誓般的保证,甚至有一抹符合刘彦昌心情的欣慰的微笑。手有些迟疑地抚上沉香的脸颊,他微笑着,轻轻地说道:“是啊,将来……”

    众人一阵恍惚,将来,将来,一个带了多少希望多少美好的词,仿佛一提到将来,一切都会解决。可又有谁能想到将来,谁能想到这挺拔傲立的身影,会在众人凌辱嘲笑中动弹不得地躺了近四年,会被他心中爱着念着关怀着的人,在他伤口上狠狠刺了一刀又一刀……

    “爹,你手怎么这么凉?”沉香有点担心,爹是不是病了?杨戬移开视线,放下手,“没什么,可能山间比较冷。”沉香不太放心,劝道:“爹,我就回山上重新练功去,你别等我了,先回刘家村吧。”杨戬点头,又抬眼深深地看他,有些含糊地问:“沉香,我能……抱抱你吗?”沉香奇怪,又有点不好意思:“爹,我都二十多了,还要你抱……”杨戬低下头轻笑:“是我想太多了。沉香,你回山上好好练功吧,我就走。”沉香答应一声去了。

    杨戬仍坐在椅上,没有变回原形,然而随着沉香离去,眉宇间一点一点露出只属于杨戬的忧伤和温柔。沉香哽咽着,靠近搂住了他的身子,紧紧地搂住:“舅舅,我在这里,我抱住你了,你知道吗?你感觉到了吗?”

    自然,杨戬不会知道,所以,他只是痴痴坐着,看着抚过沉香的手,直到夕阳将余晖洒在他身上,才惊醒似地站起来,面目渐起变化。玄衣黑扇,不变的孤寂。

    “沉香,不能让你重蹈我的覆辙。现在这样很好……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杀了我,救出你娘,还有……你外婆。”

    他喃喃地低语,苦涩的笑意,拂之不去。杨戬,原来你心中还是有些不舍啊。为小狐狸的话?但三妹怎么办呢,还有娘,等娘出来,知道害死爹爹大哥的那个孽子,又亲手将妹妹逼上绝路——你怎么去面对她老人家?几千年前就该死了的啊,为了三妹才偷生到今日。那么,何必让沉香去面对这些罪恶呢。十恶不赦的,只能是你不是吗?

    众人听得见他的低语,猜不出他心中的挣扎。但人人都知道最后一战的结果,其实现在就已经注定。可为什么呢,明明还有别的路可走。三圣母痛苦地闭上眼,黯然地想:“是不是因为我,二哥。我伤透了你的心,才让你宁愿一死以求解脱?”

    杨戬回了神殿,望着下界,神情不知是喜是忧,轻轻吐出一句:“一切就要结束了。”结束?是结束还是开始,他不知道,可是别人知道,想到将要发生的一切,沉香蹲下身子,捂住眼睛,却挡不住那一幅幅画面。小玉自己仍是恍恍惚惚,三圣母看着二哥发呆,镜前梅山兄弟和哪吒百感交集,四公主和嫦娥互相依偎,除了杨戬,眼中已没了别人。

    只有龙八和百花仙子最算是局外人,看不得沉香痛苦,想安慰又无从下口。龙八看了眼百花,百花清清嗓子张了几次口,最后说:“沉香,别难过。你舅舅做这么多也是为你,听他的话,他自己并无不乐意,你也无须如此自责。”却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沉香一拳击在地上:“舅舅是准备一死,可是他也没想到,我没能杀了他,却自以为是的留了他性命。舅舅这般性子,如何过的那三年多,如何过的!我倒情愿那日杀了他,今日我将性命陪给他。可是如今、如今,叫我如何偿还,如何还得起!可为什么他不说出来?难道我就这么让他失望,连将真相说出来都不肯吗?舅舅……”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二章 振威施拗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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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里,哮天犬正向主人禀报近日的情形。积雷山僵持如故,天廷歌舞升平,兜率也没什么大的动静。只有猪八戒去了趟落伽山,似是为了打探孙悟空的下落。

    “还有,观音菩萨虽未出面,但已有多人来神殿说情,希望我们攻破积雷山后,能将红孩儿交给佛门处置。说他受过三坛大戒,竟因亲情作乱,观音要亲自惩罚于他,以维护戒律的尊严。”

    轻揉哮天犬乱发的手掌,蓦地一停,随即呯地重敲了一记,“什么时候的事了?笨蛋,竟磨蹭到最后才说1哮天犬痛得一咧嘴,不敢不答,话里却带了些委屈:“您去下界的第五天,便有人来过……对了,大前天也有的。”


    杨戬听了出来,轻拍几下以示安慰。这些天来这笨狗四处奔忙,还要变化成自己掩人耳目,怕早已晕头转向了吧?要他分得清轻急缓重,也实在是强狗之所难了。

    “红孩儿是观音极看重的弟子,以清净著称的落伽山,终要如我所愿卷进这趟混水。还有那受辱的猴子,也到快派上用场的时候。沉香,万事俱备,就等你点燃火种,用一场燎原之火来为我送行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哮天犬奇怪地看向主人,主人的嘴角,难得地噙了几分微笑,眼神却沉郁得令人心痛。是这一趟凡间之行不尽如意么,还是自己办砸了什么事,给主人添了什么意料外的麻烦?

    正胡思乱想,杨戬淡淡地吩咐道:“说到猴子,我倒险些忘了。远来是客,何况堂堂的胜佛?我也该去招待他一番,尽一尽地主之谊了吧。”

    哮天犬应了一声,头上还在痛,想不出什么,再说主人的心思,哪轮到自己去胡乱猜测了?孙悟空是他秘密带回神殿里的,当下在前头领路,从侧殿的刑房密道进去,连过七八道千斤重闸,才来到戒备最为森严的地牢之中。

    身上的黄色衬袍早沾满了血,孙悟空在铁笼的一角簌簌地发着抖,看见有人进来,更是以手掩面,害怕得缩成了一团。

    哮天犬用白骨杖捅了捅这猴子的身体,说道:“主人,这猴子的脑子是不是坏了?自打被您打伤之后,除了害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除了吃东西外,就只会躲在角落里哭叫。”

    杨戬微微一笑,神识被禁锢,眼前的斗战胜佛,已成了一个最普通的小猴,这种反应原本极为正常。有些事,纵然不择手段,却已注定不能回避。这猴子曾是个难得的对手,或许这一次,当真能让他找个理由,重捡起昔日的豪气。

    论起当年花果山那一战,畅快淋漓,他一生之中,端的是屈指可数。后来密上天廷,要胁老君,原是相惜之意。孙悟空踢翻丹炉再闹天宫,却被佛门收服缚束之事,虽也是他的主意,但后来冷眼旁观,看着这天生不拘的泼猴一日比一日地沉寂下去,一处又一处地低头求援,一次比一次地熟悉繁文缛节,隐约之间,他对这猴子的恼怒也越来越甚。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峨眉山上,低眉顺目身披袈裟的胜佛出现眼前时,这一句话,不经意间便成了他心中深藏的憾事。八百年前,那个金甲雉冠的齐天大圣未能死于刑或死于战,却只因他随口的一句话,便注定在青灯前消尽往昔的意气,亲手将灵魂割裂得面目全非。

    “禁锢起元神,等于让你重生一次。”杨戬默然沉思,“为了救兵赋诗作赞,献媚天廷灵山,西行路上的那些行径,重生之后你再休要做出。我杨戬平生唯一的大敌,岂能变成一个忘却了自我的弱者懦夫,传诸后世,变成千秋万代的笑谈?”

    哮天犬见主人竟有些失神,只当是主人心有不忍,讪讪地抽回白骨杖,问道:“主人,这只猴子,该如何处置才好?”

    杨戬蓦地回过神来,目光仍落在笼中,说道:“先关着,不要走漏消息。你去峨眉盯住沉香,待他恢复了法力,再引他来神殿救走这猴子。”

    哮天犬一奇:“让沉香救走他?”想到坏了好久的鼻子,心有不甘地瞪了孙悟空一眼,“不能杀他,真是便宜他了!”

    杨戬道:“你还记恨着他?”哮天犬吓了一跳,急道:“属下不敢。”杨戬淡然道:“何必不敢?动过我的人,终是要付些代价才行。”微一扬颔,令哮天犬将铁笼打开。

    哮天犬不解其意,开笼将那只可怜的小猴儿拎了出来,迟疑地道:“主人?”

    “若这样活下去,八百年前的你,也该是宁愿死去吧。那么,一点皮肉之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或许连你自己,都在期待着这样的一个借口,一个让你放弃八百年因循自缚的绝好借口罢!”

    想是这样想的,但猴子血污狼藉的衣袍,到底还是让杨戬犹豫了一下。半晌,他一掌拍上了猴子的左肩,真气透入喉轮,昔日下的禁制应手而解。不待被禁锢的法力挣出回归,心念到处,透体而入的真气如连珠炮般爆裂开来,将喉轮附近所有相连的经络尽数震断,就见孙悟空尖声痛呼,身子剧烈抽搐着,顿时昏迷了过去。

    “啊,主人,这……这……”

    哮天犬被孙悟空的惨况惊得呆了,杨戬却毫不留情,连接七掌下去,余下的六轮如法炮制,最后一指点在双眉正中,泥洹里的元神禁制虽解,泥洹宫与身体的联系仍是被如法切断,孙悟空剧痛之下,死而复苏者数次,眼神越发迷惘畏惧,非但无知无识,几乎是连天生的白痴都复不如。

    收回手掌,杨戬满意一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情形看上去似是惨烈之极,实际上只要续好经络,这猴子便立即能恢复如初,分毫不损昔日修为。再则接续经络,非要用到观音菩萨的灵露不可,如此奇耻大辱,孙悟空固然绝难忍受,观音亲眼目睹,想来也会愤然不平吧。余下就看沉香的了,只要他懂得把握机会,达成所愿已易如反掌。

    哮天犬将孙悟空关回铁笼,不敢多问,反正主人不会有错,那死猴子自己找死,多受些苦也是活该。谀笑着随主人出了地牢,突然想了起来,说道:“对了主人,小狐狸不敢到前殿来,但再三叮嘱,让您回来了就去看看她和四公主。说是什么……什么掌法练成了。”

    练成了?是听说能帮上忙,才练得这般认真的吧?杨戬不自觉地笑了笑,打发哮天犬速去办事,自己漫步向密室走去,心中全是暖意。

    见他回来,小玉和龙四的高兴溢于言表,说不完的话连珠价地递将过来,杨戬心情极好,微笑着一一作答,口气颇为轻快愉悦。待问到沉香近况,龙四话声越发清脆,只逗得小玉脸颊飞红,连连娇嗔:“四姨母,您真是,别说啦!”杨戬看得有趣,故意停了话头,小玉却又不依了,软语相央:“他……他现在就留在峨眉山吗?舅舅?”

    龙四一本正经地接口问道:“哪个他?”小玉不肯说,撒娇地缠着杨戬,追问三个月的详情,一时笑声语声交织在一起,连真君神殿特有的寒冷,都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了。

    众人呆呆地看着,却唯余辛酸——孙悟空的境遇虽然凄惨,但元神全无知觉,就等沉香来相救脱困了。而这一脱困的结果,便是司法天神自寻死路,昆仑山下硬受一斧,用自己的鲜血,为沉香的纯孝传奇谱下了最后的完美华章。

    注定的结局,局中人不知道,重演一遍后痛彻了肺腑,依然是宿命般地无从挽回……

    转眼数十日过去,除了敷衍积雷山的军务,杨戬便是指导小玉的功夫。小玉有万年法力,所欠唯火候而已,有杨戬这样的大行家点拨,进步自是一日千里。小玉看着苦练的自己,又要落泪了。为什么要练这么认真?这一掌,最后竟是劈在了他的身上——

    哮天犬来报,沉香的法力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去净坛庙见猪八戒。杨戬点点头,吩咐他按着原来的安排,将一切布置妥当。沉香算了算时间,知道再有大半日,便是自己变成天将混入,大闹神殿救出孙悟空的时候了,想不到连这些都是舅舅事先安排好的,心中一阵大痛。

    杨戬放下手中事务,靠在椅上,脸上神情变幻,微微带着笑意,却又有着几分悲凉。小玉的劈天神掌,已足可以独当一面了,而预料中的那一天,也终于要到来了。沉香重捡法力不是好事么?为何哮天犬来报时,思绪里一闪而过的,竟是几分不舍?杨戬,杨戬,你是舍不得小狐狸晚辈般的依赖,还是舍不得她描绘过的那些将来?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三章 偎膝语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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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身向后花园走去。那儿与后殿和密室相邻,他下过禁令,谁也不得涉足,正好专供小玉练武散心用。在沉香到来之前,他要先处置好这只小狐狸。有些事须假她之手去做,但却要确保她在神殿的这些日子,事了之后能永埋过去,再不被忆起。

    小玉练完一趟身法,正停了手默想其中的精要,一眼看见杨戬回来,叫声舅舅便奔了过来,杨戬取了块丝帕,擦去她额上亮晶晶的汗珠,淡淡一笑:“累了就歇歇,别练了。”小玉接过帕子,笑道:“不要,舅舅,你不是说我能帮你么?我想早一天练到最好。”

    杨戬挽着她向外走去,一边道:“不用这么着急,现在已经可以了。”言下有不尽感慨,“沉香要有你一半努力,我也不用担心了。”走了两步却又迟疑,他这趟来要办的事,不能让四公主知道,密室是不成了。但在这儿也不行,太过突然,只怕会让小狐狸存了疑心。

    小玉没注意杨戬的神情,只在意着刚才的话。情人眼里出西施,用在女子身上也是一样,在她眼里,沉香并没有什么不好,因此摇晃着杨戬的手臂撒娇道:“舅舅,沉香现在不是挺好的,以后有你教他,他会更好。”杨戬心中有事,笑了笑没有接口。

    小玉却有自己的主意,手上使劲,将他往后园深处拉去:“舅舅,陪我去里面走走好不好,反正您现在也没什么公务要办。”杨戬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不回密室正好方便自己行事,也不拒绝,任她拉着自己往园里行去。

    饮泣不断的小玉抬起眼,没有看杨戬,而是向三圣母看去,口齿欲动,终是生生忍住,什么也没说,低下头拭泪。

    后园深处,景物依旧。翠竹凝露,飞瀑溅玉,绿荫水雾月影中,小亭若隐若现,如遗世而立。

    “还是这样啊……”杨戬举目而望,逸出一丝感叹。小玉不解,侧头问:“舅舅,什么还是这样?”杨戬拂开小径边横斜出的竹枝,答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小玉更不明白:“舅舅,你自己的后园,有没有变化还不知?”

    已到了亭中,杨戬坐下,靠在桌上,正对着一壁银河般的急瀑,出神了好久才道:“很久没来了,很久了。”那时小玉不明白,现在却知道,自从三圣母借祝寿逼他放织女后,杨戬就再也没来过亭边。只不过人虽不来,神殿的仙官们也是不敢大意,因此这里,保持得与当年一模一样。

    小玉虽不知他想什么,但也瞧得出他神色落寞,乖巧地不再问,拉他看桌上。杨戬这时才注意到石桌上摆着的东西,一时竟怔住了,心如刀绞般揪得生疼,几乎不能呼吸。小玉忙着把桌上食盒的盖子打开,这回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兴高采烈地说着:“舅舅,今天是您生日,我看您自己都忘了吧!瞧,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说来还得谢谢哮天犬,这些呀,都是他帮我在下界买来的。”

    三圣母也是一惊一痛,今天原来是二哥的生日,好心的小玉,却不知又触到了他的痛处。看桌上的食物,和自己当年拿来的,原是一模一样。

    杨戬只是一刹那的失神,等小玉抬起头看他时,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是不知道这小狐狸怎么知道自己生日。这样想着,便问了,小玉娇俏地一笑,也坐下:“是三圣母告诉我的。舅舅,你知道,沉香和孙悟空学艺的时候,我在华山陪了她三年。那三年没有别的事做,我们就聊聊天,说说话,三圣母说过她给你过生日的事。”

    杨戬拈起一块酥果,在眼前看了看,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嚼着,还是当年的味道。

    “三妹她对我,没有什么好话吧。”小玉正笑吟吟地看着杨戬,冷不防听他平淡地冒出这样一句,一下没回过神来。的确,三圣母说起这件事,并不是回忆与哥哥相处的时光,而是告诉她,这个哥哥有多绝情,她好心为他祝寿,求他放了织女姐姐,他却冷语相待,全不顾惜兄妹之情。

    见小玉语塞,杨戬心知肚明,轻轻笑了:“不用为难,你不说我也清楚,三妹成见已深,自然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

    小玉尴尬地揉着衣角,一心想找些话来岔开,急着拉过一盒糕点慌乱地笑着说:“舅舅,你和三圣母的口味还真像呢,我在华山三年,看三圣母喜欢的也是这些。”

    杨戬放下酥果,三妹,她还真以为哥哥天生就喜欢甜点么?

    “这些,本来就是她喜欢的。”杨戬沉默了很久,小玉不知怎的,觉得这气氛有些喘不过气来,就在她忍不住想说话的时候,杨戬叹息一声,开口了,“三妹喜欢吃甜的,糕点不用说,吃菜也是这样。至于我,本来也无所谓,不过有可能的话,还是喜欢清淡一点。”说着又笑了,“那个傻丫头,见我陪她消闲时总捡着酥果吃,就当我喜欢这个——其实我是嫌那些玫瑰糕之类的太甜腻了些。”

    三圣母惊愕地捂住嘴,多年的兄妹,原来她连哥哥的口味都没弄清楚,原来她向来是这样的自以为是。

    原来,原来舅舅不是喜欢甜食,小玉呆了一会回过神来,回忆着道:“难怪……舅舅,那些在华山看守的山神土地,他们送的饭菜,都是您安排的吧?”杨戬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微微点了点头。

    小玉一心想让他开心些,很认真地说:“舅舅,你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去学,以后等沉香成功了,我做给你。”杨戬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想起几月前她央着要吃烟火食的情形,道:“你连锅灶都不会用,和三妹差不多,还想给我做吃的?”小玉不依道:“舅舅看不起人,我可以学嘛,一定能学好的。”杨戬摇摇头:“你要有时间,还是学着做三妹喜欢的菜肴吧,以后你可是要做她儿媳妇的。”顿了一顿,口气里带了伤感,“你不必考虑我,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去华山的。”

    小玉大急,拉着他叫道:“不,舅舅,你为什么不肯,你是怪沉香么?沉香已经很有进步了。”

    杨戬踱到亭边,临湖照影,动荡的池水中只有模糊的身影,笼着深不可测的黑暗。

    回到座上,小玉还在眼巴巴地等他答案,杨戬疲倦地闭上眼:“三妹不会原谅我的——她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么。不管为了什么原因,我让她径尺之地苦熬了二十多年,让她和丈夫爱子分开,她是不会原谅我的。等沉香成功了,她有丈夫,儿子,还有你,一家人会很好,很好……我逼得沉香太紧,又曾错手杀了刘彦昌,将他扔进十八层地狱整整三年。我的存在,只会让三妹觉得尴尬,无法在丈夫儿子面前抬起头来……”

    小玉那时惝懂地不明白,只是看着杨戬唇边一抹黯然的笑意思索。那边三圣母已经伏在栏杆上泣不成声,二哥说的一点没错,就算她那时知道了真相,她也一定会记恨哥哥的,更何况,刘彦昌受过他的折磨,为了丈夫,她一定不愿意哥哥常来家中走动。

    想来想去,小玉不信三圣母会不顾念哥哥的苦心,也不信沉香和刘彦昌会牢记着旧仇不放,但也不知怎样劝服杨戬,看到他忧郁的脸庞,一时冲动,半跪在他身边,伏在他膝上,静静地趴了一会,抬头认真地说:“舅舅,我不管,沉香要是不认你,不好好待你,我就不嫁给他了!”

    杨戬惊讶地低头,正看见她无比认真的眼睛,有些感动,伸手拉她起来,小玉顺势就赖在了他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杨戬没奈何地拍拍她,拿她没有办法,内心里,他很喜欢这个女孩,之所以想帮她和沉香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外甥喜欢她,隐隐地,还有一种奇异的认同感。相思千年,他一直不敢诉说自己的情意,唯一一次当面倾诉,却是在那样一种情景,这个女孩,在沉香与丁香指腹为婚的姻缘中,也是一个插足者,然而为了那份真挚的爱情,她绝望过,努力过,抗争过,直到放弃了仇恨,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爱。也许帮助她,就像看着一个故事有了完满的结局,就算自己已是一败涂地,也总有一些隐约的安慰。

    “舅舅,我你做我爹爹。”小玉仰面与他拉开距离,说出了藏在心底的愿望,“我从没见过父亲,我想要一个父亲,我想要你做我爹爹。”

    杨戬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一时竟说不出话,小玉有些害羞,将头埋在他怀里:“沉香要是欺负我呀,我就有人撑腰了。您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不等杨戬说话,她又急急地说下去,像是怕他拒绝,“我们妖精本来也没有姓,是猪就姓朱,是牛就姓牛,我这样的狐狸精,都是姓胡。那以后我跟您姓好不好?杨小玉,不好听,叫杨玉儿好不好?”

    杨戬这时才缓过神,抚摸着小玉的长发,他自己也才发现,不自觉中,他帮小玉梳的发髻,找来的衣物,分明是三妹惯常的喜好。不过妹妹和女儿毕竟不同,想来,有这样一个娇俏可喜的女儿,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吧。遥远的时空中,似乎有过这样的朦胧的幻想,真的是朦朦胧胧,什么也不懂时的想象。

    “叫什么都没关系,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后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继承杨家的香火。”

    小玉松了口气,她真怕杨戬拒绝,但听了他的话,有点不明白,问道:“舅舅,你都是神仙了,还在乎这个?”

    杨戬松手让她下来,微微合眼,掩住目光中深邃的阴郁痛楚。

    “很久以前,我父亲,曾经谈笑着说起过,我大哥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以后成了亲,要给杨家开枝散叶……”袖底的手蓦地紧握成拳,“我那时不明白成亲是什么,娘说就是象她和爹一样,做夫妻,生孩子,以后我和三妹大了,也会这样。那天,就是出事前的那天……”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杨戬怅然一叹,想起来寻小玉的初衷,拍了拍她的手背,强笑道:“好了,不说了,今天我老是走神。小狐狸,其实刚才来后园,我是有事要找你商量的。”

    小玉有些没明白,仰起头看着他,杨戬沉思一会,说道:“哮天犬来报,说沉香已练回了法力,我要让哮天犬引他来救走孙悟空,以示惠于猴子和佛门。”

    小玉一奇,问:“救孙悟空?”杨戬将囚禁猴子的事略述了一遍,小玉担心起来,说道:“他是如来亲封的斗战胜佛,功夫也独步三界。舅舅,您逼得他这么狠,万一将来……”

    杨戬微笑道:“万一?能有什么万一?这猴子虽堪与我一战,但要说赢我出气,却是断无可能。”想着全盘的计划,捡要点告诉小玉,“我要利用这个机会,激佛门回护沉香。但为免佛道失和,我不能动用天廷的兵马。小玉,好在你劈天神掌已经大成,孙悟空又和你有着旧仇。你可借此为由杀上落伽山去,牵制住沉香他们,好助我腾出手来,给观音造出些险情……”

    小玉似懂非懂地道:“到时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就是了。可沉香真的会来?呆会儿,我能不能去看看他?还有,舅舅,为什么不告诉他内情呢,那样才好让沉香全力配合你呀!”

    猜到会有这一问,也早有了应对之策,杨戬盯着她的双眼,缓缓地道:“小狐狸,是不是连你都不肯信我?”

    此言一出,小玉呆了一呆,说道:“怎么会,舅舅,您为什么会这么想?”杨戬现出几分伤感,叹道:“你太关心沉香了,而我无论有意无意,到底是伤害过他良多。你不肯信我,想暗里和他互通消息,那也是人之常情。就算坏了我全盘的筹谋,我也不会怪你。”

    小玉大急,杨戬的失落让她难过不止,叫道:“我不去见沉香就是了,我保证不和他提起任何事!舅舅,您别伤心了好不好?我真的没那个意思,我……我……求您信我一次好吗?”

    杨戬的眼神里,溺爱与不舍一闪即隐,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小玉拼命点着头,急得快要哭了。杨戬正色道:“那么在沉香成功之前,你知道的这一切,也能保证不和任何人说起么?”小玉只求他莫要生气,哪还顾得上细想,道:“我能保证,我谁也不会说!”杨戬赞许地一笑,看着她似欲开言,却是额上银芒一烁,神目蓦地打开,直射她眼眸之中。

    小玉身子微震,目光转为迷惘,喃喃地说道:“好……好困……舅舅……”向后便倒。杨戬早有准备,托住背心扶她坐下,小玉迷糊中不知身在何处,伏在石桌上便沉沉睡去。

    沉香脸色转白,三圣母悲呼一声,泪水滚滚而下,都看出杨戬开神目施下了密法,来日只须稍加触动,便可令小玉忘去一切前因。小玉紧紧抓着沉香的手,似乎这样,才有气力支撑下去,轻声道:“为什么……我就这么轻易地忘记了一切……我忘了他替我治伤,喂我喝药……忘了他教我掌法,帮我修炼……我,我甚至忘了我亲口叫过他爹爹……为什么,为什么……舅舅……”身子晃了几晃,险些又晕了过去。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四章 纵虎添蹉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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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解下朝服大氅,轻轻披盖到小玉身上,自己在对面坐下,爱怜地看着熟睡中的女孩。利用这孩子的依赖和善良,让她依赖过的自己,成为她过往里永远的空白,早预料过这样荒诞的结果,却依然让它变成不可更改的现实。幸福,即便是那样短暂虚幻的幸福,原来,也是自己承受不起的奢侈啊。

    了然于心的宿命,却再无路可以回头,甚至不能改变最后的终点。

    杨戬眼里有着淡淡的悲伤,站起身来,几乎是半强迫地中断了如潮的思绪。沉香,大约是已经到了吧?隐约的混乱正从前殿传将过来。早设好了的局,守门的天将会将他引到地牢里去,让那孩子亲见孙悟空的惨状。这个外甥,此时只怕已气怒如狂,正不顾一切地出手救人吧。

    沉香,人要由你救走,却也不能太过轻易。你救得越艰难,施恩布惠的筹码,才越显得重要难得。

    手中寒芒微闪,三尖两刃枪紧紧握住,杨戬再不迟疑,沉稳地穿行小径,转长廊,循近路来到前殿,在殿前石阶上静静地等候着。

    哮天犬从里面气喘吁吁地冲过来,凑近了叫道:“主人,沉香……沉香掀翻了地牢,打伤了看守关闸的擎天力士,正……正向这边来了!”

    杨戬微微点头。上一次也在这里,初出师的轻狂少年仗着血气之勇,上演了一场不知天高地厚的闹剧。现在旧事重演,沉香,不知这些年的波折起伏,能让你冷静沉熟了一些没有?

    大批天将从正殿里潮水般退出,合围之势依旧,却个个畏葸不前,连梅山兄弟三人,也都面有惧意。那个少年,背上是颤栗不已的猴子,手中是染遍了鲜血的小斧。被愤怒炙红了的双眸,无视近在咫尺的刀枪剑戟,无视呼喝怒骂的兵卒天将,只冷漠地看向殿前石阶之前,带着冻凝一切的寒意,看向那个冷酷如昔的静穆天神。

    猴子的惊恐挣扎,打破了暂时的僵持。沉香咬了咬牙,冲天的怒火,变成发誓般的冷语:“唠叨,别怕,他奈何不了你的!”目光不离杨戬,多了些冷静,但更多了无数的仇恨与不屑。

    杨戬的左手慢慢抬起,微微一顿,蓦地向下挥落。就在这一瞬间,多日前抚过那孩子面颊时的那一丝温暖,依稀又从手上传递了过来,但随即,便被激荡的寒风剥离得干干净净。

    众天将呼喊着一涌而上,司法天神亲自督战,令他们只有悍不顾死的全力拼杀。沉香面沉如水,仰首大叫一声,身形跃出,半空中运足如风,毂盘般飞旋踢出,但听得唉呀之声不绝于耳,十来名天将被他一脚踢出,滚地绊倒了冲过来的数十名天将。

    运斧反削,招式不待用老,屈肘下击,梅山老三一声大叫,打横摔了出去,沉香毫不停留,脚步向左滑出,身形一矮,避开老四的奇门兵刃,左足挣出弹踢,老四顿被逼得踉跄后退不已。哮天犬看看战圈,又看看主人脸色,迟疑欲问,想了一想,也举杖冲了上去。

    这孩子杀发性了,想来又忘了目的只是救人?杨戬暗叹一声,看来又只能由自己这个布局之人,设法将他逼出局去了。抱定这个主意,杨戬也不着急,持枪静立一边,由着沉香在重围里来回冲杀。看了半晌,他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神色现出几分欣慰之意。这孩子法力失而后得,功夫倒比以前精进了些,该是学会了认真两字,再不肯差不多、差不多地自欺欺人所至吧!

    但是,什么时候,你才肯改掉这冲动易怒,不会审时度势的老毛病呢?

    光华乱撞,沉香一记杀招劈出,将战圈正中生硬硬清出一大片空地,围攻众人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四下如破布袋般地跌落一地。一条黑影杂着犬吠声摔了过来,杨戬伸手拍出,卸去来力,那黑影晃了晃这才站住,带着哭声叫道:“主人……”却是哮天犬。

    没理会这笨狗,手上加力,将他拨到一边,杨戬抬眼看向沉香,似笑非笑,淡然道:“法力见长啊,沉香。”

    沉香扬斧戒备,愤愤地回过头来,嘴角溢出了血,眼神里却全是不甘与悲怒,厉声喝道:“杨戬,一起上吧!我不在乎你们倚多为胜!”

    杨戬目光一凝,随即冷笑,还不错,没有完全杀昏头,这时候还能想到用激将法。心中想着,他顺势环视四周,佯装恼怒地冷声喝道:“全都给我退下!”

    石阶之上,只余沉香负着猴子静立,却没有一点趁机冲出去的意思,只等着杨戬出手。这情形自在预料之中,杨戬也不生气,身形冲天而起,枪势凌厉如电抹雷行,不剌反劈,挟了千钧之力当头击下。

    沉香运斧架开,手臂一麻,顿时退了一步。杨戬气向下沉,枪随身坠,又是当头一记劈下,沉香刚刚架开,第三枪又咆哮着闪电般劈落过来。

    这三枪绝无精妙之处,却是一击快似一击,前力未尽,后力又来,如涨潮时的狂暴怒涛般全不予人喘息之机。沉香勉强再架,只当下一枪更加沉猛难当,一心抢个先机,十分气力尽数凝于斧上,封死了上三路敌枪进攻的路线。但他招式刚刚出手,明明如巨龙盘空的第四枪倏忽回抽,枪柄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下扫击,沉香尚未反应过来,呀地一声叫,左膝被枪柄一敲,顿时跪倒在地。

    杨戬提枪在他身后而立,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应变还是太差,傻呼呼地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刚才若是诚心伤这孩子,枪柄上只要稍加点力道,当场便能废了他的双腿。

    沉香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抬手重重地抹去嘴边的血迹。根本没去想受了这一击后,何以竟只是腿上微疼,一时失力而已。他只知道自己跪在了地上,被自己憎之入骨的敌人,一枪击得跪倒在地上——耻辱与挫败感火一般地炙烤着周身,令他忘记了所有的理智,站起身来一声嘶吼,和身便向杨戬扑了过去。

    沉香眼里的屈辱,令杨戬心中一悸,这才惊觉方才一时忘情,随手的一枪,对这孩子来说竟是难言的污辱——跪下,孩子,我是你舅舅,要你跪下并不过份——但是,向我这样一个寡情无行的小人下跪?我的外甥,难怪你会愤怒,会狂暴地以死相拼……

    斧光霍霍,悍不顾死,疾风骤雨般全是进手招式,沉香确是在拼命,抱着自暴自弃之心的拼命——那一跪,竟足以让他愤恨如斯吗?是了,他姓刘,是三妹的儿子,是你亲手压在山下的三妹的唯一爱子。就算有着源于一处的血脉又如何呢,这孩子的温顺与慕仰,永远不会属于你的,做出了那样的事情,还指望着他能剩下憎恨之外的其他情感?杨戬,你的心中,为何还有着如此天真的期盼?

    只须随手一枪,便能要了这孩子的性命,但这样的一枪,又如何能出得了手?杨戬架开沉香一记又一记重击,斧枪交错时的丁丁脆响,都如沉重的大锤,直向他胸口敲落下去,将曾感受到的那些暖意击得粉碎。自嘲的笑意挥之不去,喧哗打斗声却越来越远,心念之中,唯余寂寥,唯余所有幻想破灭后的静默虚无。

    惊呼声斗然四起,杨戬枪向下截,挡住了沉香斜削的斧势,沉香一声大叫,浑不顾周身尽暴露在杨戬枪下,不退反进,纵身前冲,斧刃贴着枪身硬劈向眼前这个大敌的腰间——

    枪尖侧挑,又猛地凝住去势。杨戬暗叹一声,如此一挑固能破去斧劈,但若那孩子死不退后,势必被捅中要害,当场重伤。就见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杨戬招式强收强变,法力从枪上直传斧身,将沉香连人带斧送上半空,自己却是身形下缩,右拳反击地面,借力贴地疾滑过去。

    斧刃从上空撩出,两人身形交错而过。杨戬中途变招,法力倒撞回来,等于硬受了自己一击,腕上一麻,三尖两刃枪竟是脱手飞出。他暗自苦笑,三千年了,何曾在对阵时被击飞过兵刃?刚刚伸手摄回,背后破空风声遒急无匹,杂着梅山等人的失声大叫:“二爷当心!”

    身形本能后转,枪如闪电,向风声来处笔直破去——这一击干脆利落得无比伦比,纯是武者本能,后发先至,既破敌招,又攻敌之必救。但一枪出手,自己蓦然惊觉,劲力猛向回收,却终是再也来不及了,枪尖一涩,破敌之余,已扎中那个预料中的血肉之躯——

    血从少年的口里喷薄而出,三尖两刃枪正中左胸,虽未再进一分,但电传而至的剧痛,已足令少年的身体微颤不稳。杨戬单手持枪,目光到处,坚如磐石的心神,也是为之一阵大乱。枪尖之下,便是少年的心脏,他的手,甚至能感觉到那蓬勃跳动时的活力。但若方才回收劲力时稍慢上半分,那活力就永不复在,那出乎本能的一击之威,竟是险些令所有的希望,都在瞬息之间化诸了乌有……

    三圣母和小玉惊呼出声,沉香自己,却只凝望着舅舅的双眼。这一刻,舅舅的眼里,有的只是震惊与心痛,轻搐着的嘴角,似是想说出些什么。可惜他的外甥不会在意,就象以前无数次一样,仇恨会将这一切都掩盖了过去——

    那个冲动少年的视线,只会被血色所模糊,看进眼里的,也只会是天赐的反击良机!

    杨戬的手微颤着,枪尖从少年的体内抽回,不敢抽得太快,全部心神,只在意着疾涌而出的鲜血。但眼角余光,忽而映入一抹金芒,沉香手中的小斧幻出千道光影,竟是不顾枪尖破入心脏之险,向前趁隙疾攻而至!

    沉香此举已形同自杀,杨戬收枪疾退,再无法变招自顾,劲风袭来,他低喝一声,法力凝聚,当机立断,拼了正面受了这一击,也不能由着这外甥自寻死路。但一条黑影横跃过来,铛铛几声巨响,漫天斧影散于无形,却是梅山老六见势危急,站得又是最近,飞身上前截住了斧势。

    但他的法力与沉香相距何等之远?强接之下只震得血气翻腾,打横跌出。沉香手中小斧顺势前送,如切腐木,顿时无声无息地卸下他一条手臂。

    梅山兄弟大声叫喝,团团抢了过来。刀剑反射的光芒折射,只骇得沉香背上的孙悟空尖叫挣抱起来。沉香刀断敌臂,心情一喜之下,已有了几分清醒,此时更是一惊:原是为了救人,如何竟不知进退地拼起命来?当下斧刃一翻,逼得众人齐齐退后,左足在地上一顿,身形冲天飞起,筋斗云口诀随心诵出,笑着大叫道:“不和你们玩了!”转瞬已去得远了。

    梅山老六身向前仆,杨戬一把扶住,断臂处映入眼底,刹那之间,他的脸色,竟比断臂的老六还要苍白上几分。但握枪的手蓦而用力,所有的情感都深埋得了不可见。他冷看着沉香破围而出,也不追赶,只缓缓将老六交给围过来的老四和老三。

    老三心痛兄弟,不住口地咒骂着沉香,连哮天犬都为之不平,气道:“主人,该用宝莲灯给他个教训的!”杨戬神色间却全无表情,甚至不复再看梅山兄弟一眼,淡淡地只道:“想不到他法力增长得如此之快!”

    老四低下头去,脸上怒意一闪而过。老六的断臂犹在阶上,鲜血淋漓,神仙体质纵然不同凡夫,但被斩断手臂之后,也决无可能再生重织,而此时的二爷,所关心的,却只是那个少年法力何以增长得如此之快!

    再偷看一眼杨戬冷漠的面容,怨恨与不平越加炽烈。淋漓的兄弟血,哀哀的狐悲情。也许叛心在他心中早就悄悄种下,如今终于开始在老四心中疯长,如同阴湿毒瘴中的霉菌一般。

    镜中的老四,目光越发的阴冷不屑。而镜外的老四,却是汗水涔涔。他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个阴郁的自己,就像他不愿意记起,曾经的一瞬有过怎样的私心妄算。左侧,他的兄弟梅山老六浑身哆嗦。他右手捂住左肩,手指紧紧抓着衣袖,袖内却是空空荡荡的,大好臂膊早就被无声无息的卸下。

    曾经忘记的痛,重又在断骨残筋上一跳跳的突颤着,连着那刻的记忆,牵牵绊绊的撕着他的心。忽然,老六的肩上被人重拍了一下,他回头看去,是梅山老大。“大哥……”老六竟然如同孩子般痛哭起来,“后来二爷将我出卖给小狐狸,是不是认为我成了残废,没有用了?”

    梅山老大已经无法说什么了,他能说什么呢?只能重重叹息一声,落在老六肩上的手,再难抬起。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五章 惘若斓石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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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哮天犬!”

    杨戬有意不看向梅山兄弟,也不忍再看,却是喝了哮天犬一声。后者正忙着为老六裹伤,被主人这一叫,只得松手过来,就听杨戬吩咐道:“这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去给我看住沉香他们!”

    哮天犬不解,却不敢问,答应一声去了。杨戬深吸一口气,又沉声道:“老六的伤,留着老四一人照顾便可。老三,你即刻去凌霄殿禀报玉帝此事,免得传出去后被人捷足先登,抓住机会污蔑我一个知情不报之罪!”

    转过身来,老六不能置信的神情,到底还是映入了眼底,杨戬强压下心中的冲动,冷笑挂在唇边,森然四顾,冷哼道:“还呆站着做什么?一群废物,不知坏了我多少的大事!”叱的是众天将,却着意扫了老四一眼,拂袖便向殿内走去。

    脚步从容,进了前殿,穿过走惯的长廊,径自向后行去。杨戬冷漠的神情里,慢慢便多了些悲凉,对四周的景物,全然视而不见。到了后园的石径上,断枝横在路中,竟绊得他踉跄一步,手中枪疾点地面,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康老大平添了一个念头,只想:“二爷……二爷这般走神,会不会是为了六弟?”看了看沉香,心中又是一凉,“二爷才失手重伤了外甥,哪有心绪放在老六身上?”想问却不敢,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亭里小玉犹在沉睡,杨戬漫步过来,在石凳上坐下,望着一泓飞瀑出神。亭里再无外人,难以形容的痛楚,终于从他眉宇间浮现了出来。三尖两刃枪横在膝上,血犹未干,在刃锋上鲜红夺目,如跳动着的火焰。火焰里折射出梅山兄弟的脸来,却唯余不解与埋怨,就象刚才在殿外所见一般。

    “舅舅?”

    不知过了多久,小玉醒了过来,身子一动,披在肩上的黑氅滑落了下来。她伸手抓住,这才看到杨戬,叫了他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竟睡着了,真是的……”但话没说完,便变成了一声惊呼,小玉吃惊地看着杨戬手里的枪,从来杀人不沾血的三尖两刃枪,其雪亮的枪尖之上,竟然有凝固的鲜血。那道可怖的血痕,给了小玉不祥的感觉,她颤声问杨戬:“舅舅,您刚才与谁动手了?这血,这血是……”

    “是沉香的血,刚才他来过了,我险些错手杀了他。”杨戬的声音,淡淡地听不出悲喜,却蕴着说不出的苍凉。

    小玉初闻沉香受伤,眼前一片漆黑,险些晕厥。听得杨戬继续道:“这孩子已经恨我到了那个地步,忘了所有目标,只求与我同归于尽。终还是累了兄弟们啊,跟了我几千年的好兄弟……”

    小玉几乎听不见杨戬在说些什么,她只呆呆看着他手中的三尖两刃枪,枪尖两寸三分,尽染血渍。“沉香伤得很重是吗?舅舅,你为什么要下这样重的手,你不是一直说是要培养他成才的吗?”小玉忽然哭了,她用衣袖擦着枪尖的血,似乎那是爱人血淋淋的伤口一般。但是血渍如故,就像有些仇怨那般,恐怕永远无法化解。

    “小玉,没有用的。”杨戬握枪的手一抖,枪尖上银芒流转,那道血痕隐没不见。杨戬望着枪心中苦笑:“三尖两刃枪啊,你识得那孩子的血是我杨家的血脉,才不忍饮其血吗?”

    仿佛为了安慰小玉,杨戬补充道:“好在沉香如今道术有成,这等皮肉伤,将养几天就好了。”小玉心稍宽,想到刚才杨戬隐约提到梅山兄弟,忙问道:“梅山,呃,他们怎么样?”

    杨戬的眼中,似乎有化不开的悲伤:“……就在我的眼前,老六被我费尽心力调教出来的好外甥,生硬硬地斩去了一条手臂……”他无法再说下去,深深的负疚感从心底涌出。杨戬日后落到何种下场,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连累梅山至此,却是他从来都不曾料到的。

    小玉在真君神殿这些日子,虽不曾与梅山兄弟相处过,但哮天犬无事常与她聊过去在灌江口的往事。小玉知道这梅山兄弟跟随杨戬千年,感情甚笃。她想象当时的场景,必然是沉香逼得杨戬紧了,梅山兄弟上前救护,才被沉香所伤。小玉与梅山有仇,梅山的死活毫不关心,她甚至还在想,如果那梅山老六没有多事受伤,舅舅就不会错手伤沉香。

    小玉忽然打个哆嗦,她被自己心中忽然冒起的那个念头,吓了一跳:如果梅山老六没有多事……她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再看杨戬。

    杨戬忽然问道:“小玉,你一直想离开这里,去找沉香,是吗?”

    小玉的眼中满是欢喜之色,她喜道:“舅舅,您同意我走了吗?沉香受伤了,身边总该有个人照顾才好。”说道这里,她满脸羞红,小女儿态毕露。

    杨戬看着小玉,小狐狸心思单纯,喜好皆放在脸上,率真可爱。他微笑道:“你喊我一声舅舅,真的信我吗?”

    “舅舅,您是除了姥姥外,待我最好的人了。”小玉回想到在真君神殿的日子,杨戬亲自为她疗伤,传授她武艺……更多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小事,却如同涓涓细流,温暖着这颗倔强敏感的心。

    杨戬正色道:“那你要先替我做些事情。既是帮我,也是帮沉香。”

    小玉妙目看着杨戬,听他说下去。

    “明日我上朝的时候,你便打出真君神殿。现在形势复杂多变,我需要你以复仇者身份重现,然后表面与我合作,暗中相助沉香。”杨戬微笑道,“只是这样一来,你非但无法照顾沉香,而且要和他暂时对着干了。”

    小玉摇头道:“舅舅,我不干。这样一来,不是让沉香更加误会于你。我实在怕,怕有朝一日会,会……”

    小玉忽然住口了,刚才竭力要压下去的念头,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枪上的血迹,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仿佛在预兆着什么凶险。难道终究会有那么一场兵戎相见,那时血溅三尺,倒下去的会是谁?

    “父亲母亲死了,姥姥死了,如果沉香再死了,我便无法独活在这世上。”小玉柔肠千转,“但是,舅舅若死了,他若死在沉香的手里,日后沉香得知真相,他情何以堪?”

    “如果,沉香不知道真相呢?”心中某个声音在最阴暗的地方响起,“毕竟姥姥死在杨戬的命令之下,你也曾经发誓要为姥姥报仇,只是一直下不了手。如果隐瞒下去,不单是顺着杨戬的意,沉香日后也不会愧疚不安,姥姥的仇也能报。”

    杨戬见小玉脸色苍白,忽然想到一事,也要加以叮嘱一番,才能放心:“到那时候,我会将梅山兄弟交在你手。不过,我需要你对我作个承诺。”

    小玉勉强笑笑:“什么承诺?”

    “我要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好好照顾梅山兄弟。”此言一出,不单小玉吃惊,境外的众人也面面相觑。镜中,杨戬看着小玉惊诧的表情,缓缓道:“只有你能够放下对梅山兄弟的仇恨,我才能放心将他们托付给你。今日之事不能重演,我不能再让他们跟着我了。”提到梅山,杨戬眼中很是感伤,“老大在灌江口,你领他们去那里吧。也许,我该早些放他们回灌江口。”

    杨戬复看小玉,温言相慰:“我知道这件事对你很难。但是,当年杀你姥姥,那是我的命令,万事皆有因果,你不可为难他们。小玉,你若有不甘,将来我必会给你个交待。”

    “交代?”小玉的唇哆嗦了一下。眼前这个男子,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只因泪水已经不知不觉中糊住了她的双目,看出去的世界都蒙了一层水气。

    小玉觉得心好痛,就象活生生被剜去了一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这样哭过?是在姥姥的坟前,发誓要报仇的时候。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复仇有望,她的心又为何而伤?

    她依旧是那个在姥姥坟前哭泣的孤女一般,唯一的亲人走了,相恋的爱人也走了。世界之大,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生存的所有意义,都依托在复仇两字上。

    那就痛快的复仇吧,为何又要如此哀伤,仿佛又有最重要的亲人,就要永远离她而去,留给她难以承受的痛楚和空白。

    她还能再承受一次吗?

    杨戬见小玉哭的伤心,以为她是因为不得与沉香相见而难过。小儿女情事,他亦无法相慰,只能伸手轻拍小玉的肩背。没有想到,小玉哭的更厉害了,她甩开杨戬的手,跪哭在地上,右手握拳,紧紧的抵在自己的胸口。

    “姥姥,小玉是不是很没用?一次又一次爱上自己的仇人,视他们为爱人,亲人。对不起,姥姥,我真的无法这样做,因为我无法背弃自己的良心。如果真的命运如此安排,我宁愿死在他们中间,也不愿意看到那一幕的发生,世上最为残酷之事莫过于此。姥姥,你地下有知,原谅小玉好不好?小玉知道,姥姥最疼小玉了。对不起,姥姥……”

    纵然心意已决,此时此刻,小玉还是想大哭一场。她伏在地上,在心中向九泉之下的姥姥谢罪,用泪水埋葬那已无法兑现誓言。待得她拭干眼泪,小玉重又成了那个坚强的女孩子。

    “舅舅,您还有什么吩咐。”

    接着杨戬详细交待后面的事情,小玉在心中默记,又复述了一遍,指出其中的疑问。杨戬捡其中能说的,再提点几句。小玉很是乖巧,杨戬不说的,她也不追问她,眼中却隐隐透出忧虑之色。

    公事完毕,杨戬看着眼前的这个聪明娟秀的女孩,想象她与沉香并肩而立,实在是一对佳偶,可惜,他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此一别,恐怕在也没有什么机会说些体己话。他沉吟片刻道:“小玉,你的劈天神掌练成不久,万年法力也得来过易。今后若与人交手,万不可硬接,游斗为上策。还有,你血气有亏,须得服用血菩提。我上次给你的,还有多少?”

    小玉低头看着足尖,她轻声道:“舅舅,上次给的还有许多,一年都吃不完。”

    杨戬微微点头道:“血菩提在西海之畔无望崖上,一年结一次果,你自己需记得采摘之日。”

    小玉惊讶的抬起头来:“舅舅,您真的不管我了吗?”

    “小玉,难不成你要一直守在我身边吗?傻孩子,你终究要成为人妻,生儿育女。”杨戬的话多少有些感伤,“小玉,你是个好孩子,善良细心。而沉香这孩子,虽然重情重义,但是有时候过于任性,行事鲁莽。今后的路,你们需互相扶持……”

    小玉忽然打断了杨戬的话:“舅舅,您还有别的什么要说的吗?”

    杨戬微微一笑,这只小狐狸恐怕是害羞了吧。他想了想,叹道:“老六的左臂断了,我亦无力续接。他日后的生活有诸多不便,须得特别照应些才好。”

    “二爷……”镜外的老六已经忍不住嚎啕大哭。

    小玉终于忍不住了,她大声叫道:“舅舅,您以后会怎么样?”

    杨戬一惊,他目光闪烁,看着小玉,仿佛在揣摩她的心意。小玉先前哭得狠了,两颊娇艳如带露玫瑰,红肿的眼睛却带着一种坚定。杨戬暗想:这只小狐狸莫非已经猜出了他的用心?

    因为灯油关系,杨戬收了小狐狸在身边,起初确是有利用之意。不知不觉中,真君神殿的暗室里,忽然有了小女儿的娇笑和戏谑。三千年来,除了家变前的那段幸福时光,杨戬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自然的家庭欢愉。小玉这个女孩子,不同于幼年三圣母的骄纵,她的性情是温顺的,如同一只失亲的幼鹿般,依赖着那个照顾自己的男子。

    杨戬对沉香,更多的是一种血缘的纽带,一种必需担负的责任。而那个小狐狸,那只小狐狸……他带着一身疲惫回家时,小狐狸会乖巧的为他沏上一壶香茗;当他早上上朝前,小狐狸又会叽叽喳喳扯住他的衣角,无赖般要他理妆;还有那一声声“舅舅”,今后就真的听不到了吗?

    小玉身负血海深仇,杨戬本意为沉香和小玉的将来着想,只想化解这段怨仇。却在不知不觉中,小玉真的当自己为亲人,而自己也已经贪恋这种感觉。杨戬倏然惊醒,莫要害小玉成为第二个哮天犬。哮天犬的忠勇,已经是杨戬计划中的一个例外了,他不能容许小玉也陷进去。

    “小玉,你把情况看得太重了。是,现在有些事我不方便告诉你,那是因为我还在筹划之中。”杨戬轻松一笑,他继而斟酌着字句道,“我是司法天神,有许多掣肘钳制,沉香救母一事不便明争,所以需要你暗中相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沉香终能与你相聚。到时候,可别忘了舅舅的一杯水酒。”

    “舅舅。”小玉的脸又红了,心中洋溢着幸福。她看着杨戬泰然自若的神情,心中暗骂自己:舅舅是何等样人,天界除了孙猴子,无人能敌。舅舅自保定然绰绰有余,所谋所划的只是为沉香铺路。自己这番担心,可要被舅舅笑话了。

    杨戬看着娇羞的小玉,取笑她道:“小玉,你见了沉香,会不会忘了舅舅?”

    “说不定哦?”小玉忽然甜甜的笑了,“也许我真的会把您忘了一干二净。”

    杨戬看着她的脸,叹道:“小玉,你笑起来很好看。只是,不要笑得像一只小狐狸。”小玉一下子就跳起来,“我本来就是一只狐狸。舅舅您好坏,欺负人。看我以后告诉沉香去。”

    杨戬的笑容忽然收敛了,他的脸色阴沉似水,看着小玉半响不说话。小玉也不敢闹了,垂首伺立。终于,杨戬叹道:“方才略作一试,你就露出狐狸尾巴了。记住,沉香救母成功前,你需得严格遵守我们的约定,不能对任何人说出你我的关系。否则,你就害了沉香,害了三圣母!记住了吗?”

    说道后来,杨戬声色俱厉,吓得小玉脸色煞白,只是连连点头,不敢多言。杨戬心中好笑,此一番做作,足以唬住这只小狐狸了。

    沉香呆呆的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现在回想起来,小玉之后的反应的确很是奇怪,原来这一切都是舅舅的计谋。

    “嗤”的一声轻笑,沉香回头看小玉,他温顺的妻子脸上,居然现出一种娇憨的笑容。沉香心中发毛,他赶紧抱住妻子,发现她的身体,冷得像块冰。

    “沉香,舅舅一直说我是小狐狸,他才真正是只老狐狸,不是吗?”小玉带着那种奇特的笑容,依偎在沉香怀里。“沉香,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件事我憋了好久了,沉香,我一定要让你知道,但是舅舅不让我说,该怎么办呢?”

    沉香看着小玉蹙起秀眉,不知该说什么好。小玉继而顽皮的一笑:“就算我说了,最多被舅舅拍两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伸手揽住沉香的脖子,将嘴凑在沉香的耳边,轻声说:“沉香,舅舅有个大秘密,一直隐瞒着你们大家。那就是……就是……”小玉忽然说不下去了,她的头好痛,痛得就像要裂开一般。似乎又一道银芒劈入,将记忆的丝线齐刷刷的全部斩断。

    小玉美丽的大眼睛倏然睁大,她的眼神茫然空洞,她环住沉香的手臂,无意识的收紧,再收紧,沉香被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三圣母看到小玉如此,赶紧上前解救儿子,却被沉香挥手阻止。

    “小玉……”沉香从喉头勉强挤出妻子的名字。小玉的目光慢慢有了些反应,她的脸上现出温柔之色,手臂慢慢放松。沉香揉着喉咙,刚要说话,却听妻子低语:“舅舅,我没有误您的事吧,您不会怪我吗?”她痴痴的看着沉香,似乎在他的脸上,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沉香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他拉住小玉的手,指着那边的杨戬道:“小玉,我不会怪你的。我知道是舅舅不让你说的,也是舅舅用法术消除了你的记忆。这些事情,现在我们大家都知道了。”

    小玉忽然惊惶起来,她紧紧握住沉香的手:“你既然全知道了,快去阻止他们,快去啊!”沉香却站着不动,他的声音如同从无望的深谷中传出:“晚了,一切都晚了。”

    小玉呆住了,沉香轻轻的吻在她的额头上,如同吻在玉像上一般。“小玉,该醒醒了。”

    小玉慢慢松开了沉香的手,她双手抱肩蹲在地上,将整个身体缩的小小的。

    “小时候,我爱在溪水边玩耍,从溪底摸出一块块石头,上面有着斑斓的花纹。姥姥告诉我,石头的花纹是水的回忆。我从上游收集石头,顺流而下,却在江河入海处,将所有的回忆抛进水中。因为我已经无法承担那些回忆的重压,也无法分清,它们源于哪片急流和险滩,更无法接受泥沙共下的污浊。

    时间的碎片,如同当年那些乱石般,已经在我脑海中杂乱堆叠。我欣喜的发现其中最美丽的一块,牢牢抓住不放是,却发现那只是久远的回忆。当我想要找寻更多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残破的裂痕和丑陋的淤泥。

    其实,真相早已经在我心中大白,我却只愿意留住那些美丽的石头。因为我无法面对那间黑暗的小屋,那样奇怪的恨了三年的小屋。还有小屋中那双复杂深邃的眼睛,在他面前,我如同当年站在浩渺的大洋前那般,自惭形秽。”

    小玉将脸深深的埋进了臂膊之中,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泪水。也许,姥姥说错了。石头也有回忆的。痛苦冲刷出纹理,悔恨沉淀下颜色。只是,无人能够看见,那些只属于石头的悲伤。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六章 指颐恃利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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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半俯下身子,将妻子揽入怀里,象揽着一个初生的婴儿。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轻轻地搂着,将视线投向前方,投向另一个温顺的小玉身上。

    “好了,就要离开了,回密室陪陪四公主吧。”

    那是杨戬的声音,不知何时,小玉又偎回了舅舅的身边,不舍地仰头看着他。杨戬温和一笑,抬眼望向亭边的风物,轻声又道,“去吧,时间不多了,明日的早朝,一切就该见个分晓了。”

    打发了小狐狸离开,杨戬穿好黑氅朝服,安静地整束仪容,斟酌着早朝可能发生的各种变故。其实天色犹早,还要等一个黑夜过尽之后,才能算是新的一天开始。人生会有尽,这样的明暗更替却永不会停止,那么这样的永远,是幸,还是一种不幸?

    祥云缭绕,天廷重地一如既往地庄穆威严,但气氛明显较平日凝重,连深居简出的太上老君,都默然站立在左侧上首。沉香之事已传遍三十三重天,人人都知今日的朝会,必然是山雨欲来之势。果然,参拜礼仪完毕后,司法天神自朝列步出,第一句话,便令众仙齐齐色变。

    “太上老君,你玩的什么花样?”

    司法天神的指责,冷酷中带着愤恨,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因沉香大闹神殿而来的恼怒。老君微掀长眉,森冷的寒光一现即隐,蓦地转过身来,拂尘一指,沉声喝道:“你不会以为,沉香是我故意放出来的吧?”竟是数千年未有过的疾颜厉色。

    御座上的王母脸色难看。无论沉香走脱缘出何故,老君这一作势,除非要当廷治罪与他,否则只能含混过去。她看了一眼玉帝,意欲询问,玉帝若有所思地看着阶下群臣,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显然不赞成她与兜率公开决裂。王母无奈,只得气愤愤地向杨戬问道:“杨戬,按神殿上报的奏章,你已见过沉香了?”

    司法天神上前一步,从容禀道:“是,已经交过手了,现在沉香的武功和法力,均不在小神之下。”

    王母又看一眼玉帝,不满之意愈加盛了。目光再落到司法天神的身上,她的脸上,忽然便平添了几许冷笑。

    南天门外,这个恭顺的臣子,原本可以一劳永逸,赢得全部的信任。可惜的是,源于血缘的莫名情感,连以冷酷著称的司法天神,都不能真正摆脱。但自收回那一枪起,他便为自己种下了前因,无论事态如何演变,这个果都注定由他亲手了结,再不会有阳奉阴违的机会。

    于是,她便也沉默了下去,等候司法天神自己,提出善后之策来。

    老君突然意味深长地冷笑出声,双手一拱,抢在杨戬前开口说道:“看来,从八卦炉里炼出来的,倒是越炼越强啊。”转身看向杨戬,捉狭的冷嘲之意一现即隐,忽向御座上一施礼,大声奏道,“陛下,娘娘,老道倒有一计,可保天廷永享太平!”

    大殿上议论之声隐约响起,连玉帝都坐直了身子。太上老君今日的话,是前所未有的多,也是前所未有的反常。玉帝沉吟着,好奇心占了上风,问道:“有这样的好计?你且说来听听。”

    老君冷笑道:“当初沉香的法力不如司法天神,在八卦炉里炼了一年,就赶了上来。倘若将司法天神也投入炉里炼上三年,那天廷可就永享太平了!”

    杨戬神色微变,避开众仙的目光,冷冷地瞪了老君一眼。等了这么多日,又听到沉香恢复法力打到真君神殿的消息,太上老君的耐心,终于快到头了?也是,多年的隐忍算计,面对突如其来的求胜筹码,还要强自按捺住苦等,就算是道祖,也必是如坐针毡,日日心神不宁吧。

    此时的胡言乱道,不过是变相的催促与提醒。只不过……杨戬恼火之余又有些好笑,太上老君,竟也有这般捉狭得近于顽童的一面?

    就见司法天神拂袖冷哼,打断了老君的喋喋不休,怒道:“陛下,娘娘,不可听他胡说八道!”

    王母看着杨戬的怒意,老君得意的笑容,南天门的一幕,挥之不去。当日的好戏,配合有间,今日却为了推卸责任相互拆台了吗?这样想着,她心中一阵快意,突然道:“为了天廷的秩序,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杨戬心中一凛,刚开口禀了一声:“娘娘!”太上老君的话,却比他说得更快:“不可,不可认真……”

    老君双手乱摇,一反平日的阴冷威严,向御座之上连连施礼,又道:“老道是戏言……是戏言!万一要是炼出麻烦来,老道可担当不起哟!”摇了摇头,意犹未足地再加一句,“担当不起,万万担当不起……”退后几步,回到朝班自己的位置之上,抱着拂尘垂目静立,再不肯多说一句。

    看着道祖的这一番做作,众仙忍笑而立,殿上的庄穆一扫而空。王母颇有几分不悦,却又不是治罪发作的时候。念头转回沉香之事上,她忽然想起,问道:“杨戬,听说宝莲灯在你手上?”

    “是。”

    看着这权臣,虽然再没给他留下一分后路,但毕竟是用惯了八百年的工具,王母突然便轻叹了一声,放柔声音道:“沉香法力增长极快,司法天神,你诸事多加小心。宝莲灯是上古神器,威力极大,你不用理会昔日孙悟空罪犯欺君之类的污蔑,不得已时,便用此灯来降伏沉香吧。”

    想了一想,仍不放心,她又叮嘱道,“积雷山不要攻了,现在天廷最大的危机便是沉香。司法天神,不论是为了天廷,还是为了你自己,你都须全力以赴,再莫平添变故,象上次一样自陷危局。”

    众仙事不关己,合声齐诵娘娘圣明,只有嫦娥身形一震,投向司法天神的目光里,愈加冷嘲不屑——

    “小神遵旨!”

    朝会在司法天神的领旨声中散去。待龙銮鹤驾破空去远,广寒仙子毫不避讳地拦住了司法天神的去路:“我有话要说,你且随我来。”

    众仙目不旁视地离开,却都带着几分窃笑,虽不敢围观这权臣受窘,但无疑又多了一项笑料谈资。嫦娥自顾向殿外高耸的玉柱边行去,没再向身后看上一眼,只因她知道,此情此景重演过多次,而那个人,从来都不会拒绝。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怕我瞧不起你吗?”

    殿外天风凛遒,司法天神的黑氅广袖,在风中烈烈作响。眼前的女子,是意料中的正气凛然,话语里带着浓浓的讽剌。他并没有回答,回答的结果,只会换来更加刻薄的对峙。

    嫦娥靠近站在他身侧,多年以来,两人第一次站得如此地接近。压制着离开的冲动,嫦娥尽力平复心情,想着如何措词。三圣母已无开释的希望,若不能保全住好姐妹的唯一独子,这三界还能有什么正义可言?

    缓和语气,她换了个方式,说道:“沉香放弃法力以后,我看到你并不开心,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南天门。那时我就知道,你其实也极为可怜!”

    “那不过是有些人庸人自扰罢了。”

    不能再沉默下去,杨戬安静地答道,看似针锋相对,却蕴了淡淡的感慨。南天门持钵而立,一生的挣扎,在那时注定了最后的终点。那样的时刻,即使缘于憎恨,她的目光,终还是曾为了他短暂地驻留过?虽然,那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想。

    但他的淡定,却让嫦娥的怒火空前炽热起来。庸人自扰?他有什么资格,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连珠炮般的指责顿时冲口而出:“是吗?他身上和你流着相同的血,他是你妹妹的骨肉,而你为了回到司法天神的位置上,害死了自己的亲外甥,难道你心里真的好受吗?他将成为你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司法天神静静地听着,清脆女声吐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如天下最锋利的匕首,直剌他心底最柔软的所在。谁也形容不出他此时的神色,疲惫不堪中杂着自嘲之意,自嘲中又全是落寞,如寂灭的寒灰,再不给自己留下一分复燃的期翼。

    嫦娥的话嘎然而止,她也被这神情震慑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许久,才想起初衷,接着说道:“杨戬,好在你现在有一个机会。”

    机会?看着嫦娥带着期翼的眼神,回想起王母颁下懿旨时近乎于怨毒的神情。杨戬暗暗一叹,耐心地阐述着答案:“我宁愿没有这样一个机会。娘娘放着牛魔王都可以不管,必须要抓住沉香,我没有别的选择!”

    嫦娥脸色越来越冷,心中全是因失望而来的气愤。他是什么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刚才,竟还说出那样愚蠢的话来!是因为太过自信?还是因为南天门前,他生生凝住的那一枪?

    嫦娥努力回想当时,杨戬的眼神是一片深幽的海洋,什么也看不清楚。有血缘为纽带,收枪的那一刻,或许,他也有过片刻的柔软?所以今日,她才想借这个筹码,最后努力一次。但到头来,现实是残酷的,一切都是她天真的臆想,司法天神的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从来就不曾改变过,即便是面对着她的时候。

    反下天廷,树旗为妖……

    可笑,自己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谈,大半是因这八个字而来的无端自信。但为何从没想过,连血缘之亲都能从容牺牲了去,他早不配被称之为人,又岂能有如此真挚的情感?

    想得越多,嫦娥就愈加焦急。无处宣泄的愤恨,使她激动的向前跨了一步,鄙夷地注视着杨戬:“你是一个没有任何思想的工具,还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杨戬目光倏缩,心也骤然紧缩了一下。熟悉的痛从早已麻木的灰烬中泛起,纵然已经成了寂灭的寒灰,可只要存在着,就还是可以感到寒灰幻灭为无形的惨烈。但这惨烈只会深埋于心底,他退后一步拉开了与嫦娥的距离,淡淡地应对道:“当一个人被当成工具用的时候,有没有思想并没有什么分别。”

    嫦娥不依不饶地逼了近来,那一步退后,被她自动理解成了疏远。一种突如其来的失落,让她几乎忘记了矜持,紧逼着追问道:“那你不惜放弃亲情,究竟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当别人的工具吗?”

