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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殇> BY凛冽(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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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阿哥胤祥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7-6-21 15:50:14 | 显示全部楼层
年关
“哗啦”,信封信纸外带礼单帖子雪片似的撒了一地。我一惊,针尖直直戳进手指头,赶紧塞进嘴里吮着,连带把“哎呦”声咽了回去。不想允祥眼尖,还是跑来问:“怎么了?唬着你了?”
我摇摇头:“干吗这么大火气,这不是送礼的单子么,难不成是送晦气来的?”
允祥冷笑一声:“让你说着了,就是给本王送晦气来的,年羹尧这个奴才,真真是活得不耐了!”
“年羹尧?”不提都快把这个人给忘了,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单子,“青海的仗可是打完了?想来一番加官进爵,来跟王爷热络热络也是有的。”翻开礼单一看,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些青海的特产,再添些拜谢怡亲王照拂云云的套话,倒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我过去抚着他的心口笑劝道:“这年羹尧屡建奇功,也算是皇上跟前儿的红人,爷就是看他不顺眼,也多担待点,他这番示好想来也许是皇上的意思也说不定呢。”虽然忌讳这个人,但是重臣就是重臣,凭你是皇上的兄弟也得让他几分,反正他也没两年好活了。
允祥满脸怒气:“我是那凭着自己顺不顺眼就踩人的人么?这么些年几曾见过他这么热络来着?自然是皇上跟前先扎了针儿才跑来示好呢。真叫本王‘受宠若惊’了!”
脑中闪过年羹尧扬着下巴的样子,我有些不可置信:“他一回来就敢给你扎针儿?哪一回伸手要银要粮不都是你东挪西借的?何况之前你不还为他跟隆科多杠上了?难道这些他都不感恩么。”
“谁还指望他感恩呢,陕甘那地界儿姓谁的姓他都快不记得了!别人我不知道,但本王可是有一万个理由跟他过不去,不过都是看着皇上罢了。”说完他看向我,紧抿着嘴。
我一笑:“还想着先帝晏驾那年的事呢?爷别想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都记着没得早早白了头发。”
他不自觉摸摸后脑:“不止那年的事而已,算了,且冷眼放着他,老实便罢了,若不能,皇上也断容不得眼里头没有主子的奴才。”

我拉他坐回到大椅子上,往门外喊:“秋蕊,去叫奶娘把小阿哥带过来。”秋蕊答应着,不一会便把弘晓带进屋。小家伙今天看上去特别高兴,笑的口水都流出来,直蹭了我领围上都是。我抱他侧坐在腿上,指着允祥说:“来,难得阿玛今天在家,干珠儿来给阿玛唱个歌谣,我们的干珠儿唱得可好呢。”
得到我的鼓励,弘晓坐的直直的,很郑重地拍着小手,满嘴奶声奶气含糊不清地唱:“小孩儿小孩儿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三十就是年。阿玛领回银子饷,给你缝个皮大氅。”
我捋着他后脑稀疏的小辫子,笑得前仰后合。允祥满脸黑线地指着弘晓,好半天才问我:“这,这是你教给的?”
“我哪里会唱这个?八成是嬷嬷哄他的时候唱的,难为他怎么就记住了。”
允祥懊恼地摇摇头:“听听,这么小个东西就知道惦记他阿玛这点俸禄银子了。”说完还抬眼瞪了瞪弘晓,弘晓虽然听不懂,也知道阿玛没有夸他的意思,顿感不满,蹶着嘴扭头倒进我怀里。
我好不容易才扯开他,再看看后面的允祥,竟是一大一小两张一模一样的臭脸,不觉好笑:“知道王爷现下是掉进钱眼儿里了,皮大氅能值几个银子?还不够我们乖儿子为了哄阿玛高兴费的劲呢。”
他听了这话倒呕得笑出来,走到我跟前伸手掐了一把弘晓的脸蛋,说:“你也不能说我,管了这两年户部,我现在就怕提银子这两个字。说到这,我想起笑话来了。头里查亏空,皇上的意思是一点情面不留,惹得老十二闹了那么一出,我就说别追得太狠,先从旁的上面能省则省。整查了三天的旧账,总觉内务府重复支出的项太多,我就挑了几个说给蠲了。不想皇上那还没发话,海望这老小子倒闹了脾气,抱怨哭穷直把世祖爷那一辈的规矩都抬了出来,我也懒得跟他辩,叫他去找皇上说,只要皇上理解他,哪怕批我个多管闲事呢。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说着喝了口茶。
我早已听住了,赶忙催他说下去,他笑着说:“皇上没容他把话说完就先对着他哭了穷,铁青个脸说‘朕的国库要能孵出银子,还用得着这般费脑筋么?蠲了内务府的款项对怡亲王能有什么好处?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内务府若是难做,去看看朕那里有什么好的物件,你拿去化了来给朕换饭吃可好?’一席话直弄得海望好生没脸,可是他哪里知道皇上要是掉了钱眼里,那比钻牛角尖的劲头还大,自小就只他最懂得存钱。”说这些话时他先是板起脸学着雍正的表情,然后自己拍手大笑。我拿着帕子直抹眼泪,怀里的弘晓也跟着起哄咯咯地笑。

正说笑间,穆琅进来回话:“门外有人递了贴儿求见王爷。”允祥接过来一看,似乎很高兴:“好,快请他进来!”
见他要会客,我抱着弘晓自回了卧房,刚坐下,秋蕊跑来大声地说:“主子,您看谁来了!”话音还没落就从她身后窜进来一个人,咕咚跪下说:“主子,给您请安了。”
我一看,又惊又喜:“喜儿?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去云南了么?快起来,快让我看看。”
喜儿被我扶起来,拉着我的胳膊上下打量:“主子这两年不见,清减了好些。”
我拉着她坐下:“你也是朝廷命官的夫人了,又不是我的丫头,还主子主子的。怎么着,李卫对你可还说得过去?你那对龙凤胎也不带来给我看看。”
“小门小户的孩子不成器,没见过世面的哪能带到主子面前现眼,没得叫您笑话,这趟回京来去匆忙,就撂在家里了,横竖有我老娘看着呢。李卫倒还好,还时时记着主子那年吩咐的话,从没动过女人的脑筋,就为这喜儿一辈子感激主子的恩德。”喜儿叙述着这几年的生活,眉眼间掩不住光彩,成熟的韵味早已在她身上彰显,她的所有表情都让我觉得,把她带到李卫身边,是我做的最对的一件事。

“对了主子,我们刚回来的时候,赶上吏部的查郎阿擢了侍郎,李卫跟他之前很有些交情,我们就去他府上坐了坐。碰上他的侧福晋您猜是谁?”喜儿停下给弘晓摆弄虎头帽的手,抬眼问我。
“谁?我没听过这个人,难不成他的福晋还是我认识的?”
“可不是么,不只是‘认识’呢,就是先头在府里伺候过侧福晋的巧姑娘,主子可还记得?”喜儿说到这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猛然想起,巧儿?说起来自从把她退回德妃那里就再没想起过这个人,这会听到她的名字,虽然没什么交集,但记忆里对她是比较排斥的,因此只说:“府里来来去去的那么多人,谁还记得谁是谁,又不是我跟前的,记不得了。”喜儿听了这话也就没再说什么。

外头忽然响起李卫的声音:“是,王爷的教训奴才记得了,奴才这些年也没有别的,就只知道尽心办好朝廷的差,不辜负王爷的知遇之恩就是了。”
允祥笑答:“呵呵,说这没意思的话又何必,你的差也着实办得好,皇上才会器重你,断不是因我的缘故,恩也谈不上了。你今儿个执意要辞我也不需多留你了,就不知道女人家的闲话说完了没有。”
听了这话,我跟喜儿走出去,我故意说:“女人家的闲话没个三五天是说不完的,李大人且请自便,你的夫人可不可以让我留下,聊完了自然毫发无损的给你送回去。”说完这些本来是想看李卫不自在的,却没承想胳膊上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疼的我差点叫出声,扭头一看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到我旁边的允祥,他正斜瞥着我,眼睛微虚了一下。我转过头推着喜儿说,“好了,逗你呢,瞧瞧你们这不自在样儿的,不过李卫,在京的这段日子我可是时常要喜儿过来跟我闲话的,你不许拦着。”
李卫点头称是,然后就带着喜儿告辞了。等他们出了二门,我扭头白了允祥一眼径直进屋,他赔笑着跟上来拉我的胳膊:“怎么,掐疼了?”
我甩开他,拉着脸不说话。弘晓已经睡着了,我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允祥凑过来:“我都说不留了,你还跟我对着干,李卫如今是朝廷命官,也不是咱们的奴才,也不是当年在徐州。说白了他跟我同朝为臣,亲疏过从都是为公,都是有说法的,不能由着性子来,嗯?”说着还用肩膀推推我,见我不理他,又把手伸过来,“要不,你回我一下还不成?回那种又掐又咬的,你最拿手了。”
我忍不住回头啐他:“说的我成什么了?其实也不过是句玩笑,值得你下这样的狠手,这么些年我自问我这福晋当得还算够格,还能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那可不好说,见了喜儿说不定你就忘了形,反正我不去睡书房,你也休想留人。”他歪在床柱上,手拢在袖子里挑着眉看我。
“才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敢情根源在这呢?我这一下挨得可真冤,反正怡宁阁已经好了,我这就搬进去,您老人家这么喜欢这屋子就别挪窝了。”
他来了精神:“修好了?那你快收拾,哦,皇上万寿快到了,不能大办也总要有个意思,你也一并预备预备,最近事多着呢。没工夫聊闲天。”
“那你现在这是干吗呢?”
“这会子闲,过两天说不定连府都回不了呢,到时候你别抱怨。”
我听了这话只是笑笑,并没在意,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真的很少见到他。我只忙和了半天就搬进怡宁阁,竹子的清香在屋子里若隐若现着,闭上眼深吸着这样的气息,往事历历在目,可是忍俊不禁的笑话想不了多久我就会不可遏制的回忆起韵儿。叠彩山的每一个记忆都与她有关,小竹院的每一天都是她的成长历程。抱紧怀里的弘晓,我却陷入前所未有的空洞。

月底就是万寿节,这两年无论是君是臣都还在磨合当中,如今才开始有了些眉目,于是虽然孝期未满,雍正还是借着这个日子轻松了一下。首当其冲进宫贺寿的,自然就是我们这一家了,除了弘暾告病在家卧床以外,连弘晓都被抱了进去。
雍正的情绪很好,招了允祥和一干宠臣自去摆宴吃酒,显得很亲和。女人家没有别的,还是照旧坐在一起拼贤惠拼端庄,规矩礼数处处尽现等级分明。所以相比起来干珠儿就幸福多了,只有他可以很随意地和皇上的八阿哥一同在长春宫的热炕头上平起平坐。
两个头带老虎帽的小奶娃对着脸坐着,跟前是一大堆小玩意。弘晓抓来抓去,抓到一个拨浪鼓,一边晃一边笑。福惠不错眼珠地看着他,突然爬过去一把抢下拨浪鼓拿在手里。弘晓显然没料到,愣了一会,开始瘪着嘴酝酿感情,不想福惠转手又把自己原来拿着的泥娃娃给了他。弘晓来回看了两眼,重又高兴了,福惠也跟着咯咯地笑。我们坐在一旁看着也有趣的很。
“呦,你瞧瞧这两个孩子,玩得还有来到趣的。雅柔,弘暾身子还不好么?你看他不来四阿哥都没精打采的,他们两个也是这么从小玩起来的。”皇后笑看着炕上的两个小家伙问。
“回娘娘的话,弘暾上月发了一回热,之后身子就一直虚着,咳嗽的毛病也总不见好,现下天越发的凉了,臣妾怕他反复,何况带了病气总不好进宫来,想来再调理一段时间,开了春估计也就大好了。蒙四阿哥看得起,回去臣妾说给他,他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皇后拨弄着熏炉里的香饼子,点点头说:“只盼着开春就好了吧,过了二月这服也满了,本宫也打算着给四阿哥他们都物色几个妥帖的人收在屋里头,自然也少不了弘暾,想来年龄都不小了,不出这一二年选了秀都该指福晋了呢。到时候不定是怎样的热闹呢。你说呢。”
“弘暾不敢跟四阿哥比肩,不过托赖着皇上娘娘的恩典罢了。”我应对得有些困了,恨不得立时回家睡一觉。
皇后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年贵妃近来身子也是一直不好,本宫看你......”
“臣妾不去请安于礼不合,臣妾早已心无旁骛,请娘娘放心。”我强塞了一颗定心丸堵住她,让她知道我这亲王福晋也不是当假的。
皇后舒展了神色,拍拍我的手:“去吧,干珠儿先放在这里,回头你再来接他。”

从长春宫到钟粹宫还真是远得不得了,配上我这越发沉重的步子,简直就成了长途跋涉。及至到了偏门跟前,我几乎有冲动不想进了,小太监却早已进去通禀,很快便出来说:“贵妃娘娘请福晋到暖阁说话。”
走进去,年贵妃迎面斜靠在榻上,亮白的夹褂外面罩了银蓝色的坎肩,只别一根银钗松松地绾着髻子。一张脸没有半点血色,瘦弱而憔悴。我蹲身行礼,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她跟前的丫头轻轻过去提醒了一句,方才赶紧叫我坐下。
我有些不自在,只想着怎么赶紧告退。年妃却开了口:“福晋好容易进来,偏又赶上本宫有些不爽利,福晋别介意。”
我耷拉着眼皮,淡淡地说:“娘娘这话臣妾如何担待的起,娘娘肯受臣妾的礼就是臣妾的造化了。”见她不言语,我又说,“臣妾不敢多打扰娘娘清静,这就告......”
话没说完,年妃就摆手制止我,然后叫身边的大丫头把下人都带了出去,于是暖阁里就只剩下我和她面对面。年妃勉强坐了起来,犹豫了一会说:“韵儿......”
“娘娘,臣妾只是来给娘娘请安的。”我蹭地站起来,截住她要说的话。
她有些不知所措:“你放心,她不在,这会子也没有别人,本宫想跟你说说她的事。”她的口气不容置疑,暖阁里顿时升起一股冷意包围着我,“韵儿在这里长得很好,这孩子跟本宫还真算有点缘法。本宫一贯喜欢女儿贴心,可惜自己的女儿在潜邸的时候早早就没了,从头一次看见韵儿,本宫就打心里爱得紧,这孩子活泼却又不失了礼数,想来也是你这位亲娘教导得好,如今本宫带她也舒心,说起来还要感激你呢。”
苍凉躯体的内心升腾起一股酸涩的火苗,我干笑一声:“臣妾谢娘娘夸奖,谢娘娘恩典。”
“本宫跟你说这些,只是叫你放心,本宫待她绝不会错上半点。本宫也是做额娘的,想得出你心里的滋味,今天只有你我二人,实话跟你说,每每看见你,本宫真是不免有些惭愧。若可能,本宫也想找个更好的法子。倘若你有怨,只管怨本宫,本宫没有别的,不过希望你和怡亲王看着本宫待韵儿还算尽心力的份儿上,凡事都宽心些。”一段话她说的并不流畅,几度有欲言又止的感觉。
我重新站起身:“娘娘这话折煞臣妾了,臣妾不能完全明白娘娘的意思,不过当日已经跟皇上明禀,臣妾与和惠公主再无瓜葛。所以也请娘娘放心,至于怡亲王是不是能‘宽’,就非臣妾所能保证的了,娘娘若没别的事,臣妾便告退了,让娘娘劳了这半日神,是臣妾的罪过。”
她张了张嘴,终于叹口气歪回榻上,我福了一福便走出了暖阁,外面的凉风让我身子紧了紧,脚下的盆底鞋似乎踩得不那么牢靠了,一路踉跄。从花园穿过去的时候,我问跟着的小太监:“你去打听打听皇上那边散了没有?王爷在哪?”
小太监回说:“主子往钟粹宫去的时候皇上那边就散了,王爷已经打发人来问过一次,看看主子什么时候要回府。”我听了点点头,小太监跟了两步往前一指,“主子您看,那不是王爷?”我一看,果然是允祥,他站在亭子口,背对着我这边,好像在沉思。我叫小太监去偏门那候着,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吓他一吓。

“前儿得了皇上的赏,好精致的物件,听说竟是出自王爷之手,如此贵重真叫臣惶恐。”一个懒懒的声音从亭子里传出,我吓了一跳,没想到里面还有人,一时进退不得,只好到假山后张望。
只见允祥笑了一下说:“你只谢皇上的赏就是了,出谁的手也不用提,没得叫本王臊得慌。”
“王爷谦虚,皇上时常叫臣下都看着王爷处事,学着王爷谦恭谨廉呢。”那个声音又传出,这回我听出来了,又是那个鬼魅一样的人。
允祥皱了皱眉:“哦?这个本王不敢自诩,只不过这谦恭谨廉四个字,亮工可有听进去呢?”里面的人不开口,允祥又说,“亮工啊,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本王曾经跟你对过一盘棋?”
里面的人说:“记得,其中王爷出一妙着,看似山穷水尽,叫臣防不胜防,最后还是叫臣弃了那一块才险胜王爷。”
“呵呵,什么妙着,那就是本王走的一步死棋!是你想得太多了才叫本王还有转圜的余地,倘或你当时脑筋直一些就不必走弯路了。”
“这个,后来臣想明白了,所以以后就一直记着那步棋。”说着这些话,年羹尧走了出来。
“哦?于是你现在就喜欢一条道往黑了跑是吧?”允祥正了正神色。
年羹尧略微收了收下巴:“臣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不明白?其实那以后本王打棋谱的时候又把那步棋走了好几次,想尽办法救可就是救不回来,不论怎么另辟新境,输棋总是从那一步开始,其实你可知道当时本王为什么会走到那去?就是求胜心切了,开局一直一帆风顺,直到走到那着之前大有速战速决的苗头,人于得意间必容易忘形,忘形则难免大意,等冲到绝境,后悔也就晚了。”允祥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挂着浅笑,很认真地看年羹尧的表情。
年羹尧转转眼睛:“不过一盘棋而已,王爷何必挂怀至此?推翻了重来一盘便是。”
“输赢已成定局,重来也是下回的事了,更何况,又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重来。亮工,本王不跟你拐弯抹角,有句俗话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多行不义必自毙’,要是不明白,就多花时间念念这句话。”
年羹尧后退两步,对着允祥打了个千儿:“王爷金玉良言,臣自然回去多念,容臣先告退!”说完低了低头走了。

允祥对着他的背影冷笑了一声,回头说:“还躲?赶紧出来!”我翻翻白眼,走过去,他说,“前头找人去问,说你去贵主子那了?什么时候又躲到这后头来了?”
“我哪知道里面还有别人呢?本想吓吓你的,现在倒让你唬了我一跳。你这会子还有事么?我去接干珠儿,不知道王爷可有闲空陪我们娘儿几个回去?”
他一根指头点着我说:“多大年岁还干这个促狭事,叫人笑话了去,你去吧,出来咱们一道回家。”我答应着转身,没两步他又叫住我,“哎?今儿个没有不顺序的吧?”
“你呢?”
“刚才有,现在没有了。”
“我也是,现在没有了。”

当天晚膳后,允祥难得清闲,我去看弘暾回来的时候,正看见他闭着眼睛坐在怡宁阁的窄廊下,左手在扶手上点点画画,还挺自得其乐。我回屋拿了条毯子出来,走过去盖在他的腿上。他微微睁了睁眼,顺势拉我到身旁坐下。我只得招手叫人抬了个火盆放在跟前,说:“这么冷的天,王爷竟然有兴致跑出来乘凉?冻坏了怎么好,坐一坐就进屋里去吧。”
“早年在桂林的时候过年咱不也是这么在院子里头坐着么?”
“桂林是什么天气?再说那会是什么年纪?”我弯腰拨了拨炭火,盆子里一阵噼噼啪啪,飞出好多火花,“那会我们爬遍叠彩山都脸不红气不喘的,我记得回来的时候你还背着我呢。”
他笑起来:“对呀,刚撂下你,又扛着韵儿满院子跑,你们俩呀,真是......”他忽然顿住,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听你这话,怎么,嫌我老了?”
我赶紧转了神色:“岂敢岂敢,就算我嫌弃,这日子也不能往回过是不是?你不嫌弃我人老珠黄就是好的。”
他揽着我,眼睛看向炭火:“我是老了,心都软了,要搁从前的时候啊......”
“搁从前的时候你心也是这么软。”我截住他的话,“就是你自己不承认,你忘了你的皇父怎么说你了?今天听了你说年羹尧的那些话,那些话也只有你说得出来。还有你在朝堂上,护了这个护那个,这倒也不是坏事,只是你也得看着点皇上的眼色,不要闹到最后,恃宠而骄的反而成了你了,那不是冤枉么。”
他低头看着我,嘴角上扬:“瞧把你机灵的,我整天在那朝服堆里打滚还能不如你明白?年羹尧的确是个人才,就只看不透自己,就算我不跟他过不去,他也落不下好,毕竟他得罪的人是皇上,我想他大概是走到头了。”
我转头回忆着白天年贵妃磕磕绊绊的话和恍惚的神色,也有些硬不起心肠,一个被父兄拿去交换政治利益的棋子,荣辱沉浮后还要再被兄长连累而惶惶不可终日。也不知道雍正对她有多少感情,反正肯定不如江山就对了。想到这,我忍不住抬眼去看允祥,边看边笑,直笑得他浑身不自在起来。
“你又想什么坏主意了?早点说出来也好让我有个准备。”他使劲箍住我晃着。
我咯咯的笑起来:“我就这么让王爷头疼么?八成是王爷几辈子前欠了我的,所以老不安心呢。”
他低头凑过来:“我不欠你的,你欠我的倒是真的。”
“我欠你什么?”
“洞房花烛夜。”

天戮(上)
一整个雍正二年,该申饬的申饬了,该削爵的削爵了,历史就是这么无情,一番选择之后,“成王”渐渐坐稳了他的位子,“败寇”便也慢慢走向他的末日。只要允祥青着脸回来,我就知道又是与他那些兄弟有关。别人不好说,八爷九爷他们都是活生生的被我见证过的,和气的八爷,贫气的九爷,还有那个平日对允祥嗤之以鼻却也兄弟不离口的十爷。我看到今天,心里有一点点的不相信,雍正不会真下得去手,或者,或者他们没有那么凄惨的下场?至少我知道允祥心里是不忍的,如今九爷外放,八爷成日萎靡,老十也被夺了爵,与他们有关的人一个一个的获了罪。允祥不比他们好受,每次翻着那些上谕,他都是烦躁不安的坐在那里,手指在额头上碾来碾去,常常眼神涣散。

这个冬天下了好几场雪,都说瑞雪兆丰年,我却只盼着能把暾儿的病压下去就好。好在没有让我失望,一开春,弘暾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身子也强壮了起来。当初那么一个小着凉竟然拖到现在,我不免抱怨这个时代的落后。如今虽然看着是好了,我还是不敢疏忽,热天之前还是哪也不让他去。

一日,我端着补药过去看他,一推门就看见弘暾仰头靠在大椅子上,两只脚翘上了桌子,一本书盖住脸,嘴里还念念有词。我摇摇头,过去把书拿开说:“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怎么在家歇得坐都没了坐相?”
见是我,弘暾慌忙把脚放下,继而扯着我的袖子皱着脸说:“额娘,儿子快闷死了,外面天气怪好的,叫儿子出去逛逛好不好?”
我故意拉下脸:“你自己说好不好?又不是不让你出屋门,难道这府里不够你逛的?”
“额娘,儿子已经大好了,可以回去念书了吧,自己念总是不得要领,要不,让四阿哥来找儿子一处聊聊,说说师傅教的学问不好?”弘暾的表情比苦瓜还苦。
我点点他的头:“胡闹,四阿哥如今是皇阿哥了,哪能随便上咱们家来?暾儿,听额娘的话,春捂秋冻,等天再暖和些, 额娘一定让你出门行不行?现在啊,你乖乖的呆在屋里,身子养利索了才能帮着你阿玛做大事。再说,额娘还盼着你娶媳妇,好让额娘抱孙子呢,是不是?”
听到这里,弘暾脸微微红了红,挽着我的胳膊吐吐舌头:“额娘说得也忒远了......”
我笑:“不远了,这孝期一过,四阿哥那里就配了通房丫头,听说有几个兴许能抬了名分呢,他还小你一岁,你说说远吗?我看,是不是给你也张罗张罗?”
“儿子可不要,额娘,丫头多了怪烦的,有额娘整天啰嗦就够了。”他忙不迭的摆手,好像我要给他张罗牛鬼蛇神一般。
我晕厥,这孩子说话怎么跟他老子一样气人? 使劲戳了他一指,我说:“真真是我生下的白眼狼,还没娶媳妇就嫌额娘啰嗦了,将来还得了?我一句玩笑倒招出你的实话来,我才没那个功夫给你张罗这个呢,就冲你刚才那句话,你呆到明年开春再惦记出府吧。”说完我作势要走。
“哎?额娘,儿子满嘴混说的,额娘饶了儿子吧,额娘是天底下最好的额娘,怎么会啰嗦呢,额娘那是金玉良言,语重心长。额娘的教诲,儿子耳听心受,得益匪浅,好额娘,刚才说得不作数,您老别往心里去。”他紧着讨好,又是作揖又是帮我捶背的,招得我一阵偷笑。

