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读书心得（九）雄关漫道真如铁

他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喊出一种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

                                          －－鲁迅《坟·写在<坟>后面》
                                          
    中国将在2021年GDP超过美国，重返世界经济第一大国的位置。
   
    这个结论大概是令绝大多数人震惊的。这可能吗？是不是too good to be true啊？我想我可以把大多数人看到这个预测的反应列出来：一，中国的GDP是假的，“你党又来亩产万斤了”；二，GDP再高，照样吃不起肉、买不起房、看不起病；三，中国目前的增长率不可持续，所以不能简单外推；四，地球支撑不起中国人按美国人的方式消耗资源，所以等不到超过美国就会打起世界大战来；五，即使经济总量超过了美国，人均GDP仍然比美国低很多；六，即使经济总量超过了美国，美国在科技和文化上仍然遥遥领先，永远也赶不上。还有最强悍的：中国不民主，所以注定是追不上美国的，而且注定要被印度超过！

    除了最后一条之外，从一到六我以前全都相信。1999年12月31日，我还写过一篇《21世纪中国能赶上美国吗？》。下面全文照录，给大家参考一下：

    “现在经常看到中国将在21世纪超越美国的预测。虽然我最希望看到的事情就是中国成为世界头号强国，但是我对这21世纪的时间表难以相信。
    我们来看看凭什么说中国21世纪能超越美国。理由当然有很多啦，可是我看都站不住脚。
    一，历史上没有一个强国能永远维持自己的超级地位，无论是中国、西班牙、荷兰还是英国，所以美国也必然要从顶峰衰落。首先历史上如此不见得现在和将来仍然如此，其次美国即使衰落了又为什么要轮到中国呢？
    二，中国最近20年来经济增长速度远高于美国，按照同样的速度发展下去，21世纪肯定能赶上（具体的时间有各种说法，我见到的最乐观的说法来自胡鞍钢，是二零一几年）。中国的速度高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是起点低，另一个是以前的体制太差，体制改革即可释放生产力。但是以后这两点因素的作用会越来越小，象改革之初那种高速度难以再出现了。
    三，新技术革命中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发展中国家甚至还有后发优势。我不能同意所谓同一起跑线的说法，能掌握新技术的国民必须是有良好的知识基础的，这一点上显然发展中国家不如发达国家。我怀疑新技术革命会造成穷的更穷、富的更富的马太效应。
    我们再来看看中国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赶不上美国的证据。
    一，中国的人口实在太多太多，多得中国的生态系统可能会崩溃。
    二，中国的人口素质和发达国家相比还差得很远。
    三，中国的政治和经济体制离现代化还差得很远。
    四，中国有漫长而难以防守的陆地和海洋国界，潜在的军事冲突令人难以安寝，而美国的国防得天独厚，几乎不可能有国家入侵其本土。
    五，在崛起的过程中，发达国家自然会对后起者制造障碍。
    六，中国的科技水平远不能和美国相提并论，而且在吸引人才方面，中国为负值，美国为巨大的正值。
    七，英语在世界上的优势地位会越来越强，这有两大原因：科技和网络。中国在这方面也处于不利地位。
    八，即使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赶上了美国，也不等于中国的整体实力赶上了美国。衡量一个国家的实力的指标有很多，而且不要忘记我们的人口比美国多得多。
    总而言之，我认为中国难以在100年内赶上美国，在21世纪，最迫切的问题不是我们能否赶上美国，而是能否保证我们不被消灭。我们在21世纪的现实目标是遏止人口的恶性膨胀，扭转生态恶化的趋势，实现政治经济体制的现代化，提高国民的素质。能做到这些，才能设想在更遥远的未来成为世界第一强国，否则中国的真正复兴还是一个梦想。
    梦还是真，在于我们的努力。”