    话问出口,却将自己也问住了,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自己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这个问题,更象一个设好了的陷井。应该是习惯了他隐忍热烈的眼神,所以才一再咄咄逼人的吧!那种伴随而来的快意,原已成了她报复他的不二法门。

    杨戬注视着嫦娥,这个数千年前曾轻拥在怀的美丽女子,只是自己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象镜花水月一样,再怎样也无法真实地碰触到。曾经有那么几次,自己曾试图接近,让水面泛起了涟漪,却让其中的真实也摇曳起来,更加的模糊,离自己更加的遥远。

    他突然有了想说些什么的冲动,就让自己再放纵一次吧,为自己,也为大家找个理所当然的借口。玉树断枝的冰冷,仿佛还残留在手上,他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含混地柔声答道:“一个人得不到他最想要的东西时,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仙子又何必再问?”

    镜外的嫦娥,面色蓦转苍白。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想起,眼前这幕,竟是与他在天廷的最后一次单独相对,这一句话,也成了他留给她的最后言语。人间重逢之时,她的利舌依然如刀,而他,却只能缄默着,静静承受她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但那时的她,只当他是在极尽嘲讽之能事。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杨戬,你果然是个卑鄙小人,竟要用这个借口,将一切过失都推卸给我?再不愿停留,月宫仙子只觉多说一句,都是沾污了自己,怒斥一声:“杨戬,你作践的是自己的灵魂,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尊重!”便自昂首离开。

    目送她的远去,杨戬略带疲倦的笑容,越发地风淡云轻。他回味着她撂下的那些话语,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波澜微起,便又被自己平复了回去,湮灭得了无痕迹。

    “仙子,你终还是错了啊,工具只有责任可言,又岂会有什么灵魂可以作践?这么漫长的一生,原就是为了那个责任,才得以存在至今……”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01:09 编辑 ]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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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01:10: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一章 阵图炮岩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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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叹一声,估算着小玉也该顺利离开了,他驾云返回了真君神殿。果然,神殿凌乱不堪,小玉为求逼真,刻意打坏了不少门窗桌椅。连伤势未愈的梅山老六都惊动了,此时正助老四指挥人手收拾残局。见杨戬回来,虽然隔阂未消,终还是有了主心骨般地松了口气,老四迎了过来,将小玉突然出现大闹的事细禀了一遍。

    老六也插口道:“这只小狐狸实在奇怪,失踪了许久,这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功力大进不说,掌法也厉害之极。二爷,我瞧她直接打到神殿,只怕是要对你不利。”

    杨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脚步不停,进殿落座。老四跟在老六后面进来,却刻意站在殿柱边的背光之处。老六有伤在身,外面动静大了才被惊动,自没有他看得清楚。小狐狸确在寻仇,下手狠辣,但明显是从神殿里杀出来的。联想到六弟断臂后杨戬的态度,他心中猜疑的毒蛇,也就更加剧烈地嘶咬了起来。

    早不寻仇,晚不寻仇,孙悟空刚被救走,便出了小狐狸的事。只是巧合,还是别有委由?

    “老四,你怎么看?”

    杨戬平淡的一句问话,却骇得他激零零一个寒颤,急抱拳应道:“二爷,兄弟愚见,小狐狸若真和沉香联起手来,还有那孙悟空恢复法力,那可是一大祸害啊!”

    杨戬起身踱了几步,没有去看老四。多智之人,思绪必然细致多疑。要小玉大张旗鼓地打出神殿,便是为了现在打的伏笔。老四已起了疑心,若能和老大一样灰心离开,或许那个最难堪的场面,就不必真正去面对了?心中默想着,他索性坐实一层,冷冷地补充了一句:“小狐狸练成了劈天神常,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报仇。我们大可以利用她这一心理。”

    老四身形一震,偷眼去看杨戬脸上的神情。劈天神掌?自己和六弟,并没有说过小玉练成了什么功夫,二爷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除非……

    一个念头几乎让他屏住了呼吸。除非……除非今天发生的一切,原是在二爷意料之中?

    老六没想那么多,只反问道:“可是二爷,那小狐狸就是要找你报仇啊!”杨戬却冷笑,森然答道:“同样是报仇,先找谁后找谁,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话似随口道出,也很有道理。但是,老四听在耳中,淋漓的冷汗,终于浸湿了衣衫。他向殿柱后挪了几步,目光深沉难测。是了,报仇。小玉与孙悟空有仇,与二爷有仇,但和自己兄弟,又何尝无仇?当着她的面杀死那只老狐狸的,毕竟是自己和六弟啊!

    今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大约,是该为将来,好好打算一番的时候了……

    又议了些事,说到哮天犬至今未归,杨戬多少有些担心。沉香做事狠绝,老六是前车之鉴,那笨狗别出什么事才好。想了一想,吩咐道:“猴子被救走,无外乎净坛庙、落伽山两处可去。哮天犬一直没有消息,你们两个,先去净坛庙给我打探一下。”

    老四老六应声退出,尤其是老四,步伐匆匆,显出不同于平时的惧意。杨戬落回座上,若有所思。梅山兄弟的安置已成定局,多想无益,反倒是老君那边,该是善加利用之时了。

    这些天来,他一直与兜率避而不见,等的便是沉香恢复法力,道祖也必是心中有数吧。或许,该去一趟三十三重天上了,千头万绪,虽然丝丝不乱,却也要收束后才堪真正放心。

    换去了朝服,杨戬避开诸天巡行的天将,悄然来到离恨天上。进兜率的路,他早已轻车驾熟,隐了身形径自来到丹房。

    普入房里,杨戬不由微微一愣。但听“波波”轻响之声不绝,炼丹的大鼎前布了一个极大的八卦阵图,卦形上异光大盛,时虚时实,暴冲上撞,化作红豆大小的点点金芒,暴雨般敲击着半空悬浮的一块玄色令符。

    另有一道禁制加在阵图之上,任由雷火横飞,星火四射,全被压制在禁制内不得外传。太上老君便默坐在一边,看着那玄符出神,脸上似喜又悲,连杨戬现出身来都不留发觉。

    “道祖!”静立了片刻,就算是杨戬也忍不住诧然,说道,“这是何物,竟令道祖你入神至此?”

    老君身子一震,手中拂尘光华一烁,化成千百万根细长的光丝,便要应声击出。普出手忽觉不对,生生又收了回来,喝道:“杨戬?你又擅闯我兜率宫?”

    杨戬微笑道:“若再不来,只怕下次朝会,你真要将我送入炉中炼足三年了。”

    老君哼了一声,目光不离玄符,说道:“也好,来了也好,看来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杨戬,你可知这是什么?”口中说话,手上法诀变幻,缓缓敛了阵图上的光华,撒去四周设定的禁制。

    玄符从空中坠下,老君衣袖一拂,送到杨戬身前。杨戬伸手接住,脸色微变。此物看似不大,却沉重万分,被雷火这般轰击不休,竟还是触手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老君道:“以你的见识,看出其中异处了吗?”杨戬道:“三昧真火都无法炼化,又兼形制古异,奇书鸟篆,只怕是上古留下的异物罢?”老君一翻白眼,恼道:“废话,当然是异物,要不我练它来何甚?”语气忽转为自得,又道,“不过难怪你不识,玄魄岩精制成的器物,如今也只剩下这块通行符令而已。它是提取七彩石的原料,女娲娘娘早就收罗得差不多了……”蓦地停了下来,嘴角抽搐,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愿提起的往事。

    似生怕杨戬追问,他自己先岔开了话头,悻悻地道:“你不是要刻那什么劳么子新天条么?老道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最终的结果,是三界之内,再无现成的七彩石可用!”杨戬微笑,只道:“没有七彩石,想来却是找到了玄魄岩精?否则道祖便不会拿这符令百般实验。”

    老君抬眼,一抹冷嘲之色闪过,说道:“玄魄岩精不用去找,现成的便在封神台里。”杨戬奇道:“封神台?”神色间显出不解之意,心中却是暗自凛然。古神绝迹三界,通天等教主万劫不复,莫不与封神台息息相关,太上老君如此惺惺作势,其中必定大有缘由。

    老君又是一阵沉默,看着丹鼎下哔噼的炉火入神,许久,轻声叹道:“算了,你我现在合作共襄大事,那段惨烈的过往,我也不必再瞒。封神台与其说有封神之用,倒不如说,只是为了一番惊天之秘的上演。全新秩序,好个三界全新的秩序啊……”

    声音忽而转低,几不可闻,却又明显带了几分凄怆,“通天自作自受,元始也咎由自取。只是……只是那些古神,在他们眼中,我们这些人无论如何苦修,如何尽心力守护三界,始终只是他们任意摆布的棋子……”

    道祖的感慨,倒确是发自内心,但除非有意放纵,岂会如此轻易地流露出来?示弱与人,必有所求,想来是与封神台的玄魄岩精有关了?推敲着老君的用意,杨戬呵呵一笑,突然说道:“封神已逾千年,无论什么内幕,都已是逝水难追。老君既能找到玄魄岩精,想来提炼之术也胸有成竹,杨戬倒躲了一步懒,免得此等末节上枉费心神。”

    他将手中令符掷还老君,施施然转身落座,又道,“沉香救走了孙悟空,我已令人盯死了他的行踪。待他们去落伽山求治时,我自会设局将观音激怒。此事一毕,如何在佛门中穿针引线,又如何利用你的威信,为沉香出谋划策招揽人手,那便是你道祖的事了。”

    老君微微变色,似杨戬此举大出他意料之外,皱眉道:“这后一步安排,你不说我也知道该如何去做。但七彩石之事……”杨戬不待他说完,便插口说道:“有老君亲自出手,岂有不成功的道理?新天条我已撰写完毕,自问称得上公正严明,滴水不漏。只等你炼石后化入其中,送入华山,即可大功告成了。”

    老君怒道:“成功?真君,你说得倒是轻巧。封神台虽已残破得不复原貌,但伏羲设下的阵法禁制并未失效,纵有通行令符,想深入阵中取出岩精也是不易。而且,七彩石性极灵异,不是等闲便能炼制成功的。天地至阳汇集,乃是炼制时的必需条件,封神台,偏恰恰位于此处……”

    杨戬神情越发自若,淡然道:“封神台就算深入不易,也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怕是老君你别有所图,一心要拉我下水吧?”

    老君更是恼怒,冷道:“当年封神一战,你职低位卑,自然不知其中内情。此战固然为了聚合魂魄,分封神位,但收集修真枉死时的仙灵之气,好让我们作茧自缚,却是其最终目的。老道不是要拉你下水,而是此行若无你我合力,定然非败不可——嘿嘿,神王兄妹素以仁慈著称,谁又能猜得到,非但封神之战,连封神台都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天大陷井!”

    杨戬微笑道:“是陷井又如何呢?”悠然续道,“当年封神大典,人人都道神王兄妹率一干古神向天廷移交权力之后,便飘然引退往三界之外,但即便是当年,我也未信过这般荒诞不经的官样文章。事实上又何来什么三界之外的存在?道祖,只怕连古神自己,都已深埋入这陷井之中了吧?”

    此言一出,老君身形大震,喝道:“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杨戬淡然道:“我只知古神们炼石挽救天地之后,自身的消亡毁灭,早成了必然的定局。他们纵容各派宗主约定封神,名义上是为了建立全新的秩序,实际上,只为他们消亡之后,这三界还能按他们的心意运转。如此一来,若不善加利用封神大典,古神们又何苦费去那么多的心力?”

    老君眼神越发凌厉,森然说道:“不错,盘古创造万物,万物在他心中,不过是随时可以抹去重造的玩具,古神们虽对三界感情至深,不忍见其毁灭,但我们这些生灵,纵然苦修成道,在他们心里,也依然没有平等可言……当年唯有我侥幸逃出了生天,所以你欲成大事,非我详加指引不可!”

    杨戬一言不发,姜丞相在他面前魂飞魄散之事,想来老君并不知情,否则定不会绕了这么个大圈来说话。他嘲讽般地轻笑一声,其实老君何须费此心机?无论炼石之事何等凶险,他都避无可避,如今的语言交锋,无非是实者虚之的把戏,好让老君也别无退路。

    老君眼角余光,也在不住打量司法天神的神情。看不出杨戬有什么震惊之意,老君隐约有些失望了,想往下说的话,忽然又犹豫不决起来。

    只因他知道,封神大典,那是自己心中最深的伤口,而在得知玉帝王母是死物时的震惊,不过是这道伤口在数千年后突然被剥离开来时的余痛。所以,就算只复述当时肤浅的表象,那根源于灵魂的屈辱挫败之感,却仍能让他的身心都为之颤栗不已。

    他习惯精心地计算得失,每一步都谋定而后动。既深知炼石的凶险,这些苦等消息的日子里,他一直反复推敲的,便是如何将这份凶险转嫁出去,但如今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还是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

    那便是,他要转嫁的对象是杨戬,相互勾心斗角了八百年,却始终无法揣摩的那个司法天神……

    但箭已在弦上,不发已势不可行。

    老君的神情转为平和,在杨戬身侧坐下,安静地道:“你既看出来了,我就不必多加试探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杨戬,新天条是你最为关念的大事,我会教授你全部的炼石之法。但为显示合作的诚意,炼石之前,你须将王母的隐秘全部和盘托出!”

    杨戬微笑不答,老君恼道:“其实算起来,吃亏的还是老道。王母的秘密,怎么说也是你允过的交易条件……”还要再说,杨戬已振衣起身,笑道:“好了,一言为定就是。老君,时候不早,我须得告辞了去,落伽山也是重中之重,搁误不得,此事毕后,我再来烦你详示炼石之法了。”

    不理会老君意外愕然的表情,杨戬突然似想起了什么,柔声又加了一句:“杨戬此来,原是为了履行先前的旧约,不过老君既然以新约相替,那么灯中之秘,只能待炼石时再面呈尊前了。”

    此言一出,他满意地看着老君脸色变得古怪之至,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在老君发作之前,他已抢先拈诀隐身,如先前一般悄然离去。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二章 熊飞躐玷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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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兜率回来,杨戬尚未进神殿,哮天犬便匆匆迎了出来。这狗儿一身灰土,狼狈不堪,却浑然不觉,只急着凑近禀道:“主人,我盯梢被沉香发现,被生生关到了现在。幸好四哥六哥找了去,否则就真要误了您的大事!”

    乍见这狗儿平安,杨戬心中一松,微微一笑,习惯性地伸手去抚他的脑袋以示褒奖。手伸到半途,却又疾电般地收回,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哮天犬一呆,顺着主人目光看向自己,顿时忙不迭地退后几步,讪讪地道:“属下被吊在净坛庙的地窖里,那只猪懒怠成性,地窖起码有百儿八十年没打扫过了……”

    打断了他絮絮的解释,杨戬问道:“那么沉香现在何处?”

    哮天犬将情形细禀一遍,原来沉香救了孙悟空之后,便直接去了净坛庙,由猪八戒带着猴子去落伽山求医,自己却是去寻龙八和丁香来助力。杨戬又问了梅山兄弟的下落,知道他们一路追踪到紫竹林后,才分开行事的,点头吩咐道:“老六等会就要来报信了,你小心别和他撞上。人是要追踪的,但不是沉香,你立刻去凡间找寻小玉,将那孙悟空求医的消息透露与她,好方便我下一步行事。”

    哮天犬这些日子不在神殿,自不知其中的变故,大奇之下,道:“小玉?她不在神殿了?”正想追问,忽见主人脸色转冷,只吓得他一个哆嗦,应了个“是”字,转身急急地离开。

    杨戬回正殿坐下,才批了几件公文,便见梅山老六匆忙闯入禀报,说一路追踪,已在紫竹林中亲眼见到了孙悟空等人。他自问此行周折颇多,终于大有收获,语气颇为兴奋。

    杨戬笔下不停,将一桩公案判审完毕后,才淡淡地道:“紫竹林是吧?你带路就是了,哪来的这许多废话?”站起身来,黑色大氅,朝铠鲜明,丝毫没有换去朝服的打算。

    老六一呆,小心地道:“二爷,落伽山到底是佛门重地,您现在这样,等于是以天廷司法天神的身份公然挑衅,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杨戬哼了一声,冷然道:“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么这妥不妥当,到底是我说了算呢,还是你说了算?沉香砍的是你的手臂,不会是连你的脑袋,都被砍得不知所云了罢?”

    此言一出,老六情不自禁地扫了自己断臂处一眼,脸色顿时为之惨变。杨戬看在眼中,心下微微一痛,脸上却绝不流露,喝了一声:“还磨茹什么?前面带路!”便自大步出殿行去。

    两人驭云而行,一路向南,约莫两盏热荼工夫后,顺利潜入落伽山的竹林之中。老六当先带路,引着杨戬和隐身林里的梅山老四汇合。老四神色显得极为紧张,见了二人才松了口气,往不远处的空地一指,压低声音道:“二爷,观音正在救人。您看,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整片紫竹林依山而生,坡势陡峭,唯有山腰处老大一块空地,泉水叮咚,祥光缭绕,奇花异卉妆点其间,是观音菩萨日常的修行说法所在。此时,惠岸尊者与守山黑熊怪左右侍立,猪八戒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打转,却又不敢出声惊动,三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泉边的莲华宝座之上。

    观音宝相庄严,手持净瓶,大慈悲法力源源不绝地催生着瓶中净水,斜插瓶口的杨柳枝越发清翠欲滴,大放光明,孙悟空已换上了金锁战袍,平躺在莲座前的一块巨石上,双目紧闭,犹未清醒。观音低诵法咒不停,时而以柳枝醢净水挥洒,以自身佛力,配合神咒,逐条接续着这猴子尽断的经络。

    石边铜鼎里信香高燃,杨戬略一注目,梅山老四已知其意,又道:“菩萨施法前说了,信香燃尽之刻,便是那猴子全愈之时。”

    猪八戒与惠岸黑熊,俱不堪一击,沉香至今踪影全无,小玉也未能及时赶到。此时出手,就算成功激怒观音,也势必搁误了那猴子的救治,更无从让佛门承领沉香一个天大的人情。

    那么,只有再拖延些时候,静待其变了?

    杨戬片刻之间,已权衡定了得失,接过老四的话头,沉声说道:“南海落伽山是佛门圣地,明着起争端,玉帝那里不好交待。”皱眉沉吟,故作难决之态。

    梅山兄弟都不敢再说,杨戬又看了片刻,忽然现出几分戏谑的冷笑。沉香距他最近,愕然之下,顺了他目光向林里看去,却见一柄九齿钉耙折射了竹林的斑谰阳光,正明晃晃地凑了近来。沉香恍然之余,又觉奇怪:“舅舅是发现师父过来偷袭了?可我赶来时,为何没听说他与师父交过手?”

    “逮着你们了!”

    果然,发觉了异状的猪八戒悄然靠近,一见杨戬,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又念到这是佛门重地,有观世音菩萨撑腰,胆气更是大壮,威风凛凛的一声怒喝,举耙便筑。

    杨戬早有准备,微退一步避开钉耙,伸手各拉住老四老六,一声断喝:“快撤!”不等这两人反应过来,提气直冲天际,驭云疾飞。

    片刻之间,落伽山已化作一处小小的黑点,云下全是茫茫大海,波起涛落,便如有人在放声大笑一般。梅山兄弟面面相觑,似是仍不敢相信,自己等人竟是被区区一个猪八戒给吓得落荒而逃了。

    老六楞楞地问道:“我们……我们就这么回去?”杨戬哼了一声,道:“回去?孙悟空一旦恢复了法力,那便是迫在眉睫的天大麻烦!”老六不解,又问:“那我们再去阻止?”杨戬横睥他一眼,森然道:“阻止便是与佛门公然为敌,玉帝怪罪下来,这个黑锅是你背还是我背?”

    老六虽不如老四心思细密,终也看出这二爷是诚心找碴,涨红了脸再不肯说话。杨戬便负了双手,对着远处疾掠欢啼的海鸥出神,一任梅山兄弟默立在云上,神情尴尬的进退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条黑影带着哀嚎,突然自落伽山方向飞来,势如流星,却手足乱挣,狼狈到了极点。杨戬眼力何等犀利,一扫之下便已认出,上前一步运掌轻拍,卸去来势,接住后放落云上。那黑影茫然抬头,见了杨戬微带笑意的神情,顿时现出喜色,叫道:“主人,小狐狸已打到落伽山了……”

    杨戬制止他再往下说,轻揉了揉他的乱发,神色愈加轻松,说道:“蚌鹬既然相争,如何少得了我这渔翁的好戏?各位兄弟,且再走一趟落伽山罢!”

    一行人匆匆往回赶去,刚在紫竹林上驻停云头,便听得下方连珠炮价的轰天乱响,两条人影正在林中盘旋交错,斗得如火似荼,好不热闹。

    “是沉香?那小狐狸的劈天神掌好生厉害,竟能和沉香斗了个旗鼓相当?”

    连哮天犬都为之骇然。习惯了小玉在密室里的娇柔颦嗔,短短几日不见,再重逢时,小玉的表现却令他大出意料,就如换了一个人似地。且不说逼着他去寻孙悟空时的霸道,便是此时面对沉香时的狠绝,也前所未见——这小狐狸不是爱着沉香的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去对付沉香,哮天犬,你和梅山兄弟拖住丁香和猪八戒等人。”

    杨戬冷眼看了半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小玉也好,沉香也好,这招招的不共戴天,却全是他这舅舅亲手设下的险局。三尖两刃枪蓦地握紧,他冷冷下了命令,话音未落,身形倏化流光,直向激斗中的两个年轻人扑去。

    法力从枪刃上送出,控制着力道,不轻不重地击在沉香背上。小玉面现惊色,却又生生忍了回去,转瞬换成了寒冰也似的漠然。杨戬暗自点头,原怕小玉会露出破绽,这层担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那边梅山兄弟发出一声喊,已和丁香等人战作一团。沉香从地上挣起身子,伸手抹去嘴边的血迹,抬眼望去,目光顿变得如要择人而噬一般。杨戬却毫不避让,只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全是不屑之意。沉香原已暴怒,这一来更是忘了一切,腾身直扑杨戬,手中利斧轰然破空斫出。

    呛地一声,枪尖于千钧一发之际格开斧刃。法力在杨戬刻意催送之下,将沉香斧上的劲道也带得偏移出去,顿时以二人为中心,强悍无匹的罡风倏起,“呼”地向四下激射如箭,所过之处,竹石悄无声息地被连根掀起,横七竖八地倒卧一地。

    小玉口齿欲动,强捺住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有笑意一闪而过。杨戬虽说过要给观音一个难堪,但小玉万没料到他会是以这种方式——以他和沉香的法力,一旦全力施为,这南海的佛门圣境,只怕顿时要毁得面目全非,连菩萨自己都无法认出了吧!

    火星从相交的兵刃上淬出,沉香势同疯狂,又如上一次一样只顾用进手招式抢攻。杨戬不动声色,也不反击,只是一枪枪地硬架住他劈落的斧身,每交击一次,精光异芒四下散逸,纵横飞舞,便如炮仗烟花似地好看煞人。只是这烟花威力奇大,两人交手不过数十照面,紫竹林中的仙亭小筑,灵石异草,已不知被误毁去了多少,连平日驯养放生的珍禽灵兽,也骇得末日般地乱闯乱撞起来。

    猪八戒等人不住叫苦,与梅山兄弟缠斗之余,还要分神逼开发狂的禽鸟兽类,免得扰乱了孙悟空的救治。如此一来人手更是紧缺,手忙脚乱地大落了下风。

    旋身后撩,又一次轻易破了沉香的杀招,杨戬向小玉微一示意,随即朗声喝道:“我帮你拖住沉香,你且去找孙悟空报仇!”小玉闻言后冷笑一声,脸上杀气配合得天衣无缝,举步便向泉边的莲台行去。

    那边猪八戒听得真切,更是连珠价地叫起苦来,一咬牙,跺着脚叫道:“丁香,好姑娘,你先顶一阵,老猪我去拼了!”虚幌一耙,返身冲过去拦在小玉前面。

    “我说,我说小玉,我知道你这姑娘心肠好,不是真的要杀我大师兄对吧?”

    很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猪八戒强笑着插科打诨,只盼多拖一刻是一刻。见小玉毫无停步的意思,他大急之下,连声音都自变了:“你……你给我站住!”高举钉耙,却是不住发抖,怎么也没胆量击落下去。

    小玉扬手亮出短剑,略一犹豫,倒转了剑柄,运足法力掷了过去。她的万年法力何等威力,又是这般近距离全力掷出,就听啊地一声叫,剑柄撞中钉耙,猪八戒虎口剧痛如裂,肥大的身体向后仰天便倒,只摔得七荤八素,再也起身不得。

    “菩萨,菩萨,我老猪拼死也挡不住了……菩萨!”

    猪八戒大叫声里,惠岸尊者和丁香也联手从战圈中冲出,前来拦截小玉。但一个照面之间,惠岸便栽落在地,吐血不止,丁香也被劈天神掌劲风带到,凌空飞跌得无影无踪,只余一溜长长的惊叫之声。

    叫声传入沉香耳中,布满杀气的脸上蓦现惊容。杨戬心知时机已到,法力慢慢回收,卖个破绽放他冲向泉边。果然沉香一声大喝,将斧刃当成暗器打出,自己飞身电驭般扑向小玉,掌风如刀,当头便是一掌。

    脚下斜斜一滑,真君神殿苦练的身法派上了用场,小玉从容返身,举手向上迎击,两股力道半空中轰然炸开,只震得地面上尘飞石走,连莲台边的深泉,也倒溅出大片的水浪来。

    “劈天神掌第六式!”

    “五行齐出!”

    惊天一击,迫在眉睫,杨戬的目光,也就越发地深沉莫名起来。

    掌是他创的,使出的,是一个曾是仇人之后的女孩。而那五行齐出,却是他平生唯一敌手,精心授与他的外甥的绝学。他安静地看着莲台边的对峙,微微苦笑了一声。

    这样的全力施为,会是两败俱伤了吧?不过,不会出什么事的,小玉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知道怎样恰到好处地把握住分寸。沉香若有她一半的心智毅力,也许事态的走向,就不会是今日这个局面了吧?只是,这样倾心相恋着的一对爱人,不得不全力地搏杀拼斗,终还是我造成的恶果啊!

    杨戬暗自轻叹,耳边霹雳般一声巨响,山摇地动,连缭绕的祥云,都被强大的压力挤逼得分毫不存。无数紫竹无声无息地裂成细细长条,箭一般标射四方,夺夺夺之声不绝于耳,虽有守山黑熊怪舍命扑上,用身体挡下了标向莲台的大部分箭雨,终还有一两根漏网之鱼击在观音的束发白纱之上。

    于是裂绢之声响起,纱冠崩裂,观音如云的长发顿时散披了下来。

    观音脸色凝重,微分心神四顾,手上救治却片刻不停。小玉与沉香力拼一掌之后,将沉香劈落当场,无力起身,自己也被沉香反震了出去,遥遥听见重物坠地之声,料已不能赶回行凶扰乱。而信香,也只剩下最后一分长短了。

    她略觉轻松了些,但蓦地又是一阵紧张。只因这时,黑熊怪突然大声咆哮,不远处黑氅当风,司法天神手持三尖两刃枪,正一步步地,亲自逼了近来。

    杨戬的步伐并不快,但三千年砺淬的杀气,被他刻意提到了极限,每一步落地,都如万马千军挟势冲锋,显出无伦的惨烈气度。肃杀压力越来越盛,只迫得那守山熊怪几欲发狂。就见这黑熊一声大嚎,再也按不住本能的冲动,呼地一声,熊躯挟风疾冲,只求将眼前一切,都撕裂个粉碎无存!

    枪尖连颤,杨戬早有准备,连绵的枪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准无比地剌中了黑熊的四肢关节。鲜血顿如喷泉般标洒出来,方圆十丈之内,尽染殷红,连观音身上的素色月白法衣都未能幸免。随即,枪刃放平,逆转半圈,在黑熊腰上运力一拍,将这庞大的身躯横挑起来。

    铜鼎中的信香忽而大亮,旋即黯淡下去,最后一分,终于也燃得尽了。

    观世音猛地起身,庄严的法相,掩不住眸子里深深的怒意。但当前的局势,却又不容她真正出手争个高下——孙悟空经络虽已接续成功,但人犹未醒,经不得变故。对这个亲手接引入佛门的胜佛,观音多少有着一份更甚于他人的关心与爱护。

    拈起的法诀缓缓松开,观音只合什当胸,将所有的嗔怒,以大慈悲心转化成振威的一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声音清越激烈,却不带一丝火气,生生不息地流转空中,往复回荡不休。萦纡着有如空蒙的回忆,幻化出层叠的影像,于一刹那间一生灭,于一生灭中一轮回,却如利刃一般,深深地割入了灵魂的深处。

    梅山兄弟与哮天犬全身劲道尽失,险些便跪倒在当场。从未有过的愧疚痛悔横梗在胸臆之间,只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消弥无始以来所犯的错失。手上兵刃已然提起,只有最后一抹清明,死死固守着神智,才总算没有向自己身上招呼过去。

    观音微微一笑,目光移在杨戬身上,再度提气,又是一声清喝:“苦海无边……”

    但这一次,她只喝出了四字。

    只因她眼前的那人,突然也微微笑了一笑,然后,一团黑影由小而大,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挟了无从与抗的强横力道,将她从莲台上撞倒在地,摔得仰面朝天。而那黑影,便端端正正地压在她身上大声呻吟,硕大鼻孔里喷出的热气,无巧不巧地正对着她的脸上。

    黑熊天生的腥臭之气,中人欲呕,只薰得她脑中一晕,连急带气,几乎当即昏去。

    刹那之间,落伽山上静寂如死,人人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黑熊犹压在狼狈不堪的菩萨身上,血泊泊地流下,淋遍了观音一身,清静庄严的佛门道场,此时竟凄惨得有如阿鼻地狱一般。

    杨戬收枪停在空中,微带冷笑喝道:“观音菩萨,你公然助逆,本该拿你问罪。但佛道素来交好,姑且这般小惩大戒一回。就此别过了,菩萨你好自为知!”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三章 潜行凌荒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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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令下,清醒了的哮天犬和梅山兄弟,也各控云头跟了过来。等众人飞到海上,杨戬却停下了下来,只推说有事要办,将众人打发走了,自己又悄然折回落伽山。

    小玉惨然一笑,轻声道:“舅舅不放心我的伤势,一路寻到我摔出去的地方。才帮我疗伤完毕,便发现丁香正向这边过来,他便要我配合着,好好演一场戏给丁香看。沉香,你知道吗?舅舅唱念做打俱佳,普天之下,怕是再没人比他更会演戏了!”

    果然,丁香在草后伏下身子,杨戬三尖两刃枪一横,已抵在小玉喉前,冷声道:“你没有别的选择,要想报仇,只有先跟我联手。”

    小玉略一犹豫,咬了咬唇,板着面孔叫道:“可你杀了我姥姥……”

    杨戬振枪后撒,闲散地踱了几步,森然道:“是老四和老六杀的,我可以把他们交给你处置。别忘了,你的命还是我救的!”

    从地上撑起身子,小玉想着的,却是杨戬在神殿里的落寞。心中一痛,只怕自己配合有误,会坏了舅舅的大计,便截了他的话头,佯作愤然,冷冷地道:“你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灯油?”

    杨戬回身,投向小玉的目光很是满意,口中却道:“别管是为了什么,找我报仇那是后话,你不要以为凭我自己的能力,就杀不了孙悟空。宝莲灯里的灯油足够要他的命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罢了。”

    那日小玉打出神殿之前,特意瞒了杨戬,割腕往灯中注满了鲜血。杨戬此时提起灯油,也含有些责备她不肯爱惜自己之意。小玉听了出来,侧过头按捺住心中的温暖感觉,仍是按他的吩咐,针锋相对地反驳道:“你是怕得罪了佛门,无法向天廷交待吧!二郎神,别以为我是傻子,你以为我会相信,我杀了沉香和孙悟空,你就会把老四和老六交给我?”

    杨戬现出无奈之色,语气中便带上了几分失望:“那我该怎么做,你才会相信呢?”小玉冷冷地道:“除非你现在就把他们交给我!”杨戬微笑道:“做生意也不会一次把钱都付清的……”扫了丁香藏身之处一眼,才又转过头去,向小玉续道,“我会先给你一个!”

    “二郎神,你真卑鄙!”

    刻意怒叫了起来,小玉的神情,全是不屑,却又明白无误地传递出谈判成功的信号。杨戬眼角的余光,看到另一个女孩,因极度的震惊与焦虑,在杂草丛中明显地颤动了一下,他知道,这次基于巧合的临时设局,已成为落伽山之行的另一个意外收获。

    横枪在手,他再不停留,转身向远方走去。他转身得很快很疾,无论小玉还是丁香,都没看到他的嘴角,正悄悄逸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决绝而凄然。

    镜外梅山兄弟俱已跪倒在地,茫然地看着杨戬的神情,这一丝微笑,便如重锤一般直锤入他们的心底,萦绕在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老六喃喃地自语道:“二爷是为了我们……是为了我们……我却一直恨着他,昆仑之后,竟再也没有去看过他……”垂眼看向手里的兵刃,猛地咬牙,举起便要向自己头上砸落。

    老四离得最近,伸手急挡,老六的单鞭正砸在他小臂之上,顿时皮开肉绽。他却犹如未觉,只一把抱住老六的身子,眼神里全是痛悔,沉声叫道:“老六,千错万错,都是我私心酿成的苦果……但咱们不能死在这里。你忘了,二爷还在刘家村身受重伤,要死,我们也要找了药医好他,在他面前磕头认错,再一死谢罪!”

    老六全身气力如被抽空,软倒在老四怀里放声大哭,哽咽着叫道:“是,我怎么忘了……走遍千山万水,求遍满天神佛,我也要医好二爷。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我要接二爷回灌江口,我把法力还给二爷,我不配做他兄弟,不配……”

    康老大只在一边呆呆出神,也不知想些什么。许久,忽地一掌击在自己颊上,停了片刻,反手又是一掌,越打越快,也越来越重,转眼间脸颊已肿胀高起,随即鲜血点点飞溅,凄厉异常。

    众人茫然望着,不是没有一个想到要拉住他,或者,觉得让他们发泄一下也好。

    沉香扶着母亲和妻子,拖着脚步,被金锁一步一步地带着向前,镜外的混乱与哭叫,他都听如未闻。这个时候,丁香该已回来告之小玉和舅舅联手的消息了吧?当时的自己,不肯信的是小玉没有放下仇恨,切齿恨的是,杨戬又不知在设什么圈套害人。然后,胜佛醒了,冲冠一怒,自己三言两语,便与他一拍即合,同去积雷山说合牛魔王。

    此后的几个月,三界风云涌动,太上老君暗中奔走联络,代为勾通于妖魔佛门之间,终于令各方势力携手并肩,而观音也终于亲自出面,代表佛门参与善后。

    天条迂腐不公,是揭竿而起时的藉口,他刘沉香,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反上天廷时的领袖,从此成了三界里众口颂扬的少年英才。

    而舅舅……

    心中一阵悸动,沉香死死握紧拳头,不让悔恨之情流露在脸上,却强现了笑意,轻声岔到不相干的话题上去,不让自己,也不让母亲和小玉有空闲去想将来,去想那些即将重演偏又充溢了无尽悲伤的将来。

    光阴如水,兔驰乌走,落伽山诸事既定,封神台炼石,终于也敲定成行了。

    封神台,位于歧山之南,占地百亩,巍峨高耸,几与天接。

    幽王年,歧山崩,洛水绝,这座决定过三界命运的神圣高台,也于一夜之间,土崩瓦坼,空余了断碑残石,静卧荒丘野草之间,无声无息,就象那些曾经惊心动魄的辉煌往昔。

    天廷毁去它的理由,冠冕堂皇,只道周德已哀,不宜再有封神遗物,昭示周室王权,曾是天意神授,不可动摇。

    但事实的真相呢?

    遗址便在眼前,但无论是老君还是杨戬,都不复平素冷静莫测,神色中流露的,是莫名的感慨。

    几日之前,杨戬从落伽山归来后,便如约去了兜率宫,将誉抄整齐的新天条交与老君。而令老君大出意料的是,不须再设计催促,封印王母的法诀,各方局势的预筹,杨戬也都不厌其烦地详加解说了一遍,竟似唯恐他不能领悟熟记一般。

    老君欣喜之余疑心大起,频频用语言试探不果,只得按秘术推算出了入阵的最佳时期,略说了一遍炼石之法。随后两人分头安排,妥贴处理好一干后务,一个司法天神,一个道教宗主,便如人间下三滥的小偷般地易服潜行,溜出天廷,悄然来到这封神台旧址之前。

    三圣母一路上只盯着二哥入神,数日前在兜率宫中的情形还牢记在心中。不同平日与老君欲说还休的勾心斗角,低沉却条理分明的话语,将他苦心布置的局势,一一点破,一一和盘托出。那样的平静,却让她不寒而栗:是二哥终于厌倦了这样的挣扎,宁愿孤注一掷,以听天由命了?

    沉香猜出母亲心中所想,默不作声地扶着她,也不出言安慰。但一个念头却坚定无比:舅舅决不是那种委成败于人手的性子,封神台之行前的种种言行,定有极深的用意在。只是猜不出来,自己和道祖一样迷在局中,却看不透真正的棋眼,到底设在了何处。

    目光下垂,沉香看向自己的双手。二十来岁的少年,这一双手,还是未脱稚嫩。但水镜中几千年的阅历,那样清楚上演的阴谋阳谋。稚嫩,再不能是害怕成长的藉口;甚至,再不能拥有犯错和任性的资格。

    他静心推究着舅舅的心境。悲风呜呼,草木偃伏,漫天的尘沙,使得视野模糊如梦中。当年,舅舅在题下听调不听封几个遒劲字迹之后,便拂袖去了灌江口,一住,便是千年。

    封神之战,就象姜丞相灰飞烟灭的魂魄一样,该是舅舅记忆里早已深埋的过去,不愿主动记起,更不愿去探求所有的细节过程。

    毕竟,在青冥幽光中现身的那个众生之母,曾是舅舅面对过的,最温暖的一抹亮色的来源。只是这抹亮色,却成了舅舅步上既定宿命的起点。

    就如封神之于三界一样,一场已预定下输赢的棋局的开始。

    “封神台分为内外两层,玉帝在外层分封神职,宣示上古大神离开三界,移交权力的同时,我们却在内层苦苦挣扎。就算如我一般侥幸脱身,出来之后,也只有顺应时势,成了天廷伏首贴耳的恭顺臣子。”

    老君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有着恨意,更多的,却是挫败与无奈。一声长叹之后,他悠悠地又道:“其实我当年的逃出生天,细想起来,又何尝不是古神故意的网开一面呢?我想了数千年也不太明白……只愿这一次,莫要再重蹈覆辙……”

    两人已行到封神台倒塌前的中心位置,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土丘,一只笨拙的灰兔伏在土丘上,吃惊地缩起前脚,看着二人越行越近,终于跃入附近的草丛,钻回自己的洞穴里去了。

    杨戬忽向灰免消失处一指,说道:“老君,你看到了没有?”

    老君一愣,道:“那只是普通的灰免,毫无奇异之处。”杨戬淡然道:“虽然普通,也知道趋利辟害,多留退路,所谓狡兔三窟,即是之谓也。老君,你的脑子,难道还会连一只灰兔都不如吗?”

    老君听出他话中有话,目光为之凝住。若有所思片刻,才冷冷地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两千年了,但愿还可顺利进入才是正理!”上前端详土丘,不住掐诀推算。

    所谓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极生土,是以水数一,火数二,木数三,金数四,土数五。九宫即判,合以四时八节,仅设阵之始,便有四千三百二十种局势,犹不算其后的变化流转,一步走错便再难挽回。老君毕生精研道术,到此时也自忐忑,半晌,才咬了咬才,运指在地上划了个小圆,又解下一件玉佩饰物,放置其上以为标志。

    随即退后,就见老君大袖向空挥去,百十件奇形怪状的法器从袖里飞将出来,滴溜溜乱转,却又如活物般随了老君的指引,按河书洛图之数一一排列,罗列森严,璀灿如群星。老君喃喃吟动法诀,双掌翻转向下,一寸寸地压向去面。那悬浮的法器也随之向下,嵌于地面,发动开来。

    瞬息之间,连风沙都似突然顿住,镜外诸人,虽能看见影象,却竟也听不到分毫声响。哪吒脸上变色,心知老君借助法器,至少设下了近百道厉害之至的禁制,俱是隐泯行踪,隔绝动静之用,竟令伏羲水镜这等上古神器,都为之神效大失。

    他久在天廷,事态演变看在眼中,感触较众人又不知深了多少。难过伤心之余,无力之感也一日甚于一日,虽竭力劝服自己,出阵后便能挽回所有的错失,但一想到天廷中层层骇人的内幕,便顿时心灰欲死。

    此时看着镜里,老君一代宗主,道术当世再不作第二人想,而杨戬大哥,武道修为,公认的三界第一。这两人联手,仍是小心至此,步步惊心,未谋寸进,先竭力谋退。而自己等人呢?等出阵之后,沉香纵然不逊于杨戬大哥当年,自己纵能与他同心协力,就当真能护定杨戬大哥周全?

    连那般慈悲的古神,都有这些不可告人的过往,三界之中,还有什么可值得信任?

    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渗出,无声,却悲愤莫名。

    老君这时已作法完毕,屈指一弹,几团拳头大小的火光从四下浮起,聊作照明之用。他神色凝重,说道:“我现在设的禁制,便是如来亲临,合佛门全力,没有两三载功夫,也休想突这方圆百十里之内查看动静。但封神台所蕴阵法,毕竟是伏羲神王亲手所设,厉害非常,成败如何,只能听天由命。杨戬,老道今日,形同孤注一掷,也算是上你一回恶当了。”

    杨戬淡淡地道:“老君若是后悔,此时也还来得及。”老君冷声道:“你明明看出我这禁制,只能设不能收,却又说的什么风凉话?”杨戬微微一笑,隐约有轻松之意,却不再说话,。

    老君低语一声,沉香近在咫尺,听得分明,却是狡兔三窟四字。正要细想之时,眼前情形,已突然大变!

    但见老君身形如风,以那玉佩为中心,循奇门九宫之数大步而行,每一步踏出,俱是用上了十成力道,偏偏落足之处看似普通积土,却硬逾精钢,连半个脚印都不能留下。

    但法力透土而下,九圈走毕,波地一声轻响,一道青色寒光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将老君放置的玉佩冲上半空,光芒到处,整块玉佩如被火炙,刹那之间化为飞灰,飘散一地。

    老君沉声道:“一会不论见了何等变故,也万莫移动一步,更不可提起护身法力与抗。”左手伸出,持的正是那块通行令符,右手却向地下虚摄,顿将钻回洞穴的那只灰兔,生生又拽了出来。

    但见他大喝一声,一口真气迅疾无比喷向青光之上,喷出同时,灰兔被他掷出,自己却敛起全部法力,斜冲两步,靠近杨戬而立。

    他脚步未定,青光与真气一触,顿时大盛,如蛛吐丝,千万缕青色幽芒丝一般向四周延伸,眨眼已充塞了老君设下的全部禁制空间,如乱麻般重重叠叠。而老君先前站之处,如被重击,一应草木土石,蚀如灰烬。而那只被他隔空扔出的灰兔,更成了替死的羔羊,不及叫上一声,青芒便变得有如利刃,无声地将它卸成肉糜,和着血水洒落下来,不及落地,又如遇明火,蒸发无存,空余一阵焦肉气味。

    老君轻叹道:“有三窟,也须知进退,自处危地,便是再设三窟出救不回来了。但这世上又岂有免费的午餐?坐而说食,终不能饱,却又该如何是好?取舍之间,端的是艰难之至……”

    他口中说话,双眼仍盯着土丘中冲出的那道青光,不放过丝毫的变化。就见那青光如有生命一般,扭曲变化,带动无数青芒,向四下搜索不休。半晌,似无所得,漫空乱麻忽向回缩,聚合成一合抱大小的青色光球,球身正中向下凹入,大小形状,正与老君手上所持令符一模一样,连鸟篆古文,也凸显得分毫不差。

    老君全神贯注地静待良久,见光球再无变化,才松了一口气,掌上符令向前飞出,端端正正地嵌进凹入之处。

    令符普一嵌入,光球表面,便如潋滟水波,溢出层层波纹,连带着空气都有如实质,一环环地般地漾荡开来。四下景物渐渐模糊,转而化为一点点闪烁变幻的光环虹带,再也看不分明。

    沉香三圣母等人身在镜中,都不由自主地向杨戬身边靠近了去。尚未站定,只觉足下一虚,向下急坠不休。待重新转实之时,奇辉忽焕,眼前笔直的一条青色甬道,庄严静穆,如琉璃世界般地炫美无伦。

    老君低声道:“当年进来时,也是这般景象。虽然心思各异,但想到三界封神之后,便能有段长久的太平盛世,终还是高兴的成份居多。谁又料到……”话未说完,左肩一沉,杨戬已在他肩上重拍了一掌。

    老君身形一震,提气便要反击,但杨戬这一掌并未发力,拍上即收,说道:“这里有些古怪,道祖,不要多想陈年旧事,心神失守,你我便谁也出不去了。”老君一愣之余,转头向杨戬看去,见他神色凝重,隐约现出克制情绪的辛苦,心下蓦然惊觉,额上冷汗顿时涔涔而下。

    眼前仍是记忆中的甬道,却多了两千年前绝未出现的异常。老君深知,以自己精修道术,坚如磐石的心志,刚才只因拘于封神旧事,便颓然失落,被外物所牵,这一趟炼石之行,又不知要平添什么变故。当下,不由自主,目光便向落足处左侧扫去。

    记忆之中,那里该有一块淡墨色玉砖,只需双足踏上,便可从容出阵。但一看之下,他再度心神大震,几乎便叫出声来。

    青冥冥的光华一片,出阵的枢纽,竟已踪影全无!

    一刹那之间,恐惧袭上心来,生似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后的凭据,无数愁苦悲愤之情,在心底纷涌如潮,就见老君口角震颤,直欲大叫大哭,指天骂地一番。但心中却又隐隐觉得极为不对,哭骂声几次欲冲口而出,却又被他生硬硬忍了回去。

    啪地一声,颊上一阵大痛,老君茫然回顾,杨戬面带冷笑,森然道:“道祖,你若想死在这里,便再胡思乱想下去罢,再往后只怕我也自顾不暇了。那时心魔入体,自堕道基,就算你苦修多劫,也只有灰飞烟灭,在这阵里化诸虚无。”老君茫然重复道:“不能再胡思乱想?”呆了一呆,这才真正清醒过来,脸色大变,喝道,“杨戬,你好大胆,敢动手……动手……”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四章 了了境界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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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法天神眼中隐约的笑容一现即隐,老君平生的辛秘,与这封神台里的阵法关极大,方才两次都险些走火入磨。但伸手便这么扇了他一记耳光,就算是为了救人,也足令这最重威仪的太上老君暴跳如雷,引开他全部的注意了。果然,二人一先一后踏上甬道之后,老君拽着自己的银须大生闷气,半盏茶的工夫,竟再没有想到封神旧事,一腔心思,全注在这新的奇耻大辱之上。

    众人齐齐‘呀‘了一声,虽说看老君已不同往日,但道祖毕竟是道祖,纵然众人心里骂了他百回千回,有机会甚至会生死相搏,却也不敢做出什么无礼举动——不想杨戬竟给了他一耳光。惊骇之后,又觉解气,一口长气呼出,又将自己惊了一惊。原来方才人人皆是一口大气不敢出,生生憋住了气息,如今一齐呼出,动静倒也不小。

    小玉恨恨地看着老君,只觉杨戬该乘机再打重些,让这老东西再明哲保身。沉香见到她目光,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没有叫她,心思已不在这里。出阵之后的事,本是他一直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但又不能不想。父母日后相处之事,让他头疼不已,舅舅的伤势,也让人忧心忡忡,然而最令他不知失措的,还是这里的一干人等。

    天廷,原来年少轻狂时觉得那样无能而又窝囊的所在,背后隐藏了多少秘密。当他大闹蟠桃会,当他打出“踢翻灵霄伏玉帝,踏平瑶池擒王母”时,玉帝、王母、老君,这些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下,又该是怎样的嘲笑与不屑。

    这么多人,这么多的悔恨,这么多迫切要弥补自己过失的需要,出阵之后,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么?一旦控制不住,走漏风声,天廷又会用怎样的方式来应对,难道让舅舅再一次看着,多年的安排与努力,在眼前付诸流水?

    三圣母落后了几步,却没有象旁人一样惊骇或解气。她只看着哥哥,说不出话,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脸色越来越苍白黯然。就这般呆呆地愣了半晌,身子摇摇欲坠,虚脱般地立足不住,忽向前疾奔了几步,扑在二哥背上失声痛哭。

    她这一举措极是突然,沉香这才注意到母亲的异状,一惊之下,急松开小玉,过去扶住母亲。三圣母泪眼婆娑,低声说了一句:“那一次,就在我的眼前……”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老君挨上那一掌时,她的眼前,一闪而过的,竟是龙八婚礼上初见二哥时的情形。

    那个恶形恶状的乞丐,还有……还有一直温柔地看着她的哥哥……

    沉香松了口气,知道母亲是一时感触所至,但仍不放心,扶着她不住劝慰开解。所以,他也就没有看到,小玉落在身后,突然大变的神情!

    沉香扶住三圣母之时,小玉无意扫了一眼身后甬道。目光到处,一片青冥之中,忽然便闪过点点杂色,有如白骨狰狞,快如疾风,一现即隐,又似利齿森列,怪状奇形,飞舞欲噬。她出其不意之下,疾回头凝视细看,却已甬道沉寂,渺无异状,直如方才,只是刹那间的幻觉而已。

    老君忽然止步,向后疾转身形,几乎与此同时,杨戬额上光华一烁,也自开了神目。但随即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缓缓摇了摇头。

    方才刹那之间,两人同时觉得背后仿佛被无数目光死死盯住,透出难以言说的怨气阴寒。但回身察看,却又分明没有半分异常。

    老君皱眉道:“不知何故,这里的阵法已被全部触动。那甬道属木,以青为色,以幻为能,善惑活物心神,厉害非常,断无能藉之藏身的道理,何况就算瞒得过我的感应,也必避不开你的神目!”他此时心地已恢复清明,知道杨戬那一记耳光,才是自己得以平安的关键,虽然不悦,但语气到底是转为平和了。

    杨戬敛了法力,微合双目调息。他虽受封神影响较小,但这半盏茶的路程之中,老君神识昏沉,只一味生着闷气,他稳守神识的同时,更要全神戒备四下动静,自然走得远较老君辛苦。

    老君明白此中原由,也不催他,等他再度睁开眼时,才向前一指,沉声道:“后面还有金、火、土三关,再深入水阵阵眼,才能进入心炼洞天。那洞天非实非虚,谁也不知建在什么鬼地段上,是以荠子须弥之法,将一块巨大的岩精筑成了空心,外不盈十丈宽窄,内却形如天然山洞,宏大壮阔无伦……”话未说完,便即停住,似在思付些什么。

    杨戬心中有数,冷笑道:“道祖,方才的凶险你我都亲身经历,来不得半分侥幸。兜率宫里的话不尽不实那也罢了,此时情形有异,你若还刻意藏私,到时各人自扫门前雪,休怨姓杨的不够仗义。”

    老君哼了一声,却不反驳,又想了片刻,说道:“陈年往事,便都让你知道又如何?当年各派宗主上仙八十一人,和不周山之劫后幸存的全部上古大神,便是奉神王兄妹的法旨,一并进入这荠子须弥之中,要合众仙神之力,炼化神王另备的八十一块岩精。”

    两阵之间,是空荡荡的洞室,并无多少异状。两人并肩行在其间,偌大的空间,只有老君低沉的述说声不住回荡:“当时神王法谕,要再炼出八十一块七彩石以备平衡天地。封神之战既奠定天廷神职根基,那么这番炼石,便是决定上仙果位的关键,谁人出力最多,谁便可继承神王的道统。嘿嘿,当时入了洞天,我们虽发现有异,封神一战中枉死者的全部仙灵之气,竟全被收集了起来,在八十一块岩精间鼓荡不休。但那时,又谁会想到,古神竟不惜全体身殉,也决意要除去我们这些苦修得道的后天仙人?”

    女娲娘娘慈和的神态,倏忽便如在眼前。杨戬轻叹一声,打断老君的话问道:“除去你们,与收集仙灵之气又有何关系?”

    老君的双手,忽然便紧握成拳,眉宇之间,闪过难言的痛楚,缓缓说道:“有何关系?那八十一名宗主上仙是何等神通?若能通力联手,全心合作,便是上古众神,也无力与抗。可笑我等只因女娲造人,而古神又曾授过我等修炼之法,便以为古神断无私心,事事意出至公。不错,他们的确是出于至公,为了三界将来的平衡,舍小我而成全大我,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何况是我们这些外人!仙灵之气,各人苦修所得,杂而不纯,收集来并无太大作用。而我们辛苦炼石之举,却正好完成神王的布置,推动那八十一块岩精所设密阵运作,将这些斑杂的灵气尽数转化,注入三十三重天上,成为天廷平衡三界,维护众生繁延的力量之源!”

    封神之战,是为了消耗各大宗派的实力,使有天赋的全数转为神职,修为难有寸进不说,还须依仗天廷的恩典,赐下灵力转化鬼骨,才能飞升变化。这些杨戬是早已知道的,只略一联想,便明了前后因果,点了点头,道:“幽王十一年,天廷突然毁了封神台,随即又放任下界沦入数百年的乱世,令无数禀赋特异之人横死,好惺惺作态,收罗人才分封神职。想是那时,正好台内灵气转化完毕,天廷欲牛刀小试所至?”

    那一段历史,史称春秋战国,征伐无休,是千百年来都绝无仅有的辉煌年代。但在诸仙眼里,诸般学说大而无当,令人扼腕惋惜。

    其中老子是太上老君避祸转世,算不得数,而创设了诸家学派的孔墨名法诸家,都流于名相,或以未知生、焉知死掩耳盗铃,或以聪明正直、死而成神为幸,或以敬服神鬼百般贬低自身。虽百家争鸣,余风至今仍影响后世,但大道割裂,各执一辞以为能事,凿七孔后浑沌死,再不能如上古那般,出现诸如通天元始等力能抗衡天地的宗派教主了。

    老君点头,脸色阴沉,春秋之后,他虽在天廷运筹帷幄,但充其量不过是维持了个三清四御的虚名,三界之主,只能是昊天金阙玉皇大帝。几千年来的不甘,在得知灯中真相后化为苦涩,想到自封神以来的百盘算计,辛苦筹谋,他缓缓捋着长长的银须,手指用力,竟生硬硬拨下了一把。

    两人一时都缄默了下来,只并肩前行。走了不久,前方又是一条甬道,金华异彩,老君低声道:“此处属金,以白为色,以杀为能,最是霸道无比,你我都要小心了。”口中说话,却是退了一步,站在杨戬身后。

    杨戬哼了一声,知道他是绝不会先自己入阵。但道祖原是以精研道术为主,并非以武入道,这般行径倒也不是全因胆怯自私。当下翻腕亮出三尖两刃枪,提气戒备,一步迈出。

    只轻轻一步,眼前景相大变,处处白烟怒涌,更有无数白色气团四下飞射,但却不带一分杀气,连护身的些微真气,都能将这白色气团从容震开。老君也跟了进来,一呆之下,失声叫道:“怎会如此?”衣袖一拂,法力送将出去,层层白烟被他逼到角落,现出甬道的全形来。

    宽逾丈许,长不见头,四壁上密布机构,原来想必都是厉害之极的杀着。但此时却扭曲凸凹不堪,看不出原来形状,空余了一地的铜金碎片,状如粉末,竟是被人用大力强行破阵,将所有的设置,都击毁得分毫不存。

    老君皱眉道:“怎会如此?前方木幻一关完整无缺,威力宏大,而这步步杀机的金杀一关,却是被破坏得几无原形了?”杨戬细看壁上残痕,说道:“有人来过,但应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道祖,三界之中,除你之外,还有人能进入封神台内层么?”

    老君却摇头,涩声道:“就算能进入,又岂可凭一己之力,将这阵法毁成如此模样?须知此地非实非虚,全是伏羲神王利用先天卦数设置的真实幻境,除非学识神通都远在神王之上,否则就算那八十位宗主复生,与我合力施为,也只能保证全身而退,留全性命而已!”

    寒意从他的心头升起,越来越甚,先前在木幻一关里动摇了的心神,再度大乱起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封神台内层的可怕,能从容在神王的幻境中破除真实,那样的神通,便是三界,都可以信手毁损了去的啊!既然如此,这一生的追求,只期翼着真正的自由,难道终究是镜花水月,永远都可望而不可及吗?

    杨戬一声低啸,惊得老君身子一震,他抬头望去,正对上杨戬严若寒冰的目光。一瞬间,他浑然忘却了数百年恩怨纠缠,当年利用阵法瞬间破绽,舍命冲出时的颓废心态交织在胸中,只想着向人尽情倾述一番,至于对象是谁,老君此时已毫不在意。

    杨戬却不予道祖开口的机会——司法天神的脸上,全是凌厉的决绝之意,以他的眼力阅历,自然知道老君此时的情形缘出何故——

    法力凝结,他缓缓说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成大事必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进则犹有生机,退则万劫不复。道祖,当年的封神大典你便错过一次,难道时至今日,还要错上第二次么?”声音不大,但在法力催化下有如虎啸龙吟,又如惊雷鼓荡般凛然生威,顿将老君散乱的思绪一截而断。

    老君陡然僵住,愣了片刻,低头陷入沉思。半晌,神色忽转欣喜,仰天大笑一声,喝道:“至此你也不容我后退了罢?不过,老道又何须后退?但率心性,莫问前因,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拂尘轻挥,漫步向前,就听他放声吟道,“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桃,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亦勿思!”声音平和轻松,潇洒写意之极。

    方才大惧之中,杨戬一番话如当头棒喝,生生击毁了他多年横梗心中的心结。封神以来他的道术再无寸进,与此也有着极大关系,此时只觉海阔天空,行止再无拘绊,心知因祸得福,终于彻底融入了物我无别的无上境界。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五章 七彩蕴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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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一笑,紧随其后。道术只是载器,人的心性,不会因载器不同有太大变化。老君虽非善类,但此后有太多事须假手利用,是以抓住时机,为他破除心结,也不失是一件意外收获。

    只有平衡不失,夹缝之中,才好左右逢源,自己虽无将来可言,但沉香和三妹,终不能全指望佛门的庇佑,多备几条退路,虽不知沉香能否善加利用,终究要稍稍安心一些。

    后面依次是火、土两关,同样被破坏得不成模样。老君仔细察看,看不出是何人所为,便也不多加纠缠,却是想到一事,说道:“后面便是水关,以黑为色,以流转为能,是封神台内层,唯一一个神王以法器发动的厉害关卡。那法器不知什么来历,神王镶在洞天之外,视同拱璧,只怕除了女娲娘娘之外,就再无人能知晓其具体用途了……就算破去了此关也不打紧,只但愿那个不速之客,不知荠子须弥的密处,否则心炼洞天被毁,你我的奔波全成徒劳不说,更成了一场莫大的笑话!”

    水关是个极庄严的圆形空间,正中端正摆放着一块数丈宽窄的巨大石块。空间地下四壁,全如被冲刷了百万年的河床海底,细腻润温,向外涨出,老君脸上变色,说道:“好厉害的神通!竟是强抗整个水关的流转之力,再强行反击回去,以硬对硬一举击破!”急步去看那正中的大石。

    这大石正是老君提到的岩精,密密布满了奇异的符咒。老君绕石一周,见无损毁之处,才稍松口气,却又是啊了一声,伸手向大石背后抚去,道:“老道上次来时,发现这阵眼非同小可,想不到在破阵之时,竟也被硬挤压得飞出无影。不知是被闯阵之人带走,还是干脆就毁在当场了?”

    那边的巨石上凹出一个六尺来高的印痕来,圆圆的形状,浅浅地倒似个镜框一般。沉香心思重重地随意望了一眼,蓦地便惊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也无法挪开,向三圣母急道:“娘,您过来看看这个!”

    因老君设下的禁制,镜外诸人暂听不见里面的说话,但都见沉香神色有异,一并随了他目光看去,龙八抢先叫了起来:“这印痕怎地如此奇怪?好象……好象老早就看得熟得不能再熟了!”忽然想到了答案,龙八不由惊得目呆口瞪,只当自己紧张过度,竟胡思乱想了起来。

    但镜里,沉香苍白着脸看向母亲,三圣母伸手抚过那印痕,神色上有些不解,终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伏羲水镜?封神台内,水关的阵眼……竟也是神王的水镜?”再度确认了一番大小形状,沉香有些嘶哑地喃喃问道,“可这水镜如何流传了出去的。九灵洞那些人虽然厉害,但相对于古神来说,只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何……如何能用那般强横的手段,轻易破阵取物?”

    话问出口,他自己也知不可能得到答案,只得移目去看老君。就见老君剌血制符,一边拍向那岩精的四壁,一边向杨戬说道:“要进入心炼洞天,必须当年得到神王认可的诸人以自身精血为符,才能催动荠子须弥的机关前来接引。还好,岩精是一等一的坚固异物,破阵之人又误以为只是阵眼,不愿多费手脚,才总算避过了这场大劫。”

    话普说完,最后一道血符也印上了岩壁。红光从壁上放出,老君伸手把住杨戬左臂,喝道:“随我来!”向前疾撞过去。

    红光映到处的岩壁软若无物,如同穿行水中,口鼻微微一滞,眼前忽然大放光明,老君曾在此经历过一番生死大变,倒还罢了,余下众人中便是杨戬,也于瞬息之间神色微变,被眼前风物,深深地震撼入心底。

    广漠的空间庞大得无与伦比,淡雾蒸腾,穹形石顶上寒星大小的天然晶石闪动异芒,如天体星群轨迹,丝丝不乱,庄重堂皇。远壁遥不可见,隐约的黑色跳跃在雾中,妖异莫名,发散着奇特的光泽。八十一块岩精围绕空间正中一张高大的盘云宝榻,如群星拱斗,罗列有序,透出森严的法度。但地面之上,却全是零乱到极点的衣履冠带,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法器兵刃。

    杨戬虚摄起一柄量天尺,指上微一用力,顿化作一抹飞灰,说道:“连法器里的仙灵之气,都已涓滴无存。难怪天廷千余年前,便能放心毁去封神台。”老君却苦笑一声,向四下一指,道:“看到没有?杨戬,封神大典……便是你眼前的这一切……”

    长叹一声,他举步穿行其中,寻找合适炼制成七彩石的原料。岩精被炼化得越多,支撑阵法转化仙灵之气时的耗费便越大,也就越难合于现在的需要。转了一大圈,他终在左首第三块石边停下了脚步,那块岩精几乎未被炼过,也是整个洞天里,唯一没有遗下冠履的所在。

    杨戬观颜查色,又见岩精位置也略移动过的迹象,心中顿时明了,微笑道:“道祖处事小心,预料先机,杨戬甚是佩服。”八十一名宗主中,既只有老君一人逃出,那么自是因他见机不对,在炼石过程中有所藏私,才留得余力自顾周全的了。

    老君叹道:“我若真能预料先机,就压根本不会来这劳么子封神大典。我还记得,我左侧是通天师弟。封神之战他好胜冲动,结果将门下弟子折损了大半,气恼之余,为挽回颓势,铁了心要在这炼石过程里孤注一掷,取悦古神。可他又如何想到?取悦的结果,竟只是自己最先灰飞烟灭罢了。我眼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化为劫灰,心里的绝望一刻比一刻更甚,却还要隐忍待机,那样的滋味……”

    每一堆衣履,都代表了一个曾不可一世的宗主修真。只是他们没有他的幸运,没有能力冲出这座古神为他们备下的巨大坟场,只能由着真元耗尽,成为新秩序的牺牲奠品。

    “连魂魄都不复能存在了,死在这个地方,魂魄与身体一样,都会化为虚无。修道是为了解脱自我,可如他们这般,连以力逆回时空,都不能令他们复生的永远消亡,会不会才是真正不留余步的自我解脱呢?”

    老君感慨地低语道,伸手拍拍身边这块黑黝黝的岩精。至人无梦,但将他的话都奉为圭阜的门人弟子却从不知道,多少年来,身为道祖的他仍然有梦,这块貌不惊人的岩精,曾一次次地引他重历着噩梦,在汗湿衣衫的恐惧里惊醒,然后,坐待天明,再难安枕。

    杨戬也在打量四下情形,封神时见熟了的一些面容从记忆深处涌出。倔强狂傲如通天,温文沉稳如元始,和善易亲如太乙,无一不是神通睥睨三界的大罗金仙,却是连转世重生的机会都永不复有,甚至不如那些生死海里,流转无休的普通凡人。

    一地零乱折射出的,或许,也将是他最终的结局?

    时、地不同,殊途而同归。三千年的挣扎,却只是既定的宿命,是清醒地走向这既定结局的过程……

    他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似要吐尽心中所有的感慨和纡郁,目视老君,问道:“看来道祖已找到合适的材料。却不知兜率里提到的那些炼石法要,老君有没有要补充的地方了?”

    老君回过神来,突然微笑了一声,道:“自然没有。不过,七彩石虽善封存一切,但却比不得岩精坚固,受外力重击时极易毁损,想来那也是神王兄妹不敢藉它长期封印盘古神力的原因了。”

    杨戬一笑,道:“是以你不肯与我同时出手,怕的便是法力相冲,会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老君已恢复了平素的神情,冷冷地道:“你若不信,那也不打紧,大不了你我入宝山而空回。但没有七彩石为证,新天条就算推出,也不能令天廷那两个死物承认。百般图谋,一切依旧,可惜啊可惜!”