“二哥,我回来了。啊,给额娘请安。”说话的是刚进门的弘晈,他转向弘暾,从怀里掏出好几个本子,“这是四阿哥叫我带给你的,说是他新作的文章,里面还有师傅的批语,还有皇伯父的批语呢,叫你参考着看看。二哥,看你也好的差不多了,多早晚能去呢?四阿哥可是惦记得很,近来书房里也时常闹笑话,好玩极了,你都没在。”弘晈跟在弘暾身边连说带比划。
“弘晈,你哥哥才好些,需得再静养些日子,你别撺掇他野了心。”我在一旁严肃地开口。
弘晈低了头,小声答应着。屋子里有些尴尬,我转而又问:“前儿给你屋子里送去的那瓶枇杷膏可有吃?天干容易上火,记得叫素画服侍你吃。”
听我说完这些,弘晈复又扬起脸来,笑着答应:“儿子有额娘惦记着,哪那么容易上火,那瓶膏倒是有吃,儿子纯粹拿它当点心吃了。”
“胡闹,那也是药呢,好了,我不耽误你们哥俩个聊学问,这就回去了。暾儿,静心再养些日子吧。”我嘱咐完,径自回怡宁阁来。
刚转过亭子,老远看见小福子从院里出来,看见我赶紧迎上来。我纳闷问:“你怎么在?难道是王爷回来了?”
“回福晋的话,是王爷带了小蒋太医回来给福晋请脉。”
我满腹狐疑,这小蒋太医是从前蒋太医的儿子,他父亲过世后他就继承了衣钵,虽说跟允祥交情匪浅,可是自从雍正登基就一直是传刘院使来看病请脉,多早晚又改叫这小蒋太医来了?再说这会子请什么脉?这么想着,我跟着走进去。允祥果然在屋里,看见我便拉我坐下。我的手放在脉枕上,眼睛却一直盯着允祥。他没看我,只盯着我的手。
只是号个脉,这个小蒋太医竟然号得满头大汗。完后他低头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跟允祥说出一句叫我大惊的话:“恭喜王爷,福晋这一脉是喜。”

太医走后,允祥摆出一幅兴奋的样子吩咐这个吩咐那个,然后拉着我进了里屋。因为我每次检出身孕他都是这样,底下人早就习惯了,各自去忙和不提。我歪在床头,一切都安静下来以后,直视着他没有一丝笑意的眼问:“王爷不给个解释么?”
他伸手帮我理了理鬓角,只说:“又得让你‘坐牢’了,好好呆在怡宁阁养着吧。”
我挥开他的手:“别来这套,你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我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了,有没有喜我自己会不知道?”
允祥严肃下来,回头看看门口,然后笼住我的胳膊:“信我吗?”
我瞪了瞪眼:“难不成你......”
他仰起下巴,嗔怪地瞥我:“想哪去了你?只是现在暂时不能跟你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出这样的招数。你要是信我的话,就好好的把这‘胎’养下来。等稳当稳当我再告诉你怎么回事。”他脸上从平和到凝重,看得我没来由地一阵心惊肉跳。
*过去抱住他,从他胸腔里传出的怦怦声竟然也急促地合准了我的频率,咽了口唾沫,我哆嗦着说:“你是知道的,我们娘儿几个的命,都在你身上。你要觉得可以,我就信你。何况,”我挤出一丝笑容抬头,“我现在要说不信,你还能换人不成?你这先斩后奏的招数可真够阴险的。”
他没有笑,下巴轻轻蹭着我的额头说:“人是换不的了,除了你,我还谁都不信呢。”
我的手臂紧了紧,他的朝服真冷,补子上灿灿的绣龙毫无生气地冰着我的脸颊。唯一温热的,就只有紧贴着额头的他的下巴,和他呼出的气息。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踏出怡宁阁,整天呆在屋里“养胎”,谁也不见。消息传到宫里,皇后赏下了很多东西,我都交给秋蕊一一收好。对于秋蕊,一来她也算是我的心腹,二来我身边不能没个人帮扶,于是我没有瞒她。秋蕊也知道这欺君枉上的后果有多严重,虽然害怕还是尽可能镇静地配合着。

三月的时候,允祥得皇上体恤,跑出去疗养了几天,虽然带着些政治色彩,也要比整天出入户部皇宫要轻松些。回来以后皇上就要他从儿子里挑一个封个郡王头衔,允祥回绝了,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看似没什么影响,只是弘昌好象有些失落。
没有多久,听说年羹尧被降了职。我怕韵儿受牵连,有心问问,可是话到嘴边那些顾忌也都冒出来了。面对允祥,我们两个常常是互相欲言又止,所有的情绪里,叹息声占了大多数。不过他还是没让我等太久,一个明媚的晌午,有一位不速之客出人意料地踏进了怡宁阁。

听秋蕊回说廉亲王府派人来送东西的时候,我拿着针线半天没缓过味来。自从政治立场明确了以后基本上就跟他们没有什么来往了,虽然时常惦记毓琴,可是处于分毫都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的位置,除了谨言慎行也别无他法。今天却又怎么想起派人来送东西了?按说这查出身孕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正猜着,一个穿斗篷的丫头已经走进来,对我福了福身,并不开口。倒是秋蕊在一旁替她说:“廉亲王福晋差她来给主子送些个用得着的小物件,还有些小衣服小鞋子的。”
我仍旧看着手里的活计,只是说:“回去给你们福晋道费心,你们主子一向可好?”
寂静了一小会,那人开了腔:“好,自然好,好得很呢。”
听见这个声音,我猛地抬起头,对面那一贯饱满自信的笑靥带着几分恬静。我指着她,又紧张地看看后面,还好,秋蕊早已机灵地关好门出去了。我一把拉过一身丫头装扮的毓琴,结巴了半天没找着起头的话。她顺下眼看看自己说:“你看我可不是好得很?好得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
我打量着她,常挂着笑的眼角已生出许多细纹,依然水光溜滑的头发竟然掺杂了不少银丝,往下看去,我的视线停在她微粗有些不协调的腰上。她咧咧嘴想笑,最终没笑出来:“落到这动辄得咎的地步,我怎么敢说自己不好呢。”
“八嫂,你这是?难不成,我这一‘胎’,是给嫂子养的?”我紧张得要命,虽然门窗紧闭,可我还是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耳朵。
毓琴抚着小腹,脸带悲戚:“怪他来的太不是时候,他的阿玛额娘都自顾不暇了。可是雅柔,白做了这么多年的梦,我舍不得不要啊!没想到,以十三弟今天的地位竟然肯救我们,这叫我......”
我拦住她:“说这些又何必,当初在御花园我就跟你说,倘若你有了难处,我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我们王爷想是也知道这一点。你我好了一场,闹成这个样子,谁又比谁好过呢?嫂子,为什么不劝劝八哥?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毓琴放开握着我的手,摇摇头:“我为何劝,我怎么劝?他为他自己争,他为他额娘争,他姓着爱新觉罗的姓却跟整个爱新觉罗家争!这是错吗?谁的错?我劝之无名啊!况且,安亲王这一脉开罪皇上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跟他到底谁连累谁还不一定呢。”她看住我,“雅柔,说起来,我,菀眉,还有其他的妯娌姐妹,总都没有你活得明白。老十三这一路颠颠倒倒,你都是那么安静的跟着,好像早就知道结果一样,你有这样随遇而安的性子,是老十三的福,也是你自己的福啊。”
我听了这话不免心虚,好像考试作了弊一样有些瞧不起自己,抹抹眼角,我问她:“嫂子,我躲在这屋里倒是不成问题,可是你这孩子到底要怎么生下来才妥当呢?”
“放心,眼下我们到底还没有被夺爵,我自有法子遮人耳目的把他养下来。只是以后,不知道这摇摇晃晃的顶戴还能戴多久,这摇摇晃晃的脑袋还能长多久了,朝中忌我们防我们的不止有皇上,所以我不要别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不管将来是什么命,我总要给胤禩留下骨血。今天来这一趟,就是想当面托付你,雅柔,我一辈子要强,从不曾开口求过人,除了这一次,谁叫我欠了他的,欠他这么个孩子。”毓琴说到最后好像是在自嘲一般,只不过带着点满足,也带着点遗憾。

“爷,你胆子也忒大了。”晚上,我沉默半晌这样对允祥说。
“呵呵,应该说,是你们这些女人家不给人犹豫的空儿啊。”他压低声音,“再拖下去,想这么办也不能了。”
我翻身和他对着脸:“那你都不先来问问我,万一这会子我真有了怎么办?可是爷欠考虑了不是?”
他摩挲着我的肩膀,点点头露出一丝坏笑:“要说这个我是性急了些,好在不是没有么?我忍忍就是了。”
一句话说得我红了脸,见他伸手去掐自己的眉心,我半坐起来,两手帮他碾额头。心里想着白天毓琴的表情,我忍不住把疑惑问出来:“爷,八王爷他们,难道就还不如个年羹尧么?”
感觉他身子一颤,好半天才说:“这算什么比法?年羹尧如何有功也不过是个奴才,八哥如何有过也终究是个皇子!”他猛地坐起来,背对着我,“皇父当日说,是他的儿子,就该以祖宗的江山为己任,这话他没说完,还有一层意思是:以祖宗江山为己任,不一定要做皇帝。这意思我想通了,总有一天老十四应该也会想通,可是八哥九哥他们,怕是永远也想不通了。”
“想不通,他就该死么?”我盯着他的后背,壁桌上一盏红烛快到了尽头,昏惨惨的光映在他的侧面,从头顶到辫梢,剪出一条诡异的轮廓。
他回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我:“谁说他该死?你哪里听来的?”
我赶紧说:“不是听来的,是让白天八嫂的样子吓出来的想头。”
他松了口气:“谁也没非想要他死!新皇大位初定,推新政抚旧臣,国库里头都快见底了,我是怎么追着人要钱,背后多少人骂我,你也是看见的不是么?这样的时候谁有那么多功夫跟他们过不去?倘若他们真的兄弟一心,又怎么会受人以柄?叫全天下看我爱新觉罗家的笑话?”他瞪着眼,表情有些无助,“皇上没想要他们死,四哥没想要他们死,雅柔,成者王侯败者贼,可是倘若当日我成了败者,我一定不会去做个名副其实的贼!倒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今,我是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我也扛着脑袋去做了。”
这些话音落下以后,红烛好像懂得配合气氛一般,大亮一阵就灭掉了,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我一阵惊骇,慌忙去寻他,碰上他冰凉的手,紧紧攥住,我隔着浓重的黑暗对他说:“你看,这么黑,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可我还是一寻就寻到了。横竖就在跟前,黑怕什么的?”
突然额上落下一抹温热,他憋着笑的低音传来:“我比你厉害,轻车熟路,我也一寻就寻到了。”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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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阿哥胤祥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7-6-21 15:51:35 | 显示全部楼层
天戮(下)
“怀孕”的日子闲极无聊,突然想起八嫂微粗的腰身,于是叫秋蕊找来两块二尺长一尺宽的薄缎,摸上去细软得很。我照绑腿的形状缝了一个口袋,四角缀上带子,又弄来棉花细细地撕成小薄片往里蓄,蓄了寸许厚封口。系在腰上一看,还真能以假乱真,心中不禁自得,如此便不愁不能在人前露面了。每隔月余,庄子上来报账的账单里便会夹着一封信,写着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有时候就是张字条几个字,内容都是跟八嫂的近况有关,好叫我参考着做些准备。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生活,如何传递,可是又不能回信,问了允祥,他也只说一切都好,其他的就不再透露了。

一入夏,每天都是阴沉沉的,十天里得有九天半都在淅淅沥沥的下雨,轰隆隆的雷声吓得弘晓总缩在我怀里,我的心情也跟着长了毛。弘暾去了几天书房,咳嗽又见反复,只得重新拘在家里。这一府里的人果然都是羸弱身体,除去弘暾,听得弘昑也着了凉,就连允祥看上去脸色都不是很好,我这个“孕妇”就更得进补,一时间府里堆的都是药材,成天药香满院。

八月间,按照毓琴的“进度”,孩子该有七个月了,我的棉垫已经塞得不能再塞,左看右看,除了高度比较像以外,其他地方破绽太多,索性又躲回屋里不见人,随着日子临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允祥居然跑回来说:“我要动身去趟天津,你这些日子就委屈委屈藏着点。”
我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别一去就是几个月,外面那头我可是一点都不清楚。”
他拍着我那高高的棉垫子:“没有那么久,左不过十天半月的就回来了,周围几县发了水,那起子地方上的人回个事也回不清,倒不如自己去看看,你放心,我哪能撂你一个人在这呢?我岂是那么不负责的人?”
我板着脸起身收拾东西:“我信不着你,十天半月的不回来怎么办?”
“呵呵,到时不回,你就真生一个,我从头一直陪出月子还不行?”

说笑是说笑,十天半个月果然是回不来,就在我掐着日子紧张地快要崩溃的时候,他总算是一瘸一拐地进了府,带着两只大号黑眼圈,胡子竟有半寸长,狼狈的样子着实吓得我不轻。“你们怎么把人服侍成这样?”我瞪着小福子他们质问。
“不与他们相干,都各自歇着去吧。”他摆手放底下人走了,回身来拉我,“一路上都没事,这不是进了府才敢露相,想是走得多了点,唉,真是不中用了。你怎样?那边来信了么?”
“中间来过两回,说是不稳,小蒋太医说难保有早产的迹象,险得很。我吓得什么似的,你可算回来了。”说着话已经走进屋里,我扶他歪在炕里,把他的腿架在我腿上,要撩起裤管看看膝盖是不是肿了,伸手一摸衣服竟然潮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我一下子恼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整天去趟水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这人东跑西跑地兴头起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跟着的那几个猴儿难道都是死的?连个衣服都烘不干?这上头尚且这样,吃饭用药自然也不能精心了?你看看你这样子,我也不给你饭吃,你就顶着这张脸去见皇上吧!”我把桌上的镜子往他跟前一推,扭过头不理他。
袖子小小地被扯了一下,身后传来不以为然的声音:“那些地方都是水,想不趟也不行啊,出门哪里比得上家里,别的上头都按你嘱咐的了,你至于这样吗,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我冷笑一声:“按我嘱咐的?我缝了药袋的绑腿呢?”
他坐在那大口喝茶说:“还在包袱里收着呢,你做得怪好的,绑了可惜呢。”见我斜眼瞪他,才又转转眼坏笑着说,“奉承人的话还真讲不来,你那手工,万一给人看见实在有损怡亲王威名。”
我低了头,心里顿时酸酸的:“你就损吧,要不是身上带着这个劳什子,我跟了去兴许就好些。”
他坐起来,下巴搁在我肩上,声音很严肃:“没有这个事也没有你跟着的道理,现在你不是以前的皇子福晋了,府里一应大小事都要你坐镇,宫里的娘娘主子们也指着你去热络打点,你我只能各司其职,你担着一半的担子呢。再说孩子们也都大了,事情就更多了,所以以后绝了这念头罢,嗯?”
我反手抚着他的脸,叹气道:“我呀,真恨不得就是个丫头,要不就变个荷包扇坠子的,就是变成小福子也好过当这尊贵的亲王福晋!”
感觉他的脸僵了僵,没有回话,我也一径呆了起来。

外面响起轻轻地敲门声,满脸疲惫的小福子重新探进头来:“主子,庄子上来人递信给爷。”
我们俩顿时警觉,允祥接过信看了两眼,顿时跟小福子说:“去请小蒋太医来,就说福晋有些不适。”小福子走后,他回头盯住我,还没说自己就先笑了一下,“我回来的就这么是时候,预备预备吧,该生了。”

过后想一想,那天的“生产”实在是离谱得很,怡宁阁院门紧闭,不让任何人靠近。一个鼓着肚子的女人坐在床头悠闲地磕着瓜子等孩子,允祥故作紧张地呆在屋里说笑话。后半夜的时候,一个小阿哥终于从后面被秘密地抱了进来,我也就顺利地解下了那个棉垫,戴上抹额躺在床上正式开始坐月子。整个过程轻松好笑,好像没人想起这根本是一桩瞒天过海的死罪。

这个男孩子果然是早产,分量轻得可以,小脸还没长开,但还是隐隐看得出毓琴的模样。不知道她现在是怎么个情形,是否正虚弱地躺在一隅痛彻心扉呢?我忍不住仔细地看着这个孩子,他的襁褓和衣服舒适柔软,精致的可以看出他的母亲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衣服的图案很别致,大红的底规律的排列着金色的图案,那图案像画又像字,叫来允祥一看才知道,真的是两个篆体文字:绶恩。
说起来这孩子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宫里从九月下旬就开始忙着预备皇后的册封大典,本来众福晋和命妇朝贺的很多礼仪都该由我带头,因我尚未出月,一应都交了由庄亲王福晋去办了。我大松口气,这样的场合我只跟着下跪磕头就好,出头的事再做不来的。允祥却是没日没夜的写写画画,除了整理水患的资料,还要盯着大典诸项事宜。合该他是个操心命,什么事情不经手就嘀咕起来没完,赶上这样的日子,连寿辰也不能好好过了。

十月初一一早,天没亮几个儿子就集中在怡宁阁正屋,连弘昑都被奶娘领来了。看见我,弘昌急问:“额娘,儿子们来给阿玛磕头贺寿,不知道阿玛可起身了?”
这倒把我问住了:“呦,连我也好几天没见过你们阿玛了,倘若书房没有想是已经出门了,你们有这份心,额娘替你们记下了,好了,都别误了自己的事,暾儿,你和老三也该走了。”忙着打发他们各自散了,我自回屋照顾那两个小的早饭。
弘晓还没睡醒,有些癔症,带着木呆呆一张小脸坐在椅子上。秋蕊舀了甜粥递过去,他偏过头直躲,一面还撅着嘴,恶狠狠地盯着我怀里的绶恩。见他那样子我有心自己来喂,便唤奶娘来抱那小的,谁知道刚一离手,刺耳的哭声立刻响起。我头疼的扶了扶额头,抱着绶恩过去对弘晓说:“干珠儿,你看,你都是哥哥了,可不兴让弟弟笑话你,乖乖吃了早饭才是额娘的好孩子。”
弘晓目不转睛的看着绶恩,随后又抬头看看我,终于听话的张开嘴吃下秋蕊递过去的粥,吃两口就看我一眼,我对他笑笑,他才转过去接着吃。我在心里叹息一声:“干珠儿,要是有一天额娘不在你身边了,你会怎么样呢?”
“主子,您在说什么?”秋蕊问。我猛地回过神,我怎么把这话念叨出来了?但是,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初六,是补行册后大典的日子,紫禁城到处都是盛装的王公大臣和他们的福晋命妇。天底下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穿着清代这身朝服下跪行礼。脑后的燕尾恰到好处的抵在领子上,头上的朝冠像顶着几斤重的花盆一样,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想转转脖子都困难。我不禁郁闷:一个帽子没事搞这么多东西上去干吗。不过站在交泰殿的时候效果就出来了,所有的亲王郡王妃都保持着一个端庄的角度,脸上带着几乎一样被压得低眉顺眼的表情,等着雍容华贵的皇后出来。
递表,朝贺,三跪九叩,虽然对我还算照顾,旁边一直有人搀扶,但还是弄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站定,更刺激人的话便传到我耳朵里。只听皇后说道:“贵妃身体微恙,尚留驻圆明园,皇上吩咐今日朝贺就免了,至于一些琐碎上只得有劳怡亲王妃一趟了。”
免了贵妃的朝贺,别人不明就里,我和庄亲王福晋是早就知道的,可是单叫我去圆明园这个说法却是头一次听说。后面已经开始有些骚动,我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皇后,正对上她讳莫如深的表情,翘着嘴角微微向我颌首,我只能强打了打精神,蹲身答应。

圆明园很远,自从六十一年我去了一趟畅春园以外就再也没跑过这么远。圆明园很美,雍正在这一年舍了人力物力修缮,终于美得让他把家都搬到这了。三百年后的这里,留下的是荒凉满眼,耻辱遍地,可是我有幸面对这三千亩风景,却早就过了会好奇和感慨的时候,来见年贵妃,我能想到的就只是我迫切想见却一定见不到的韵儿。
看见竹子院那几杆翠竹的时候,我心一动,这倒真是无巧不成书,韵儿与翠竹依然有着不可断的渊源,就不知道这在她心里留下的是什么样的记忆。这里离九州清晏还真是近,在那庄严的殿宇四周有着这样僻静的去处,真有些“孤标傲世偕谁隐”的意境,只不过这里住的,却并不是一个可以超然于世的女子。
不容我多想,已经有使女引我到了年妃的寝殿,年贵妃半躺着,比上一次见更加瘦削苍白了,看见我她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灭下去。早有人在我面前放下垫子,我捧着贺表跪下说:“今日大典,听得娘娘凤体微恙,众人有心朝贺又不敢打扰娘娘静养,于是委臣妾前来代众人给娘娘行礼。”
一直到我行完礼站起来,年贵妃始终没动一下,眼睛盯着我递过去的贺表,小声说:“是皇上叫你来的?”
我老老实实地答:“回娘娘话,臣妾是遵了皇后娘娘懿旨。”
“哧”的一声,她笑了出来,笑得大咳,一边用帕子半捂着嘴,一边指着我对底下人说:“咳,咳,还愣着干嘛?咳,咳....还,还不赶紧给怡亲王妃看座!”
我恭恭敬敬地谢了座,屋子里的侍女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我跟这个大半辈子没说上二十句话的贵妃互相沉默着。
“听说福晋新获麟儿,真是恭喜了,身子可养好了?”她呼吸顺畅了以后,淡淡地说。
“臣妾惶恐,谢娘娘垂询。”我已经在搜索着告退的话。
她绞着手帕,抿了抿嘴角,一把拉开腿上的夹被坐了起来。“福晋,早些时候在钟粹宫一面,福晋可还记得?”
“回娘娘,臣妾记忆犹新。”
“记得就好,”她颤巍巍地站起来向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只得走上去扶住她,她比我高些,此时略略低下头看着我,“本宫当日就曾托福晋看在和惠公主的面上劝怡亲王宽心,不知道福晋可有把这话带给怡王呢?”
我低声说:“娘娘也该记得,臣妾当日便禀了娘娘,怡亲王是否能‘宽’并非臣妾说了算的。”
她突然抓紧我的胳膊,声音依然轻柔:“那本宫今日再求福晋,不要福晋代怡王答复,只求福晋答应劝解。”
“娘娘的话臣妾听不懂,娘娘有何事需要劝解王爷?娘娘又怎么笃定,该劝解的人是王爷?”我虽冷淡,却也有些恻隐之心了,她本是皇帝宠妃,却病在这一隅对我用了“求”字,可见天家无情起来,什么脸面身份的也全都不值钱了。
年妃松了手,自己又跌坐回榻上,苦笑着:“本宫如何不知?呵呵,本宫怎么不笃定?皇宫里好似事事隐秘,其实真正有几件是瞒得住的?做那些理由都是自个儿懵自个儿罢了。直跟你说,本宫没有别的,就想救二兄一命,求怡亲王放他一条生路,福晋可听明白了?”
我没有应声,她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说着,声音渐渐有些尖利:“没有人比你们更恨他,没有人比你们更有理由恨他,可你们是福厚恩重之人,只留他一条性命便可,这对怡王难道不是举手之劳?和惠的事,歆瑶对不住福晋,是歆瑶因一己之私种下的怨,可是歆瑶带她也是用了十二分的赎罪心,福晋,施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二兄纵有万恶之罪,也求怡王救他一救。”
这些话说完,她已是喘成一团,腮边挂泪却目光呆滞。我有些动容,允祥曾经这样告诉我:其实韵儿的事上,年歆瑶不过是个工具,根源还在那个居心叵测,妄图抗衡允祥的年羹尧,虽然他没有明说,虽然雍正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算盘,我们还是只能把这笔帐计算在年羹尧的头上。如今年歆瑶居然求到我们这里,不免让人啼笑皆非。前有兵围之欺,后有夺女之恨,此时的我们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如何能有救人的道理呢?

我有些尴尬,眼睛看向别处想挤出几句套话,扭过头一眼看见梳妆台上放着的一个笸箩。就那么一瞬间,好像一柄重锤从天而降,把我刚有些软和的心砸了个四分五裂!我急步走到她正面,用尽力气蹲了蹲身说:“娘娘,臣妾自蒙先帝赐封皇子福晋以来,时刻谨记本分,王爷的事,臣妾不从多言。娘娘还是保重凤体要紧,不该想的事情,还是少操些心吧。年将军的事,不仅是娘娘的家事,更是大清的国事,后宫尚且不能干政,臣妾若是允了娘娘的吩咐,不仅仅王爷要怪,只怕皇上那里还少不了降臣妾的罪呢!娘娘要求,大可以去求皇上,再不然还有皇后娘娘,结果如何都在皇上一念之间,怎么也轮不到怡亲王跟年将军过不去。况且......”
我走到梳妆台前,僵硬的手指拈起笸箩里那个褪了色沾满灰尘又被剪得七零八落的如意结,一字一顿地说:“况且年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就请他自求多福吧!!!”
说完这些,我踉跄逃出了竹子院,那个惨不忍睹的如意结久久在我眼前萦绕,挥之不散,我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手心里,刺痛传遍全身。头碰在车子窗框上,我咬着牙想:年羹尧,别怪我没提醒过你,雍正面前,你死不足惜!