    请读者评判一下，我那时是不是全心全意的“精英”？－－当然，我相信比现在动辄骂人“五毛”、“党棍”的精英还是要文明一点。我的潜台词还没说出来呢：如果不实行民主，中国可能很快就会发生经济危机，生态崩溃，天下大乱。有意思的是，现在我已经作了深刻反省，而写《黄祸》的王力雄先生却仍然锲而不舍地在唱衰。我觉得王力雄的问题就是不懂经济：也许这算是从反面说明了学习经济学的重要意义吧！

    现在我来解释，为什么中国很快就能超越美国（在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看来，十几年真是短得象一瞬间）。这不是因为我象弹簧一样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而是因为虚心学习和观察之后发现事情就应该是这样。

    GDP的意义和中国GDP的可信程度，前面已经讨论过了。在毛泽东之前谈GDP意义不大，因为中国不能保卫自己。在朝鲜战争之后，中国终于是一个可以用经济学的国家了。当然毛泽东用错了很多地方，但如果没有他，连用的机会都没有。GDP固然不能说明所有问题，但它确实是最重要的一个经济指标。中国官方GDP大概有几十个百分点的低估，除此之外还是可信的。下面的问题是：在中国的汇率GDP只有美国的1/4的情况下，为什么相信中国的PPP GDP已经达到美国的一半？

    我想大多数在美国生活过的中国人都会相信。在去美国之前，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想象，不知道现代化到什么程度哪。一下飞机，第一反应是这机场不错，第二反应就是也没比中国的机场强多少嘛。再看看高楼大厦、高速公路，会感觉和中国没什么区别，说不定还会觉得美国太破旧呢。第五大道、华尔街，这就叫资本主义的心脏？纽约地铁，已经破烂得名声在外了。一个基本的印象，就是像《黔之驴》里的老虎先生说的：技止此耳！于是就不得不感慨：美国的硬件条件并不比中国的富裕地区高明多少，美国的优势看来更多的还在于软件。

    如果从人口和人均GDP的角度去看，不容易获得多少理解，因为一个比美国高得多，一个比美国低得多，两者相乘就不知会怎么样了。我可以提出一种（搞笑的）思路：GDP归根结底是生产能力，生产能力可以直接从一个地区的基础设施情况（道路、厂房、高楼、电力等）看出来。所以不管人口多少，两片具有相近的面积和相近现代化程度的基础设施的地区，应该具有相近的PPP GDP。中美两国的发达地区都是沿海，沿海地区的单位面积生产力已经差不多了。不过美国有两个沿海地区，中国只有一个，因此中国的PPP GDP是美国一半，－－你看，这个模型至少解释了一个数据点嘛！

    如果相信了中美PPP GDP的比例，还会发现一件更惊人的事。2007年中美三次产业占GDP的比例分别是11.7%、49.2%、39.1%和0.9%、20.6%、78.5%。注意49.2超过20.6的两倍，这就是说，中国的工业产出已经略为超过了美国！中国已经是制造业第一大国！

    天哪，这怎么可能？其实，如果把中美一些实物产量对比一下，你就会觉得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了。下面中国的数据，如非特别注明，都来自《中国统计年鉴 2007》（http://www.stats.gov.cn/tjsj/ndsj/2007/html/N1422C.HTM）。

                 年度 中国    美国    其它重要国家
发电量（万亿度） 2006 2.8657 4.2630 日本1.1512、俄罗斯1.0（2007年）
（中国2007年发电3.2559万亿度。）

煤炭产量（亿吨） 2006 23.80   10.536 印度4.473、澳大利亚3.738、俄罗斯3.092、南非2.569
（中国2006年煤炭产量占世界总产量62亿吨的38.4%。以亿吨为单位，煤炭储量的前五位是美国2466、俄国1570、中国1145、印度924、澳大利亚785。）