    杨戬淡然道:“你不必相激,如何自处,杨戬心中有数。但老君的自处之道,却也须三思而行,阵外那只灰兔,仍不失为道祖的前车之鉴。”上前盘膝而坐,额间银芒闪烁,神目张开。

    玄魄岩精,水火不侵,五金不入,就连三味真火,也难损它分毫。唯一能炼化它的,只有法力精深的上仙,逆行内腑五行催动心火,以自身真元为薪,将心炼之火形诸于外,熔去岩精里斑驳的杂质,才能得到至精至纯的七彩圣石。

    心火发动,杨戬脸上一白,随即红如涂丹,却又透出青灰之色。额间神目中光华渐浓,凝结如实物,时伸时缩,激射至岩精之上,如银色火苗般地将整块岩精都拢罩其中。又过了片刻,光芒眩耀如日,只映得洞天中霞辉闪烁,说不尽的千般祥瑞,万道灵光。

    老君退了一步,护体真气暴涨,护住周身。心炼之火与别物不同,刚猛霸道,离得太近,就算以道祖之能,也自奇热难当。三圣母心中担忧,想上前靠近哥哥,才一接近,如被火炙,痛呼一声,踉跄退后,全仗沉香扶持才不至委顿在地。

    反手捉住儿子手臂,三圣母惶恐地问道:“老君……老君并没说过炼石时,按诀发动的心炼之火会如此强横难当!他……瞒下这一层是什么意思?”沉香铁青着脸摇了摇头,却不说话。炼石的过程必然凶险无比,老君若肯和盘说尽,那才真是怪事一桩。仅是在炙热里多受些煎熬么?还是会有其他更危险的境遇?

    杨戬额上汗水渗出,尚未滴落,便化为水气蒸发无影。热气腾起,身上如蒸热雾,神目却是银芒如电,心火喷出,燃烧得越发猛烈。原本黝黑的岩精,在火下渐透出五光十色的异相来,彩华灿烂,耀眼生辉,却又生出宏大无匹的吸力,竟是以心火为导,如鲸吞龙吸,将杨戬尚未转为心火的真元法力,径自噬入彩华之中。

    这变故突如其来,转瞬之间,无法形容的疲酥乏力便袭遍了周身。杨戬闷哼一声,伸手按在地面,勉强维持着不至瘫软在地,只觉口干舌燥,似乎所有的水分,都已在心火的炙热中挥发无存。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难受到了极点,心跳更急如万鼓雷动,似要震穿胸口,生硬硬地呕将出来一般。

    他竭力维持着神识清明,一边尽量抗御住这几乎无从与抗的吸力,一边催动真元,加速炼化的过程。但连呼吸都分外艰难,只想着就此沉沉睡去,意识里的一切都接近了麻痹,眼前的光与影,声与温,都如虚幻般地飘渺不定。唯一能确定的是铺开盖地的黑暗,正从心中弥漫出来,带着极度疲累,慢慢地湮灭着所有仅存的清醒。

    张口向舌上咬落,一阵剧烈的疼痛,助他暂时避开了沉沉黑暗的侵拢。他费力地挣开双目,映入眼中的,却是道祖那张童颜,在鹤发的衬托下,婴儿般的红润光泽。

    看着苦苦支撑的杨戬,老君捻须而笑。那是一种戏谑嘲弄的微笑,是算计得逞的得意,却混杂了侥幸,甚至是怜悯,仿佛那个位置上苦熬的无辜殉者,原该是他自己。封神带来的心结既成过去,现在的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了。

    “七彩石善能封存一切,但它更大的特性,却是善能吸取一切精元。所以岩精每多转化一分,你体力的流失,便要快上一分,哪怕全部炼化成功后,也还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许,还有一点是不同的?当年的自己,是满怀的愤怒与不甘,而这个人,在此生死大劫中却为何仍如局外人一般地安然淡定,那人的皲裂的唇上浮出一抹倦怠又极有深意的微笑。

    老君的笑却从脸上倏然敛去,他白眉轻拧,眼中顿多了些冰冷的寒芒。

    他的左手缩回袖里,触上了那个微冷的器物——该是这个人早就猜出,其实道德天尊的手里,还掌控着唯一的生机吧?所以,才没有意想中的那种惊惶失措。而兜率宫里的和盘托出,入阵前的三窟之喻,都不过是这个人预设的应对,要将道祖手里的生机,变成一张不得不当场打出的明牌而已。

    他忽然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只因和司法天神多年的交手,他虽占过上风,却每因这个人难测的心思而功亏一篑。道祖虽擅长的就寻找人心的缝隙,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他却看不透杨戬的所思所想,面对这司法天神,便如面对着深不见底的海渊,纵然能激起水面的波澜,但却无从揣度深渊之下,到底隐匿着什么样的旋涡激流。

    道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猜不透的事,便要小心为上,以守为攻以退为进,好慢慢求个万全之策。

    那是他能活到今日的筹码。

    更何况,王母纵然能够够封印,但玉帝呢?

    玉帝的破绽,不得而知,所以,注定了只能架空,只能威逼利诱,不能一劳永逸。而修改天条也好,天廷的权力重新洗牌也好,却必须有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过失,成为新一轮权力分配理所当然的藉口。

    唯有司法天神,才是这藉口的最好人选。

    老君的眼神愈加阴沉,只因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别无选择。

    此刻的杨戬,形神萎顿不堪,真元即将耗尽。现在的袖手旁观,就算能断尽这个人的生路,却也等于将未来单纯的幕后收益,变成了冲上前台的冒险,火中取栗,为他人做嫁衣裳。

    如此不留后路的行径,又岂会是他太上老君的本色?

    所以,在明知炼石必然凶险的前提下,这个人到底是笃定地算计好了一切,从容确认了平安脱身的可能性。

    这三界之中,原来最了解自己的,竟是这个斗了八百年的敌人啊!甚至,比道祖自己更加地了解——

    道祖五指蓦地收拢,握住那器物从袖中缓缓探出,色泽金黄,状如钢环,正是费尽心思才取了回来的法器金刚琢。

    岩精的黝黑色已分毫不存,但见七彩晶莹,灵动如活,老君又静待了片刻,确认整块岩精尽数炼化成功后,低喝声里,法力贯入琢中。就见金刚琢异芒暴起,在老君手里跳跃无休,随即黄光从琢心喷将出去,潮水一般地覆在新炼就的七圣石上,将它一寸寸地缓缓拨离地面。

    “能收一切法宝物件……难怪老君当年,可以脱出生天!”

    众人之中,沉香最先明白,大叫了一声。饮泣不已的三圣母抬起泪眼,带着些期翼,更多的是害怕。她已没有再看向哥哥的勇气,只急切地去打量金刚琢的情形。

    镜外虽听不见,但猜也猜得出老君在出手施救,紧张万分的众人,总算齐齐松了一口气。只有哪吒脸色苍白,连握紧了火尖枪的双手,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只因这一生之中,真正全心关爱于他的,也唯有太乙与出任司法天神之前的杨戬了。所以进入心炼洞天之前,因为不知镜中的说话内容,他的心中,始终抱着一份隐约的期待——

    古神慈悲,关爱众人,那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不是吗?他们设的阵法,也只会为善除恶匡扶正道不是吗?虽然姜师叔说过……说过……

    剧烈的悲伤凝结在心头,但他仍睁大眼牢牢盯着镜面的一切,那一地的衣履炙痛了他的双目,可他就是不肯移开目光。

    哪怕是断送最后一点希望,哪怕是这三界中再没有什么可以信任,他也要知道,那注定不改变的过往,到底残忍与冷酷到了何等的地步——

    恩师的结局,已无力与救。可杨戬大哥呢?将来,杨戬大哥,万一也是如此……

    那样无情的天廷,怎可能比古神更加慈悲,众人的悔恨,出阵之后,又能不能真正挽回些什么?

    悲怆的狂笑,从他口中迸出,止不住,也不想止住,只因他的心,正渐渐地,变得没有一分热度。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六章 掠影供偶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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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里,琢身嗡嗡作鸣,黄光疾喷如怒,老君神色紧张,口里法诀也越诵越快。但就在七彩石被完全拨离地面的刹那之间,杂乱难言的暴叫怒骂,霹雳轰鸣的法宝争斗声蓦地充斥了整个空间。整个洞天诸相,粼粼似微风拂过,水纹般地涟漪轻起,分解重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老君微微一愣,正要全力催动金刚琢,眼前火光一闪,一桩金钟大小的物件挟着喷薄的九龙幻影,已劈空向他身上罩将过来。

    “九龙神火罩?”

    哪吒在镜外失声惊呼,五个字颤不成声,三界之中,再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此物的了。泪水夺眶而出,一个思念了两千年的挺拨身影,倏忽便出现在镜面之中!

    老君左手拂尘急格,但神火罩来势何等迅疾?拂尘尚未抬起,罩身已端端正正地横砸在了头上。他心中一凉,正欲提法力强抗,蓦而大奇,那神火罩竟是毫不停滞,直接从他头上穿透了过去。他急回头向后看去,饶是素来镇定无比,也不禁脸色大变!

    手上劲道为之一失,金钢琢顿时失控坠下。

    但见神火罩烈焰怒飞,金光暴起,风雷响动,闪电急驰,机栝如鱼鳞密布,飞舞响似驱车,笔直冲向正中的盘云宝榻。榻上也与方才全然不同,祥光灼灼,瑞彩幌幌,一名玄袍男子端坐其上,只向空虚虚一点,神火罩便轰然炸裂,化作千万道碎片四下飞溅。

    发觉有异的众人,齐齐顺老君的目光向后看去。在看到这男子的同时,也几乎是所有人,都被这男子的眼神吸引去了全部的心神。

    那是怎样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慈悲。洞察一切,又包容一切,令天地河山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令日月星辰都变为空洞的虚无,去来今中,只剩下这眼神的存在,静穆威严,无始无终。但就这样的一双眼里,又隐隐有着极淡的忧郁和悲伤,似背负了所有众生的原罪,疲惫得不堪重负一般。虽仍是了无悔意,却令旁观者无由地酸楚到了极点。

    “神王……伏羲!”

    两声呼叫,回荡在洞天上空,一个惊骇莫名,一个悲愤凄怆。前者是老君,后者,人人都认出来了,那便是九龙神火罩的主人,大罗洞天金仙太乙真人。

    一只手按在岩精之上,另一只手,向空操纵着神火罩攻去。只是全然无用,再威力宏大的法宝,在神王面前,也依旧不堪一击。太乙向来和蔼的神色已扭曲变形,如颠似狂地惨笑叫道:“轮到我了罢?伏羲神王!输便是死,死固吾份,只愿你此举至公,确是出乎存念三界的一片悲心!”

    语音未落,最后一点精元也被抽离了身体,整个人顿如浮雪向火,消融蚀化,魂魄从躯壳里浮出,如被禁锢,动弹不得,转眼间已淡化无痕,消散在洞天阵法无匹的威力之下。

    无数光华挟着飞舞的法器,暴雨一般地铺天盖地乱射四方,洞中宛如惨烈至极的上古战场,吼声与血色交织,地动天摇。但就在如百万天鼓乱擂狂鸣之际,“呛”地一声脆响,蓦地从诸般乱音里挣出,然后,一切音声都化诸乌有,只余淡淡的薄雾蒸腾,萦绕着遍地的残履遗物。

    一片静寂里,老君茫然四顾,没有了神王,也没有了纷乱的末日景相,更没有了昔日同门们垂死的挣扎,空旷的洞天之内,除了自己,便是脱力跌坐在地的司法天神。

    目光下垂,金刚琢落在自己的足边,七彩石,也坠回了原来的地面。

    “……当年的……水中之影……阵法……”

    是司法天神低哑得几不可辩的声音。老君皱起白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只跟着重复了一遍:“阵法?”

    杨戬已无余力多说,以目示视,令老君去看洞天里八十一块岩精。老君先是不解,继而一震,伸手将金刚琢收回掌内,法力贯入,又将七彩石吸离了原位。

    轰轰的连珠巨响再度震动全洞,一大片赤色光芒,霰化如雾,正劈地腾起,向盘云宝榻上暴卷而去。水烟溟濛,每一滴水气,却又锐如刀铖,闪着五金独有的锋利寒芒。


    “是元始师兄的法器。”

    老君喃喃低语道,他已明白了杨戬想要说出的意思。眼前的一切,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不过收取七彩石动摇了阵法,而这心炼洞天不知何故,竟将昔年影相,如水中倒影般地全数记录了下来,阵法的影响一除,诸般幻相,便全部从头复演起来。

    他本能地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就见淡黄的微芒闪过,两千年前的金刚琢也正被全力催动着,却是隐在垂及地面的大袖里。袖底几乎原样未动的岩精,正被巨大的吸力牵引得轻轻摇动,眼见便要拨地升起。

    沉香望向母亲,意欲询问,三圣母微微点头,抹泪轻叹道:“水关的阵眼既是水镜,心炼洞天多少受了些影响。机缘凑巧之下,这般重演并非全不可能……”话未说完,突然一震,看着不远处,失声讶然道,“恩师?”

    不远之处,又有两条人影消融散去。几乎与此同时,伏羲神王蓦然站起身来,眼神凌厉,带着一分感慨,严如寒霜地落在太上老君所在之处。

    两千年前的太上老君,正利用金钢琢全力移开岩精,好挣脱石中那如附骨之蛆的吸力,但神王的目光,却明显不是在看向道祖——

    那目光穿透了两千年的光阴,笔直地落在两千年后另一个人的眸底,那一双同样疲惫忧郁,却决绝无悔的黑眸之底。

    杨戬蓦然一凛,神王的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意味,他心底的一切思绪,都似被这一眼看得尽了——

    难道当年太上老君的逃生,只是因为神王预见到了两千年后二人的闯入?

    但杨戬来不及想下去,另一人引开了他全部的注意。

    “王兄。”

    一声轻而柔和的唤声从容响起。古神与宗主们各施全力交战的混乱战场之上,大神女娲,如在清景秀丽的仙宫灵苑般地缓步行来,不带一分烟火气息,也如不见她最为关念的生命,正在她的眼前一个接一个地毁坏无存。她只是款步而行着,似累极了的旅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永恒的终点。

    神王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伸出手去,堪堪扶住女娲疲倦得站立不稳的身子。

    “不会有僵化不变的平衡。所以变化不可避免。但是王兄,自从弑杀了盘古大神后,三界的生命,就是被诅咒的存在。愿您的慈悲愿力,化解这诅咒,让它随我们的消亡而消失。让生命重新回归于自由,让现在和未来的付出,都不再是了无意义的轮回业海,好吗?”

    伏羲却在微笑,饶有深意地看着两千年前的那片虚无,微笑着安静地答道:“我允许了变化的存在,但高于众神的宿命,那是众神也无力改变的真实。最后的完成者,必须要承受那宿命最后的诅咒,就象你我一样,可以选择做还是不做,却不能拒绝随之而来的后果。你已经尽力了,我的王妹,但现在,岂非还是一如最初的所见吗?那高于你我意愿的传承啊……”

    那片空间陡然一虚,大袖里的金刚琢终于移开了岩精,整个洞天一阵颤动。两千年前的那个兜率宫主,身化流光,向空左冲右突,忽似着觅着归路一般,向现今的他再度入洞时的那一角疾投而去,倏忽不见。

    神王只安静地看着,并没有出手阻止,余下的古神,合力对抗着八十名宗主拼死释出同归与尽的法宝,也都无暇追击。

    “过去与未来,在这一刻彼此交织,宿命的传承,也在这一刻成了必然的结果。王妹啊,你看,即便是盘古消亡的那一刹那,也比不了此时的辉煌灿烂。有序的自由,生命的狂想,从未如此真实地触手可及过……”

    低沉的话声里,神王忽然抬头向上,云气般的玄光从他双目中凝聚射出,又化成数十百丈的一片晶荧光雨,飞裹向下。所有的法宝灵器,与这光雨一触,都轰然坠地,再无半分动静,仅存的一两名修真仙人,虽骇极而呼,也于转眼之间,在光雨的一击之下化诸了虚无。

    洞天重归静寂,古神们纷纷现身,向正中的宝榻周围合扰。人数并不多,外貌奇形怪状,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那种似要从骨髓里榨取精力的疲惫倦意。

    躬身为礼,众神向着神王兄妹虔诚地低首致意:“生因乌有,复归虚无,虚无有尽,悲愿不孤。唯愿众生,繁盛长存,唯愿三界,绀净无尘。喜乐非乐,流转非苦,灰身入灭,唯众生故。”神态庄严,祈愿极为沉深真挚。

    亲见刚才恍如地狱的蓄意屠杀过程,人人心头似压了一块大石,镜里镜外,都对所谓的古神慈悲,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但此时,面对着他们无悔无怨的静穆表情,就连积压了几千年的不忿不甘的太上老君,除了发泄似地猛催法力,好尽快收取七彩石脱身离开之外,也是一句怨恨之语都无法说出口来。

    两个时空重叠在一起,七彩石慢慢缩小,缓缓收归金钢琢内,而另一时空里,神王兄妹携手而立,烈焰从两人身上发生,如火投油,蓦地充塞了洞天的整个广阔空间。

    焰光微蓝,似是心力所结,对外物全无影响。只是所过之处,岩精结成的阵法立刻灵动如活,充盈的仙灵之气顿时逆转激荡,开始了炼化杂质的过程。而剥离的杂质化成狞狰的黑气,似有无数业力在浮沉翻滚,铺天盖地而来,诸神只安祥默立,心力之火从身上发出,却是一任黑气袭上身体。瞬息之间,被包裹其中的血肉魂魄,已被撕裂吞噬得涓滴无存。

    一片火色之中,这一时空中的金钢琢嗡嗡作响,黄色光芒电也似急向空暴长。景物忽又扭曲模糊,涟漪波纹不断,似有似无。七彩石最后一分也被收入无存,老君狂笑一声,凭记忆向前半步,大袖卷出,准确无误地摄住了司法天神的身子。

    他看着模糊难辨的四下幻相,吐气开声,厉声喝道:“宿命也好,入灭也罢,我命由我,再不由天。这一次我没有再输,伏羲神王,你终于也无奈我何了!”身随音化,幻成一道紫荧荧的冷光,如两千年前一样,剌空飞腾而去。

    景物如水,其质也变得如水般毫不滞涩。紫光向上直透,转眼已穿透心炼洞天,余势依然不竭,疾驰如电,遇土则以土遁,遇水则以水遁,应机格物,变化多端。这般逃命之法原是老君故智,此时冷静中重作冯妇,自然较当年更为得手应心,如意之至。

    也不知过了多久,镜里风声传来,只见皎月当空,疏星闪烁,紫光就地一旋,在一团云气上现出原身,竟已远离封神台,隐形直冲入了南天门内。

    老君手上松开,杨戬身子一晃,立足不住,已跌坐在云上。他微牵唇角,乏力地笑了一笑,却是淡然不语,也毫不以自己的狼狈为意。

    “此番岩精炼成,依仗真君处颇多。”老君停住云头,微笑着拱手别道,“恕老道不送真君进府,实有诸多不变。”老君冷冷扫向杨戬,他对此人甚是忌惮。他们方才虽然共度患难,但也是相互利用而已。

    杨戬微笑起身,一揖到地:“老君客气了。他日大功告成,别漏了杨某一杯庆功酒才好。”说完,竟自驾云头去了。老君看着那远去的云路,冷笑连连。

    杨戬在封神台耗费真元甚巨,此刻连云头都有些掌控不住。杨戬心中明白老君此举,半是试他法力还剩几何,半是为看他难堪笑话,甚至是希望自己出语相求。杨戬心中有些可怜这位道祖,此人外谦和内刚愎,看似精明实则糊涂。如此待人,怎能成就大事?

    方才的调息,凝聚些许法力。杨戬强凝法力驾云而行,一路歪歪斜斜,待得到了真君神殿,云气几乎消散殆尽。杨戬刚踏足神殿的地砖,脚下竟然有些发软。他急忙扶住殿柱,手臂竟然也在颤抖,看来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了。“不能是这里,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杨戬咬紧牙关,小心避开殿中的守卫和梅山兄弟,闪身进了密室。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七章 久矣划地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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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室中一切如旧,静谧如常。杨戬舒了口气,倚在门上的身子慢慢的软了下去。他实在是累狠了,但他也总算能够休息一下了,因为他已经回家,只有家才能提供安睡之所,何必在乎那是床还是地。

    鼎中轻烟渗出,原来是四公主听不见外界动静,觉出不对,出鼎来看看了。三圣母脱口而出:“四公主,别吵着他……”话音未落,只见四公主身形一滞,又化为一股轻烟,已被吸入杨戬体内。

    “入梦?”龙八讶然叫道,看看姐姐,很是好奇,却不敢追问。魂魄都有入梦的能力,并不需要法力,四公主自不例外。但在不自觉的情形下,如此轻易地闯入神仙的梦境,只能说明杨戬这一次耗力委实过甚,竟如凡人般真正地昏睡了过去。

    三圣母也是一惊,跟着又放宽了心,手按在二哥向来紧锁的眉峰上,心底突然一痛:不知二哥的梦里,会见到些什么?张口欲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没想到,四公主却在镜外幽幽地开了口。

    “那时,我不知自己已闯进了他的梦境,只当被他暂且安置在那个旷野里。可那儿却像神殿一样冷清,像神殿一样只有黑白两色……不,并不是黑白,而是灰白,一切都是灰白色的,死气沉沉,冷寂得让人发狂……”

    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只有无垠的荒野撞入眼里。寸草不生,坚石如利齿,配着灰蒙蒙的天,白惨惨的太阳,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于是恐慌陡然生起,她发疯般地奔跑向远方,只想逃离这个恐怖的所在。

    “可怎么跑都没有用,看不出一点变化,到处都是一样,没有分毫的生气。我大声地叫他,希望他快点出现,带我离开,我不知道是在他的梦里,他自己都在这里,怎么能带我离开……”

    她奔跑着,哭泣着,大声呼喊着,感受着一种重重叠加的悲伤。那悲伤折映在她的心底,仿佛沉积了无穷的岁月,排遣不开,推卸不去,无由地痛入了骨髓。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摔倒在地,大口喘着气,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没有用的,无论怎么逃都没有用。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顽固地驻扎在她的心头,让她瘫倒在地,再也不想动弹。

    “可是我再一次睁开眼睛,一切都变了。蓝天,白云,明朗的阳光,就像无数个晴朗的天气,我躺在海面上见到的一样。青葱的山色,是龙宫里最美最美的图画也比不上的娇妍。我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仙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我看见了他……”

    她再一次愣在原处,不明白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正常的世界。不远处一个身影走近,她惊喜地叫道:“真君,是你救我出来的?”可是那个粗葛衣衫的男子并没有理会她,径直向山下走去。她追在后面,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换了装扮。

    众人静默无声,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其实看见他时,我就有点奇怪,似乎有哪里不对。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的确不是,只是形容有些相似而已,那个男子已步入中年,眉宇间甚为宽厚慈祥,完全没有杨戬的冷漠和强横。她看得分明,却让自己更加迷惑不解,不觉跟着男子一路行去,来到一间宽敞的木屋前。

    “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她咯咯地笑着,“你们不是都想问我么,我告诉你们,我见到一屋子的人。好多啊,好多的人……”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觉得,一定和杨戬有关系,于是站在门口,看向一屋言笑晏晏的人们。

    屋中人很奇怪,除了归家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位少年,他们的穿着十分古朴,眉目间和杨戬几分相似,一名气质高华的妇人,温婉中透出雍容,却也是荆钗布裙,农家打扮,细心地做着针线活儿。

    然而屋中还有别人,四公主一眼便见到了熟人,三圣母坐在桌边,沉香搂着小玉,也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四公主大喜,再顾不上想这些奇怪的事儿,冲过去拉住三圣母叫道:“三妹妹,你听我说,一定要听我说,真君是为了你好,真的,你相信我……”

    可是三圣母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话,笑容未变,竟似一点也未听着。四公主松了手,又去找沉香,找小玉,可是没有人听得见,没有人看得见……

    “我现在知道了,那是梦,是他的梦。那屋中,是他的父母兄长,是他最疼爱的妹妹,是他最牵心的外甥。”

    但那时身在梦中,她不知道,只徒劳地要让人听见她的话。三圣母对沉香说了声什么,沉香挽着小玉出门,四公主跟了出去,外面却不是方才的景色,依稀已来到了华山。不过她也迷糊得久了,没有去想这又一件怪事,却是追在沉香身边,一遍又一遍说着,要让他听见,要让他知道,知道他的舅舅,为他做过些什么。

    “上了华山,天也晚了,太阳挂在华山峰顶,火一样的红,红得似乎漫山都在燃烧。我一直追在他们身边,可是到了一处地方,却突然停住了……”

    沉香和小玉的身影消失在夕阳中,她也没有注意,只是盯着眼前那一片野草地。

    草色如血。草下似乎有什么事物吸引着她,让她无由地想落泪,想扑地大哭,流尽一生一世的眼泪。

    “我忽然就知道了,那是他的墓,是他为自己造的墓。没有坟,没有碑,只有一片荒草,在夕阳下燃烧。我不知道是在他的梦里,只是想着,他死了,死了……”

    她悲呼一声,扑上前拼命地挖着,黑色的泥土在她指下翻出,和着她的泪。

    “可是我什么也没挖到,那太阳就哐地一声砸在地上,我耳中一片轰鸣,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再能看见时,竟是在华山底的甬道中,却比记忆中的黑,也比记忆中的深。她犹豫了一下,虽然明知三圣母在外面,还是忍不住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了。

    打开地牢的门,一阵阴风让她遍体生寒,打了个寒噤。这里比外面更黑更阴森,不见了淙淙有声的瀑布流水,不见了若有若无却让人心安的光华,四壁的山岩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呲出尖厉的爪牙,似乎随时要向她扑来。

    然而她那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的视线被囚台中间一个身影牢牢吸引,再也看不见别的。

    “他就在那里,背对着我……”

    他背对着她,站在那里,一道光柱从半天里劈下,生生将黑暗挤开,显露出那个人来。他没有束冠,黑发散披,只穿着那件白袍,在光柱内白得近乎透明,似乎要消失一般。

    “真君……”她不敢打扰他,好半会才怯怯地叫了一声。

    他半侧过头,神色是见惯了的沉稳,却让她心抽搐得疼痛。

    她惊呼着扑了过去,又被光柱弹了回来,跌倒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看着他白中泛着青色的脸,没有血色而又发紫的唇,心痛地质问:“谁,谁做的,真君,你的法力呢,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离开!”

    他眉峰拧起,微有些诧异,探究地看着四公主,像是奇怪她怎会在这里,又像是奇怪她的问题。

    “为何我不能在这?我一直在这里,从来都未曾离开过。”杨戬的声音,比这囚洞的岩石更苛刻残忍,他摊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上沾染的,都是弑亲的罪孽了吗?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一个罪人了。”

    “不,真君,不!”龙四恐怖的叫起来,她的声音在岩壁间回荡。强光下,那双手上伤痕累累,鲜血自指缝间一滴滴的落下。

    “真君,你,你还有亲人啊。三妹妹已经没事了,真君,你做到了,她和沉香一家都在外面,很开心,很快乐……我亲眼看见的!你出来呀,先出来好不好!”

    他摇摇头:“我活着,莲儿怎么会快乐呢?我亲手把她禁闭,迫她母子分离,受了二十年的苦楚。只有我死,才能偿还这一切,莲儿才能……”蓦然停下,若有所思。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冲过去,又弹回来。”四公主喃喃地说,“我还是不知道进了他的梦,却清楚地明白了,他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永远也见不着他了……那是他的梦啊,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梦,为什么,你们告诉我啊!”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跪坐在地,颤抖的手揪住嫦娥的衣襟:“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会一心求死,他不必死的,不必的!可以像小玉说的那样,为什么不可以……”

    嫦娥无语,也无力挣开她的手。四公主松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摇着每一个她能看见的人。

    “为什么你们都要逼他,为什么一点生路都不留给他。三妹妹,你为什么只想着那个刘彦昌……”她最终还是无力地滑倒在地,泪流满面,“为什么让我忘了一切?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他答应过我,答应我的……”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倚靠在门的杨戬突然直起身子,随着他一声断喝:“龙四,你大胆!”镜里四公主的魂魄已弹出体外,跌落在地上。

    杨戬板着脸站起身来,有种被窥见心事的恼怒。他冷看着挣扎站起的龙族公主,几乎本能地提起法力,就要击散这个胆大包天的魂魄。只是触到龙四惊惧地仰视着他的目光,这才惊觉自己要做什么,在最后一刻生硬硬地收回了法力。

    但余怒未息,他一言不发,挥手就要驱她回到定魂鼎去。四公主却不肯移动身子,直直地盯着他,魂魄流不出泪,神情却悲凄更胜过泪流满面:“你的梦,为什么会是那样?你根本做好了一死的准备,是不是?”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八章 蝂负中如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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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她还敢问出声来,杨戬微微愣了一下,侧转了脸不答话。四公主哭道:“你的梦里,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甚至包括小玉……是你做的,你在堵住自己一切的后路!你不会放过我的,你也要在我魂魄上动手脚。我还阳后就不会记得你,不会记得密室中的这几年,是不是?”

    杨戬微微点头,他并不在乎让她知道。镜外四公主的身子和镜内的自己一同颤抖,听见自己说:“为什么要将自己逼到绝境?你有没有想过,你会让所有关心你的人伤心!”

    杨戬仍不答,侧对着她,露出一个淡然而悲凉的笑容。刚才那个梦境里,正因为她异乎寻常的关切和悲伤,才让他惊觉龙四是魂魄闯入。她不该记得的,一切都是水中的幻影,时过境迁之后,就再不会留下分毫的痕迹。

    身体疲惫乏力,实在不想多说什么,但他太清楚龙四的性子,不给一个解释,她是绝不会罢休的。半晌,他终于还是勉强振作精神,平静地用只是陈叙事实的语气答道:“不会有人在乎的。也许,除了哮天犬。他跟了我太久太久,忠诚是他的本性,我若强行施法,怕反而会伤了他。但好在外人眼里,他只是我杨戬一条愚忠的笨狗,无论将来如何,也不会有人肯去相信他的话。”

    四公主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不,我在乎,我在乎,真君……杨戬,我喜欢你!”想到一旦成功,自己再也不会记得这几年困守斗室却芳心暗喜的日子,四公主悲从中来,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不要忘了你,求你不要让我忘了你。我不敢企求你的目光,我只想看着……远远地看着你!”杨戬想到自己苦恋嫦娥的痛楚,越发坚定了消除她记忆的决心,只是摇头。

    四公主反渐渐镇定下来,幽幽道:“我知道,你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那我求你……”杨戬转过身来:“什么?”冷不防四公主飞身而上,在他唇上轻吻一记,飘身退后。杨戬抚着唇噔噔噔退了几步,满面的不可思议,脸上竟红了。四公主原本极窘,看了他的样子,竟似比自己还害羞,倒放松了,大胆地看着他眼睛:“我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只能如你所愿,忘了你,但我希望你记着我,不要忘了我……”见杨戬别过脸去点了点头,她主动微笑着飘身入鼎,说道:“既如此,真君,求你先离开一会,容我静一静,好吗?”

    离了密室,杨戬走了几步,忽然停住步子,心说不好,这龙四公主的性子,怎么会如此乖乖听话,又怎会突然如此大胆?急转头往回走,刚推开门,就和向外飘去的四公主撞了个满怀。

    “你疯了,这样出去,不久就会消散,谁也救不回来!”杨戬用法力拢住她的魂魄,不让她离开密室,四公主却拼命挣扎。杨戬有些无可奈何,如此下去,只怕当场就要弄伤了她,只得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四公主疯狂地想挣脱他的钳制,却怎么也离不开这间斗室。她绝望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无泪地哭喊着:“我要去找沉香,去找嫦娥姐姐,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为什么不留给自己一点生路!难道你不想一家团聚,难道你想真的就这样带着骂名死去!”

    杨戬的心中,突然一阵重重的抽搐。家?梦里的情形依稀记得,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和谐。爹和娘,大哥和小妹,还有,唯一的外甥……他深深地看向四公主,看着她悲凄欲绝的神情。满怀的辛酸,突然有点宣泄的冲动,他不禁苦笑了一声。那么,就说给她听听吧?反正,将来她也不会记得。

    可是又能对她说些什么?这热心肠的龙族公主,知道了他必死的结局,能安心留在这里么?

    也许,有那么一段时间,在沉香一步步成长时,在事情顺着他的筹划进行时,他曾经有过,有过那样一点憧憬。四公主会为自己说明一切,娘,应该会谅解自己。就像小狐狸说的那样,以后,和娘,和三妹,和沉香,生活在一起,不管这天上人间的纷扰,不管这王母兜率的争斗,就像在多年前简朴的山村。尽管没有了爹,没有了大哥,但沉香会和小狐狸成亲,会生儿育女,会让杨家更加兴旺起来……

    这样的生活,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就算不如人意,仍是背负着这样的骂名,但如果能看到娘和三妹的平安喜乐,对于他,同样也是一种,渴求千年,值得小心珍视的幸福。

    然而终究只是幻想,幻想。他早就该知道,他是罪人,害死父兄的罪人,伸手可及的欢乐,永远只是水月镜花的虚幻。这就是对他的惩罚,必须接受的惩罚,用他的死,换三妹的生,换一家人的团聚,换得多年前那个悲剧的不再重演。

    就如伏羲两千年前所言那样,可以选择做还是不做,却不能拒绝随之而来的后果——既是注定的宿命,也是他唯一的赎罪之法。

    可这些,又该怎样和她说呢?

    “四公主,你知道吗,我母亲,瑶姬仙子,她还没有死。”四公主仰起脸,越发不明白:“瑶姬仙子没死?那……那你更不应该……”“不,我应该死,我早就应该死!”杨戬情绪似有些失控,在室中来回踱步,越走越疾,“若不是我天生的神目,娘不会被发现,不会被抓走,爹和大哥也不会死!三妹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和我流落江湖,衣食无着!”

    一下停住步子,杨戬捏紧手掌,不愿回忆的痛苦再一次涌上心头,像是忘了四公主还在身边,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低沉地道:“是我太大意,我以为劈开桃山就能救出娘,能还给三妹一个母亲,没有想到……”三圣母站不住身子,一下子坐在了榻上,“不,二哥,不关你事,你是为了救我,是我的错……”

    杨戬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天可怜见,娘竟没有死,我还来得及弥补,这一次,我再也不能失败。”说道此处,杨戬本已暗淡的眸子,烁出了几星光芒,却转瞬即泯。

    “可是救出了娘之后呢?”杨戬有些失神地望着室顶,仿佛看见遥远年月里那双带着怒火的眼睛,“无论如何,我都是她眼中害死父亲和大哥的孽子,我又要如何面对她,如何……”四公主不知其由,众人却是明白,三圣母更是哽咽难言: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二哥这几千年的岁月,原来都是负着这样沉重的罪责……

    “三妹,她从没吃过那样的苦,我让她一人在山下呆了二十年……我再没想到会是我,会是我……”杨戬原只是想诉说一些心事,但一提起此事,深深的歉疚让他失去冷静,失神地看着自己双手,“竟是我,让三妹尝到和娘一样的苦痛……就算成功又怎样,不能看着独子长大成人,这会是她永远的遗憾,我永远无法弥补给她……”

    右臂上的某处,灼灼烧痛。杨戬抚上右臂,啮血为誓的痛楚,绵延千年。“我曾经以为,身上痛了,心就不会再痛,后来才知道,那是多天真的想法。只有死亡,……”又是一阵疲倦,浪般袭卷了杨戬的身体。杨戬觉得眼皮涩重,偏偏胸中诸多烦乱,就算想闭目片刻养神,亦是不能。杨戬心中苦笑,“不,连死亡都不能给予自己慈悲的安宁……恐怕要待到魂飞魄散,那才真是无忧无虑,无哀无痛……”

    “真君。”四公主看着杨戬,颤抖着声音轻唤了他一声。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悲伤,那是深深烙在灵魂上的惨痛。

    哀哀的啼声,令杨戬心中一凛。时局如此诡诈多变,他绝不能任由这种颓废继续下去。他本不惧死,但是他不能轻言“死”字。只因大事未成,他纵然以死相谢于地下,亦会含恨九泉。

    镜外四公主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一边的龙八越来越担心,却怎么也安抚不住。他一咬牙,干脆横下心一掌击落,将姐姐劈晕了过去。他揉揉鼻子,半是解释半是自言自语地道:“我姐……这样不行,还是让她睡一会的好。”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的尾音咽在了喉咙里。没人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有嫦娥过来,默默将龙四抱回怀里照顾。

    再看镜中,那里的四公主已止了泣声,飘向前劝慰杨戬道:“你不要这样,过去的事不能怪你。我想瑶姬仙子是你亲生母亲,她一定能理解你。三圣母那,我会劝她,她一向温柔又善解人意,知道你栽培沉香的苦心,也一定会理解你的——你不要总一个人自苦,我会支持你。你答应我,一定不要有事。”

    杨戬沉默着,这样一个承诺,他给不起。四公主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松手退后,魂魄动荡散开。她带着微笑向收拢她魂魄的杨戬道:“你不答应我?我拦不住你——谁也拦不住你。可是你也拦不住我,拦不住我和你一起死,一起魂飞魄散,你不可能整天守着我。若你不答应我,我定与你同行。”

    杨戬心知她所言不假,有些怒意、有些感动地看着她,她却不惧,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杨戬渐渐垂下眼,叹了口气:“你太固执了。我没有想到,除了哮天犬,还会有人愿意为我而死,也许为了你,我应该活下来。”四公主绽开明媚的笑容,不能得他青睐,但能得此一言,此生又有何求?

    杨戬淡笑着走过去,将她搂在怀里,四公主惊喜交集,方才她大胆地吻了他一记,却是抱着必死之心要去通知沉香,此时想起脸仍是热的,没想到杨戬竟过来抱住自己。紧张地在他怀中依偎,听着他稳定的心跳,四公主慢慢放松下来,絮絮道:“我想瑶姬仙子不会怪你的——你那时应该还小。沉香完成你心愿之后,你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小玉和沉香也会在一起,我弟弟喜欢丁香,我要想办法帮帮他。你主意那么多,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杨戬嗯了一声,慢慢举起右手。四公主仍在说:“其实嫦娥姐姐不是真的那么冷淡的人,她只是不愿惹麻烦,有意疏远各仙家。她没有遇着能英雄过后羿的人,又有一份歉疚,所以才会这样。以后,我会帮你,帮你们……”四公主心中有些酸楚,话却是真心,哽咽了一阵,还是道,“你们在一起,将来一定会……会很开心……”

    杨戬静静听着,口中应道:“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四公主,你说得不错——等沉香劈开华山,有你在,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右手凌空虚按,银色的光芒将四公主的魂魄拢在一起,却另有半透明的金光在她体内一闪。哪吒看得仔细,不禁一个哆嗦。多年前他在师父那里,见过这种金色符咒:“是用于魂魄的忘情符,一旦还阳,种种缘由全部忘却。”

    四公主仍在呢喃:“你们住在华山吗?应该是的,三圣母喜欢华山,你那么疼她,一定也是跟着妹妹住,小玉还想让你带孩子呢。”光华转盛,“也是,三圣母生下沉香不久就被你关了,瑶姬仙子是要回天宫的,小玉和沉香自己还是孩子,看来真的要麻烦你呢。我可以经常去看你吗?”她身子一抖,眼神有些迷离,“奇怪,魂魄也会困吗?”在杨戬怀中化为青烟,回到鼎中。

    嫦娥手已发软,抱不住人,龙八急忙接过姐姐,就听嫦娥语无伦次地自语:“四公主说的不错,他为什么没有听,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走到这一步……我不信,我不信他真的不想这一切成真,他是渴望些什么的,我知道,我知道……”声音渐低,泪雾迷眼,她知道的,在真君神殿里,在灵霄殿外的云柱下,他也曾想过向她倾诉。他只是太孤独了,只要有一点点希望,他都会去抓住,他又怎会甘心就死?

    三圣母,是为了她么?嫦娥不自觉地问了出来:“三妹妹,是因为你吗?他太宠着你了,不敢再面对你,不敢冒险面对你的责怪……”

    三圣母无意识地重复:“是因为我吗?因为我的任性,太让他失望,让他不敢相信,我能理解他的苦衷……不错,不错,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真的还会恨他……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

    小玉伏在沉香肩上悲泣,沉香却沉默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他很累,累得不想去安慰母亲和妻子,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究竟有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人甘心就死,让一个人在追求多年的幸福前止步,亲手毁掉渴望着的一切?桩桩往事在眼前晃动,看得见,却道不明,也猜不透。只有恐慌积压在心头,让他觉出了窒息般的痛楚。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九章 藏匣策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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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在杨戬刻意虚瞒之下,沉香与孙悟空在下界的大肆招揽人手,灵宵瑶池非但不知,更当这妖孽心惧天威,现已销声匿迹不足为虑了。于是,天廷一片歌舞升平之态,唯闻阿谀与附和之声。偶尔朝会上提到积雷山为何久攻不下,杨戬便借口红孩儿是落伽山门下,不宜多造杀戮伤害佛道和气,同时又称拖得越久越能将怀不臣之心者一网成擒,从容将自己别有用心的徐图之计,变成了中枢赞成褒赏的既定之法。

    兜率暗中与杨戬商略,议定新天条铭刻完毕后便送入华山,再以沉香救母为名,由老君秘密联络操纵,大闹一场造出声势。然后由佛门来作说项,以进为退劈山打赌,为新天条出世铺平道路。但七彩石质地特异,天条又详尽繁多,非短期能峻全功的。于是,转眼两个月过去,连杨戬在封神台大损的真元都全部恢复了过来,老君那边却还是全无动静。

    这两个月里,除了朝会和回房调养练功之外,杨戬几乎足不离密室。八百年来经手的旧案文牍,全被他暗中调来藏在此处,一一重新批点审阅。四公主在鼎中醒来之后,见他突然忙着清点旧案,极是奇怪,试探着追问不休,杨戬只淡淡地答道:“新天条出世之后,我是不会再留在天司法天神任上了。但多年来我构罪他人,曲解律法之处委实不少,须得事先一一注释清楚才好。”

    四公主记得前事,原还有些担忧,怕他不肯放开怀抱。但此后与杨戬日日相对,见他神色平和,一改以前的压抑沉郁,不觉便放心了大半。她又故意提起对未来的诸般憧憬,杨戬一笑之余,偶尔也会接上几句,生似那日失控倾述之后,反而化解了他延绵千年的心结一般。

    众人虽知后来的结果,但对着杨戬难得的轻松时日,心情到底也随之舒缓了许多。嫦娥抱着醒后痴痴盯着镜面的龙四,想起曾听说许多错判的案卷不翼而飞,天廷至今未能找回,以致涉及的一干罪仙都不能重归仙班。却不知与杨戬此次的举动有无关系?

    另一个念头浮现了出来:“以他那样的算无遗策,如果一心求死,又怎么容忍自己落到那步田地?是不是……是不是他安排过什么后着……和这些文牍有关?也许他有办法救治好他自己……”

    这念头是如此的荒诞,却让她突然有了一丝隐约的期待。嫦娥脱口问出了声,同时睁大眼看向镜里的杨戬,只盼着两者之间,真的有着什么微妙的联系。

    人人为之一震,三圣母也燃起一缕希望,拼命回想哥哥在家中过的三年多。但那些年,她连提起这个二哥都复不愿,又哪里知道具体的情形?但忆及中秋前的那次救治,她突然便有了些喜色,急急地叫道:“嫦娥姐姐,你说得对,二哥不会束手待毙……也许我们出阵之后,便能看到他恢复如初,就象,就象这次封神台后一样,多将养些时日就没事了……”

    她大声地说着,象要说服别人,实际是在说服自己,没有多少信心,却尽量显得真实可信。沉香苦笑了一声,却不去打断母亲的话语。这样或许也不错——有着希望,才有等候下去的勇气,无论是不是自欺欺人……

    又过了些时日,旧案全部整理完成。这日早朝散后,杨戬施法将占了大半间屋的文牍装入一只径尺见方的玉匣之内,没有送回原来的署司里,却是回了自己的房中,如以前布置试炼沉香的关卡一样,以心血为引,在玉匣上施下了重重的咒法。

    众人不解其意,只静静地看着,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旧案文牍失踪之事,果然与司法天神有关。但收起此物究意用意何在?更何况一直到最后,也没见他拿出来派过用场。

    收起玉匣,杨戬静坐案前,微微有些出神,一切,终于到了快结束的时候了。

    孙悟空既已复原,按猴子记仇的性子,满腹的佛经早丢到了九霄云外,不大闹一场,岂肯善作甘休?而观音,自己当日杀上落伽山,明摆着是给她难堪。她又出名的宠护弟子,红孩子为沉香反上天廷,老君再抛出造福三界的香饵相劝,势必一拍即合。

    想到老君,记起早上众仙散朝,老君故意落在后面,低语一句“五日后三更”,再凌空书了个“石”字时,那一番仙风道骨,却又掩不住得意的神情,杨戬不禁好笑起来。

    必是新天条注入五彩石成功,五日后三更便要施法送入华山之内了。此举对老君有百利而无一害,难怪他会积极若斯。其实,这老道也不算太过讨厌,只要交易得当,他不会言而无信,更不会占了便宜还卖乖。想是伪君子当得久了,连老君本人,都习惯了这付表象了罢。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杨戬轻轻地笑了一笑。现在这样,或许才是最理想不过的,没有任何退路,也容不下任何幻想。那只小狐狸,幸好打发她离开了。听她叫着舅舅时,自己还真的很想放纵一回,让这注定了的结果,来得迟一些,再迟一些。

    五日转瞬即过。到了傍晚,杨戬唤来哮天犬,问了些下界的动向,又将龙四肉身存放之处告诉了他。哮天犬有些奇怪,杨戬轻叹一声,看着他,神色分外温和,说道:“万事俱备,不久沉香便要反上来天。我身为司法天神,那时定然在灵霄脱身不得,只能由你送四公主去昆仑还阳了。记住,她未清醒之前,你莫要轻易离开。”

    哮天犬一喜,只当主人要自己等龙四醒来,好带着她赶去说清真相,忙不迭地点着头应道:“您放心,哮天犬一定不会误事。”杨戬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脑袋以示嘉奖,令他再去凡间打探各方的动静。

    目送这笨狗离开,杨戬深吸口气,举步向密室走去。七彩石送入华山,一切水到渠成,最后的结局,终于便近在眼前了。两个来月他一直尽量留在密室,便是怕龙四对那次的梦境仍有疑心,平添意料之外的变故。只是这个爽直的龙族公主,论起机心手腕,又如何比得上自己?这些日子稍加做作,便骗得她满怀高兴,一心等着自己安排她还阳证明真相。

    还阳后,从此便是陌路之人了。他下的符咒,也确保龙四魂魄归体后,没有三两天的功夫,休想清醒过来。等到那时,就算哮天犬发现不对,也无计可施了吧?只愿这笨狗别当真笨到了家,离开自己便再也无法过活下去。

    推门进去,龙四照例问他外面的情形,杨戬微笑着捡重要的说了。龙四听他语气轻松,只道事情顺利,暗自代他欢喜:“二郎神,沉香经历了这么多,终于有了极大的进步。再过些日子,真相大白,你舅甥俩联起手来,改天条也好,救三妹妹和瑶姬仙子也好,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杨戬有些出神,但随即恢复了平素的镇定冷静,微笑道:“是再容易不过了。四公主,我有事要外出几日,你的情形,我已告之了哮天犬。到时我若来不及赶回来,便由他带着你去附体还阳。”龙四一愣,随即欢喜起来,在鼎中笑道:“好啊!等我醒后,有哮天犬的鼻子为向导,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你和沉香爷儿俩了!”

    镜外龙四听着对话,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嫦娥拥着她,想问后来的事,又不敢。龙四将头伏在嫦娥肩上,哭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几天后哮天犬便来带走了我,他说主人已到了昆仑,要快点去,好让我重见天日。我只顾着欢喜,以为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他再不必象以前那样的痛苦压抑。可没想到……为什么我竟会全忘了呢!他……杨戬,他为什么要封印我的记忆?他明明答应了我,答应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珍惜他自己的呀!”

    离开密室,杨戬回自己房中静坐练功。却与平日不同,带着莫名的微笑,将颈中几千年不离身的银饰取下,凌空划符,指上逸出缕缕银光,定在空中不动,组成一张繁杂威重的符文。

    五指收拢,那符也渐渐变小,收于银饰之内。杨戬点了点头,自语一声:“随身多年,此物终是派上了用场。老君,若这样你都突不破乾坤钵的屏障,那你这道祖,也就当得太过无味了。”

    银饰收回颈中,盘膝运气。一道弱光从饰上射起,与杨戬神目烁出的银芒相接。凝滞了片刻后,弱光慢慢缩回饰内,下接的银芒,却似被大力牵引着,触到银饰后,涓涓细流般倾注进去。开始有所滞涩,但随着时间推移,杨戬脸色微微发白,饰物敛纳银芒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越来越疾。

    沉香不知舅舅在做什么,只奇怪地看着。小玉扶了三圣母在桌边坐下,等着杨戬收功。这间房他们进进出出了八百年,闭上眼也能绘出它的摆设:一榻一桌一椅,余下的全是书。在正殿处理完公务,回到房,杨戬除了修练休息,便是手不释卷。他少年时颠沛流离,还须照顾小妹,求学之途,较常人艰辛了百倍。尽管现在文才武略,无所不精,却从未有过满足之时。

    小玉环视着满室书牍,想起沉香被逼背书的事,感慨道:“幸好,舅舅只化出了五千本。沉香,他若是要你读完他脑子里所有学识,大约你直到如今,都还被困着出不来呢!”三圣母却黯然低头。二哥胸中所学,何等精深广博,沉香那般浮躁浅薄的性子,运气纵好,又如何斗得过他?只是,桩桩疑点,却从没有人认真深究过,就连自己这亲妹妹,也全被仇恨蒙敝住了理智。

    龙八看了一会,想起日后拽去银饰之事,有些愧疚,自语:“这法器不知有什么用。增进功力的?可没见真君用过。”哪吒摇头,迟疑地道:“不象,倒象在封印法力。”一言点醒了龙八,回神细想,说:“是很象。可现在大事未定,好端端地,真君岂会封住这么多法力?”

    说话声里,杨戬收功起身,向空击了几掌,威势平平,这才满意一笑,更换下朝服神铠,携着那个盛了旧案文牍的玉匣,悄然离开真君神殿。没香摸不着头脑,算算日子,再过不久,就是自己联络众人,杀上天庭的时候。积雷山必反,胜佛被激怒,观音有老君说合,每件事,舅舅都已安排得妥当之至。但为何要在这时拿走旧案牍文,难道这些旧案也和舅舅的布署有关不成?

    不一会雪山高耸入云,又是见惯了的昆仑风景。杨戬缓步入洞,昆仑山神幻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相迎,叫道:“奇哉怪也,你这几年跑得好勤,倒比那几千年里来得都多!咦,那是什么?给我老人家带来的礼么?”

    话音未落,疾风一旋,已将杨戬手里的玉匣夺了过去,浮在空中翻来覆去地簸弄。杨戬也不和他争抢,在石凳上坐定,微笑不语。

    风刃冰刀一股脑儿上阵,木公连换手法,在玉匣上敲打半晌,终是夸张地叹道:“不好玩,你以血为引,下了密咒。哼哼,明摆着欺负我没有形体,无血可放——也不对,我老人家和你不沾亲。这破玩意儿除了亲人滴血解咒,便再也无法打开。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又是送给你那宝贝外甥的?”

    杨戬淡然道:“你先收好,我再和你详说。”

    木公不甘心地嘀咕了几句,见杨戬若无其事地静等着,不禁泄气:“真不知呆在昆仑千百年的,是我还是你——比耐心,居然从未赢过你!”雾气一卷,右侧一块大石无声地飘起,泥土下陷,那玉匣飞过去埋没土中,大石再落下压实。“藏好了,该你说了罢。我这儿都快成你的私家库府,尸体,玉匣,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塞了来!”

    杨戬不理木公的抱怨,神色间是说不尽的寂寥,突然道:“我死之后,四公主会还阳,尸体自不必你再劳神。但那个玉匣,却要烦你选个时机,交给我那不成器的外甥。”

    众人正带着笑听木公逗趣,杨戬的话,比山洞中亘古的寒意更甚,斗然响起,冷得人人笑意僵在脸上,心头窒息了一般。

    云气翻腾,一抹苍色夹杂其中,生气般地跳跃不定,木公近乎咆哮的声音从苍色里传来:“什么叫你死之后?总不成还要我去替你收尸?不管,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了,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你给我好好活下去!”

    杨戬牵动了一下嘴角,似有些感动,轻叹道:“木公,还有两个时辰。如果两个时辰后你还这么激动,那么,只怕今日,便要烦你替我收尸。”

    云气凝住,苍色疾射到杨戬身前,微微颤抖,“到底出了什么事?死只是逃避,全无用处的逃避。你不是这种人,除非……除非……西王母?”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后,山洞的洞口乒然合拢,重重严冰封锁了整个空间,木公一气之下,竟将自己的那个冰雪之关拿出来发泄了,“你不说清楚,今天就别想着离开!”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章 从容定存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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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圣母籁籁发抖,和儿子儿媳相拥着取暖。杨戬仍是坐在石凳上,脸色越来越苍白,衣袖止不住地轻颤着。木公这才发觉不对,冰消寒散,洞中顿时温暖了起来,厉声道:“你的法力呢?”苍色疾绕杨戬一圈,“你……你只剩下了三成功力?”

    杨戬摇头示意他不必紧张,说道:“没事,我自己封印了起来。”木公又是一怔,静止下来,似在分辨什么,半晌,道:“是你这饰物?东西不错,可你封印法力干吗,活够了自己找死?”

    杨戬道:“我原本便该死,找与不找,那也没多大区别。”木公怒道:“你若该死,这九天十地,又还能剩下几个不该死的人?”杨戬轻叹一声,说道:“两年之前,沉香大闹瑶池,被我骗得散去法力,险死还生……”木公不知究里,但仍坚持道:“你那外甥胡闹又胡涂,定是闯下了什么祸端,逼得你不得不如此绝情。”

    杨戬不答,只顾自己说下去:“王母起了疑心,令我用乾坤钵将整个华山罩住,从此无论神人鬼妖,都再不能踏入其中一步。”木公大惊:“乾坤钵?”杨戬惨然一笑,道:“不错,我发动罩将下去了。”

    苍色乍涨又缩,乍缩又涨,显然激动万分,木公喃喃地道:“罩下去了?糊涂,糊涂……杨戬,你……你比你外甥更是糊涂!”杨戬道:“今晚三更,有人要搬运件东西到舍妹囚室中去。木公,我法力若是全盛,三界之中,谁能强入得了此钵的屏障?”木公声音蓦之拨高:“强入那道屏障内?你知道有人要做这等事,你还……是了,我是气昏了,你封印法力,原便是为了那人能成功对吧?”

    杨戬点了点头,说道:“但我现在还死不得,沉香那孩子我放心不下,这局棋他一人根本没可能下得完……木公,想来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罢?”

    苍色一阵波动,杨戬也不催,木公对这些古神器的了解,只在他之上。果然,半晌之后,木公叹息着道:“乾坤钵是上古法器,一经施用,便与施术者的元神相连。搬运物件,强行进入屏障,你纵然元神受损,有我在也不至有太大危险——可你妹妹呢,你那三妹怎么办?让她在山下关一辈子?或者,让她知道,为了救她,赔上了她二哥的一条命?”

    三圣母手足冰凉,沉香和小玉一左一右扶着她,神色惨白,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反手抓住儿子,带着一丝惨笑问:‘这是什么意思,沉香,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几句话问来,声音嘶哑,面目扭曲,竟是十分可怖。

    哪吒人在镜外,虽未受寒气所侵,却也如冰水当头浇下,听到三圣母问话,怒气忽然冲上心头,冲着镜内大喊:‘什么意思,你会听不懂?他会元神受损……他已和乾坤钵连为一体!他还要去昆仑,不但让我们打成重伤,还要和着乾坤钵,再受你儿子一记开天神斧!这样你才能出来,才能跟你的混蛋丈夫糊涂儿子,快快活活地过上好日子!‘

    怒吼变成了哽咽,越来越低,只有杨戬的声音,仍波澜不惊地在洞里回荡着:“三妹不会知道,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了。记得与你说过,王母曾偷换了我设在囚室里的咒语。”

    木公道:“不错,你还说换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语,是发动某种法器的口诀,除非发动之后,再强行毁去法器本身,否则谁也无法破除——”声音忽而颤抖了起来,“那法器便是乾坤钵?你……难怪你会罩下去……难怪!”

    三圣母身子一软,颓然欲死,多日来的那个疑问水落石出。那个法咒,逼得二哥只能发动乾坤钵,发动的后果,就是他一步步地放弃所有——原来,早在二哥去华山看她最后一面时,就已决定了用他的死,来换回她的生机了……

    薄情,自作自受,句句说辞从记忆里闪过,那都是出自她的口,刻薄得不留一分情面。可是,她用来伤害的,竟是这天地间最宠着她的那个人!

    沉香扶着母亲,自己也快站不住了。“但舅舅说过,只要有时间由他架空中枢,大权在握后,自能骗王母放出娘来。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太笨,大闹天廷,惹得王母生疑,他根本不用设下这么惨烈的局来……”话没说出口,却刀一般地横在心中,痛彻了肺腑。

    杨戬轻声叹道:“所以我没得选择,不发动乾坤钵,纵然赦得了三妹,纵然改得了天条,只要步出那光柱之外,她便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是我害了她,害她受了二十余年的苦楚,母子分离,终日以泪洗面。现在这般结局,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将来,我娘被赦出来,有三妹陪着,没有了我这早就该死了的孽子,一家人只会更加开心快乐……”

    那日王母用的是传心术,寥寥数语,没有任何神仙听见。但从那一刻起,他一生的期翼,就注定成为虚无的幻想,永远不可企及——

    “乾坤钵是上古的法器,但自来到本宫手里,还一次也不曾用过。司法天神,说起这法器,简直象是为你专门量身定做的一般——怎么说呢,它固然妙用无穷,却偏偏有个小小的毛病,对施法者极有好感,有好感到了要休戚与共,同生共死的地步……”

    王母那时的话,宛如惊雷,王母那时的得意,也清晰得如在眼前——

    “罩下乾坤钵后,你便是它,它便是你,从此你二人便绑成了一体,你的元神成为它最有效的力量源泉。三界之内,只有开天神斧能奈何得了它,但现在就算有人寻到了此斧,也需法力远胜于你才行。所以司法天神,为了你自己,你千万别任由这种事的发生——只因乾坤钵碎裂的那一刻,便是你杨戬元神破灭,必死无疑的时候!”

    回忆着这些,他却没多说什么,似这些与自己已全然无关。但目光中的落寞,一点一点地增加,纠集在山洞的空旷处,疲惫中蕴着深深的辛酸,暴露出内心深处隐秘的柔软与黯然。

    木公再不知说什么好,苍色渐渐淡了去,云雾弥起,在杨戬身侧环绕着,想安慰他,又不知从何安慰起。杨戬合上双目,许久缓缓睁开,深邃而冷静,说道:“三更天已到,木公,要劳你费神了。”

    振了振衣袖,定气凝神,放松了神识安静地等候着。他不能提起法力护体,太上老君道术再高深,象乾坤钵这种上古法器,也必要费上一番工夫。若他的法力再帮着法器对抗,七彩石里铭了新天条,被外力激荡得狠了,万一有所损伤,只怕会前功尽弃。三圣母失魂落魄地看着二哥,唇齿轻颤,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片寂静里,杨戬身子蓦然大震,一股重压传来,连人带着石凳,竟生生被压入了地下几分。木公幻出的云雾暴涨,声音也紧张起来:“开始了?我先护住你心脉。”杨戬张口欲语,一时竟说不出话,勉强提气,低声道:“护住就成了,不要与抗,七彩石经不起震荡……”重压又至,他脑中一阵眩晕,周身骨节咔咔轻响,在寂静的山洞中,分外剌耳明显。

    云雾变幻无休,显然木公极为担心,却又不敢自作主张。杨戬五官中都缓缓地渗出鲜血,极是可怖,却只蹙了眉硬行忍着。又过了片刻,他神目处朱果大小的钵影忽现,火炙般地锥疼中,钵影一虚,闷哼声里,整个人向后倒撞,直摔到石壁之上。

    云雾里无数光芒耀出,火树银花般地交织成网,将整个山洞照得亮如白昼。沉香抢上前想扶住舅舅,杨戬从他手中滑过,跌落在地。云雾中的光网席卷而至,将杨戬震离身体的元神强压了回去。光网复又收缩成团,悬在顶上,柔和的流光泻下,杨戬闭目调息,一时也无力起身。

    “没事吧?沉香,啊,舅舅他没事吧?”

    小玉颤抖了声音问,沉香抬眼看向她,眼神里竟全是惶恐失措。这一次是没事,但下次,拿起开天神斧劈山时呢?谁去救他?在家里那三年多,自己,甚至都没去看过他一眼!突然心中一紧:“是在昆仑神这儿拿到的天开神斧。难道,难道也是舅舅预先安排的?”

    杨戬的呼吸悠长了些,扶住石壁,缓缓站起来。想了一想,拿起银饰,取下,银芒从饰中折射。他神目中光芒接住,控制着引回体内一些,余下的又全逼了回去,依然戴回颈上。

    木公这时才松了口气,想幻出笑脸,但嘴角强向上勾,倒带了几分愁色。围着杨戬转一圈,他道:“仍封印着五成法力……为什么不全拿回来,怕你那外甥劈不开乾坤钵?”

    杨戬不答,墨扇握在手中,挥出,化为三尖两刃枪。木公一震,说道:“你打定主意了?”杨戬点点头,三尖两刃枪又起变化,竟化成了开天神斧模样,却是在杨戬的手里嗡嗡地颤抖着,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发觉自己即将被托付给另一家人的命运,只恨追赶不上再不肯回头的亲人。

    众人连受剌激,都似麻木了,只呆看着说不出话来。木公叹道:“杨戬,神物认主,你便是想送给外甥,也是不成的。”

    杨戬抚着神斧,直到它慢慢平静下来,才微扬嘴角,淡然道:“若我死了呢?要劈开乾坤钵,非开天神斧不可。”木公不语,想了许久才道:‘也许,还有另一种方法。若有人自愿化入神斧,在你这个主人允许的前提下,压制神斧的灵性,或许能……‘杨戬已意兴萧索地摇头:‘何必呢,劈山后我元神破灭,已无幸理。何必多害一条性命?能为沉香死的,定是他心中看重之人,何必让他伤心。这孩子,吃的苦头也已经不少,我是逼得他太紧了。‘“不,舅舅,不要,不要对我这么好!原来神斧就是舅舅的三尖两刃枪……难怪它会断,难怪接起后我再也拿不动它!我,我竟用舅舅的神兵伤了他……”

    沉香靠着山石无力坐下,看舅舅将神斧放好,手中又出现一把三尖两刃枪,只是全无灵性,一眼可见乃凡铁所造。杨戬默念法咒,举袖拂过,枪声镀上一层光华,好似原来一般。杨戬自失地一笑:‘这凡铁应该已伤不了他。到时我再逼他一步,他也不会再留情了。既已开始,就演到底吧!‘沉香想起丁香死时舅舅错愕的表情,原来他根本不想伤害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只是作势威吓,错手伤了丁香。而自己,只见到丁香的血,却没有看见舅舅眼中的沉痛与悲悔。

    木公叹息声里,杨戬又道“还有那个玉匣,装的是我八百年来,故意错断的旧案文牍。你先收着,不要透露出去,等将来,你看沉香有没有可能接任司法天神……”木公失声道:“什么?司法天神?”杨戬淡然道:“手上若无权柄,凭什么去守护亲人的周全?等他再成熟一些,或许也该去天庭任职了。新天条还算得上公正,只须他按律执法,再不必象我这般处处违心。”

    木公喃喃地道:“你竟这般殚精竭虑地替他设局?那些旧案纠正过来,光这笔人情,就足够他在三界里左右逢源……这个小子,坐享其成,真是天大的好福气……”杨戬微微一笑,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一章 森戈荡瑶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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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阑更残,凡铁化成的三尖两刃枪,随意地横抛在石阶边。后殿向来无人敢擅入,所以,司法天神难得不讲威仪地在殿前席地而坐,也不用担心会被谁撞个正着。

    日间兜率密信传来,各方终于敲定了沉香的举事之期。随即杨戬道道严令传下,生造出各种离奇的借口,将天廷的各路兵力,都尽数调离了遣往下界。如今,除了南天门和灵宵瑶池尚有些微薄人手应景以免王母玉帝起疑之外,偌大的三十三重天上,已无片甲驻守。

    积雷山昔日亲手布署下的铁桶重围,也于当日被他下令全部后撒,美其名曰准备蓄势待发,一举成功,实际却等同放弃对要道的扼守,放任山上众妖自由出入。

    真正是万事俱备了,只等着明天最后一击的到来。

    左手微微一紧,手中碧玉杯碎为飞灰,被他缓缓散向风中。皎洁的月色下,后殿挺拔的黑色云柱,在地面曳出浓重的阴影。司法天神便安静地坐在这阴影里,微抬头看着高悬的明蟾,没有多想什么,只是一种延绵了千年的习惯。

    过了今夜,连这习惯都将付诸遗忘了吧?在灵魂的汹涌暗流里,再苍凉的记忆,也只如彼岸之花,绽放后唯余狼藉的灰烬,那炙痛人心的血色,会被时空的洪流,冲刷得不留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他突然记起了很久前填过的一首旧词。

    那首词的词牌,居然叫做《二郎神》,盛唐时凡间教坊的祭神曲乐。不过也不足为奇,那时他已出任司法天神,位高权重,在人间的香火自然会随之鼎盛起来。

    填青词合乐以媚上神,原是芸芸众生自我安慰的办法之一。

    众生的痛苦,只能祈告于上神,可神仙的悲伤,却又能祈告于谁人呢?