姻错(上)
雍正三年冬月,年贵妃薨了。走的轰轰烈烈,极尽哀荣。“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是她依附一生的男人送给她的最后一句评价。在她的灵前,我见到了匆匆来去的雍正,格式化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停滞,眼睛盯在一处,看上去神思飘缈。仿佛只有几分钟,他拧着眉长闭了一下眼,又旋身离开了。不知道泉下的贵妃可有看到这样的道别,若是看到了,是长泪双垂,还是嫣然一笑?
短短一个月,年羹尧也死了,死的磨磨蹭蹭,不甘不愿。说什么野虎入年家,说什么功高盖旧主,长篇大套的罪状列过去也不过化成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虽然不得善终算是他咎由自取,然而他留给皇帝的缺憾却是绵延不尽,单单是卸磨杀驴的名头便借着攸攸之口飘出又飘进,对上几年来嫡位的重重迷雾,一段段旧账被添枝加叶地渲染了出来,于是,如坐针毡的雍正雷厉风行地想要堵住任何猜疑点,却在一连串对旧敌的打压后坐实了人们的猜测。苦恼的皇帝,不明就里的世人,还有我们府里那个行色匆匆的王爷,都在各自的无奈中不可避免地迎来了雍正四年的春天。

“阿其那,塞思黑”我站在窗前念叨着,转身看向桌前的允祥,“王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怎么想?”
“谁悲谁的死了?谁伤谁的类了?”他黯淡了眼神,“你以为,皇上整天看宗人府的折子就那么轻巧?八哥竟然在他府里闹出了人命,还跑到皇上跟前指天誓日地赌什么‘一家不得善终’?我还记得,八哥一向是最重体面的人,怎么悖误到这般地步?比起来,现在老十六老十七虽好,若论行事机警干练,不知要逊上八哥多少倍!倘或他心宽些,哎!”他长叹一声,“说穿了,皇上推新政本就处处受阻,再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叫人造了反岂不是冤枉?一家大还是天下大?一家之事关起门来就没人知道了,可是皇上家,一粥一饭都在天下人眼里不是么?”
看看怀里的绶恩,我忍不住说:“这小东西,真险啊,八嫂休了回家,只怕这一世也再难见了。王爷,有个事,我一直想问。”
“什么事?你说。”
“绶恩的事,皇上真的不知道?”
他站起来看着孩子,表情温柔了许多:“龙椅那么高,又有什么事跳得出他的眼呢?”
我心里明朗了起来,八爷获罪,香绮自尽,弘旺跟着被逐出了宗室,只有这个孩子,却是用这么特殊的方式生存下来,带着多少暗流湍过的关怀。允祥走到我身后,舒臂将我和孩子一起圈在怀里,沉吟了一下说:“雅柔,有件事情想跟你说,你是不是坐下听?”
“没事,你说吧。” 我虽已年长,现在心脏却坚强地已经没有什么听不进的事情了。
他犹犹豫豫地说:“年前,听说老十四的媳妇,没了。”说完他收紧手臂,牢牢固定住我。
我没说话,略略挣扎了一下,继续低头哄着孩子,允祥有些讶异,绕到我脸侧看看我:“雅柔,你要是难过就说出来,你别......”
“我不难过,我替菀眉高兴,她解脱了,不是么?他们都解脱了,就这一点谁也比不上,你、我、十四叔,还有皇上。”我使劲往后靠住他的胸膛,听他真实的心跳,突然觉得很孤独,我们此时就像两个依偎在无边旷野的人,不互相支撑就站不住。其实从前我们也是这样,只不过那个时候,我们是孤独于一家;而现在,我们是孤独于天下......

转天,我打发人出去悄悄地请了一块牌位,没有头衔,就只刻了菀眉的名字。我把它放在佛堂最角落的地方,焚香供奉。放眼望去,熹琳、熹慧、海蓝、阿玛、现在又加上菀眉。“真是越来越热闹了。”我笑着,“把我送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见证你们从人到牌位的历程?你们现在都在看着我么?看我是怎么唱完自己那一出?”

“吱呀”一声,门外探进一个脑袋,看见我回头便笑着说:“额娘在这里,儿子要出门去,打算辞辞额娘的,叫儿子好找。”
“暾儿”我招手叫他过来,用帕子抹抹他的额头,“做什么这么匆匆忙忙的?你身子单薄,不要一头汗地往风地儿里跑,仔细吹着。跟额娘说说,这些日子回了书房,你可有好生念书?”
弘暾撇撇嘴:“儿子落下好些功课,光指望四阿哥带出来的那些文章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虽辛苦些,到底清楚明白了。额娘,儿子现在就要去宫里找四阿哥呢,过两天他去了圆明园就不得见了。”
“我可听说四阿哥开始学着接触朝政了呢,你呀,不要耽误了四阿哥的正事,咱们的园子也差不多好了,回头搬了进去不就得见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对这个儿子,我总是不太放心,从他小的时候,只要一有磕着碰着,我看到他的伤口就会反射性的在相同的位置疼痛起来。像所有母亲一样,我恨不得暾儿永远在我的保护里。可是当这个儒雅清俊的孩子站在我面前,让我看到他的倔强时,我又不忍心用疼爱去桎梏他。
暾儿细心又敏感,就像现在,我淡淡的一句话,他就已经察觉出我的担忧,隐隐的不安随即表露在脸上,又在瞬间被笑容替去,跟着说:“其实儿子也懒怠动呢,不情愿整天跑来跑去的,若论这些个《大学》、《四书》上头,问阿玛倒更来的详尽,只是儿子实在太久没见过阿玛在家了。”
我笑着整了整他的假领和袖口说:“行了,多带几个人妥贴地跟着,早去早回吧,等你阿玛呀,怕是这一年半载的也念不成书了。”
弘暾立刻高兴地作了一个揖,嚷着“谢谢额娘”就飞跑了出去。我摇摇头,走回自己屋里。绶恩还在睡觉,我拿了几样活计吩咐给下头的嬷嬷们,便开始像每天一样照着字帖教弘晓认字。没过多久,跟着允祥出门的一个小厮先回来报,说允祥这一趟从天津州直接去了直隶南,可能要晚几天回来,要我做主预备皇后千秋的礼,不必等他。打发走小厮,我搂着干珠儿叹气:说起来,我们真的是各司其职了。

很黑很长的一条隧道,我跌跌撞撞的摸索着往前走,眼前一阵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有个人在我前面不远处,脚步和气息那么的熟悉,我放心地跟着他,试图赶上,好容易望其项背,他却突然转过身来。我吓了一跳,允祥,你怎么这样苍白瘦削?又为什么这样惊恐悲戚?我心里喊着却没有声音,我想要上前,却被一阵绿光拖向远处,再也看不见他......

“允祥!”我浑身猛地一颤,手打在多宝格上,一痛便清醒了过来。伸手一摸后背湿冷一片,全身所有的经脉好像都在跳动,怦怦砸得我头昏。想不起来是第几次作这样的梦了,每当梦醒时分,看着屋里的残光心中更添颤栗。我翻身下床走到桌前倒了一盅白开水,呷了两口便披衣出门。
将近月中,外面八分满的月亮透彻清冷,我拽了拽身上的褂子,想要找个地方坐坐,冷不丁看见左边书房竟然亮着灯。蹑手蹑脚地疑惑着走过去推开门,只见书桌上铺天盖地的纸张和书籍折子到处都是,允祥坐在桌前,两手交叠枕在头下。轻轻的鼾声响起,我忍不住笑起来,解下褂子给他披上。他脑后的头发又多添了好些银丝,在烛火下此起彼伏地闪着光,我不觉伸出手去又怕吵醒了他,顿了顿,转身欲走。

一只手被灼热的掌心攥住,我回头一看,他偏头枕着另一只手微笑。我有些讪讪地说:“你看,我倒做了坏事了,扰了爷的清梦。”
他呵呵一笑,直起身拉我坐在他腿上。仔细端详他,眼睛里都是血丝,脸皮也黑粗了些,我想起梦里他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脸煞白煞白的?谁把你吵起来的?这些奴才,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他皱了皱眉。
我忙说:“别冤枉了他们,我是睡不着起来走走,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我扭头看着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纸,“瞧你弄得,去了这些时日,事情可办完了?”
他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完,也是多大片地方呢?原想着顺路我去选吉地,可是这一头又总得看着,这可不是个小把式,你看看。” 他拿过一张地图,密密麻麻都是一团一团的标记,“看得明白么?”
我笑笑:“这我哪里懂,只是看着这一块块的怎么这么乱呢?”
“这些就是积水的地方,你再来看这张。”说这又拿出一张,字比方才那个略大些,一条条脉络经纬纵横,清晰明了。他指着中间一块三条河道起点的地方说,“这就是你刚才指的地方,原先是那个样子,现在你看,若是修好了,上头可以蓄水,满则输出灌于干旱地,积下的不多不少还可以养鱼养虾的,这么说明白了么?画这个的人可是个才子,胸中大有丘壑啊!”
看他说的两眼亮亮的,像个小孩子一样满面红光,我合上那些图说:“好了,我如何明白得了这个?你现在怎么得空回来了呢?头里恍惚听说朱大学士在京,我就以为你那边也差不多完工了呢。”
“他那是家里母丧,可是把本王给坑苦了,选地的事不敢耽搁,这一头又离不得。你哪里知道,这次头回来的时候,我过雄县那边去看水塘子,也是性急,卷了裤管就踏进去,谁想半寸长个水蛭挂了一小腿,当时就肿了,呵呵,唬的小福子什么似的,赶紧找当地药粉消了,可不敢让你看见。哎?怎么了你这是?”他说着手扶上我的脸。
我猛地回神,发现两颊竟是凉冰冰一片,赶紧伸手抹了抹。他收了笑脸说:“你说你,越大越成孩子了,早些年你那什么都满不在乎的韧劲儿哪去了?”
“可不是,女人家心眼儿窄,叫爷看笑话了。”我站起来,“你不回屋去歇会?”
他伸个懒腰:“歇不成了,你看我这折子还一个字都没动呢,亏得被你叫起来,不然皇上跟前要出洋相了。你回去歇着吧,看仔细冻着,再两天就是娘娘千秋,有你忙的。”
“礼单什么的,你不过过目?这大半天的你都不说问问?”
“不了,有你呢,我对这家里什么心都不操。”他低头开始伏案蘸墨。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拉门闩的时候,我说:“王爷。”
“嗯?”
“家里头有我,我,可只有你。”不等听到后面的动静,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月亮有些西移了,就着一丝寒意,我抱膝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犯起迷糊,这是雍正四年的月亮,我还有多少时间和机会,可以坐在这样皎洁的色彩下守着灯下的那个人呢?

两日后是皇后千秋,我们少不得拖家带口的进宫朝贺。晌午皇上赏下克食,于是皇后便在长春宫的院子里摆了茶招待亲王福晋。小孩子们难得见面倒是快乐的很,弘晓和八阿哥一直嘻嘻哈哈地玩在一起,先头在家里教他的规矩也都抛到脑后去了,我怕他不懂得让着福惠,眼睛一直跟着他转,皇后笑说:“瞧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叫他们自去玩吧,小孩子不碍的,多叫几个人跟着就是了。”
我点头答应着,打发秋蕊跟着去了。庄亲王福晋笑说:“到底还是十三嫂教养出来的阿哥不落俗套,就比别人家的更入得皇阿哥们的眼。臣妾见四阿哥跟世子也是这么投缘呢。”
我忙接过话:“福晋说哪里的话,是阿哥们不嫌弃,皇上家的阿哥都像皇上和娘娘一般宽仁,对这些宗室兄弟们也都是一样的亲厚呢。”我说着话削了梨子递到皇后手里,庄亲王福晋干笑两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皇后微微一笑:“今儿个天还怪好的,难得坐在这里热闹热闹,不如把孩子们都找过来。”说着回头招手脚了一个小太监,“去看看阿哥们可得了闲,都叫来吃茶。另外再找个人去钟粹宫把四公主请来。”
我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小太监犹豫了一下,回说:“娘娘怎么不记得了,四公主自请为皇贵妃守灵斋戒一年,早上来给娘娘磕了头就回圆明园去了。”
“呦,瞧本宫这记性,行了,去请阿哥们就是了。”皇后面带一丝尴尬,扭头冲我说,“要说韵儿这孩子真是个重情贴心的,想是皇贵妃事她伤心得过了,本宫怎么瞧着这孩子就是不如以前活泛,静悄悄的看着心疼呢。”
我扯扯嘴角,一颗榛仁儿囫囵卡在嗓子眼,咽了半天也咽不下去,只好慌忙端过茶杯灌了一口,榛仁儿倒是冲了下去,却又被茶水呛进气管里,忍不住大咳起来,半口水都吐在帕子里,擦也擦不得了。一面藏着狼狈,一面又记着赶紧起来向皇后赔个笑,正为难的时候,站在身后的一个人走上来,用托盘递过干净的手巾,并用身子半挡着我擦干净,原先的帕子收了去,另拿了新的给我。
脱离了困境,我感激地看了那个利落的人一眼,好清秀水灵的一个姑娘,高挑的身材很有满人的健朗,骨子却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柔媚。我隐隐觉得有些面善,只是想不起在哪见过了。除了这个女孩,席间另有一个正在服侍皇后净手,细长眉眼,论长相不如前一个,可是恬静高贵的气质却是让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我正打量着,皇后净了手,关切地问:“雅柔,可好些了?”
“臣妾无状,请娘娘恕罪。”我答着话,脑子里还在思考那个女孩到底在哪见过。
皇后似乎看出我的注意,便把那两个女孩叫到身边,一左一右的拉着手说:“这两个丫头啊,可是本宫头里秀女大挑挑出来的尖儿,这一个是从前总管李荣保的独女,这一个是西林家的格格。两个都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本宫爱的什么似的,当下就给留住了。”说完慈爱地看看那两个女孩,两人都羞怯怯地却仍然大方得体。皇后回头吩咐,“凝香,你去后头把本宫上回叫你收着的露拿来给庄亲王福晋;惜晴,你去小厨房看看再添些个点心小菜的,呆会阿哥们来了就要用了。”
两个人答应着各自去了,皇后对我们笑笑:“不瞒你们说,她两个出身且不论,自然是好的,又是这样的人品,皇上看着也欢喜得不得了,如今年岁有了,跑不了指一位皇子,即使不是皇子,也是个宗室阿哥,就不知道谁有福了。”
我听到“惜晴”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呆住了,难怪看她那么眼熟,原来就是那年乾东五所的小女孩,不过三四年光景,就已经这么出类拔萃,倘若谁得了去,的确算得上是福气了。
“雅柔,我第一次看见惜晴这孩子,就觉得她跟韵儿有几分相似,神色间总有那么点倔劲,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更像你呢。你不知道,你刚做了福晋那会,就是一脸的倔相。”皇后一席话说的几个在座的女眷都笑起来。

闲话中,阿哥们已经从影壁后面转了进来,齐声请安。我一看,竟然只有弘历和弘暾弘晈,还有庄亲王家的弘普。几个孩子在另一桌落了座。这时刚才被叫做凝香的女孩走出来,捧了一个盒子。皇后点点头,她走过去把盒子双手交给庄亲王福晋,说:“禀福晋,这是年下皇后娘娘份例里得的,上回福晋进宫时说有心口闷的毛病,娘娘就记在心里。这会子叫奴婢找出来,让福晋带回去,平日饭后一盏茶的时间吃上一盅,最是滋补顺气的,福晋身子康健,娘娘也少去好些烦恼。”
清楚好听的声音让一众人都听傻了,十六福晋半天才回过味来,忙不迭起身谢了赏,又啧啧赞叹:“真是好明白的一个孩子,怪道娘娘喜欢,富察家到底会调教人。”凝香微微有些羞怯,低头站在一旁。弘暾悄悄地用手肘推了弘历一下,弘历嗔了他一眼,两个人突然窃笑起来。这一切都在我看向小厨房的时候落进我眼里。
不大一会,惜晴也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女太监提着食盒。惜晴周旋着布好点心小菜,及至走到我面前,放下一个直径三寸的小笼屉,揭开一看整齐排着十块奶白色油糕。正不知如何下手,惜晴说:“福晋,这糕外层包了油纸,恐怕烫到福晋,福晋若不嫌弃,就让奴婢服侍福晋。”见我点点头,她招手叫人端了水来净手,然后用筷子小心夹起一个放在碟里,仔细剥了油纸连碟一起递在我手里,另拿一只小碟再去剥第二个。动作还是那么利落稳妥。
皇后笑说:“果然这预备点心的事交给晴儿没错,谁爱吃什么交待给她再是不会出差子的。”这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到惜晴身上,就听旁边桌弘晈小小地说了句:“哎?她不就是那个......”声音虽小还是清楚地传过来。我看了他一眼,弘暾立刻捂住他的嘴。皇后看出端倪,好奇地问了句,我就把那年乾东五所的典故讲了一遍,只没说她是自己走进来的。惜晴涨红了脸站在一边听,阿哥那一桌知情的都想起来,只有弘历微微皱了皱眉。
“呵呵,原来还有这段渊源,可见你们有缘,就不知道这缘法能大到什么地步。”皇后用帕子抹抹嘴。我听了这话心里一动,看看那惜晴,心里一股温柔顿时涌了上来。不自觉去看那一桌坐着的弘暾,他正夹着一块鸡油卷跟弘历笑说着什么,表情开怀又不张扬。皇后接下来的闲话中不住嘴的夸他,颇含深意的眼神以及其他女眷暧昧的表情让一个猜想在我心里升腾起来。

晚间允祥回来说西南那边修水利的事已经准了,他又要自己跑去看看地形。叫我替他张罗一下三天之内动身。我一听便垮了脸,兴头头要说的事一下子全都跑光了。看出我的失落,他歪坐在炕桌对面看我:“想什么新鲜物件,说不定我还去早些时候咱去过的地方,我给你带回来。”
“一下子想不起来,我喜欢什么,爷是知道的,自个儿看着办吧。”我手忙脚乱翻找着零碎,拿出个匣子掰了几遍也没打开,气得扔在炕上。允祥一惊,表情慌乱,让我想到做错事的弘晓,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他顿时放松了,开始跟我闲聊。
我把白天的情形和猜想跟他说了,他点点头说:“皇上前日也嫌一直不顺序,总说得有些个喜事冲一冲了呢,出身好歹都还在其次,人品好自然是好的,总是听着皇上旨意就是了。这些天也许还没有这工夫,八成得等我回来呢,皇上为了那个事心里还没过劲呢。”
我知道他指的是弘时的事,说到这个他突然冷了脸,叮嘱我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督促着点弘昌,这孩子毛躁,也是人大心大了,也不求他怎样给我争气,就怕不懂分寸。”
“弘昌自有他媳妇盯着,我跟他们一向说不上话啊。”对这样的托付我有些怵头。
允祥不以为然地摆手:“他那个媳妇不过是个摆设,相夫教子还差得远呢,你当婆婆的也时常教导着点。”
“爷这话说的,我也不过是个摆设呢,还教导谁去?”说到这个,屋里又有些黯淡了。
他转到我跟前,咂着嘴说:“你可是个镇宅的摆设,连我都镇住了呢。甭管走到哪,心神耳意也时时往家跑,你说你厉不厉害?”
“哎,这话我爱听。”我晃晃脑袋,“啪”的一声,手里的匣子打开了。

三天后,允祥动身去了西南,弘昌每隔两三天会被皇上宣召进宫一次,剩下的时间他也很少出门,我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倒是弘暾近来回府的时间不太正常,有一天竟然过了晚饭时间还没见到他的人影。我不觉气恼,对他我是一贯放心,相信他是最懂事懂规矩的,没想到再稳当的儿子大了也有拿额娘的叮嘱当耳旁风的时候。
我站在银安殿台阶上踱着步子盯着大门,天早已黑了下来,秋蕊在一旁不住地求我先回屋,我只觉得心火撞得太阳穴突突的,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大门一响,弘暾带着两个小厮一阵风地跑了进来,迎头撞上我,大惊失色,一时竟愣在那里。
我上下看了看他,刚才因紧急刹住脚步,怀里的布包掉下来,乱七八糟的书本纸张撒得到处都是,弘暾低着头眼睛紧瞅着地。我蹲下身,两个小厮扑通跪了下去。我慢慢捡着那些东西,书、簿子、笔帘、荷包......荷包?我拿着反复仔细看了看,粉色的底绣了一支银梅,角上是一个“凤”字,看图案做工都不像是男孩子用的东西,里面好像还装了什么。我掂量摸索了两下,连同那书本一起整理好放回他怀里,什么都没说就转身回去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走得飞快,一直到了怡宁阁院门口,刚伸手要推门,后面咕咚一声,弘暾拉着我的衣摆跪在地上:“额娘,儿子知道错了,是打是罚全听额娘的,只要额娘消了气。”
我扭头对秋蕊说:“你去小厨房张罗一下,服侍二阿哥用饭去。”然后继续推门,“我不想打也不想罚,吃了饭你自己歇着去吧。”说完径自进去了。

好半天,外面一直很嘈杂,我正心烦,秋蕊跑进来:“主子,您要么就罚要么就打,别这么的,二阿哥不吃饭不说话,也不让叫您,直直地跪在门槛上都快一个时辰了!”
“什么?”我赶紧跑到大门口,弘暾真的跪在门槛上,也许是时间长了,他有些摇晃,身后的小厮太监们苦求他都充耳不闻。等我走到跟前,他才抬起头看我,嘴唇动了动,猛地往前一栽,我一把接住,板着脸叫人:“你们还不快把他扶起来,扶到西屋去,秋蕊,饭也摆在西屋。”众人得了话,赶紧七手八脚的把踉跄的弘暾架到了西屋炕上。
“额娘”他欠身要起来,我伸手按住他,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立刻又紧张起来:“额娘,您生气您就骂骂吧,要不儿子还跪着?”
我狠瞪他一眼:“你这算认错呢?那门槛子好跪的?找也找块平整的地方不是,给我看看。”我坐在他身边,帮他提起衣摆把裤管卷起来,果然已经是寸许宽的淤青,泛着紫色。我心上一酸,膝盖仿佛也跟着疼起来,眼泪滴在他手上,慌得弘暾赶紧把裤腿撂下,挽住我的胳膊晃着说:“额娘这样,儿子真的该死了,想过额娘会恼,没想到这般伤心,额娘,儿子跟您发誓再没有下一回,不然就叫儿子不得善终。”
弘暾认真地指天誓日,我听了心里倒多添了难过,揽过他,用手摩挲着他的头,我说:“孩子啊,何必说这么毒的话,额娘不是认真恼你。你知道吗,生你那年,额娘差点连命都赔进去,好容易养你到今天,额娘没别的盼头,就要你壮壮实实平平安安的过每一天。说起来,你本就是额娘的命,叫额娘怎么不揪心呢?”
弘暾瞪大的眼有些微红,斜靠着我重重点了下头:“额娘这些话,儿子从今可是记住了,以后一定不让额娘操心失望。”
我微笑着拉他到桌前坐下:“你呀,平日里念书倒是从没让额娘失望过,圣贤书不教人说谎话,你跟额娘说说,这些日子都干吗了,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显得有些局促,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儿子倒是不怕告诉额娘的,只是说出来这事不大体面。其实是打从年初皇后娘娘惦记阿哥们做学问辛苦,就时常打发长春宫的人过去送些个时令的新鲜吃食和用得着的物件什么的。一来二去的,四阿哥便对凝姑娘上了心,近些日子常趁着娘娘歇着的时候去找,有时候等凝姑娘的空儿得等好些功夫,四阿哥又直要儿子跟着,儿子也不好推托,所以难免耽误回来的时辰。今儿个是打发了晴姑娘去,说是凝香身子不爽,四阿哥着了急,一迭声地要去看看,儿子苦劝了半天也只得由着他。先是跑了熹妃娘娘宫里寻出一支灵芝,刚要去又赶上皇上叫传,四阿哥匆忙间写了字条叫晴姑娘送。儿子想着字条这样的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岂不出事?于是自己随晴姑娘去了一趟,不料想凝香还有东西递出来,儿子只得又亲自去找四阿哥,差点堵在宫里出不来了呢! 回来又惹额娘伤心,真真这一天一点好事也没有,这一跪算是罚儿子多管闲事吧!”一边说他一边苦着脸摇头。
我听了这么一大篇绕口令一样的话只剩下笑了,点点他的头说:“你们做神做鬼的都闹到皇后娘娘那里去了,这样私相授受,倘或闹出来这罪名谁担的起?没得还连累了人家惜晴姑娘。”
“儿子就是想到这个才自己跑的,这不是等着打听得她没事才走,谁知道还有回信要传,险些悔死!”
“好吧,这样的事到此为止,还是要劝着些四阿哥,这在宫里是忌讳,实在劝不住就搪塞些吧,说给额娘就完了,可不许说出去!”我严肃地跟他说,心里还是隐隐担心。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秋蕊的声音:“三阿哥,您站在这儿干吗?为什么不进门呢?”
我跟弘暾都是一愣,继而就看见弘晈一步迈进屋里,秋蕊提着食盒跟在后面。“给额娘请安。”弘晈作了个揖。
我盯住他:“多咱来的?躲躲藏藏的干什么?”
“儿子回来晚了,来跟额娘认错,听见二哥在,本想呆会再来的,又被秋蕊姑姑叫住。”弘晈小心翼翼的,垂着头显得有些不自然。
我不禁有些尴尬,原来他也刚回来,而我竟然没有发现,立时口气软下来:“算了,知道错就好,下回注意吧。”
弘晈仿佛有些惊讶:“儿子知错,请额娘责罚。”
弘暾在一旁笑着跟他说:“三弟,赶巧今天哥哥跟你犯一样的错,刚才额娘已经罚过我跪了,哥哥两条腿的罚分你一条。”
“这样倒是儿子的运气了,谢额娘不罚。”弘晈顺下眼。
我赶紧招手叫秋蕊:“快把饭摆上,这些可够啊?去再弄点什么好吃的,三阿哥也没用饭呢。”又转向弘暾,“你们哥两个一起坐这,额娘看你们吃。”
“额娘”弘晈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额娘不罚是心疼儿子,可儿子心里却过意不去,免了这一餐就算儿子自罚了,儿子告退。”说完,他又是一揖便走了出去。