原油产量（亿吨） 2006 1.8476 2.5715 俄罗斯4.749、沙特4.549
（中国的产量是世界第五。大多数人恐怕不会想到俄罗斯是产油最多的，更想不到美国是第三！第四是伊朗1.9455，第六至第十是墨西哥1.628、阿联酋1.3125、委内瑞拉1.281、加拿大1.2575、科威特1.2505。以亿吨为单位，可采储量的排序是：第一沙特363，可采67年；第二伊朗189，可采87年；第三伊拉克155，可采>100年；第四科威特140，可采 >100年；第五阿联酋130，可采90年。俄罗斯109第七，只够采22年。中国22第十三，只够采12年。美国29，同样不在前十位之内，只够采11年。这说明“美国留着自己的、先用别人的石油”的说法是个谣言。不过美国确实有意保护国内资源，产量从2002年的超4亿吨下降到了2.5亿吨左右。

石油消费（亿吨） 2006 3.498   9.388   日本2.35、俄罗斯1.285、德国1.235
（美国2006年石油消费量占世界的24.1%，约是后五位国家的总和，超过2/3的消费量需要进口。以亿吨为单位，第六至第十位是印度1.203、韩国 1.053、加拿大0.988、法国0.928、沙特0.926。2006年美国石油消费首次下降了0.126亿吨。除德国外，日本、韩国等工业国的石油消费都在减少。）

钢产量（亿吨）   2007 4.89    0.972   日本1.202
（中国2007年钢产量占世界总产量13.435亿吨的36.4%。）

水泥产量（亿吨） 2006 12.38   1.01
（中国2006年水泥产量占世界总产量的47%，2007年产量13.5亿吨。）

汽车产量（万辆） 2007 889.24 1078.07 日本1159.63
（中国2007年汽车产量占世界总产量7310.17万辆的12.2%。）

彩电产量（万台） 2006 8375.4（超过世界总产量的一半）

    在上面的数据中，钢和水泥是特别值得注意的：中国的比例超高，显然是因为中国正处在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工业化、城市化的浪潮之中，这种追赶的步伐是触目惊心的。最初听说全世界一半以上的起重机在中国开工的时候，我还不信，以为只是修辞手法；看到这两个比例之后，我立刻相信了。诗人和艺术家们对现代人住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也许很不满，可是农村的田园生活我也过过，我觉得他们要是在传统的农村多住几天，就会想念“无人性的”钢筋水泥了。

    这些钢铁和水泥变成了什么？厂房、住宅、机器、公路等等。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还为中国没有高速公路而汗颜。1988年，中国大陆才建成了上海至嘉定这第一条高速公路。忽然之间就听说，中国的高速公路里程数是世界第二了。2006年底中国高速公路达4.53万公里，并计划在30年内建成8.5万公里的国家高速公路网，直追美国8.8万公里的规模。小时候听说中国是“酱缸”，什么好事一到了中国就变歪了。那种一听到坏事就以嘲笑的口气来一句“中国的事情啊……”的神情，我有很深的印象。可是现在中国的高速公路确实大大的普及了，成了“岐王宅里寻常见”，我向建设者们致以深深的敬意。原来中国人如果要干什么事情，还是有可能干成的呀？

    有人会说高速公路建设中有多少腐败。这我相信肯定有，但更重要的是这路修起来了。英国在基础设施建设的时候也有很多贪赃枉法的勾当，《资本论》里就有对圈地运动中的违法行为的详细描述。可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最重要的是英国发展起来了，对别国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而且很不幸，中国就属于被压倒的之一。用经济学的黑话，可以称这种效应为“外部性”（具体内容以后再谈）。想象一下，如果二战的时候中国人听到美国人抱怨在飞机、坦克的生产中有黑幕，那么在中国人听来说不定还是羡慕的成分多：你们至少能造飞机坦克，我们还不会造呢！在这个意义上，奴隶社会对于原始社会也是巨大的进步。

    另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发电量。这是工业和生活水平最可靠的指标之一，各国发电量的顺序基本就是PPP GDP的顺序。2001年左右有些专家认为中国GDP增速被高估了，就是以发电量增长缓慢为证据的。不过从2000年开始中国的发电量又快速增长了，于是就可以反问不信的专家们：“现在，大家，满足了吧？”