    “徘徊久,云迥出,轻寒侵袖。渐写遍愁思新墨浅,怕写到,带宽人瘦。不觉岁华成暗度,算又向,衢尘拜走。漫说起,冰轮皎洁,冷笑传杯掉首。

    然否,哀多于乐,气横牛斗。未必是炎凉谙世味,看惯了,白衣苍狗。此意谁堪相慰藉,只天籁,风悲窍吼。问平生悴损,零落何如,沉吟金镂。”

    依稀还记得,他低声吟了出来,这阙词原以委婉缠绵见长,献上天来的青词莫不如是。但到了他这主神手里,却一改风骨,凝咽悲抑中不失疏落空旷,述尽了平生的怅然寂寥。

    “主人。”

    哮天犬怯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刚从下界回来,奉杨戬之令,将明日的动向传递给小玉,好让她及时赶去天廷暗相助力。此时来到后殿,虽早听过这首词,但声音普一入耳,心头便突然浮起深切的痛楚。他不懂其中的含义,却是不由自主地叫了主人一声,本能地想化去主人神色间的寥落之意。

    低吟声蓦然而止,杨戬抬眼看向哮天犬,不由温颜一笑,抬起手悬在空中。后者会意,立刻凑上前将脑袋送到主人掌下,又叫了一声:“主人!”

    杨戬揉着他一头的乱发,微微的暖意涌上心头,毕竟九天十地,也唯有这条笨狗,才肯不离不弃地生死相随了。但这感慨却决不外显,他淡然开口,问起了小玉的情况。哮天犬扼要说了,偷看杨戬脸色,见主人神色柔和,微笑不语,顿时一阵轻松,刚才的不安早忘到了九霄云外,喜道:“等他们闹上天庭后,由四公主来说明真相,我瞧沉香那小子,当场就得给您叩头认错!不过,好在他这次比以前出息多了,总算没白费您的一片苦心。”

    “是啊,真相……”

    杨戬轻声重复一句,哈哈一笑,在这笨狗身上略一借力,振衣站了起来。他这一番独酹已饮了不少,微带些醉意,苍白的脸色却因之略见了红润。哮天犬不知就里,只当主人高兴,心下越发欢喜,一边讨好般地陪主人说话儿,一边向漆黑的夜幕看了又看。

    旁观众人都缄默无言,甚至不忍去看司法天神静矗在月下的身影。只有这惝懂的犬儿,犹自兴奋中夹着期待,满怀希望地恼恨金乌为何迟迟不肯驭上天宇.

    第二日,一切都按着众人已知道的轨道运行着。群妖拥着沉香,高举“踢翻灵霄伏玉帝,踏平瑶池擒王母”大旗直闯南天门。平天大圣牛魔王阖家一马当先,孙悟空与猪八戒威风八面,却是谁也没想过,素来戒备森严的天廷重地,何以竟让如此一群乌合之众,毫不滞留地顺利杀上了灵霄宝殿。

    灵霄当即失守,众仙退往瑶池,急调司法天神护驾的御旨,也十万火急地传到了真君神殿。杨戬召来梅山兄弟等部属,并不如何着急,最后一个步出正门,却又停了下来,回身看向这座住了八百年之久的神殿。

    黝黑寒冷的神殿,仍如他刚飞升天界时一般阴森庄穆,便是挥洒遍三十三重天的祥光瑞气,都不能改变它丝毫的特质。但无论三界如何畏惧憎恨,却唯有此处,才见证了他耗尽毕生心力的挣扎。

    退了几步,杨戬亲手合拢了大开的殿门,缓慢而安然,象是要藉着这一动作,将整个神殿都驱入绝对的沉寂中一般。

    永不再开启。

    一步步穿过曲水小桥,见惯的瑶池风物,从未象今日这般折映着慌乱与惊忙。杨戬仍象平素一样,向着正中的御座躬身施了一礼:“小神护驾来迟……”

    话未说完,便被王母厉声打断:“先不要说这些,想法护住瑶池再说!”

    “是!”

    他淡淡地应了旨,暗自向上看去。王母的语气极为愤怒,又杂夹着几分的不知所措,自她存在于三界以来,从未遇过如此声势浩大,却只冲她而来的讨伐与反抗——便是当年孙悟空的大闹天宫,热闹的表象下仍是尽在算中的了然,是天廷自己势力对峙的结果,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引以为豪的天廷重地,转瞬便成了不堪一击的纸样灯笼。

    法器保护自己的本能,让她惶恐得不能自已,如非玉帝手持玉盏,面无表情地示意她不得轻举妄动,只怕她不是直接冲出瑶池逃开,便是失控得当场要大发雷霆。

    星殒电驭的法宝光芒,山崩地裂的喊杀暴吼,血水殷红得有如末日献祭,雨雾般向空迸出,复又洒落下来,染渲着瑶池前的一切。驻守的单薄天兵再也抵挡不住,数层防守顷刻告破,随着一声清朗怒喝:“王母娘娘!”万重斧影横扫着遇见的所有障碍,诸路反天的人马,已直冲入这向来歌舞升平的仙家圣地。

    群仙惊恐万状,有的真,有的假,有的趁机盘算私心。李靖一个示意,太白金星趁机进言,讨旨去赦被判面壁五千年的哪吒。太上老君退在众仙之后亦步亦趋,便如真正老者一般籁籁发抖,显出龙钟的昏耋之态。但白眉下的目光却锐厉如鹰,一瞬不瞬地捕捉场上变幻的战局,隐约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得意与暗喜。

    杨戬深吸了口气。手里只是凡铁,却不碍他三千年砺淬的孤傲气宇,大步上前,寥寥几句命令传下,原已乱成一团的天兵们顿时稳住阵脚,护在御前死死抵挡住敌人暴风骤雨般的攻势。

    已经够了,不能再让那孩子更进一步地逼迫天廷了。

    只有形成暂时的僵峙,才能让双方都产生侥幸的心理,从而让佛门的调停介入,变成众人求之不得的自愿。

    司法天神终于加入了战团。

    “杨戬!”

    已略见稳定的场面,忽然又是一阵大乱。随了一声炽怒如狂的暴吼,万丈的金光从人群中冲起,呛地一声,正击在杨戬手中的三尖两刃枪上。镜外的哪吒身子猛地一阵颤抖,那是他挟着满腔的怒火,从天牢匆匆赶到瑶池来了。

    杨戬手臂一酸,身向后仰,乾坤圈贴面飞过。哪吒收回法宝放声狂笑,厉声喝道:“想关便关,想赦便赦,当我哪吒是什么人了!”不屑地向杨戬重重呸了一口,身化流光,乾坤圈再度出手,竟是要直砸向御座上的王母娘娘!

    “护驾!”

    众仙惶恐的乱叫声里,杨戬不动声色,三尖两刃枪在太白金星腰上一挑,太白身不由己,已冲上前一把抱定了哪吒。哪吒双眉竖起,喝道:“金星,你做什么?”太白金星抬眼向前,正看见乾坤圈下王母扭曲得不似生人的暴怒面孔,一个寒颤下突起急智,叫道:“三太子,她是君你是臣,就算你不念君臣之义,也莫要累了老夫和你生身的父王!”

    哪吒愣了一愣,手上便有了几分迟疑。就这么缓了片刻,在别处酣战的四大天王抢将过来,各祭法宝,将他的乾坤圈生硬硬逼了回去。哪吒哼了一声,知道时机已失,却是气不打一处,暴喝道:“无君无臣又如何?金星,你不知我哪吒,原本便是天生的叛逆么!”

    在天廷死水里消磨殆尽的战意,头一次如两千年前那样,澎湃激荡得再难自制。再不要看那低眉顺目的奉迎,再不要学那勾心斗角的奸诡,哪吒转头看向激战中的沉香等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向往神情,仰天长啸声里,混天绫与火尖枪全力击出。

    反便反了,那又如何!

    杨戬将投在哪吒身上的目光收回,唇角风淡云轻的笑意一现即隐。很久没在这个昔日袍泽的身上,看到封神时高呼酣战的风发意气了。虽没想到他会在阵前公然倒戈,但这样的决断与自由,自己从来渴求而不可得。即便现在只能旁观,却也终是值得代为欣喜。

    孙悟空自打入瑶池,便一直盯紧了杨戬。见他被乾坤圈偷袭得狼狈,不由顿足大笑。运棒又击飞几名围攻的天兵,他腾身暴起前冲,放声喝道:“杨戬,你且吃俺老孙一棒!”法力提到十成凌空击落,就听喀嚓嚓几声大响,瑶池水榭的玉石地面,已被棒上劲风生生地压出无数裂纹。

    杨戬手腕一翻,三尖两刃枪突然收起,宝莲灯魅影般现在掌中。他知孙悟空必会出手约斗,早等这一刻多时了,口诀默诵,真气贯入灯中,青华疾烁向上,“轰”地一声,青金两道光芒在空撞了个正着。孙悟空猝不及防,整个身子已被震得直跌出去,险险失足摔倒。

    宝莲灯溜溜轻转不休,杨戬神色淡定,控灯护在御座之前,并不追击,却也不允众人再上前半分。

    抖斧击倒一名天将,沉香的眼中,除了一片血色再无其他。但熟悉的青华烁起,他猛然回头,看到的,正是孙悟空被宝莲灯击飞的一幕。

    那灯是自己对母亲爱的记忆,是自己赖以防身的法宝,如今,却玷污于仇敌之手,成为恶人恃之为非的资本,令三界未来的希望,都陷在青华里岌岌可危。沉香轻咬住唇,冷笑从唇上闪过,这种情形,他决不允许发生,他要从这个人手里,拿回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三圣母绝望地贴近哥哥站着,看儿子带着全是仇恨的笑意,一步一步走上前来。但却不是想象中的强攻蛮斗,这二十岁的青稚少年,上前后的第一件事,竟是收起了染满血迹的钢斧。

    终于不再徒恃武力了,所以,他有了更好的处置办法,抬手向前虚按而出,法诀从口里诵起,淡淡的光芒,蓦地便缠上了灯身。

    “我是在用法诀,和舅舅抢夺对宝莲灯的控制。”

    沉香扶着母亲,低声说道。后面的事记得清楚,群妖士气大振,高呼酣斗,拼命冲击天廷最后一道防卫。幸好小玉突然现身截住了孙悟空,否则杀红眼的众人,早就忘了上天前观音安排的佯攻之计。

    他向后看了一眼,王母虽愤怒不安,玉帝却深沉莫测,一边吩咐金星去西天求援,一边观察着老君等派系首脑的动向,平静而若有所思。

    分明三界之主并不在意充溢了三十三重天的混乱杀气,而是一心在思付着这场反抗形成的幕后原因。

    或许,还有善后之策。

    但那时的自己,以为靠武力就能打造出全新的将来,而公义,则会理所当然赢得所有的支持。所以胜券在握时,自己从没想过,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博奕的表象,淋漓尽致的杀伐背后,是对奕者怎样呕心沥血的苦心布署。

    紧紧地握住了拳,沉香似要将如炽的悔恨,都牢牢握在掌心里,但却是一言不发,只静对眼前的每一个细节,强迫着自己,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

    宝莲灯悬在空中摇摆不定,相近的血脉,同样的口诀,能拼出高下的,就唯有彼此的法力了。杨戬不住催出真气,脸色已微微有些发白,但既势成骑虎,松手便等于放弃控灯,他不禁苦笑一声,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知道自己为战局分神,比不得沉香因恨意而来的心无旁鸷,对峙下去结果必不乐观。但由着这孩子收走宝莲灯,瑶池的兵力就更难以为继,为今之计,只有设法解开这个僵局再说。

    微转头向失措的众仙群里看去,正撞上太上老君带了点贪婪意味的目光,杨戬心中一动,向阶上的御座扫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王母也正留意着这边的争灯之战。他心中顿时有了计较,以目示意太上老君后,随即真气猛然一撤,放弃控灯的同时,将沉香的法力一并强引向了自身。

    被他这么顺势一导,沉香尚未明白过来,已身不由己地向前冲出。宝莲灯当即失控,光华四下逸出,便如炸起了千百枚雷火,威势骇人之至。杨戬却早在料中,提气于胸,硬受了传递来的法力一击,右掌向空拍出,呼地一声,将宝莲灯击飞向太上老君方向。

    道祖的瞳孔,倏忽收缩,脚下跄踉不定,似被震炸带得站不稳身子,袍袖却向前扬起,金刚琢黄芒一烁,宝莲灯已化成一抹微光,直钻入他的大袖之中。

    石桌轰然裂成几截,司法天神砸落在桌上,单手撑地便欲挣起,胸口一阵闷痛,险些又摔了回去。附近的哮天犬大惊失色,两步奔了过来,扶住主人急道:“主人,没事吧?”

    杨戬却不回答,借力站起身来,向老君站立处遥遥一拱手,笑道:“老君,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收取宝莲灯不被逆贼所得!”真气贯注其中,在震天的杀伐声里,清朗地传遍了全场。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二章 豪赌因势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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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母的目光,当即向道祖看去。沉香听得明白,也腾身飞到了道祖身边,伸出手来叫道:“老君!”

    老君白眉掀起,脸上现出被算计了的恼火,沉香呆了一呆,只当自己触犯了这素以仁厚著称三界的长者,余下的话便哽在喉里说不出来了。老君垂下眼帘,冷哼着掩饰住方才的失控,心念电转之下,借势微带震怒地喝道:“沉香,你不是真的要闹翻三界吧!”

    沉香又是一呆,手僵在了半空,老君却不容他细想,一振拂尘,冷冷地续道:“再这样闹下去,只怕要酿成三界以内,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了!”

    沉香急道:“可是不这样,难以造就新秩序啊!”老君仍是冷笑,问道:“那你将如何收场?”沉香这才记起上天前的商议,暗骂了自己一声,只当是老君在点醒自己,急抱拳施礼道:“这就仰仗您老人家一句话了!”想到宝莲灯,还是有些不甘心,又加了一句,“老君,宝莲灯能否还我?”

    老君脸色一沉。他身为道祖,这一作势自有其逼人的威严,沉香便不敢再说,恐老君当真动怒不肯相助。半晌,才见老君向四下一指,喝道:“那你让哪吒等人先住手再说!”

    当下沉香放声喝令群妖退后。他身为反叛首领,又是齐天大圣的得意门人,众人自唯他马首是瞻,集合后便不再强行抢攻。天兵们已被杀得心惊胆寒,停战后潮水般退后环卫在御前,谁也不敢趁机反击。

    杨戬潜运内息,压制住伤势,持枪站在一边,静看着老君两边奔走调停。兵戈虽止,唇枪舌剑仍各不相让,在天条公正与否上纠缠不清。

    “天条最大的不公之处,便在于你们这些人滥用天条!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王母娘娘,二郎神,已不知犯下多少天条了,也没有受到惩罚,但你们却因为我爹和我娘成亲,就把我娘压在华山下二十多年!”

    沉香的声音,激昂地回荡在瑶池之中。杨戬暗叹一声,这孩子的话,还是和上次一样地不知所云。滥用天条与天条不公之间,根本构不成任何的因果,有人违背律法未却被惩处,只能说执法力度有待加强,又岂能作为其他犯事者不该受罚的理由?

    王母却明显心不在蔫,争辩能否占到上风,对掌控整体局势毫无影响,她冷冰的目光,只在太上老君身上盘旋。又过了片刻,趁沉香大声辩得正急,她逼视着兜率宫主,放低声音悄然喝道:“老君,你过来!”

    杨戬嘴角微掠笑意,不再听沉香越说越远的废话,只戏谑地看向老君进退两难的神情。道祖在封神时就曾垂涎过宝莲灯,此番自以为坐得渔翁之利,却终于还是做了黄雀前的螳螂。老君猜出他心中所想,狠瞪了他一眼,却抗不住王母接连的催促,只得靠近御前,半躬下身去。

    王母冷声低喝道:“把那东西给我!”老君手中拂尘猛然握紧,咬牙应道:“老道听不明白!”王母纤眉竖起,尖声道:“你当我是瞎子吗?我都看见了,给我!”她这一发怒,脸上蓦转金色,几乎是要择人而噬。老君心中一凛,知这法器已快自控不住,再不敢触怒于她,手从袖中伸出,将宝莲灯递了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又一个时辰地过去,争论犹自未停,玉帝一直一言不发,只在众人争出火气要大打出手时,才淡淡地开了口,示意要商量一番,让沉香等人再等上一些时候。

    哪吒被押在天牢面壁,许多事不知内情,此时有些急了,凑近沉香问道:“沉香,太白金星已去了西天,如来佛祖真要插手此事,怕就不太好办了。”沉香低声道:“他来了更好,观音菩萨早就料到了这一步,否则也不会放任红孩儿和孙悟空这么闹法。”哪吒一喜,笑道:“原来佛门也看不顺眼这劳么子天条了?好,沉香,此次一定能大功告成!”

    这一等又是五个时辰,群妖都不耐烦起来,玉帝素来不动喜怒的神情里,也微现出一些诧异,探究地看着孙悟空猪八戒这几个佛门中人,全神贯注地沉思着些什么。王母看了他一眼,似想讨些主意,见他全无反应,只得又向不远处看去。就见她盯着司法天神手里凛然生寒的三尖两刃枪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传音叫道:“杨戬,你过来!”

    杨戬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自行险将灯掷进老君袖中,他便一直在等王母的这一声传召。当下向后退了几步,在御座边从容地施了一礼。

    “若有宝莲灯在手,你有没有把握应对眼前的局势?”

    王母才问出声,那边群妖见久无决定,反而将司法天神召近御前,已再度鼓噪起来,沉香更大声叫道:“杨戬,不如拿出宝莲灯来,我们再打一场如何?”

    王母目光倏转阴寒,似乎当场就要暴发,一边的老君看得真切,急步上前奏道:“不能再打了,娘娘,且再拖延些时候,等佛祖前来善后如何?”转身向沉香连施眼色,三言两语,又劝住群妖多等两个时辰。

    王母这才放松下来,配合着老君的说法,佯作与玉帝商量起天条公正与否。玉帝却突然望向杨戬,半晌,才收回目光,淡然地道:“娘娘,你说沉香这孩子,他长得像谁啊?”

    声音并不太大,却刻意让御座边的司法天神听到,司法天神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随即微阖起双目,掩饰住蓦然生起的震惊之意。

    玉帝平庸的表象下,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局外旁观,若真看出什么疑点,原也是在意料之中。但司法天神从未想过的是,他会将沉香与自己相提并论,说出如此似警告又似试探的一句话来。

    杨戬向远处那个含怒而立的少年看去,刹那间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又被自己一一否决了去,但充溢胸臆的宠溺和怜惜,还是慢慢转成了另一种激烈的决绝情绪。

    放置神斧时,就想过逼紧一步,让那孩子不再留情,这样模糊的想法,在玉帝那句话后,终于成为最上好的选择了。也好,就由杨家的血脉,来送自己这最后的一程吧,最后成全这孩子一次,用注定要毁灭的声名和性命,去根除所有可能存在的破绽和怀疑——

    也算是,迟到了三千年的赎罪!

    同样惊诧的还有沉香,年少的轻狂,早变成了现在无地自容的羞愧。像谁?自己如何配像舅舅?那样莽撞幼稚的行止……但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可能,身子一僵,脸色一片苍白:“是玉帝起疑了,认定舅舅还在顾念着亲情?”他默想着,不觉冷汗淋漓。

    结局是早已知道的。

    但过程,竟比亲身经历时,更加的扑朔迷离。

    王母脸上早已变色,薄怒道:“陛下,你就没别的可说了?”玉帝摇头道:“纵有别的可说,也没有这个有趣。”微合上眼,忽又自语一声,“像谁并不重要,堵不如疏,大势所趋而已。但一味顺势,只怕随波逐流后,便再难自控。这顺逆之间,当真是难哉难哉,难矣哉!”

    众妖站得远,自然听不清这两人说的是些什么,猪八戒得意地笑道:“不错,这次真商量起来了。”但两个时辰转瞬即逝,玉帝王母仍不象有下了决断的模样,连沉香都有些忍耐不住了,大声喝道:“两个时辰到了,商量出什么结果了吗?”

    老君暗看着王母脸色,佯作忙乱地小声提醒道:“陛下,娘娘,时辰到了啊!”

    玉帝抬眼直视老君,道祖蓦地一惊,只觉玉帝的目光严如寒刃,竟是直切入自己内心的欲望深处。但这种感觉陡然消失,道祖再看过去,玉帝已恢复了平素的老样子,正不安地追问道:“这两个时辰怎么过得这么快呀!老君,你说太白金星怎么还没回来?”

    便在这时,一声通报传来:“太白金星回来了!”瑶池内顿时一阵轰然,众仙妖心情各不相同,却都移目向入口处张望了过去。

    太白金星匆匆入内,回来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陛下,娘娘,如来佛祖正在讲经,无暇来此解围啊!”他抬袖试了试满头的汗水,又从袖里取出一纸绢书,呈了上去,说道,“佛祖有几句话,让老臣转交陛下。”

    玉帝接过绢书,目光从由近而远,自众仙与群妖身上一一扫过,许久,示意王母休要急躁,缓缓说道:“无暇来此解围?这讲经就这么重要吗?”

    群妖大喜讨论,众仙患得患失,谁也没有留意到玉帝的语气,明显和平日不太一样。猪八戒犹自在一边大声嘲笑起来:“佛家讲究普度众生,我说你们,和一个普通的凡人也没什么区别嘛!”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阵轰堂大笑。

    绢书展开,玉帝一字字地读了出来:“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善因善果,善果善因,恶因恶果,恶果恶因……”不待他读完,王母已忍不住叫道:“一个绕口令能解什么围?”沉香虽早知观音另有安排,但眼见如来这绕口令般的推脱之辞,还是觉得解气无比,叫道:“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现在连佛祖都不愿帮你们了,还不知道错吗?”

    他话中讽剌之意极浓,王母面孔顿时为之扭曲,手拍御座,尖声喝道:“沉香,你给我听着,即便是玉石俱焚,天廷也不会在一个妖孽的威胁下改了天条,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玉帝却只瞧着绢书入神,微蹙长眉推敲着佛门用意,浑没有去管已濒暴怒边缘的王母。

    沉香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天道不公,那么不要天也罢!”左右妖魔更是群情激昂,放声大叫:“杀了玉帝和王母,平了天廷!”各举兵刃便要动手。

    王母厉喝一声:“杨戬!”宝莲灯现在手里,凌空向前掷出,司法天神伸手接住,上前一步,护在了御前。

    举灯作势,杨戬却没有多在意沉香,眼下的局势,沉香的态度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闲棋。打与不打,都由不得这孩子自行做主,只看老君和自己要将气氛营造到什么程度而已。

    他沉思着看了看玉帝,玉帝方才的一席话,现在的神情,无疑比王母值得玩味得多,随即又扫了老君一眼,示意道祖适可而止。老君会意,抢上双手乱摆,叫道:“陛下,娘娘,不能再打了!”口里惶恐乱叫,却是单手拈出法诀,悄然用传心之术,向空传出了时机已到的讯息。

    于是,仿佛要呼应老君的话一般,万道霞光凭空烁现瑶池之上,佛号飘渺悦耳,白衣大士宝相庄严,已自空中冉冉而降。

    老君如众人一般地现出惊喜之色,却还是禁不住不为人知地冷笑一声。观音其实早已到场,但为了最佳的调停时机,一任淋漓的鲜血洒遍了瑶池,却也只能是隐忍不出。成大事者不拘于小节,佛门尚且如此,他道德天尊的所作所为,谁又敢说不是真正的慈悲呢?

    玉帝猛地放下手中绢书,目视观音,抢在众人之前出声喝道:“菩萨,且助我天廷解围如何?”

    观音菩萨合什应了一句:“阿弥陀佛!”足蹑祥云,手持净瓶,端的是清静之至,再无半分当日熊血淋身的狼狈。她未当即回应玉帝问话,只向沉香说道,“沉香,如此闹法,非但救不出你娘,只怕还会祸乱三界众生啊!”

    沉香怒道:“他们只顾着自己,根本就不把三界众生放在心上!”观音微微一笑,不再多劝,转身向玉帝道:“陛下,娘娘,贫僧与你们打个赌如何?”

    玉帝目光骤寒,旋即敛去所有锋芒。“好个果果因因……”他重复一遍绢书上的语句,慢条斯理地振了振衣袖,却不再说话,甚至王母不忿欲语,都被他用目光强压了回去。

    杨戬冷眼旁观,心中又是微微一震。各方联手设下的这一棋局,玉帝转瞬之间,便已从容看破了去?甚至看破的同时,这法器连应对之法,都已成竹在胸了?

    不过这也无妨。

    势不可挡时,唯有顺势而行,才能保得住未来的平安。玉帝这样的应对之法,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吗?

    司法天神微笑一声,神情越发淡定,全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观音见玉帝不语,便继续说道:“若陛下和娘娘赢了,贫僧助天廷退兵,但若不幸贫僧赢了,便请天廷赦免三圣母,修正天条不公之处,不知陛下愿不愿意?”

    玉帝点了点头,道:“这个赌倒也有趣。”王母大急下正要开口劝阻,玉帝微一欠身,抢先向她道,“娘娘,这输赢对我们都有利,你便让朕做一次主罢!”语气里带了十成十的惧内之意,只引得场上群妖都齐齐狂笑起来。

    王母却听出了他柔和话音里的不容置否,心头一凛,悻悻地应道:“全凭陛下做主!”玉帝不再看她,向观音道:“菩萨,朕答应和你赌了,赌什么都行。”

    观音笑道:“那好,我们就赌沉香救母!贫僧与大家一起坐观沉香救母,若沉香能将三圣母从华山救出,就算贫僧赢了,由贫僧作主修订出新天条来,如何?”

    玉帝目光忽然一凝,似有些出乎意料,有意无意地看向杨戬,许久不出一言。王母却突然笑出声来,道:“原来是赌这个?菩萨,赌这个的话,连本宫都可以代陛下作主。”观音追问道:“娘娘和陛下都愿意?”王母轻轻冷哼一声,这个赌法对她而言,简直等于胜券在握,毫不迟疑便答道:“当然,我们赌了!”

    观音点头微笑,又向沉香道:“贫僧今日插手俗务,所为的是三界内的芸芸众生。沉香,若玉帝真有个好歹,必将造成三界大乱,涂炭生灵,想来这也不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吧?”

    沉香沉默不言,且不说来前便有定计,便是观音这两言两语,他也无从反驳,只有猪八戒在一边打着哈哈:“菩萨,我们为的,可也是为了三界众生呀!”话音未落,观音淡淡一句:“净坛使者,莫要忘了你的身份。”顿时将猪八戒骇了一跳,合什躬身,再不发一言。

    观音环视在场所有人、妖、仙,神态优雅从容,但目光移到杨戬身上时,清静的禅心却突然一阵波动。落伽山上的那一幕,是她不愿记起的奇耻大辱,否则老君前来说项,她断不会立即应允了下来。但就算如此,直到方才现身之时,她也还有着一两分犹豫,毕竟权力场上的勾心斗角,与自己普度众生的悲愿格格不入。

    但这些犹豫,在她看到杨戬的刹那之间,便完全化成了乌有,那日压顶而来的巨熊鼻息,仿佛又喷在了面孔之上。她暗暗诵了一声佛号,只想:“太上一代道宗,心性人品,断然唯善是从,纵是结我佛门以为大援,也定为了三界公义之所在。”

    默思计划的细节,她从容说道:“沉香,盘古开天时,曾留下一把神斧,你若能找到那把神斧,劈开乾坤钵和华山该不是什么难事。”沉香应声问道:“那神斧真能劈开华山?”观音道:“天地都能分开,小小一个华山算得了什么?”

    沉香大声道:“好,我跟你赌!”又是一番讨价还价,议定了具体的打赌期限,八太子和丁香自告奋勇,当即陪沉香往下界寻找神斧去了。

    观音提到开天神斧时,王母神色微微有变,转头见杨戬微垂双目,神色毫无波动,却又放下心来。这权臣的法力三界内少有抗手,别说神斧下落尚在未知,就算找得到,沉香等人中谁又能有那份修为破钵劈山?得意地轻笑一声,王母终于恢复了平素的雍容自信。

    铛铛的兵刃交击声外传来,小玉倚在沉香身上,有些茫然地向前看去,半晌才想了起来,低声道:“是我……我一直缠着胜佛,直到舅舅示意才敢收手罢战。”果然,孙悟空与手持长剑的小玉,一路翻翻滚滚地打回瑶池之中。一个金箍棒重逾千钧,一个劈天神掌威风八面,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三章 委恶绝交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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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音大声喝止,小玉停下手来,却转头看向杨戬,等着他的示意。杨戬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这才娇吒一声,恨恨地对孙悟空道:“孙悟空,我早晚还要找你报仇的!”虚出一招,借机脱身向瑶池外奔去。

    孙悟空也不追赶,拍腿大笑不休,观音以杨柳枝醢水向空洒出,法力到处,幻出尺许有余的一方水月幻境,现出沉香等在下界的情形。顿时整个瑶池都为之一静,人人仰起头,全神观看寻斧之行的诸般动向。

    三圣母看一眼水月幻境,又看一眼哥哥,恐慌闷得她喘不过气来,抓住小玉问道:“小玉,乖,你当时在瑶池的。你告诉娘,二哥他……他是什么时候去的昆仑?”

    小玉用力咬着唇,没有回答什么。因为她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只想冲出水镜冲回刘家村去,留住遗忘了三年多的那份怜爱宠溺,逃开所有即将发生的伤害与痛楚。

    泪眼已经模糊,魂不守舍地被金锁带动走着,她和三圣母这才发现,杨戬正悄然退向水榭边的偏僻角落,传音示意梅山老四过来。

    老四不敢违背,心中却忐忑不安。瑶池险些失守,观音又出面为沉香撑腰,偌大一个天庭,众仙大多选择了独善其身。连玉帝的态度,都渐趋松动,真正负隅顽抗的,也只有王母和这位二爷了。可是,眼下局面,是顽抗就能如愿以偿的吗?

    这个二爷啊!固执至此,将来若真有个闪失,也是自作自受,不值怜悯。众兄弟为他,真小人做过,伪君子也做过,仁至义尽。自古危墙不立其下,是时候了,再不能为了区区愚忠,去陪他没顶于汹涌的险局之中了!

    杨戬所想的,却是另一层。老四多智多疑,小狐狸却极是单纯,万一漏了什么破绽,反会被他套出内情。当下吩咐道:“神斧便在昆仑,老四,你和老三、哮天犬去下界拖住沉香,一定不能让他成功。”老四心头一撞,道:“这么说……”杨戬沉下脸点了点头,神色颇是不耐。

    老四的心思,在急剧地盘算着。去还是不去?有观音的水月幻境悬在半空,这一去就等于是公然破坏赌斗。杨戬位高权重自不在乎,可众兄弟呢?何况以沉香的法力,兄弟们一个失手,被当场格杀的可能都有。

    咬了咬牙,他斟词酌句,小心地禀道:“二爷,小的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说。”

    “当初我们对付三圣母一家,一是为了捍卫天条,二是为了二爷的前程作想,但眼下,是观音菩萨在和玉帝王母打赌,如果天廷输了,也不是二爷您的责任,若沉香赢了,那天廷就会赦免了三圣母,修改天条,您和三圣母一家化干戈为玉帛,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啊!”

    老四的话,合情合理,杨戬静静地听着,微有些感动,神情却突然转冷,森然道:“老四,你该不会在我最艰难的时候,胳膊肘朝外拐吧?”

    老四一震,叫道:“二爷!”只当已触怒于他,骇得脸上一片苍白。

    杨戬放缓声音道:“老四,你是我最得力的兄弟,也是最能知道我心思的兄弟,我希望在任何时候,你都能跟我一条心。”老四拼命点头,却不敢看他,话听在耳里,也全成了警告的反语。杨戬紧了紧手中的三尖两刃枪,又道:“我先设法引开孙猴子,好方便你们溜出瑶池。”

    杨戬转身欲行,老四突然想到一事,竟惊出了一身冷汗,脱口便问道:“二爷,这次为什么没让老六……”一种隐约的可能,让他不寒而栗。

    杨戬淡然道:“他少了一条胳膊,不太方便,让他跟我一起引开孙猴子吧!”老四仍有些疑虑,目光不住向瑶池外飘去,终还是一顿足,匆匆回了众仙之中。

    杨戬回到水榭,老四正向老六附耳低言:“一会变化了跟二爷出去一趟。”却见杨戬脚步不停,径直走到御座之前,躬身向王母奏道:“娘娘,有观音菩萨在场,孙悟空等人不敢乱来,小神有了一个解决天廷之围的对策,想请四大天王和我到外面商量一下。”

    此言一出,四大天王都是一愣,看向王母意欲询问,王母也有些不解,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几人各施神通,接二连三地变化了悄然外出,旁人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却逃不过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孙悟空大奇之下,在哪吒身上一拍,低声道:“俺老孙也出去一趟看看。”不待他答,拨毫毛变了个假猴儿留在原地,真身已倏忽不见。

    小玉惨然一笑,道:“舅舅这一趟出去,一是让我配合着威逼四大天王离开天廷,让王母再无可用之兵。二就是将梅山老六交给我……最后的决战便在眼前,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假我的手逼他们回灌江口去。”

    哽咽了一声,她向镜外的梅山老六嘶声问道:“我放你离开时,你不是起了誓,要找齐众兄弟返回灌江口,再不管三界是非的吗?为什么后来会去了昆仑……你不守信,你们梅山兄弟都不守信!就算不知道真相,也不该……也不该找去昆仑,与舅舅他刀兵相向……”

    镜外老六脸色惨白,无言可对,康老大紧握着双拳,喃喃地道:“回灌江口?”蓦地明白了过来,胸中一阵大痛。他抬眼看向老四,抬手便是一拳,厉声道:“老四,你真是混账!”

    梅山老四并不躲避,呆呆地看着镜里,道:“是,我确是混账!小狐狸放了老六后,老六寻到我说要回灌江口。是我鼓动老六去寻你出山,也是我跟踪沉香,一路放出消息,好让你们及时赶到……我知道二爷肯定要去阻止沉香,六兄弟当着沉香的面和他决裂,才是最好的弃暗投明的办法……我只想给兄弟们留一道后路,但我万万没想到……”

    康老大咆哮如雷,厉声道:“你哪里是因为二爷出卖兄弟才义愤填膺的?你……你分胆是看中了沉香在三界的影响,想另攀高枝对不对?你……老四,你这混帐真是该死之至!”所有不明之处一一迎刃而解,这个昂藏七尺的高大汉子,猛然便跪倒在镜前,捶地痛哭失声。

    镜里杨戬已绑起老六交给小玉,正与小玉一唱一和,只骇得四大天王心胆俱裂。四人这才知道司法天神假解围为名,实际是不忘旧恶,要趁机对付自己兄弟。小玉的厉害都亲眼见到了,有她与杨戬联手,四兄弟岂会有半分生机?

    再看看挣扎大骂的梅山老六,四大天王更是冷汗不止。梅山兄弟追随杨戬多年,如今为一时之利,便毫不犹豫地卖出给了仇家。与这等狠辣的小人结下大仇,将来在天廷又该如何立足?

    “我们离开天界!”为首的魔礼青咬着牙吐出这句话来,“二郎神,你无非记恨着我们兄弟,但若在天廷公然杀害同僚,你的罪却也不小。不如各让一步,容我们自行返回西天我佛座前,再不管天界的是是非非!”

    杨戬微微一笑,这四天王法宝厉害,真动起手来,也要费上一番手脚的。肯主动离开,王母再无可用之人,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当下便道:“离开天界?好啊,设时务者为俊杰,我就先放了你们一马!”

    四大天王合什当胸,魔礼青最后看一眼面对了数千年的天廷风物,低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大喝道,“杨戬,我们兄弟撤了,走!”四人身化流光,贯空直投西天而去。

    梅山老六被玄铁索缚住,破口大骂不休,杨戬侧过身子不去看他,黯然之色一现即隐。小玉唇齿微动,想出声安慰,又怕被老六看出不妥,生生忍了回去,只默默将老六施法定住藏到一边。

    猴子瞧这里热闹收场,惦记着瑶池的情况,也先一步转了回去。小玉确定再无旁人后,忍不住拉了杨戬袍袖,有些着急地问他:“舅舅,该做的都帮您做了,沉香正在找寻神斧,您什么时候告诉他实情?刚才瑶池那场大战,你们两人……”想起沉香和杨戬抢灯时那种憎恨的目光,她突然便打了个寒颤,一种不祥的感觉席卷上心头。

    杨戬微笑道:“处置好老六的事,你便去昆仑的玉虚洞,那是我少年时修炼的旧府址,且在那儿等我吧。放心,沉香不会有事,只要拿起了开天神斧,他所有的心愿,就能全部达成。”见她神情有异,知道这孩子是在担心自己,只得暗叹一声,假意安抚上一句,“沉香与我误会颇深,有你在场我才好说明一切,否则要他相信,可委实不是易事。”

    此言一出,小玉当他已安排妥当,顿时高兴起来,连声应允。杨戬打发她离开,自己返回瑶池,奏报王母四大天王返回西天之事。孙悟空正站在群妖处生着闷气,见他进来,忍不住便重嗤了一声:“呸,照他那德性!”

    方才猴子回来,火眼金睛略一观照,便发现哮天犬等人已全部不在,原地只是变化出来的假身。他稍一思付,顿知上了恶当,杨戬容自己在外面看热闹,定是为了方便这几个下属变化行事。

    又懊恼了一阵,孙悟空总觉不甘,念头一转,突然便有了个办法报复。当下他大步上前,得意地向观音问道:“菩萨,若他们暗中设障,妨碍打赌的公正,是不是就算他们输了?”

    杨戬此时已奏报完毕,王母猜出他在挟私报复,生硬硬地挤出一句:“很好,司法天神,本宫算真正见识到你的阴险了!”气恼之余,冷哼道,“杨戬,天廷就只能指望你了。”杨戬只当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剌,躬身恭敬地笑道:“娘娘放心,杨戬有宝莲灯在手,一定可以力挽狂澜!”

    退了几步,正听见孙悟空向观音的问话。他神色不动,闻如未闻,心中却暗道了一声:“来了!”

    孙悟空唯一破绽,就在于好胜之心。一发觉落了下风,千方百计都要掰回一局。昔日瑶池斗酒,便是利用这一点,激得他暴跳如雷。此时人人羁在瑶池脱身不得,自己自不能如哮天犬等人一样变化离开,唯一的脱身之道,怕是又要着落在这猴子身上了。

    知道时机已到,待那猴子又乱嚷一阵:“若人有利用人多势众,先一步探出神斧下落,同时故意将沉香引向别处,那么不就成了明摆着耍赖皮吗?”杨戬冷笑不止,突然便语带嘲讽地提气喝问道:“猴子,莫要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能证明我方在暗动手脚?”

    孙悟空一呆,随即大怒,嘿嘿怪笑两声,道:“证据?要证据还不容易?”猛提起一口真气,向空喷出,幻出万柄风刃,直射向前哮天犬等人立足的诸仙阵营里。

    众仙猝不及防之下,急提法力护身,王母勃然大怒,叫道:“菩萨,你要纵容这猴子动手不成?”孙悟空却得意大笑,手指前方道:“非也非也,老孙不过是想让大家看看,我那不成器的晚辈杨小圣,到底养了帮什么样的酒囊饭袋!”

    他风刃袭过,看似骇人,威力却极平平,众仙有护体法力,轻易便能抵御得住。但哮天犬与梅山兄弟,都是假身留在原地,转眼便被绞散得消失无踪。

    群妖一阵哗然,杨戬却只是冷笑,道:“证据,这算什么证据?众目睽睽之下,你偷袭杀人,毁去肉身,却还要公然诬陷吗?”孙悟空一愣,假身已散,真身又不知在何处,杨戬这话强辞夺理之至,却还真不易反驳,只得怒道:“这几人分明不在原处,早开溜寻找神斧去了,杨家小儿,事实俱在,你还敢当众信口雌黄?”

    这次不待杨戬开口,王母已森然出声回护这权臣:“孙悟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是去寻找神斧了?”孙悟空呸了一声,喝道:“若俺老孙找出证据来,是不是就算你们输了?”语气极不客气。王母面色一寒,伸手在御座上一拍,蓦地便站起身来。

    观音眼见要僵,口诵佛号,止住孙悟空,说道:“悟空,娘娘说的也是,没有证据,就不能证明别人在暗设障碍。”孙悟空斜睥向前,正看到杨戬嘲讽又略带不屑的神情,不禁切齿冷笑道:“证据?俺老孙去找就是了!”哪吒知他脾气,伸手拉住他毛茸茸的手掌,低声劝道:“菩萨好象胸有成竹,胜佛,不宜平添波澜……”话未说完,手上一轻,孙悟空不耐众人来劝,已如先前一般,金蝉脱窍而去。

    见这猴子站立原地,突然不言不语,杨戬顿知计已得售,微微一笑,向观音道:“菩萨,若是我方证明了贵方暗中捣乱,又该如何算法?”观音冷看他一眼,不屑与言,又知孙悟空这一离去等于送人口实,只得向玉帝道:“陛下,娘娘,看来暗中行事以增胜数,双方都是难以避免的了。不如这样,不论哪一方捣乱在前,只要被捉到证据,便算这一方输了,如何?”

    玉帝笑而不答,王母返身落座,冷冷地道:“就依菩萨所言吧。”杨戬就势上前,朗声说道:“好,就请菩萨、娘娘和陛下看仔细了,杨戬这就去找证据。”单手持枪,反负在身后,大步向瑶池外走去,群妖被他气势窘住,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来,谁也没想到上前阻止。

    他驾云疾驭南天门,片刻已离了天廷,却是放缓了脚程,闲散地一路缀着孙悟空,当真是一付要捉这猴子老千的模样。孙悟空在前方也发现了,筋头云摆脱原也容易,但离开瑶池后怒火一消,只觉刚才被杨戬句句扣住话头,似乎又上了一回恶当,便索性佯作不知,边走边思付应对之策。

    杨戬并不着急,按原先议定的计划,为避免沉香直冲上昆仑启人疑窦,须由这孩子在下界乱闯段时间,才由兜率通知其藏斧的所在,现在还没有到赶去昆仑的时候。将诸事又默想一遍,确信再无遗漏后,他心中一阵轻松,现出几分开朗的笑意。

    沉香木然跟在旁边,看着舅舅唇边的微笑。这笑容仿若已不属于这尘世,象飘渺浮风般不可捉摸,温文中显出难得的悠闲。但不知为何,折映在眼里,却只显苍凉,摧肝裂肠,几乎不忍卒睹。

    后面的事,众人中有不少是亲身经历的,自然都知道得清楚。当时观音又施水月幻境之术,让众仙妖看到孙悟空急中生智,将计就计地大绕圈子,存心戏耍杨戬一通。两人在下界斗了数日,杨戬才勉强赶上了筋头云,悄然掩身近前察看的结果,却是孙悟空正躺在林里呼呼大睡,被这猴子结实地嘲弄了一顿。

    那时在幻境里,只见到他悻然的脸色,抽身便走的无奈,人人尽情地冷笑热讽。但此刻却分明看出,这一追一逃,无非是他打发时间的好戏,才一离开猴子的视线,神色便已轻松无比。

    只见他似要返回瑶池,却趁猴儿得意忘形摆脱了纠缠,调转云头便向西疾奔而去。不久气候渐转寒冷,云下山势连绵起伏,全是苍翠的莽莽林海,小玉顿时一个哆嗦,畏寒般倚进沉香怀里,喃喃地道:“昆仑……沉香,昆仑到了……”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四章 流年弹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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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近金秋时节,但夏日余威犹在,昆仑山上生机勃勃,连万年不化的冰峰,也都薄了几分雪衫。

    沉香以为舅舅要查看自己取神斧的情形,不料杨戬却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地方离昆仑神所在,只有一山之隔,险峻陡峭,纵使灵猿亦无法攀爬而上。坚石之间,荆棘丛生。杨戬望见那涩绿棘刺之间,赫然缀着几朵粉白娇嫩的小野花。

    杨戬的唇角不自觉闪过一丝笑意,那只调皮的小狐狸啊。拨开荆棘,后面是一座半塌的洞府。破损的洞府牌匾上,青苔已经被细心擦去,露出“玉虚洞”三个字。

    杨戬才到了洞口,小玉就从洞里钻出来。她笑着拉着他的手进洞,满脸得意之色。

    杨戬进洞府,不禁愣了一下。玉虚洞自从他艺成之后,就没有再踏足。他吩咐小玉来此相候,也是因为地处偏僻,便宜行事。此洞废弃千年,应是破败不堪。但杨戬没有想到,洞中已被收拾的一尘不染,破损的石桌石凳也修复一新。杨戬的视线很快就移到了石桌之上。桌上摆放着些新鲜的山果,还有五只酒杯,环着一壶新酒。

    看杨戬注意到洞中这些变化,小玉的脸有些发红了:“舅舅,我等得有些无聊,就胡乱收拾了一下。”她拉着杨戬的手,笑道,“舅舅,我刚用冰镇了壶梅子酒,可以消暑解乏。等沉香救出了三圣母……”

    想着憧憬中的将来,她调皮地又是一笑,“大家也可以在这儿小聚一聚,我要沉香给舅舅您斟酒赔罪!”

    杨戬的目光只是停留在那几只酒杯上,半晌,才叹道:“小玉,沉香有你,我就放心了。”

    小玉听杨戬说起沉香,芳心暗跳:“舅舅,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沉香?”

    “很快。”

    小玉一喜:“舅舅,马上就要成功了吗?”杨戬虽然一直让小玉帮忙,但是乾坤钵一事,他一直是瞒得滴水不漏。眼见小玉为帮自己,忍受相思和误解之苦,日渐憔悴,杨戬心中暗痛。如今,终于能够放这个女娃解脱了。只是,杨戬的目光又不自觉地看向那壶梅酒。

    “小玉,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杨戬取壶,斟了一杯酒,亲手递到小玉的手中。小玉受宠若惊,她红着脸道。“为舅舅我分忧,本是小玉应尽之责。”

    杨戬为自己斟一杯,“我敬你。”

    小玉怎敢让杨戬敬她,赶紧将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她放下酒杯在桌上,忽然便是一阵晕眩,不由自主地跌坐在石凳上。她勉力抬起头,瞧出去的杨戬,模模糊糊,只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舅舅……”小玉的舌头有些僵硬,“为什么……”

    杨戬看着小玉,“小玉,谢谢你放过了梅山兄弟。还记得吗,我说过要给你一个交待的,今天,你姥姥的大仇就能报了。”

    “不,舅舅。我已经没有仇了,我早就没有仇了。”小玉说不出话来,她流着泪,只是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三圣母看着那酒杯喃喃道。她看着小玉,盼她能够给个解释。

    听小玉轻轻道:“舅舅换了原先的梅酒。我从来没有喝过这种酒,它寡然无味,清清淡淡的,却又醇烈无比,还有一种淡淡的草香味儿……当时,我很晕,魂魄都在飘荡,似乎在流水中一般。”

    “弹指流年。”三圣母的脸上,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杨莲叹道:“还是在灌江口的时候,二哥闲来曾经酿过一种酒,取长风为魂,水澹为魄,佐以极少量的忘忧草汁。二哥说,饮了此酒,就会在梦中,追忆往昔岁月。故而,他为此酒取名‘弹指流年’。但是,这酒是让人安神睡去,为何二哥要骗你服用呢?”

    “弹指流年。”小玉默念着,眼中的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舅舅原来是这样,把我对他的感情和记忆,全部抹去的。”

    梦中,飘忽之间,小玉仿佛又回到了真君神殿的密室。她偷着懒儿溜去和四公主说悄悄话儿。四公主笑着点她的鼻子:“你这个小狐狸,还不去用功,当心真君回来考察你的功课。”小玉吐着舌头,为何这位四姨母,越来越有了些二舅母的架子?

    小玉无奈,只能去亭子一个人练劈天神掌。她才练了一会儿,哮天犬就跑过来蹲着看她练功。小玉面带得意之色,笑问哮天犬:“我的功夫怎么样?”

    哮天犬却撇着胡子,耸耸肩,一幅瞧不上眼的模样。小玉看哮天犬样子,觉得有趣极了。她忍不住又要逗弄哮天犬玩,故意做势吓唬哮天犬道:“哮天犬叔叔,不如你来指点小玉几招吧。”说完,合掌就扑,就等着与哮天犬追追逃逃的耍乐子。

    不同往常,掌到面门,哮天犬却站着不动。他的眼中,忽然现出了悲色:“哮天犬只是一条狗,没有多大的本事。小狐狸你好好练功,帮主人一把。主人现在一个人,我真的很担心啊……”

    “哮天犬叔叔。”小玉愣在当地,看着哮天犬慢慢回过身,瘦瘦的身子,竟然有些佝偻。

    “哮天犬叔叔刚才是什么意思?”小玉被哮天犬的话弄得心烦意乱。“我一定要找舅舅问个清楚。”但诺大的神殿突然变得死一般沉寂,小玉在殿里一个人乱走,却怎么都找不见杨戬。

    忽然,小玉瞥到几人正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小玉追上去,大声问他们杨戬在哪里,但没人肯回答。她一路追下去,直到连神殿都看不见了,这群人才止住脚步,冷冷地转头看了过来。

    小玉待看清他们的面目,不禁呆住了,竟然是梅山兄弟。梅山兄弟冷笑着,大声咒骂杨戬,他们的脸上,十分的愤怒之中竟然刻着七分怨毒。

    小玉退后几步,紧紧捂住耳朵,那些诽谤之词,她是一句都不能入耳的。小玉大声叫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们听我说……”

    康老大冷嘲:“小狐狸,你和杨戬是一路的,你想要说什么?”小玉顿时语塞:“我……”梅山兄弟狂笑着纷纷驾云离开。

    虽然天性狡黠,伶牙利齿,可小玉碍于杨戬密令,不能替他辩白半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山兄弟带着怨恨远去。但她心中委实憋屈至极,闷着头往回走,早把这些人所有的祖宗都挨个请出来问候了一圈。

    “死梅山,等我告诉舅舅,有你们好果子吃。”小玉想到此处,心情舒畅许多。她毕竟是个孩子,浑然未觉察凶险已近。

    “小玉,你唤谁做舅舅?”那个声音冷冷的,小玉如同被冷水泼头一般,她愣愣的看着前方的云路,姥姥正看着自己。她的目光,也是冷冷的。“你认贼作父,将你亲身爹娘置于何地?”

    “姥姥,我好想你啊。”小玉的眼眶盈满了泪水。

    “谁是你姥姥?我被你气得日夜不宁,特地从地下赶上来看看,我的乖孙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玉心中悲苦,她不敢再看那个死魂灵,唯有长跪在地,以头触地,哀哀地唤着姥姥。

    死魂灵背过身去,长叹一声:“你不要再唤我,我也从此不再认你。”小玉跪在地上膝行抢前几步,她要抱住姥姥诉说心中的矛盾苦楚,却从姥姥的身体中穿了过去。死魂灵消散去,却留下彻骨的失望,将小玉的心浸得冰寒透了。

    小玉冷极了,她一路哆嗦着,她要回真君神殿。她已经没有家,真君神殿就是她的家,家中有她此刻最需要的温暖。“舅舅。”她低低的唤着,仿佛这能够稍微驱散些心头的寒意。

    真君神殿到了,小玉却再也回不了家了。一扇厚重的大门,将小玉无情的关在外面,任她如何敲打都缄默不言。小玉软在门上,记忆中一个声音淡淡的响起:

    “你出去后,就不要再回来。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小玉心中突然升起不祥之感,她感到恐惧,她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却不知道这种凶兆要应到谁的身上。从前的事,从前的人,都像走马灯似的在小玉脑海中旋转。小玉感到有些晕眩,从来未有如此迫切,她想要再见杨戬一面,胸有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他倾诉,但是舅舅又在哪里呢?

    “舅舅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完了。所以,舅舅就不再见我了?”小玉有些伤心的想着,“我还能帮舅舅些什么呢?”

    “灯油。”小玉忽然想起了宝莲灯,她笑了,她终于可以为杨戬再做些什么了。小玉取出匕首,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刀锋过处,一滴血都没有。小玉急了,她用匕首使劲划下去,数刀过后,手腕上只多了几道白色的擦痕。

    小玉看着自己的手腕,呆呆发楞。忽然,她闻到了血腥气。血不是从她的手腕上流下来的,而是……小玉悚然回头一看,沉香倒持小斧,斧刃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那种可怕的情景,再一次浮现。上一次,是杨戬的三尖两刃枪上,沾染的是沉香的鲜血。那么这一次,沉香的板斧上又是谁的鲜血?

    这是天地间罪人的血。

    鲜红的血,滴在纯白的台阶上,变成了涩涩的黑。纯黑的真君神殿,似乎极慢,又是极快的,风化腐朽。小玉的手轻轻一触,那道她怎么也推不开的门,竟然化为了飞烟。整个神殿在瞬间土崩瓦解,悄无声息。原本墨玉般坚硬,却早就是不堪重荷。其实,裂纹很久前就有了,人们不经意地忽视过去,此刻终于完全碎裂。

    幸好,神殿中该走的都走了。

    那么他呢?

    他在哪里?小玉看着空空荡荡的一片空地,心中忽然生出了恐惧,那是因为记忆忽然间被吸空所致。她甚至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个“他”是谁?

    粉尘打着旋儿慢慢转动,如同舞者柔软的身段。无声的悲歌在响起,慢慢的,卷起那些粉碎的灰尘。黑色的粉尘和白色的粉尘,混杂在一起,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灰。

    小玉跪下去,碰起一捧灰,死灰竟然带给她温暖的感觉,如同亲人给她的最后的体温。

    “啊!”小玉的心空洞洞的,她发出野兽的悲鸣。她的心已经被吸空了,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黑洞。小玉的眼睛望出去,绝望的深渊是什么颜色,天地间就是什么颜色。唯有风卷起死灰,如同一条灰色的龙,昂着头欲向天的尽头。

    小玉追过去,不管跌倒多少次,她都要追过去。是的,因为她还认得那条龙,那龙的纹,曾经盘踞在黑色的宽氅广袖上。现在,它却要去哪里,是要寻找它的主人吗——可银色的龙身,为何如此黯淡,那能与神铠比辉的明亮与生气,都遗失到哪里去了?

    小玉已经不敢细想,她一步都不能停留。因为她只要一停留,这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也会消失无影。

    无声的悲歌在响起,淡淡的香味沁人肺腑。思忆如同年华般美好,又如年华般逝去,再无挽回。

    小玉力竭了。她跪在地上,头痛欲裂,什么都不能去想。因为只要一想,那些珍贵的片段,都会被无情的洗去。

    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小玉咬着牙,硬着心肠,不理会这些。她看到了自己手腕,浅浅的几道白印下,是从前割的旧伤疤。小玉哭着狂笑起来,为什么这个梦那么长,为什么我还不能醒来?她张嘴欲向腕间咬去,但冥冥间,似乎感应到什么。小玉一抬头,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依然是那种淡淡的笑意,却带着些许伤感,似乎在轻叹:“傻孩子,这又是何苦?”

    “舅舅。”小玉哭了,泪水决堤般涌出,她再也无法抑止自己,不去想着这个人。

    我是一只在山林中野惯的小狐狸,爱在花丛中忽然窜起来追逐蝴蝶。身边的最亲的人,就是我姥姥。后来,遇到了沉香,我的世界便和他的交叠。再后来,姥姥死了,我的世界便只有沉香,而他的心中却有两个女孩。

    那个时候,也许为沉香而死,将这条命舍了给爱人,便是我最好的结局。偏偏杨戬救了我,他可是我的大仇人啊,也是沉香的死对头。

    因割血带来的恐惧和屈辱,不知何时被另一种感觉所取代。我不再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也不再是注定被抛弃的异类。药碗被一只手稳稳的扶住,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切成熟男人的品格,他就是我一直期待的父亲。

    小玉痴痴的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拳心紧握,虚悬的手臂不知是要伸向何处,也不知是在等待何人。小玉孤独的等待着,她紧攥着拳,固执的不肯放手。也许,她将毫无意义,无有希望的等下去,直到永远。

    “小玉。”一双温暖的手,搭在小玉冰冷的手上。小玉顺着那双手看上去,少年温柔的笑着,“来,小玉,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

    “沉香……”小玉不确定的唤了一声。少年点头微笑,明朗的笑容,如同他身后那片天地一样,洒满阳光。

    “小玉。”沉香的脸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的自信,神彩飞扬。他倾身将左手伸给小玉,“小玉,跟我走吧。我将给你幸福,你答应过做我的新娘。”

    幸福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空虚,小玉握著了爱人的手,她的指缝间,漏下最后的一撮灰尘。小玉当然不会察觉到的,那只是一撮灰尘而已,她的眼中都是幸福的所在。

    小玉往前跨了一步,她步入少年的阳光中,步入了幸福美满的憧憬里。那是她一直期望的,也是“他”允诺下的。

    “他?”

    小玉迟疑了一下,如风的少年已经转过身大步而行,她被他拖带着往前奔去。温暖的阳光下,小玉四肢百骸都惬意无比,她是山林的女儿,脚下就是芳草,身边就是树林,前方是心爱的少年……

    但瞳孔却骤然缩紧,沉香背着的斧子上,有一抹鲜红的血迹,永远都无法干涸的血。

    因为,那是天地间罪人的鲜血。

    尘落,天变,勿回头。

    血色向上洇开,天空是一半明媚,一半却是血色的透亮。那种透亮,是薄的不能再薄的一层膜,似乎一捅就破。

    “小玉,什么都不要管了。我只想你们幸福……”

    空气突然变得涩重,如同窒息者最后呼出的气息一般。一道道沉重的铁闸,从四面八方挤兑过来,只留下一条狭小的通道。通道前景色依然明媚,少年依然微笑关切,但是,小玉却知道,通道的尽头,再不是自己期待过的那样的幸福。

    她不能自由地奔跑了,被铁闸限死的风景,无望得近乎绝望。

    那么回头吧!可前方有少年的微笑……

    回头之后,如果连这微笑都遗失了呢?

    不,她宁愿失去一切,都不能放弃这少年一笑。小玉又向前跨了一步,她需要有一个爱人,需要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们会有很多漂亮可爱的孩子……

    有个声音娇笑着:“我们妖精本来也没有姓,那以后我跟您姓好不好?”

    “叫什么都没关系,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后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继我香火,让他姓……”那个声音越来越轻,小玉竭尽全力侧耳倾听,却怎么都听不见。因为她这一停,已经走不脱了。

    脚下大地上,变得软绵绵,那是那是湿漉漉的血,如同从湿透的海棉里饱蘸出来。小玉悚然回头,身后的天上是无数鲜红的嘴,那些嘴一张一合,尘世间所有的声音加起来,都不如他们发出的嘈杂。小玉的头要被炸开一样,她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那些声音却如乱针刺般直刺入她的耳鼓,她无法辨清他们都在咒骂些什么。最后所有的嘴都在张合,口型一模一样。千万个舌头在挥舞着一个声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不!”小玉哭叫着,她的声音淹没在汹涌的波涛中。

    一股大力将小玉托起,向着前方抛去。那半边天地,有着阳光,少年,还有他所许诺于她的幸福。

    “勿回头。”

    “小玉,小玉。”沉香紧紧抱着妻子,妻子的身体在发抖。玉虚洞中,小玉伏在石桌之上,她的背颤抖着,似乎被噩梦所扰。杨戬的手轻轻抚过小玉的鬓发,掌下光华闪烁,映在杨戬的眼眸之中,那样的绝决无情。

    沉香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舅舅是在触动昔日的施法,为小玉消除所有相关的记忆。小玉服下宝莲灯灯芯,得到了万年法力,不是四公主可比。所以舅舅才会借用“弹指流年”,让小玉自行回忆,然后顺势消除。

    小玉伏在石桌上的身子,慢慢平静下来,似乎进入了安静的梦乡。杨戬收手坐下闭目调息,片刻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孩,额角的发都被汗湿透了。杨戬刚要伸手过去,却硬着心肠停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那杯未饮的酒,“今天过后,许多仇恨都会散去。杨戬平生所欠的旧债,都一并还了罢。”说罢,杨戬摔杯在地,杯中的酒泼在地上,立刻化为了碧烟,酒杯碎成粉末。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五章 所谋在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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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一个覆盖了整个昆仑的声音,从山下清楚地传到玉虚洞里:“一个博爱的人,大家会支持他,一个能抵制诱惑的人,大家会信任他,而一个愿意为大家牺牲的人,大家也能为了他而牺牲。但就算如此,也未必就能拿起神斧——只因你还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智慧!”

    声音威严神秘,但杨戬一听便知,正是木公在故弄玄虚。想起在天庭幻境所见,木公所设置的三关,无论是融化人心冷漠的冰雪之关,还是后来的权力取舍与博爱之心,都有极深的用意所在,只愿这些能给沉香多一些启发,千万不要重蹈自己这舅舅的复辙。

    他举步向外行去,普出洞口,天地蓦而大震,万道金霞飙若电驰,自山下直冲天宇,同时极为熟悉的感觉传递过来,随身多年的神兵,正急切地寻找着旧主,又万般地惊惶和失落。

    木公已让神斧出世,一切,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候了。

    步履从容,循光华而去,但当转过山道,触目所及,杨戬的神色,突然便变了。

    隔了一丛树林,沉香正咬着牙,在丁香的帮助下,拼命抬起神斧,但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强提离地面而已。

    “举起来都这么费劲,带着它还怎么驾云啊!”

    沉香失措的叫声清晰可闻,但杨戬并没有看向这外甥,因为树林之后,还有另外两人,两个他万没想到会在昆仑见着的人。

    “小玉的安排出了什么差池?”

    那是他下意识的想法。但梅山老四和老二才一回头,他一眼看过,心中陡然一寒,刹那间一切了然如镜。

    恭敬陪笑,两人一如往昔,但闪烁的目光,却都在尽力隐藏着什么。老二是挥之不去的恐慌,恐慌里又杂夹着难捺的怒气,而老四,同样畏惧着,但更多的,是盘算最佳时机之意。

    “二爷,您来了就好!”老四抢先开了口,“我们一路跟踪沉香,发现他已拿到了开天神斧,正想设法禀报于您……”

    杨戬紧了紧手中枪,没有回答,缓缓向前走去。林后是万丈绝壁,绝壁下那曾经单纯清澈的少年,正为一个触手可及的希望,咬牙尽着最大的努力。这样的重荷,原不该由这孩子来承担,他也不愿就这般转交到这孩子的手上,只是,现在已别无选持。

    “沉香。”

    正竭力压制神斧挣扎的少年,身子蓦地僵住。然后,转过头来,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司法天神安静地伫立着,迎视着沉香愤怒的目光,眼眸深不可测,没有一丝可能的波动。因为他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水月幻境忠实地折映于九天之上,折射于那两个死物的眼里。而他即将喷薄的鲜血,也将最后一次,为这孩子涤尽所有的嫌疑,铺平未来的康庄大道。

    “你没有悟透死神的话,你的智慧,竟没能猜测出,有我杨戬在,开天神斧就断不会被任何人拿起!沉香,不要怪我狠心,为了神斧,你的死期便只能在今日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甚至带了些冷哂的嘲笑,于是他如愿以偿地看到,沉香铁青着脸,在丁香帮助下单手强提神斧,另一只手,则抖腕亮出了兵刃。

    那个暴怒的少年在大声喝叫着:“我不怕你,杨戬,你来吧!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是在自己找死!”

    杨戬一笑,振枪举步向前,杀气适时散出,顿时莫名的重压笼罩全场,沉香神色更见激动,法力猛提,便要含愤抢先出手——

    一条人影从山上疾冲下来,青色劲装,额前散发微垂,正是龙八。就见他扬耙大喝一声:“这厮交给我了,今日我定要为姐姐报仇雪恨!”话音未落已旋身上前,提气全力筑落,凶猛狠恶,间接有之。

    杨戬步伐不停,枪刃信手挥出,龙八招式尚未成形,便已施展不开,只得抽身疾退。他一呆之下,更是大怒,正要再度猱身出击,眼前蓦地一花,一道红光映入视线,跟着手臂一阵酸麻,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出。

    红光毫不停留,就势向前扑去,嘶哑的悲叱声里,呛地一声响,杨戬手中的三尖两刃枪,已被一柄短剑轻易架住。

    “小玉?”

    看清了来者是谁,饶是杨戬,也掩饰不住眼里的震惊之意。玉虚洞里沉沉睡去的女孩,此时髻发散乱,如鬼如魅,神色惊惶,颤抖得有如风中的一枚枯叶。

    她终还是回头了,于是她的眼里,就只余一片血色。

    天是红的,地是红的,尘落天变,溢过来的殷殷鲜血,像狂笑的魇影,在她的视野里飞舞翻腾着,狂暴而粗野,带出一种尖锐的杂音,像诅咒,激烈地鼓荡回响着,吸引她只想疯狂地掩耳大叫。但偏有一种低沉的话语,夹在那杂音里,拼尽全力也听不清,可又像天籁召唤,勾勒出极乐之境的美景。

    她脑中却全是混乱,唯一的念头,就是扑上去留住那话语,擦尽那血色和杂音。

    兵刃的寒光,实质般地剌痛了她。叮叮的交击,也如杂音一样,逼得她无处可避。万年法力已提到了十成,却不忍击向那兵刃的主人。要阻止……并不知道要阻止什么,只知道宁愿用手中剑,用拳和掌,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这几人击向彼此的枪刃,也决不能,决不能让这双方,都再向进一步……

    有东西在记忆深处拼命地挣扎。“不是那样……他是为了你好……”她喃喃地低语,法力循经络无意识地冲向脑部,摇撼着脑里的一道道沉沉铁闸。那铁闸刚刚落下,还没有完全割绝一切,她依稀记得铁闸那边,有着温暖让她心醉的阳光——她记得奔走在阳光下的欢乐,宁可自己埋葬于那一片明媚之下,也不甘被那铁闸强驱着,锁在无望的梦乡里再难醒来。

    “啊!”

    她狂乱地嘶叫起来,剑上光芒大盛,连出数式后蓦然和身后扑,伸手就要去抢沉香勉力提住的神斧。

    沉香连喊着小玉的名字,但这个最深爱的女孩,却对他的声音毫无回应。她只死死盯住神斧,毫无章法地抢夺,却又提剑戒备,不允杨戬趁机上前一步。

    “小玉,你怎么了?我是沉香啊!”无论怎么叫,也叫不回爱人的神智,回应他的,只是小玉惊惶木然的眼神,像面对着末日的羔羊般惶恐失措。沉香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间,两行眼泪坠落下来,厉声怒喝道,“杨戬,你这个畜生,你对小玉做了什么?”