周围静了下来,几个人的喘息声犹犹豫豫地在屋里徘徊,过了一会,还是弘暾笑道:“儿子真是饿坏了,额娘今天预备了什么好吃的?挨了罚一定吃得更香甜!”
我看着秋蕊给他盛了饭,布好筋匙,便笑着拣了一块鱼放进小碟里。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略略减去了我的不安和一些复杂到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夜深,延续到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居然被它影响的连那荷包的事都忘了问了。

姻错(下)
“时值夏令,天气闷热得很,连我这平素从不贪凉之人都不免常想起家里你预备的凉茶冰果,南方人地生疏,老妻不能相伴左右,实有众多不便之处......”我看到这轻轻笑起来:这人,连个家信都不会正正经经地写。合上信笺,又开始百无聊赖,已经近一个月,夏令都快过去了,就只有这么一封家书被翻来覆去地看,看得折痕都起了毛边,却还没有关于他的新消息。

孩子们早都住进了交辉园,妍月和弦心执意要留在府里,既然她们可以照顾这边,我也就放心得去打理园子了。跟皇上的园子比起来,交辉园不算很大,紧紧依附在圆明园的西南角,只有一扇大门相隔。早在允祥出门前就收了工,雍正从圆明园另拨了好些下人侍卫过来这里,几乎没有动府里的人,虽是恩赐,总不是用熟了的,多少有些忌惮,再加上刚来住不惯,我狠狠无精打采了一段时间。圆明园只有熹妃娘娘随驾,跟我说不上话也不用我总去请安,却还把弘晓弄去她身边解闷。所以我的日子比出家人还超凡脱俗,就只有个绶恩整天跟我大眼瞪小眼。

“咿......呵呵呵呵”床上坐着的小娃儿捧着布球晃啊晃,然后放到嘴边啃啃。
“绶恩,不许用嘴咬,来,扔给额娘。”我对着小娃儿拍拍手,很快,占着口水的布球很勉强地滚到我跟前。我拿起来用帕子擦擦,笑着对他摇一摇又扔了回去,不想力气大了,球从他头顶上飞过去。小孩子不懂得翻身,直直地蹬着球飞的轨迹仰天躺倒。我大笑着把他抱起来,拿着球逗他。绶恩抱住球,突然抬头冲我眯眼一笑,我随即愣住:这孩子,实在太像八爷了。
搂着他的手紧了紧,我脑子里飞快的转着:虽然允祥曾经暗示说皇上默认了绶恩的存在,究竟是不是真的呢?即便是真的,这毕竟不是可以公开的事,绶恩长着这样的一张脸,万一给别人猜疑岂不是连皇上都救不了他?如果再加上别的揣测,那允祥......我不敢想下去了,绶恩在我怀里哼了两声,我忙抱他来回走,一动才发现,后背早已是粘湿一片。

“当,当”两下敲门声,一旁做针线的秋蕊开门出去,过了一会进来说:“主子,跟了王爷出门的小陆子回来了,主子是不是问问话?”我心上一喜,赶忙把绶恩交给奶娘,自己招小陆子到了外间厅里,他上前行礼说:“给福晋请安。王爷日夜兼程往回赶,现在已到任丘界,若没有别的事,三五日便可回来了,怕福晋惦记,吩咐奴才先来回话。”
“王爷这一路身体可还好?该办的差事可办完了?没有交代需要预备些什么?”
“回福晋的话,王爷在淮南曾经偶感风寒,现已大安了,别的也没什么交待,差事上的事只有福公公知道。”
我皱了眉:“风寒?膳食上呢?”
“回福晋,膳食上王爷一向不大计较,奴才们日日苦劝,只是王爷也听不进。”他说到这有些吞吞吐吐。
我答:“辛苦你了,自去歇着吧。”等他走了,站起来伸伸懒腰,“秋蕊,打发人去吩咐庄子上送点新鲜菜蔬什么的,再弄点野意儿,拣了好的进给皇上,下剩的留着等爷回来。然后你跟我去逛逛园子,咱们看看什么地方需要打扫打扫,修整修整。”

自打住过来,还真没有好好走过这个园子,允祥这个图省事的人,挖出来的土石全部都用来垫了假山土坡,长廊亭子统统修在高处,还没遛过三分之一,我就累得连话都不愿意说了,只得拣了个相对最高的亭子,靠在倚栏上俯视四周。秋蕊站在一旁回说:“皇上从圆明园赐的人都已作了分配,各处均是四个使女两个太监,只管些器皿收放日常打扫上夜看园之类的,主子和阿哥们的住处伺候起居的还是用的府里使惯的老人儿。”
我点点头,一指左边一片桃林问:“那是什么去处?好像有个房子,看不真切。”
“回主子,那是悦怡斋,全是木头造的木屋,王爷原说离大门近,用作书房正好,不用与主子住处一起了。”
我一看,的确离正门很近,而且桃林下就是一条平整的青石路,到圆明园的门也很顺畅,心中大叹:算计得真好,就只离我最远。这么想着,便扶了秋蕊往这个书屋去。走进去一看,没有人,但是已经打扫干净,窗下有一张书案,文房四宝都已齐全,跟前一把靠背椅,右手方依次是书格,条案,两把玫瑰椅中间一个茶几。再往后有一扇屏风,转到后面只放了一张软榻。我走回门口问:“这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这里没有使女,只安排了两个太监,可是不应该不在啊。”秋蕊也很纳闷。
我说:“这还得了?以后王爷回来要茶要水的也抓不着人还行?等下找那两个太监去问话,另外从咱们院子里另拨人。”说着便出门打算回去,刚迈出去,一块浅粉色的东西飘到我跟前,拣起来一看,是块普通帕子,只是上面绣的一枝银梅吸引了我的眼光,翻翻帕子一角,果然还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字——“凤”。
手一紧,我把那帕子攥在手里,本想着回去问问,秋蕊说:“主子,那边那个小丫头,好像在找什么,说不定是她的呢。”我一笑,小声嘱咐了秋蕊几句,然后转身回了悦怡斋的门里。过了一会,只听秋蕊问:“这块帕子可是你的?”
“正是,多谢姑姑。”
“那这梅花也是你绣的?”
“是。”
我听到这忍不住往外看看,只见秋蕊对面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约摸十四岁上下的身量,自然含笑的眼睛看上去随和文静。这是听见秋蕊又问:“你叫什么?在哪当差?”
“我,我叫景凤。”小丫头似乎被这样的盘问弄糊涂了,“我在璃锦堂,打理瓷器。”
“哦,你这梅花绣得真好,能不能借我回去描个样子,回头我打发人给你送回去。”
小丫头连忙摇手:“姑姑看得起就拿去吧,不值什么的,不敢劳姑姑再送回去。”
秋蕊笑笑说:“这上面有你的名字呢,我只借一借,你自去吧。”
小丫头一走,我从门后闪了出来,看看天色,我说:“过两天,把那个小丫头拨到我院子里来,璃锦堂要是缺人,自然再挑了送去。”

随后的两天我一直往书屋跑,把屏风后的软榻换了张床,又拨人拨东西,打算等允祥回来的时候能更像样一点。终于布置齐备,把人都打发走,我独自坐在玫瑰椅上喝着茶欣赏着这天然风格的书屋。窗景便是外面的青石路桃花林,我不禁想,若是夜晚在此读书,抬头看见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和着桃花四散,该是多好的意境,在这一点上允祥的品味总是能让我钦佩不已。

一盏茶还没过去,外面响起嘈杂声,秋蕊往窗外看了看说:“主子,是二阿哥回来了,看这意思是打圆明园出来要往后头去呢。”
我眼睛一转玩心顿起,忙了这两天我差点都忘了呢。赶紧把秋蕊叫过来,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她便出去了。我走到窗前往外看,弘暾带着两个小厮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就见一个小丫头走过去福了福,说了两句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弘暾便猛地抬头顺着她的手指往这边看,表情又惊又喜。小丫头说完话便走了,弘暾脚底下挣扎了两步,右手握着扇子重重往左手心敲了几下,还是回头对小厮说了句什么,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大步往这边走过来。
回到玫瑰椅上重新坐下,心中默数一二三,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门帘哗啦被撩开:“凤姑娘,你怎么会.......”原本略显激动的声音在看到我后嘎然而止。
“呦,这又是谁对谁啊?姑娘没有,‘额’娘在这,怎么世子爷好像很失望?”我刮着茶叶沫,皮笑肉不笑地说。
弘暾呆立了半天,半天才解冻:“额,额娘,您,您又拿儿子寻开心!”
我扑嗤一笑,撂下茶碗说:“我这寻开心还就寻出故事来了。这儿就咱们娘儿俩个,说说吧,这个凤姑娘到底是怎么个话儿说?”
弘暾慢慢腾腾蹭到我跟前,自己找了个杌凳坐下方才说:“儿子说了,求额娘听完了再恼。”
“先前看见那个荷包我就想问了,不过现在正好一并,你说吧,句句实言就没什么可恼的。”
他长吁口气,说:“其实儿子也是前几天才知道她在咱们园子里,那荷包是去年的事了。年下有一回跟四阿哥一起上街逛,嗯”说到这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我,“嗯,是逃学溜出去的......”
我只是皱了皱眉头没说话,他接着说:“只是听说外城法华寺那地界儿热闹的紧。成日家在里头都是四平八稳的,就想去凑个热闹。也没怎么样,就是在回来的时候,儿子在寺门口捡着的那个荷包。当时没注意,看外面像是女孩家的东西,后来才发现里面有信,有银子还有药方,就觉着这说不定关系着人命呢,所以转天就还去法华寺那打听。”
“又是逃学去的?”我问。
他赶忙摇头:“不是不是,是差人去的。就逃了那么一回。后来打听到这个荷包的绣工出自一个绣庄,就寻了去,然后就见着了景凤......”
我越听越糊涂:“你等会儿!绣庄?她一个绣庄的女孩怎么进到园子来的?”
“不是,绣庄是她邻居开的,只因景凤手艺好,就时常求她帮忙,具体怎么不一样儿子不懂,恍惚听说是用银线绣梅花的就只有这一家,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了。那荷包是她托别人稍给一个重病亲戚的,没想到被人在半路上给丢了,可巧遇上儿子,于是儿子就着人妥当地帮她送了去,再后来......”
“再后来我帮你说吧,你就三五不时地找着理由跑了去找人家,再后来私相授受你就把这荷包拿到了手,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得就找不到人了,等你再碰到她就在这园子里头了?”我一边说一边掉鸡皮疙瘩。
弘暾听得瞠目结舌:“额娘,您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在心里狠狠翻了几个白眼:苍天啊,我怎么生下这么个恶俗的儿子!伸出手指戳了他额头几下,我说:“好啊,逃学逛街寻姑娘,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不过世子爷,容我提醒你一句,你阿玛可是这一半天的就要回来了。”
“好额娘,额娘疼儿子,好歹别跟阿玛说这缘故,要是让阿玛知道了,怕不一脚把儿子兜出安定门外去。”他陡然变色,局促不安地说。
我正在喝茶,一口喷了出去:“你还怪会选地方的,这会子知道怕了?放心,你阿玛如今没有那腿脚了,只不过暾儿,额娘知道你这个年纪浮躁,那姑娘到底什么出身?你可是真的上了心?”
弘暾听了这话居然红了脸,两只胳膊交叠在椅子扶手上,头枕着说:“额娘不知道,景凤读书知史,是个规规矩矩的姑娘。从前儿子也知道这不是体面的事,可是每每她说出一句话来,说不定就能把儿子老也想不通的道理给解了,所谓四两拨千斤说的就是她这样灵透的人罢。所以有时候就忍不住想去听听她说话。不是不想跟额娘说,等儿子想说的时候,就找不到她了,没想到前几天居然在咱们园子里看见。原来她的阿玛是圆明园扩军营的人,还是咱们本旗的呢。她进了圆明园又被皇伯父赐给了咱们,额娘,儿子一向不好这些,原本都没有想头了,可是这会子......”
我听到这只剩下叹气了:“儿子,你知道,有的事情我跟你阿玛是做不了主的。若说收个妾室,只怕你......”
“儿子懂,所以现在儿子努力上进,倘若有了机会,儿子自己去求皇伯父。反正这会儿子眼里也见不得别人,既是要,就决不白玷了她!”弘暾说完霍地站起来,我抬头看他突然严肃的表情,突然发现我的儿子长高了,高得无论是允祥还是我,都不能遮盖他的全部了。
脑中划过一道闪光,我起身抚着他的肩膀说:“或者额娘可以帮你这个忙,不过你最好是把额娘还放在眼里头,要是敢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就先把你们一裹儿送出安定门外去!”
满意地看看由惊喜变成一头黑线的弘暾,我走出门外,天气真好,好的一出门就听到秋蕊送来的好消息:“禀主子,王爷的车驾已经到了园门口了。”

深夜,杏色的帐子被外面的灯光映得溢满温暖,我偎在允祥身边还是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他开始还皱着眉头听,听到安定门的话不怒反笑了起来,理着我凌乱的鬓角说:“就是有你这么没正形的额娘,才会养出这么个没正形的儿子。”
我捶了他一下:“你别说这话,我如今算看出来了,这孩子外头看着温文尔雅,骨子里总有那么点孟浪劲儿,像足了你从前的样子。”
“这说得可不公道,我多早晚像他一样上大街上去捡姑娘?”
我斜睨着他:“是啊,十三爷多尊贵啊,那么些个娘娘宫里还捡不过来呢。”
他把一个指头点在我鼻子尖上:“我没有,最多就是除夕家宴上踅摸踅摸。”说完他大笑,继而引得咳起来。
我起来帮他拍着后背:“小陆子说你什么偶感风寒,我看不止吧,你就瞒着我吧,横竖我圈在这里看不见够不着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本盖着肩膀的头发因起身而甩于身后,露出半个后背隐隐有些冷。
他把我带回去,拉高被子说:“原本是连风寒都不打算说的,小事。你刚说弘暾的事,你得有个准备,皇上那,只怕已经有了主意了。”
我一惊:“跟你透露了?”
“没有十分准,可是平日回复的折子里总是有些蛛丝马迹,反正四阿哥已经定下来,就是李荣保的女儿富察氏,不过听说是四阿哥自己求的,正好合了皇上的意,皇上高兴得不得了。咱们的儿子也一样,娶的可不只是媳妇。听你的意思,不是要他收个妾就完了,似乎非嫡妻不做一样,你脑子还是要清楚点,只是个没官没职的扩军之女,怎么拿她跟皇上拧着?”
我咬着嘴唇,把呼之欲出的主意咽了回去,指尖不自觉在他胸口轻轻划着圈。他猛地把我的手指攥住,低声笑道:“干吗?还不足兴?”
“去你的!就你这还没好利索的老病秧子,赶紧歇着吧。” 我转头侧身躺下准备睡觉。
上方一阵黑暗压过来,伴着他恶狠狠的声音:“休想!就让你看看到底好没好利索。”
我突然想起应该跟他说说绶恩,不过已经无从出口了......

没过几天,便有圣旨下来把富察家的凝香姑娘指给了四阿哥元寿。同时那个景凤被带进了我的院子,住在厢房,平日只给她针线刺绣做,中间盘问了一次,原来她也姓富察,谈吐做派的确是不凡。平心而论,若是给暾儿挑媳妇,我还是喜欢惜晴那个类型,带一点韧性,可是这个景凤更多了随和温柔。也许就是这种圆润的个性吸引了暾儿。到了我的院子,他们几乎不能见面了,但是弘暾无意间挂在嘴角的不自觉的笑总是能被我轻易捕捉,允祥的话时刻在我耳边回响,我无奈于这个世界总是这么让人束手束脚,但这是我儿子的终身,我决不要他失落。

四阿哥的婚旨下来后,皇后来到了圆明园,我借着请安的名又被招了进去,地点选在四阿哥的牡丹台,当我看到在座的雍正时,隐隐有些惊喜,没想到我的契机这么快就来了。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皇后娘娘金安。”我福身之后便坐在了允祥的对面,这兄弟君臣两人倒是难得有空坐在这里闲磕牙,我有些疑惑的看了允祥一眼,他却朝我轻轻皱了下眉头。
“雅柔,怎么没把你家的小阿哥也带进来瞧瞧。”皇后坐在雍正旁边,一边亲手帮皇帝剔西瓜子,一边寒暄。
“回娘娘的话,绶恩年龄小,有些怕生,臣妾在家管教的又不好,没得扰了皇上和娘娘的兴头,所以就没敢带来。”我说的也是实话,绶恩自生下来就没人见过他。除了我,就连允祥若是长时间不在家,偶尔见了也会吓哭。
雍正坐在一旁自己摇着扇子说:“你家的孩子管教的就算好了,弘暾弘晈都是极聪明的,弘暾尤其是个尖儿,很像十三弟小的时候。如今朕的阿哥指了嫡妻,他们年岁也相仿,断断没有偏了他们的道理。今儿个就算传个口谕吧。”说着他偏头看了皇后一眼,皇后会意,摆手支走了周围伺候的人,一时间周围茂密寂静的花海让我有种轻松的错觉,好像我们只是平民的兄弟妯娌一样。
皇后率先开口说:“雅柔可还记得本宫那里的惜晴?西林觉罗家的,她跟许给元寿那个凝香自来投缘,一样的知书达理。皇上的意思,既然弘暾平素与四阿哥也是交好,皇上也是一般的疼,干脆就把惜晴指给弘暾,显得几角都齐全呢。”
意料之中的结果,我抬眼看了看允祥,他竟然没有起身谢恩的意思,弄得我倒是进退不得了。雍正顿了一下说:“十三弟,朕的意思,刚才是跟你交待明白了,嗯?”
允祥这才站起来,低头垂手答道:“是,皇上设想周到,臣不胜感佩。”
“福晋呢?”雍正转向同样站在一旁的我。
我一阵紧张,咬了咬下唇,终于走到桌外对着雍正跪下:“回皇上的话,臣妾斗胆驳皇上娘娘的回,求皇上为弘暾另指一门!”

四周寂静无声,我有些心虚了,偷个空瞄了瞄跟我隔桌一起跪下的允祥,他歪着一边嘴角,一幅了然于心的样子,眼神中竟然充满鼓励。
有点热热的东西溢在胸口,我鼓起勇气一叩到地:“皇上恕罪,不知道皇上是否记得两年前赏过臣妾一个恩典?当日臣妾秉明皇上,倘若有一日臣妾为夫为子来求皇上的时候,请皇上记得。今日臣妾就大着胆子借这个求皇上为弘暾另指一门。”
“哦?哪一门?”冰冷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飘出来。
允祥赶紧往前挪了挪:“回皇上,弘暾一向身体羸弱,太医交待过不宜早娶,只怕辜负了皇上一片苦心,皇上......”
“哪、一、门?”仍旧是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的挤出三个字来。
“回皇上,是,是圆明园正蓝旗扩军营扩军福庆之女富察氏。”我明显的底气不足,再看允祥,他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表情仍然平静,悄悄对我眨了眨眼。
过了好一会,雍正手里的扇子一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即指着我说:“朕还记得,当时是说知道你的分寸才许了这么个恩典,看来,朕还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允祥,你们俩这一对人精儿实在是辜负朕的心思了!”雍正的声音不再冰冷,却带着深深的指责。我曾经听允祥说过西林觉罗家的作用,也当然知道这种政治联姻的煞费苦心。可雍正不能明白一个母亲对这种婚姻形式的不满,如果今天弘暾没有对景凤动心,惜晴反而是不幸中最幸运的选择,但眼前便是明明白白的一对有情人,叫我怎么能不去搏一搏呢?

“启禀皇上,怡亲王世子和弘晈阿哥来给皇上请安。”守在外面的太监进来通传,雍正不耐烦地抬了抬手:“你们两个赶紧起来吧。”我和允祥只得起身重新坐回去,弘暾弘晈单膝跪下请安,雍正只是看着他们,也不发话,我在一旁紧抓着衣角,想从雍正无波的脸上看出端倪。只见他顺手端过茶杯,半脒着眼睛说:“弘暾,近来身子可好了?”
弘暾一愣,随即回道:“谢皇伯父垂询,儿臣并,并无大碍......”说到最后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咽了回去。
雍正刮着茶碗的手停住,半晌点点头:“没事最好,好生调养着点,你先去吧,四阿哥刚才寻你呢。”等弘暾倒退着出去了,才放下茶碗又说,“弘晈最近做学问上倒是更吃心了,前儿的文章朕看了满意的很,朕少不得赏你点什么。”
“儿臣谢皇伯父夸奖,不敢讨皇伯父的赏。”弘晈恭恭敬敬的回道。
“自然要赏,允祥,你们家这老三,可有‘门儿’了?”雍正脸上挂着浅笑,甩出的一句调侃让六月天里刮一起一阵寒风。我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又蹦出一句,“朕看他文武上都过得去,也不算羸弱吧?”
“臣惶恐,辜负圣意臣罪该万死,只是先前的话并无虚言,皇上明察。”允祥扑通跪下,我也跟在一旁。
“呵呵,你也太小心了,朕不过是问问清楚,想着要么把惜晴配了弘晈如何?”
身后一个惊喜的声音迅速响起:“儿臣谢皇伯父成全!”
众人皆是一愣,都看向跪在后面的弘晈,“噗嗤”雍正忍不出笑出来,“原来如此啊,你们听听,差一点朕就乱点鸳鸯谱了,好,这个事情就算是这么定了,弘暾既然不宜早娶,就等上一年半载的,回头挑个日子就先拣弘晈的事情办,朕有些乏了,各自散了吧。”说完他恢复了平淡的表情,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压低声音说:“十三弟,既然那个扩军是你旗下的,你看着办吧,你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呢!”
等皇帝走远,我大吐一口气,回身看看弘晈,心里感觉有一丝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你什么时候跟皇上求的恩典?怎么没听你说过?”回到家里,允祥问我。
我摇摇头:“不是求的,是拿韵儿换的,呵呵,没想到竟然用在这了。”手扶上他的胸口,我有些胆怯,“我又小家子见识了,你要怪就怪我吧,可别去罚暾儿。”
允祥拢着我的手,大拇指在我手背上轻轻的蹭着, 弯弯的笑眼有一点宠溺:“现在要我怪不嫌太晚了?你要是早跟我说有这恩典,说不定我能配合得更好。你呀,要不是这么冒傻气,你就不是你了。”
“不是我这样的,你不就能省心好多?”我讪讪地靠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他的神情。
他笑着伸手蒙住我的眼:“不是你,我省下心来做什么用呢?”