    在冰箱、空调、照相机、集装箱、计算机、手机等行业中，中国的产量都已经是世界第一。这不但对中国人民有利，而且还为世界上大多数人提供了物美价廉的工业产品。发达国家整天吵吵民主化，但是中国让广大发展中国家人民大大提高了生活水平，这种“消费民主” 对世界民主事业的贡献，岂不更大？在汽车、造船等产业中，中国也在迅速赶上。当然，大飞机中国还不会造，这是美国和欧洲的特长。可以说当今世界的基本情况是：中国能造的，很快中国就会成为第一；中国不能造的，基本上就是美国第一。总体而言，在量上，中国的工业生产力和美国大致持平是值得相信的；当然，在质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回顾历史总是有益的。上次回家翻出了一本红旗出版社的《胡耀邦谋略》，自然是为胡总书记大唱赞歌的。其中有一节，胡耀邦谈进出口问题：四化建设需要进口，但外贸的基础当然是出口，没有足够的出口拿什么来进口？这个道理很正确。那么出口什么东西呢？胡耀邦提出了四项建议：矿产品、轻工纺织品、机电产品、土特产品。看到这里我不禁失笑：这么大的国家，找不出多少象样的货物出口，居然连土特产品都算重要的一大类！在胡耀邦掌权的时代，矿产品、轻工纺织品、土特产品可以卖出去，但机电产品我实在不知道他能卖给谁。斗转星移，现在中国的“困难”居然变成了出口太多。据说这还是敌对势力的阴谋，拿花纸头骗我们的真实产品，花纸头积攒得太多我们还会崩溃。我实在搞不懂其中的道理：会有人因为钱太多而崩溃吗？这得需要什么样的运气和智商啊！

    经常有人说中国的经济发展是畸形的，比如王力雄说：有专家分析，中国稳定是建立在经济畸形发展之上的；经济增长一旦低于6%，将无法满足分配需要，大规模危机会爆发。以前我看到这些预测都“戒慎恐惧”，现在却看明白了：老王就是一忽悠，自己不懂经济，乱拿所谓专家分析来诈唬。要较真的话，可以反问王力雄：你认为什么样的经济发展是健康的？难道美国不畸形？估计他就答不出来了，－－在文人看来，大概只有自然经济才是“自然”的。如果不是采取“人类是对地球的污染”这么极端的立场的话，基于常识就很容易明白：经济畸形不畸形，关键在于制造能力。蒋介石统治时期全国一年才炼几万吨钢，宋子文还有句名言：“外国进口的盘尼西林多得用不完，我们何必要自己生产？”他还真精通“比较优势原理”！这样的经济就是畸形的。现在呢，那么多熟练工人、管理人才是白培养的吗？难道碰到点什么风吹草动，中国就会突然失去制造能力？只要中国人还会造彩电冰箱、飞机大炮，王力雄的崩溃论就不会实现。说实在的，我都搞不清民运人士究竟是希望中国发生还是不发生经济危机了。是为了推进民主而发生危机好？还是为了中国人民幸福而稳定发展好？民主的目的不是人民幸福吗？自己都要把自己绕糊涂了。人为了理想，不容易啊！

    对于中国工业能力最有力的证明，应该说还是中国人民的生活。刚改革开放时，大多数中国人听都没听说过冰箱、空调、电脑，买台黑白电视、电风扇就觉得很不错了，一说什么都是进口的好，对外国货既羡又妒。出国人员还有买多少外国电器的指标。不知不觉间，全世界都是中国生产的这些东西了，中国的普通家庭也用上了彩电、空调、冰箱、照相机、手机，跟美国人用的没什么区别。出国人员发现外国没多少东西好买了，一不小心就成了出口转内销，－－当然，可以买当地的“土特产品”。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和美国生活水平的差距，远远小于人均GDP给人的感觉。现在美国普及而中国不普及的耐用消费品，大概就只有汽车了，－－私人飞机毕竟还远了点！

    不过，中国的服务业GDP只有美国的大约1/4。为什么在工业相当的情况下，服务业会少这么多呢？除了中国的服务业GDP统计不充分之外，还有一个深刻的原因，－－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