    他沉浸于爱人的痛苦和自己因关切而来的狂怒中,所以没有注意到合力支撑神斧的另一个女子,在听到小玉的名字从他的口里呼叫出来时,目光忽然便也颠狂散乱得不可收拾了。

    “你使出十成力,就一定能要了她的命。”一个声音,冷冷地,在丁香的思绪里盘旋,带着几分恶毒和快意,“她一会帮沉香,一会帮二郎神,谁知道她真正的意图是什么?让她消失吧!那样的话,沉香就只属于你了,再不会被人抢走了!”

    因仙丹而来的神力,缓慢集聚在右拳之上,丁香目光迷离地看向小玉,再不肯用理智去对抗那突如其来的挑唆之音。“你丁香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如何对抗神仙的思想?出手吧,为什么不呢?责任不在于你——”随了那声音的又一句怂恿,丁香仰天大叫,一道耀眼的精光,从她的右拳全力逼出,重重砸上了小玉的身体。

    就算小玉有万年法力,也当不起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被劲风卷起的单薄身体,摔向高空又疾坠向下,瞬息已踪影全无。沉香目瞪口呆,急叫出声:“丁香,你干什么?”

    “我……”丁香迷茫四顾,猛地单手抱头,尖叫着哭道,“不关我的事……是杨戬,是他的思想控制了我!”

    小玉被击飞之际,杨戬目光倏缩,但手中枪一紧,却终是消去了相护的念头。这孩子有灯芯法力护体,就算生受一拳,也断不会有性命之忧。相反,他轻笑一声,听着丁香不关边际的分辩,神色间竟微有着几分轻松。

    终还是低估了万年法力的威力啊。自己见她沉沉睡去,只当咒法已被触动,又如何想到这孩子的执念,竟会顽强到了这般的地步?不过,还是增添不了任何变故,毕竟她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执念而已了啊,谁也说服不了——除了让沉香更加地愤怒。

    看向狂乱的丁香,他突然便觉出几分怜悯。她也是无辜者之一吧?莫名地被牵扯了进来。凡人的意志,当真就薄弱到这个地步了吗?无论是刘彦昌还是丁香。不过两者还是不同的,那姓刘的是懦弱,而这个女孩却是放纵,对内心欲望的放纵。

    沉香,我的外甥,这女孩的心结,多少与我有些关系。那么现在,就由我来亲口点破吧,让她再没有借口去回避。否则这欲望的疯狂,迟早会毁了你和小玉,也会彻底毁了她自己。

    “是你自己做的,没有人控制你。丁香,你要记住,就算是神,也不能完全操纵人的思想。”他开口打断了丁香的尖叫,安静地说道,“每个人都有邪恶的一面,但是很多人都把这邪恶关在一扇阴暗的门里。其实我的法咒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只不过你将它当成了藉口,给了自己一个开启邪恶之门的理由。从那以后,你的良知就一直在和邪恶做斗争,当你的邪恶战胜良知的时候,你就认为是我控制了你的思想,就能听到我的声音,就会觉得那些事情是我让你做的。”

    丁香猛地僵住,另一只手也松开了神斧,发狂地捶着自己的额头:“你骗我!不,不是我,杨戬,一切都是你害我的!”但随即,她抬起泪眼,喃喃地自语道,“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我总觉得我没那么坏。对不起沉香,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我为什么要那么坏呢?为什么!杨戬……为什么你要给我理由打开那扇邪恶之门?为什么……”

    镜外龙八移开了目光,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那时他在场,虽然暴怒,却已觉得很有道理。现在重看一遍,解开丁香心结的最好办法,确实就是这样不留情的快刀斩乱麻——如此一来,就算此后丁香没有化入神斧,未因神斧之力忘尽前缘,她也会因这一番直接的点破,从而拥有一个直面自己内心的全新未来。

    “丁香!”神斧压得沉香摇摇晃晃,但丁香的狂乱与痛苦,还是让他倍觉不安。他对她的感觉不同于小玉,更接近于兄妹,有着责任的同时,也有着家人般的亲近。所以,最初的惊怒过去,他急切地出声安慰道,“我相信你,是他害你的,不关你的事!你等我放下神斧,丁香,然后我们一起去对付杨戬!”

    杨戬没再说什么,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要看这女孩自己的意志。他向上横睥一眼,云卷云舒,安适悠闲,一如天界。天界的水月幻境里,仍在清楚反映着此地的一切吧?那么,通向深渊里的最后一步,也终于可以从容地迈出去了——

    “二爷!”旁观的梅山老四猛冲过来,伸臂拦住他的前行之势,“你的责任已经尽到了,何必再与沉香为难……”

    就在他冲过来的同时,杨戬深邃的目光里,骤然现出微不可察的苍凉,但唯一做了的,却是阴冷地低叱一声:“滚开!”枪柄一挑,似重实轻,就势将他摔到了沉香身边。

    龙八大喝一声,振耙过来阻止,交手不过几式便被逼退在一边。但也就在这时,一声狂怒的暴喝声响彻全场,而被摔出后,正卧地偷窥着场上情形的老四,也随了这喝声自地面一跃起而起——

    “大哥!”他狂喜地叫道。眼前,康老大面沉如水,手持月芒戟大步过来,而发出那一声暴喝的,黑貂独臂,正是梅山老六。

    其余梅山兄弟聚合过来,抖腕亮出兵刃,排成一列,将沉香和丁香护在了身后。

    老六切齿冷笑,又喝了一声:“卑鄙小人!你的报应到了!”康老大却是举戟前指,森然道:“杨戬,没想到吧!你绑了老六送给仇人,谁知仇人恩怨分明,不忍滥杀无辜,反助我们看穿了你无耻的嘴脸!众兄弟本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为了一个义字和你走到一起,你……你竟敢如此对待我们!”

    自看到老四的那一刻起,眼前这一幕,便注定要上演了罢?那么就配合他们演到底吧,临阵反戈的这一击,原也有助他们摆脱事后的纠葛报复啊!杨戬默想着,有些自嘲地轻轻一笑,顺了康老大的语气淡然说道:“算了吧,老大,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是为了一个义字才跟着我吗?若没有荣华富贵,威风八面,你们肯甘心给我做上几千年的狗?”

    康老大的手止不住地哆嗦着,气怒交集,仅存的一分犹豫也抛诸了脑后,厉声喝道:“我呸!好不要脸的说辞!从今日起,我等与你恩断义绝,卑鄙小人,纳命来吧!”大喝一声,向众兄弟一示意,戟挟风雷,出手便疾攻了过去。

    老四老五等人纷纷跟上,式式均是杀着。杨戬神色不变,飘移走避之余,运枪左格右挡,将众人杀招逐一化解。他微抬首向前望去,沉香正将开天神斧放回原处,愤愤不屑的眼神,却冷睥向战团之中,看模样,只恨不能当场扑过来拼命。

    是时候了吧!凡铁铸成的三尖两刃枪,如何伤得了服食了无数仙丹的胜佛弟子?偷袭不成,反死在外甥的反击之下,这样的下场,杨戬,那也是你大快人心的报应了罢!

    嘴角牵动,他又淡然地笑了一笑,身化流光,疾扑向前,再不讲究任何身法和招式,只平平地一枪,向那孩子身上剌去——

    威势依然惊人,但几千年来,第一次在对敌之时,他撤尽了护身的法力,也第一次,一任自己的破绽,明显得人人可以看破。

    背心要害,全在梅山兄弟的兵刃之下,枪势外开,身前要害,也全在沉香的出手范围之内——

    但预料中的反击并没有如期而至。

    枪尖一滞,虽未破入体内,但遇阻迸出的法力,已电传入柔软的血肉经络里——只因他的枪下,并非神仙之体,而只是一介普通的血肉之躯——

    一直抱着头,在一边喃喃自语的丁香,便在这刻不容缓的一瞬间扑了过来,大张着双臂,挡住沉香的视线,挡在她深爱少年的身前,挡下那一柄直剌过来的枪刃……

    感受着无尽的痛苦,仙丹的神力,并不足以护住她属于凡人的脏腑。血从口中呛咳而出,而她的脸上,却全是满足:“我……不是坏人……沉香……你不会有事……”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六章 轻生似暂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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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收枪势,倒撞回来的法力震得自己胸前一疼,但杨戬目力何等犀利,只一眼望去,便明白这女孩内腑震碎,伤势已沉重之至,再难救回。他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又稳如磐石,但第二眼,见到的,却是沉香充血得如同疯狂的眼眸。

    片刻之间,他想到了无数的补救之法,但那高悬瑶池的水月幻境,却又令所有补救,都变得决不可行。眼角余光无意扫向开天神斧,木公的话蓦而响起:“……若有人自愿化入神斧,在你这个主人允许的前提下,压制神斧的灵性……”

    心中忽然一动,化入神斧,形同斧灵,也就无形中有了神仙之体。碎裂的内腑,或许也就有了机会,可以藉神兵和她体内的神力慢慢恢复如初。只是……只是自古而今,从无这等行险救人之法,凡人入斧,转化成仙体时的剧烈变化,会有什么样的后遗症状,也是从来无人得知——

    洗筋伐髓的过程,会不会连所有的前缘,都一并洗尽忘却呢?

    丁香的脸上,在迅速脱去血色,濒死前的挣扎,已明确地显露了出来。杨戬再看一眼沉香的伤心与惊愤,心中一阵怅然。这孩子……付出的已经太多,无论可不可行,都尽量为他减少一些可能的悲痛吧!再不犹豫,法力从枪身全力倾出,银芒一烁,尽数注入了丁香的身体。

    “丁香!你别死……丁香!”

    法力流转,由内而外,将凡人的血肉化为流光。而这种剧变而来的痛苦,令丁香剧烈地痉搐起来,喷出的鲜血染了沉香一脸一身。沉香反身抱着她,嘶哑地狂叫着,只觉手上越来越轻,而恐惧,却也越来越浓。

    小玉被一拳击飞,祸魁,并不是出手的那个女子。

    可一转眼,连那被悔疚压垮的女子,也都要香消玉殒在眼前了……

    “杨戬!杨戬!”恐惧催生怒火,而少年胸腔里激荡的怒火,很快便化成了无声的决绝。他死死地咬着牙,因为他不知道,那个有着相近血脉的凶魔啊,到底还要掠走多少东西,才会满足地放手离去,放过他,也放过所有相关的人和物!

    以杀止杀。

    唯一的选择……

    收枪后撤,杨戬格开梅山兄弟的兵刃,且战且退。这种强制的渡化极耗法力,若不借对战掩饰一二,只怕要被瑶池观战的仙妖们看出疑点了。但退后的地点,有意无意地,却是小玉被击飞的方向。小玉方才现身时的反应,细想之下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同时,丁香的那一拳,也不知这孩子受不受得住。

    小玉猜出他的用意,身子一颤,含泪靠近了沉香。沉香轻拥着她,没有说话,无尽的痛悔,正在心中恣意地撕剜着,翻腾不休。

    万年的法力,深织内心的恐惧,使得小玉挣扎着清醒过来,要阻止她所知道的那场悲剧。只不过小玉虽然到了,立足未稳,便被受激狂性大发的丁香一拳打飞。可丁香也因这一拳完全失控,强烈的自责,使她在昏乱中,毅然冲到自己身前,硬受了舅舅一枪赎罪。

    舅舅并不想杀丁香,他本打算封印了小玉后,便舍了性命成全他最疼的小妹。只可惜三尖两刃枪虽是凡铁赝品,但凡人的血肉,还是承受不起。而自己,被丁香的血模糊了视线,在小玉第二次赶来时,忘却了一切理智,甚至根本没有发现,舅舅蓦开神目,并非为了伤人,只是在强行施法——

    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冥冥中的天意,昆仑山下的一波三折,是不是就是天意的一种?可设好的死局,竟天衣无缝到了这等的地步啊,连天意都不能改变最终的结果——就象多年前女娲娘娘的努力全然无效一样,众生共业使然的恶果,终还是由舅舅一人肩担了去……

    纷乱的战局,变幻的景色,眼前种种,尽是当时旧事。沉香惨然一笑,木然地看着万道金光自天而降,他知道,是胜佛、哪吒和牛魔王父子,也赶来昆仑助阵了。

    火尖枪狂如蛟龙,金箍棒力压千钧,双刃铖寒光闪耀,顿将杨戬陷入重围之中。众人高呼酣战,月芒戟、狼牙剌、九齿耙交错分合,压制得三尖两刃枪再难施展,杨戬神情不变,负隅顽抗的同时,也只守不攻,全无司法天神素常的狠绝杀气。

    就算支撑不到沉香拿起神斧赶来,这样的死亡,也算是三界里绝无仅有的辉煌了吧!如此众多的高手联手围攻,杨戬啊杨戬,你的面子还当真不小——

    他略带自嘲地想着,举枪左引,架开了牛魔王砍落的双刃铖。但劲风凌厉,孙悟趁隙运棒抢攻。他抬枪急搁,势已不及,被带得立足不稳,踉跄着向前冲出。一边的康老大看准破绽,缩身横戟疾扫,正中左腿胫骨外侧。

    剧痛袭来,左膝一软,竟已支撑不住身子。但不是时候,沉香,那孩子还没有赶来。显圣真君的性命,三界中最显赫的名声,只有杨家的血脉,才有资格来继承这一切。而他的鲜血,则会为这孩子堵死可能存在的破绽,确保三妹一家未来路上的平安。

    久战的倦怠疲惫,被这个念头驱离身体,他再度振作精神,运枪将孙悟空等人一一逼退。但后背蓦地大痛,有如被大铁锤重重击了一记。他不禁闷哼一声,就势翻身跌出,让开了梅山兄弟递过来的杀着,这才看清是牛魔王欺他身法不灵,悄然掩上偷袭了一式。

    喉中一阵腥甜,他勉力压制下去,神色古井无波。偷袭又如何?不过是应得之报罢了,自己这一生的行径,原也未如何光明磊落过。但眼前戟影闪动,康老大悍不顾死地直扑了上来,他提枪架开,触目所见,却是康老大因愤怒扭曲了的面孔。

    他心中蓦然一颤。

    莽莽雪海中,曾有过一个豪越的声音:“好汉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谢你救了我这兄弟的性命!”那时并不如何在意这六人。可灌江口的悠悠岁月,若只余三妹相伴在左右,没有那句“从今后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舍弃”的誓约,想来,也会孤寂太多太多吧。

    看惯了天廷的尔虞我诈,面对众兄弟的全心信赖,口虽不言,他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感动贪恋过呢?但昔日逝不可追,曾有的情与义,也终于变成了轻蔑和怨毒。是啊,这一切,是他亲手设计出来的死局。可为什么要来昆仑呢?几千年的兄弟了,一定要拼出个生死才肯罢休吗?

    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康老大,原以为不会再有波动的思绪,突然泛起不可抑制的苍凉。但后背又一阵大痛,却是被龙八掩了过来,一耙筑中伤处。

    身体凌空跌出,孙悟空一棒扫来,雷霆般的法力压上前胸,杨戬勉强护住内腑,脸色已是苍白如纸。他振枪横在身前,才荡开孙悟空攻来的兵器,一抹黑裘蓦然撞进视线里。他心中又是一颤,梅山老六正发狂般地抢上前来,招招俱是同归与尽之势。

    枪势本能地直剌敌人空门,却被他生硬硬地强收回来,一任梅山兄弟趁机联手攻上,压制得他枪法再难施展。只听得呛地一声大响,六件兵刃将他的三尖两刃枪牢牢扣死。跟着梅山兄弟力合一处,一绞之下,法力如破堤之水般猛冲过来,顿震得他手臂酸麻,枪柄脱手直飞半空。

    镜外众人呆呆地看着,当日身在战场,只知要克敌制胜,又如何想到,生死相搏的背后,竟隐藏了如此真切的痛楚?而一直沉默的哪吒,也突然以手捶地,哽咽着泣不成声。众人顺他目光看去,乾坤圈正破空飞出,为阻止杨戬接回兵刃,重重砸上了杨戬的左肩。

    牛魔王睥准空档,铖上异芒如怒,快逾闪电地在杨戬伤处又加了一击。“不要……”随着小玉一声悲呼,杨戬再也支撑不住,摔落出丈许开外,法力一涣,鲜血冲口喷出。

    “就是这里吗?”一直被金锁带着,踉跄不稳地跟在哥哥身后的三圣母,有些呆滞地看着四下的景物,喃喃地问道。斜坡之上,一涨溪水之前,一堵高耸的石壁,第一次目睹,却又熟悉得仿佛早就来过。

    昆仑山下的情形,她是事后听众人复述,才知道了具体的经过。但凭着直觉,她仍清楚地知道,大错铸成的终点,就是在这溪水边,在这山坡之上。

    汹涌的泪模糊了视线,她拼命地擦去,一瞬不瞬地盯着哥哥,生怕错过二哥最细微的神情。她本不敢再看,可一想到今日之后的事,她的泪就止不住,就生怕这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哥哥如此自若的音容——

    围攻的众人合拢过来,杀气在每一柄兵器的锋刃上闪耀。“不……不要!”三圣母有些绝望地呼喊起来,张开双臂挡在二哥身前。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一个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渊底的声音,蓦地高亢地响彻了全场。

    “让我来!”

    那声音是如此地暴怒憎恶,轻易冻结了所有的动作,人人转过头去,看向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那少年衣上溅着未干的血渍,手持盘古的神器,正带着毁灭一切的恨意,一步又一步从容地走向这边。

    迅速试去嘴边涌出的鲜血,杨戬缓缓站起身来。自从沉香走出刘家村以来,他第一次在这孩子的面前,显出了毫不掩饰的欣慰之意。但不会有人看出什么,这个时候,所有的行径,都会被视为困兽的挑衅了吧!他默想着,微微一笑,将心里的期待,化成了淡淡的一句话:“沉香,恭喜你能拿到开天神斧啊!”

    但沉香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神斧的锋刃,正随了他的法力贯入,烁出森冷的金色。金色跳跃着,有些顽皮,就象那个酷爱装扮成女侠的女孩。就在刚才,那女孩化成流光,从他的怀里逸出,轻盈地注入了神斧。于是,重逾山岳的开天神斧,便也跟着变得轻盈起来。

    此时握在手里,他甚至能感觉到丁香的每一个颦笑——那个笑闹着,轻拂着额前一络散发的女子,高兴过,伤心过,痴恋过,失落过。他不曾爱她,却在内心深处,将这女子视为一种责任,哪怕,只是家人必须相互担负的责任。

    可这女子死了,九天十地,再也追寻不着。而杀死她的那个仇人,虽众叛亲离,狼狈不堪,却是孤傲依旧,霸气不改,有如昆仑之巅,居高临下,巍峨独立——

    沉香冷笑起来,抬臂作势,神斧乍收又落,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森然开口说道:“开天神斧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为三界除了你这个大害!”

    杨戬微笑不语,深深地看了一眼开天神斧。充数的那柄赝品,已不知失落在何处,这场戏要如何演,才能逼真精彩?他沉吟着,抬手亮出了宝莲灯,淡然地道:“好,我今天就来试试,是神斧厉害,还是宝莲灯厉害。”

    莲灯闪烁,映得杨戬脸色更见苍白。三圣母失措地靠近他站着,唇齿震颤不止,一句完整的话都无力说出。沉香放开魂不守舍的小玉,过来扶着母亲,涩声道:“这一斧没有事……舅舅虽然没有诵口诀,但宝莲灯自行护住了他……”

    不用细看,后面的事他清清楚楚。惊天的巨震声里,宝莲灯光华大盛,与开天神斧硬拼了一记。自己出其不意,正不知所措间,舅舅蓦地睁开双目,似有些惊讶,但随即便道:“沉香,用开天神斧杀我,有点大材小用啊。”

    当时说过的话,再一次响在耳边:“为什么不用宝莲灯反击了?是因为没有灯油了吧?杨戬,你众叛亲离,现在连宝莲灯都不愿帮你了!”沉香苦涩地笑了一声。那时没见舅舅诵诀,灯斧对拼一记后,又不见他就势反击,便想当然地以为是天意所致。

    “好,我不用宝莲灯,你也不用开天神斧,咱们决一死战如何?”

    想来舅舅发现宝莲灯竟有了维护之心吧?三两句话间便又设了一个局,好让自己认定他的弃灯顺理成章。他的应变权谋,自己不能望诸项背,而这一份坚忍决绝,自己又何尝能及得上万一呢?

    “你这是找死!”

    那时迫不及待的自负狂妄,现在看来更象个天大的笑话。满腔仇恨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在他放下开天神斧,冲上去生死相搏时,他正面对着怎样的眼神——坦然悠远,怜爱满足,隐晦却深沉。甚至在此后,在那样生死悬于一线的搏杀里,那眼神也一直不曾改变过。

    扼上咽喉的手指,舅舅又从容地松开了去,只略带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一任外甥的拳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看得出,他的伤势又加重了一层,鲜血从口鼻里涌出,失控重重摔落进溪水之中。

    小玉来了,语无伦次,却又惶急到了极点。她无法明白地说清一切,可寒彻骨髓的害怕,又让她固执地不肯选择遗忘。但那烁亮的银芒,终于切入她脑海的深处,将曾有的记忆一斩而断,深深埋葬进幽深的铁闸背后。

    劈天神掌重击在胸前,舅舅的脸上只是不变的平静。但哮天犬却从远方了疾冲过来,哭喊着挡在他的身前,硬受了小玉的第二掌。

    舅舅唯一没算到的,大约就是哮天犬了吧!若等到四姨母醒来,昆仑山下的一切,便早已尘埃落定。但不知是不是数千年的追随,使得这狗儿对主人的感应极为敏锐,哮天犬直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平生第一次没有遵从命令,在最后的关头拼命赶了过来。

    但赶来又有何用,谁会信一只愚忠笨狗的话?可是,若众人能象哮天犬一样,给舅舅多一点的信赖和安慰,那又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是不是事态的走向,就可能完全不同了呢?

    沉香失神地想着,一抹金芒蓦地直射入眼里。他这才发现,眼前高扬的开天神斧,正挟着暴涨的金光,一如记忆中的那般,全力劈向了溪边安静等候的司法天神。

    嗤嗤轻响数声,银铠如浮雪般崩裂无存,血雾标射四方,众人的视线都已渲成一片赤色。斧上无匹的神力,将刃下一切都震飞出去。漫天的碎石乱尘里,重伤瘫软的身体,重砸到高耸的山壁之上,呈现出濒死前的痛苦抽搐。

    三圣母踉跄着奔过去,想接住哥哥撞在岩石上的身子。但没有用,她只能徒劳地看着二哥摔在地上,曳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她颤抖着手去捂黑衣里浸出的鲜血,血是那么炙热,让她在昆仑的寒风中都觉出几分温暖。可这温暖,就如她的幸福一样,都是以哥哥的性命为代价的啊!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七章 嘉乐衍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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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咬紧了牙,扶住母亲,只盼着时间能过得更快一些。果然,宝莲灯飞出,挡住了自己的第二击。但围观众人的议论一句句传来,眼看舅舅无力动弹的身子一阵痉搐,血从嘴角涌出,沉香知道,这些话,其实比那一斧,伤得舅舅更深更重。

    梅山兄弟早已跪倒在镜前,每一刻都是难言的煎熬。康老大楞楞看向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居然还重击了二爷一杖!以后,还有脸和二爷做兄弟吗?还有这个资格吗?

    “小人……”“无耻……”唾骂仍在继续着,。沉香盯着那个和宝莲灯对峙着的沉香,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冲动,不用脑子,自以为是,这就是那时的自己。这一路行来,虚掷了多少时光,又辜负了舅舅多少苦心?

    小玉的变化,原本大有疑点,可谁也没想过深究。师父,牛魔王,梅山……所有人都只顾炫耀着胜利。但沉香,你又能怪谁?你不肯真正地长大,不肯多用一点心思思考……

    孙悟空制止了沉香,一行人终于离开。要不了多久,乾坤钵就会被劈开,沉香救母的故事,就会传遍三界,为众口颂扬。所有人都笑逐颜开,只除了昆仑山下,这个付出了一切,却被他们憎恨遗忘着的亲人。

    失魂落魄的小玉突然轻声道:“劈山……沉香,你不能……乾坤钵和舅舅的元神相连……”沉香一颤,只觉身上发软,竟是没了分毫气力。

    哮天犬挣过来抱起主人,痛哭失声。他的法力已被小玉打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主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却不知道,更致命的一击,还在后面。

    沉香等人也只能徒劳地等待着。“舅舅没有事,”沉香喃喃地说,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为了安慰母亲,“他在家里呆了三年多,一直到我们被困入水镜,他还在家里,被好生照顾着的……”

    东南的天际突然蕴出似火的红芒,沉闷的震动隔了千里,犹自带得昆仑山顶积雪如霰飞散。与此同时,三圣母一声悲呼,手指前方,竟已说不出话来!

    便在震动普临之际,杨戬的身子,也如被重击,从哮天犬怀里跌了出去。一路顺着山坡滚落,乱石在他身上硌出深浅不一的血口,如受着无比的重压一般翻裂开来,纠缠的筋肉下露出森森的白骨。鲜血喷涌出来,转眼之间,已将所过之处,染得一片殷红。

    哮天犬大叫,发足狂奔向坡下,一步踏空,也一路滚落。他顾不得自己,扑到主人身边,整个人都惊得呆了。

    杨戬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死,额中神目,竟也如被重创。血从神目渗出,滑过面颊,流淌着汇成一滩赤色。哮天犬伸手去扶他,手掌刚一触上,一股大力传来,呯地一声,哮天犬竟被击得直飞出去。


    沉香也奔了过来,抖着手按上舅舅的腕脉,只觉得他体内气息混乱之至,魂魄眼见便要消散无存。乾坤钵破裂的霎间,杨戬的元神随之破灭,劈山时神斧的余威,却分毫不少地传到了他体内,伤口处的鲜血被挤压着标出,骨骸慢慢凹下变形。咯喇轻响声中,一根肋骨断裂开来,又是咯喇一声,第二根肋骨裂开。

    “怎么会!怎么会……娘,我们在赵府接回的舅舅对吧?不可能,不可能会在昆仑有事的啊!”沉香嘶声悲嚎,眼睛已有些充血了,势如疯狂。他拼命运起法力,想护住杨戬的心脉,但没有用,任他如何努力,也只是注定了的徒劳。

    三圣母目光散乱,被金锁带着,失了知觉似地昏昏噩噩。小玉哭着,却仰起头,对空中悲声叫道:“昆仑山,还在昆仑山的!昆仑神,你不是舅舅的好朋友吗?你在哪?救救舅舅,求你了,救救舅舅!”

    似听见山下的悲叫,昆仑的云气,蓦地一阵翻腾。沉香慌乱中,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抹奇异的苍色,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正是在那山洞见惯了的形状。沉香跳了起来,隐隐燃起一丝希望,叫道:“昆仑神,是昆仑神?”

    苍色悬在半空中,带了几分无力,看着那个认识了几千年的故人,酸楚横哽在心中。

    身体早就没了……可为什么还要有心的感觉呢?

    最初的愤怒,掺杂了隐约的害怕,后来变成仇恨,再到后来,静穆如死的岁月流过,除了云卷云舒,就是冷眼万物的生生死死。不再怒怕,却连仇恨都一点一点地淡了去。只剩下倦怠,无休止的倦怠与不堪。

    从此便当自己是个不死不活的怪物,在天地之间厮混着日子。

    直到今天。

    今天的一切,象一把刀,生硬硬扎入心头,挑起旧创,痛到极点,也挑起了全部的记忆。

    只因他知道,眼前那个濒死的故人,所承受的是何等的煎熬。就如当年,他被那个女人剥离血肉,驱散魂魄时一样。

    意识选择放弃,弥留之际,只有愿望还无法割舍。那么强烈的愿望,不是为了求生,只是想知道结果,或许,还想着见一见关爱守护着的那些亲人?

    昆仑神还记得,最初见到杨戬时,只是个少年。但那种伤悲,那样说不出来的悲伤苦痛,化不开的忧愁和悲凉,便已深深触动了自己的心。

    原来,会有人和自己一样的孤寂,一样的痛楚,一样的……对脾气啊!

    从此便有了个微弱的希望,自己不复拥有的,就让这少年能拥有吧,能快乐地生存下去吧。

    可那个女人……

    西、王、母!

    逃避了无数年的愤怒,火山般地喷薄而出。整个昆仑,突然如被凝固,连一片树叶都不复摇动。死一般的静穆里,苍色分开一半,射向杨戬的神目,强行渡入了进去。

    杨戬的体内,蓦地便多出一道强横无匹的法力,周转遍身,寸寸抵销着神斧一击的余威。法力耗去,神斧之威随之化解。杨戬伤口的鲜血不复涌出,眉宇间纠葛着的痛苦,也慢慢敛去不少。哮天犬挣扎着爬过来,这一次,他终于紧紧抱牢了主人。

    余下的苍色又分开一半,扩散开来,如同一张大网,将哮天犬和杨戬笼罩其中。四下景物突然风驰电掣般地变幻无休,众人尚未明白过来,山峦从下方掠过,河如带,人如蚁。如蚁的人群变大,咚地一声闷响,已落在一条无人的陋巷里。

    “是昆仑神救了他!”

    镜外,最先反应过来的龙八叫了起来,哪吒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三圣母跌坐在二哥身旁,依然魂不守舍,泪水不住洒落衣衫。小玉扶着她,又悲又喜,有救了,这一切,也终于有了挽回的机会……

    只有沉香拧着眉,带着奇异的表情,望着天空。

    刚才的最后一瞥之下,他分明看到,那一抹残存的苍色,竟是势如奔雷,直射向九重天上的瑶池圣地.

    昆仑神,终于是选择面对了吗?

    他不自觉地问了出来:“那一天,瑶池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沉香在华山,龙四还阳后,在昆仑昏睡。哪吒,龙八,梅山兄弟等人,重伤了杨戬,正谈笑风生,称赞着沉香救母的英勇。只有嫦娥还留在瑶池。

    华山轰然化为两半的情形,在观音的法力下,现于众仙眼前。那一场赌,无疑是王母输了。但观音也没有想到,三圣母脱困的同时,山中一块七彩石蓦地大放异芒,直冲天宇,化作一份详细明了的天条文牍。

    “余女娲氏也,天地有常,万物恒化,三界共业使然。故苛日新,又日新,是为至理也。”

    观音一字一字读出,瑶池议论之声大作,只有老君带着高深的笑意,看着这天条暗暗欣喜。但想到方才那个人在昆仑伤重垂死的情形,却不禁摇了摇头。他不会去救,却禁不住惋惜,这等的心机,这等的手腕,竟不能真正地为己所用,当真是令人又惜又恼。

    “余留此物,镇于华山,阴阳流转,应机现之。现之则冲举九天,诰令六道,一切天人神鬼阿修罗等,凛然同遵。着玉帝圣母,兜率道祖,互为监护,慈恩广被众生,法令度衡万物,钦哉!”

    观音读诵完毕,微微一笑。她身为佛门中人,虽出面以天条为赌注,但应当如何修改,一直心中无底。眼见新天条思虑周详,旧弊尽去,比起她原先所想,高明出许多,不禁松了一口气。她自不信古神能如此清楚地预料到未来,只当是出于老君手笔,更是钦佩:“慈念三界者便是真佛,灵山兜率,果然道理相通,急天下之公义,轻一身之荣辱。原先当他略有私心,欲结我佛门以为大援,真是罪过,罪过!”

    王母却是进退两难。乾坤钵绑定了杨戬法力,她只当已万无一失,却终没料到他竟会破釜沉舟,一至于斯。那个威震三界的显圣真君,连自己都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司法天神,会敌不过沉香那样的毛头小孩?她铁青了脸,挫败感从未象今日之甚。更何况,还有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新天条?

    女娲!

    创造者与主人,她真的在这世上留下了什么吗?

    心中飞快地计算着得失,口中,却仍强硬着:“华山下这份新天条……”

    但余下的话,她没能再说下去。

    尖锐的啸声似挟了九天十地的怨恨,蓦然贯穿了整个天界,只震得众仙目眩神惊。尚未反应过来,一抹苍色凌空而至,匹练般直卷向王母的宝座。但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苍色倏忽扩散开来,刹那之间,瑶池极乐之地,愁云漠漠,浓雾弥漫,对面不能见物。

    “护驾,护驾!”

    乱糟糟的叫嚷声里,瑶池乍暗又明,依然祥云缭绕,仙乐飘悠,浑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观音手举柳枝,神色间全是讶意,方才异变突起,她不及多想,诵起大日如来伏魔咒便要强行摈开迷雾。不料咒法施出,如涓流入海一般,起不了分毫作用,且不说那苍色里蕴着极高明法力,单是帝位上突然迸出的奇异神力,竟也烁绝三界,凌厉无匹!

    她不禁骇然看向銮座。王母不言不语,端坐如仪,只是脸色苍白,想是被吓了一跳的原故。玉帝却比王母更不如,簌簌发着抖,偏又要竭力维护着形象。双手撑在御案上,抖得连御案都轻微作响。

    “是老君?”她移目去看道祖,老君离帝座不远,双手拢在袖里,一脸的高深莫测,她心中顿时释然,“太上道法高深,有此神通,也不足为奇。”

    她却不知,老君眼角的余光,也在悄然扫向銮座,也只有他看出了,玉帝撑在御案的双手下,一缕苍色正迅速淡去,湮灭无痕——老君不禁一个寒颤,原来就在瞬息之间,那狙杀者已被玉帝从容击灭,再无半分的生机可言。

    “众卿!”

    大乱的瑶池里,玉帝的声音突然响起,虽然带了丝颤抖,却无疑让局面平稳了下来。

    “新天条既已出世,天地有异兆冲举,非但不足为异,更是无上之喜,众卿不必失措,自损我仙家威仪。老君,菩萨,你们说,是也不是?”

    观音一愣,老君已躬身施礼,从容应道:“陛下所言甚是。”

    王母脸色大变,道:“陛下……”话普出口,忽而又停了下来。玉帝斜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娘娘,你方才受惊了。不过,详情既已禀报给朕,朕便代你向众卿说明了罢。”王母还想再说,玉帝目光忽转森冷,她一凛,微一颔首,轻声道:“本宫全听陛下吩咐。”

    她缩在大袖里的手掌,正慢慢渗出血,浸在金光闪耀的朝服上,任谁也看不出来。

    她的血是金色的。她身边的那个男子,至高无上的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吴天玉皇上帝,方才若正面受了那一击的话,也会流血……流出淡金色的血来。

    她不明白他为何仍能如此笃定。

    虽然三界之中,只有她和他,才算得上是同类。

    但这个男子的心,她从来就没有摸透过——

    那也难怪,女娲娘娘的神通法力,较之伏羲大神,始终是要逊上一筹的。

    所以,就连伏羲大神炼就的法器,也自能睥绝万古,成为理所当然的万古一帝,她只能做西王母。

    玉帝的声音回荡在瑶池,她没有细听,想也想得出他会说些什么——他和他的创造者伏羲大神一样,最喜欢的,就是有关平衡的游戏。她也好,老君也好,所有的人,都只是他平衡游戏中的一枚棋子。

    她的思绪,又飘向那些久远的过去。

    共工怒,以头击不周山。不周倾,天崩地圻。

    三界之中,谁也不曾忘记过这场灾难,只是,没有人想过追究,不周山倾之后,天地,如何竟又安然无恙了?

    七彩石,只是济一时之急,不能长远。

    这些往事,现在,除了她和他,再也无人知晓了吧。

    其实,不周山倾,天不会堕,地也不会裂,只不过那个上古大神,创造了天地,又想着毁天灭地,重归混沌的那个古神盘古,他留在三界之间的神力,便也无法封印住了。

    盘古是三界的始创者。

    当生命开始在三界繁延之后,再不受始创者的控制,就算是盘古,也无能为力,以至于他一怒之下,想将所有的一切,抹去了重来。

    存在过了,谁又甘于重归虚无?

    所以,盘古之死,便成了偶然中的必然。

    但他遗留下来的神力,却不是三界能承受得了的,于是有了不周山的封印,有了上古年代的安祥。

    有生命便有争斗,失败者最常见的心态,便是同归于尽。

    于是不周山倾。

    不周山是死物,如果是活物呢?活着的法器来封印盘古的神力,那么,还有谁能毁了去?

    只缘于伏羲的这一念,三界之中,才有了王母和玉帝,有了她和他。

    王母还记得,女娲造人,不全是排遣寂寞,只是为了创造她和玉帝,所作的尝试之一。那些凡人,虽然一无是处,但是,她也好,玉帝也好,最初的生存,却必须藉了那些凡人的肉身,以为炉鼎,慢慢壮大,以便成长到能完全封印住盘古神力的地步。

    她和他都不会自主成长的,没有哪个法器,可以不藉外力,自由生长。

    凡人,便是锻造她他的丹炉,而她或他幼年时的特异,却又令那一对凡人夫妻,所抚育的后代再不平凡。

    或象她的兄长木公,仅仅因为朝夕的相处,便间接获得了无上的神通。

    或象他的妹妹瑶姬,血脉传承下去,天生就拥有异于常人的法力。

    而她和他的孩子,如果再和凡人结合,后代就会产生变异,就象织女的两个孩子那样,死后物化成异物。

    如果那两个孩子再长大成人,再和凡人通婚,最终的结果,就是产下没有一点生命迹象的法器。

    所以她憎恨阴阳交合,憎恨私欲恋情,憎恨这种基于血脉的传承。

    只因她和他,只能徒劳地守护,在这个倾注了古神全部心血的世界里,面对着无数生命的更迭与辉煌,却永远不能拥有真正的存在。

    她和他,甚至连木石都不如。

    就算木石无知,但久久受日精月华薰陶,慢慢地,便会有了意识,修练出知觉和自我。从此不论得道成仙,还是沦落为妖鬼,因修行而获得的自我,都已成为真正的生命。

    而她和他,能力来源于盘古神力,知识来源于古神封印,两者相辅相承,又相互钳制。

    这种钳制的后果,便是她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每一点丝微悲喜,也能清楚地明白,这悲喜代表什么,自己该作何应对。

    但却永远不能体会到这些悲喜的具体感觉。

    所以注定是死物,无论守护着三界的生命多少年,她和他,永远只能是,无从拥有情感的死物。

    只不过,女娲的修为既逊于伏羲,在抵销盘古神力负面的影响时,终还是略有一丝破绽。

    那就是盘古神力中,未完全消泯去的,对生命的憎恨。

    她有着强烈的偏执,对所有威胁到她的人和物,也绝不肯妥协。

    但他不一样。

    他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举重若轻,谈笑自若,无悲无喜,只有利与害,得与失的精确取舍——

    这样极致的完美,确保了昊天玉皇上帝,只会选择隐身于幕后,冷眼看着台前众人不知疲倦的演出,精确冷静地守护着三界的平衡。

    “娘娘,你或许也该反思一二了罢?天廷高高在上,与凡间隔绝得太久太久,未免会有些耳目闭塞,不恤下情。”

    玉帝安静的声音传入耳中,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上的血仍在流着,是的,是该去一趟凡间了,法器,是无法自主地修补损伤的,那些凡人……纵然贱如蝼蚁,却是她继续生存下去的保证。

    勉强压制住伤势,王母款款起身,向玉帝施了一礼:“陛下,经过此番浩劫,本宫深感近年来深居天宫,养尊处优,对三界体察不够,因此请命下界做一世凡人,体会一番,经历一番人间苦难。”

    “娘娘圣明……”雷鸣般的谀辞夹在悠扬的仙乐里,伴着众仙妖们的欢呼之声,勾兑出了三界未来,一片安宁太平的美妙前景。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八章 悔极枉聚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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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只有嫦娥在天廷,但现在,没人去问她详情,她更没有余力去说。沉香等人被金锁带着,木然地拖着步子,穿越大街小巷。龙八看着四下的景物,欲言又止,沉香却想了起来,喃喃道:“是这儿,丁香被收养的地方。”想到龙八的婚事,精神突然一振,快了,舅舅,再坚持几个月,我们,我们会接你回家,照顾你,伺候你……

    哮天犬不知道这些,主人的伤,令他惊慌失措。法力没有了,他只能看着主人在生死边缘挣扎,只能徒劳地拭去杨戬嘴角涌出的鲜血,闯进一家又一家医馆苦苦哀求:“求求你,救救我主人,求你们了!”

    哮天犬是急昏头了。杨戬这样的伤,岂是凡间大夫能治的?更何况,他的衣衫早在山上划得破烂,满是血渍污痕,谁又肯正眼看他?连换了几家,客气的说声没得救,不客气的,直接叫人轰了出去。

    天渐渐黑了下去,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身上,狂乱中的哮天犬总算冷静了一些,却是一个激灵:主人伤得这么重,如何能受得风寒!茫然四顾,见不远处有间破败的土地庙,抱着杨戬,弓着腰挡住些雨,踉跄地奔了进去。

    有的时候,知道一件事,并不代表能接受。众人此刻便深深了解了这一点。明知杨戬虽然伤重,却“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被带回刘府照料了三年多。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会这样害怕,这样恐惧?

    被哮天犬抱着,穿越了大半个城,杨戬仍是一点知觉也没有。现在,被哮天犬扶靠在墙上,总算不再一直咯血,眉却紧紧蹙着,痛楚是那样鲜明。哮天犬低声哽咽着,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想起主人多少淋了些雨,他便搜出些枯枝烂草,点起火,好让主人稍暖和一点。

    沉香又去把脉,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什么也不做地等待。龙八没话找话:“我们,我们还是想想哪位菩萨上仙有办法好不好……”也不知有人听见没有,人人的目光都是一片茫然。

    庙外有了动静,一个老乞丐托着破碗进来,看见他们,一愣。哮天犬原本呆坐着,听到动静,本能地挡成杨戬身前,直到看清老人,才放松了一点。老丐虽不认识他们,但瞧这个样子,哪还有不明白的,坐下叹道:“新来的?唉,这世道……你们有没去老大那上个名?”

    哮天犬一呆,嗫嚅着问:“什么……什么上名?”老丐打量打量他们,虽然衣衫肮脏,细看却是好料子,心说不定是什么人家落魄下来的,难怪不懂街面上的事,好心提醒道:“你要在这城里讨生活,不向老大交份子可是不行的。”放低声音,“背后人都叫他泼皮张,我们可不敢,只能尊声老大。这城里靠人施舍过日子的,全要向他交份子。明天我带你去见见他,免得找你麻烦。”

    哮天犬明白过来,小声说:“不,我不是……”可是看看自己的样子,只觉嘴里满是苦涩,这副样子,说不是乞丐,有谁能信?

    杨戬对这些毫无所觉,沉陷在永无止境的昏沉痛苦中,不得解脱。三圣母用手试了试他的额,滑下,掠过脸颊,从一直以来的麻木呆滞中清醒过来,失声痛哭。她的哥哥,一直以来,让人畏,让人恨,却从来没有人能够否认,他是高贵的,威严的,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

    哮天犬的肚子叫了,老乞儿听见了,瞧他咽着唾沫缩紧身子,怜悯地将手中吃剩的半个馍递过去:“今天赵老爷收了义女,府中庆祝,喏,反正我也吃饱了,给你吧。”哮天犬接过来,却不吃,小心地将老乞咬过的地方剥下,贪馋地塞入口中,剩下干净的,想喂给主人。

    哪吒担心地瞧了眼老乞儿,怕他不高兴,毕竟这时杨戬二人还得靠他帮忙。但老人世态炎凉,什么都经过了,早已是心境平和。心里存了先见,当他们是败落下来的富家子弟,也不生气,反暗暗关注。杨戬昏迷不醒,根本喂不进去,哮天犬急得满头是汗,主人法力已失,若不进食,饿也饿死了。老乞儿摇头道:“他牙关不开,你怎么喂?拿着这碗,去弄点水来,泡烂了灌吧。”

    哮天犬依言做去,总算是成了。放下碗,老乞儿问了几句,见他没心思多说,便坐到火边不再言语。又过了半晌,看他抱着杨戬低泣不已,才轻叹一声,说:“都会有落难的时候,哭也没有用。兄弟,日子久了,你自然也就惯了。”轻描淡写一句话,让众人不寒而栗。久了,就会惯了吗?

    余下几天,哮天犬除了留在破庙里照料主人,就是想找些门路讨生活。没有了法力,他连常人都不如,每次都是垂头丧气地回来,伏在杨戬身上痛哭不已。“我真是笨,主人,求你,没有你哮天犬真的活不下去,你千万别丢下我……”小玉心中一酸,抓紧了沉香,人人都知道,这狗儿必是想起当年真君神殿里,杨戬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那老乞丐心肠极好,看这两人不成事,又不肯学着乞讨,便天天多带些残羹剩饭回来。哮天犬用慢火熬成薄粥,一口口喂给杨戬,自己只刮些熬焦的锅底残米果腹。

    这一天,又是傍晚,老乞丐回来了,却是一脸的惶恐,抓住哮天犬,喘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快……快带着你朋友走,老大要来了。让他见着,你们要么入伙,要么,就得被活活打死!”哮天犬一呆,愣愣地反问:“老大?”老乞丐和他这几日处下来,知道他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倒象全不懂人间生活一般。一时也解释不清,只管拉他,要他背起杨戬快走。

    就在这时,重重的咳声响起,有人冷笑着骂道:“老王头,有新人入伙居然瞒着老大,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老乞丐吓得一哆嗦,畏缩地收手退到一边。庙门被踢开,六七个壮实汉子闯了进来,鹑衣百结,却拾缀得极为干净。为首的尖脸吊眼,一道刀疤从鼻梁上横拖过左颊,平添了几分狠劲。三圣母一直半跪在哥哥身边,此时抬眼望去,失声惊呼,这个疤面汉子,她在龙八的婚宴上,便是见过的了。

    “懂不懂规矩,嗯?不拜老大交份子,就想在这儿混?”一个手下不等疤面汉子发话,已一脚踹倒了哮天犬,恶狠狠地骂了起来。哮天犬跌倒在地,硬着头皮分辩:“不是,我只是借宿……”那手下又是一脚踹下,“借什么宿?奶奶地,城南的破庙废屋全是我们老大的地盘,留在这儿,就要入伙!”哮天犬捂住腹,还想分辩,,却已痛得说不出话了。

    疤面汉子一摆手,示意手下先停下来。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哮天犬,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杨戬。三圣母想起当日二哥所受的折辱,惶急地挡在哥哥身前。所幸疤面汉子已将目光移向了哮天犬,得意地一笑,道:“小子,我看你颇顺眼的,以后就跟着我混了罢!讨饭三年,换个皇帝也不干。”

    哮天犬挣扎着起身,叫道:“不,我不是乞丐,我不能讨饭,我……我……”主人的身份,如果沦落成乞丐,主人醒了后,怎么受得了?岂不成了三界中天大的笑话了!

    疤面汉子脸色沉了下去,冷哼着:“给脸不要,不识好歹!”正要示意继续动手,却见哮天犬眼角余光不停地看向杨戬,不禁好奇,又问,“这个活死人是谁?”

    哮天犬大惊,挡在杨戬身前,颤声道:“不,我主人伤得很重,你,你,你要打就打我吧!”

    疤面汉子呸了一声,道:“老子要教训谁,轮得到你小子管么!”飞起一脚,将哮天犬踢开,又一脚扫在杨戬肩上,无所依凭的身子软绵绵地滑倒在地。

    “不要,不要打我主人……”哮天犬想扑过去,却被人七手八脚地按住。疤面汉子冷笑:“主人?在我的地盘上,我就是主人!”一扬颔,几个乞丐会意,四下找寻,递过几根粗大的荆条。

    疤面汉子在空中虚击一下,目视着哮天犬,问道:“你真不愿入伙?”哮天犬咬着牙不答,等着他动手鞭打。疤面汉子却又是一声冷笑,反手重重抽在杨戬身上,荆条又韧又硬,剜开衣衫,留下深深的血痕。三圣母失声惊呼,疤面汉子意犹未足,将荆条掷给手下,“给我狠狠地打这个废人,打到那小子同意入伙入止!”

    五六个恶丐一涌而上,荆条拳脚,雨点般落下。杨戬毫无知觉,血顺着嘴角涌出,伤口崩裂开来,身子翻滚在地上,染出一地的血红。三圣母失声惊呼,这些,只是皮肉之伤吧,可是重伤待毙的身体,还能经受多少这样的皮肉之伤!

    哮天犬拼命挣扎,要过去,却哪里挣得开?疤面汉子一付心满意足的样子,摆摆手,示意先停了殴打,问哮天犬:“你想好了没有?”一脚踏上杨戬手腕,用力下踩,腕骨咯咯作响。哮天犬痛哭出声,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你松开,松开!”

    缩在一边的老乞丐也看不下去了,壮着胆子过来,作揖劝道:“老大,这人快没气了……才来的不懂事,小的以后负责教他们,按时交足份子。莫要再打了,真出了人命,还得给他们挖坑下葬……”

    他帮着央了半晌,又凑钱帮哮天犬预交上份子,疤面汉子才得意狂笑,带着众恶丐离开了破庙。哮天犬抢过去扶起杨戬,摸了摸腕骨,还好,未断,只是红肿烫热。

    掸去灰尘,擦洗血迹,哮天犬咬着牙,忙碌地料理着主人的新伤旧创,好让自己无暇无想以后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此后的每一天,都是无休无止的折磨。杨戬伤势反复不定,哮天犬不敢离开他太久,外出乞讨一会,便喘着气奔回来,见主人无恙,才又提心吊胆地离开。

    康老大紧紧握住拳,只觉胸中闷得要炸裂了一般。哮天犬的担忧神色,和后来灌药失忆时绝望的目光混合在一起。那是他做下的好事,只以为是好意,却夺走了二爷最后的安慰……

    没有哮天犬在身边,二爷此后的日子,该有多寂寞,沉香家的仆人,又能象哮天犬那般了解二爷的喜怒哀乐,尽心尽意地照顾好二爷吗?康老大不敢再想下去,反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嫦娥脸色苍白,想哭,却没气力哭出声。恶丐头儿来了又去,每次都有新的折辱加到他身上。幸好,幸好他没醒,幸好他没醒……她不住地默念,却在看到四公主死灰般的面色时心猛地抽紧。是了,他醒了,不但醒了,还看见了她们。

    这些事,杨戬都不知道,加诸于身上的拳脚荆条,他也毫无所觉。沉香把过脉,知道伤得虽重,但被木公法力护着,性命是无碍的,只是淤血未散,人一时醒不了。可虑的是,哮天犬从未乞讨过,又来回奔跑着照顾主人,哪能乞到多少钱财?时不时让泼皮张派来的人一顿呵斥,厉害起来少不了拳打脚踢,看准了哮天犬不怕自己挨打,只怕主人受伤,竟全是往杨戬身上招呼。再这样下去,怕是打也打死了。

    看哮天犬匆匆奔来望一眼,又飞跑出去,三圣母愣愣地坐在地上,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哥哥身上。衣服早被哮天犬偷来干净的换了,不复昆仑山时的血污,但新的血渍,又从内衣慢慢渗了出来。

    晚上,哮天犬愁眉不展地回来,他又没讨到多少钱,万一那些人再来,拿主人出气怎么办?

    怕什么,来什么,泼皮张的手下果真是来了,哮天犬闭上眼颤抖着,他被他们拉开,无力挣扎,更不敢看主人在他们脚下无意识地翻滚、呕血……

    三圣母也闭上眼,痉挛的双手将衣角揉得不成样。习惯了就好,那老乞丐说习惯了就好,可就是仅仅看着,她也无法习惯。哪一天?丁香是哪一天成婚?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快一些吧!

    小玉什么也没做,只是缩坐在破庙一角,紧紧堵住耳朵,闭着眼睛,不看,不听,也不想。

    沉香却很沉静,一直看着,等着,看到那斜眼汉子一脚踢在杨戬胸口,让他呕出一口血时才有了反应,近前去,在推搡中仔细把着脉。

    等一干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哮天犬抱着杨戬抽噎时,他转过脸轻声说:“淤血吐出来了,如果没有意外,舅舅这两天就会醒。”

    一句话将众人从浑噩中惊醒,三圣母希冀而又不敢相信地问:“真的,二哥能醒?”沉香点点头,没有多说,更没有母亲的喜色。醒转,对舅舅来说,不过是一场噩梦的开始罢了。他在昆仑的时候,是做好一死的准备,而不是这样的……活着。

    沉香法力高强,说得自然不错,杨戬第二天晚上便醒了,哮天犬正小心地喂他饮水,冷不防竟呆住了,不敢置信地唤一声主人,再叫一声,声音不由地颤抖起来。

    血和着水喷出,人又昏了过去。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伤势太重,再调养几日,迟早还会清醒过来。嫦娥又想到了那次街上的偶遇,掩住面,泪渗出在衣袖上。或许,就这么昏迷下去,一直捱到龙八的婚礼上,他还能少受些伤害,尤其是她的伤害……

    半个月后,杨戬第二次清醒,哮天犬泪流满面,激动得不能自持。然而还不等他宣泄心中的狂喜,庙外的脚步声又惊起他一头冷汗,今天,泼皮张竟是亲自来了。

    哮天犬看了一眼主人,主人醒转的惊喜被恐惧占据,主人醒了,他要怎么和主人说,他要怎么才能不让主人受那些混蛋的侮辱?

    他没有办法,只能看着斜眼漫不经心地踢了主人一脚,畏缩着递上铜钱,一点不敢接触主人的目光。

    他以为这样已是极限了,没想到……没想到他们竟要他带主人上街乞讨,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

    不可以,但必须,他不能让主人死的,绝不能。在老乞丐的劝说下,他避开主人的目光,一点一点喂下米汤,服侍主人睡下,然后,一夜无眠。

    第二天,城里就多了一辆穿行于大街小巷的板车,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人人脸色煞白,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那些施舍的铜钱扔在杨戬身上,却似砸在众人心头一般。顽童的叫嚣,路人的闲言碎语,甚至连土地这样卑微的小神,都来落井下石,还有……

    那个独臂人。

    九灵洞的惨状,从遥远的过去清晰地重现于眼前,三圣母终于晕厥了过去,是她,她亲手将二哥逼入了深渊,如今,奄奄一息,重伤待毙,却还要为了她,去面对那样凶残的对手,去背负她铸成的大错。

    悠悠醒来,第一眼,却见到了沉香眼中的喜色,她一愣,迟疑着想问,却不敢。沉香扶着她,轻声道:“那个妖怪是来约战的……但不是现在,他愿意等舅舅恢复过来再公平一战。娘,我们真的该谢谢他,否则,按舅舅的性子……”哽了一下,险些说不下去,“否则,舅舅……如何支撑得到丁香的婚礼……”

    如果没有恶丐的打扰,没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是一种平静,那么很幸运的,从独臂人走后到现在,很平静,很平静,没有再出现疾风骤雨般袭来,叫人喘不过气的人,或事。从昆仑到城中,也是直到如今,众人才能、才敢稍稍松上一口气,将提在嗓子眼的心略微放下些——不过很快的,那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不是因为杨戬不胜痛楚蹙紧的眉——虽然见了不忍,但这些天,确实也见惯了。也不是因为来往行人嫌恶的目光,还是老丐的那句话,久了,便惯了。让一干人同杨戬一起煞白了脸色屏住呼吸的,是街边出现的两个女子。

    嫦娥和四公主互握的手紧了紧,那是她们,她们遇上了他。看到杨戬仿佛一瞬间抽干了所有血色的脸,嫦娥弯下了身子。哮天犬,你快带他走,带他离开,不要让我们见到,不要让他强行平定的心神再受刺激!百花搂住两位好友,好在她还算是局外人,看着镜中四公主不屑地斥骂地上双目紧闭的人,看着嫦娥往杨戬怀中塞入碎银,义正词严的一篇教训,她清楚手上抱住的两人为何会摇摇欲坠。她不敢想若是换了自己,是不是还能看下去。

    她只看见,杨戬的眼光里,那刚刚挣扎起来、微弱燃烧着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绝望黯淡,变成空洞,似在看着居高临下的二女,又似谁也没看,他的灵魂仿佛已经从躯体中剥离,只剩一个躯壳在承受无休无止的折磨苦难。

    龙四呆然望着自己远去的背影,看着杨戬脸上凄绝的笑意,唇边喷泻流淌的鲜血,如彼岸花蓦然绽放,她感觉声音像不是自己的,“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我没遇见他,是不是?”

    龙八知道姐姐受刺激过甚,只得道:“是啊,姐,你闭着眼,休息一会儿,刚才什么也没遇到。”

    嫦娥却低低道:“那些话是我说的,我说过多少伤他的话,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放过他?”龙八急得连使眼色,嫦娥却恍若未闻,好似月下的一抹幽灵,神思飘忽,不知落在了何处。

    三圣母掩面抽噎。她骄傲的哥哥啊,纵是小小年纪带她飘泊四方之时,也从未向人乞求过什么,他是如何忍受的这一切,如何忍受!回到破庙中,哮天犬抱住他的身子,不让他看见那片银色的冷冷的月光,却又怎么遮得住。杨戬木然的目光透过哮天犬的肩头,投向外面那一片银辉,也许只有这不解事的月光不会歧视他,会毫无差别的将自己的光芒投注在他身上……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01:32 编辑 ]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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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01:36: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一章 喜幔血色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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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得出,杨戬的伤势恶化了许多,但恶丐的吩咐,哮天犬又不敢去违逆。看着哮天犬佝偻着背起主人,杂在众丐群里向城南走去,哪吒狠狠地咬住了唇。去赵家讨喜钱……他将目光投向还算清醒的百花和龙八,看见他们别转过脸轻微地点头。哪吒的心顿时一阵抽痛,那天的婚礼他有事未到,只是听说三圣母参加婚礼时,找到了杨戬带回刘家村照顾。没有想到,他没有想到是在那样一种场景,东海龙宫的面子,来的神仙可不少啊!

    到了赵府,哮天犬求了半晌,好容易央动管家在墙角找了块空地。可管家不耐烦的牢骚声,却将恶丐头目引了过来。哮天犬才安置好主人,便被头目连踢带打地拽去了正厅。

    吉时将近,轰天的炮仗,飞扬的喜幔,交织着纷杂的欢声笑语。大院里越发的热闹,但零星的话语,变化赶来祝贺的神仙,令杨戬的脸色,陡然便惨白如纸。三圣母紧上几步,挡在他的身前,试图遮住来往宾客的目光,别让众人发现。她已经不敢再看哥哥的眼睛,在听到这是龙八和丁香婚礼时,那双眼睛是怎样的震惊。看他收缩着身子想往阴影处挪去,却偏偏连指尖也无法抬起,她只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为他挡去将要到来的羞辱。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注视院前落地的大红喜幔。来来往往的人群穿梭,落在耳中的话也似甜的滴蜜。不过她已听不清楚,只是模糊地想到,红色,喜庆,为什么会用这样鲜艳的红代表喜庆?那是鲜血的颜色啊,从人身上流出的血,染在布上,慢慢凝固成了无希望的暗黑。然而在最初,它也是这样鲜艳夺目的红啊,溅在幔上,是不是也会这样的喜庆?或者,婚礼上满溢着欢喜吉庆的红,最终都会变成鲜红的血,褪成那种血液凝成的死亡的色彩?

    乐声大作,迎亲的队伍回来了,一身吉服的龙八,正扶了丁香喜气洋洋地步入前厅。三圣母没有去看,盯着喜幔上的喜字出神,突然便想起了华山上成亲的自己。

    和刘彦昌的婚烟,快乐么?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不快乐,她不会顶撞哥哥,不会咬紧牙关死撑了二十多年。她是要人宠着的,二哥的宠爱,让她无法接受后来的怒气,而刘彦昌除了给予她这份宠爱,还给了二哥不曾给她的尊崇。看到这个男人惊为天人的目光,看到他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举止,看到他吟风弄月后投来的寻求认同的眼神,她陶醉而满足。在他面前,她是妻子,是仙子,是生命中最意外的一份大礼。

    因此,她不在乎他的无能,不在乎他的懦弱,却在乎他的背叛……

    但若不知道这一切,她和他,应该还能幸福地过下去吧?幸福而漫长的岁月,人人称慕的爱情——可已经毁了,毁了,毁在他的背叛里,毁在冷酷的真相里。

    如果不知道呢……

    陡然冒起这个念头,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她应该庆幸的,庆幸知道了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庆幸识穿了他,摆脱了他……她怎么会后悔?不!

    阳光带不来半点热力,她只觉遍体冷汗,这个念头如蛛网般纠缠。她知道自己是在后悔,后悔知道这一切。然而,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在虚假的情义里,永远虚假地幸福下去?那二哥怎么办,这世上唯一全心为着她的那个人……

    那样的一间小屋里,她将二哥一直抛在那里,不闻不问。她是他最宠的妹妹,却也是这世上伤他最深的人。遗忘与冷漠,憎恨与唾弃,来自亲人的这一切,都会交构成最苛刻的痛苦煎熬……可就算没有法力,二哥依然还是神仙之体。神仙的一生,漫长得没有边际,那样的煎熬,岂不也要漫长得永无边际?

    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指甲掐进掌心,不许自己再想下去。然而她是真的害怕呀,她害怕即将到来的三年岁月,害怕看见那间小屋,更害怕离开水镜之后,回到家中,面对背叛她的男人,面对三界中人背后的耻笑,面对重伤在身,需要她长久照顾下去的二哥……

    水镜,水镜,为什么要有这样奇异的功效?镜如水,折射着时间的留影,但时光如水,再难逆转,就更应如水一般从容逝去,不该留下任何追溯的痕迹……

    视线被大红的喜字牢牢吸引,无法离开,那红色忽然漫延开,扩大,模糊了形状。她盯着那喜字——不,已经没有喜字了,她困难地呼吸,那双喜已经渲成一团,就像血,一大块血渍。

    那血渍又在扩大,与院中的喜幔相连,铺天盖地的血幕,血潮,向她扑过来。她无法呼吸了,也不敢张嘴呼救,怕那血进入口中。那是二哥的血,她不能饮他的血。但她也不想死,死在这片血海里。

    耳中的声音忽然放大,她一下清醒过来,急促地呼吸着,儿子的手臂正牢牢抱住她乱舞的双手,一迭声地在问她怎么了。她疲惫地摇摇头,一抬眼,小玉纯净的双眼正对上她,让她又一阵心慌意乱,好像刚刚的胡思乱想,在光天化日下被人看破,让她无地容身。幸好小玉只是木然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视线,呆呆地沉入自己的世界。

    推开儿子的手,她悄悄掠去鬓边的汗水,站直身子。那些杂乱的思绪,也许只是一场噩梦罢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累了,被经历的事实弄得身心俱疲,于是做了一场可怕的白日梦,如此而已。

    但她不敢再看那喜幔,只得茫然望向前方。太阳也真是太刺眼了,让她有些眼花,看不清院外走来的人是谁。那人是谁,沉浸在幸福中,容光焕发,那样的淡定优雅,却在看到二哥时一下子愣住。是谁?她望向沉香小玉,却见他们低下头去;她转身看向哥哥,却见他流露出淡淡的自豪与喜悦,嘴角竟噙了笑意。

    谁,谁能让他在这种处境这般境地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容,三圣母甚至有了些妒意,睁大空洞模糊的眼睛,人近了,近了……是她,是她自己?是呀,她怎么忘了,她听了嫦娥的话,悄悄去打听杨戬的下落,遍寻不着,却在院中见到了他。三圣母一阵眩晕,看着笑意盈盈的自己,竟是那样的陌生——水镜中的光阴虽是虚拟,却早将心底的那份欢喜,一点点磨蚀成沉重的枷锁,曾经的自己恍如隔世。这样的三千年,是怎样的一世呵!

    只是二哥,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喜悦,是听见旁人说我去找你,于是,你就这样轻易地为我感动了吗?天啊,如果有可能让一切重来,哪怕是只从此刻开始,我也要收回自己的话,扶你进房,祈求你的原谅,绝不让你眼中的喜悦变成麻木的自嘲与寂寥……

    她急切地想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离刚才那可怕的杂念。那时的自己,上前了几步,又犹豫着站住,甚至,在那恶丐闻声赶来,对二哥横加污辱时,也依然选择了沉默。三圣母神经质地揪住衣角,为什么……为什么当时不肯认他?只知道犹豫,只想着逃避正发生的一切?

    一边的沉香,却是目光倏缩。因为,他看见自己过来了,扶着外婆,在看到哮天犬时吃了一惊,然后,当目光转向母亲的身后时,神色变幻,显露出掩饰不住的厌恶和恼怒。看着四公主三言两语解了围,自己扶外婆转回了前厅,沉香无由地松了一口气。那时的自己,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再面对了。但随即,他蓦地握紧了拳,舅舅正挣扎着,从母亲的身后,竭力寻找着外婆远去的身影。

    新天条颁布三界后,阖家的第一份大礼,便是玉帝释放了秘密囚禁着的外婆。那时便是母亲,也万没想到,十日晒化在桃山的外婆原来还在人世。对天廷曾经的怨恨烟消云散,玉帝的亲情,老君的仁厚,令自己一家感动莫名。如果没有水镜,这众人还要抱着感激,天真地过上多久?

    沉香回思着,细想着那已成过往的八百年岁月。八百年里,舅舅靠近中枢,握紧权力,揣摩天廷势力分布,推测着上位者的应对举措,凡此种种,终成了舅舅能够算无遗策的最大资本。改天条也好,外婆被释也好,那般宏大的筹谋,原来,都不过是舅舅多年努力的厚积薄发而已。

    沉香苦涩一笑,敬服中带着浓浓的自嘲。沉香救母……誉满三界的过去,现在看来更象个不堪的笑话。一向自负自信,怎想得到,这一切都舅舅精心布局的结果?甚至,舅舅的每一步举措,虽在水镜亲眼目睹,但直到最近,直到方才看到了外婆,才如冷水浇头,触类旁通,真正地了了分明。

    “禁锢王母当然容易,但更改天条,救出家母,却非一人之力便能做到。”兜率宫里的这些话,包括有关王母破绽的交易,并非只为了积雷山败后的东山再起。那都是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宏谋大略,是舅舅确保他身死后,外婆必会平安被释的造势之举。

    老君曾冒奇险,利用董永之子行剌,既知道王母的破绽,就决不会放过这一良机,正好完成舅舅借刀杀人的本意。而在封印王母之后,玉帝便会被推上了前台。这死物的习惯是幕后的平衡与操纵,必然要扶织一个全新的人选来替代王母。而对玉帝来说,又有什么人选,能比暗中搭救过的妹妹更加合适呢?