悸结(上)
那天一回来,我就张罗着将景凤送回了家,随后的两天里允祥悄悄地把她阿玛调出圆明园,升了一个佐领。雍正把四阿哥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却催着弘晈年前完婚,至于弘暾,仍然是不宜早娶,另行商定。
指婚的圣谕一下,我又正式地去御前谢了一次恩。大概是因为我驳了皇帝的面子,雍正倒看不出什么,皇后却对我冷淡了很多,寒暄几句便做出劳乏的样子让我自觉告退了。临走时,正赶上惜晴回家待嫁前来辞别皇后,见到我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进退都不是。皇后笑说:“不妨事,反正早晚也是一家子去,既然碰见了也就没那么多避讳了,晴儿,快给福晋见个礼吧。 ”
惜晴依言转过来,比起五月间,她好像清瘦了很多,脸色有些苍白,福身都显得摇摇晃晃的,只有神情还是像从前一样透着一点固执,抬头看我时,我眼前竟有韵儿的影子飘过,想到这个女孩终有一天也会叫我一声额娘,心里不觉又悲又喜:上天果然知道怜悯,拿走你的终究还会还给你。

自从治水回来,允祥着实清闲了几天,只可惜他的休日就是孩子们的难日,不过弘晈回了城里的府邸,弘暾咳嗽又有些反复,于是接受怡亲王每日一考这样光荣而艰巨任务就落在了可怜的弘晓身上,好在干珠儿还小,允祥除了把把写字关以外也就不多为难他,偶尔还会笑着跟我说干珠儿如何的懂得举一反三,如何聪明颇有乃父之风等等带有自夸嫌疑的话,换我一顿白眼。

七月中,听闻市井间诋毁猜忌雍正的传闻不断,为了辟谣雍正明发上谕搞了一次大赦,而紧随其后的某一天,又钦赐了一块匾大张旗鼓地送到了交辉园。
“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好气派的字眼,王爷,这是皇上亲笔么?”我看着那块龙飞凤舞的牌匾,啧啧赞叹。
“是啊,亲笔写的,早就写了,一直没拣着时候给,这不是正好么。”允祥毫无表情地抬头端详着刚挂好的匾额说,“只是这八个字,未免太大了,倒叫我心虚。”
我过去挽着他往后头走,一面笑道:“夸你还不好?要我看字再大大不过人去,说不定皇上还觉得未尽其意呢。”
他听了大笑:“你怎么知道的?皇上就是这么说给那帮老小子的。哎,其实咱们私底下说,这有什么好?侍奉皇上,得罪者水深火热,得赏者照样如履薄冰啊!曾经,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可现如今,”大笑慢慢转成苦笑,“可能他们更痛快些。”
我对这样的话题只有回应沉默。说话间已经回到屋里,绶恩自己坐在床上玩得有来到趣的,允祥见了脸上转换了温柔的表情,走过去一把举起绶恩逗弄着,笑说:“这孩子难得见到我也不怕生了,绶恩,来,给阿玛笑一个。”绶恩好像听懂了一样,咧开嘴眯着眼睛呵呵地笑起来,允祥的表情瞬间凝固住了。
“你也看出来了?”我从他手里接过孩子,看住他问,“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关他一辈子。”
他转身走到窗前,思考了片刻,轻松一笑:“那就没办法了,本来以为我们养着也是一样的,现在看来也行不通,不急,等忙过了老三的婚事,再给他想出路。”我被他突然满不在乎的表情弄得晕头转向,到底怎么个出路,他却再不肯透露一句。

弘晈的婚期定在万寿节后,天气渐冷,皇上都回了皇宫,我们自然也就回府过冬。暾儿因为婚事心里多少藏着不自在,加上他天生跟我一样畏寒,刚刚入秋一张脸就血色全无,弄得我除了请大夫不时来看以外,还自己翻书到处找些食疗的法子,别的事情也就顾不上了。调养了两个月,总算手脚不那么冰冷,心绪又转回到书本上,我这才放下心来看看四周,发现弘晈的院子也整修得差不多了。
我带着秋蕊走进去的时候,弘晈正坐在矮檐下翻书,院子里还有几个花匠在摆弄花草,还有丫头搬着东西走来走去,看见我都慌忙行礼,其中一个还抱着个花瓶,脸挡在后面蹲也不是不蹲也不是,勉强喊:“请福晋安。”
弘晈猛地抬头,满脸惊讶地站起身,走过来扶我:“额娘?额娘今儿怎么得空儿上这院儿来了,儿子这边还都乱七八糟的呢。”
“我来抽冷子看看你有没有偷懒啊,日子可越来越近了。那个是谁啊,赶紧先把花瓶放下吧。”我笑着指向那个半蹲不蹲的苦孩子。
弘晈赶忙叫了一声:“素画,快把东西放下过来倒茶。”又回头跟我说,“额娘,天渐冷了,您屋里头坐着去吧。”
我拍拍他的手说:“不了,额娘就坐这看看你这弄成什么样了,少什么缺什么的赶紧列了单子派人去采办,实在找不到的额娘好赶紧给你想办法。横竖对牌素画已经领了去了,银子尽着你花,知道吗?”
弘晈端了马扎儿坐在我旁边,抿着嘴笑起来:“已经被儿子花的不少了,儿子还总在想回头额娘对帐的时候不知道怎么个大发雷霆呢。”
“额娘那有那么小气?不只为你,单说惜晴原也是额娘打心眼里爱的,本来以为能把她配给你二哥,没想到居然缘分牵在了你身上,你倒跟额娘说说,你什么时候看上她的?”我带着几分调侃问他。
弘晈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吭哧了半天才低头说:“儿子也不知道,反正,反正就看上了呗,要不是那天赶上了,儿子也没想到有这运气。”
我一下找不到话题了。捕捉不住他闪烁的目光,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仔细去了解过弘晈的想法,从来都是我来选择要不要听他要不要看他,从来都是他很明显的出现在我面前,把他的一切展现给我。如今突然见到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我竟然有些郁闷,看他圆圆的眼睛笑成弯月,就像允祥和弘暾一样,我甚至有种错觉产生:或者,是我搞错了?或者,他就是我的儿子?又或者,他也和惜晴一样,不是债,不是罪,而是一种上天的补偿?

“福晋请用茶。”甜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地抬头,是素画端着茶盘站在跟前,我接过茶,眼看见她左手食指缠着纱布,刚要开口问,弘晈先站起来:“你的手怎么了?”
“回三爷的话,没怎么的,才刚去那放杂货的屋里找东西,冷不防里面一把矬子没放好,口朝上就给划了。也亏的奴婢先去了,要是划了工匠们的手怕不是要耽误事么。”素画甩甩手,大大咧咧地说。
“谁放的?给我找出来先打一顿板子!一句话说不到就出这样的事,不管还得了!”弘晈紧皱着眉头,满脸怒气。
我见了他这表情微微有些吃惊,忙拉他重新坐下:“不是什么大事,至于的么。素画,你平日帮着多注意着些,自己也得当心,不要冒冒失失的。”
素画福了福身要走,弘晈往前拦了一步,顿了一下又稍稍后退了点问她:“上药了么?那些药粉药膏子不都是你收着的?矬子多半都是生了锈的,马虎不得!”
“是,上过药了,谢福晋关心,奴婢先告退了。”素画一直脸朝着我,又福了一幅就紧着走了。
我站起身说:“我也走了,还要去小厨房看看给你二哥炖的东西呢,你白天累,晚上就早点歇了,要什么赶紧说,有什么不顺序的也找额娘说说。”说完我就往院门走去。
“额娘!”弘晈在后面叫住我,我回头:“有事?”他嘴唇动了动,随后扯了扯嘴角:“没事,额娘慢走,儿子送您。”
我挪了下步子,嘱咐他说:“等惜晴过了门儿,你可得一心一意对人家,既是自己看中的,就不许你三心二意明白么?”
“是,儿子保证。”弘晈一直送我到怡宁阁前,方才自己回去了。等到我迈进院里,听到大门关上的时候,我才感觉到,那种怪异的不对劲仍旧溢满全身,如鲠在喉。

万寿节后半个月,惜晴终于被大红的喜轿抬进了门。嫡子奉旨成婚又得了皇上的赏,底下那些赶着拍马屁的自然是络绎不绝,外头的宴席实实折腾了好几天。头里我还跟着忙和,可到了迎娶的那天早上,不知道怎么胸口就一直闷闷的,越发连话也懒得说。强打精神支撑到礼成,我找来弘昌的媳妇和管家等人略微嘱咐了两句,就自己往园子去了。走过新房的旁边就是弘暾的院子,我惦记他连着几天都有些低热,连宴席都没能出来,便拐了个弯进去看看。

“暾儿,可好些了?旁边乱劲儿的,你也歇不好吧。”我走进去按住书桌前要站起来的弘暾。
“儿子没事了,叫额娘说得那么严重,都不能跟着去张罗张罗凑个热闹,不过是畏寒,往年不都是这样?额娘坐。”弘暾扶着我到书桌前,我刚坐下,“啪嗒”,一封信从他怀里掉出来。
弘暾登时满脸通红,我笑了笑:“行了,别藏了,要是没有我,你以为这个这么容易就到你手里了?你阿玛虽是允了这门婚,也帮福庆升了职,可是要让他知道这传信的事,少不了有你一顿排头吃。”
弘暾搔搔头顶,嘿嘿地笑起来:“儿子都知道,儿子感激额娘不尽呢。说实话,有额娘这般开明,就是连儿子都不敢想呢。”
我叹口气,拉着他的手说:“只怪额娘没本事,要不然早让你了了心思多好。也罢,你也静心养养身子,来日方长呢。”说着,我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阵金星乱飞,几乎倒在秋蕊身上。
弘暾满脸惊慌搀住另一边:“额娘,您怎么了?”
我摆摆手:“没事,好些日子了,可能困了吧,睡一觉就好了。”说完就带着秋蕊往外走,出了小门,凉风一吹,眩晕的感觉又来了,连带胸口也有些透不上起来,我闭上眼晃了几晃,右手想要去扶墙,却摸索了几下还是扑了空。另一旁的秋蕊快要拉不住我的时候,右手终于碰到一堵暖暖的支撑。

“额娘,您这是怎么了?”声音传来,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弘晈,左右瞅瞅,这是他院子的偏门,跟弘暾的相邻。我刚要说话,他倒先问,“您身子不舒服?儿子这就找人扶您回去,再给您叫大夫去。”
我一把拉住他:“没事,一会就好。倒是你,你怎么在这呆着?”
弘晈有点不自在,支吾着说:“儿子不太会喝酒,出来凉快凉快。”
“吹了风岂不是要着凉?快回去吧,新娘子呢?”看他一身喜服随便站在这黑地里,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弘晈扯出一丝傻笑:“在,在屋里坐着呢。额娘,儿子先送您回去吧。”
“不用了,今天你是新郎官,去吧,别在这害臊了。”
“那您......我还是......”

我不再答话,放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都说事不过三,可是今晚就合该我出丑,好不容易一路晕乎乎“飘”回了怡宁阁,刚进门,脚下被门槛一绊,一头栽进迎面而来的怀抱里。“呵呵呵”我抬起头对着上方那张臭脸一阵大笑,“你看看,就这么会儿功夫我让人扶了三回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喝多了呢。”
勾着我的手臂加大了力度,从他唇间挤出不满的质问:“早看见你回来了,叫我等了这么半天,脸比纸还白还到处跑什么,有人扶算你走运了。”说着胳膊夹住我半拖半拽带进了屋。
“什么叫我走运?”我斜靠在床头,不以为然,“一个是我二十年的夫君,两个是我养大的儿子,要是连你们都扶不住我,我也就活到头了。”
“我也琢磨你是不是喝多了?满嘴里说的什么浑话!我看,是不是这会子遣人来瞧瞧?你这脸色越发不象样了。”他侧身坐过来,让*在他身上。
我摇头,打了个呵欠:“我可能就是困了,几天都没怎么睡好。你呢,药可是吃了?”
他噗嗤一笑:“你看看我们这都成了什么了,不是吃药就是看大夫。哎,我今儿个看这排场,突然想起咱们大婚的时候......”
我听到这,倚着他闭上眼装睡,感觉到他低头看了看,仍然自顾自说着:“你肯定是不记得了。雅柔,二十三个年头.....”停顿了一会,他忽然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说:“过两天,我带你出去走走可好?”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头虽然疼,太阳穴也有些发紧,胸口闷倒是好了很多。勉强梳洗毕来到正屋时,弘晈带着惜晴早已等在那里,弘昌弘暾弘昑坐在另一边,弘晓被奶娘领着在他们对面。
我在允祥隔桌坐下,一身喜气的惜晴被丫头搀着走上来,从前乌溜溜的大辫子如今绾在脑后,簪上镶了翡翠的金步摇,颤巍巍地衬着她稚气未脱的脸,着实惹人怜爱。我一直笑着看她行礼,奉茶。可能是因为太喜欢惜晴,也可能是因为在她身上我总能找回对韵儿的遗憾,她一声“额娘”出口,我几乎合不拢嘴。氤氲的茶香中,我扭头看向允祥,他戏谑地回视我,好像在说:瞧你那幅傻样子。
惜晴在弘昌媳妇的带领下依次奉茶,最先是弘昌,他点点头接过去,立刻有丫头把见面礼送上,惜晴道了谢,端过下一盏茶走到弘暾面前。弘暾的气色看上去有些不好,坐在一旁不住地咳。茶杯递到跟前时,他正拼命忍着,可是伸手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赶紧偏过头,没想到惜晴手一缩,“咣啷”一声,茶杯掉在脚底下。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弘暾一脸抱歉地看着低着头的惜晴,弘晈走过去,很大声地问:“烫着了么?”惜晴摇了摇头,另拿一盅快速放在弘暾身边的茶几上,连谢礼都没要蹲蹲身就转去给那两个小的送见面礼了。捕捉到她眼里闪过的晶亮,我诧异地看了看弘晈,他却没有任何表情。

复杂的礼数一过,我的精神好了很多,中间偶尔发过几次眩晕的症状,因为没有大碍我就没说。一个冬天整个府里老的小的都吃药,熬药的灶火比做菜的还多,我也实在懒得跟着掺合了。
弘晈那里我去过几次,眼看着小两口相处的还不错,心里不觉安慰得很,惜晴年纪虽小,到底在皇后跟前见过大阵仗,为人处事平和严谨,府里上下都对她赞口不绝,年下的时候也是她周旋张罗,分去了我的担子,让我得以偷懒静养。只是安逸的生活过久了,突然产生了一些疑惑,好像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似乎忽略了什么。

从年底到年初,允祥事情不多烦恼却不少,法海获罪又牵扯上十四,孰是孰非且不论,我却在最后的结果当中看到了雍正的维护之意。帝位坐了五年,君与臣,臣与民都在新政的循序渐进中磨合,曾经风声鹤唳的雍正明显添了许多和软,就连年羹尧的子嗣也都赦了回来。只有那永世不得翻身的八爷和九爷据说早就在头年九月就都没了,原因含含糊糊的,允祥不肯多说,我也不想多问。唯一想知道的是毓琴的下落,有人说她早就死了,焚尸扬灰,可是我知道,自尽的是香绮,所谓焚尸也不过是让这件事蒙上更神秘的色彩,毓琴一定还在某个地方,守候着她的希望。

三月的一天,天气很好,晌午的时候允祥回家来,一进院子就让我更衣准备出门,看他叫人套了车我还以为要去交辉园,没想到他神秘一笑,说:“早就说要出去走走,这回带你去个新地方。”
车子颠簸在官道上,我的头又开始昏沉沉的了,只不过看见允祥的兴致这么好,我也不忍打搅,勉强压着那种不适感说说笑笑,一直跑了大半天才捱到车停下。
帘子一撩开,一股清新的泥土味道便扑面而来,四下一望,延绵的远山在云霭中若隐若现,像一道黝青的屏障包围着这块静谧的土地。向东深吸一口气,有潮湿清甜的气息渗透进全身,让人不免有一探源泉的冲动。
“这地方真好,王爷,这是哪儿?”我顿感心旷神怡,早先身体的不舒服也抛之脑后了,很久没有到郊外走走,突然看见这么大篇的自然图画,把我的思绪又拉回到多年前漂泊的日子,那个时候,我们常常为了这样的奇景而兴奋,那个时候,我们还年轻。

允祥牵着我的手慢慢往东走,穿过一片小树林,便有淙淙的流水声传来,宽阔的河流近处湍急远处迟缓,清澈剔透的映衬着瓦蓝的天空,好像把整个山峪都冲刷得分外洁净。我放开他,快步小跑到河边,回身大声说:“你看,这河水清亮亮的,瞅着连心里都通透了,真是宝地,你怎么找到的?”
“你觉得好?你喜欢?”他走到我面前,笑吟吟地问。
我抬头看看四周:“当然!”
“喜欢就好,咱们就定下,等皇上赐地的时候,我就把它求了来。”他揽着我,右手凭空划了一下。
我问:“皇上还会赐地给你?那用来做什么呢?我们可没有闲钱盖园子了,不如用来种地吧,旁边盖间小屋,我帮你看着。”我边说边笑,他看着我,眼中的色彩忽而变得深沉了。沉默了一下,他放开我径自朝前走了几步,背着手转回头看住我,平和的笑容和那仿佛来自远方的话语将我脸上的温度一点点抽去。
他说:“这里啊,这里将来,会是我的葬身之地......”

悸结(下)
“葬.....身之地?”我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地念叨着,有心走到他身边,却发觉脚底软绵绵地再也挪不动半步。
“是啊!”他突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的比划着,“你看,过了树林那片稍微低一点的地,看风水的说就把墓穴挖在那是最好的,福地选好了可是泽被后世的事呢,你既喜欢再好不过,将来你来看我还能顺道儿赏景,再将来......”

我眼前突然模糊起来,一阵阵发黑。这景、这人、这装束、这表情,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一波波涌了上来。葬身之地,葬身......这个词始终在我耳畔嗡嗡鸣响 ,体温似乎正在从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里一点点往外渗,我忍不住抓紧身上的斗篷,试图抓住快要消失的思想。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想起那年你在漓江上唱的那个曲儿?什么奈何侨上等三年,到时候,我就站在这河边等,就三年啊,晚了可就不候着了,呵呵。”他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他在笑,他在不停的说着什么,可我一片混乱,双手不住地抖,好像有疑惑,又好像是恐惧。
他转身背对着我,自顾自比划着:“我站在什么地方等呢?在那好不好?以后叫他们在那立个柱子,或者种棵树什么的如何?你一找就找得到。”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的头越来越昏,从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想要冲出来,却又被下意识地死死压抑住。直到听到这一句,心口立时一道锐痛,划过胸腔,划过喉咙,终于“哇”地一口涌了出来。
“雅柔!你怎么了?”恍惚看见他接住我,眼睛里有惊,有骇,还有不知所措。一阵喊声和忙乱之后,我被抬进车里,他的手臂和斗篷包围着我,心里竟一时明朗起来,那些疑惑与陌生也都不去想了。努力吞咽着口中腥苦的味道,我发不出声音,勉强稳住抖动的手指蘸了一下嘴角,居然有刺眼的鲜红色,不禁闭上眼摇了摇头。“啪嗒”,一滴水小声地落在我额头上,又很快被滚烫的唇吮去,马车很颠很晃,可我不希望它停下来,最好就这样一直跑下去......

“回王爷的话,福晋只是一时血气上冲,倒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福晋的体虚并非一日两日,好似多年累积下来的不足之症一样。老臣问过福晋的侍女,据说从前几次生产都是险象环生,又或者缺失调养,长期劳碌所至。照福晋现在的样子看来,像是念力过于常人,因此容易大意疏忽,平日自觉身体尚可,仅当作天性畏寒来调,其实内在早已损亏严重。老臣大胆问一句,不知道福晋可是受了什么刺激?此症既然发出来,倘若宽心调养便可望好,就怕福晋因刺激而结下心结又不能开解,倒非药力所能及了。”

外间太医的话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心口还是微微的疼。刺激我受了,心结我也有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快要走到头了?我还记得吐出那口血的时候脑中的想法,记得当时只恨不得立刻埋于当场,全了那块葬身之地。
侧身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我越来越混沌: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是个参与者还是个参观者?这是历史还是现实?二十四年的生活,我几曾把自己与这个时代分离过?无论我被什么样的情绪包围,我的希望从来都系在那每天必会在门前停下的轿子里,也从来都系在那每日必会从门口走进的身影上。倘若有一天,倘若我知道终究有这么一天,这个身影不在了,没有轿子让我等待了,我的勇气何来?我该如何自处?

“哗啦”一声帘子响动的声音,我赶忙低头找自己的帕子,无奈浑身无力,哆哆嗦嗦地半天也摸索不到。身后的脚步声近了,秋蕊的声音传来:“主子,奴婢服侍您用药吧。”
“你去吧,让我来。”还没等我回答,只觉得头顶一暗,他在我床边坐下,一手托起我,另一手抹去我眼廓的泪痕,把碗端到我嘴边,“来,一气喝了它。”
我看看那碗飘着热气的黑汤子,一股混浊的味道传出来,心里不觉有点抵触,抬眼看看他,鼓励的目光让我不忍推却了,只好皱着眉几口咽下,浓重的麻苦味半天还漾在口里,呼吸都有些困难。
“很难受么?”他把碗放下,紧拥着我,把被子拉高到我胸口。
我摇了摇头,小声说:“这会子好多了,就是心口还有些疼。”
他的手圈的更紧一些:“你今天的样子真真吓去我半条命,现在就剩半条了!”
我使劲转了转身子,仰头看着他:“就许你说那些鬼话吓唬人,我这还吓得轻呢,本来是要变了真鬼的。”
“你再说这浑话!”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你有什么心结?说出来给我听听。”
我噎住口,他进来之前的那些思绪又都跑了回来。忍不住深深地打量着他:这么真实的脸,不是历史,不是穿越,他就是我相伴二十多年的那个人,他跟我的孩子们一样,融入我的生命,就等同于我的生命,我无法跳出这种关联去指点他的未来会如何如何,因为那未来也是我的!说什么心结,其实就是我已经看不懂以后的道路该怎么走,不能接受,不会抉择,所有的人都可以任性于他们的生活,我却不能!
“我没有什么心结。”用力伸手攀住他的前襟,我说,“我就是想不通,有些想不通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在我额上印下轻吻:“有什么想不通呢?雅柔,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了。”
我鼻翼一阵酸涩,两行眼泪顺着腮边淌下:“不要都给我,一点点给,给到老得不得了的时候,嗯?”
他呵呵地轻笑起来:“好,一点点给,给到我们鸡皮鹤发,动都动不了的时候,行了吧?”

我转过头,把脸使劲埋进他怀里,思想依然糊涂,可我妥协了,就让它糊涂吧。茜纱窗外,是雍正五年微寒的春夜;而红绡帐里,却只有我逃避记忆时绝望的姿势......

甬道,允祥,苍白的脸......就从这一病,每夜我都要紧紧攥住允祥的手才可以睡去,稍有放开,我就一定会在梦里被那团绿光带走,而后惊惧不眠。安神的药吃了一副又一副,我的情绪却一日比一日惨淡。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允祥带着我又回到了交辉园,希望不一样的环境能让我好得快一些。可是天一暖,他便开始着手京畿周围筹划种水稻的事,不久,又传来隆科多被参私藏玉牒底本获罪的消息,想必雍正的心情也不会很好,于是允祥又开始了不间断的忙碌,几乎每天都宿在悦怡斋,除了打发小福子来回传口信外,想见他一面是越发的难了。

五月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百无聊赖之际,惜晴来到了交辉园。我惊讶之余也不免觉得很安慰,看到这样懂事孝顺的儿媳,心情多少也开朗了起来。
“晴儿,我如今没什么大碍了,还是着人把你送回去吧,新婚才大半年,没得叫我这老太婆跟着搅和,让你们不得一处呢。”我净脸的时候笑着对她说。
惜晴正在帮我挽袖子,听到这话脸红了红:“额娘说哪里话,是爷吩咐孩儿来给额娘解解闷儿,莫不是没解成闷儿,倒给额娘添烦了?所以才紧着轰孩儿走呢?”
我哧地一笑:“怎么进了这家门,连你都学贫了,好,反正我看绶恩也整天缠着你呢,我巴巴地把他带了来却没怎么管他,只怕这屋子里的药气熏坏了他,好在你来了还能照看他。”
“孩儿也正要说这个,额娘,您怕药气熏坏了小弟弟,岂不知您自己老是窝在这屋子里也不妥呢。天气一天热似一天,看今儿天儿好,不如孩儿陪您出去逛逛,额娘也不是那经不得风吹的身子,逛逛倒好得快呢。”惜晴捧着首饰匣子,甜甜地笑。我听她说的有道理,就多加了一件衣服,任她搀着出了院子。

天气果然很好,一些微风拂在脸上柔软得很,允祥在我们的院子后面铺了一条鹅卵石路,两旁的篱笆围着两块花圃,小路一直延伸到假山处。我记得转过假山就有石桌石凳,便扭头对晴儿说要去那里坐坐。
风吹过,树叶簌簌地响起来,衬托着一阵悠扬的笛声传到我们跟前。“那是什么地方?”我问。
秋蕊走上来:“回主子,那边有个角亭,边上是璃锦堂。”
“璃锦堂?”我仔细想了想,难怪了,一定是弘暾在吹笛子。想到他跟我一起挪到这里,我吩咐了不叫他出门,自己却也还没顾上去看他。有心这会过去,又回头看看惜晴,见她呆呆的,没有太局促的表情,想来跟着我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于是就带着他们径直往笛声传来的地方去了。
走到弘暾的身后,一支欢快的调子刚好结束,我笑着拍拍手:“暾儿,你这笛子可是大进益了,只不过,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吩咐过你可以出门?”
弘暾猛地转过身来,讪笑道:“额娘?看来儿子真是不能做一点偷偷摸摸的事,总是逃不过额娘的法眼去。”边说着边上来扶我。
惜晴在我旁边后退了半步:“见过二哥。”
弘暾冲她点了点头,转而又说:“本来儿子是说去看看额娘,又怕额娘嫌我不听话,倒添气恼,只能上这来站一站。”
我笑道:“行了,越描越黑,知道你胆子大得早都不把额娘放在眼里了,真是偷偷摸摸还弄这么大动静的?近来咳嗽可好了?”
弘暾摇摇头:“好倒不曾好,只略轻些,屋子里头呆着闷,吹吹笛子倒能忘了咳嗽。”
我拍拍他的肩,转身想在亭子里坐下,一眼看见石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便走过去翻了翻。一张张看去,无非是些诗词歌赋,弘暾的字比起允祥的,少一些刚毅却多了几分缥缈,看着倒是很舒服。翻过几页后,我看见一张浅粉色的信笺,娟秀的楷书写着两行字迹,细看下去,是一支《点绛唇》:

十里深巷,一径遍洒千绦雨。秋去春深,雏燕觅巢归。
寂寂闺帷,只道四时花渐少。丝未尽。知解何人,冷韵寄时飞。

“暾儿,这个,难不成是.......”我想到惜晴在一旁,不便透露传信之事,便噎住了口。
弘暾倒是满不在乎:“是,额娘,那个是景凤写的,额娘看着如何?”
我摇摇头,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给他,口气有些淡:“额娘不懂这些,看着还好。”
弘暾好似没看见:“她写这个,原是衬着儿子从前吹得那支曲子的,额娘也知道,儿子再吹来,额娘听了再看。”说着,他背过身,高昂尖利的曲声随即传出,竟然是那一支《殇》!
这样的声音让我没来由的心烦,有一种不真实感从眼前飘过。胳膊上一紧,我回头看向挽着我的惜晴,那纸信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手里,只见她盯着上面的词句,口中念念有词,曲到凄厉处,居然有一行清泪滑下来。我一愣,晃了晃胳膊:“晴儿,你这是怎么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伸手抹抹眼睛,笑说:“额娘没觉得这曲子太过悲戚了?孩儿一时听住,竟然出了丑,额娘别怪罪。”
笛声停住,弘暾笑着回身走到我旁边:“额娘,没想到弟妹竟然是凤儿的知音,儿子说给她,她一定高兴。”
我叹口气,拉着弘暾坐下:“儿子,安心养着吧。你阿玛这些时日忙,不过听他说,皇上前儿问起你来,直说要赶紧挑日子给你完婚呢。所以啊,额娘也着急养好这身子,好帮你张罗呢。”
弘暾红着脸低了低头,我心上一酸,摩挲着他的肩膀说:“暾儿,额娘真怕不能一直看着你们。”
“额娘别说这样的话!”他表情一凛,“要是那样,儿子宁愿走在额娘前头!”
“胡说!”我皱了眉头。
他却大大一咧嘴角:“额娘,胡说也不是从儿子开始的。好了额娘,老这么坐着怪凉的,儿子送您回去?”
我站起身:“不用了,你也赶紧回自己院子里去。”走了两步,我又回过头来,“暾儿,那支曲子,不许你再吹了。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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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阿哥胤祥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7-6-21 15:52:27 | 显示全部楼层
弘暾愣愣地点了点头,我随即转身往回走,一路上惜晴都在发呆,嘴里不时叨念着:“丝未尽,知解何人,知..解..何人....”
我轻笑道:“怎么还琢磨呢?你还真是景凤的知音,一首词也这么上心的。”
她抬头扯扯嘴角,想说话却没说出来。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回篱笆花圃跟前,小福子等在那里,看见我就嚷:“主子您去哪了?王爷回来了,到处寻不着您,正发脾气呢!”