    更何况从老君的角度而言,有了新天条才有了瑶姬母女的生路,这一家三代人,都欠着老君天大的恩情,如此善莫大焉的选择,就算玉帝一时不能决断,老君也会千方百计地全力促成。于是一切水到渠成……

    但舅舅的狂喜之中,为何还有着隐约的疑惑?是了,他亲手设下的局,为将来预定了必然的发展趋势,但如此快地实现,就算是舅舅,也肯定是大出意料吧!

    沉香的脑中,闪过昆仑那一抹劲射瑶池的苍色,不禁一阵黯然。他突然有些庆幸起来,幸好舅舅当时濒死垂危……虽不知木公在瑶池做了些什么,但舅舅这多年里唯一的朋友,大约是再也无法从瑶池平安回来的了。而此后天廷的变化,王母莫名的下凡,却又定然与木公有关……

    回去找到二爷,然后就去杀了那个疤面汉子!

    镜外,康老大已将唇咬出了血。他怎么敢,他怎么能,怎么能打二爷的耳光!之前,这混账用二爷要挟哮天犬,将他抽打得血肉模糊;这里,又在众多旧识面前将他打翻在地。二爷的性子,他不会在乎皮肉之苦,却如何受得住那些怜悯中夹着不屑,幸灾乐祸中又带着假惺惺仁义的目光。更何况,还有一句句话从旁边飘来。你们在说些什么,你们这些神仙难道看不出吗,二爷已是连一根手指也抬不得。什么到如此地步还苟且偷生,什么利用哮天犬为自己续命,你们空为神仙,难道看不出,他,便是连生死,也已由不得自己。

    老六看向康老大,欲言又止。镜中的康老大,正抱着哮天犬气冲冲地离开。大哥,多年兄弟,难道你也看不出,二爷投向哮天犬的目光,是不舍、是欣慰、是庆幸他不再受自己连累的安详吗,你为何还要如此说话!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难道我们……不也是如此……

    我为什么不认他,甚至不敢让娘见到他!三圣母颤抖着身子,看向因送走杨戬而松了口气的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见一见母亲,不让他见一见辛苦救出的母亲!你以为这是你儿子的功劳吗?你以为哥哥丢了你的脸吗?面子,你的面子就这么重要,重要到毁了他最后的一点安慰!刘彦昌,她厌恶地看着他一副不计前嫌宽厚待人的模样,接受众仙家的夸赞,二哥说得没错,她真的是涉世不深,竟对这样一个男子倾心相待……沉香暂时按捺下如潮的心事,顺她目光看着父亲,轻轻叹了口气。他回去后该如何与父亲相处?甚至连他,也无法面对刘彦昌志得意满谦和有礼的模样。

    杨戬已被下人架入了后院的柴房,众人便陪着他,在这里度过了七日。看着他躺在废枝烂叶里艰难的呼吸,看着他漠然地瞧着虫蚁叮咬自己的肌肤,看着恶声恶气的僮仆不耐烦地给他送食。七天,没有人想到给他送口水,就看着他原本就失了血色的唇一点点干燥,一点点裂开,一点点渗出血,一点点变得更加苍白。三圣母咬着唇,狠狠地咬着唇,为什么咬不破,为什么不让自己分担一点哥哥的苦楚!沉香扶住母亲:“娘,坚持住,我们就要回去了。我记得,婚礼后你就来看过舅舅。”三圣母无力地点头,不错,她来过,来过。“二哥,是有洁癖的。”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有些莫名其妙,众人却懂她的意思,环视这间尘土飞扬,臭虫跳蚤遍地的柴房。杨戬素来好洁,连衣衫都偏向纯色,哮天犬在身边时,竭力维持着他的习惯,每天都为他换上干净的衣袍。可是现在,这里,有谁能来照顾他?

    七天后,三圣母终于等到自己的到来,跌坐在杨戬身边,听着自己的话语,原来话语真的能伤人,比最锋利的刀更厉害。杨戬的目光已转向柔和,却在听到利用二字时收回,不顾干裂的唇,紧紧抿上嘴。“二哥,你喝一点,再喝一点……”三圣母喃喃劝道,因为她记得明白,她这一离开,又是三天。

    看到沉香将杨戬带回了刘府,安置在小屋里,龙八舔舔唇,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点结巴地向众人道:“好,好了,至少回到沉香家,能撑到我们回去,是不是?”百花点头,重复地向嫦娥和四公主劝告:“至少不会再受那些恶丐的欺凌了,至少……至少衣食有了着落……”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二章 欺凌各哽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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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本都心里闷着,似是喘不过气一般难受,此时听了他们之语才有了一点活气,老六一遍遍说与自己听:“不错,这样二爷就能等我们回去了,再过三年多我们就能去找二爷了,我去求观音,求佛祖……不,二爷不喜欢求人,大哥,我们怎么办?”老六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康老大用力点头,也许这样最好,二爷不用面对那些目光,不用面对那些言语,二爷他……宁可独自一人。

    小屋中,三圣母的心也安定了些,甚至竭力挤出一丝笑容,渴望得到肯定的征求答案:“二哥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我们回去就能找到他,对不对……”百花扶住嫦娥,示意龙八照顾好姐姐,用最值得信任的口气肯定地说:“不错,三妹妹,真君在这里不会有事。”三圣母放松了身子,又自责地摇头:“我,我三年也没有去看过他……”百花再次高声说:“三妹妹,你想想你二哥的性子,他是不是宁可一个人在这里度日?”三圣母点点头,在床上倚住身子,沉香和小玉此时也觉站立不住,一下坐在了床上。

    屋外人声响起,下人端着饭菜来了。沉香看着盘中的饮食,这么多天来总算有了一点可以自我安慰的事,低声道:“还好,还好……”小玉却在摇头:“不,他们,他们待他不好,我知道……可我从来没有管过。”三圣母恍惚中也想起,听说过下人们揩油水,克扣份银,她不愿多管这二哥的事,心想也不会为难他到哪里去,从没过问过。“不,不会太糟的。中秋我们还见过二哥,见过他……”

    果然,随着下人们摸清了主人对这个病人的态度,送来的饭菜就一天天差了下去,口中的话也一天比一天难听。三圣母也只能徒然坐着,听着,忍受着,他们也离不开这间小屋,在这里要坐三年吗?哥哥便在这样在家里躺了三年多吗?

    送饭的又来了。杨戬身子瘫痪,就是进食,也只能小幅度吃力地张口,两人没这份耐心,一边骂一边无可奈何地等他咽下一口,再拨入另一口。饭食已经从白米饭变成了糙黄米,又变成混着糠带着砂石的陈米。那个叫刘富的瘦子,向同伴刘刚抱怨道:“我们算是倒霉,分来侍候个瘫子,别人有个什么事都有赏钱,我们可好,一点外快没有。”

    刘刚与他同病相怜,唉叹埋怨了一阵,又自我安慰地道:“也好,活清闲些,就是钱少。你听说没有,夫人和少爷都是神仙,这人过去也是,我看他饿两天也死不了,不如把那钱我们分了如何?”刘富大喜,巴不得如此。再喂了一口,杨戬微微启口,刘富勺子一捣,磕在牙上,出了血。呸了一口,刘富把碗丢给刘刚:“伙计,轮到你了。下次我们轮流来吧,哪用得着两人。”刘刚接过碗,也赞同刘富之语,这样他们就有更多的空闲了。

    三圣母闭上眼,杨戬艰难的吞咽,两个下人不耐的神态,让她不敢想日后如何再去面对哥哥。耳边的话却一句句清楚地传来:

    “每次吃个饭都要这么久,烦!”这是刘富坐在床边无聊地抱怨。刘刚本就窝了火,再听他的话,更是不乐意耐着性子再喂,像是想到什么主意,嘿嘿一笑:“看着兄弟,以后就这样。”三圣母不由自主地睁开眼,就见刘刚一手捏开杨戬下颔,一手抓了饭捏成团塞入,也不待他咽下,两三把将半碗饭尽数塞了进去。拍拍手和刘富走出去,犹自听得刘富佩服地夸他,远远地又飘来一句:“不如以后改成粥吧,灌进去就行,免得麻烦。”

    沉香的脸已经白了,几乎和床上躺着的杨戬一般。如果舅舅在家中几年过的就是这般日子,如果这种情况要延续三年多,如果他们要在这小屋中看着这一幕幕上演,他们能不能坚持到再见杨戬的一天?而杨戬,又能不能坚持到见他们的一天……

    床上的杨戬不知道他们的动静和心情,他只是努力地吞咽下去,那塞满口腔的饭团几乎呛到了气管。塞得太满,不少都掉在了襟前,但总算咽下去了,若是被饭噎死,那算不算三界中一个更大的笑话?他这样想,露出一个苦涩而自嘲的笑容。人走尽了,他又开始运功,身上掉落的米饭却引来了老鼠。阴暗小屋中,僵卧在床的人,几只耗子爬来爬去,让人几疑是进了停尸之地。三圣母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去摸杨戬鼻息,又停了手,惨然自嘲,她难道没有看见吗?二哥痛得浑身抽搐,自然是还有呼吸。

    刘富和刘刚却自得于想出的主意,只一人隔一两日送些粥来,果然减少了很多麻烦。只需掰开口,不管是热是冷,不管呛着与否,不管溢出多少,只管灌完,这一日的任务就算结束。而两人轮换,更是互相躲懒,总想着还有别人,这来的日子竟越来越稀了。

    三圣母痛楚地捏着床单:“我若来看看他,若来看看他……我们竟都没有来看看他!”小玉却笑了:“我来过,来过……瞧,我很快就要来了。”

    众人只当她神智不清说疯话,沉香心疼地将她搂到怀里。小玉却挣脱了他,伏在床上。隔着被,隔着衣衫,将脸颊贴在曾经温暖宽阔的胸膛,纤指抚过垂落床前的手掌,轻轻握住,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低低地呢喃也在耳边,她不要仅仅做他外甥的媳妇,她将冠上他的姓,做他的女儿。

    被褥薄极,能感受到些微的体温,但更多的,是艰难的呼吸,剧痛时的痉搐。断裂的肋骨无法接续,已深深地陷塌下去,令少女娇嫩的脸颊,敏感地发觉了具体的所在,她甚至能想象出,那断骨在皮肉下支离扭曲的情形。

    只是她刻意去忽略,忽略感觉到的一切,忽略看到的一切,闭上眼睛,关闭所有的情感,只要记得在他怀里的娇嗔,只要记得,这怀抱曾经的安然。

    此后数日不见人踪,直到一天半夜,才见刘富匆匆端了碗粥送来,想是怕饿死了人不好交待。小玉正伏在杨戬身上,沉香知她情绪不稳,拍着她的肩轻唤:“小玉,让开些……”小玉却恍若未觉,身子微微颤抖着,头埋得更加深了。沉香无法,反正对于这屋中的人与事而言,他们都是不存在的虚无。但疑惑随之生起,小玉的模样,很像有什么心事,最近以来,一直都是如此。

    正猜疑时,门声一响,当年的小玉推门走进屋来。沉香心头冒起寒气,原来小玉真的来过……她来做什么?她为何将头深深地埋在被中?她是在逃避什么?

    正在床前灌粥的刘富惊讶地抬头,小玉让他出去,自己端起了粥碗。

    小玉听见了自己进门的声音,这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实。于是她更用力地低下头去,拼命掩住双耳,可是那声音还是在耳边回荡。

    “小玉,你……你想做什么!”她听不清是谁在问,她只听到自己冷冷的话语。她秀丽的鼻翼,在微微地翕动着,虽然伏在薄被上,却仍隔不断嗅觉的灵敏。一种淡淡的米香,正从无到有,缓慢地从空气间,从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泌入鼻中。

    米只是发霉的陈米,熬成的粥也极稀薄,但加热了后,一样会散发出香味——对床上忍饥的病人而言,这种香味,大约更是诱人吧!

    当然,也许仅仅是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天一直都能闻见这香味?萦绕在鼻端,萦绕在灵魂的深处,成为她无法摆脱的梦魇——

    只记得仇恨时,原来连她也可以,如此狠心……

    将手举起,放在眼前,和另一个小玉的手一样,白嫩、纤细,指甲泛着玫瑰红。但另一个小玉,正将法力运到手上,让手上的一碗薄粥沸腾,翻滚着冒出热气。万年法力做到这点绰绰有余,不在乎有多烫,有法力护体,这点热度,对她来说算得上什么。

    沸粥托得稳稳的,伸向仇人的手,也稳定而执着,执着于记住的仇恨。

    没有挣扎,也许是无力挣扎,轻易的,就翻正了他的身子。手掌上移,掰开下颏,固定成一个屈辱的姿态,让他只能看着,等着那散发粥香的碗移近、移近……

    在自己面上,她看到一抹犹豫,她几乎想大声呼唤,唤醒沉睡的记忆,但那手却没有半分迟疑,仿佛那抹犹豫,只是错觉。

    低喘和呛咳声,猛烈地震动着整个胸腔。她感觉到了,泪眼模糊地强迫自己去看,她要看清眼前的每一个细节。

    小半碗粥已经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纤细却有力的手指紧紧钳住唇,只在嘴角漏出少许残液。瘫痪的身体,在猛烈的痛楚袭击下震颤抽动,落在女孩的眼里,却比最迷人的乐舞,更令她开怀欣悦。

    下意识摸着自己喉头,喘息着,和床上那个人一起,想象流过喉管的灼热,似乎这样能分担一些痛苦——然而终究是分担不了。

    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她终于还是不敢再面对了,遮住了眼,不去看那人急迫的咳喘,不去看自己没有丝毫放松迹象的手掌。

    粥入口的一刹间,杨戬并没有太多感觉,然而随即便是麻木的钝痛和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入口太急,没来得及想什么,不由自主地想用力咳出来,嘴却被堵得严实,气一滞,粥便呛入了气管。火炙般的烫痛,使他一瞬间几乎昏眩了过去。

    手抬起,又落下,盖住口鼻,紧紧地压下去,人为地造成不能呼吸的困境,迫使他拼命咽下滚烫的粥液,引起阵阵闷在胸口的咳喘。

    但噩梦远没有结束。

    虽然遮住了眼睛,但小玉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正俯身审视着他的神色,笑着用清脆的声音问道:“是不是呛着了?别急,别急,我会慢慢地,慢慢地全都喂给你……”

    手上再次运功,已有些冷却的粥面又翻滚起来,用力捏开口,碗凑到嘴边,顿了一顿,慢慢地倾斜。

    滚沸的半流质,缓缓地,倾入口腔,滑过舌面,滑过上次炙烫造成的红肿伤处,堵在咽喉里,被急喘的气流冲得倒溢,溢着呛进肺里,令她的手掌,感应到那人又一阵更加剧烈的喘息痉挛。

    她知道他正艰难地挣扎着,想吸入一口空气缓解。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空气被吸进肺里,会带来何等的清新舒适。但她却调皮地笑了,手中粥液如烧红的铁水,瞥准他吸气的同时,猛地向下倾出,堵死了所有空气进入的渠道。

    刚才的煎熬,又完整地上演了一遍。小玉专注地感受着,看着他的眼睛,轻声梦呓般地笑问道:“香么?这粥的香味,引得我都饿了呢——比汤药不知好喝了多少倍……”话语嘎然而止,困惑地偏偏头,又摇摇头,像摇走什么不该有的记忆,继续微笑道:“来,你再尝尝,不要急呵。”

    真的不急,每次灌入口的沸粥都不会太多。他仰躺的姿势,会确保一点残汁,都不能溢出口角,而她纤指的钳制,更会让所有的残酷,都能收获到最满意的果实。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看沸粥在仇人的喉舌间施虐,炙出复仇的印记,又怎么舍得着急,让这复仇的快乐,就这么轻易地结束?

    可是粥只剩下了半碗,很快便见了底,小玉意犹未尽地抿抿唇,直起腰,遗憾地瞅着他,拭去他嘴角的残粥,轻声细语地说道:“看来真的很香啊。可姥姥会生气的,怪我没好好地伺候你——都是你的错嘛,喝得这么急!难得我有尽孝心的机会……”口气里,甚至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小玉睁开眼,怔怔地向床上看去。那时没在意过,可现在,就在眼前,床上的那个男子,强忍着剧烈的痛苦,看似漠然的神色里,却分明隐藏了怜爱和谅解。他只安静地看着她,似乎还在看向神殿里,在他怀里微嗔撒娇的女孩。她是忘了一切,他却记得,这个曾想叫他爹爹的孩子……

    向床沿跌坐下去,放纵自己压抑已久的抽泣,小玉任由沉香轻柔地搂着安慰。她知道,一个弥漫着粥香的世界,已牢牢裹死了她全部的身心,永远、永远都无法逃离……

    杨戬的口腔已给烫伤,那些下人却不知道,即便知道又如何。依旧是粗暴的“服侍”,不会在乎。他发炎溃烂的口腔咽喉,使进食也成了一项酷刑。

    一天,又一天,孤寂的小屋,像他们事先所想的一般冷清,却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平静与安稳。时不时好奇来看的神仙,下人的冷语,这就是他们所希望的吗?杨戬,他是不是宁可与哮天犬流落街头?至少,那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会说,堂堂司法天神落到如此地步,不会有人说二郎真君也有这样的一天……

    杨戬似不在乎这一切,能被他冷看一眼的,已是极高的待遇,更多的神仙,一番话语过后,得到的只是如水般的平静无漪。

    真正快受不了的,反倒是镜里镜外的众人。无人打扰时他们还可以转开目光,或怔营出神,或调息理气,暂时不去想也不去看。但多事的神仙们,却打破了这种临时的平静,生生将他们拉回到现实中来,让他们不得不面对着这些痛苦的事实。

    当神仙们来得稀时,他们才松下一口气,更有人想到不幸中的幸事,嫦娥仙子没有出现过。毕竟这么长的时间,他们也知道了杨戬,他的平静并非伪装,这些神仙的态度,就如大海中投下的小石子,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有少数人,才能在他的心湖上掀起滔天巨浪。嫦娥仙子,就是当然的一人。

    只有嫦娥自己满嘴的苦涩,她来过一次——但唯一可以自慰的是,那时自己并没有进屋,不过站在院中而已。虽说到底见了一面,却是……却是为了制止猪八戒的无礼,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不是那种喜欢多事的女子,好友得脱,事情解决,杨戬的下场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事了。见了他在街头的落魄,她甚至有一丝恻隐之心。这种落井下石的事,她本不会去做。只是……她不为人知地轻叹一声。她那结拜的哥哥猪八戒素来好事,当年又被杨戬折磨过一番,岂肯易放过如此好的天赐良机?

    嫦娥记得清楚,那天这结义兄长象往常一样,笑嘻嘻地赶来广寒宫喝桂花茶,却含沙射影地说起了杨戬的近况,显然是听别的仙友提到了什么。兴灾乐祸一番后,他更是突发奇想,说怎么也是徒弟的舅舅,不去探望探望于心不安,拉起自己便驾云往刘家材而去。

    她自然知道,这一去,无非是这兄长的旧怨作崇。但天蓬因她被贬成猪胎,后来更被杨戬痛加鞭挞,她自觉欠这哥哥良多。更何况,新天条出世之后,玉帝刻意交好佛界,使得她这净坛使者义妹的身份,无形中也沾光不少,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她不在乎这份虚名,却乐于见到众仙的目光里多了许多尊重,再不复昔日的轻浮和暧昧。这个哥哥,她感激,愧疚,不愿违他的意。同时,又想起老君知道杨戬的下落之后,说笑中也隐约地提过,杨戬法力心机非同凡响,不知如今受的伤,是否有痊愈的可能,又是否示弱于人,以待东山再起。这事在她心中萦绕,时有隐忧,如今正好顺势走上一趟——

    算一算日子,已近在眼前了,嫦娥黯然地低下头去。果然,没过几天,一朵祥云从天而降,猪八戒甫一落地,便握住好妹妹的手,兴冲冲地向小屋行来。

    众人从半掩的门中看得分明,一颗心无不提到了嗓口。好在嫦娥淡然一笑,轻轻抽回了手掌,立在原地不肯动步。三圣母不自觉地颤声问了出来:“嫦娥姐姐,不能进来的……你……你没进来对吧?”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三章 灭爱雨声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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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得出,嫦娥并不愿进去,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犹豫不决。她的心思,这时极为复杂,虽不放心老君提过的隐忧,但想到杨戬在街头任人拳脚相加的模样,不知怎地,她就是不想跨进屋再瞧见他一眼。

    有猪八戒去瞧瞧就行了吧,她这样想,事实上,她也不怎么相信如此重伤能有痊愈的一日。又想了片刻,她到底下了决心,歉然地向猪八戒道:“我这般进去,始终不太合适。不如小妹留在屋外,烦请兄长自便了好吗?”

    猪八戒讪讪缩回手,好在脸皮厚,并不觉得什么——自从定了兄妹名份,不怕人言,他隔三差五,便要去一趟广寒。虽不能一亲芳泽,得偿宿愿,但这般亲近谈笑,那已是老猪几百世修来的的福份了。

    尤其是现在,想到恶有恶报,思慕仙子多年的那个人,躺在屋里动弹不得,而仙子却只对我老猪嫣然而笑,携手同行,这一番快慰,比得知那人的下场时,更加令人开怀大喜。罢了,只要让那人知道妹妹对我言听计从,当年的一口恶气,便也算是能出得尽了。

    一念及此,猪八戒嘿嘿地笑个不休,连带着胸腹上早就不见的鞭痕都一块痒痒起来。他不禁放大了喉咙,故意嚷嚷了起来:“好妹妹,是哥哥的不是,没想得周全。也是,月宫仙子心若冰清,那个混帐,若说现在这般不堪,就是当日威风八面时,又怎配你多看上一眼?”

    说罢,他掏出钉耙变的小梳子,耙了耙头发,朝嫦娥一乐,甩着袖子推门进屋去了。

    三圣母脸色发白,就在嫦娥的声音响起之时,她清楚地看到,二哥蓦地睁开了双目,虽然平静,却有掩饰不住的黯然。她伸手拉住沉香,想说话,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失措地看着猪八戒冷笑进屋,居高临下地来到床前,斜睥着眼,上下打量这个昔日的大仇人。

    沉香拍拍母亲的手臂以示安慰,眼眸却漏过门隙,一直盯着外面的嫦娥。猪八戒的性子,他极为了解,不来这一趟反倒不太正常。只是,为什么连嫦娥仙子都跟来了?他沉吟一阵,求解似地向镜外问道:“嫦娥姨母,你……为何会来?”

    镜外的嫦娥一怔,脸一点点涨红,呐呐无言,但沉香并无罢休之意,专注等她回答。嫦娥无奈,断断续续,将老君交待,自己担忧,猪八戒的提议,一一道出。

    沉香微微颔首,仿佛解了心中一大疑团似的舒了口气,但并未对众人说什么。多日以来,那些神仙乱纷纷的探视,他原先也只觉烦乱和恼怒。但次数多了,他留意到舅舅在这些人走后,神色间一现即隐的,往往竟是冷嘲之意,不由在心中暗暗生疑。

    如今听了嫦娥的解释,他的脸上,现出的便也是与舅舅一般的冷嘲了。原来如是……是啊,神仙们再不堪,也道貌岸然惯了的,岂会真的无聊到这个地步?就算混杂了几个看热闹的闲人,但更多的,却只能是来自天廷各方势力的窥测。

    至于老君,这道祖更是老谋深算。他是明知舅舅心慕嫦娥,若有一分余力,定然不愿示弱于佳人,这才故意用语言教唆,种下诱使嫦娥来这一趟的前因,借机查勘舅舅的真实伤势。好个老君啊!难怪能与舅舅斗了多年,随手一步棋,便蕴入了如此的深意。

    不想让人看出异样,沉香暂将心事放下,对着床前的猪八戒叹了一口气。师父心宽体胖,似乎肚子都大上了一圈。现在这种机会,想来师父已日思暮想得久了,不知会说出些什么?舅舅从不会示弱于人的,但嫦娥便在外面,那是舅舅最致命的破绽。舅舅该付出多少心力去隐忍,才能受得住师父必然冲口而出的冷嘲热讽呢?

    猪八戒仍在打量杨戬,从鼻子里哼哼着,想引起床上这病夫的注意。但杨戬神色平淡,连目光都没有移过来分毫。他不由得大为无趣,哈哈干笑几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地开口说道:“二郎神,我说啊,你的运气还真是不坏。有个那样的好妹妹,得意时可以拿来当垫脚石,失势了,还能当后路保全自己一条命。啧啧,好的坏的都能沾光,你这哥哥,当得可比俺老猪舒心得多了。”

    见杨戬的神色仍是古井无波,他索性大剌剌地往床沿一坐,装模作样地把了把脉,连连摇头,又道:“我瞧你这伤,几千年都没什么指望恢复了。真是可惜了啊!枉老猪这一趟来时,还琢磨着要以德报怨什么的。可惜你嫉妒成性,当日对俺老猪的不敬,现在一一报应到了自己身上——我佛再慈悲,也没法去救你这样自作自受的混帐!”

    他语带讥讽地说了半晌,不时地瞟看着杨戬的反应。但视线到处,那人的眸子里既无怒气,也不是见惯的阴鸷冰寒,却是一派安宁漠然。这里的一切,刘府的小屋,得意洋洋的自己,仿佛都没有映入那双眼里,幽深得不可触及,却又蕴涵着不逝昔日的威严与孤傲。

    猪八戒微颤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提气戒备,慌乱之色形诸言表,但转瞬便醒悟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张了张口,找不出话来挽回面子,本就不多的禅心,顿被搅得乱作了一团。

    无名之火腾腾而起,猪八戒只觉得自己很生气,只想揪住这个人,让他望着自己,看见他的眼睛中出现一点反应,一点证明自己存在的反应。

    “我今天可是和我妹妹一块来的。”果不其然,一点微弱的波动出现,虽然转瞬即逝,却证明了这句话敲到了痛处。

    “哼哼,你知道啥叫妹妹么?妹妹是拿来疼的,我妹妹,嫦娥仙子。”猪八戒一提到这个妹妹,立时得意起来,捋了捋袖子,来了劲头,“我妹妹对我可好啊,只要我去,啊,那叫一个体贴啊!怕我老猪长得胖,去一趟累得慌,一到就招呼着落坐端茶,那个忙乎,让老猪我都不好意思!”

    “可是我心安理得!”猪八戒提高嗓子,又觉得没必要,凑近了冷笑道,“你知道什么叫心安理得不?想你也不知道,我对妹妹好,妹妹自然就对我好,懂不懂你?”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个人的软弱只是片刻,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双眼睛虽然也不再是一片漠然,看向了他,却是带了几分嘲讽讥刺,纵然有伤痛,也不能不说,掩饰得很好。

    咬了咬牙,一个念头陡然生起,猪八戒又复得意起来,仰天打了个哈哈,放柔声音说道:“是了,差点忘了,反下天廷,树旗为妖,那可是司法天神曾经的宏愿呀!不过可怜,我那好妹妹就在屋外,出了门就能见着——可凭你现在的情形,只怕是连下床一步,都已难如登天了吧!”

    他摇了摇头,似是不胜惋惜,又环顾四周一番,装模作样地现出喜色,续道,“俺老猪既来了这一趟,就证明你我还是有着几分缘份。想来这般瘫在床榻之上看月亮,怎么也比不了你神殿里的自在逍遥——再说了,月亮又如何能与活生生的月宫仙子相比?咳,怎么说呢,佛渡有缘人,老猪又素来大度,只好不念前嫌地来帮你一把了!”

    他絮絮地说着,众人却无不为之色变,猜也猜得出这老猪在打什么主意。果然,就见他上前掀了薄被,伸手揪定杨戬衣襟,半拖半抱地,直接便将人拽下了床来。

    一声闷响,猪八戒一只手吃不住劲,杨戬大半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愣了一愣,加劲上拎,杨戬身子已完全瘫痪,衣襟被强行拎起,手足却软软垂下,分毫由不得自己。顿时,杨戬一直平静的脸色,蓦然便变得铁青。剧烈的呛咳声里,人人都看出他竭力想控制住四肢,却是连强撑起软垂向后的头颈,都复已无能为力。

    猪八戒知他伤得极重,却没料到真到了动弹不得的程度,一呆之下,顿觉自己这行为和出家人的身份颇是不合。急切之余,他的话里便带了几分辩解之意,大声向门外叫道:“嫦娥妹子,咱们的显圣真君老想着见你一面。我说,哥哥我是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也得与人方便不是。好妹子,看在哥哥的份上,你就勉为其难一回吧!”

    紧上几步,他大开屋门,将人从床边拽了过来。镜外的嫦娥不禁一个哆嗦,院中自己那娉婷的身姿,终于如记忆中那般,出现在眼前了。

    嫦娥人在院里,屋里的话,断断续续地也听到了几句,眉心轻颦着,心不在焉地抚着玉兔,暗怨这结拜兄长多事。杨戬千年的相思,在她而言更象奇耻大辱,虽习惯了他在她面前的黯然神伤,也习惯了他被她讽剌得无处容身,却并不愿任何不相干的人提起。

    此时,小屋开门声传入耳里,她不情愿地退了一步,一眼看去,正见了杨戬被乱发覆了一半的面容。天廷见惯的威严荡然无存,艰难的呛咳,窒息的低喘,落魄的司法天神额上已全是冷汗,半瘫在门槛外,再无一分尊严可言。

    唯一不曾改变的,也许只有那目光了,躲闪着,却终忍不住投过来的目光。挹郁一现即隐,深邃的痛楚隐藏在漠然的面具后,一如往日无数次那般。但还是有所不同的,就在目光投过来的同时,杨戬的冷汗越发淋漓,紧抿的唇上,竟变得一片青紫。

    猪八戒在一边干笑着,怕嫦娥恼了,索性便全推到了杨戬身上,信口开河地道:“是他,咳咳,这个,是他好一番央求,我才好心带他来见妹妹你的。好妹子,你可不能怪俺老猪啊。

    嫦娥白了猪八戒一眼,杨戬早就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分明是这位哥哥强搬他出来,真是多此一举。但想到老君的顾虑,心中微动,不再责怪猪八戒的自作主张,只放柔声音说道:“小妹岂敢怪罪哥哥?只是他昔日有些出格的言行,小妹实在不愿授人以柄,令三界中的流言不能平息。”

    猪八戒大喜,连连点头,叫道:“是啊是啊,是出格之极。当年我就想给他几个大耳括子了,那般的胡说八道,没由来地污了妹妹你的好名节!”

    嫦娥却摇了摇头,向猪八戒拎着杨戬衣襟的手上瞥了一眼,道:“二郎真君虽然伤重,却未必无力支撑。兄长你如此对他,似乎颇有无礼之嫌……”

    猪八戒忙不迭地松开手,失了外力的扶持,呯地一声,杨戬身向后仰,软软靠在门框旁,全由不得自己作主。但仍是撑不住身子,慢慢向一侧滑下,摔在门槛上动弹不得。猪八戒用手一指,大声地叫起撞天屈来:“好妹子,如果不是二郎真君,老猪我还认不下你这好妹子呢,又岂会……岂会对他无礼?你看,看看他这身子,真的已全不中用了……”


    嫦娥没去听他在嚷些什么,只探究地看着狠狈的前司法天神。想是因伤势的沉重,瘫软的身体正不住地痉搐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仿佛在耗尽他全部的气力。青紫的唇微微有些震颤,喉头也在艰难地蠕动,窒息带来的痛苦,迫使这男子竭力多吸入一丝空气,但这努力注定徒劳,伴随而来的,只是更加辛苦的低咳与喘息。

    怜悯之意一闪而过,嫦娥连自己都没发觉地皱起了眉头。眼前的卑微,昔日的不可一世,构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这样卑微的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仅仅因为懦弱惧死,还是抱着东山再起的固执妄想?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令她心中的怜悯渐渐转淡,变成一种隐约又说不清的厌烦感觉。

    他千年的相思,她不屑甚至憎恨。但那样高傲的男子,会为她黯然神伤,扪心自问,她也未必就没有一点的自豪。但现在不一样,这样不堪的境地,若他仍在心底默念着她的名字,岂不没由来地辱到了她的颜面与清高?

    厌烦越来越盛,嫦娥只想当即抽身离开。不过,万一真有复原的可能……虽说集市初见之时,她便把过他的脉,但到底还是不放心。可是,就算只有猪八戒在场,她也不愿露出试探的痕迹。月宫仙子素来超脱,若顾虑着这种种放不上台面的可能,岂不是要堕落成前司法天神一般的恶俗了?

    “可这么做,是为了众人作想——他的行径,丝毫看不出悔改,连太上老君这般的仁长,都担忧不已。见死不救自然不能,但预作筹谋,却也不是坏事。若只效东郭先生之仁,将来遗祸三界,我和三妹妹,就罪过非浅了。”

    她心绪转了又转,想到是自己不忍,告诉了三圣母,杨戬才被收留在刘府的,心中一凛,顿时有了说服自己的最好理由,当下轻垂双目,款步便走近了门边。

    仍不愿刻意去探他脉息,她的目光,落在了杨戬被汗水沾在额角的散发上。迟疑了一阵,就见她俯向杨戬侧倒着的身子,从怀里取了一方白色绣帕,擦试着他不住渗出的大滴冷汗。

    嫦娥的动作很是轻柔,一直紧张着的众人,也齐齐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仙子仍是温柔的,没有象以前一样,以唇齿作刀剑,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痕。

    绣帕移到颈边的动脉上,持帕的手便停了下来,似在整理被猪八戒拎皱了的衣领,却是纤纤玉指,仔细地按在脉上,全神贯注地体察着每一次跳动。杨戬原来一直躲避着,不愿和嫦娥触上的目光,也在这一刻蓦然凝住,慢慢地,凝固在嫦娥的脸上,不带任何情感,却蕴尽了从未有过的苍凉。

    辛苦重聚的真元,被他小心地隐匿起来,一任颈边温暖的纤指,注入细微的法力,穿行在残破的经络里,痛如针锥。但这一点疼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他本以为这种境地下的见面,会在她的脸上,见到他宁死也不愿看到的怜悯。但他终还是错了,原来,连这不堪承受的怜悯,对他而言,竟也全是奢望了。

    蛾子……

    就算没有猪八戒,这一趟,你也迟早会来的罢?虽犹豫着没有进屋,但来意,却与那些神仙没有任何的区别。原来这便是你来见我的唯一理由了啊,生恐我有着分毫恢复的可能……

    冷汗如浆,片刻已浸湿了衣衫。但那纤指终于移开了,纤指的主人,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嫦娥轻咬了一下贝齿,眼前这人的伤势,没有一点作伪的可能,老君的怀疑当真是多虑了。她心中一阵轻松,见猪八戒正憨笑着看向自己,便也报之一笑,掩饰着,在杨戬额上又擦去了些汗滴。

    就这么片刻工夫,杨戬的脸上,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唇色都干涸得近乎灰白。她知道,那是大汗造成的脱水所致——掩饰用的绣帕也证实了这一点,湿漉漉地几乎能滤出水来,握在手里,极不舒服的感觉。

    她本能地松开了手,任随这绣帕飘落在地上,似是多拿一刻,便要被那人的卑微多污染一些。

    湿帕在风中翻滚着,沾上垢灰,折映进杨戬幽暗的眸子里,带着冷冷的嘲哂,传递出嫦娥不言自喻的厌烦。杨戬从嫦娥处移开目光,安静地盯着这曾经洁白的绣帕出神,却是连仅余的苍凉都渐渐泯灭,透出了不带一分生气的寂寥麻木。

    猪八戒讨好般地凑过来,腼着脸笑道:“多好的一方帕子,这么弄脏了,实在是可惜得紧。我说妹子,你看,这天也快黑了,陪我去看看我那宝贝徒弟吧?老没见了,我老猪还真有点想得慌呢!”

    他一直站在一边,起初忐忑不安,到后来又颇有几分嫉意。现在好容易找了个借口,也不等嫦娥有所表示,便象来时一般地,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掌。

    嫦娥没有挣开,猪八戒更是一乐,絮絮地说道:“你和三圣母也有些日子没聚了,走吧,这是下人才来的地方,咱们这么从天而降,传出去只怕会惹人笑话的。”轻轻一拉,见她也无意反对,一步迈出,便向院门处行去。

    嫦娥不置可否地跟上,回头看一眼软在门边的杨戬,有意让猪八戒将人抱回屋去。但目光到处,不远处就是仆人的小屋,正聚赌吵闹着,人声嘈杂,于是到了口边的话,便又被她咽了回去,只想:“三妹妹说过,有专门的下人在侍候这二哥。待会自有人抱他回床,又何必开口,去扫了兄长的好兴致。”

    两人的背景,消失在院墙边,天色也渐渐晚了,斜阳铺在地上,殷红如血。众人徒劳地候着,目送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敛去,人人都知道,除非轮值前来送食,是再不会有仆人,能想到这间孤零零的小屋了。

    天黑了又亮,整整一天过去,这屋里终究还是没人来过。杨戬一直盯着那方绣帕看,便如当年看着那盏废弃在阶上的宝莲灯一般,偶尔牵动嘴角,艰难地微笑一声,便有血从他干裂的唇上渲出。淋漓难止的冷汗,直晒炙热的阳光,使得虚弱的身体大量失水,到了入夜时分,竟是连神识都慢慢有些散乱起来。

    也就在这一夜,淅淅的小雨从天而降。屋门没关,木门嘶哑地响着,一下一下被风荡开,送回,敲击着杨戬瘫软的身子。三圣母守在他身边,怕镜外的好友难受,一直沉默不言。此时悄然抹去泪水,忍了又忍,终还是询问般地向沉香说道:“有两天了……明天,下人们也该过来了?沉香……你说呢,是不是呀?”

    沉香扶着小玉,正俯身试着舅舅的脉息,闻言苦笑一声。过来……迟早终会有人过来。可这样的折磨,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妻子,嫦娥姨母,娘亲,每个人在追悔着往事。但每个人的心底,都确实有着一道邪恶之门,区别只在于何时打开,面对着谁打开而已。若不敢面对这道门打开的真正原因,这样的追悔,又能挽回些什么?

    风雨越来越大,杨戬大半个身子,都浸在屋外的污泥积水里。三圣母心疼难当,却又有些庆幸。二哥是侧在门槛之上的,被飞檐隔阻了雨幕,连饮一口雨水,缓和唇舌焦炙般的干渴都成了奢望。现在,疾风卷洒着骤雨直砸在脸上,身上,灌入他昏沉中半张的口中,虽然呛出一阵又一阵的剧咳,但到底,可以弥补些大量脱水所致的虚弱了。

    镜外嫦娥木然地看着,已经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弃下的那方绣帕,污秽了本色,被风雨挟裹着渐飘渐远,不复映在那个人一直凝望着的视线里。那人疲惫失神的双目更见黯淡,微微瞑合上,令她无由地颤栗了一下,难以承受的悲伤突然便席卷而来。

    再大的风雨都会停止,再懒惰的仆人,也会有来送食的时候。而那日的行径,好友没有明说的责怪,最终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这众人,甚至被她自己,习惯性地慢慢淡忘了去。但她给他的伤害呢?他千年的相思,水镜中回溯的这些岁月,注定是徒劳的交错。但伤害却是真实的,真实得让她无以背负,不能忘却,却又不敢不去忘却。

    出阵之后……出阵之后该如何去面对这些伤害?

    天终于大亮,也终于有人端着粥碗过来了。见了杨戬的情形,仆人有些不解,猜不出所以,不耐烦地将人抱回了屋内。众人都如释重负地轻吁了口气,嫦娥却没有丝毫的喜色,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伏在了龙四公主的肩上。

    龙四痴痴地看着镜里的杨戬,浑没注意她的反常,只有百花咳了一声,嘟囔着安慰了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妹子,你休要太往心里去。净坛使者是佛门的红人,多顺着他点,在当时原也是人之常情。……”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四章 暑寒替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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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多久了?三圣母已经辨不清日子,只觉得比华山下的二十余年更长,长到没有尽头。唯一知道的,就是春去夏来,天气越来越热。小屋本是储物用的,住不得人,三伏天便如蒸笼一般。杨戬本就体弱,不时冒虚汗,此时更是汗出如浆,衣被尽湿,几欲脱水。

    “人呢?怎么没有人来?”

    三圣母一次次到门前张望。她还记得,上次被嫦娥一激,二哥大汗淋漓,不过一昼夜的工夫,便因体虚脱水,险些难以支撑下去。那时是暮春,现在却正值盛夏,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不堪设想了。沉香扶着她轻声安慰,无法劝住母亲的焦虑,再看看屋外瓦蓝的天空,自己也不禁长叹了一声。

    实在是太热了,连远处树荫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可这小虫又能知了什么呢?故事后的依然有着故事,冷酷的真相,往往隐在温和的面具后面。知了知了,只有真正的无知者,才敢这样大声地宣告着吧。而真正的观望者,却躲在暗影里嗤笑,嗤笑着无知者的幼稚。

    这样的天气,懒散惯的仆人,就更不愿意干活了。可这病夫的情形,却又令他们不敢不来——到底是主人家带回来的亲戚,如果出了事,追究起来这责任却也不小。但态度自然越来越恶劣,尤其是刘富,恨活儿扰了他的赌兴,每次来都骂不绝口,喂食擦身,下手也越发的粗暴不耐。

    就在三圣母又一次到门前张望时,刘富一手拎了桶水,一手拿着食盘,骂骂咧咧地踢门走了进来。

    众人一喜之下又是一阵担心,刘富明显在火头上,气汹汹地涨红着脸。木捅放下,食盘搁在破旧的小木桌上,就听他直着嗓子嚷道:“奶奶的,你怎么不早些死了算了,非被夫人大少爷想起来,累死我们这些苦哈哈的穷下人!”从食盘里取了一碗汤,不甘心地又嘟囔一声,“还真他妈好运,少奶奶和少爷亲自下厨做菜,末了竟是送给你这废人来尝!”

    三圣母呆了一呆,眼光不由便飘向了儿子媳妇。沉香已从门边跟了过来,脸色发白,小玉更是站不住似地,靠近了他簌簌发抖。

    龙八在镜外想了起来,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解释道:“那天……我们、我们不知谁想起来的,想下厨做顿饭,丁香教我们。”顿了顿,不知怎么说好,“我们……我们没做好,太咸了,完全入不得口。也不知谁想起来的……说第一次做的东西,倒了怪可惜的,就让刘富……让刘富拿去喂给真君……”小玉失神地补充:“拿去前,我……我想起姥姥,还加了许多辣椒……”

    掰开杨戬下颏,刘富拿起碗直灌了下去。漂着红油的汤一进口,便呛得杨戬大咳不止,险些喷得刘富一身都是。刘富擦去脸上几点残汁,火辣辣地颇不舒服,更是心头火起:“老子刚才赌得正顺,却被唤来服侍你这个废物。怎么,你还真当你是根葱,操,喷老子口水!”

    抬手一记耳光击下,杨戬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抹鲜红,也不知是辣油,还是口中烫伤的旧创被震出血来。刘富自己反而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骂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免得真死了,却赖到了我的身上去。”他大赢特赢时被临时叫来送汤侍候人,憋了一肚子的火要发泄,倒也不是存心要伤人的。

    发着牢骚将余下几口汤灌完,刘富扔下碗,掀开杨戬身上的薄被,准备替他擦一擦身子。毕竟是盛夏,服侍着卧床不起的病人,再省懒也免不了这项差事的。

    顺手捞起杨戬佩挂着的银饰看看,亮闪闪的晃眼。在破庙时,哮天犬怕恶丐看中主人的饰物,千方百计将它污得黝黑,但时日既久,早已恢复了本来的色泽。刘富看了看,又丢回去,虽然眼馋,但毕竟和扣份钱不一样,病人身上戴着的,公然拿去,他还没这个胆子。万一哪天主人家问到,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到一点油水捞不着,他更是火大,动作就更加粗鲁,三下五除二,褪下汗水浸透的衣衫,将人又重重扔回了床上。就见他转身去拎木桶,从桶里捞出一块粗布,气哼哼地道:“还要老子帮你洗漱,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份。老爷夫人也真是好心过了头,这种废物,养在家里到底有什么用处?”草草滤去粗布水份,回到床边,开始了这项夏天逃不去的苦差。

    都知道杨戬性情孤傲,如此狼狈的境地,他是宁死也不愿落入别人眼中的。所以每隔一段时日,这一幕在眼前上演时,众人都会自觉地将目光移开。但这一次,虽仍是没有去看,但杨戬身子在床板上磕碰的声音,刘富气哼哼的低骂声不绝于耳,令每个人的心中都似压了一块大石,又似吊了七八个水桶,上上下下地无法安稳。

    “刘沉香……你们便是这样照顾二爷的……原来你们,便是这样好好照顾二爷的!”

    镜外,有谁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听不清是梅山兄弟中的哪一个。沉香没去分辩什么,只半蹲在地上,拳头紧抵胸前,拼命忍住喉里的哽咽。好好照顾……在昆仑山下,在破庙里,靠这个念头才支撑了下去,但这样被照顾着?亲人第一次想到他,送来的饮食,就是这样的东西。就算是对陌生人,也不会是这般的无情!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那个时候,就如此的心安理得?

    还记得每个盛夏,连下人的房中,都会有冰块降温,上门乞讨的乞丐,也会多送一份钱权当消暑。人人称赞着刘府的仁厚,羡慕有神仙保佑的好福气。可谁又想到,这仁厚的背后是些什么?这样的一间黑屋,这样艰难的生存……沉香蓦地睁大了眼睛,一个念头让他不寒而粟——

    现在,人人都寄希望于将来,希望出阵弥补这一切,付出他们迟到的关爱。但那时,会不会……

    刘富收拾起桶碗,终于摔门离开了。口中火炙般地疼痛,被刘富弄裂的旧伤,浸在渗出的汗水里,也如同千万小刀,在身上寸寸地割裂着肌肤。杨戬昏沉的神识,却因此而清醒了些,费力地低咳着,想控出肺里呛入的汤水。

    想着刚才那碗汤,是小玉做的,还是沉香?虽让他吃了苦头,却也救了他一命。他流了这许多汗,这碗与其叫汤不如叫盐水的东西,正好补充了他所失去的盐份。这算是阴差阳错的幸事,还是他这样的罪人,连想着一死解脱都是不可得的呢?他默然想着,略舔了舔干裂的唇,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

    炎夏捱过,稍有凉意,转眼又进深秋。

    这一夜无月,亦无星,浓黑的乌云从傍晚便遮住天幕,入夜不久,大雨终于落了下来,敲得屋檐一阵急响。

    杨戬睁开眼,眼前是一片墨黑,雨声很急,风亦呼啸狂吼,这房屋便似那风雨中飘摇不定的小舟,仿佛随时会被掀翻。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改变的,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浅浅呼出一口气,杨戬收敛心神,慢慢入定。全身的经脉早已经损毁严重,如今重聚真气通关过穴,好比任由黄河水泛滥,猛冲入窄小的沟渠之中。内息在杨戬胸腹乱窜,他只能咬牙忍着,待到一周天完毕,早已是浑身汗透,疲惫至极。

    屋外的风刮的越发狂了,小破屋的木门早就被吹开,如今更是被随意肆虐的支呀开合。杨戬却不理会这些,夜方过半,他略歇了片刻,便待再苦炼下去。但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蓦地从他手上传了过来。

    久违的酥痒感自指尖起向上直到手腕,似乎有一条温热的舌头在轻轻舔着他汗湿的手背。“这是……”杨戬一惊收功。

    “这是……”众人也惊呆了。夜色中,一条黑色的细犬蹲坐在杨戬的床边,亲热的舔着他垂在床边的手。在这风雨之夜,偷偷溜进小屋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他——哮天犬?!

    小屋里似乎静了下来,连屋外的风雨之声也收敛了许多。哮天犬舔去那手上的汗珠,见那只手仍然垂着,如熟睡般没有任何反应。它便用牙齿轻咬了一下修长的手指,牙齿刚触及肌肤,身子却往如弹簧般往后射去。众人只见哮天犬后蹿落地后,可笑的以爪护头,眼睛都不敢抬。但尾巴却翘的老高,微微晃动,口中呜呜作声,仿佛是可怜的讨饶,又似无赖的撒娇。

    然而,无论是惩罚还是抚慰,哮天犬都没有等到。许久,哮天犬疑惑的抬起头来,它呆呆的看着垂在床边的那只手。那只手肤色青白,干涩的皮肤紧紧贴在骨骼之上。薄薄的一层皮肤下,暗紫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丑陋突起,里面的血液也仿佛凝固一般。指尖没有半点血色,灰色的指甲,被胡乱绞的参差碎裂……

    哮天犬慢慢的站了起来,它的眼睛睁的极大,胸口的明显起伏着。看着它一步步向杨戬走去,众人的心中都在转着一个念头:哮天犬是否认出了它的主人?他们已经无暇去考虑哮天犬为何到此,他们只希望哮天犬能够为杨戬做些什么。是的,为杨戬做些什么,无论做什么都行。一遍遍目睹自己加诸杨戬身上的恶行,他们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如今,他们只希望有人能够对杨戬好些,杨戬在这三年中能够有一刻的欢愉,这样,自己的心中也能好过一些。

    然而哮天犬的眼神却是迷茫的,忘忧草在它身上仍然发挥着应有的效力。

    哮天犬疑惑的慢慢走近床边。它嗅了嗅杨戬的手,那是它所熟悉的味道,是它苦苦追寻的味道。它用头蹭了蹭那只手,那手被蹭的微微晃动。哮天犬舒服的眯起了眼睛,享受着被抚摸的幸福。杨戬感受着掌心湿漉漉的毛发,本来就不擅打理自己的狗儿,如今的毛发越发粘涩,甚至纠缠打结。杨戬微微蹙眉,为何哮天犬化回原形到此,又为何如此的狼狈?他不知道哮天犬缘何而来,却只希望它立刻离去。他不想哮天犬看到他此刻的样子,即使哮天犬已经失忆了,他也不想它见到自己如此的模样。

    手指忽然触到了柔软之物,那物转动了一下,该是哮天犬的耳朵吧。哮天犬亲昵的呜呜低呼,将耳朵温顺的后贴。它抬起头,轻轻叼起杨戬垂在床边的腕子,前腿跪在床沿,将他的手小心翼翼放在胸口。

    哮天犬仍低着头。它本能的想亲近这个人,却不敢大胆地与之平视。于是,它的目光落在床上。床上仅有一单薄至极的破被褥,黑色的棉花从拖线处翻出,散发着浓重的霉湿味道。被褥上还零散的落着食物的残渣,粥汁的残痕,还有黑色的鼠屎散在床沿。哮天犬见此情此景,心如刀绞一般。它胆怯目光顺着那人的胸口往上移,一寸寸,一寸寸地往上移着……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五章 忘忧多瑟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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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哮天犬看到了那张脸。凹陷的双颊,苍白得全无血色,近在咫尺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孔。一瞬间,哮天犬的心如坠冰渊,失望到了极点。它直欲转身离去,但跪在床沿的腿却生生无法挪动半步。暗黑的夜中,那人正默默看着他。哮天犬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它应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他的气味却无比熟悉,仿佛自它晓事时便在一起,不离半步。

    呼哧,呼哧,哮天犬湿湿的鼻子,贴在杨戬的脸上。杨戬一皱眉,狗儿这动作他不知道纠正了多少次,直到现在还改不了。紧接着,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他消瘦的脸颊,干裂的唇上,滚烫得如同狗儿赤诚的心。记忆里湮灭的容貌无处可寻,但只要一息尚存,便是千年的追随,至死不弃。

    杨戬的眉宇松了下来,哮天犬自然流露的真情让他感动。对着狗儿纯良温顺的乌黑眼睛,杨戬铁石般的心竟然软了下来。哮天犬温热的舌头,轻轻舔着杨戬的两颊,额头,眉梢,眼角,……杨戬闭上了眼睛,他忽然不想赶哮天犬走了。虽然他知道,只要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能把服从惯的狗儿骇走。

    夜深了,哮天犬留恋不肯离去,就卧在杨戬的床下睡了。杨戬在床上却全无睡意,他细听着哮天犬的睡梦中的呼吸声,浅而紊乱,不禁微微皱眉。果然不多时,哮天犬便被梦给魇住了。众人只见哮天犬睡梦之中眼睛虽然闭着,四肢却拼命刨地,仿佛是在挖掘找寻什么。梅山老大叹道:“哮天犬在灌江口便经常如此,起先几天一次,后来便是一夜几次了。他再折腾一会儿,哭出来就好了。”果然,哮天犬抑住的喉头,发出一声悲凄的哀嚎后,痉挛的四肢便不再动弹了。哮天犬瘫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他胆怯的偷看了一眼杨戬,生怕床上之人被自己吓到了。他却不知道,自己落在杨戬的眼中,却是怎样的惊恐无助。

    于是,杨戬看看哮天犬,复看看床。

    小屋再次恢复安静。哮天犬卧在杨戬的床尾,蜷成一团。小床不大,杨戬的脚触到哮天犬的身子。他冰凉僵硬的双足第一次有了温暖感觉,那是哮天犬柔软的胸腹。然而哮天犬却在微微的颤抖着,杨戬脸有忧色,是哮天犬依然被梦魇所困扰,还是被这小屋的寒气所侵?众人却看得分明,哮天犬的脸上无声无息全是泪水,他颤抖是因为他在强忍住抽泣。刚才的梦中,哮天犬又梦见了那双眼睛。以往的许多梦境中,那双眼睛总是带着亲切的笑意,有时也会不耐烦地喝斥。然而刚才,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赶着它走。哮天犬不会违背那道目光的指令,但是离开之后,哮天犬又能到哪里去呢?哮天犬瑟缩了一下,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贴的杨戬更紧了。希冀着安宁的狗儿,靠着真实的存在,慢慢睡去,脸上犹带泪痕。

    “天亮之后,就让哮天犬走吧,不要再陪伴我这个废人了。”杨戬的眼睁着,看着破烂的窗纸慢慢的泛白。脚下忽然一动,是哮天犬蹑手蹑脚的爬起来。杨戬听着哮天犬轻轻的跃下床,门被碰了一下,又磨蹭了一会儿,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

    秋寒侵髓,不多时候,杨戬的双足渐渐冷下来,又冻的麻木,再没有任何感觉。他看着结满蛛网的屋顶,哮天犬走了,仿佛整个屋子便空了。昨夜的温暖就当昔日的残梦吧。

    时至中午,有仆人给杨戬灌粥。这次依然是刘富,他输了好多月供,又被连派了几次差使,心中正是不耐。但就在他粗暴地掰开杨戬的嘴,边灌冷粥边想着如何再把本翻回来时,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刘富以为是其他仆人催他去赌,回头刚要喝骂,眼前竟然是一只人立的畜生,赤红的眼睛如同地狱中的火焰。刘富“妈呀”一声,摔了粥碗便往外逃开。

    哮天犬嗅到残粥的霉味,更加怒不可遏。他撵上去在门口仆倒了刘富,却咬不下去,因为他的口中衔着一只肥腻的酱猪肘子。仆人连滚带爬侥幸逃脱了,一路叫喊着往外奔去。而厨房方向也像炸开了锅似的吵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哮天犬已经摇着尾巴,将偷来的肥猪肘送到杨戬的唇边,眼中全是得意之色。看着哮天犬殷勤的孝敬,杨戬只能苦笑了。哮天犬见杨戬不吃,退向后,喉里呜呜着,有些受挫的模样。它将猪肘放在地上看了又看,忽然像恍然大悟一般,转而小心的用牙将肉从骨头上一丝丝剔下。

    哮天犬正专心撕肉,叫骂之声也追到了小屋门口。众人朝门外看去,十数厨役仆人举着菜刀木棍,气势汹汹而来,刘富也夹在其中,探头探脑着向屋内张望。

    屋内哮天犬却旁若无人,一心一意剔着肉,仿佛那是天地间最为重要的事情。一个仆人仗着胆子,站在门外用木棍朝哮天犬捅去,哮天犬一侧避开。其他仆人见哮天犬并不反抗,胆子俱大了起来,举着家伙冲进小屋。

    此刻,猪肘已经剔的只剩一根骨头。哮天犬扔下骨头,身子弓起,头却低着,看着地上那一只只擅闯的脚,眼中忽然射出了寒光。“啊~”一声惨叫,第一个闯入的仆人的脚踝上,被恶狠狠咬了一口。“疯狗,是疯狗!”其他仆人都大惊失色,争相逃命。他们退到院中,回头看去。只见那只疯狗堵在门口,势若猛虎,两只眼睛赤红如火焰,锋利的牙齿闪着寒光。

    哮天犬见那些仆人仍然不退,他向前走了两步,忽然人立起来,仰头长嗥,凄厉无比。周围的所有犬只,听到嗥声也一起狂吠,有千军万马之势。众仆人闻声俱胆战心惊,发一声喊跑的精光。

    哮天犬冷笑一声,回转屋内。他看了看肉一堆,骨头一根,竟然摇着尾巴叼着骨头送给杨戬。杨戬噗哧一声乐了,这只爱啃骨头的笨狗儿啊。小玉呆呆的看着杨戬,忽然道:“舅舅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众人俱默然,被时光推着看了几千年,杨戬这样开怀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待到三圣母被压华山后,更是愁云锁眉,终日不得开颜。

    哮天犬也知道错了,他颠颠小跑着回去拿肉。忽然,哮天犬停住了。只见他使劲的嗅着空气,发出呼呼的低吼,神情紧张至极,仿佛有大敌将近。就见哮天犬跳到了床上,用头蹭蹭杨戬的腿,似乎要他跟着走。然而,哮天犬跳下床奔到门边,回头看去,杨戬仍然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哮天犬围着杨戬急速的转着圈,忽然又跑到门口嗅了几下,神情越发惶恐起来。他朝门外迈了一步,忍不住回头又看杨戬一眼。杨戬却闭着眼睛,不去看他。

    哮天犬终于决意走了。他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一事,又奔回来。最后一瞥间,杨戬的双足露在薄被之外。哮天犬回来用嘴将薄被将杨戬的双足裹紧,但他盖住了双足,却盖不住胸口。盖了胸口,却掩不住双足。哮天犬焦燥起来,他咬着杨戬的衣襟拖他起来,一松嘴,杨戬的身子又软软的倒了下去。

    “哮天犬想带二爷走,他不舍得二爷呆在那种地方啊!可是,他怎么变不了人形?还有,哮天犬怎么会来,你们不是说他一直在灌江口吗?”梅山老大忽然向兄弟们咆哮起来,他用手点指着梅山老四,“是不是又是你捣的鬼?”

    梅山老四苍白着脸说不出话来,却是梅山老六答道:“不关四哥的事。”梅山老大怒视老六:“那么是你!你还记着断臂之仇,发泄到哮天犬的身上!”梅山老六脸色顿时又青又白,一口气噎在胸中,差点昏厥过去。

    镜中,哮天犬已经将杨戬顶着坐了起来,但再也无计可施了。他的双眼惊恐的盯着门口,想走却不舍杨戬,终于走不脱了。小屋内无遮无拦,哮天犬竟然缩身藏在杨戬的背后。杨戬苦笑了一下,这样的躲法别人一进屋就能看见。哮天犬,你的主人再也没有能力保护于你,你为什么不早点逃走呢?杨戬决意护住哮天犬,他强运真元,丹田痛若刀剜。杨戬凝神看着门口,额上不断沁出冷汗,身后的狗儿在瑟瑟发抖。

    外面的强光忽然被屏的严严实实,两个魁梧的身影一动不动的堵在了门口。他们的目光向小屋内扫了一圈,立刻就看到藏头露腚的哮天犬。

    “哮天犬,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其中一个大踏步上前,从杨戬身后探臂膀将哮天犬拽着尾巴倒拖了出来。哮天犬被他倒提着,爪子乱抓乱咬。冷不防那人的它抓了一下,疼的松了手。哮天犬落在了地上,呲着牙齿,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老三和老五!怎么是他们!”日光从半扇门透了进来,让小屋里的人看清了这两人的面貌。抓哮天犬的是老三,还堵在门口的是老五。梅山老大怒吼道,“他们来做什么!”床上的杨戬认出了是这两人,心便放了下来,想这两人是接哮天犬回灌江口的,这样也好。

    不多时,小屋内已经被折腾得不像样子了,地上的碎肉和骨头,在追打中被踢飞踩烂。终于,哮天犬被逼到了屋内的死角,而他的力量已经用尽了。看着梅山兄弟越逼越近,哮天犬赤红着眼睛,用爪子拼命的抓着自己的脖子,脖项间的皮毛都给血湿透了。众人细看哮天犬,原来他的脖项之上,有一条极细的链条。越是挣扎,扣的越紧。

    “这是……锁妖链,专锁妖物的法力,禁锢其真身,使其不得变化的。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你们居然用它来对付哮天犬!”梅山老大目眦欲裂,他举起拳头欲向兄弟们砸去。

    梅山兄弟都跪下了,梅山老四落泪道:“老大,我们兄弟对天发誓,绝对没有亏待哮天犬之处。老三和老五也实在没有办法。老大你在家,哮天犬还安生些。你离家的那段日子,哮天犬稍不留神就往外跑,好几次我们险些追不回他。最后都无计可施了,只能用这个……这法宝有追踪的功能。我们也是怕哮天犬丢了啊!”

    梅山老大看着跪着的众家兄弟,他的拳紧紧的攥着:“老四,这锁妖链是二爷亲手做的……送与你我兄弟防身。你们用它对付哮天犬,让二爷看着,让二爷看着……”忽然,他说不下去了,提起的拳头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

    镜中,哮天犬已经被锁妖链勒的翻出白眼,但爪子仍然拼命抓着。梅山老五赶紧按住他,生怕他把自己的脖子给勒断。哮天犬已不是第一次走失,这兄弟俩早就配合默契,老五拿了哮天犬后,老三手脚麻利的取出万宝囊将其装入。这万宝囊亦是杨戬赐于梅山兄弟的宝物,任哮天犬如何挣扎,都无法破囊而出,但囊内灵气弃沛,却有着安抚他心神之效。

    “哮天犬别闹,我们一会儿就回家了。”梅山老三老五笑着拍拍乱动的万宝囊。从头到尾,两兄弟都不屑看床上无耻小人一眼,他们拿了哮天犬出门踏云就走。

    不该来的,来了。不想走的,走了。小小的黑屋中,又只剩下杨戬一个人闭目僵卧在床上。众人呆呆地看着,却没人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镜里镜外死一般地寂静。但隔了很久很久之久,直到胆怯的仆人们又拿着棍棒进来查看时,狗儿闷在袋里的哭泣,仍仿佛萦绕在整个屋里,萦绕在每个人的耳边。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六章 解印启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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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冬来,天气越来越冷。待到进九之后,屋里滴水成冰,北风从破损的窗隙直灌进来,这间小屋,竟是比冰窟还要冷上几分。可谁也没想过送来厚些的被褥,更没人想过,给屋里燃些取暖的炭火。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杨戬受寒后伤病急剧恶化,昏迷的次数,也一天比一天频繁。

    快过年了,辞旧迎新,讲究的是喜庆吉利,送饭的仆人自不敢通报,让主人去触这个霉头。刘刚胡乱讨来些药物,全不对症,也吃不准份量,徒然令杨戬受上更多的折磨。最后连这两人都懒得管了,三四天进来一次,灌入薄粥就算大功告成。

    三圣母跪在榻前,手覆在哥哥的额上。二哥已高烧了六日,身子却因寒战不住颤抖着。微不可闻的呻吟从喉中逸出,时断时续,三圣母知道,他是又昏迷了过去,否则就算痛苦到极点,二哥也还会用坚持与冷漠来武装起自己,决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软弱。

    爆竹声不间断地从窗外传来,天半黑了,正是晚宴开席的时候。笑语喧闹声杂着喧天锣鼓,阖府上下尽情庆祝着新年的到来。三圣母茫茫然地站起身,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除夕之夜。她惨然一笑,喃喃地道:“新年了,沉香,新年里有人来看过二哥么?我没有……你和小玉来过吗,也没有?我去叫你们。二哥在家里住了三年,我该来看看他,该想起来看看他的……”

    她迟钝地向屋外行去,沉香想拉住她,伸出手,僵在半空,一句话也说不出。眼前的情形,是早已发生的过去,注定什么都改变不了。可是就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冲出去大叫大骂,骂醒当时的自己,弥补所有的过失,让舅舅的痛苦,能稍稍减轻几分……。

    透过半掩的木门,他看见母亲行出百步,对着前院正厅的方向,哭倒在雪地里。他还记得,很久之前,才回到这个遥远的时空,当他们还带着偏见看待舅舅做过的一切时,就已惊讶着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对妹妹的呵护和关爱。小妹偶然病了,那少年便会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细心地哄着她吃药,变着法儿逗她开心……

    后来的灌江口,小妹出落成娇惯的少女,缠着哥哥索取无度,却从没想过,要为兄长做些什么。她并不知道,她的一次微笑,一声二哥,一句无心的关怀,就可以让哥哥心满意足,欣喜得再无所求。

    再到后来,所有往昔的温暖,只留在那兄长一个人的记忆之中。妹妹肯给予的,唯有无休无止的伤害与怨恨。她不知道,为她梳理鬓发的少年,问寒问暖的二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只是,她被偏见蒙闭了双目,只看得见自己想看到的——

    仇恨与冷漠。

    轻轻的抽泣想打断了沉香的沉思。他僵硬地回过头,小玉缩在角落里,掩着眼不敢看屋里的情形,泪水打湿了衣襟。他过去,将这女孩搂在怀里。没有出声安慰,安慰又能有什么用呢?他又向榻上看去,心撕裂了似地痛着,却强忍住泪,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唇。

    哭泣,能挽回些什么,又能留得住什么?三千年,没有见舅舅落过一滴泪,舅舅说,那是因为没有落泪的资格。那么,沉香,你呢?