恩返
听说里面的“主子”正在发脾气,惜晴和秋蕊局促地对看了一眼,我安慰地拍了拍惜晴的手,领着她自己撩开门帘进去。允祥正坐在窗前的靠背椅子上,眉头紧锁,看见我也没有丝毫缓和下来。我顿时明白,这气跟我无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允祥抬眼看了看其他人,低头挥了挥手说:“福子,套车送少福晋回府,其他的人都出去吧。”
我回过头,惜情怯怯地看着我,我对她笑着点了一下头,她方才跟着小福子走了。屋子里的人瞬间都退了出去。我走到另一张椅子坐下,自己斟了一碗茶递给他,问:“出什么事了,把你气成这样?”
他伸出右手,玉扳指在额头上蹭着,好半天脸色才缓和些,斜睨着我问:“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你气的。”
我笑:“先不说我没惹着你,即便是因为我,多咱不是看见我就消了?”
他冷笑一声,又扭过头去沉思,半晌脸色越来越青,“咚”地一拳头砸在茶几上,把个茶碗振得叮当响,水溅了一桌子。
我吓了一跳:“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瞪红了眼睛,压低声音跟我说:“我今天奏明了皇上,打今儿起就把弘昌关在家里,永远不许他出来!”
“弘昌?他怎么了?”我拉过他刚才敲桌子的手,轻轻用帕子抚着。
他喘着粗气,反手握住我,极力压抑着怒火:“这个混帐东西,我要再不看管他,我这张老脸,我们这一府的人命怕不都要断送在他身上?我上次出门的时候不就跟你说,要你留心他,果然不是我多虑啊!!”
“他做了什么事?上次皇上盯他盯得挺紧的,我还以为皇上很器重他呢。”
他霍地站起来,显得很烦躁:“器重他?我们这府里的人上到主子下到奴才,皇上哪一个不看重?这是什么?这是圣恩!辜负圣恩是什么?是死罪!!”
我听得糊里糊涂的,只能劝着他说:“有这么严重?你先消消气再说,弘昌现在在哪?不如我现在收拾收拾,咱们就回府里去,到底什么事,问问他再说。”
他一把拽住我:“你刚好些别折腾了,什么事我心里有谱,回去吩咐吩咐就是了,府里就先交给老三媳妇管着,晚了我再回来跟你说。”
我摇头,伸手抚了抚他的胸口:“你这一脑门子官司的回去,叫我怎么歇的住呢?倒不如我跟了去,总得有个人跟在旁边装装红脸吧?行了,暾儿就还留在这,我这就去收拾。”不等他再反驳,我径自进里屋去了。

一进二门,扑面而来的紧张气氛让本来没太在意的我也不由得严肃起来。允祥吩咐把通内院的门统统关上,闲杂人等一律挡在外头。进了正院堂屋,我看了一眼闷闷地坐在一旁的允祥,回头吩咐秋蕊带丫头们下去收拾东西,一时间周围就只剩下小福子和守门的两个侍卫了。
“去,把大阿哥给我带到这来!”允祥阴着脸,从牙缝里挤出话,侍卫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弘昌迈着大步走进屋,看他虽然微低着头,有些胆怯却也带着一点满不在乎,也不请安,站定以后“咚”地一声重重地跪下,上身仍然直着。
这样的态度无疑属于火上浇油,可是允祥只是攥了攥拳头,稍微敛了怒气,靠在椅背上斜眼看着他说:“弘昌,知道阿玛这亲王的顶戴下面是什么么?”
弘昌咬了咬牙,没说话。允祥跳起来走到他跟前:“是脑袋!!顶戴都是戴在脑袋上的!”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摔在弘昌身上,“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亲厚你十二伯亲厚的紧呢?他们家园子里有宝贝不成?你是嫌我活得太长了?我挡了你的道儿了?我告诉你,我这条老命赔在你手里不打紧,这一府的人不能都因为你葬送了!我这回就挡到底了,从今天起,你休想踏出你的院子一步!大清朝打今儿起也没有你这么个贝子!”
弘昌大惊,猛地抬起头:“阿玛,您凭什么这么对儿子?亲厚十二伯哪里错了?十二伯也不是阿其那,也不是塞思黑......”
“啪!”响亮的一个耳光结结实实落在弘昌的脸上,屋子里静了下来,我惊慌地抬眼看着这对峙的父子俩,耳边只听到允祥浓重的呼吸声。
“阿玛!就因为三阿哥禁在他们家?儿子自小本来跟他最是熟稔,他一个罪人能怎么样?到底是皇伯父的血脉,就非得捕风捉影避而远之么?”这一巴掌显然打得弘昌愤愤不平,冲口顶撞起来,“要说避祸,阿玛又几曾时时惦记着这一府的性命了?小绶恩还不是你们......”
“大阿哥!”我立刻打断他的话,过去扶着有些摇摇晃晃的允祥,沉下脸说,“弘昌,额娘一个女人家说不出大道理,但是不该知道的就不知道,不该参与的就不参与,这才是穿了朝服的人最先应该学会的。”
弘昌愣了愣,使劲往前蹭了两下,口气转了哀求:“额娘,儿子认错,可是儿子没有做不忠的事,求您劝劝阿玛,不要关我,儿子不想啊!”
我看看允祥有些呆滞的眼神,扶着他重新坐下,忍不住回头长叹一声:“弘昌,你的阿玛关你打你,是为了护你,你年轻识浅,是该寻个僻静角落好好想想清楚,这世上有很多事,表面是一个样子,本身又是一个样子。倘若有一天到了连阿玛都护不住你的时候,你还能跟谁讲道理去呢?”
弘昌瘫坐在地下,表情显得迷惑极了,我招了招手,两个侍卫便搀着他出去了。我坐在那里跟允祥对视,一时也找不到话茬来劝他。过了一会 ,还是他自己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我毛骨悚然,一阵阵发冷,我伸手扯扯他的袖子问:“你,真的打算就这么关着他?”
他歪着嘴角摇摇头:“他不是我,他想不明白的,你道弘时为什么获的罪?你死我活这四个字,他看得太简单了!有这样愚顽不灵的儿子,是我的错!”说到这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我在一天自然就关他一天,倘或我闭了眼,还怎么关他管他?”说完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不自在起来:“看我干什么?”
他握着我的手贴在他额头上:“我是听了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想起先帝了,你不知道,第一回废太子的时候,他把我们都捆了起来。那会他就是这么说的,关我们捆我们,是为了护我们周全。呵呵,没想到竟是你悟了。”
我挤出一丝微笑说:“先帝的英明果决,岂是寻常人可以效法一二的?只不过这天下父母心,原本就是相通,不是有句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么?我不过替你说出你的话,也知道你的小心翼翼,毕竟我们这样的人家,没有任性妄为的权利。”
他眯起眼睛,苦笑变成了傻笑。我就着那只手点点他的额头:“刚才看你那个弯着腰训人的样子,活脱脱跟当初老爷子训你时一个样!”
允祥听了拍着后脑靠在椅子上,突然又严肃下来说:“对了,绶恩的事,怕是不能再拖了!”

那天开始,弘昌的院子门口就多了侍卫把守,该送的东西定时定量的一样不少送了进去。不过看到弘昌还是那么情绪不定,我们便把他的儿子永宣带了出来交给弦心抚养。
绶恩的事允祥反而没再说,只是几天后从账上支走了五百两银子,没等我问就又跑去天津了。等他回来仍旧宿在交辉园,满打满算竟有一个月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七月,宫里上下都在忙和四阿哥的婚事,虽然没人确切知道这个皇子就是未来的国君,可是四阿哥受宠也是人人看在眼里的,即使不及八阿哥,但福惠毕竟还小,于是巴结四阿哥就成了眼下最实际的问题,在这种前提下,四阿哥的婚事也就趋于隆重了。
然而就在这种忙碌的时候,从怡亲王府传出消息,幼子绶恩于七月十一寅时,急病夭折了。

那两天上门道恼的人络绎不绝,我对外宣称伤心过度,告了病。不久果然皇后差人来问,并且准我可以不用参加四阿哥的婚宴,我整日坐在屋里淌眼抹泪,心里倒是真正的酸楚,记忆都还停留在宣布绶恩生病的那天晚上......

当日傍晚,小蒋太医登门来见,说是允祥打发来给绶恩看病。我看了看跟他来的小福子,心里多少明白了几分。一番诊脉过后,他留下药方和允祥的字条便走了。我照着那字条上交待的又从账房支了五百两,令小福子从外面另雇了一辆车停在府后的胡同口,只等天一黑,各院都歇下以后便留下秋蕊坐镇,自己抱着绶恩从马厩后面的小门出去上了车。
说来也奇怪,往常很早就睡下的绶恩,这会儿却瞪着亮亮的眼睛精神得很。整着他头上的小帽子,我心里的担忧更大于不舍,绶恩快要三岁了,对我的依赖是否已经成为他记忆中的烙印?对于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他能不能接受呢?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车子停在一座新盖的四合院前,周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是我分明闻到了一股郊外特有的田野的味道。一个小丫头过来搀扶我,院子里很静,除了左手边的屋子,其余全都黑着。小丫头要叫,我摆了摆手,走到门口自己打起帘子。
“笑儿,还没去睡么?做神做鬼儿的干什么呢?”里屋传来一个声音,我顿了顿步子,手心冒着冰凉的汗。
“这丫头,到底是做什么?”随着一声笑嗔,屋门口闪出一个利落的身影,看清我以后顿然呆住,脸上瞬息万变,百感交集。
我的眼底涌上一些东西,视线模糊起来。面前这个两鬓斑白,眼角唇边都带了刀刻般岁月痕迹的人,如何能与那雍容的廉亲王妃相关联?仅仅三年不到,她的骄傲与尊贵已然全都归于平凡,可她爽朗的笑容还一如当年,还是可以让我在为她悲戚的同时被她温暖。
“傻在那干吗?我真就老得不入怡亲王妃的眼了?”还是她最先勉强说出话来,“还是你以为大半夜的见了鬼了?”
我笑了,原本憋住的泪水一下子被这一笑带了出去,扳着她的肩,上下打量一番,我摇着头说:“真好,真好,我可是再不想出去请牌位了。”
毓琴捏捏我的脸,说:“瞧你这样子,这命还不是你们保下的?”
“是,也不全是。”我陷入沉思。腿突然被后面扑来的小小身体抱住,我这才想起来,赶紧蹲下把绶恩拉到前面,“快,这才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你看,这是绶恩。”
毓琴的笑凝固在脸上,随即被汹涌的泪水覆盖,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哽出一句:“像,真是太像了!”
“什么叫像,货真价实的就是,难不成还是我现捏的。”我忍不住打趣她。
她嗔怪地捶了我一下,很快抹净脸,伸手去拉绶恩,绶恩吓得扭头抱住我的脖子,怎么扯也扯不开。我尴尬地看看僵在那的毓琴,解释说:“这孩子的个性可是一点不随你,而且他这个长相,我也只能把他拘在屋里,我们府里的人几乎都没怎么见过他,所以怕生得很。今后你可有的忙了,叫他适应怕是很要费些功夫。”
她听了咯咯地笑了起来,泪珠在眼眶里闪烁着,半天才止住笑说:“就连这个自小儿见人就躲的别扭劲儿都是一模一样。”
“八嫂......”我急切地想说点什么,又一下子都给忘光了。
“‘八嫂’这种话也就不用提了。”毓琴叹了口气,站起来转身进了里屋,我抱着绶恩跟进去。屋里很简洁,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茶几,还有一个供桌。绶恩已经有些困了,小脑袋一冲一冲得。我在椅子上坐下,轻轻哄着他,问向坐在床沿发呆的毓琴:“这里可还少什么?”
“少?你这话问的奇了,现在哪一样对我而言不是多的?”
我无语,把绶恩放在床上,挨着她坐下小声说:“外头我带来的包袱里还有五百两,还有一张纸写着绶恩平时习惯吃的用的,还有他到换季时常爱患的毛病。一会子我去了,这辈子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你,可你要是有了难处,就告诉给你送东西的人。还有那个小丫头,你放心,她一家子都是我们庄子上的,我保证她妥贴得很。”
毓琴的眼睛一直黏着在绶恩的身上,轻轻抚过孩子的脸,她笑得很开心:“有了他,我什么难处都没有。何况,”她指了指供桌,“还有眉儿陪着我呢。”
“好啊,咱们白好了一场,你们两个有什么私房话要是偏了我,我可不依,赶明儿个我死了,你也给我请一块。”
她立刻皱了眉头:“你说你都不惑之年的人了,这满嘴胡唚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
我握过她的手:“这倒也不是平白瞎说,算起来,也许不会太久了。”
“去你的!雅柔,有了今日一救,咱们的缘法便是几世也断不了的。凭我对你的了解,要是说上一大车感激涕零的话,只怕招你一顿啐呢。你看咱们三个,真个是同人不同命,同始不同终。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却是什么都不怨,连这小东西都回来了,我这日子自然还是要过。也只望你好好把你的福享下去,就算是你替我们享的,我们替你把罪受了。”
我呆住,她淡漠的样子说起过往就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原来这么多年相处,我还是没有真正看透毓琴,她不仅仅是个骄傲的女人,她已经骄傲成了她自己的神。

聊着闲话就忘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小丫头探个头进来回:“福晋,刚才跟来的福哥哥传外头大爷的话,说时候不早了,请您早回吧。”
一句话让我顿时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回头看看睡熟的绶恩,还是毓琴勉强打趣道:“呦,怡亲王贤名在外,这家教可也是忒松懈了,赶车的都敢称大爷了?”
我也笑了:“怎么敢招摇我们家的车子出来呢,这是外头雇的,不知道底细。”说着就站起身要走,没想到下摆一紧,我回头一看,绶恩半睁着眼睛,瘪住嘴巴,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我为难地看向毓琴,她点点头:“走吧,总要过这一关的。”
我咬咬牙,回身去握绶恩的手,在他放掉我衣角的同时猛地挣脱开向门外跑去。从屋子到门口的路程没有多远,可我跑得很吃力,风声逆着方向擦过耳边,马车一摇一摇地在视线里放大,我加重自己的呼吸声,努力想去遮盖住什么。

跑到跟前,我也不等人扶,急急地蹬了脚凳就径自去掀车帘子,一路跑得脚下有些软,蹬在凳子上晃晃悠悠地,好容易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前面的马儿有点烦躁地跺了跺蹄子,引得车子一阵晃动,我赶紧扒住车门,黑暗里探出一只手,一把把我拖了进去。
错愕地听到几声轻笑,我这才缓过味来:“呵呵,敢情这‘外头的大爷’是另有其人啊,你又是什么时候跑来的?”
“你这天下第一迷糊人,被另外的车子跟了一道儿都不知道,叫我怎么放心让你半夜三更的自己跑?”他的眼睛真亮,在这黑黑的车子里还是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不满地说:“装神弄鬼地跟着干嘛?既然跟了,这会子怎么又冒出来吓人?”
他往后一靠,懒懒地说:“这不是怕你闷么?咱两个说说话,也省得你在车里打盹儿,如今入秋了,夜里怪凉的。”
我低下头:“这会子不想聊天,也不想打盹儿,想哭怎么办?”
他回手扒开窗帘往外看了看,然后两手捏着斗篷边对着我敞开说:“那就进来哭,这可不是咱们家的车,没得叫人家听见笑话了去。”
我故意夸张地大笑三声便扑了进去,一路上,绶恩尖细的哭声都在我耳边挥之不去,又或者,那根本就是我自己在大放悲声......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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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阿哥胤祥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7-6-21 15:53:53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之毓琴篇
(一)

“请八阿哥挑起喜帕,从此鸾凤和鸣,称心如意!”
喜娘的话音落了半晌,只见秤杆的一端犹犹豫豫地从帕底伸过来,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仿佛在告诉我拿秤的人有多么的不确定。沉重的首饰压得我脖子发酸,对这满眼红色的屏障也早已是不耐烦了,出门前嬷嬷一直说新娘子不能说话,可是看面前这杆秤说什么也不肯抬起来的架势,倘或我再不说话,搞不好还会被塞进花轿抬回去呢。
想到这,我握住秤竿,自己呼啦一下把帕子掀开。一双惊异的笑眼映入眼帘,我跟他,就这么分别握着喜秤两端,开始了大婚的第一次会面。

“哎,这会子后悔,可是不能了。”我坐在镜子前,如瀑长发披在背后,却也再没有往日的女儿态了。
“格格从哪里看出我有后悔的意思了?”他坐在床边,盯着我镜子里的脸。
我咽了口唾沫,有些结巴地说:“皇,皇父不是说,说我是个出,出了名任性的格格,我......”
“噗嗤”他大笑着踱过来,“你还怪明白的,只是这个事情我可不敢反悔,皇父把你这任性的格格指给了我,也不知道是因为疼你呢,还是因为不疼我呢。”
“胤禩!”我腮上作烧,嗔怒地瞪他。
“你看看,只怕你是大清唯一一个敢直呼夫君名讳的皇子福晋了。”他的调侃让我更加脸红,刚要转身反驳,冷不防手上的梳子被他接过去,径自替我梳起头来。
“弦儿......”他细长的手指抚着我的头发,口中的轻唤让我惊讶不已。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儿?”我抬头,看到他眼里的灼热情绪,有些不解。
他不说话,猛地横抱起我走回床榻,接踵而至的眩晕里,他低哑着声音告诉我:“从你五岁被皇姑带进宫开始,你的事情,我哪一件不知道?”

(二)

“这新弟妹倒合了我的脾气,我一看就打心眼儿里爱上了。” 从十三弟的大婚家礼上回来,我还在对那个稚嫩倔强的人儿津津乐道。
胤禩不以为然地笑笑:“是啊,就是这么‘与众不同’的才投你的脾气呢。老十三这回可有的饥荒打了,自己强讨来的媳妇,进门就给了个灰头土脸。”
我知道他说的是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四嫂他们面上和气,对这件事私底下都是满怀鄙夷。可是今天一见,似乎每个人都对这个新弟妹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淡雅纤柔,看不到一点锋芒和尖锐,可是眉眼间脱不去的倔强又让人无法不对她高看一眼。想到那个桀骜惯了的十三弟从头到尾的狼狈神情,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转头看我:“至于兴头成这样么,下个月老十四大婚,他定下的那个你不是也喜欢得很?你也是怪,太子妃也倒罢了,三嫂四嫂的也不见你亲近,净跟这些小的们好。不过也好,老十三老十四么,呵呵,也好......”他后面的话变成了自言自语,渐渐听不清了。
我勾住他的胳膊:“胤禩,如果我嫁的不是你......”
“那你就嫁不出去了。”他把我的话噙在口里,唇舌辗转出呢喃,“弦儿,你是我从八岁就定下的。”

(三)

“你这是跟谁呕气呢?怎么十三弟纳妾,弟妹都乐得很,把你气成这样?”他解开衣服斜躺在床上,今天他喝得很多,酒气一阵阵传来,熏得我脑仁儿疼。
“乐得很?你们紧着夸她贤惠她能不乐么?可我看着她那付假笑我就别扭。想不通,我实在想不通,看他们人前也处得挺好的,干吗这么跟自己过不去?”雅柔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还在我眼前晃着,明明连话都可以说的如出一辙的两个人,行事为何一定要背道而驰呢?
“这妾是弟妹讨回来的,自然是贤惠的,难道说错了?”
“干吗?你眼羡?”我心里不自在起来,诚然,兄弟当中,连老十四都在婚前就有了妾室,可是胤禩没有,皇父提过几次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推掉了,有人都说这是他对我的好,也有人说这是他对我的怕,种种难听的猜测一直在我们周围飘着,有时候我就想,不如我也去给他张罗一个侧室?尽管,我会很难受。
“弦儿”他借着酒意伸手来扯我,“我唯你而已,唯你......”
“胤禩,要是我们能一直这样一夫一妻的过下去多好?我不想跟雅柔一样,我没有那道疤......”

(四)

延禧宫,内廷里位置最不好的宫殿,这里就是他亲生额娘的住处,是我每一次来都如芒刺在背的地方。良妃娘娘是个冷漠的女人,而她这种冷漠在看到我时尤其明显。我知道胤禩很敬他的额娘,我也想爱屋及乌,却每次都被良妃的态度搞得落荒而逃。因此在我听到她亲自召见我的时候,心中的惊讶和期待也就不言而喻了。
“孩儿给额娘请安。” 我怯怯地行礼,从小到大,除了皇上和郭罗玛法,我连我阿玛都不怕,可眼前这个女人毫无表情的脸却让我从心底生出恐惧。
“免了,叫你来是想跟你说,本宫这里的香绮丫头,本宫看着妥贴得很。你们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你一个人张罗,怪可怜见的,不如把香绮带回去,分分你的担子。”她紧盯着我,说出的话每一个字都砸在我头上,“不过这些日子就还留在这里,香绮这一胎如果是个阿哥,那就是胤禩的长子,本宫自然是要上点儿心的。”
香绮,胎,长子......我脑中留下印象的,就只有这几个带着针尖的字眼,还有良妃语带嘲讽的话:“皇家的男人,没有为女人驻足的道理,更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站在书桌对面质问,“前儿才听谁说的,唯我而已呢。”
他连眼皮都没抬:“我不是你可以据为己有的物件,额娘说,人言可畏,这也是为你好。”
“额娘说?又是你额娘说?你额娘还有哪一件事不管?要收房,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的送进来?偏偏弄这种先斩后奏的把戏?难道提防谁下手害她不成?” 我被心火烧得浑身颤抖,声嘶力竭,“将心比心,我纵然任性却几时有过那种歹毒心肠?所谓小人心度君子腹,但凡心术不正的人才会处处忌惮别人,呃......”我下面的话被他扼在喉咙里,呼吸越来越困难,可是他原本温柔的笑眼早变成狰狞怒目,那眼神更让我绝望。
手很冰,心也很凉,我在越来越迷糊的时候放弃了思考。他突然松开手,一把捞住我下滑的身体拥在怀里,小声说:“你不能这么说我额娘,诋毁我额娘的人都该死,即使是你。”
我无语,随后没有多久,他这句话就变成了讽刺。就有那么一个人,还是他肯定惹不起的人,用最恶毒的态度和字眼诋毁了良妃,“辛者库贱妇”,呵呵,良妃娘娘,你也会痛苦么?这就是你推崇的皇家男人的薄情?你输在开端,却还要胤禩争到最后,胤禩的确没有驻足,可是你跟我,究竟是谁害了他?

“胤禩,你为什么不能是我一个人的?”受够了那个香绮的颐指气使,我守在失魂落魄的他身边自语。
“倘若我不是皇子,我就是你一个人的。”

(五)

“主子,外面道贺的站了一院子,主子不出去招呼么?”尘儿不知道第几次跑进来回。
我不耐烦地摆摆手:“随便打发谁招呼就是了,有什么好道贺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明天脑袋还在不在腔子上呢。”打发走尘儿,我也陷入了沉思,胤禩好像很喜欢听那些虚情假意的奉承,可我总觉得太过招摇的人望一定会成为新君眼里的一根刺,何况他们原本就是政治宿敌。这一场争斗的结果疑团重重,局面如此复杂,即便当年的四阿哥愿意放过他,看到现在那些借他来质疑和动摇新皇大位的人,雍正也不能放过他了。

“只是这夫妻之间,问不出值得不值得”雅柔的话又在我脑子里冒出来,我这才完全明白,雅柔相对于我,正如十三弟相对于胤禩。雅柔可以用闲适的态度看待那些女人的存在,却恰好于无形中彻底收复了十三弟的心,而我的坚持偏偏只落下难堪;十三弟适时抽身,步步为营,才能在雍正那里获得信任和依赖,同样是争斗的输家,胤禩的锋芒和抵触还在不合时宜的显露着,难免祸及性命。假以时日,他们夫妻的富贵全从隐忍得来,而我们两人的劫难皆由尖锐而获。

“着令将福晋郭络罗氏休回外家......”我拒绝为这样的圣旨下跪,休了我?干吗要休了我?我可以不做王妃,可是我怎么能不做他的妻子?
他走过来,无比清醒地说:“是我这样要求的。”我惊讶地看他,自从他不断地被申斥,很久他都没有这样清醒了。倚在他胸前,我贪婪的吮着那不沾酒气的清新味道,他眷恋地流连在我的唇边,大手轻抚着我的腰身,说:“明天就走吧,这可能是我们的长子呢,好好带他。”

入夜,天很冷,我最后一次紧紧偎着他,头埋得很低,不想让他看见我泪眼婆娑。
“胤禩,我真恨你,若是不嫁给你,我就不会是妒妇了。”
“我知道。”
“胤禩,我真恨你,你要不是皇子,我们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是,我知道。”
“胤禩。”
“什么?”
“下辈子,我还是妒妇,可是,你不要再作皇子了。”

我,郭络罗氏尊贵的格格,就这样惨淡的结束了我刻骨一生的婚姻,代价是换回了性命和儿子,在十三弟和雅柔的帮助下,我从此远离尘世,荒凉人间。

田野的星空很美,我抱着绶恩坐在桌前,手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教他:“绶恩,娘教你认这个字,这个字念‘禩’,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字,因为,它刻在你身上,烙在娘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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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八年夏 京郊某县

一辆马车停在一座四合院前,从车上跳下一个丫头急急地跑进西屋,进门就嚷:“夫人,笑儿回来了。”
供桌前独自礼佛的妇人抬头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京城可有什么新鲜好事了?”
笑儿一边喝水一边说:“咱们这里真个是闭塞了,白纸竟然还没糊过来?城里正在大丧,说是怡亲王爷薨了。”
妇人的身子晃了几晃,笑儿接着说:“王爷的礼倒是真个隆重,十几人抬的两口棺椁,前后仪仗站下就有一整条街呢。鲜见得皇上有多伤心了。”
“两口?”妇人问。
“是啊,据说是王爷的一个妾自愿殉葬,皇上感念,一切都按侧福晋的礼呢。不过也有人说啊,王爷哪里有什么妾?说不定本来就是侧福晋殉了情了呢,还有的人说,搞不好就是......”
“笑儿!你这丫头还不累啊?自去歇着吧。”妇人打断笑儿的话,转过身去不理。等笑儿出门后,她走到茶几前,斟上两杯清茶,两手各执一杯洒于地下,笑道:“这会子可齐全了,来,八嫂的点心刚刚好,咱们一处吃茶聊聊罢。”

失陨(上)
没有了绶恩,弘晓也不在身边,我的日子省出了大部分时间可以用来胡思乱想。箱子柜子被我整理了一遍又一遍,里面装满了我多年来的收藏:绢包里的小玉牌、满语书、绣着诗词的帕子、瑾儿第一次做的披肩还有弘暾临的第一幅字帖......每样东西都是一段可以咀嚼半日的故事,如幻灯般张张翻过。呆笑的时候觉得人生竟可以如此多彩充实;悲泣起来又显得空洞索然茫茫无际。从开始的形同陌路,到误会重重,再到现在的习惯成自然,我越来越觉得,或者我三百年后的记忆才是一个梦?就像贾宝玉梦看金陵册,只是为了让我更彻底的扶持他,陪伴他?但时空真正残忍啊,我这样平凡的人又怎能坦然于先知的尴尬处境,等我眼睁睁看到他行将就木的那一天,我要带着我的孩子们何去何从呢?

天气渐冷的时候,京津水稻的事基本上告一段落,允祥的腿又出了问题,今天仿佛比往年都要重,常常一回来就瘫坐在椅子上动也动不了,不管是药酒还是绑腿,用在他身上都没有了明显的效果,可我每天还是乐此不疲地一样样给他弄过来。看着我热心于这些无用功,他还会笑着调侃我,但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我就常常看见他死死的盯着腿发呆,间或用手使劲掐着膝盖,一旦我弄出声响,马上有开朗的笑脸迎过来。每每看到他利落地在我面前踱来踱去,或者迈着大步子出门的时候,我的膑骨就像有尖刀划过,厉痛久久不散。

没过多久,朝中又是一阵混乱,这几年错处不断的“皇舅舅”隆科多终于被当庭定下四十多款罪名,祸及全家。至此,当年一段夺嫡风云所涉及的功臣罪臣几乎全都有了定论,不管雍正是怎样义正词严,也不管他终究顾念旧时渊源而放过隆科多性命,这一个“灭亲”的举动还是把他自己再次推上了舆论顶峰,刻薄寡恩,生性多疑一时间几乎成了雍正皇帝的代名词。

允祥为此沉默了一些时日,在坦然与惶恐之间,我知道他时常在徘徊。为了回报恩宠他包揽大事小事,为了名副其实他样样亲历亲为,可这不同于常人的信任早已把他放在一个两难的位置,他不可能与皇帝处于同一平面,却又被从群臣中分离出来,他是皇帝远离孤独的慰藉,于是他也就变成朝堂上最为孤独的人。

展不开他的眉头,减不了他的病痛,我也有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无奈。从前谪仙一般的四哥终究变成了鬼,其实说穿了,不止四哥,就从康熙六十一年那个冬夜起,我们所有的人,全都变成了鬼。

冬天来临,西藏的混乱局面以及准噶尔还有沙俄的不安分都没有影响皇宫里迎接新年的气氛,雍正的情绪反而是出奇的好,兴头上开始翻起皇历说要给弘暾挑个日子完婚。允祥管理的造办处接了大批画珐琅的任务,成日家开始摆弄大石头小石头研究颜料配色,五彩斑斓的月亮石炼来炼去除了毒烟滚滚什么也没剩下,慌得我一开春就紧着把弘暾挪出了交辉园。
很快,皇上便下了圣谕说五月是个不错的季节,准了暾儿成婚。旨意一到,我以为暾儿会很高兴,没想到他平静地出人意料,我只道他兴奋地不知道怎么表达了,便自顾自去给他张罗。弘暾的婚事一直都是我的心病,如今终于要了却,想到可以有一个他中意的人来全心地照顾他,想到我可以不再为了偶然的忽视而自责,我心中充满了希冀。从宫规礼制到喜筵菜品,预备婚事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亲自过目,管家和账房一天要往我这传上好几次话,府里其他的事情我也顾不上了,等到我实在理不过来想要找惜晴帮忙的时候,才知道她早已诊出喜脉,已经两个多月了。

“你这孩子,害喜害得这么厉害,怎么也不早说一声?”得了消息的当天下午,我就忙不迭地跑去惜晴的院子。
“府里正是紧着预备二哥大喜的时候,孩儿帮不上忙还跟着添乱,额娘快别惦记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惜晴微红着脸,额角还因为刚刚害喜吐而挂着细汗。
我还没说话,一旁的弘晈先开了腔:“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干吗?倘或是个阿哥,生下来那就是嫡长孙,额娘自然关心得紧,想吃什么用什么直说就是了,额娘好容易腾出空儿也不是来听你这些虚套儿的。”
他说话的时候,我正端着茶盅喂惜晴喝水,才刚喂了一口,就被他这一顿抢白噎得呛住,继而勾出一阵干呕,直弄得一张俏脸又是汗又是泪,满面通红地坐在那里喘着气。我心疼她这副样子,不满地蹬了弘晈一眼:“你这是什么话,晴儿怕我担心故意说地轻描淡写的那是她懂事,不用她说该吃什么用什么我一样不少的都会送了来。好容易得空儿我们娘儿两个说说体己话又几时要你在这瞎掺合了?晴儿有孕的事你瞒着没叫我知道我还没批你呢。你且给我记住,打从现在一直到出了月子,晴儿脸色要是差上一半点儿的,我就单找你!”
一席话说得弘晈低了头,讪讪地垂着两只手也不出声,惜晴忙拉住我说:“额娘别恼,他是急性子额娘又不是不知道,一头担心我这身子,一头又怕给额娘添烦,这些日子里里外外他可是没少操心,孩儿有额娘疼着,哪还能有差错呢,只盼着这一胎能是个阿哥,好给阿玛额娘添一重喜。”
她话里的袒护之意不知怎么得一下子叫我心里舒坦得很,我就势安慰了几句就站起来要走,临出门时又回头说:“好好养着便好,其他的也不要想太多,不管是阿哥还是格格都是额娘的孙孙,额娘的喜事。”
往回走的时候,晴儿羞怯的表情还在我眼前晃着,再过半月便是弘暾娶亲,然后再过不久景凤也会给这个家添人进口,想到这些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脚下也轻快起来。快到门口时,就看见小陆子在院门口东张西望,我一阵纳闷,走过去问:“小陆子,不是叫你出去派帖子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看见是我,仿佛吓了一跳,满嘴支支吾吾:“那个,那,回主子话,王爷,那个,嗯.......”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往里看了看,又问:“王爷回来了?”
“回主子,是奴才出门时撞见王爷回来,王爷吩咐奴才先在这侯着。”
我点点头,进院走到堂屋门口,听见里面有别人的说话声,只道允祥在会哪一个亲信,就没进去,转身打算自回屋,刚要迈步就听见里面允祥提高了声音:“你肯定?”
另一个声音说:“回王爷,老臣不敢妄言,这也是老臣看了上一回的脉案后跟几位太医会诊的结论。”
沉默了半天,就听允祥说:“行了,本王知道了,这个话你去替我回了皇上吧,只是,不要透露给王妃。”
“是,老臣明白,王爷且请宽心,老臣回去一定加紧研究,或者可以另辟途径医治。”这回我听出来了,是刘院使的声音。
“行了行了,你走吧。”
接下来是刘院使告退的声音,我闪到一边,看见刘胜芳带着一个小助手拎着大医箱急匆匆地走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踏进堂屋,只见允祥背对着门口,左手成拳在桌子上一下下敲着,扳指磕到桌面发出铛铛的声音。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见是我明显愣了愣。没等他说话,我就跑上去上下打量他,急问:“什么事不能透露给我?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刘院使诊出什么来了?你快跟我说说,没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他被我晃得傻住,然后安慰地拉下我的手拍了拍说:“没事,我什么事也没有。”
“胡说,我听见了,你又瞒着我。”我急得直跳脚。
他犹豫了半天,反问了一句:“暾儿这两天可好?”
我被问得没头没脑:“我每天去看他,他好得很啊,就连咳嗽都好很多了,只不过我问了他房里的丫头,说是最近白天时常犯懒,夜里反而睡不好,可我去的时候见他精神还好,问他也说吃得香睡得好,我看婚期快到了,怕是他也紧张吧。”
允祥紧盯着我说完这些话,叹口气说:“婚期,我回皇上再缓一缓吧,太医说他身子还弱,需得再调养些时日。”
“你是说,刚才刘院使说的是暾儿?他怎么了?什么不能跟我说?”我一根神经快要绷断了,弘暾近日精神不济我是看在眼里,只道他是去年冬天闹大了一场病还没好利索,但允祥此刻恍惚的神情叫我对自己的推断严重不自信起来。可惜问了半天,他也只是说没事,只欠调养,其他的终究什么都没说。

婚期延后,本身也是一头雾水的我不知道要怎么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弘暾,转天一早,我揣着满心失望连秋蕊都没带就自己去了弘暾的院子。踏进院门,剧烈的咳嗽声传进我耳朵里,我浑身一颤,这些日子都没有听到他这样的咳法,怎么一下子这么厉害起来?走到屋门口,守门的小太监要喊,我摆手不叫他出声,自己打起帘子在一阵剧咳声里进了屋。

弘暾披着衣服歪在床头,一个丫头在服侍他漱口,没等茶杯端到嘴边又是一阵咳,丫头赶紧递过帕子给他捂着嘴,等他缓过劲来抬头看见我,猛地把帕子一攥,喘着气说:“额,额娘这么早就过来,怎么也没人通一声,您看儿子也没下床给额娘请安。”说着挣扎着要起来。
我过去按住他,手一伸:“拿来!”
他愣了愣:“拿什么呀?额娘。”
“你手里的帕子。”我伸着手,面无表情,心脏却在哆嗦。
他不自觉缩了缩手:“额娘要帕子用?你们还不快去拿!”他把眼光看向我身后的丫头。
我不再多话,一把拉过他的手,使劲抽出已经攥成一团的手帕。弘暾先头闪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敢硬躲,只是头埋得很低。我抖着手打开一看,两大点暗红色刺进眼里,灼得心口剧痛,惊恐地看向他,我哽咽着说:“瞒着我,你就整天瞒着吧,骗得我天天兴高采烈的你们就都心安理得了么?”
“额娘,您别这样,就刚刚带出这么一半点,以前没有的,额娘,额娘您别乱想,您看儿子都不咳嗽了。”弘暾急切地过来扯我的袖子,一张脸明显憋得通红,终于还是没憋住,又是一阵大咳后,居然有明显的血丝挂在他嘴角!我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一迭声的叫人去找太医。不一会儿刘院使急匆匆的跑了来,一番诊治后,只说没有大碍,还按着原来的方子吃就行。我盯着丫头在一旁伺候弘暾吃药睡下后,自请刘胜芳回到前厅用茶。

“刘院使,我不跟你拐弯抹角,能劳动刘院使亲自来看,倒叫我非想知道小儿到底是什么病了。”我直截了当地问。
刘胜芳明显很为难,想了想还是说:“回王妃的话,世子这症无非是禀赋不足引起,咯出血丝也是虚火上延,并无大碍,还照原先的方子再吃上两副,老臣再给加清肺化痰的药,平日可用些茯苓霜配合着。”
“当真无大碍?”
“是,当真无碍。”
我见他这么笃定,稍稍放下心来,等他走后,我便写了书信找人递去交辉园给允祥,他递回来的话也跟刘胜芳说的一样,就这么治了一个多月,药方子换了几副,开始的确把咯血的毛病压住了,可仍旧眼见着他一天比一天瘦下去,饭食几乎都不怎么用。每次看见我他都是勉强撑着精神,直到六月终他便连勉强都困难了,日日就是靠在床头不开口,开口即是大咳。记忆里弘暾的确是病的时候多于好的时候,但这样的虚弱也是从来没有的,我心里像有一团黑云压着,可面上又不敢透露一点,因为只要我略有担忧之色,他就会立刻作出精神大好的样子给我看,强忍的表情只会增添他的痛苦和我的恐惧。
七月初,我已经被自己无休止的猜测弄得心力交瘁,允祥送来的信还是安慰居多,可他不知道我在暗里悄悄地找人出去寻了医书来看,虽然我很不确定自己对古书的理解能力,虽然我很愿意相信太医们应该是在很精心地治疗,可是在我指着医书质问刘胜芳时他闪烁的眼神还是粉碎了我仅有的侥幸。
“世子的症状你都看到了?直说吧,我就要句实话,别拿王爷来搪塞我,现如今王爷也说服不了我了,世子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这一个多月咳嗽不见好转却愈加消瘦、精神不济呢?之前倒是没有,但是昨天又见咯血,这又怎么说呢?”我把隐藏很久的疑惑一股脑都说出来,等待答复的那一点空当,只觉得手脚冰凉,每个毛孔都在渗出汗珠。
刘院使抿了抿嘴唇,长叹一声说:“实不瞒王妃,世子乃是,乃是,痨症!先前确诊时尚早,老臣也想了好多法子,只是都不见效......”

我眼前一黑,有几颗星星飞来飞去,一颗心脏浮上来又沉下去。他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见了,只有痨症这两个字在耳畔轰鸣。刘胜芳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允祥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等我找回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就只看见他坐在我对面,搓着我冰凉的手。
“你告诉我,什么叫痨症,我听不懂,是小毛病吧?明天就能好了吧?不是我们说得那么重的病对吧?你说说,到底是什么叫痨症?他还没成亲呢,我的暾儿,他还没成亲呢......”我半张着嘴,从喉咙到胸口都紧得发疼,双掌被他拉过去盖住他的脸,触到一片滚烫的濡湿......

失陨(下)
“暾儿,想什么吃,告诉额娘,额娘自己下厨给你做。”床边坐着的母亲带着温柔的笑脸近乎讨好地说着。
病床上的儿子显得有些局促,虚弱地笑笑:“不想什么吃,何况连阿玛都没见能劳动得了额娘下厨,儿子得了这个彩头,倘若叫阿玛知道,如何饶得了....咳咳.....”
“好好,你歇着少说两句话,额娘不吵你,今儿个景凤递来了信,额娘替你收了,看看吧。”我赶紧转了话题,掏出一封信放在他手边。
弘暾攥了攥拳头,轻轻向里别过脸去,闷着声音说:“儿子不看了,额娘要是再见着他们就说以后不叫他们送这样的东西来,送了也不看了。”
“暾儿,你......”
他蓦地转回头,拿过那封信,轻轻抬手撕了起来,因为使不上力气,薄薄的信封到他手里偏偏就像在撕布,我拢过他的手,抚着他的额头说:“儿子,别这样,额娘知道婚期一延再延你心里别扭,等你好了咱们马上办,额娘给你预备的都还在那放着呢。”
他笑了,脸颊浮上一抹红晕,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额娘,儿子不是赌气,是想开了。儿子正好一并求额娘,凤儿是个认死扣儿的人,以后还得烦额娘开解开解,也请费心替她寻个出路,毕竟叫咱们耽搁到现在,是我误了她,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不逃学去逛法华寺就好了。”
我惊恐地摇着头:“好儿子,你怎么跟你额娘说这样的话,额娘这年岁受不起这样的话!”
看到我的不安,他却再没有像往常一样紧张,而是费力地抬手够我的脸。我往跟前凑了凑,他伸出一个指头抹着我止不住的泪水,眼里亮闪闪地:“额娘何必呢,近些年额娘身子不好还越发的爱哭了,额娘以前脸上时常挂着笑呢。悄悄跟您说吧,可别说是儿子说的,早先跟阿玛一处玩笑的时候,阿玛还说额娘是弥勒佛充了送子观音送来的,天大的事也是笑眉笑眼,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大笑起来,鼻腔一阵酸痛直冲脑门,明明是笑得开怀,眼前却是一片模糊。
“所以...咳咳....儿子就愿意看额娘高高兴兴的样子。不管您信不信,有那么几年额娘不在家,儿子虽然小,记事的时候天天见着的就是跨院里的那两个额娘,可是儿子就是知道,她们不是亲娘。没有额娘的味道,没有额娘对儿子的那种疼,也没有额娘整天笑嘻嘻的模样,我额娘是天底下最开明的额娘。说实在的,有您在,儿子,真有点舍不得死,真的,不想死......”他哽住了细细的声音,眼睛看着我,神情有些涣散。
我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止住了,发自内心的露出微笑:“暾儿,额娘告诉你,你的额娘不同于这里的每一个人,你是我的儿子,怎么会死呢?困了吧,来,额娘像你小时候那样哄着你睡。”我坐到床头,一手环过他的肩托起他的头搂在怀里,他轻得就像他襁褓时期一样,我眼前仿佛又看到小小的弘暾在我怀里蹬着短胖的小腿,好奇地浏览着四周的样子。
“额娘,从前总听见额娘哄韵妹妹时候唱的那支曲子,后来哄五弟弟时也唱过,不知道有没有哄过儿子,听过也不记得了,额娘再给唱一次可好?唱了,儿子就睡了。”
我点点头:“好。”轻轻拍着他的肩,我又唱起那支很久没唱过的歌:

睡吧,布娃娃,睡吧,小宝贝
快快闭上眼,好好睡一睡
你会梦见花园里,一朵红玫瑰
你会梦见花园里,一朵红玫瑰
......
不知道唱了多少遍,弘暾均匀的呼吸声在我怀里渐渐安静,摩挲着他瘦削清秀的脸,恬适的睡容显得那么满足。我轻轻放下他,盖好被子,悄悄走出房门。
外面的太阳真好,好的连我也有了些倦意,在院子里席地坐下,我问向在身后不停说着什么的秋蕊:“今儿个是几儿了?”
“主子,是七月二十,主子,您.......”
“那这会子是什么时辰了?”
“刚刚辰时......
我又抬眼看看天,倦意再度袭来,睡下去之前,我只记得我最后的吩咐:“找人去请王爷回来......”

冰凉凉的大屋子里,连熏笼都是冰凉凉的,我一个人坐在地砖上,跟前堆了一大堆的东西:从襁褓到成人所有穿过的衣服,读过的书,我一件件打开又褶起,一本本翻过又合上。拈起一个布袋一抖,一根细长的东西从里面滑出,掉在地上发出空空的声音向前跳跃了几下便滚到门口,恰好被迈进来的一只靴子挡住。我抬眼看了看,继续低头整理那些东西。
良久,高亢的声音破空而出,在这静谧的夜晚显得有些张牙舞爪。我怔住了,这凄厉的调子如同重锤般敲在我心上,像要把封住的东西都砸开撕碎一样。我虚着眼看过去,恍惚看见弘暾坐在门槛上吹笛子。“暾儿,额娘不是不让你吹这支曲子么?”我大声喊。
笛声顿了一下,又继续下去,转至低沉处轻缓了一段而后又恢复尖利。这声音穿透我的耳膜在脑中来回穿梭着,我回过头,棺椁漆黑的颜色生生撞进眼帘。我又开始糊涂了,糊涂到说不出心酸的理由,直到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哭声在乐曲中缠绕,直到头撞在棺板上获得痛感。曲声停了,门口的人迈着蹒跚的步子跑到我跟前,使劲扳着我的肩,把我的脸埋进他胸前。
“这里面是什么?给我打开看看!他不是睡了吗,怎么就睡到里面去了?他不是我的儿子吗?难道这也是注定的?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是我的儿子他就不会死了!”我使劲挣扎着,想要去推开那黑黑的棺板,或者我的暾儿还会站起来跟我说:额娘,您又胡想了。
“雅柔,你不是看见了么?你不是一直跟到他走么?不是你遣人叫我回来的么?” 他捧着我的脸,他脸上有亮闪闪的痕迹,我定睛看着这相似的神韵,突然觉得很讽刺。
猛地推开他,我咬牙切齿地对他喊:“你离我远点,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不是怡亲王他就不会死了,如果他不是你的儿子他就不会死了呀!”双腿一软,我重新倒在棺椁前,使劲捶向自己的胸口,“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不是你怡亲王子系表上的一个名字,他是我的儿子呀!他是我辛辛苦苦生下的,是我的命啊!他怎么会死的,既然我能来他怎么还会死的?都是你,我什么都改不了,我一个也留不住!”
他单膝跪下来拉我,又被我猛地推开,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指着他,我听见我自己在说:“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呆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去找我爸妈,随便用什么方法,看是要勒死我还是毒死我,反正我不要再呆下去了,我什么都改不了,我什么也留不住!我要回家......”
“雅柔,你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他也摇摇晃晃,惊骇到极点的表情对着我不停地喊,我不听了,我又想睡,说不定睡一觉我就还是三百年后的王雅柔,没有损失,徒留一脸泪痕而已。

额娘,您看,这是儿子从皇玛法那得的赏。
额娘,皇玛法夸儿子射箭比十二伯考封的时候还准呢。
额娘,儿子进宫的时候看见韵妹妹好着呢,皇伯父很疼她。
额娘,儿子知道错了,额娘这样伤心,儿子就真的该死了。
额娘,凤儿是个认死扣的人,还求额娘开解。
额娘,皇玛法很疼儿子,儿子有皇玛法照顾呢,额娘不用挂心......

“暾儿!”梦里弘暾的笑脸还在清楚地轻晃着,我无力地闭上眼,恨不得就这样睡着,只要能看见听见暾儿,我就可以一直睡着。
“主子,您醒了?王爷!主子醒了!”秋蕊在身旁惊喜地喊着。允祥飞快地闪过来,坐在床边沉默,我侧过身,懒怠说话。
一声叹息传来,他说:“你又躲着我,上回韵儿进宫你也是这么不言不语地躲着我,雅柔,知我如你,怎么偏偏总是在这种时候躲着我呢?”
一只手递到我面前,我握着它贴在脸上,泪珠不断划过脸颊润在上面,清醒地哭泣。从此,我爱如生命的暾儿就这样被生生从我世界里革除;从此,我唯一赖以苟活的温度就仅仅停留在这只手上。

之后一个月,我每天都坐在佛堂,仔仔细细地擦着弘暾的灵牌,对它说一些问候的话,直到很晚。
某夜,我像往常一样在月光下的佛堂里追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从外面探进一个脑袋,看见我后微微笑了一下,是弘晈。
我重新低下头,弘晈走到我跟前蹲下说:“额娘,天晚了怪凉的,额娘仔细受了寒。”
我笑笑:“好,额娘知道,你先回去吧。”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我问:“怎么?有事?”
他嘴动了动,终于下了决心说:“儿子有句话,很想问问额娘。
我没有停下擦着牌位的手,只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弘晈从我手中拿过牌子,幽幽地说:“儿子是想问,倘若这上面刻的是‘弘晈’两个字,额娘也会这么伤心么?”