    下定的决心再度在心中翻腾着,轻拍了拍小玉的肩头,他缓缓走出小屋,扶起泪流满面的母亲,让她轻倚在自己怀里,就象,很多年前,舅舅做过的那样。

    因为他刘沉香,自从昆仑山劈出那一斧时起,也就同样没有资格,再去放纵自己哭泣软弱了。

    这三年,竟比那上千年还难熬。众人看得出来,杨戬的身子越发虚弱,但法力却重新凝聚了许多,他日日无人时的苦练,毕竟不是白费工夫。三圣母自恨什么也做不了,只盼日子快快过去,好让她回去,接二哥回华山疗养,永远永远离开刘府,离开这间小屋。

    有人在门外徘徊,脚步声很熟,众人在屋内看不到,但三圣母却听出来了,低声道:“是娘。我瞒了娘三年,她终于知道了。二哥,你听,她老人家来看你了,娘还是很关心你的……”随即想起后事,她的脸忽然变得一片苍白。

    脚步声渐渐远去,三圣母松了一口气。“不是今天,还好。那天的声音也不大,二哥,二哥不一定会注意到。”她安慰着自己。但一低头,却见杨戬眉头微皱着,神色间掩饰不住的黯然,不由心底一颤,只想:“二哥知道是娘在外面?不会的,他身子虚弱,不会注意那么多的……”

    每当深夜,瑶姬的脚步便会打破了小屋的宁静,却从没推门进来过,这一天也不例外。但看着二哥有着几分期盼,却又蕴着悲伤的眼神,三圣母不由慢慢走到门外,看着徘徊不定的母亲。尽管已知结局,她却仍忍不住祈求:“娘,你不要走,你去看看二哥,他……他很想你……”

    三圣母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母亲,看到瑶姬犹豫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推门,三圣母绷紧了身子,镜前众人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口,唯恐惊走了瑶姬。瑶姬仙子,你就去看他一眼吧,你可知道,这数千年的岁月,他是如何走过来的。

    ‘娘……‘一声呼唤,瑶姬的手缩了回来,三圣母绝望地看到自己的身影从前方转了出来。又是自己…果然又是自己!为什么连这样一个机会也不给二哥,为什么要让他这样孤独的过了三年!

    回屋坐在床边,沉香为她让开位置。屋外的对话却跟在身后飘来,下意识地想去堵住哥哥的耳朵,没有用,杨戬身子一震。‘……孽子。‘人去得远了,门最终也只推开了一条细隙。杨戬闭上眼,遮住满怀的失望伤心,却再也遮不住泪水。一滴、两滴、三滴……无法擦拭的泪珠滑过脸庞,落在胸前。三圣母抖着手去擦,她模糊混乱的脑中只记得,二哥是从不愿在人前落泪的。怎么能呢?在被毒蜂蜇伤的时候,在被他珍视的妹妹抛弃的时候,在法力尽失任人辱打的时候……她的二哥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啊!

    泪水穿过她指尖,她感受得到脸颊的冰凉和泪水的滚烫,却无法为他拭去一点水痕。就像她无法将那些伤害抹去。二哥,我所能做的,只是看着你,守着你,守到回去的那一天,跪在你的床前……不,我不是祈求你的原谅,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尽管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怪我……发生过的事情,就如同你的泪水,永远,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泪已尽,干裂发白的唇却泛起鲜艳的红,血正不受控制的涌出。心情激荡,竟使他的内息逆冲,千疮百孔的身子,再受摧残。杨戬这时却睁开眼,向自己右臂看去,那里有衣服遮着,但人人都清楚,下面有着什么:齿痕,数千年未曾消去的齿痕。看着他略微失神的眼睛,和自嘲的带血的笑容,四公主浮现起密室中他说过的话,道出了众人都在想的事情:‘他说过,小时候以为,身上痛了,心就不会再痛,后来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不错的,太天真了,身上痛得再厉害,又哪里及得上心痛……‘

    仍是没有人来过问过他的伤势,下人们倒是有过禀报,却只有刘彦昌来过。他来做什么呢?宣扬他的仁义、指责二哥在演戏,好可笑的说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是就是这样来的?看着丈夫的表演,三圣母靠在床边呆呆地想。沉香捂住耳朵:‘爹,你不要再说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听来是多么讽刺。你的幸福,你完整的家,你自以为是的责任,全是面前这个被你斥为演戏的人赐给你的……‘镜前的刘彦昌蜷起了身子,他是怎么想起去那的,是怎么想起去说那样一番话的,那不是给如今的自己……找来的难堪吗?

    低低咳了几声,口中全是腥甜的味道。刘彦昌来了又走了,不用见到这个骗了他妹妹的人,杨戬甚至有一种久违的高兴的感觉。三圣母和沉香却在自责,他们是知道这件事的,知道他伤势恶化,可是他们没有动过来探视的念头。他受伤不是一天了不是吗?他的伤势经常复发的不是吗?他既做了那许多恶,收留他已是仁至义尽,何必再来多管,给自己找不痛快。内心深处,他们还是有一分恐惧,那个威震三界的二郎神,他真的败在了他们手上?虽知他经脉尽毁,却怕他异于常人,若为他疗伤,万一哪天恢复功力,岂不给自己带来麻烦。于是他们任他一人躺在这里,带着一身反复发作从未治疗过的伤痛躺在这里。

    门外传来脚步声,众人一阵心惊。如今对小屋中的来人,他们又是企盼又是恐惧。这里往往两三日不见人影,就意味着杨戬要忍饥挨饿;而来了人呢,那些下人那些下人不耐又粗暴的动作,将平素不快发在他身上的举止,又让他们如何忍看下去?

    杨戬却总是那么平静,甚至不见他凌厉而带着杀气的目光,那历经千年拼杀而磨练出的气势岂是凡人能受得起的。他只是静静躺着,任他们为所欲为,只偶尔有些不耐地皱皱眉。三圣母知道,哥哥是看不起这些卑琐无能,以能向弱于己者耀威为能的小人,压根不屑于和他们计较纠缠。他烦恼的,只是这些人怎么总不离开,耽误了他的练功。只是二哥,你却不得不受这些人的欺凌,而这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

    门推开,是丁香?三圣母已经记不清日子,看见丁香,想起那次杨戬莫名其妙受伤的事,念道:‘快了二哥,快要结束了,丁香来了……‘丁香拿起杨戬的银饰把玩,好像想起了往事,有点迷茫地站在床前回想。这时龙八也闯了进来,三圣母望着他道:‘八太子,你就是这时弄伤他的吗?‘不需他回答,镜中已显示了事情的发展。龙八伸手去扯银饰,却扯不开,反将杨戬身子带得坐起。由于身子早已瘫痪,全凭颈上细索拉着,杨戬后颈已被勒得渗出了血,头却无力地向后仰去。龙八再用力拽了两下,仍是没扯断天蚕丝制成的细索,杨戬身子随着他的动作摇摆,血已将细索染红了。龙八见丁香目光迷茫,更是着急,见杨戬已被他拉起,干脆一扬手,直接从杨戬头上褪下。失了依凭,杨戬扬起的长发披到脸上,人却重重向后倒去,落在木枕上,咚地一声闷响。

    光华从银饰上迸出,折回杨戬体内,龙八低下头,不敢看镜里杨戬跌在地上,咯血不止的情形。但没人来说他,他的作为,比起别人,真正又算得上什么?说到底,他还是个单纯的年青人,当时见杨戬吐血,自己反倒慌了,匆忙叫来了三圣母,让她,第一次踏入这间屋子。

    那时,没人知道这是封印功力的法器,只道龙八不知用法才误伤了他。但现在,人人都知道拿开银饰,会意味着什么:为了沉香能劈开乾坤钵,他放弃了自己一半的法力,心甘情愿地在外甥斧下等死。现在,法力回来了,他的身体,却因为连绵三年的伤痛剌激,再也承受不起这强横的力道。

    如果,三年里他能得到一点救治……

    如果,那天瑶姬能进来看看他,让他的旧伤,不至再度恶化……

    如果,龙八没有拿开法器,而是在大家脱阵之后助他取回……

    但这世上,又怎会有这么多的如果?做错了的事,是再也无从挽回的了。

    三圣母看着自己进来,心中一痛,她都说了些什么?“……杨戬负你东海龙宫实在太多,你本不欲报仇,偏又无意里伤了他,岂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报应么?”还让龙八不用告诉其他人……真是怕母亲牵怀吗?不是。自己,只是不愿意生活中,再出现这二哥的影子。

    三界之中,说到华山三圣母,都道是优雅高贵,温柔体贴。是了,二哥也向来以此为傲,当年和沉香提到自己时,他神色间是怎么样的自豪。只是她的温柔,她的体贴,从来不曾给他,哪怕是一分一毫。现在,眼前事尽是当日事,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时的自己,每日来调理了内息就离去,不肯多留一刻。最初略有不忍,后来便熟视无睹,只是不欲他死在亲妹妹家中,传出去惹人笑话。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在面对他时,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是他掩饰的好吗?似乎也不是。当她诈伤,用宝莲灯重伤了他时,人人都看出二哥在强言安慰。却只有她,固执地以为,是受了二哥的欺骗。她只念着不能在朋友面前丢脸,丝毫没有在意,他伤后发白的脸,消瘦很多的身子。

    她这个妹妹,何时将二哥放在心上过?三千年的兄妹,唯一记得二哥生日的那次,只为了替织女说情,在他伤势未愈的时候,以此为名,巧言相逼。甚至借助水镜之力,重新目睹一遍时,她仍百般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如果是别人,她会这样吗?她从没想过。她只是觉得,在他面前,她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

    但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会是天经地义的呢?相爱的丈夫,会因为难守寂寞抛妻另娶;亲生的儿子,会为喜欢的女子放弃囚禁中的母亲。知心的朋友,除了热心肠的四公主险些丧命,别的人,也只是在不危及自身时随众说上两句,又有谁真会为了她,去豁出一切?

    那么,她凭什么认定,二哥就该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顺着她?凭什么她就觉得,二哥一旦违了她意,就肯定是二哥亏欠了自己,伤了自己?

    幸好,也许她该说幸好二哥昏迷未醒,没有听见她的话。为什么她做的事,总是能如此轻易地戳伤他的心!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七章 惊雷闻旧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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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时的自己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三圣母视而不见,只是半倚半坐着追溯往事。偶尔垂下头,看到二哥昏迷中落寞的神情,悄然抹去泪水。

    是啊,这一次,若不是自己勤加救治,二哥很可能就撑不下去了。可是,面对他的虚弱,为何她竟会如此冷漠,如此绝情?当时说出的话,时时在耳边回荡着,每一个字都剌得心中生疼。报应………固然为了安慰龙八,但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心中所想?三圣母将唇咬出了血,那时的自己,为何全然忘了哥哥近三千年的宠溺与关怀,只记得……只记短短二十来年的憎恨……

    最近主母来得频繁,两个仆人不敢多偷懒,一日三餐也稍正常了些。但杨戬在昏迷之中,喂食更是不便。仆人们懒散惯了,又怎会有太多耐心?骂骂咧咧地掰开口,手上故意加劲,只恨不能让这废人就此死去。三圣母心如刀绞,看着二哥连哽带呛,每一餐,一口薄粥强倒进去,便和着血咳出大半。仆人们不管他因窒息而变得青紫的脸色,每每在他呛得喘不过气来时,仍强行着灌入第二口,第三口……

    十二日,自己没有伺候二哥一杯水,一顿饭。为他治伤时,见到了他身上经久不愈的瘀痕旧创,也全然无动于衷。竟是没有想过,要为他拿些药来,顺手治上一治,一任他受着日复一日的煎熬。其实下人们的态度,自己是该看出来的了,只是自己不愿多管,那时的自己,只是本能地想着逃避,忘记和这二哥有关的一切。

    三圣母目光散乱,回思往昔种种。小玉坐在她身边,也在想着密室里的日子。自己娇嗔地叫着舅舅,偎在这个人的怀里,受着他父亲般的照料纵容。“以后,我们住在华山,白天,你可以教沉香武艺,我们去山上踏青,晚上,我们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样快活。”那些话,是她亲口说出的啊!现在,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压得她心痛莫名。

    “舅舅醒了,娘,小玉,舅舅终于醒了!”

    沉香一直跪在榻边,紧紧握住杨戬的手,似乎这样,他才能确定舅舅不会就此离开,不会连补偿的机会,都会永远地失去。此时,他惊喜地看到,杨戬紧蹙着眉,眼睛睁开,随之又无力地合上。

    “第十二天了……”小玉欢喜,三圣母却是一颤,伏在哥哥身上失声悲泣,“这是我最后一次进小屋来看他。为什么?为什么我竟不肯多来一天?二哥那时的眼神……他是多么希望,我这狠心的妹妹,能陪他稍稍久一点,不要让他再那么孤独下去……我竟看不出,我竟全然没有去看!”

    到了午后,三圣母果然推门而入。杨戬艰难地挣开双目,开始一片茫然,慢慢地,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入神地盯着妹妹的脸,酸楚中夹着不置信的惊讶。三圣母托起他身子,渡入法力,助他将岔乱的内息导回丹田,杨戬嘴角微微痉搐了一下,挣扎着,似是想唤妹妹一声。但任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强挣出些断续含混的低音。

    三圣母侧着头,避开杨戬的注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和哥哥对视一眼。此时,听到他声音,以为二哥熬不过痛,便淡淡地道:“你的命已捡回来了,不用害怕。你我毕竟是兄妹,我怎么也不会见死不救,去学你那般的绝情。”杨戬眼神一黯,移开,却终又忍不住,移回来投到妹妹身上。

    当时的三圣母不愿去看,现在的她却不忍移开片刻的目光。她看得清楚,就算自己冷言相加时,二哥的神情里,依然只有欣慰和喜悦。小妹竟肯来看他,肯来为他治伤,二哥的意外与狂喜,头一次显露得如此清楚,丝毫不加掩饰。他分明已忘记了三年来所有的不适与屈辱,只想能看着妹妹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一天,一直到三圣母离开,杨戬都微微带了些笑意,仆人来了两趟,将闲气发泄在他身上,粗暴地搬动着他的身子,灌水喂食。他也只耐心地等着他们出去,不时看向窗外,似在期待着什么。

    天渐渐黑下去,月亮东升,又缓慢地向西坠去。杨戬重伤之余,身体虚弱之至,却竟是一夜未眠。三圣母不明白哥哥的心思,陪着他不住垂泪,沉香却猜出来了,心中一痛:“舅舅,是在等着天亮,他以为娘还会过来,还会来看看他……”

    安静的小屋中,只有杨戬微弱的呼吸似有似无,让人错以为随时会停止。三圣母担心之极,总是下意识地去探他呼吸,又总在触到时黯然收回,又不是不知他的情况,何必这时来紧张。

    杨戬知道三妹就算来,也不会是在夜里,然而仍是睡不着,众人就看他一次次在就要合上眼睛时骤然惊醒,像遗失了什么似地茫然四望,又在转回眼前灰暗的屋顶时眉头微收,轻轻垂下眼帘,嘴角却含了些笑意,再抬起眼时便带着少少的期待,看向窗外。

    窗外,不会再有他等的人来,只是他不知道,所以他仍在期待。期待什么呢?明知三妹只是尽一份责任,但能看看她,看看她也好啊。不要说现在,就是过去,三妹在华山,他也不能总去探望,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看看三妹了。

    这一幕一次次重演,这夜,为何如此漫长?

    夜再长,也有天明的时候,当晓光侵入窗棂,杨戬精神一振,这一夜终是过去了。然而三圣母并没有来,他安静地任由下人摆布,是呀,太早了,三妹怎会这样早就过来,连这点耐性都没有了吗?他小小地嘲笑了自己一把,目光总不离那一直开着的窗户。

    小玉含着泪转向三圣母:“娘,你真的不来了?舅舅的伤还没好不是吗,为什么……”余下的话,忍住了没说,三圣母脸色发白,也不知听见没有。沉香心中难过,又不能去责备母亲,痛楚地道:“我也知道舅舅重伤了的,我……除了中秋宴席上,舅舅在家里这么久,我竟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

    小玉突然哆嗦了一下,无由的恐慌从心中涌出。沉香,沉香他……她生硬硬地截断了自己的思绪。不,那天,自己也没看清。说不定,是看错了的。沉香当时昏迷过去,自己只顾着扶他回房……沉香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吗,如果那一幕是真的,他又岂能忘得如此干净彻底?

    光阴难过亦好过,金乌已走过了一半路程,当然,除了这几天不敢偷懒的下人,没有别人会来。小玉仍在发呆,三圣母守着哥哥只是哭泣。这一天大家都做了什么?谁也不记得了。寻常的一天,和其它的日子一样普普通通,又有谁会去记这样的一天呢。又有谁知道,对一个重伤在床,了无生趣的人来说,这一天,在他心中占有什么位置?

    当天色渐渐暗下去时,杨戬眼中的光芒也渐渐暗下去,他应该想到的,没有了性命之忧,三妹就不会来了。是不是,是不是我真的要死了,你才肯让我再看你一眼?这样想着,心中气苦,不自觉地提气逆冲,沉香本就握着他手,探得清楚,一声惊呼,他竟欲自伤!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沉香又松了口气,杨戬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散去内息,苦涩一笑,杨戬,你也会做这种小儿女之事?难得封印解开,且留些力气应付昔日之约吧。九灵洞之事,毕竟是自己一时心软,才给三妹留下了隐患。但是今晚,今晚真的无心练功。就这么放纵一回罢,只一回就好。

    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夜,还是那样漫长。只是夜再长,也有天明的时候,人心冷了,却要怎样才能挽回来。

    这一夜过后,杨戬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态,一旦确定不会有人打扰,就调动得回的法力,重铸元神。于他,这似乎是唯一能做,也是唯一能让他暂时忘却其余,排遣寂寞的方法。而看着他运功,看他在这过程中忍受煎熬,也似乎成了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这间屋子,有时冷清得过份,有时却又总有不期而来的访客。就在杨戬苏醒后的第五天,众人惊恐地看见,那个独臂人又来了。

    三圣母下意识地向哥哥靠紧了些,这个独臂人,从追杀她和百花那天起,就成为她恶梦来源之一。从小受着呵护,她从未见过这样凶恶厉害的敌人。在华山下的日子,除了梦见被二哥压于山下的场景,梦见丈夫爱子俱亡的惨事,做得最多的梦,就是这独臂人又来了华山。

    那时她每次醒来,都是冷汗满身,同时又为自己羞愧,因为在梦里,她总是尖叫着喊二哥,总是二哥来驱走了妖怪。她愤怒于自己仍依赖着他——就像现在,她的第一反应,仍是靠向伤重瘫痪的哥哥,而不是法力高强的儿子。

    独臂人的杖指向了杨戬胸口,慌乱的反是他们,杨戬只定定地看着,并不紧张。哪吒暗忖,原来以为,胜佛与杨戬大哥棋逢对手,虽然一直敌对,至少有一个时期,应有惺惺相惜之情,知己之感。但现在看来,唯有这深仇难解的独臂人,才是他真正的知己。只是他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我一直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的是,这个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知道吗?我大哥死了,还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庙的那个年轻人。‘

    ‘大哥修的是道术,不能近战,更不能杀人。我给你时间恢复决战,他却以为我惧怕了你妹妹与外甥。为此事我们争了好几次,谁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爱子形神俱灭,利用伏羲水镜布下了灭神大阵,也迫我主持大阵,报此血仇。‘

    独臂人茫然绝望的声音,在屋中回荡,不亚于一声惊雷,竟将沉香惊得跳了起来。

    ‘舅舅他这时候就知道了,这时候就知道了……‘他声音打颤,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想,可是哪吒已经叫了出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必定会竭尽全力,准备与那妖怪一战。这一战,这一战……‘这一战会怎么样?也许就是现在,就在洞外,他正与人生死相搏,他那样的状况,就是胜了,又会如何。他们回去,还来得及吗?

    沉香埋下头,不让人看见眼中的神色,伏在臂间,将牙咬得死紧。如果不是百花仙子,就不会有这件事,舅舅也不用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为当年九灵洞之事善后。如果没有百花,娘还会是舅舅膝下任性天真却听话乖巧的小妹妹,就算是她爱上了爹,她也不会用那样极端的方式和舅舅作对。如果那样,舅舅一定会想出办法帮娘掩饰过去,他是一定有办法的。百花仙子,我绝不会放过你!

    只有小玉从侧面看到了他咬得出血的唇,和满是恨意的眼睛,于是她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向他点了点头。沉香,我和你一样,你想的事,我会和你一起去做。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独臂人的话上,并没有发现这一对小夫妻,已经共同作出了一个决定。

    独臂人走后,沉香向小玉微微示意,敛去了自己的真实感情,看向床上为新的消息焦虑的杨戬。舅舅,也许我们真的会回去得太晚了,什么也来不及做,但至少有些事我能帮你做到,杀了那个你讨厌的女人,替你守护住外婆,娘,还有我自己……

    杨戬这时候根本不会想到百花仙子。灭神大阵,他必须要战败独臂人,然后才能想办法破阵,而时间,就只有区区半年。来得及吗?他甚至不敢去想,也无暇去想,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重铸元神,全力一战。

    时间在慢慢的,又是毫不迟疑的向前推移,可以看得出,他已经接近还丹的关口了。龙八倒吸一口气,算算日子,轻声自语:‘他究竟封存了多少功力?才这么点时间,就到了这个境界。‘三圣母当日就把过脉,沉香这几些天更是常常去体察他的情况。他们是清楚的,只是越清楚,越是难以说出口。

    封存了这么些法力,舅舅是怕失手伤了自己吧,也难怪舅舅担心,就是这样,最后若不是收手及时,自己还是差一点就伤在他手上。“不能再这样了,沉香,你不能再这样了!”沉香紧紧咬了咬牙,在心中命令自己,“舅舅留下的责任,只有你来承担,你不能再这样了!”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八章 酒令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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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是渐渐地丰满起来,天气也越发凉了。这天,窗户未关,杨戬身子有些冷,但他并不在乎。目光投向窗外,那里,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因为今天是中秋,合家团圆的日子。年年中秋,嫦娥都是来与三妹一家同过的,今年想必也不会例外。

    许久,杨戬收回目光,轻轻舒出口气,想那么多干什么,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中秋,也不过是与平常那些日子一样。三圣母坐在床边,手搭在杨戬微微发冷的指尖,看着他投向窗外的目光,酸楚难抑。这个中秋,他们却是同过的。

    沉香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最近的这个中秋,记忆还是那么鲜明。他扶住母亲肩,在她耳边轻轻说:“娘,快了,过了中秋,就剩下半年时光,我们就可以回去找舅舅。”三圣母点头,不错眼地看着哥哥,看他又闭上眼,眉峰跳动,知道他又在凝聚法力,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杨戬正在运功,听见门一声响,这个时候,谁会来找他?不耐地睁开眼,两个家丁抬进来一个澡盆,另有一人捧过一套新衣。杨戬正奇怪,就听一人说:“把他抬过来吧。老爷夫人要他去赴宴,总不能就这么去。”杨戬明白了,这中秋之夜,不知是家中哪一人又心血来潮想起他来,让他也去团聚。想到许久未见的母亲、三妹和沉香,杨戬心中一热,唇上带了些笑意,三妹,还能想到我么。渐渐这笑意又转为讥诮,团聚,三妹,你是让我去团聚,还是让人看我笑话,难道你不明白,这个时候,我只想得到安静。知道今夜是无法练功了,既来之则安之,杨戬,更难堪的场面你也经过,还在乎什么?闭上眼,杨戬任他们摆布。

    三圣母和他多年兄妹,看着他唇边的笑,哪还不明白他的心情。想到那时的决定,前些日子杨戬无缘无故的重伤,她调理了十几日方才救过来,后来想到中秋已至,杨戬独自一人也过了三年,心有不忍,和众人商量将他接来同过。百花和四公主摇着头说她心太软,没的接他来碍大家眼。她是怎么说的?可怜?是不是说他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不和他计较太多了?还说了些什么?下人说她仁慈,母亲不置可否,刘彦昌搂住她说他最爱的便是她的善良。她怎么忘了,她这个骄傲的哥哥,平生最不屑的,便是别人的施舍与同情,他宁可一个人在暗中舐舔伤口,也绝不要在众人面前乞求怜悯。

    家丁在替杨戬除去内衣,刚刚褪下,肩、背上、臂上、胸前,触目惊心的伤痕便已露了出来。杨戬重伤虚弱,恢复能力极差,一点淤伤也要一两月才能消散。昆仑与流落街头时受的旧伤,三年来从未包扎过,下人们喂食擦身时动作又粗暴,伤处不时裂开,竟是至今尚未痊愈。那荆条抽出的血痕里,甚至还留有荆刺。脱到一半,衣服被血凝住,家丁手上用力,一下扯开,同时也将伤口撕裂。用衣服替他擦了擦,家丁继续自己的工作,全不管杨戬身子入水后的痉搐。镜内镜外的众人都转过头去,三圣母这一次却只痴痴地看着,指尖一点点滑过哥哥的伤口,我在你心上留下的,是不是更多、更深……眼前的身体,削瘦如斯,虚弱如斯,真的是那带着自己走过幼时岁月的人么?

    在场的人,除了梅山兄弟中的三人,包括康老大,都参加了那场中秋之宴,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心一阵颤抖,这剩下的半年时光,杨戬是度日如年,如今他们又何尝不是。

    仆人为杨戬换上了新衣,是特意做来供赴宴用的,完全依着旧时的尺寸。杨戬垂目看着,黯然一笑。难得三妹还记得他衣饰的大小,只是她却忘了,她的二哥,已再不是当年的二哥了。

    衣料虽非天界仙物,式样却和旧日一般无二,黑袍绣着龙纹,隐现金边,外罩一层轻纱,本是说不出的肃穆高雅,便是现在……现在也扫去了几分潦倒,添了几分雍容。只是却不敢仔细端详。

    仔细端详时,这衣袍便宽松得过了份,更加衬出主人的憔悴。杨戬仍是面无表情,被置在抬椅上,由家丁抬起穿行院落。院里风大,撩起了袍摆,透体生凉。衣袖逆风鼓起,手臂软垂在椅边,枯瘦萎缩,青筋毕露。

    三圣母跟着杨戬,步出回廊,几乎没半点力气,全靠金锁片的吸力带动。来到中秋聚会的院落,看着众人不时飘来的复杂目光和一脸平静的杨戬,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百花仙子低下头,她想起正是自己让人把杨戬移到了角落里。

    三圣母将颤抖的手放在哥哥手上,似乎是想象小时候那样从那里得到慰藉,却惊觉这双手是那么冰凉,中秋了,给他穿的仍是一套单衣。这双手修长依旧,却不再有力,甚至无力屈曲一下,赶走落在身上的小虫。有的指尖还在渗血,那是修剪指甲的下人没有那份耐心,弄伤的。

    视线上移,那张由于过于冷若冰霜而常常使人忽略其俊美的容颜,如今似乎真的只剩下了漠然,甚至已不是伤后初见时的惨白,一刻不曾停止的伤痛、持续的低烧不退以及常年的饥饿,已经一点点摧毁了他的身子,脸色已成蜡黄,双颊也深深、深深地陷下去。也许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眼睛,在人前的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看不出情绪;看向刘彦昌时是不变的厌恶轻视;在众人看不见他的阴影里,投向母亲、妹妹、外甥的,是不变的隐藏的温柔与忧郁。然后在这之后,幸福,带着自嘲的幸福,三圣母清清楚楚地从哥哥眼里看到这个词。二哥,这就是你所能企盼的唯一的幸福吗?

    康老大捏紧拳,他看见自己来了,带来了哮天犬。果然,只有哮天犬不会背叛,尽管失去记忆,他仍然又本能地找到了主人,依恋地蹲在他身边。看到杨戬有些惊讶有些欣慰的眼神,康老大真的很想将镜中的自己一拳打死。他为什么要过去,为什么要拎走哮天犬,为什么还要抛下那么一句话!就任由哮天犬留在二爷身边又如何,他自己乐意,你又何必多管什么闲事!那样,至少这个中秋,二爷身边会有个伴,会有个熟悉的人陪着,会知道,至少还有人念着他,不用独自一人坐在阴影,看着别人的欢笑,忍受投来的白眼和讥讽……

    刘彦昌在吟词,好一个痴情坚贞的人儿,而自己还在为他喝彩,众人心里升上荒诞之感,不过从头再来一次,一切却都变了味道。哪吒看到缩在角落的刘彦昌,心中越发厌恶,若非此人,杨戬大哥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脚下正好踏着块碎石,心念动处,一脚踢出,正中刘彦昌额上,顿时将他打晕过去。

    三圣母看向与刘彦昌脉脉对视的自己,只想倒在哥哥怀中大哭一场。就为了这个男人,她让哥哥伤透了心。杨戬在刘彦昌抛妻别娶的那个洞房花烛夜所说的话在她耳边回响:“……我从小宠大的妹妹竟毫不犹豫地对她二哥使出了宝莲灯!”二哥是介意的。他不介意为自己付出一切,不介意为自己遍体鳞伤,不介意抛下自己的一切包括尊严,但他介意,介意他心爱的妹妹为了别人毫不犹豫地伤害他!三圣母闭上眼,当年在华山与哥哥对峙时,她自然瞧不见自己的眼神,此次借助水次在水镜里却见了,那么凶狠,那么绝情,她用宝莲灯对付的,是她的哥哥啊!而她,还在一直恨他的无情;而她,还为了怕那个男人不快,后悔接哥哥来赴宴!

    百花听到席上自己的笑语,只觉刺耳,但见到好友伏在杨戬身上泣不成声,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三妹妹,真君他瞒得紧,谁也没有看破,你也不必……”三圣母悲泣着仰头,对着看不见的众人哭喊:“不,是我的错!就算二哥瞒得再紧,我也不该如此……如此对他……我竟全忘了女娲娘娘说过的话,全忘了二哥待我的好。百花姐姐,现在想来,纵是二哥真的是要压我入华山,我也不应怪他,那本是他职责所在。我呢?我只想着自己的姻缘,根本没有顾及他的身份,没有想过,一旦事情泄露会让他多么为难!我凭什么认为他天经地义就该助我,凭什么认为他就该放弃辛苦得来的一切,只为他那个从没把他放在心上的妹妹!”

    百花再也无话可劝,只能默然地看着席上的自己掏出酒壶,笑着让大家行酒令。一边的哪吒,低下头惨笑出声,喃喃地道:“好灵验的法宝,竟是一点也未讹误,却是我们错了!可笑,当年宝莲灯之事,我们只道是失了灯芯,只道是宝物不欲造杀孽;如今我们又道是法宝失灵。可笑,可笑,这死物原竟胜过活人!”

    嫦娥神经质般地绞着双手,镜里的猪八戒,正追着问她最爱的人是谁。“羿”,“是羿”,斩钉截铁的回答,却唤不起酒壶丝毫的反应。她有些想哭了,但拼命咬住唇角,忍着喉间的哽咽,莫名的酸楚,让她有着迷失的错觉。

    数千年的孤高,自怜自伤中,杂夹着自赏之意。她有爱,坚信着自己的高洁,可现在呢?起点时就错了,错得无法挽回。最初只是震惊和悲怨,她并没有认真去想,这真相到底将意味着什么。

    羿是英雄,可杨戬呢?无论是横睥天下的显圣真君,还是霸道冷酷的司法天神,这个男子,也一直是强势的象征,所以,她虽看他不起,但潜意识里,这样一个男子的爱,无疑是她宽慰自己的资本。在目睹这三年之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某种程度而言,戬和羿,这两者只是名字的互换,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她的情是真挚的,可她爱的,是那个只爱惜着她的强者,而不是……而不是……

    她突然有着想狂笑的冲动,唯一一段爱情的寄托,原来只是交错中的刹那芳华!但她笑不出声,只呆呆地看着,看着瘫仰在角落里的杨戬。唇已被咬出了血,她恍如未觉,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泛出可怖的青色来。

    这场令人难堪令人痛苦的中秋之宴终于接近尾声,众人绷紧的神经也稍稍松开。回到那间小屋,虽然孤独,但至少杨戬不再需要强忍着身上的苦痛,还要用漠然平静的表情武装自己,而他们,也不用看着听着自己令人刺心的行为言语。剩下的半年,应该容易熬过去一些了吧。就在散宴后众人松了口气的当口,四公主突然一声哽咽,镜里酒杯动处,杨戬已被她泼了一脸酒水。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九章 思君不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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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人们将杨戬抬回,不耐烦地扔到榻上,摔门而去。杨戬轻吁口气,露出黯然却欣慰的笑意来。三妹,母亲,还有沉香,他们过得都很好。本以为再也没机会见他们了,想不到还能在一起过一个中秋。

    又想到那个酒壶,他心中更隐隐有些安慰:虽然记不得了,但小玉和四公主,竟还有着密室里一样的心思。而那猴子,最钦佩的人居然会是自己。也难怪,那样的一杨痛快淋漓的好战,人生能得几回?便是自己,除了华山与那黑袍妖,平生的大敌,便也只有这猴子了。

    还有蛾子……

    苦涩浮上心头,他再没想到过,嫦娥数千年挂念着的,竟是那三个月的后羿。月下的琴萧相和,每个音节都犹如昨日,而那偎依在怀的温柔女子,却早不复记忆中的模样。原来他这一生之中,无论拥有过什么,都如这天上之月,近在咫尺,最终,唯有放手任之离去,亲人,爱人,温暖,莫不如是。

    几乎是半强迫的,他突然中断如潮的思绪,缓缓合上了双目。失去的,再也追寻不来,想得再多,也只是徒然自乱其心。或者说,九灵洞事了之后,他真的该选择离开了,中秋酒宴上的一切,就权当成意外的插曲吧,随风逝去,不要留下一缕可供追溯的痕迹。

    苟活在这世上三千余年,原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将母亲和三妹应该拥有的幸福,再重新交还到她们的手上而已啊!既然所有的心愿都已得偿,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在心中萦绕着这样淡淡的惆怅呢?

    不再去想些什么,他将心神沉入丹田之中,又开始了运气凝神的过程。只差一步,最迟明天就能重新结丹,那时,元神便可着手重铸。自己虽已不是昔日威震三界的显圣真君,但现有法力,只要能铸成元神,也足以与那独臂人一决高下了。

    天色慢慢放亮,金乌片刻不停地驭过天际,没有人来,杨戬也乐得如此。只是,头昏沉得越发厉害,想是中秋受了凉所至。

    到了晚间,众人都看出,杨戬还丹已成,神识也可放出默察远近了。三圣母握着二哥的手,记起那天自己伴着刘彦昌奏乐吟诗,而姐妹们,正聚在不远处的竹榭里说笑。她暗自辛酸,知道这些落在二哥眼里,只会令他更加地伤怀。

    杨戬确在默察着刘府的动静,佳节刚过,府内的氛围自然热烈愉快,只是,这些早已注定与他无缘。他淡然地笑了一笑,缓缓收回神识,眼前又是这熟悉的昏暗破败的小屋。待忍着痛,再度调动内息行功时,却是一阵低咳,气色更加委靡不堪。

    “姐,你去那做什么?”

    龙八突然惊讶地问出了声。小屋的门没关严,镜面上清楚地显出,一个女子踉跄着向这边走来,红衣金发,正是龙四公主。

    龙八记得,中秋宴后,姐姐被一个玩笑弄得恼羞成怒,伸手便泼了杨戬一脸酒水。第二夜,她在小聚时将自己灌得大醉,一个人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如何会来到杨戬的屋里?但再看一眼姐姐,心中却有些了然了:“姐姐那晚的失态,想来是不安所致?她被抹去了记忆,却抹不去对他的情感。所以姐姐才会特别在意……虽然这种在意,在当时,竟是变成了针对……”

    龙四没有听清弟弟的话,只痴痴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已经是中秋之后了吗?依稀回忆起来,自泼出那一杯酒后,自己便一直心乱如麻,甚至有着一点的歉疚。

    第二夜小聚,说到哮天犬咏的那首词时,自己没来由地一阵心酸,便仰起头看着天宇出神。龙四还记得,那夜天宇圆蟾高悬,说不尽的皎洁明净。自己半倚亭柱,听着远处的笛声,一杯一杯地饮着美酒。半醉半醒中,突然想到,群星闪烁,难与皓月争辉,就像自己与身边的嫦娥。

    当时的自己,当自己是真的喝多了,居然嫉妒起好姐妹来——天知道那一夜,怎么会喝那么些,让八弟和丁香看得目瞪口呆,直道平时小瞧了姐姐,百花等一干花仙也起哄灌酒,弄得自己头重脚轻,浑身不自在。那时只是在想:“话是一点没错,借酒浇愁愁更愁……可哪来的愁绪烦恼呢?真的醉了……”

    又饮了几杯,眼中的月亮已经变了形,水汪汪的,忽圆忽方。“嫦娥姐姐,你瞧你那月宫,怎么变成两个了!”自己拍手大笑,拉过嫦娥,几乎靠在了她身上,一个劲地追问道:“嫦娥姐姐,你看嘛,明明是两个,嘻嘻,你今晚要去哪住呢?”

    嫦娥想是被缠得无奈,只得哄孩子似的顺着话应道:“是,两个。好了好了,我扶你回房歇歇。”但自己不太想回去,望着月色半晌没说话。嫦娥以为默许了,正要伸手相扶,却被自己死死拽住袖子。那时问了什么?好象是追着要她回答:“嫦娥姐姐,有两个月亮,怎么办,他……他在神殿天天这么看着月亮,现在该看哪个呢?”

    此言一出,嫦娥当时便恼了,猛地抽回手去,自己攥得紧,竟将她的袖子也撕裂了。

    后来,是谁过来打圆场的?是百花还是八弟?龙四有些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头疼得厉害,很想睡了,却逞着强,发脾气推开了八弟等人,赌气要独自走回房去。当时,一桌人都自无奈,只道酒醉的人无法理喻,便随她去了。

    “是正厅……不对……客房……也不对……这……”

    迟疑地站在门口,龙四正辨认着这是什么所在。就见她低声自语,面颊飞红,明显是真的醉了。半晌,她撞开虚掩着的木门,竟是当成了自己的房间,闪身便走了进去。

    进了屋,扑鼻的霉味令她皱起了眉头,不是见惯了的富丽堂皇,也没有铺好丝被的大床。她一时愣在原地,迷茫地四处搜寻着,寻找和记忆中客房相符合的地方。但是,淡淡的月色从破旧的窗棂洒下,她唯一见到的,只是杨戬微合了双目,苍白得仿佛要消失了去的面孔。

    于是,龙四猛然一颤,摇晃着挪开几步,避开洒在身上的月光,看着这个杀过自己的仇人出神。

    小屋边的房子,由于主人家足迹不至,便成了府中下人聚赌酗酒的场所,整夜吵得人难以安枕。杨戬闭着眼,正强忍着一阵甚于一阵的昏沉感,却听见脚步声闯进了屋里。这个时候会有谁来呢?昨夜中秋,由于被挪到了角落,指来照应他的僮仆,只在开始时敷衍地塞了两块糕点,灌了杯酒,却将他嗓子灼得生疼。却又倚仗着他赴过宴席了,今日一天,竟是连饭食都懒得送来。

    刚才神识默查的结果,三妹他们在聚会,下人们自有节目,又有谁会在这大好良宵想起他来?

    懒得去看,杨戬也不睁眼,他还在发着烧,头脑昏沉,无力在乎这些。不管是送饭的下人,还是来看他笑话的神仙,他都不想多看他们的嘴脸。早些做完你们要做的事,快些走吧,我是没有太多时间陪你们耗费了。

    但脚步声在床前不远处停下,既不离开,也不上前,却似在呆呆地看着什么。杨戬候了一会,有些不耐烦了,费力地掀开眼帘,第一眼竟是见到了龙四,不禁暗吃了一惊。

    看着杨戬一闪而过的惊异,镜外的龙四颤抖着再次哭出了声。那一晚的情形,模糊中还记得一些。当时,虽被他突然睁眼吓了一跳,却没有应有的恼怒,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中秋的宴席上就见过他了,自己为什么还要这样看着他,不忍移开片刻的目光?“不该是这样的啊!”一个声音在心里告诉自己。眉是这样紧锁着,冷漠淡定,可气色不该是这样的憔悴。唇是这样抿着的,可不该呀,不该这样失血而干燥。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头晕得更加厉害了,仿佛被巨大的噩梦拖进了无底的深渊。绝望象带着狞笑的大口,将她全部身心,一点一点地吞噬了进去,她想挣开,想忘却这种蕴着彻骨悲伤的莫名感觉,却偏又有着万分的不舍。

    依稀想起自己是喝醉了,她突然一阵轻松。这种感觉,只是酒醉后的难受吧?她本能地安慰着自己,放纵着昏昏欲睡的旋晕感,但却在自己都没发觉时,一步步地挪近了床边,手指轻轻按在杨戬的唇上。

    “不应该是这样,应该是柔软的,温暖而润泽的……”她噙着泪俯下身,惘然地低语着,失措得有如迷路的孩子。

    杨戬微微变色,这四公主不会是想起了什么吧?闻到的酒气让他有些释然了。但身子动不了,也无法出声喝止,他只能心绪复杂地合上双目,现出不屑多看的冷漠神情来。果然,如他所料的一般,唇上温热的手指轻颤了一下,突然便收了回去。

    须得让她快些离开,她反常的举动,固然是酒醉所致,又何尝不是过去记忆的复苏?

    他是这样想的,人人都猜了出来。但三圣母却不希望四公主走,目光围绕她打转,只盼她再多留一会,照顾二哥一回。镜外的哪吒已经问了,四公主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不是真的记不起,只是混乱的思绪让她一句也不想多说。如果酒能让她记起曾经的爱恋仰慕,她宁可当年日日长醉。

    镜中的四公主伸手按在额上,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她心头阵阵地翻滚,象是委屈,又象是失落。她不要看到他这样的神情,这样的漠然不屑。想转身离开,但他的虚弱又让她越发的不忍。怔营地站了许久,她不由自主地又伸出手去,轻轻按在杨戬右腕之上。

    真气从脉门渡入体内,杨戬心中大震,第一个念头,便是三妹将自己犹有残存法力的事宣扬开来了,连这四公主都要前来试探。但随即发现不对,清冷的法力游走在经络之间,竟是在试着化解他所受的风寒。虽没多大的用处,但到底是缓和了些身体上的痛苦。

    松了一口气,他低咳几声,不由有些愧疚,他应该知道的,如果四公主真有这个念头,根本就不会掩饰,她本就是个直来直往大大咧咧的性子啊,何况现在醉成了这样?但依稀似有人伏在了胸前,他不禁睁开眼,顿时有了几分哭笑不得。龙四实在是醉得狠了,治伤时摇晃着站立不住,干脆侧在床沿上,抱住他的身子沉沉睡了去。

    胸口的旧伤被压得闷痛不已,但却明显能感觉到龙四滚烫的面颊。杨戬便是在密室之中,也几乎未与她如此亲近过,只能期望现在一个人也不要来,别看见这一幕,否则,他固然尴尬,四公主更是要惹来闲言闲语,无地容身了。

    “小玉……你可不准说出去……”

    月华滑过床沿,又慢慢向西移去。好容易,龙四终于动了一动,却是冒出一句梦话后,将杨戬搂得更加紧。她的确看见了小玉,梦里的小玉,正趴在她膝上笑得花枝乱颤,“笑什么呢,这小狐狸,她什么时候和自己这么亲热了?”龙四醉梦中有些奇怪地想着。

    她和小玉只在净坛庙见过面,随后小玉便偷了灯芯回到千狐洞,也因此造成了自己被杨戬杀死,还阳后就知道沉香到底要和小玉成亲了,她也不计过往,欢欢喜喜的参加了婚礼。可是,她什么时候和这小狐狸这么熟了?

    “四姨母,不准也不行……你不说,我可替你说了……”说什么?她侧耳去听,却只看见小玉的嘴一翕一合,说着笑着,却什么也听不见。

    说什么呀,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是,她无由地便知道,急得要掉泪,可这是在梦里,梦里有泪可流么?啊,是醉了,这是醉后的梦境。不要哭,不要着急,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我答应你。”小玉忽然便不见了,但仍一个声音在说话。她迷惘地四处去看,只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隐在最暗的暗处,露出模糊的轮廓,叹息般地说:“我答应你……”

    好了,答应就好,不会有事就好。她喜极而泣,走近去,搂住他,轻轻地吻下去——是在做梦,她提醒自己。可是梦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他,只要能感受到,感受到……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触到,一个声音在叹息:“忘了吧,忘了吧……”但她不甘心,一遍遍地回应着:“不,不要忘,让我记住,不管是在哪里……”她追寻着那声音,收紧双手,想证明什么,可是手中空空的,挽不住任何痕迹……

    杨戬听到了她的梦呓,轻叹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他不想让自己尴尬,也不想让她更尴尬,只能盼着龙四能早些睡醒。

    终于,梦呓变成了大声的哭叫,龙四猛地坐起身子,惊醒了过来。但她明显还在发怔,记不起什么了,那种绝望和无助,却依旧在心头徘徊不去。喘息一阵才回到现实,她发现,自己竟是坐在了杨戬的床边。

    本能地跳起,不愿多挨着他,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坐在他身边睡着了,要是让弟弟看见,又该被取笑了。她懊恼地想。

    三圣母看看二哥,又看看龙四,拉着她的衣袖低声哀恳:“四公主,你为我二哥取点水来好不好,好不好……”镜中人听不见,镜外的四公主却听得明白,低泣着应道:“水?我取了的,三妹妹,我马上就会去取水了。”

    四公主自然明白自己当时的心情,她站在床前发呆,酒意差不多全被惊醒了,不知刚才的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但看着他干裂的口唇,听着他微弱艰难的呼吸,仍是有些不忍,口里默诵法诀,摄来一只瓦罐,行法注满了清水。

    杨戬只觉得口中一阵清凉,一股清泉浸过喉咙,仿佛那烧灼的痛苦都减轻了几分。强撑着睁开眼,还是龙四公主。

    四公主喂了他一口水,看到他睁开眼,有些失措,手在空中顿了顿,才继续凑到他唇边。辩解似地说道:“虽说你咎由自取,但如今已得到报应,我也不与你计较太多。你不要以为我是那种仗势欺人之辈,那天……那天泼你一杯酒……”她自己也不明白那天是怎么回事,又怎么解释,呆了一呆,不再说下去。

    杨戬却明白了,再次庆幸自己抹去了她的记忆,否则,这位大大咧咧的龙公主,不知还要有多少痛苦。但刚才的反常又让他担忧,法力拿回不久,是没有余力去巩固封印的了。更何况,虽说三年过去,已少有外人再来窥探,但动用神目和重铸元神毕竟不同,法力作用于外,那种波动,九重天上的有心人稍加留意便能知晓。

    不能由着她留在这里。碗口又凑在口边,他却不肯再饮,只冷冷地扫了龙四一眼,八百年的司法天神任上,众人见惯了的绝情肃杀,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神色之间。

    龙四手一颤,抓紧了瓦罐。被三尖两刃枪剌入身体时,他的脸上,便是这种阴鸷的表情。难道,到了这种地步,还是不肯悔改吗?她突然觉出了几许的可笑,自己刚才……刚才还在同情着这样冥顽不灵的恶人?退了一步,披洒在屋里的月光,让她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去看窗外那一轮满月,于是,种种混杂在心头的百味交陈,突然之间便变成了莫名的气恼和不甘。

    没有经过考虑,话已脱口而出:“多行不义必自毙,杨戬,你还要执迷不悟吗?若没有三妹妹收留,你是司法天神又如何,还不是要靠着乞讨去苟延残喘?”

    杨戬神色不变,却安心了些,肯这样骂,龙四总算是恢复了常态。想起中秋的那些问答,他暗自叹息了一声,顺着龙四的目光看向窗外。月色如银,月宫仙子念着的,竟是他变成的后羿啊!那样的三个月,她一直记在心里么?还有这四公主,失去了记忆,却牢记着曾经的情感……

    但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了,他的路,注定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到尽头。

    他有些惆怅的眼神,落在龙四眼里,被自动地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龙四只觉心头全是苦涩,说出的话,便刻意加了几分冷嘲:“还想着看月?嫦娥姐姐怎么也不会喜欢你的!且不说你做的那些恶行,就是现在,这样的你又哪一点配得上她了!姐姐自有结义兄长陪着护着,你就省了这份心吧。”

    惆怅迅速转为毫无波动的漠然。镜前的四公主泪眼模糊地看着,一个声音,一遍遍地告诉着自己:“我是在嫉妒……我是在嫉妒嫦娥……为什么,他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为什么还要说那些话伤他,我,我还……”

    她还做了什么?也许也不算什么。她为他的眼神酸楚,为他的冷漠悲伤,为自己心中不知名的情绪光火,竟拿着手中的瓦罐,狠狠地砸了出去,没有伤到他,却让水流了一床。站在原地喘息了一阵,四公主再也受不了这种说不出的感觉,转身跑了出去。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章 心魔后日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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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水浸湿了被褥,天气寒冷,根本干不了。下人灌食喂水之余,也不会来操这份闲心。三圣母看着哥哥的唇冻得青紫,一天烧得比一天厉害,已说不话来了。她现在不再祈盼有谁能来照料一下哥哥,只希望这屋里越冷清越好,起码,就不会给二哥带来更多的痛苦和伤害。

    两个月匆匆过去,连没有人来小屋打扰,都成了众人一致庆幸的喜事。看得出,杨戬的况状越来越差,若非他经历过几千年的修练打拼,又拿回了法力,只怕早就魂飞魄散。沉香却不再象以前那样哭泣痛悔,只昼夜守着舅舅,舅舅练功时,他不是苦修法力,便是凝神回忆被强迫背下的那五千本书。虽然外貌依旧,但他的眼神已一天天冷峻下去,象煞了杨戬。

    这一天,象往常一样,三圣母跪在哥哥床头,手贴在他额头,发着烧的身子,不停地冒着冷汗。她试图擦去,却是注定图劳无功。她只能用一句话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二哥,你再忍一忍,还有四个月,四月后我们就可以回去,一切都会结束,你再忍一忍…”

    门一声响,三人抬头看去,沉香目光迷乱,手提宝剑闯了进来。三圣母不解地看向身边的儿子,不知他怎会来找杨戬,见他也是一脸茫然。一直没说话的小玉梦游般地开口了:“沉香那天练功,忽然头上冒汗,睁开眼就跑了出去,我叫他也不应,我跟在他后面来了……”

    沉香想起来了,那一夜,他如常日般开始练功,心头却总是静不下来。想到读过的书,惊觉自己大概到了一个紧要关口,正是心魔最易入侵的时候。他立刻收摄心神,去除杂念,眼前却总有零星画面闪过,那是杨戬的面容,眼中是不屑,嘴角是嘲讽。“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已经输了!”他在心中大吼着,一下子冲出门去。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跳将起来,怀着恐惧看向小玉,小玉的脸色惨白,只盯着屋中的他,他也望去,自己的面目为何那般狰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向杨戬怒吼:“你输了,你赢不了我,你现在只是个废人,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什么!”

    他的手在颤抖,模糊地想起自己做过什么。眼前只有一道红光崩起,三圣母惨叫一声,伸手捂向杨戬胸口,那里,沉香手中的剑已深至没柄,透过薄被,穿过杨戬右胸,牢牢钉在床板上.

    血渍在那床早该换的薄被上渐渐扩大。杨戬身子微震,看向沉香的眼中却只有怜悯与担忧,以他的见识,自然看得出沉香是练功走火入魔,而自己,就是他的心魔。

    沉香,我给你的阴影,当真这么大么。沉香手握剑柄,无意识地用力剜动。三圣母看着床上杨戬黯然的笑意,突然惊觉到他要做什么,叫道:“不可以,二哥!”但杨戬已聚起真元,神目张开,银芒直刺沉香双眼。沉香眼神渐渐恍惚,松开手,踉跄退后,最后一下瘫倒在门口,而杨戬也是一口血喷将出来,脸色灰败如死。

    另一个沉香嘴角搐动,乏力地跪倒在地上。那一剑,虽是剌在舅舅身上,但他的胸口,竟也似痛得喘不过气来。还有……

    他的心头的寒意大盛。舅舅竟动用了神目!怎么能呢,三十三重天上,对这间小屋的关注,只怕从未停止过。而三年的隐忍,受了这么多的折磨,舅舅也不曾用过一次法力——

    欠舅舅的债,又多了一笔吗?回去后怎么还,又拿什么来还!舅舅,守护着我们这种人,你就真的,从没有过一丝悔意?

    小玉便在这时追了过来,看见倒在门过的沉香,惊呼着查看着他的情形,竟是未向屋里看上一眼。待确定沉香只是昏睡了过去,她松了一口气,抱起丈夫便转身出屋去了。

    沉香被小玉带走后,杨戬再也难以抑制,一阵剧烈的咳嗽,在冰冷死寂的小屋内响起。沉香那一剑,着实重创了右肺叶,转瞬间,血沫溢满了整个胸腔。寻常的呼吸,对此刻的杨戬而言,已经是酷刑一般,唯有努力咳出肺中的血,才能使自己不至于窒息。而猛咳之时,带动插在他右胸的利剑,歪斜晃动。鲜血随着每一次晃动,从那可怕的创口中迸涌而出。

    三圣母捂着杨戬不断流血的伤口,双目失神:“后来,我们没人去找过二哥,不知道他又受了这一剑,下人会替他拔去么,会替他裹伤么?”脚步飘浮地向外走去,“我去找人,找人给二哥治伤。”

    派来照顾杨戬的人就住在小屋近旁,屋中正在聚赌,三圣母飘进屋,在满屋嘈杂中恳求:“你们去看看我二哥,求你们去看看我二哥,他伤得很重,求你们去看看……”

    像是真有人听见了她的哭喊,一名汉子伸着懒腰问赌得正欢的瘦子刘富:“你在这赌多久了?别把那人饿死了不好交待。”刘富打个哈欠,这一下连赌几天真有些吃不消,起身骂道:“真麻烦,病那样还不死。害我不能换个有油水的差事。”旁边人哄笑道:“你还嫌什么,换别的差事能让你随着心意偷懒,说吧,这两天是不是把那家伙的月供全输了?”

    刘富说了声倒霉,不再理他们,出门去了厨房。他确实一时兴起,将交给他为杨戬置办伙食的钱全输了,平时虽说也克扣了不少,总不至于像这次彻底没有。想想这月还有些日子,不能真把人饿死,便在厨房中翻捡起来,一眼看见灶旁倒掉的一些杂七杂八的食物,用碗盛了,闻了闻,是馊了,不过那家伙命那么大,应该也吃不死他,端了去了。

    三圣母心中酸苦,这些日子看二哥遭这些下人欺辱,她不敢想心高气傲的二哥如何忍受,而今天她只盼这人能为二哥拔了身上剑,治了伤。

    刘富来到屋前,见房门虚掩,咦了一声,进门来到床边,吓得一下抛掉手中的碗,跑了出去。三圣母急急唤道:“不,不要走……”伸手去拉,却是无用。

    刘富跑到屋外,想起那把剑眼熟,不是少夫人平常用的那把么,看来是主人家的事,自己还是不要管为好。想起还没喂他饮食,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心道还是等过两日看看再说,一头又钻进赌众之间。

    镜外之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如果以后没有人来拔去,那杨戬直至今日,已被剑钉在床上四个月了。啪地一声脆响,跪在地上的康老大给了自己一巴掌,已打得口角流血,他却恍若未觉,只在痛责自己:“如果不是我把哮天犬带走,至少他会护着二爷,二爷不会受这么多苦,更不会受这些下人折辱!”

    床上的杨戬勉强提气,运功封住伤口,看着地上打翻的发着异味的食物苦笑。他已几天没有进食,这人一走,又不知几天才能回来,只怕到时他已饿死在这里了。

    一只耗子窜出来,嗅嗅地上的饭菜,又跑了,一双脚出现在床边,杨戬抬眼,是那个独臂人。

    心中一凛,杨戬忍着胸口的疼痛看向他。要提前找三妹报仇?不,他不是这种人。那独臂人正查看着他的伤势,想帮他拔去剑,却终又不敢。

    “我阵已布好,只待时间一到即可,今日是来看你准备如何的。没想到……这剑是那只小狐狸的吧?不是凡兵。我修习的是妖功,体质不同于常人,若触到你的伤处,只怕你伤势恶化得更快。”

    见杨戬了然一笑,独臂人侧过头掩住了恻隐之色,他知道,杨戬并不需要这种廉价的感情。

    “我知道你必能与我一战。”独臂人在他床头坐下,轻叹道,“看得出你已下了决心,是要以元神与我一决高下,一解恩怨。不过,你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你要守护的,就是这种人么?”

    “我的身子本就不堪修复,多这一剑又算得什么?沉香的心魔由我而生,当年逼这孩子实在太紧。还他一剑,也算理所当然了罢?”杨戬默然地想着。

    那独臂人看了出来,眉头一轩,问道:“若我那日告诉你,我将搅乱三界,你会不会放弃死志?”

    杨戬笑了一笑,独臂人摇头道:“我就猜到了,在你眼中,三界虽重,也未必重过你那个宝贝妹妹。可惜,可惜!”

    看着地上残留的食物,他不禁生起一股怒意,道,“那他们呢,他们又如何待你?便是对外人也没这般的。”

    杨戬神色中现出几分苦涩,将目光移向窗外远处。但独臂人却将他心中所想一字字说了出来:“你又在帮她找什么藉口?压她在华山下二十余年,折磨她丈夫,追杀她爱子,她本该恨你之类?就算如此,也只能证明你那妹妹,你那外甥都从未真正试着去了解过你这二哥,你这个舅舅!”

    独臂人猛地站起身来,颇为激动地来回踱步,又道,“天下人言从不足采信,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能有你这一手阳刚枪法的绝不可能是那种无耻小人。哼,我听说过你们的事,除了那心怀不轨的老狐狸,谁都没有死。天条改了,三圣母放出来了,受伤倒霉的只有你,你以为我是和他们一样的瞎子?”

    杨戬一震,移回目光,吃惊地看着他,半晌,百感交集地轻叹了一声。那独臂人已猜出他意思,也是一笑,道:“算了,不说了。你我还要生死一搏,说得多了,你到时下不了手,那反是我不够光明磊落了!”

    这些话落在一旁的众人耳中,字字诛心,三圣母喃喃自语:“我是瞎子,我真是瞎子,我怎么会相信这一切,我怎么会看不见真相……”伸手向自己眼中挖去,幸被沉香死死拉住。

    “我要走了,你现在的情形……”独臂人犹豫地道。他知道杨戬现下需有人来救治,但是他的身份却实在不好出面。正迟疑间,却见杨戬正看着自己,似有所求。

    他一愣,问:“你要我帮你找人来?”杨戬目光一侧,看向地上洒落的饭菜,又静静地看向他。独臂人脸色为之一变,顺他目光看向那堆混着尘土的东西,惊道:“那些?”杨戬笑了一笑,显出赞许之意。

    独臂人想说什么,又忍住,放下紫玉杖,拢起那些混杂了尘土勉强可称作食物的东西,送到杨戬口边,看他一口口仔细吞下,终于皱眉问道:“你怎么吃得下。”

    随之想起下人平素对他的态度,又不禁苦笑,说,“你是怕那小子这一逃又不知几时回来,会将你活活饿死?天下还真没有过饿死的神仙,可惜你却不肯当这独步古今的第一人!”

    三圣母哭倒在沉香怀里,沉香泥雕木偶一般,看着舅舅微微喘息,艰难吞咽着那些泥灰中捡起的杂物,看着那犹自不断摇曳的剑柄,只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

    独臂人终究还是走了,杨戬合上双目,又开始运功重凝元神。他的经脉早已支离破碎,功力每强行运行一次,那疼痛便加深一层,身子不听使唤地阵阵抽搐,冷汗和着胸口伤处的血水浸透了衣被。

    三圣母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伏在他身上,哭泣着求道:“二哥,你不要再练了,我们不会有事,那阵没困住我们,我们就要回来了……你一定要等我们回来,我去求观音菩萨给你治伤,把所有的功力都给你。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你还象以前一样地疼着我的,二哥,求你别再练了!”

    但这一剑插得委实太重,每日杨戬稍一运功,身子抽搐,伤口便裂开,被上的黑色血渍一次次晕上红色,边缘不断扩大。他无奈停下,知道再这样下去,没等重新修炼成功,就已因失血过多而死了。

    三圣母神思昏沉,坐在床边只是发呆,龙八到底局外人,忽然叫道:“小玉手上不是有剑?”众人被他一喝,望向小玉,小玉茫茫然低头看手中,那柄插在杨戬胸口的宝剑赫然便在手里。三圣母似乎一下子活了过来,望着小玉怯怯地问:“小玉,什么……什么时候?”小玉痴呆呆地想了一会,不确定地摇摇头。众人也不知她是何时又取回宝剑,只能看着剑柄,继续等待。

    过了两日,赌得天昏地暗的刘富又来了一次,这人想是胆小,死活不敢去碰那剑,只掰开他嘴灌了碗薄粥就跑了。杨戬也有些着急,若再这样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众人不敢想这把剑到底多久才会拔去,唯一能能安慰自己的是,他们回去时,不会再看到杨戬被钉在床上的这一幕了。否则,他们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杨戬蕴藏着无限伤痛却看不出悲喜的眼睛。

    再过一日,又换了刘刚来送饭,三圣母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盼他能为二哥拔剑治伤,不要再受更多的折磨。刘刚与那瘦子刘富同是分派来照顾杨戬的,两人为图清闲,商量好了轮流前来。刘刚已听说刘富说了这事,见剑仍未拔,知道同伴胆小,这事算是扔给自己了。骂句晦气,伸手抓住剑柄,想拔出,又有些不敢,丢下碗出门。沉香大急,追了出去,但离开杨戬身边百步,再也行动不了,只能怏怏回来。

    不一刻,刘刚又推门进来,带了名中年汉子。龙八识得,那是刘府中照顾马匹的马夫老王,常年养马,也算个半拉子兽医,想是刘刚怕剑拔出血止不住,叫了此人来帮忙。老王打量半晌,搓着手为难道:“我说兄弟,你这不是为难我么,我只是个养马的,哪能医人。伤这么重,你还是另找人吧。”刘刚好不容易拖来个壮胆的,哪里肯放他走,一把拖住了他:“老哥哥,平常我可没亏待过你,就帮兄弟这一次。你没听人说么,这人本来和夫人少爷一样,是天上神仙,没那么容易死。你看这剑都插几天了,要换你能活么?”老王想想也是,跺脚让刘刚稍等,出去取些药回来。三圣母燃起希望,抚着哥哥蜡黄的脸,轻声道:“二哥,马上就好了,你忍一忍,没事了。”

    刘刚等得着急,只担心老王借口溜了,见他捧了药回来,舒出一口气,让他去医。老王把熬好的药汁和捣好的外敷药草放在桌上,没好气地说:“我只管治,拔剑不干,没来由溅一身血。”刘刚无奈,探身过去,握住剑柄。杨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将要来的剧痛。刘刚一使劲,剑从床板中抽出,但剑刃不像匕首,剑身极长,卡得又紧,用力下也只抽出一半。杨戬身子刚被剑带起,刘刚气力已竭,上升之势一滞。杨戬顿时顺着剑锋缓缓滑落在床,竟似又被刺了一剑。

    众人只看得毛发耸然,后背生寒,嫦娥和四公主闭上眼睛,小玉将脸藏在沉香怀里,三圣母眩然欲晕,倚在床边作声不得。

    刘刚没拔出剑来,手已软了,求救地看着老王。老王看他脸都白了,知道他真是不行,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倒霉,被拉来做这事,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丢下不管。走上前去,离得远远的,只伸手过去,使出浑身力气一抽,剑是拔出来了,杨戬身子也被这股大力带起。由于他离得远,力道偏向外,杨戬半个身子被带跌了出去,挂在床边,额角已撞在地上。

    刘刚一步跳开,逃得远远的,生怕血溅自己身上,听得老王一声喝,才如梦初醒地去桌边端过药。老王将一摊黑糊糊的药物堵在杨戬前胸后背伤口上,扯了布条裹上,杨戬自己勉力提一口气封住伤口,血竟也止住了。又将药灌了于他,看床上被褥实在是血污得不成样子,刘刚又找了来换,两人大功告成,如释重负,捡了剑逃也似地离开。

    杨戬看着桌上的饭碗一声苦笑,这两人一阵忙乱,竟忘了还未让他进食,看来又得饿上一日了。腹内升起刀绞似的感觉,老王本是长期养马摸索出几手医术,那药是平常给牲畜开的,虽已忖度着减了量,到底第一次给人开方子,手上无准,杨戬身子又虚,竟成了虎狼之药,在腹内翻腾不休。

    忽视腹内和胸口火烧火燎的感觉,这种疼痛对经脉尽毁的他来说已算不得什么。即使不运功时,那浑身叫嚣着的疼痛仍让他汗透重衣。只不过,他向来掩饰得很好,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龙四喃喃自语:“我们都说他狠心,不错,他果真好狠的心。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狠心、如此狠心地待自己,只为一些待他更加狠心的人……”龙八不敢再多看,也不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安慰姐姐和众人:“还有四个月,就有四个月了……”

    “四个月,四个月后,我拿什么脸去见二爷……”康老大茫茫然应着他的话,“一死谢罪么?二爷做了那么多,我又怎能一死轻生,辜负了他的苦心;不死么?我又怎么对得起二爷,多年兄弟,我竟比不上一个敌人!”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一章 歌瞑尘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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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仍往前推移着,新年过后,杨戬终于到了重铸元神的最后关头。看着他催动真气流转周身,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行功。

    便在这一夜,法力温养之下,元神冲举而出,盘坐吐纳,迅速成形。众人正紧张间,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半边天际蓦然亮如白昼,只骇得人人变色。半晌,还是沉香最先反应过来,苦笑一声,道:“是开天神斧和宝莲灯……原来那一夜的异相,是因为它们感应到了……”

    元神沉入身体,看着杨戬突然睁目,浮现出饶有深意的微笑,小玉低声说道:“舅舅也感觉到了……他随身多年的神兵……”而三圣母早就痴了,怔怔地坐在床边,看着哥哥修炼,仿佛又回到了在灌江口,在哥哥护翼下的那些温暖岁月。

    此后的几日,除了应付过来喂食的仆人,杨戬便是全力练功。他知道自己的情形,身体衰竭不堪,早没了恢复的希望,仙家虽有夺舍重生之术,但夺舍之后法力大减,却又根本应付不了独臂人的一战之约。为今之计,只有孤注一掷,将真元全部融入元神,再不留下一分护体的法力。

    拼了将来真元耗尽,魂飞魄散,也要在这一战中,争得最大的胜机。

    到了第五日上,终于行功完毕,元神又一次离体而出。杨戬看了一眼留在床上的躯体,恍如隔世。几年来不懈的努力,到底重铸元神,恢复了功力,竟有种失去目标的惶惑。

    从躯体的怀里拿出金锁,留恋地抚摸着。金锁依旧灿烂铠亮,岁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天廷金精毕竟不同凡器。当年,怕人眼热,瑶姬在金锁上设了法咒,除了主人愿意,谁都无法动念取走。也幸好如此,不然,这些年的落魄不堪,只怕早被恶丐凶仆抢去变卖了。

    握住金锁,在屋中站了会,他还是决定出去看看,说来可笑,三妹的家,他还从没有仔细看清楚过。于是三年多来,他第一次,自己踏出了这间小屋。

    甫一出屋,正射过来的并不强烈的阳光让他有些不适应,举袖遮住了眼,好一会才放下。三圣母心中一酸,跌回现实。从元神形成时开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让她一时忘却了现实种种,眼前的哥哥,俊逸的身形,一袭黑底龙纹的长袍,即使在昏暗的小屋中,依旧风采卓然。她一直为愁云惨雾笼罩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笑容,直到……直到他举袖遮阳的那一刻,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回首屋中,毫无生气的躯体是她看熟的样子,枯槁、憔悴,没有血色,提醒着她发生了什么。强烈的反差让她胸口痛得几乎窒息。

    沉香紧上一步,扶住踉跄不定将要跌倒的母亲,轻声劝慰:“娘,别难过了,我们在这里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担心也没有用。娘,你应该想一想,舅舅的元神已经重铸,那我们是不是更有希望救治好他?”三圣母有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泪水涟涟地拼命点头。沉香暗暗叹息,难怪舅舅不放心娘,娘的确是经事太少,脆弱懵懂,离不开别人的保护。他这样说,娘便这样信了,岂不知他的话,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不能忘了,还有与独臂人的一战,不管胜负如何,对舅舅来说,结局都是致命的。

    “舅舅,我答应你。”他在心里与杨戬对话,“从此以后,刘沉香不会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不会让娘受到伤害。如果我们回来后真的……真的救不了你,我……”他侧头向已没在角落里的小屋再看一眼,指甲掐进了掌心,狠狠地下了决心,“我答应你,我会亲手送你离开!”

    杨戬不熟悉路径,凭着中秋时的记忆来到聚会的花园,又误打误撞地寻到了瑶姬的房间,却不进去,在外面站了很久。近乡情更怯,明知道母亲看不见自己,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去看一看。众人见他拿着金锁的拳头握起又松,松了又握,如是再三,才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迈进那间雅致的精舍。

    瑶姬在躺椅上,握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两眼,抬头看向窗外,发一阵呆,再看两眼。杨戬走近她,从后面看见书的内容。原来是一本古书,那是爹当年读过的,他也读过。是爹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给他,娘也在身边,看他小手抓着刻刀,歪歪斜斜地在竹简上刻字,夸他聪明。这个时候,娘是想起了爹吧,她会……想起我吗?

    不敢惊动她,杨戬慢慢跪在她腿边,将头搁在了她腿上,闭上眼,安静地伏着,不知在想什么,很久,很久才站起来,留恋地看一眼,回到花园中。

    驻足停了片刻,他跟着一名送燕窝的丫鬟来到三圣母的房间。

    这时正是午后,刘彦昌出去赴友人的诗文之会,三圣母一人在房中。她立志要做贤妻良母,已用心学起了女红。瞧着自己侧头一针针无比认真地绣着一对戏水鸳鸯,三圣母只觉无比讽刺,就为了那个人吗?记得以前她也曾用过一段心思在烹饪上,目的却是趁二哥生日,哄得他松口,遂了自己心意。她并没有真心想过为他庆一次生日。

    杨戬却没有想到这么多,他只觉得有趣,三妹竟也学起了这些。坐到她对面低头辨认她的绣品,这个像歪头鸭子的东西,应该是鸳鸯吧,三妹,你的手艺可真是不敢恭维。忍俊不禁,他伸指弹向她脸,将要触到时骤然收回,他几乎忘了,这已不是当年灌江口与他调笑娇嗔的小妹了。

    并没有人嘲笑三圣母绣得难看,唯一能牵动他们心怀的,是杨戬时而宠溺,时而喜悦,忽而又转为伤感的变幻神情。

    三圣母绣了几针,自己也不满意,想拆,又有点倦了,打个呵欠,坐到桌边,将一盅燕窝小口小口喝了,伏下小寐片刻。

    杨戬也随她转到桌边,静静地欣赏她恬静的睡颜。三妹,终于,我终于不用再见你在梦中哭喊惊悸了。现在的梦中,你只会有快乐、美满,有你的丈夫和儿子,不会再有我这个穷凶极恶的哥哥。眼中瞧见她头上的玉钗没有插正,小心地拔下,插好,退后几步端详一番,露出满意的笑容。三妹,幸好你生的是儿子,若是女儿,你可怎么教她?笑容黯去,即使你生了女儿,你也不能见她长大,无论什么原因,让你母子分离二十多年,总是我的过错。看着三妹在梦中的微笑,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落在她的发上,却见她身子一震,在梦中绷紧了身体。杨戬一惊,疾电般收回了手,看着自己的手掌神情苦涩。众人就听他低声自语:“三妹,你就这么怕我么?梦中也能感受得到。”

    三圣母看到自己被噩梦侵扰,不安地扭着身体,猛地想了起来,竟有了一种惊喜的感觉,抓住杨戬的手热切地解释:“不,二哥,我是梦见了那个独臂妖怪,我害怕,我是想你来救我……”这时她的梦定是到了要紧关头,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转动,杨戬十分担心,又不敢再过去。就在这时,就听她忽然哭叫了出来:“救我,二哥,救救我!妖怪……”

    谁也无法形容杨戬此时的表情,是吃惊?是狂喜?惯常的自持全部瓦解,最后沉淀在脸上的,却是不能置信的模样。三圣母越发难过,站立不住,几乎靠在了他的身上。二哥,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容易满足?

    “四公主,嫦娥姐姐,我真后悔。其实二哥所求不多,一点都不多。我有一点点念到他,他就会非常高兴。我做的那样难吃的寿桃,他也不肯说一声不好。我真后悔……我为什么不是真心为他祝寿,我……我甚至不是忘了,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她越说越痛,真的,就算没有发生那些事,她仍是一个太不称职的妹妹。想着那些不可能的如果,她吃力的在哽咽中挤出语句:“如果我……真的能像我说的那样不计前嫌,能时常去看看他,陪陪他,他一定会……一定会……”一定会什么,下面的话已经被抽泣掩去,再听不出来。

    杨戬只听见了三妹在叫他,三妹,这个时候,你还是愿意依靠我吗?重新抚上她的长发,可惜,我只能再护着你最后一次,以后,只有靠沉香了。眼见三妹还在梦中发抖,没能从噩梦中醒来,杨戬犹豫了一下,终于大着胆子,从背后搂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抚慰:“不怕,莲儿,不怕。二哥在这,我们不怕。”这时三妹小时候做噩梦时,他常用来安抚的话,果然有效,三圣母重又安定下来,神情重归于恬静安详。杨戬却没松手,仍是搂着她。

    生命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他还记得,三妹生下来的时候,爹抱着给他瞧,又让大哥抱,他也闹着要抱抱妹妹,爹和大哥没办法,一左一右护得好好的,才小心翼翼地交给他。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觉得那样不可思议。你瞧,小小的脑袋,顶着一头乌黑的胎发;小小的眼珠儿,骨碌碌地盯着他转;小小的手指上,居然还有那样小而完整的指甲。她是那样小小的小妹妹,他真怕一用力,就将她打碎了。爹还在一边逗趣:“小戬,以后可有人叫你哥哥了,做哥哥的要保护小妹妹呀。等爹老了,妹妹就交给你们俩了。”他非常认真地点头。言犹在耳,怀中温温软软的小婴儿,已经长成倾国倾城的美人,而他的路,也快要走到了尽头。

    怀中一声嘤咛,杨戬中断如潮思绪,松手退后,三圣母醒了。她直起腰按了按头,有点困惑,忽然阴下了脸,站起来忿忿地走了几步,又没处发火,一挥袖,竟将桌上的盅推到地上,打碎了。杨戬不知她恼什么,微微摇头,三妹呀,做了人家的娘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

    小玉忽然抓紧了沉香,沉香心一颤,又要发生什么事,还能发生什么事?还没问,嫦娥已经问了:“三妹妹,你发什么脾气?”再看母亲,脸色越发不好,更是猜疑不定。

    门外响起敲门声,三圣母定定心,让小玉进来。小玉见一地碎片,不放心地问:“娘,怎么了?丫鬟说你房中有东西打碎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三圣母掠了掠夺鬓发,在桌边坐下,慈和地笑道:“没事,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小玉伶俐,一转念想到了,同情地说:“娘,都过去了,您也别总想着。杨戬已经功力全废,再害不了我们了。”三圣母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声说:“我不是梦见他,是以前一个追杀我的妖怪。但是在梦里,又是……又是他来救了我……”看见小玉不解的神情,她也不知怎么说,那股子羞恼愤怒的情绪又来了,恨恨道:“小玉,我是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要他来救,我宁可死了,也不要领他的情!”

    三圣母不敢再看哥哥,想也想得出他的心情,为什么到这个时候,她还要在他心上捅一刀,就让他轻松片刻不成吗?杨戬无力地后退几步,仰在床柱上,元神竟一阵波动,透过他身体,显出床柱的影子来。沉香大惊,抢上前去观察,杨戬元神刚刚成形,心情激荡,极易散去。

    幸好杨戬并不如他想的那般脆弱,早已料到的事,还去难过什么,闭目竭力平复心情,他再不回头,穿门而出。

    但他没有回小屋,而是辗转找到书斋。午后,人人都在休息,寂静之至。杨戬在案前研墨摊纸,似要写些什么,却犹豫着,手中笔凝在半空中。沉香最先想到,哪吒也猜出来,黯然说道:“大约是欲留言示警,点醒你们注意。你们没有见到他的信?”三圣母茫然地摇头,家里从没出现过哥哥的书函,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杨戬又站了一会儿,直到笔上墨滴下,才惊觉似的叹息一声,一笔笔落下,众人看去,却是一首《寿楼春》,跟着念来:

    “愁秋阴霜繁。伴西风穿户,频扰孤眠。沥洒僵听檐雨,几番凄寒。谁识得、又经年。泪莫倾,弦丝遥传。记家宴挑灯,投壶中酒,人月两团圆。

    消磨去,身前欢。笑斜阳坠尽,露叶飘残。只欠松寥片石,暗添坟田。心不死,情何堪?任梦回、沉吟云烟。渐尘散歌瞑,悲欣一例空里看。”

    写完后,自己看一遍,自嘲般地轻轻一笑。三年多来的心境,全凝在字里行间,到底是什么滋味,说不上来,也不想去深思。三妹和娘,现在过得很好,沉香虽没遇见,想来也必事事如意。路上听下人们议论,说少爷年轻人心性,不欲婴儿扰了生活,三妹若想抱孙子,估计还要等不少年吧。那只小狐狸,居然想过,让自己帮着她带孩子……

    沉香的孩子,不知会象谁?小夫妻俩都俊美得很,象谁都会很好看呢。只可惜,自己不可能见得到了。

    搁下笔,掌中冒出火焰,那纸便燃起,化灰,被他送去窗外,翩然飞去。再摊开一张纸,却又是对着出神。

    他确实有心留下些话,提醒妹妹小心,毕竟他现在的状况,莫说破阵,便是应战时的胜负,都极为难说。可是,这样的一封信,该怎么写呢?独臂人布署设局,他一无所知,连具体时间,都也只知个大概。示警?十有八九,会被当成一个玩笑。

    更何况……更何况,做了三千年的兄妹,无论他如何胡写乱画,莲儿只要一拿入手,马上就能看出,那是出自他这二哥的笔下啊。

    想着刚才三妹的恼怒,“宁可死了,也不要领他的情!”三妹仍在恨着他。她若知道他又练出了元神,恢复了法力,她会做些什么?这封信,只怕是真的写不得了。但二哥不是怕死,二哥要留了这条命,最后为你尽一次心力。三妹,你只要好好的,每天都开开心心,二哥就是拼了万劫不复,也要护了你的周全。

    而且……

    傲气突然生起,杨戬缓缓放回了笔。不过三年多的潦倒不堪,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了么。三千年了,自己输给过谁来?元神既已重铸,显圣真君,难道还会有击不败的对手,自己,什么时候又让守护着的那些人失望过?

    三圣母盯着他看,见他搁下笔,一阵痛楚,茫然自语:“二哥,你怨我了,不愿再理会我,对吗?二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沉香回想着舅舅的神情,明白过来,低下头,声音低哑:“娘,你想得太多了。舅舅没办法留书,他所知的也有限。”

    三圣母不住摇头:“他不愿原谅我了……否则,怎会一句话都不留?他至少能提醒我们小心一些……他是生我气了……”

    沉香心中浮起无力感,母亲啊,难怪,你会成为舅舅最深的羁绊。看过这么多事,你还非要依靠别人的解释,才能懂得舅舅的心意吗?轻声劝道:“不是这样的,娘。您想想,舅舅留了话又如何呢,只会让您认出他的字来。那个时候,我们若知道他能元神出窍的话,我们……”

    沉香哽住了,三圣母也明白过来。那个时候,要是知道二哥重新练到元神出窍的地步,她是绝不会为他欣喜庆贺的。她,还有沉香,所有的人,都会害怕恐慌,会再次下手毁了他……没人会信二哥的,更没有谁会在意他的话。这样一个恶人,怎会帮助他们……

    那样的话,他连暗中护着她,也做不到了。

    三圣母失声痛哭,杨戬仍无意离开,翻着书案上的字画文牍来看。他在屋里躺了三年,难得出来一回,见有些字画居然是三妹和小玉作的,不禁看得格外仔细了些,嘴角边,慢慢又漾起笑意。

    再拿起一份文牍,黄皮白底,奏折的模样。在天庭时见得多了,想不到在三妹这儿也有。不过,三圣母镇守华山,有表上奏也是正常之事。随手打开,看了几句后,身形突然一幌,缓缓合拢放回案上,神情奇特。

    “这样也好……”众人就听他逸出低语,“那件事原本是我的错,三妹,你这样写……很好。”

    沉香不知那是什么,想看时,杨戬已合上放回原处,只见母亲脸色更差,心知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愿再问,问了又如何,该发生的也已过去了。

    杨戬慢慢走回屋,看着床上的躯体,眼中竟全是厌恶和冷漠,全不像是在看着自己。三圣母陡生寒意,蓦地明白了什么。二哥的性子,这三年多来的折辱,他对自己,已经无法忍受。

    带着恐惧,她去拉住他的手,但穿体而过,连触碰的感觉也没有,那只是元神。

    杨戬慢慢伸出手去,手指按上了颈部,真是可笑,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还是温热的,居然还有微微的脉动。哪吒张大了口,叫不出,吓得不轻,众人都隐约明白了他的想法,却无法阻止,连想也不敢多往下想。

    指上稍稍用力,皮肤陷了下去,床上躺着的人,无声无息地,没有一声呻吟,嘴唇已现出了紫色。

    屋外传来脚步声,杨戬惊觉,急收回手,试了试呼吸,好险,他险些就将这三年的努力全付诸东流。

    闪身到一边,让来送饭的刘刚过来,让那一套惯常的程序走完。

    刘刚很纳闷,今天这个病人有些奇怪,闭眼不言不动,也许是昏迷了,但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灌了东西下去,就算不醒,多少总会咽下去些。这次是怎么了?一点反应没有,全溢了出来。众人当然都知道,元神离体,没了意识的躯体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只是不懂杨戬为何不回到体内,又或者不出手教训一下这个可恶的下人。

    见灌不下去,刘刚将空碗拿了,略擦了擦就骂骂咧咧地走了,和杨戬擦肩而过,全不知自己的性命正悬在一线之间。

    杨戬并没正眼看他一眼,厌恶的眼神没离开过床上的躯体,等刘刚走了,冷冷地扫视着屋内,转了一圈,视线又回到床上。若非还算得上是神仙之体,勉强还能达到“清净无垢”的境地,也许他早就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等这件事了,如果还有余力,一定要将这副自己也看不过眼的身体,烧得干干净净,在天地间不留半点痕迹。

    将金锁放回怀中,皱了皱眉,将溢出的粥清理了,他这才回到自己体内,预料之中而又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一瞬间绷紧了身子,好一阵才略放松下来,也看得众人心中一阵抽搐。好在杨戬渐渐入定,加上早已习惯,也不将伤痛放在心上。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二章 威重来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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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的几天,除了偶尔过来的下人,再没人来打扰这小屋的安静。但杨戬的眉头却一直未曾舒展过,每天练完功后,便是瞥一眼窗外的浮云,似在等着什么意料中的人来,又似在隐约地担忧着什么。

    三圣母只坐在床边发呆,间或掰着手指计算日子,完全没注意二哥的反常。但沉香终于发觉到了,顺了舅舅的目光看向屋外,一种说不清的恐惧,突然重重压上了心头。

    他记得,杨戬那次元神外出后,便一直如此了。对舅舅而言,娘的态度,虽然伤心,却是意料之中的事。唯一的异常,或许就是书斋里的那本奏折……那个时候,记得是天廷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完成了新旧天条的彻底变更,然后声称要清理旧弊,开始追查起当年掀翻地狱的旧事。

    那时的自己,没有太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认为,掀翻地狱虽然是一桩大错,但自古百善孝为先,父亲无故被羁,饱受折磨,自己一时的冲动,完全是事出有因。更何况,后来胜佛与杨戬打赌,不是早将数十万恶鬼全部缉回了?

    这样想了,便也是这样上表辩解的。母亲也帮着说话,还有哪吒等人,最终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前任司法天神的身上。但此后不久,自己和小玉,便伺奉着母亲外婆去了一趟蓬莱,究竟天廷有没有再追究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在蓬莱时,哪吒说过,他的父王言之凿凿,是杨戬公报私仇,与你沉香沾不上分毫关系。

    难道……

    沉香蓦地握紧了拳,按捺住心中的不安与烦躁,小心翼翼地去问三圣母:“娘,那天……那天书斋上的奏折……”

    三圣母迟钝地转过头,想了一会,才明白儿子在问什么,道:“那还是为了地狱的事……天廷发旨查问二哥三年中是否有不法行径。我……我将他的近状全奏报了上去……”话未说完,门外脚步响声,刘彦昌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两位仙使,杨戬便在这屋内,你们请自便,我便不进去了。”

    仙使?三圣母一呆,看向儿子儿媳,却发现沉香的脸上,竟是纸一般的惨白。小玉迟疑地道:“这时我们都不在家……应该是四日之前,李天王等人预贺外婆将重返天廷,由哪吒出面相邀,借蓬莱的仙境大排宴席。我们便陪了外婆,去蓬莱应酬,这时尚未回来……”沉香却已颓然地坐倒在床上,不说话,甚至不敢去看床上的杨戬。

    难怪那一日,舅舅在书斋会是那样的反应……难怪这些日子,他一直似在静候着什么。更难怪,为什么事隔三年多,天廷突然又追究起地狱的旧事——算一算日子,第一道圣谕颁下,要自己上表自辩的那天,正是自己走火入魔,逼得舅舅不得不动用神目后的数日……

    屋外两人推门而入,看衣饰,正是灵霄殿执法的仙官。三圣怔怔地看着,冷意从她心头冒出,颤声道,“沉香……沉香,为什么……你会提起奏折的事?”不待儿子回答,又急切地自语道,“所有的错失,是被推给了二哥,但二哥已经伤成这样……不会,不会的!我们回来时,下人们也还经常进出这里,天庭不会真来治他的罪……”

    但两名仙官已来到了床前,其中一人道:“二郎神,当年十八层地狱被掀的滔天大祸,天廷前几日已彻查清楚。按三圣母与东海龙宫等处的奏表,过虽在沉香,你却才是真正的罪魁。玉帝念你重伤,特赦你死罪,只着我等前来拿你,即刻押解地府服罪!”

    向另一人略一示意,后者取出一份手谕,宣道:“玉帝有旨,杨戬假公济私,祸乱三界,虽重伤在身,不便多加刑惩,但仍需押解地府,羁于黑水狱监禁千年,以警效三界,公示罪责!”伸手一指,玄铁索裂地而出,缚住杨戬,同时地面崩开,黑雾疾涌,顿时镜面一阵大晃,突然变得漆黑一片。

    待幽幽冥火显出四下景物时,杨戬已坠入地狱深处,由仙官交给迎来的小鬼看管。

    双手被小鬼铐在刑架之上,杨戬神色不变,只冷冷环顾着四周情形。方才宣示的上谕,只说判处千年监禁,但交结之后,竟是被押来了地府的刑室。

    自看了妹妹的奏折,今日的变故,早已在他的料中。这几日来,他本不难远遁逃离,但如此一来,便要令三妹背负上代兄隐匿的嫌疑。而天廷那个时候,也定会全力追辑,自己行动不便,藏身不暇,又如何顾及独臂人之约?四年的辛苦,到时只能全部付诸东流。

    不过自己伤重至此,天廷此举,更多的是试探之意,唯有忍耐不发,瞒天过海,才是唯一的应对法门。若一味莽撞行事,便中了上位者的下怀。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形,法力虽然恢复,元神却刚刚重铸,若过久离开身体,极易消散不说,连魂魄都会泯灭无存。

    “无论如何,也要熬到约战之期时,才可以藉元神悄然离开。”趁等候阎罗过来的空闲,杨戬将得失利害再盘算一遍,更是坚定了这个应对的办法。监禁千年又如何呢?只要能藉元神赢了那一战,生死便不再重要,就算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身体尚在狱里,正好让各方势力,以为自己熬不过狱中阴寒,伤重不治了而已。

    他冷哂一声,又看了看刑室里的刑具。直接押入刑室,算来决无好事,但阎罗素来胆小昏庸,如何敢如此大胆,公然挟私报复?只怕一会见到的,是比这阎罗更耐人寻味的旧交了。

    刑室门响,早有判官上前迎接。阎罗先进来,却是陪着笑,小心地侍立在一边,将另一人让到刑室上首就坐。

    “李……李天王?”

    龙八看得分明,讶然惊呼了一声,扭头去看哪吒。哪吒身子一震,腾地便站了起来——镜里进来就坐的那人,铠甲光鲜,手托玉塔,正是他的父亲,托塔天王李靖。

    李靖手捋齐胸长髯,正微微带笑,仍是天廷见惯的外貌,威重中不失忠厚之意。但落在如今的众人眼里,只显得说不出的可怖。再看看刑室之中,小鬼们摆出了无数刑具,新崭崭地不带血迹——地府的刑法都针对魂魄,要对付生人,自然是去人间找来的新物事。

    三圣母自幼被哥哥宠着,后来先是在女娲处学艺,再是依兄而居,临了封在了华山,从未见过人间这许多刑具。此时见着这千奇百怪的东西,想象着它们的用法,抖衣而颤,靠在墙上稳住身子,不敢相信地问:“李天王,他想干什么,玉帝不是说关押黑水狱么?他……他想做什么?”

    沉香咬紧了牙不说话,小玉早和三圣母一样白了脸,喃喃地也不知是在和谁说:“这些,这些都是要用在舅舅身上么?”

    这些都是要用在杨戬身上么?众人都在想,答案几乎就是肯定的。杨戬的身子,还经得起这些的折磨么?答案几乎也是肯定的。只是没有人敢说,连想都不愿去想。

    阎罗看着李靖的脸色,献谄似地一笑,哈着腰问道:“天王大人,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只不过,此人畏惧您老的神威,大约早害怕得糊涂了。再加上恶有恶报,重伤无法言语,这案子的审法……”

    李靖摇头道:“阎罗此言差矣,李靖暂代司法之职,自当知难而进,为天廷与陛下分忧。不论何人,只要犯了事,本人必要追个水落石出,岂能因一句伤重无法言语,便轻易放过了他?”阎罗骇了一跳,只当李靖会错了意,认为自己是替杨戬求情,急道:“当然不能放过,当然不能!天王大人,所谓不能言语,又焉知不是此人负隅顽抗的借口?杨戬素来奸诡无耻,不用重刑,只怕他还会一直负隅顽抗下去!”

    向判官一施眼色,判官会意,对小鬼叱道:“此犯冥顽不灵,先着鞭刑一百,再观后效!”早有小鬼扬着鞭子上来,重重地一鞭抽下。众人正失声惊呼间,缠着铜丝的长鞭竟又被激荡了回来,杨戬的真气岂是这些小鬼能破的。

    三圣母的奏折,杨戬当日是亲看了的,知道小妹只当自己尚有残余的护体法力。如今李靖亲至,必也详知奏折内容,一味强瞒只能是欲盖弥彰,倒不如因势利导,利用他的先入为主,设法骗过这老狐狸再说。

    阎王露出诧色,他只听说杨戬经脉寸断,早已成废人,没想到竟有真气护身,一时也没了主意,只不住瞥着李靖的脸色。李靖却似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一拂袍袖,笑道:“既知此犯冥顽不宁,这等简单的刑求,又能有什么用处?”站起身来,踱到杨戬身边,居高临下地喝道,“杨戬,陛下和娘娘何等仁慈宽厚,对你又是何等圣恩浩荡。你竟意存不轨,作恶犯科,借司法为名,闭塞圣聪,至令三界众生苦不堪言。今日果报自现,犹自居心叵测,不思悔改。纵然本天王念着一场同僚,却也断不敢因私而废公!”

    他一边说话,一边运指向空作书,法力到处,凝成一张咒符,拍入了杨戬体内。众人先是一惊,等看到那咒符成形,却又都是大奇。那只是天界最平常的锁元符,用来对付犯事的下等小仙,让他们暂不能应用法力而已。杨戬肉身成圣,元神又重铸成功,这种符法,根本起不了分毫的作用。

    杨戬却是轻蔑一笑,这用锁元符的主意,只怕是另有高人设计,当真称得上高明之至。当是明知他重伤已久,若仅有着残存的法力,就不会强于下等的小仙。普通符法有效,利于刑求自不必说,如果竟是无效的话,用刑狠了,便能激起真气的反应。那时非但试出了他真实的情形,更能坐实他“居心叵测”的罪名一层。

    李靖并不即刻下令上刑,又道:“杨戬,你八百年来造就了无数冤案,本该代他们一一讨回公道。谁知你畏罪毁灭物证,将所有的文牍尽数卷走,至使有司无据可依,明知冤情重重,竟然无从下手。陛下仁慈,目前令本天王暂理司法重责,这追回旧案文牍一事,本天王责无旁待。”

    阎罗在一边陪笑道:“是,是,李天王公忠体国,操劳公务,当真是陛下朝中的柱石!”这一番话说得李靖颇是受用,抚须笑道:“阎君客气了,这是李某份内之事。不过,本天王事多且杂,无暇在此看守讯案,还须阎君大力协助才好。”阎罗连连点头应允,却又有些迟疑,问道:“但此犯奸诈,若一意诈伤,死不开口,那又当如何?”

    李靖呵呵大笑,目视阎罗,道:“本天王精于兵事,并不擅刑求的法门,阎君这是问道于盲了。不过好在本天王早有思付,来前向道祖请教了一番。道祖道术无边,这杨戬想瞒天过海,算来只能是自找苦吃。”退了几步,向侧一指,文案之上,已多出一座七星轮盘。

    招过阎罗附耳低言,阎罗一震之下,惊道:“此法果然是大妙,只是……只是……”李靖笑容忽敛,浓眉立起,森然道:“本天王一心为陛下分忧,此行未避忌你地府分毫,连老君授术之举都肯坦诚相对。阎君你犹自出言推托,到底是何居心?”

    阎罗膝下一软,骇得跪倒在地,叫道:“小王……小王决无他意。只是玉帝判处黑水狱千年刑期,万一此犯熬刑不过,小王……小王怕是担戴不起……”李靖神色稍霁,却又是哈哈一笑,说道:“熬刑?谁说此犯曾受过刑法?是你阎君还是本天王?而且道祖何等身份,他老人家这次纯是一片公心,才甘违天和,动用此等密术。阎君,你是也是个明白人,莫非定要口无遮拦,坏了道祖和本天王清誉吗?”

    三圣母在一边没听明白,颤声问沉香:“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刑求……还有老君,是老君不肯放过二哥吗?”李靖这一番话,应是为了吓唬住阎罗,好让地府乖乖合作。沉香虽然明白,却没有去细想,甚至没顾得上回答母亲。他正退在桌边,看着那个七星轮盘发怔,脸色越来越苍白。

    轮盘色如琥珀,却又隐隐笼了层黑气,七根金架从盘上伸出,各挂了一个半透明的丝囊,装的竟是些毛发、衣角。每个丝囊外都有微光闪烁,显而易见,是每个囊上,都被封印了一点来源不同的真元。

    这丝囊……

    沉香猛地回头,虽看不见,却对着镜外厉声喝道:“三太子,不久前的蓬莱小聚,有次我们猜灯谜时,你拿来装盛谜面的丝囊,岂不是……岂不是正是此物?”

    他这一声喝,声如雷霆,将镜里镜外众人都吓了一跳。一直烦躁担忧的哪吒怒道:“什么丝囊?”这才注意到那个七星轮盘的古怪,脸上顿时变色。

    沉香沉声道:“那时猜谜,是你提的建议……谜面盛在丝囊里,各人用本命真元探查。要宁心静神才能看到谜面,稍有杂念,便只能见到白纸一张……这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你那混帐父王的主意?李靖……李靖到底想做些什么?”

    哪吒握住了拳,突然觉到了莫名的恐惧,大声地道:“是父……是他,去蓬莱前他将那丝囊送给了我,说用来猜谜罚酒的小玩意儿,聊供我们小聚时一笑。我只当他……当他看到杨戬大哥淡漠亲情,落得那般的下场,内心有所触动,才对我刻意示好。那天酒宴上我拿来用,不过是想表示我领了情,愿缓和一些父子的关系而已……”

    这所谓的父王,如此费尽心机的安排,所为的到底是什么?哪吒自然回答不了,但答案已呼之欲出,镜中的李靖,正放柔声音向阎罗说道:“老君的这一密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机会也并不多。首先要在极阴之地配合时辰方位,再者要有幻相本体的毛发为引,和自愿注入囊中的本命真元为源。更重要的是,在以幻相施为对象的鲜血为凭后,必要由纯阴无阳的鬼仙施法,才能召来念力成形。”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三章 嗔痴大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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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他伸手扶阎罗起身,又和蔼之极地笑道,“凡此种种,非阎君你全力配合不成。不过你大可放心,将人的念力凝聚成形时,其本体丝毫不会觉察,只要你与在场的几位不往外传,三界之中,便再不会有其他人知晓此事。阎君,你与本天王也非一日之交了,若肯全力助我为陛下分忧,来日灵霄殿上,本天王断然不会有亏待于你之处。”

    阎罗苦笑一声,但末几句听在耳里,却令他连骨头也轻上了三分。李靖总领天廷兵马,又暂揽司法大权,若李靖肯多加几分照应,与他和地府的好处,当真是多得数不胜数。他再看一眼杨戬,想起被此人轻蔑呼喝的旧恨,横下心来,向七星盘一指,说道:“那么小王从命就是!”

    既有锁元符,他放心喝令小鬼速去取血,遍洒在丝囊和轮盘之上,又将纯阴法力从指上逼出,点向其中的一个丝囊。就见那丝囊上的微光连连烁动,蓦地带动整个丝囊化成一颗黑珠,挣脱了星盘支架,慢悠悠地向地面弹出。

    李靖由着他施为,点头一笑,转头看着杨戬,柔声道:“真君,公事已毕,你我可以述一述私谊了。其实李某此举,于真君你也有百利而无一害,一则助你将功折过,不再顽抗到底,二则,呵呵,想你将入狱千年,难免寂寞——真君你见识多广,当知道门中有一项特殊的法门,可以将人的念力凝聚,体现出心中最强烈的情感。李某便是念你这千年寂寞无从排遣,才让阎君施此法术,好让你的亲友故旧都来探上一探,看一看他们心中,对你到底还有几分旧情。真君,你说李某此法可妙?”

    无论李靖说什么,杨戬一直面无表情,甚至懒得去看这弄臣的嘴脸。天廷几巨头中,老君虽然奸滑阴险,但毕竟还是凭了自己的实力与修为。唯有这托塔天王,从来都是墙头之草,全部精力,都用在趋炎附势、借刀杀人的心计上了。便是昔日虚与委蛇时,李靖都素来不在他的眼中,何况现在,他已再没有掩示真实好恶的必要了。

    只不过,将念力凝聚成形?

    忍不住暗自冷笑了一声。这主意的确不错,想来是出自老君的手笔,所幸这样的三年下来,他早已知道,三妹他们就算念着过往,但对他最强烈的情感,肯定是只剩下了怨恨,倒不担心会露出什么破绽。但是,李靖何以要解说得如此详细呢?昔日自己积雷山失算之前,阎罗便已经曲意阿谀,与李靖等人串通一气了。这番解说,与其说是要胁阎罗,或是向自己这阶下囚炫耀,倒不如说,是在借机有意地放一些话出去。

    既来之,则安之,无论有什么设局,自己这付身子,还怕些什么呢?

    但无端地,看着一道道念力从地府外飘来,黑珠渐渐变大,他心中又是微微一痛。他们对他的恨有多深,这是他从未敢细想的问题。他总是告诉自己,是他行事过于决绝了,才将三妹他们逼得无法原谅他。三妹,毕竟还是念着兄妹之情的,否则也不会在他受伤时为他调理了十多日。可是……可是念力凝聚的幻相,是最不会隐藏内心所思的,他们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众人也在看着黑球,看着幻出的人形由淡而浓,由模糊而清楚,李靖的话,是再明白不过了,七个丝囊,必是对应了七人。但这次来的会是谁呢?三圣母闭上了眼睛,不是她,不是她,不会是她,她不会再对哥哥做什么了!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是龙八声音:“我,是我?”三圣母这才敢去看,是八太子。她松了口气,想到二哥处境,又给了自己一巴掌,无论是谁,那些刑具都是要招呼到哥哥身上的啊,她在庆幸些什么,不是自己动手便能安心了么?

    四公主看着弟弟:“弟弟,你会做些什么?”龙八望一眼四周投来的目光,困难地道:“我不知道,这是幻相。你们刚才都听见了……本体并不会了解。”他们都懂,他们知道,但却不敢去想。最强烈的感情……那时除了恨还能是什么?恨总比别的更易记住。

    幻相一步步走向杨戬,解开了他腕上的铁铐,杨戬摔落在地。“杨戬,你杀我姐姐,害苦丁香,可天可怜见,她们都福大命大。倒是你,现在得到报应了罢!”镜中语声低沉,镜外的龙八迷茫地想,那时自己对杨戬是什么感觉?事隔了三年多,姐姐复生,丁香未死,虽仍恨着杨戬对她们的残忍,可是那恨意,终究是被时间冲淡了很多。所以……所以自己,该是不会有太出格的举动了吧?

    还未想定,就看见自己的幻相一脚踢在杨戬小腹上,将身子踢得蜷成一团,随后拳打脚踢,势若疯虎地发泄起来。龙八低下头去,不忍多看,却多少有些庆幸,幸好如刚才想的那样,没有做出更离谱的事。但就在这时,镜里镜外几声惊呼,却让他这份侥幸之心,顿时化作了泡影。

    他急抬头去看,幻相正一脚踹在杨戬胸前,喇地一声闷响,想是已压断了骨头。但幻相犹如未觉,端详着杨戬平静的神色,沉声说道:“我还记得,你们这些上仙,从来不将我们龙族当玩意儿,想杀就杀,想辱便辱,当年为沉香之事,竟在东海的龙宫里,公然要胁我父王。杨戬,你不是看我们不起吗?我三哥曾被哪吒剥皮抽筋过,那么今天,我就让你这上仙也来尝一尝滋味吧!”

    龙八不禁哆嗦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幻相站在刑室里,用目光四处搜寻合手的刑具。半晌,幻相的目光落在角落的一根竹蔑之上,嘿嘿地冷笑不休。

    小鬼主动上前帮忙,掀翻杨戬的身子,解开了衣袍。幻相挑出一根竹篾,在手上抖了一抖,便是一鞭抽下。竹篾与皮鞭不同,边缘锋利,细长有韧性,每一鞭都贴着肉深深切进去,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红线,过得片刻,方有血渗出。

    抽打一阵,杨戬胸腹间已全是渗血的鞭痕,幻相这才停了手,扔下竹篾,五指如勾,猛地顺了鞭痕深剜入模糊的血肉之中。

    杨戬看了这幻相一眼,后续的是什么名堂,不用猜也能知道。不过,这场风波里,失去最多的怕是丁香和他。虽然一切已过去,但中间他们受到的伤害已是不能弥补。他行事从不后悔,却不能不有疚于心。就算他欠八太子的吧,让他的幻相来发泄一番,以后当真魂飞魄散之时,也是无牵无挂,恩仇两了。

    果然,蔑鞭的伤处被洞穿挑起,幻相冷笑着,手上加力,缓慢地一寸寸撕开。皮肉和着淋漓的鲜血,被慢慢剥离下来,偏龙八的动作又缓慢之至,有时还故意地顿上一顿,令这撕裂时的剧痛,又分外延长了许多。幻相固然是放声大笑,连帮忙的小鬼都分外兴高采烈,卖力地按紧了杨戬不住痉挛的身子。

    杨戬合上了双目,懒得再看。虽然痛得厉害,但只是外伤而已,而他三年来经络俱断,种种痛苦,较此几乎是甚于百倍,又岂在乎这等些微的折磨?

    他淡定如故,受不了的却是旁观的众人。沉香跪在地上,死命抠着地面,这种痛只怕更甚于凌迟,八太子,你真的这么恨他么?更大的恐怖横在心头:龙八局外人,无非是兄弟之义,才走上与杨戬作对的道路。待四公主与丁香事了之后,心中的恨意,只怕早消磨得七七八八了。

    换到自己时……换到自己,换到娘,换到这众人时……又会如何?

    乱撕一阵,又是胡乱的踢打,龙八闭着眼,祈祷快点换人,他已经开始受不了。所幸这是阎罗第一次施法,只是实验口诀和手印,待幻相又是一脚踢出,召唤念力的纯阴法力耗尽,幻相一阵波动,忽然淡成一抹轻烟,半空中缩成丝囊,自动飞回了七星轮盘的架上。

    阎罗在一边看得咂舌,幻相散去后才缓过神来,小心地问李靖道:“李天王,看来杨戬人缘差极,念力凝形后,竟真的只剩下恨意了。今天……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

    杨戬是才押来地府的,万一熬刑不过,第一天就死在幻相手里,地府实在不好向上交待。阎罗这一层的言下之意,李靖是听出来了,却是不置可否,许久,才说道:“我早朝还早,阎君,你不妨再多试两次法术,免得我走之后,你会因生疏而出错——我不能久滞地府,以后刑讯之事,定有烦你独力主持的时候。”

    他向几只小鬼一指,又道,“而且幻相不同于魂魄常人,招来后全凭本能,除了对囊上鲜血的主人有所反应外,对于我们,那都是视而不见的。我还要看一看小鬼的表现,须得他们善于揣摩人意,主动配合幻相的施为才好。”

    阎罗不敢再说,任意选了个丝囊再度施法。念力汇入,人形渐渐凝聚,但见散发垂额,眉目清秀,成形的正是沉香。李靖看在眼里,目光里精芒一烁,摇手示意众人禁声退后,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幻相的作为。

    沉香的幻相站着愣了一会,看见摔在一边的杨戬,慢慢走过去,掐住他脖子,将整个人拎起来顶在墙上。杨戬原蜷在地上,被粗暴地拎起后,才发现眼前人已变成了沉香。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心里却在苦笑,果然,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沉香一路被他逼得太紧,想来对他更是恨之入骨。

    “放开舅舅,放开舅舅……”沉香冲着自己大吼,最恐惧的,是自己会做出些什么。念力与本人最大的不同,是本体有着理智的约束,而幻相,抛弃了一切,只剩下本能,不会在意什么世俗人言,不会有什么顾忌,只会肆意渲泄最占主导的强烈情感,而更可怕的是,那才是真实的自己。

    沉香闭上眼睛,搜寻自己内心深处,他那时恨有多深?他会做些什么?在得知母亲被压入华山的时候,在被追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在看见父亲在十八层地狱受苦的时候,他是怎样恨着杨戬,怎样在脑中幻想着,自己强大起来,报复他,折磨他?

    “杨戬,都是你害的,你知不知道,从小人家就说我是没娘的孩子,人家父母双全,我却只有爹爹!你拆散了我们一家,还不放过我们,这里,爹就是被你杀了扔来这里!”沉香的眼睛是红的,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杨戬已喘不过气来,脑中一丝清明,全力收束住法力,否则一旦神智不清,自动护体,那么这一枰棋就要一败涂地了。

    沉香捂耳摇头:“不,不是的,舅舅没有拆散我们,要不是舅舅,我早被送给了别人,连爹都失去了!舅舅是为我好,不要伤他,我已经将他伤成这样,怎么能再……再……”

    但幻相听不见,又掐了一阵,却主动松了手,沉着脸冷笑:“我不会就这么杀了你,杨戬,你一直都看不起我,当我是野孩子,不配做你司法天神的外甥。也看不起我娘,恨我娘毁了你的前程和荣华富贵!现在,报应的时候到了,我要你求我,低三下气地,好好地求着我!”

    他恨恨地瞪着杨戬的眼睛。眼前的这个男子,正因窒息而大口喘息着,乌青的唇角挂着血涎,也无力自行咳出吐去。但明明狼狈不堪,贱如尘泥,何以这双眼,仍然如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的冷静深邃,威严得竟让他有了自惭形秽的卑微心理?

    “我要你求我,听到没有,开口求我!”

    幻相再度大叫起来,来自本体的卑微感觉,让他本能地知道是缘于眼前这人。冲动在心头撕咬着,幻相将杨戬摔在地上,大步冲向刑室边的一堆刑具。

    自己,自己想要干什么?沉香拦在杨戬身前,绝望地看着幻相在刑具中一阵翻捡,然后直起腰,提着一柄铁锤,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

    铁锤?沉香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幻相已走近前来,贴近了杨戬,冷声道:“你不肯求我是吧?这个时候了,还是看不起我?那好,我也不要你求,我只要你补偿,偿回我这些年的痛苦和不堪!”一扬手,亮出一枚铁钉。地府小鬼动刑经验何等丰富,见状忙会意般地过来帮忙,先架起人抵在墙上,再将左臂贴墙抬起。就见幻相一声冷笑,铁钉照准手掌便猛戳了下去。

    他这一戳极重,碰到了掌骨才滞了去势。幻相一手扶稳铁钉,另一只手,高举铁锤便重重砸下。“喇”地一声脆响,掌骨半碎,钉身卡在了骨上。沉香徒劳地阻挡着,一个哆嗦,那一声敲击,竟似敲在了他的心里。

    杨戬又合上了眼,感受手上传来的剧痛。沉香没对人施过刑,不知这种钉刑是有讲究的,须找准了骨缝钉入。他这一乱敲,卡在骨上进退两难,又不知察看原因,只一味地乱使蛮力。杨戬不禁暗叹一声,这孩子,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如何还这般地冲动莽撞?

    幻相想拨出重钉,卡牢了,竟没拨得出来。他更是恼怒,干脆不管不顾地乱砸一气,“咯喇喇”的裂骨声里,硬是敲穿了骨骼,将钉尖深嵌进墙中。

    右掌也被如法炮制,小鬼们笑闹着松手退开。但杨戬瘫痪已久,腿脚无力支撑,身子向下滑落,全靠铁钉挂在墙上。但区区血肉之躯,又怎经得住全身重量的拉扯?掌骨被拉变了形,眼见就要崩裂。阎罗见势不好,急施眼色,退后的小鬼会意,又抢上先将人架住再说。

    幻相冷眼看着,想来也发现了铁钉实在挂不住人。却只是冷笑,想了一会,自言自语地道:“挂不住,多加几根不就成了?”捡来铁钉,朝准肘部狠狠钉下。

    三圣母和小玉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沉香想去掰开自己幻相的手,没有力气。有力气又如何,他又能做些什么?“沉香,你……你这混帐!你怎么如此狠心……”镜外的梅山老六伏地痛哭,大骂着沉香,心中却是恐惧无限。蓬莱酒宴猜谜,自己和四哥都参与了的,自己……自己会对二爷做些什么?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四章 地府岁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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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根铁钉,分别钉在杨戬掌、肘、肩处,总算勉强稳住身子不再下滑。幻相退了几步,端详成果似地看着墙上的这人,露出满意的微笑。四公主在镜外泣不成声,颤声问道:“沉香,你的恨意还未尽么,他已经……已经……”沉香脸色铁青,大声吼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不知道!”猛抬手连击了自己十几记耳光。

    幻相又有所行动了,选了根儿臂粗细的铁棍,毫不迟疑地下重手打出,沉闷的敲击声中,时而还夹着脆响,那是砸断了骨头。沉香不住发着抖,已说不出话了。是,那时他对舅舅的感情,除了恨就是自卑,而自卑,反过来又促成了加倍的疯狂。再没有别的强烈情感,可以阻止自己幻相的行动了吗?就只有这么等着吗,等着……阎罗聚形时用的纯阴法力耗尽……

    到底多久后,铁棍才摔落在地,幻相化回了丝囊,众人已分辨不清了,只近乎麻木地看小鬼从墙上放人下来。幻相刚才激愤之下,使的力大,铁钉破骨入墙极深。小鬼们一时拽不动,只能拧着慢慢旋出,就听见铁钉与碎骨咯咯的摩擦声,令人心生寒意。等六颗铁钉取完之后,掌肘等处的伤口已是皮肉翻卷,白骨森然。

    阎罗有些担心地看着,这回却是李靖主动开口,让小鬼施术止血,将创处草草地包扎一番。等小鬼们一通忙完之后,李靖才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沉香和龙八果是正直无私,疾恶如仇,对杨戬的所作所为,有如冰炭不同炉。阎君,你先将此犯押去黑水狱吧,来日方长,玉帝圣谕既下,黑水狱的风光,怎么也要教他领教一番。”阎罗岂有异议,一迭声地应着。

    黑水狱阴寒无比,接近地狱底层,离刑室尚有一段路。小鬼拖了人一路行去,交给看守的狱卒,趟水入内,将杨戬锁在狱墙上,半浮在水面,不顾而去。

    三圣母一直揪着的心稍稍松了些,和沉香、小玉一起站在水里。他们可以离开去室外,却不愿。黑水狱中的玄水比冰水更冷,冷到骨髓深处都在刺痛,可这又算得了什么,这也许是他们唯一能与杨戬一齐承担的苦难。

    地府辨不出日月,只能靠动刑来估算时间。李靖一般在早朝之后来上一趟,公务脱不开身时,便由阎罗主持大局。刑室崭新的刑具上,已全是斑斑血迹,都是这两天在杨戬身上沾去的。而他的身上,大概除了颈椎与脊椎,也再找不出没断的骨头了。

    阎罗并不知丝囊具体对应着哪些人,每天凝聚念力时,倒有几分象在猜谜,谁也不知会是谁又被抽中。李靖若在场,便认真地旁观着,即便有的幻相已非第一次被召来,他也决不肯松懈分毫。不过,对杨戬而言,唯一庆幸的是,阎罗为了用刑时的收效,第二天提审时便向他施了法,免得他会因熬刑不过昏迷过去。

    痛苦虽增加了许多,但神识也因此清明,让他能冷静地掩饰住任何可能的破绽。而刑毕浮在黑水狱的玄水之中,他更是任由全身冻得呈青紫,也不催动一丝真气自保驱寒,不肯显出丝毫启人疑窦之处。

    受刑时偶尔望向李靖和阎罗,他的目光里,除了冷嘲便是轻蔑,仿佛看到的不是威风凛凛的重臣,而是极为可怜可悲的棋子。毕竟事既至此,对峙的无非是耐性与时间。时间,对他而言,现在是极有利的。再熬上十来日,约战之期一到,无论棋枰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弈者,都再没有分毫的区别。

    众人出渐渐看出,李靖的目的,倒不象要公报私仇,制杨戬于死地。似乎更重要的,是要透过幻相和杨戬的反应,拷求出什么秘密来。但仅仅是为了旧案文牍吗?众人虽有疑惑,但分析政局关系,解剖各方利害,并非众人的长项,相互商量了多次,终是全不得要领。

    这一天,破天荒地,没有小鬼来提人。三圣母涉水过去,摸索着抱住二哥的身子。这身子早已伤痕累累,伤处翻卷着的皮肉,被玄水浸成了灰白之色。

    还有十来天才出阵……那个时候,还来得及吗,二哥那时,会是在哪里?虽然依稀记得,来这华山前,听下人提起过二哥,说在小屋里一切如常,而刘富刘刚,也还在按时地领取着例钱……

    水忽然退去,杨戬身子下坠,重重砸向墙壁。三圣母猝不及防,被带得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沉香和小玉正上前扶住她时,呛啷一声,黑水狱门忽然大开,剌眼的光亮从门外传来。

    室中三人抬眼望去,门口一女子背光而立,看不清面目,但身态熟悉无比,沉香已叫出来:“娘,是你……这回是你来了!”

    三圣母绝望地看着,自己念力聚成的幻相,正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而远处的光源里,有几条绰绰的黑影晃动,想是李靖等人跟过来旁观事态的发展。

    终于轮到她了,她又会做些什么?在华山下二十年,除了思念丈夫和儿子,她就在怨恨二哥,恨他拆散姻缘,恨他隔断爱儿。后来,更是恨他心狠手辣,几乎逼死爱子。这二十年的仇恨,二十年在华山下朝思暮想的报复,一旦来临,她会怎么做?

    杨戬也听见了声音,微微睁开眼,是三妹,阎罗又施了法吧?这几天来,他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沉香等人只会有恨意,但三妹呢?想起封印初除的那次受伤,三妹曾为他调理了十多日,他心中无端地一热,又复一紧。万一……万一三妹还念着一些兄妹之情……他不禁苦笑了一声,数千年来,头一次,他竟期待着,这唯一的妹妹,除了恨,对他再不要有其余的感情。

    幻相款款地走了进来,静静地平视着杨戬,脸上是比玄水更冷的阴寒,没有一丝留情的样子。杨戬蓦地合上了眼,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却是岔了一口气,突然便呛咳不止。心是放下来了,但巨大的苍凉,一瞬间竟让他有些眩晕——

    难道,就连三妹心中,最占上风的感情,竟也只是仇恨了吗?亲情,友情,一无所有……罢罢罢!这样的一生,就权当是这天地之间,一场最大的笑话了罢……

    “二哥,你关了我二十年,在那个小小的平台上,我坐了二十余年!”幻相叫着二哥,口气却冷得没一丝热度,“你知道我在那上面都想了些什么?开始我有还在奢望,奢望我的好二哥气头过后会放我出去,让我和家人重逢。”

    顿了一顿,幻相微微一笑,“我实在是太天真了啊,但再天真也有绝望的时候。天天对着窄小的囚室,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只能睡了醒、醒了睡地混着日子。那时我就想着,有一天我若能出去,一定要认真修炼,让你也尝尝这种好滋味!二十年啊,我想了二十年的主意,今天到底有机会试上一试了……”

    幻相的微笑是那样甜美,又那样令人心寒。三圣母神经质地揉搓着衣带,二哥已经被关起来,她应该不会再干什么了,可想到穷极无聊时动过的那种种念头,她又紧张得几乎站不稳身子。

    门外两个小鬼扛着几件物事进来,在室中心支起,固住,却是个牢固的铁架。细细看去,应是幻相选中了的刑具,呈大字形,大约是绑人用的。但上面又钻了许多小孔,也不知会派什么用场。

    幻相走到刑具边,俯身捡起些什么。小鬼自动帮忙,解开锁,将杨戬拖到了铁架边。是要绑上去吗?也许这样,反比吊在墙上好受些。三圣母和众人都这样想着,尤其是看到又进来两名小鬼,拎着一捆细韧的麻绳时。

    但小鬼只是架着杨戬按在刑架上,并未动手,幻相蹲下身去,抬头看着杨戬垂落的脸:双手从衣袖里伸出,一手持锤,一手拿着长长的铁钉。

    “我没有你的神通,可我也要好好地关上你二十年。二哥,不要生气,一会就行了……你左右是铁石心肠,我很想知道,你待自己时,也会不会象对我那样的……无情和残忍……”

    幻相柔柔地说道,低下头,长钉抵在了杨戬左腿之上。三圣母顿时一声呜咽,软倒在沉香的怀里,小玉根本不敢再看了,死死抓着沉香。

    叮叮声响起,一下,两下,三下,铁钉入肉,碎骨,穿过架上的小孔,直至完全贴合。杨戬勉强平复心境,只默然地忍着。他早该料到,关了她那么久,现在的三妹,除了恨还能记得什么?三妹性子温柔,又是女子,本人自不会如此行事,但换成了幻相,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第二根铁钉抵在膝盖处,再次敲击下去。膝盖骨应声而碎,钉卡在了铁架上。她从前面敲入,自然不会对得那么准,前一次是刚好穿过小孔,这次却偏了些。幻相微侧着头,秀眉微蹙,嘴唇稍抿,显是在想办法。杨戬垂头端详着她的神情,不觉黯然笑了一声,一时竟有些走神了。

    多久没好好看一看三妹了?可三妹的样子,还是这么可爱啊,和小时候一样——记得她小时候,有事想不通时,就最爱这样侧着头,安静地动着脑筋的。

    那一回,是在山上采药吧?三妹采了好多花儿草儿,一心磨出个新编法,好编成花环让他戴。那时候,三妹也是这样,蹙着眉,满是不认输的模样。后来自己急着去村里卖药,没等编好就要带着她离开。三妹有点生气了,嘟着嘴,伏在他背上一声不吭。三妹小小的身子,软软的、似乎还带着乳香,满山的鲜花也比不上他的妹妹呵……

    一阵剧痛将他从回忆中惊醒,幻相想是想出了办法,皱着的眉也打开了,正极认真的扳弄着铁钉。铁钉是敲碎了腿骨穿过的,她这一扳弄,就听骨骼咯吱作响,硬是撑开碎骨,斜着对上了架上的孔洞,幻相这才满意一笑,又加了几锤,牢牢地钉入。

    左踝上再钉一根,确认已固定得紧了后,幻相才转到右侧,将右腿也如法固定在铁架之上。三圣母一会闭眼,一会睁眼,刚才她见到了哥哥黯淡的微笑,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他怎么还会笑得出来……

    幻相站起身掠掠发,舒了口气,满意地笑了。三圣母只当结束了,没想到她又举起长钉,不厌其烦地将沉香钉出的伤口一一捅穿,拿过了麻绳,从伤口处穿入用力拉扯,再按到铁架上,在对应的孔洞处细心绑好。待四肢全部固定后,幻相上下打量一下,又在颈上勒了一道绳,转身退回了室门处。

    随了她的离开,狱中玄水开始漫上来,由足而膝,缓慢地上升,至胸而止。起始倒不觉得如何,反让火辣辣的疼痛缓和了些。但不一会工夫,那冰寒又带来另一重痛,骨骼深处钻出的阴寒蚀痛。杨戬的心,也随之向冰窖慢慢坠去,痛楚变成了麻木,三妹,他最疼爱的三妹,真的是这样恨他。

    身子浮在水中,难免被水流带得摇晃不定,颈上的绳圈也一次次扯紧,几乎令他窒息。伤处麻绳上的毛剌刮擦着血肉,便如万蚁乱噬一般。玄水呛入腹里,腹内也冷得似要结冰,反而让头脑分外清醒,清醒得连最轻微的疼痛也无法漏去。

    此后,玄水每天都会退去一次,方便小鬼将他从铁架上移下。李靖若来,便拖去刑室,不来,阎罗省事,施法后,让小鬼引着幻相,直接来狱中行刑,刑毕再挂回架上。杨戬也懒得睁眼去看,只听着幻相说话,模糊留下些印象。

    指根关节是老四来的吧?空暇时,他偶尔也会回忆一下。第二指节处是老六,第一指节是龙八又来的。十指用夹棍已夹得粉碎,腿骨也已断了几处,若再动刑,却让这些幻相往哪处下手?他带了一丝嘲讽地想。

    但无论是谁,那种憎恨都是一样的,而这样的日子,又什么时候才会是个尽头呢?与独臂人战后,他是真的要走了,去一个无亲无故,连自己也不存在的世界,那样的地方,才是最适合他的。

    三圣母陪着哥哥,日日伏在铁架边,靠沉香的扶持才不至沉入水底。但沉香的手,也在止不住地颤抖着,每天的情形,象走马灯般地在眼前晃动。他的泪水喷涌而出,从心底迸出一声悲嘶:“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狱……这是地狱没有错。可是,舅舅的地狱呢?就凭这阎罗?是亲人,是亲人!伤舅舅最深的地狱,从来,从来都只在我们这些亲人的心中……”

    但他不能说出来,自看着自己的狠辣之后,他就再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守护,他已明了这两个字是如何的沉重。“舅舅,我不会让你失望,你要守护的,我会帮你继续下去——无论有多苦,有多难,我也要成为你这样的人,舅舅!”

    他默默对自己重复着,于是口中,只能说出完全不同的话来:“娘,不要这样……有因必有果。舅舅这几千年来,做错了太多的事。果报,他受的是他应受的果报,我们没有办法帮他。以后,回去之后,我们好好照顾他,还可以帮他多行一些善事,抵消他的罪孽……娘,相信我,舅舅不会有事,我们将来,将来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10:33 编辑 ]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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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阳锋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01:38:2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长阿
楼主有没有总结一下大概内容。。。
有个序阿,前言什么能吸引人啊。。。
我一看到这么多格子头就大晕了。。
求女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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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mily  贵宾  发表于 2008-8-27 01:4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宝莲灯???
无聊的猪猪!郁闷的肥肥!!懒惰的胖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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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0:3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猫涎香——口水猫评论专栏 标题:谁是你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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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看电视的时候,就对嫦娥那句“象狗一样效忠他们”极度怨念,而对二哥那句“你是我兄弟”有点不以为然,觉得那不过是一时激动之下的话,做不得数,可是看文至此,却越来越觉得其实那句话搞不好讲出了真理也未定。

    狗狗哮对二哥的忠诚,只基于当年的一命之恩永世相报,也许二哥并没想它怎样报答,狗狗哮却是真正付出了一切来还这恩义的,到最后,也难说是报恩多还是情意多,反正一句“犬性本忠”似乎就可以解释一切,可是这“忠”有几人能做到?不计毁誉,不讲条件,不论生死,一以贯之(其实感觉都有点象邪教教徒对偶像……自PIA~~),就算中间受点委屈,也不会影响他对于主人的忠诚,在这个大前提下,有点虾米小心眼小算盘,只让人觉得更加真实与可爱。

    如果说狗狗哮的忠诚是本性,那么二哥的忠诚就有点象宿命。

    同样的不计毁誉,不讲条件,不论生死,一以贯之,但是,二哥并不是不可以选择的,趋吉避祸原是人的本能,而在这方面,二哥的这种本能竟象是完全被封闭起来了,他成了一架只能付出而不可索取的机器。佛洛伊德认为人们成年后的行为都源于童年时代的创伤所引起的后遗症(记不太清,貌似是这么说的……),那么,二哥童年时代的创伤就是家变了,瑶姬那两巴掌,并不只是打在他脸上,而更深更重印在了他心上,就由那一瞬间,二哥从一个本可以健康成长为阳光少年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背负罪责永远不可解脱的囚徒,囚禁他的,就是这内心看不见的伤口。只要他一有想要获得幸福的念头,这伤口就会跳出来折磨他,提醒他:你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没有资格得到幸福!你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向你的母亲和妹妹赎罪!

    所以,二哥怎么可能会对小三严厉管教,除开亲情,她还是他的债主,他的牢头,二哥这一生所有的本领才能,都是用来为小三服务的,都是为了让她能踏着他的血汗欢笑。这一段看似温馨的下厨,背后藏着的,是令我无限辛酸的过往心路。没有人天生就会照顾人,尤其是男孩子,二哥就象是被那看不见的主人所训练的狗狗一样,而且自动自发,力求完美,在这个意义上说,二哥对于“家”这个概念的忠诚,和狗狗哮对他本人的忠诚一样,都是一种不可动摇的执迷…………

    世态便如翻覆雨,此心原是分明月,二哥跟狗狗哮,理由不同,却都深深懂得“忠诚”,说他们是兄弟,也就在这一点上了。

    而且,狗是一种领域性很强的动物啊,对于主人一家那是绝对的服从,至于外人……哼哼,那就8用提了,所谓内有猛犬,闲人慎入…………

    小狐狸真该庆幸自己眼光好,看上了沉香,要是换成龙八…………估计早死8知道几回鸟,所以丁香才那么倒霉,谁教她的真命天子8是沉香…………

    附注:俺所说的“狗一般付出”,那是指一种心态,指二哥对于亲情的维护,向来是绝不讲任何条件。因为对二哥而言,亲情就是没道理,哪怕小三真的十恶不赦,二哥也绝对要维护她到底(这一点,小三做不到,梅山做不到),哪怕他伤心失望,哪怕小三恶言相向或拿命相拼。

    但是,二哥真是因为亲情就对小三完全唯唯诺诺百求百应么?瑶草仙子之事,织女之事,二哥都驳了妹妹的面子,难道能说二哥从无教育过妹妹么(至于这个教育方式俺不予置评,因为与本文无干)?

    就象父母之于子女,尽管她(或他)再不争气,也不会放弃她(或他),这就是亲情的力量…………

    俺拿狗狗哮对比,是因为在《人生》中,唯一一个在任何情况,任何条件下都会对二哥不离不弃,矢志不渝(连忘忧草都不行)的,只有阿哮而已。这种精神,与二哥对待亲人的方式难道不是相通的么?所以,千万别以为俺写“狗一般付出”,拿阿哮做比较是一种贬低,那可就真是冤枉死俺了啊~~~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14:24 编辑 ]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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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0:34:15 | 显示全部楼层
翻页~~~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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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0:34: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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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14:26 编辑 ]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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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0:34:45 | 显示全部楼层
猫涎香——口水猫评论专栏 标题:二哥是个好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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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二哥是个好父亲

    副标题:小议父母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不同作用与影响力

    正文:二哥此次披马甲上阵,帮助教育沉香小P孩,充分说明了在男孩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这个形象的重要性与作用,也充分说明了,二哥之所以看8起老刘的教育方式,那是有充分理由的。

    一般来说,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母亲的角色是温柔的亲切的,是能够包容一切的,而父亲则是冷峻刚强,可以依靠同时又是值得敬畏的,他无所不能如同天神,他指导与纠正着孩子稚嫩的人生观,培养他们的责任感与自信心。母亲多半希望孩子能永远在身边由她疼爱,父亲则更加期许孩子有独立的人生,更有“出息”,关键时候勇于放手让他去飞。沉香就象一棵小树(其实俺比较喜欢说他是散养鸡的……),老刘是任由它横七竖八的疯长,而二哥就是那把修剪枝叶的大斧头,一点一点将多余的岔枝去掉,而给予那些能够发育为主干的部分以更多的滋养。在这个意义上说,老刘实际上扮演了母亲的角色,而二哥则有意无意中扮演了父亲的角色,给沉香补上了这一课。

    男孩对于父亲,感情也是比较复杂的,从幼稚的崇拜,到青春期的反抗,再到成年之后的理解,既是对父亲这个概念的认同,也是对自身男性角色的一种认同。沉香对老刘,亲情或有之,敬佩云云,那是全然谈不上了,而二哥,在沉香的眼中虽是头号大敌,却也同时给他树立了一种从老刘那里甚至是绝大多数人那里绝对看不到的男性的强横榜样,在男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这种榜样是必要的,他会不自觉地崇拜,进而模仿,同时也会产生一种比较与对抗意识,仿佛只有超越了这个人,自己才算是真正得到成功的满足……沉香最后之所以愿意让二哥住在刘家,与其说是顾念小三那残存不多的亲情,不如说是有一种潜意识的炫耀与自豪,以及不自觉的轻视与怜悯,与胸怀博大什么,哼,完全不相干…………

    二哥在教育沉香与对待小三小玉上采取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一方面是有心理因素,另一方面也是有性别因素,除开时代不同,通常父亲都会比较希望女儿保持天真的童心,会比较“宠”着她们,小小的撒娇与任性被视为可爱,而不会去强力地矫正,当然,象小三这样没心没肺的女儿,也不是没有,只能说二哥倒霉…………想到这儿,就觉得小三跟沉香果然是母子,一样的任性胡闹,小三也果然是二哥的妹妹,一样的狠心倔强,只不过小三的狠是对别人,而二哥的狠是对自己,泪奔~~~~~~~~

    PS:小三心中的“三从”应该是——未嫁哥从,出嫁夫从,生子儿从……哇卡卡卡卡~~~~~~~~~

[ 本帖最后由 |__鳳笑兮__| 于 2008-8-27 11:2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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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鳳笑兮__|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8-8-27 10:35:02 | 显示全部楼层
翻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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