遗怨
“会吗?额娘?也会这么伤心么?”弘晈蹲在旁边,我感觉他在直视我的侧脸,他的话在我耳边轻飘飘的晃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拿回牌子,我站起来走到供桌前放好,换了供碗里的茶,又把盘子里的水果拿出来擦一擦:“暾儿,额娘从你小时候就教给你,吃水果一定要洗干净,来,这都是额娘洗好的,多吃点。”
“小时候,二哥吃点心前没净手,还被额娘打了手板。额娘还记得么?”身后的声音及时提醒我屋里还有别人,“可是额娘不知道,儿子吃东西经常不净手,每次举着两只黑手都是被大姐姐发现了,额娘一次也没看见过。只有一回韵妹妹跟额娘告状,额娘才找人来给儿子洗,只是什么也没说。”
我回过头:“晴儿身子可好?”
弘晈一愣,马上说:“还好,害喜吐的时候倒是过了,只是近来时常爱哭,想来不能陪着宽额娘的心,她也怪呕的,儿子不敢让她出门,还劳动额娘得了闲儿上儿子院子坐坐,让晴儿开解开解额娘,也是儿子媳妇孝心一片。”
稍稍放下心,我冲他挥了一下手:“好,你回去歇着吧。”
弘晈站起身,还想说什么,想了半天还是抿抿嘴说:“额娘保重身子,这一大家子人都还等着额娘调遣呢。”
*着供桌,脑子里想着府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晴儿的身孕,允祥的病还有暾儿后事没完没了的人情礼数,恍惚又听说宫里八阿哥病了,还要递帖送补品。妍月自从有了弘昑就再不管这府里的事,几次要她接手都托病,一来二去我也就随她窝在自己的院子里。弦心那里多了个永宣,自顾不暇,不用三天两头来找我就谢天谢地了。诺大的一个王府,竟然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让我只能陷在这井然有序的外表遮盖下的混乱里,挤时间想念着弘暾。
好不容易把头绪理清以后,我才发现弘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过了几天,听得八阿哥在圆明园高烧不退,病势越来越沉,皇后一急,自己也病倒了,被送回宫调养。大概是她太闷了,也不顾我这刚死了儿子的晦气身,一个劲地宣我进去陪侍汤药,我只得强打精神陪了她两整天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府里。

进了内院,到处都安静得很,我错过了午休的困头,心血来潮就带着秋蕊往弘晈院子里去了。刚走进院门,“啊!”的一声尖叫打破了府里的静谧,紧跟着是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我跟秋蕊对看一眼,紧着步子迈进去,一眼看见素画站在惜晴屋子门口,显得很慌张,一看见我她大惊,张了张嘴想喊又被我的眼神吓了回去。我走到门口一看,弘晈背对房门,惜晴歪坐在床边,脸朝向里,手拿帕子捂着嘴,低声嘤嘤地竟然在哭,一个药碗碎在地上,满屋凌乱。只见弘晈喘着粗气,满脸怒气地转身,拔脚就要往外走,对上我的脸顿时呆立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我急步赶到惜晴跟前,她仍旧侧着脸,使劲摇头,嘴里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疑心顿起,一把扳过她的肩,露出藏起来的半边脸,已经发紫的巴掌印赫然印在脸上!我又惊又气,扭头又问,“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额娘不必追究,这是儿子家务事。”弘晈梗着脖子,大声回说。
眼见惜晴哭得喘不上气来,一股心火腾地冲了上来。“你混账!”我气得浑身哆嗦,“家务事?这府里还单有你的家务事不成?你额娘我还没死呢!素画,你给我进来,怎么回事,你且回一遍!”
素画战战兢兢地挪进来,小声说:“回,回福晋的话,是少福晋命奴婢找一本金刚经,说是在柜头上,奴婢蹬了凳子去找。后来,后来爷就回来了,后来找到了经书,爷,爷就不知怎么的发了脾气,就,就......”
我这才看见惜晴眼前放着一本手抄的金刚经,大概是被扔过,页子都有些散了。我想了想,回头吩咐:“秋蕊,把少福晋扶到我房里,再找人去请大夫来给把个脉。”一面不忘指着弘晈说,“你给我滚到前面去跪着!等我确定晴儿没有受到惊吓再来问你的话!”

过了一会,大夫确认没有动到胎气,又交待了些安神养气的食疗法子就走了。我仔细打量惜晴,一张脸煞白的,越发衬的那掌印明显,两腮瘦得凹了进去,垂着眼只是掉眼泪。我刚想开口,惜晴截住我,小声说:“额娘,您别问了,是孩儿前儿听额娘打发来送东西的小丫头说,二哥祭前要一本金刚经,刚好孩儿这里有,就让素画找出来,没想到柜头高,险些摔了她,爷是嗔着供桌上原本就有,何苦这么兴师动众还险些摔了人。可是这一本是孩儿虔心诵了米经的,孩儿觉得这一阵子没帮着额娘,越发连晨昏定省都疏忽了,只想着尽些心力,的确是小题大做了,不怪爷生气,额娘息怒。”
看她尽量说地轻描淡写,我心上一痛,拉着她的手问:“好孩子,你跟额娘说实话,老三是就这一回呢,还是以前也这么混账过?”
“没有啊,额娘”她赶忙摇头,“爷除了脾气急点,从来不会打人骂狗的,今儿个想是真急了,万一摔了人也的确是不妥的。”
我越听越糊涂:“这事说不通啊,既然没有什么,何至于他闹得这么鸡飞狗跳的?”刚说到这,听到外面秋蕊说:“哎呀,三阿哥,您怎么跪在这里?”
我沉下脸:“去叫他给我滚进来!”很快,弘晈低着头挪进来,重新跪在我脚下,我说:“你好有本事啊,多大的事至于让你下这样的狠手?我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了,原来你就是这么管你的‘家务事’的?还亏的这府里不是你做主,要不然,怕是连我的活路都没有了!”
“额娘这话,真叫儿子死无葬身之地了,儿子今天一时犯了糊涂,请额娘家法处置,饶了不相干的人。”
我皱皱眉头:“不相干的人?你我是定要罚的,只不过这不相干的人又是谁?”一句话说得弘晈抬起头,他看了看惜晴,表情有点惊讶。我招手叫秋蕊过来吩咐了几句,不一会,素画被带了来,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弘晈额上顿时冒出一层细汗,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接过小丫头递上来的糖水,一面喂惜晴,一面尽量温和地问:“素画,今儿个摔着了么?”
“回,回福晋的话,不,不曾摔着。”
“哦?那你们房里平时登高爬梯的事,都是谁伺候的?”我接着问,惜晴摇头不想喝了,我把帕子递过去给她擦拭嘴角。
“回福晋的话,没有特别的人,但凡少福晋的东西,一般都是交奴婢收着,找也是奴婢找。”
“这么说,你既没有摔着,这又是你应当应分的活儿,那今儿个惹出这样的不痛快,你说该怎么办呢?”
素画扑通一声跪下:“奴婢知错,任凭福晋处置。”
听了这话,我心里的气平复了一些,原本想象征性的罚了弘晈就算完了,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局面的复杂性。
只见弘晈突然在我面前站起来,一把捞起素画,硬着口气说:“额娘,是儿子行事失当,不关素画的事,儿子一人领罚。”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和窘迫的素画,再看惜晴,她闭着眼睛,手抚着肚子,满脸疲惫。看着手里的糖水,我说:“素画,也没有别的,主子生气,你们原就该劝着,何况今儿个这事还是为你,这样吧,你去打扫马厩三天,今晚没有饭吃,去吧。”
“额娘,儿子一人领罚,与素画无关!”
“咣啷”一声,我手里的糖水全数泼在弘晈脸上,碗也随即落在地上。我咬着牙瞪他:“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是嫌素画得的罚不够狠?好!秋蕊,叫人来,把素画拖出去掌嘴!没有我的话不许停!”
弘晈赶忙挡在素画前面:“额娘,您不能打她!您掌儿子的嘴,儿子还给惜晴。”
“不能?还嫌轻是不是?”我只觉得半辈子没发过的火这时全在身上燃烧,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呼之欲出了,我往前走了两步,左手重重拍在桌子上,“人呐?还不叫人来?把素画拖到院子里打板子!打到我满意为止!”
这一次果然有两个小太监进来,弘晈顿时满脸惊慌,一下跪在我跟前,扯着我的衣襟苦求:“额娘,额娘您要了儿子的命吧!素画有身孕,求求额娘,求求额娘!”
恍惚中,我像听到了轰隆隆的雷声,“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我用力撑着桌子,眼前有些旋转。
弘晈低下头:“素画有身孕,她是儿子的人,额娘只管打儿子,是儿子为了护她才......”
“好,好!真好!”我指着他,努力克制自己发抖的声音,“总算把你的实话说出来了,你的人?多咱变成你的人了?她有身孕不能登高,晴儿这么大的肚子就该挨你的耳光?真是圣贤书教出来的好孩子!你预备怎么办?在你哥哥丧期里纳妾不成?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出去!”
他瞪圆了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半搂着素画几乎是逃了出去。我闭上眼,无数张脸在我眼前晃着,惜晴的,妍月的,海蓝的,弦心的,每一张都在苦笑,渐渐融合在一起,汇成一张凄惨的面孔——我自己的脸。伸手在空中挥了两下,秋蕊马上过来扶着我往床边走。惜晴睁开眼,呆滞地看着我。
“晴儿,你早就知道了?”我觉得心里堵了一块大石头,噎得有些疼。
她顺下眼,点点头:“原本想等二哥葬期过了再来求额娘做主的,如今,呵呵,老天连贤惠的机会都不给孩儿。”
我强忍着快要掉下的眼泪,摆出慈祥的笑脸说:“好孩子,这一阵子家里头不顺序,你二哥的事一出来,额娘什么心气儿都没了,何况他那个病,处置不好是会过人的。哎,总之额娘真是把你忽略了,这么大的事都没早看出苗头......好了,你先在这屋里歇着吧,有什么事就打发小丫头去叫我,别胡思乱想,调养几天再说。”

又安慰她几句,我便去了西屋歇着。一碗安神药下去,我耳边轰隆隆的鸣声才渐渐停止,回想刚才的混乱,当初有过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渐渐清朗。墙上的影子让我觉得很孤独,几乎有一瞬间的冲动,我很想立时坐上车子去交辉园找允祥,可是想到他,就想到那句“各司其职”的叮嘱,一下子挡住了我的力气,让我只能窝在床上继续发呆。
扭头看见被我拿回来的那本金刚经,我随手拿起来翻了翻,整整齐齐的小字一下就看出抄经人的细致用心,我一眼就认得这是惜晴的笔迹。可能是被念诵的次数太多了,外面的边角都起了毛边,我见本子都快散了,就拿起来稍微整理了一下,不承想拢起来一顿,从里面落下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虽然凌乱,仍然看得出跟经书的笔迹是一样的,内容是一首词,细细一读,我顿觉五雷轰顶,不对劲的感觉终于完完全全沉入心底,只见上面写着:

凭栏遥眺,只望残光照余音。寒长暑短,总向昆仑意。
沉沉暮霭,常掩篱院仰靡心,东君梦断,更谁知,鲛绡终难系。
......

一壶清茶,几碟干果,我坐在怡宁阁的竹廊子里,一手执杯一手执壶,袅袅茶香随着热气一起注入杯中,配上透亮澄绿的颜色,可以融化掉一些僵硬的气氛。茶杯递过去,对面跪着的人仍是一动不动,我把杯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自顾自喝起茶来。
“天儿虽好,总不宜久坐,你要是什么话也没有,就自去歇着吧,我老了,没有那个身子骨陪你在这吹风。”我呷了口茶,淡淡地说。
弘晈嘴唇翕动,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只是闷闷地说:“儿子糊涂油蒙了心,来跟额娘认错。”听得出来,他情绪很复杂。
“就你一个人?你的人呢?何况,你该认错的,不是我吧?”我说完,抬眼看见他局促的样子,忽然恻隐起来,撂下碗,我打发秋蕊带着小丫头走开,然后招手,“来,弘晈,别跪着了,坐到额娘身边来,这就咱们俩,额娘认真问你的话。”
他听了赶忙跪着挪过来,我伸手拽了他一下他才在我旁边坐下。我用指甲轻轻敲着茶碗,开门见山地说:“老三,跟额娘说实话,前两天,你到底为什么打晴儿,从小你就不总跟额娘说心事,额娘从来瞧不明白你,可是你也是额娘养出来的孩子,额娘相信,你不会仅仅为了素画这么混。”
他的脸瞬间变换了几种颜色,皱着眉说:“额娘,您别问了,就是因为儿子担心素画摔了,错怪晴儿有意支使素画才犯了混,就这样。”
叹口气,我伸手揩了揩他额头的汗,温和地说:“老三啊,当初你谢恩时的表情和口吻,额娘还是记忆犹新呢,大婚的时候,你跟额娘保证过什么?既然人是你中意的,一心一意这个词,有这么难做到么?”
听了这些话,弘晈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继而,他轻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直颤,手扶着桌子,桌子上的茶碗都在叮叮当当的抖。好半天,他终于平复下来说:“额娘,一心一意这个词,确实很难做到。晴儿在额娘这里住了这么多天,额娘这话,有没有问过晴儿?”
“这话怎么说?”
他严肃了神情,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到今天也不能瞒着额娘,素画从小就在儿子屋里,跟儿子一起长大,早在惜晴进门前,儿子就看中了。额娘,您要为晴儿做主,怎么处置我都行,饶了她吧。二哥葬期未过,儿子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额娘以后给素画一个容身之处。”
我用力握住茶壶寻求温暖,变凉的手心反衬出心里的浮躁,尽量压着声音说:“容身之处?你以为,我很喜欢跟一个丫头过不去?可是你叫惜晴情何以堪?既然之前你就有了素画,为什么不跟额娘讲?”
弘晈伸出手,从外面覆住我捂着茶壶的双手,有些哽咽:“额娘只有一个恩典,儿子不想为难额娘......”
我无语,耳边只有他忽远忽近的声音:“额娘刚才说,儿子从小不喜欢说心事,其实额娘不知道,跟额娘说心事,是我做了好些年的白日梦了。早些时候每回下学回来,那么多人围着叽叽喳喳,额娘每次单问二哥几句就散了,儿子挤过去额娘也不问话。逢年过节,额娘总是自己去二哥屋里送衣裳和时令物件,打发到儿子这里的只有小丫头。算起来,儿子跟额娘最亲近的时候,大概就是受伤的那一回了。后来,额娘一直很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额娘劳心劳力,儿子也长大了,越发不敢再去添烦,所以儿子的事,额娘恐怕没有几件知道的,可是额娘的烦心事,儿子全都看在眼里。”
“额娘偏疼二哥,眼睛只跟着二哥转,任谁都看得出来。二哥学问好不输给阿玛,厚道劲儿也像额娘的心胸,就连长相,二哥也是最像额娘的,儿子没有什么能跟二哥比。可是看见额娘为了二哥的婚事连皇上的意思都敢驳,儿子却有点不明白了,阿玛说,这门婚迟早要指到咱们家,难道额娘竟不知道?眼见额娘一意孤行,儿子原想,既然皇伯父提到儿子,索性就认了,晴儿出身书香门第,儿子自然不会亏待她,过个一二年再求额娘做主素画的事也都不算委屈了,只是万没想到,没想到晴儿她,她......”说到这他忽然皱紧了眉头,猛地放开我的手,握着拳头捶在自己腿上。
“你,你也看见了?”我问,小心翼翼地。
他点点头:“看见了,儿子这才知道她成日淌眼抹泪所为何来,儿子失手打了她,其实还不如打在自己脸上!”
我这才发现,跟弘晈推心置腹的结果似乎并不那么好接受,一时间,我的思绪里充斥的全都是惜晴心灰意冷的样子。“没想到,竟然害了她,害了你,全都害了......”我下意识地喃喃着。
弘晈说:“额娘您还不明白么?这是皇伯父选中的婚事,倘若不是我那就还是二哥,任凭额娘再有一个恩典,也还是再得罪皇伯父一次啊!这是命,阿玛说了,这是命!”
命!这半生,我是第几次被命困扰了?弘晈的话让原本不明了的一切都浮出水面,这是惜晴的遗憾,素画的遗憾,抑或,本来就是投影在她们身上的,我的遗憾?

僵持间,秋蕊过来回:“主子,刚才管家来说,外面大门口跪着个一身素服的姑娘,怎么劝也不走,跪了有半个时辰了,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管家只得来回主子。”
姑娘?我纳闷着,还是吩咐叫把那个姑娘先带到前面,我出去问问再说。又回头让弘晈自回房去,临走时,弘晈叫住我:“额娘!”
“还有事?呆会再说吧,晴儿已经没有大碍,呆会你还是把她接回去,至于素画,我另拨屋子给她住,我想你想得明白吧。”
他点点头:“其实儿子想说,从五岁开始,今天是儿子跟额娘说话最多的一天了。”
我慌忙回过头往外走,不敢再去看他圆圆的眼睛。

走到银安殿后,管家迎了上来,我边走边问:“到底是怎么了?”
“回主子话,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孔生得很,穿着素服,口口声声指明说要见福晋。”
说话间已经来到前面,眼见一个一身净白披散着头发的女孩跪在厅上,背对门口。我摆手制止了管家的通报,径自迈进去。听到响动,她跪着转过身,对着我一叩到地:“奴婢给福晋请安。”
“景凤?”我有点不敢确认。
“奴婢给福晋请安,奴婢厚着脸面想求福晋恩典,准奴婢在世子爷灵前焚香祭奠。”景凤低着头,沙哑着声音说。
我犹豫了一下,看到秋蕊和管家的眼神都很怪异,可是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不妥,只好带着她来到了后面。原先的佛堂一半都给弘暾搭了祭台,景凤一进门就跪在垫子上,净手焚香。我这时才发现她一直带着一个小包袱,进门之后就放在身旁。打开包袱,是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全都是浅粉色的,景凤始终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把信笺张张展开撂在烧纸的火盆子里,渐渐蔓延的烟气有些刺眼,火苗熏烤干了她的脸,虽然红肿着眼睛,却无半点泪光,全都烧完后,她就静静的跪坐在那里双手合十。
我走到台边,从烛台下拿出一张纸,重新坐到椅子上说:“景凤,你过来。”
她转到我面前,我把纸递给她,那是弘暾唯一给她留下的东西,上面写着:

憾亦无憾。犹念香火处。偶得一世叹时短。却留残香随影。
往生不复聊赖,莫敢魂牵梦萦。浅缘孤意抛却,笑寄余音韶华。

景凤看完,仔细折好仍旧包起来,往我跟前挪了挪,磕了个头说:“奴婢蒙世子爷看得起,原是许了爷的,如今奴婢不敢求身份,只愿做个灵前焚香祭礼的人,为爷守这一世,别无他念。”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这却使不得,你与世子尚未过礼,等我回了王爷,自然给你另寻姻缘,这是世子临走的交代,我这做额娘的也不愿违了他,想来你也不愿意让他心不安吧?”
景凤听了,默默地转身重新跪到灵前,连叩三下。我本以为她在告别,没想到一个眼错不见,她站起来从祭台上拿过剪烛芯的剪子瞬间就剪下一大绺头发撂在火盆里,整个动作快得仿佛只有眨一下眼的功夫,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剪下一大半了。
满屋子顿时溢满了焦糊味,景凤看着灵牌半晌,慢悠悠地说:“爷太看得起凤儿了,凤儿没这么容易撂得下,你我之间,缘于今生,止于永世,凤儿只得自己成全自己了。”说完,她又回头对我说,“福晋,奴婢心意已决,即便王爷福晋不忍,奴婢也矢志不渝。”
我顿时对她心生佩服,求死容易求生难,求一世孤苦的生存岂非难上加难?从心里我不愿答应她,却也无法拒绝她,无奈之下,我只能暂时将她硬劝了回去,许她葬期过后再商量。

天黑了,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看着景凤跪过的垫子自语:“暾儿,我的儿子,你一走了之,没想到伤透的,竟然不仅仅是额娘的心,儿子,额娘不想叫你不安啊......”

冷风吹过,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我擦擦眼睛抬头看,拄着拐棍子的身影斜靠在门板上,微笑着说: “这么个絮絮叨叨的额娘,还说不想叫他不安?”

夭枉
“王爷回来,怎么也不提前遣人来说一声?晚膳可用过了?”我迎上去,允祥明显强打着精神,脸上仍然带着病容。
“跟你一样。”他把手搭住我,轻轻靠过来,“你该不是天天都坐在这儿吧?早说叫你跟我到园子里去得了,那起子奴才也没一个像你那么妥帖。”
我故意咂着嘴:“敢情是他们没把王爷伺候好?爷还真不怕累着我,我倒有心跟了去,家里这大事小事的交给谁呢?今儿怎么回来了?皇上回宫了?”
他点头:“可不是,八阿哥这几天大好了,皇上见园子里头越发的凉了,紧着带阿哥回了宫,我就一块护送着回来了。”
“呦,皇上倒是一时也不肯放了你,走哪带到哪。”说着话我已经扶他走回院子,秋蕊早就把饭摆下了。
“皇上这两天情绪好得很,只说这一阵子到处愁云惨雾的,中秋也没得好生过,重阳节的时候,还打算摆戏呢。”
我手里正在给他布小菜,听了这话,不觉停了筷子沉思起来。“怎么的?”他推推我,我摇头。
他随即叹口气:“是我的不是了,平白的提这个做什么。”
我赶紧换上一张轻松的表情,安心服侍完这顿饭,至于弘晈和惜晴的事,还有白天的景凤,一个字也没敢跟他提。

打从那天经过一番长谈,弘晈那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几乎每日都去看看,眼见惜晴气色确是好了一些,只还有些懒懒的常常渴睡。算算日子还有将近四个月,除了一些针线活计倒也没什么要预备的。月底,雍正果然宣布重阳节时令宴上摆戏,没想到,轻松的气氛连当晚子时都没过去,就再次传来福惠急病的消息。

“王爷这几日又忙得不能好生安歇,造办处的差事不是完了么?可能得几日闲儿了?”一日晚,我帮他更衣的时候忍不住问。
他打着呵欠摆手:“你多咱见户部的琐碎有完事的时候?对了,明儿个不就是初九,重阳节的宴一过想着就能好些。”
我猛然想起来,拿出一封信说:“有个事情早想跟你说,早先给暾儿定下的凤姑娘,难得她的心胸,竟要就这么守下去。我压了一些时日,今儿个又收了这信。你看,倒是怎么说?”
他拿过去扫了两眼,眉头越皱越紧,突然把信纸拍到桌上:“这如何使得,不瞒你说,这门亲我早想回皇上取消了就算了,又没过礼,没得白糟蹋人家姑娘。”
我给他捶着肩,脑子里浮出景凤坚定的表情,叹息说:“我只是感念这一份心,早先若不是因为这个,我又怎么会跑去冲撞皇上,嗯?”
“人都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一甩肩膀,倒吓了我一跳,他回头看看我,压了声音,“反正这事横竖是不妥,只当咱们是给子孙积德,何况,倘或家里添个望门寡,你我这把年纪,见了她就想起暾儿,以后心里还有自在可言么?”
我本身也不同意,此时就更找不出词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躺下好久,仍旧听到他他辗转反侧,不规律的呼吸声明显毫无睡意。“你怎么还不睡?”我问。
“有些错过了困头。怎么,吵到你了?”他转回身来。
“没有,我也走了困,只是你天不亮就要出门,再不睡明儿个跑到皇上面前打盹儿岂不失了典?”
他呵呵笑了两声又止住,黑暗中摸索着执起我的手说:“我是在想,干珠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了。”
“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脱口而出,他的手一紧,我顿时有点尴尬,挪过头去不再言语。
“雅柔”他喊,我没回答,他等了一会,好像换成自语,“也不知道,我半生忙碌,能给干珠儿留下什么。”
我动了动被攥住的手,心想:他能留下的很多,可是我,能给干珠儿留下什么呢?

初九重阳,我特地去厨房做了菊花鱼放到弘暾灵前,弘暾一向爱吃鱼,往年到了这节下,雍正还专门赏过这道时令菜,如今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换了清茶,我跟我的儿子聊了一个晌午,秋蕊才来提醒我该预备晚间宫里宴席的衣裳了。
我只得无精打采地回屋拾掇,刚回去,一个小丫头跑来在门口跟秋蕊叽咕了几句,秋蕊脸色大变,紧忙进来回:“主子,王爷差人来传话,让主子即刻进宫去见皇后娘娘!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你快说啊?”
“说,说是八阿哥,殁了!”

长春宫里到处凄凄惨惨,本身也是大病初愈的皇后一直歪在炕上哭:“他还这么小,本宫好不容易带到今天,竟就撒手去了,这叫本宫怎么跟皇上交待,怎么跟歆瑶交待......”
我端着药碗直劝:“娘娘凤体违和,切勿过于伤心,内宫诸事都还等娘娘主持呢。”
皇后两眼通红,挥手把丫头们都打发走,神情恍惚地跟我说:“多少年了,当初在潜邸,本宫的晖儿也是这个年岁没的,如今这孩子虽不是本宫亲生,可打襁褓就抱了来,不比亲生的少尽一点心,雅柔啊,本宫心不甘啊!”
皇后明显情绪不稳,一直这样反复念叨着同样的话,等到服侍她睡下,梆子已打过二更。我只得歇在偏殿,回想她那绝望的模样,一下子揭开我刚刚要愈合的疮疤,鼻腔酸涩又强忍着不敢掉眼泪。八岁的弘晖,八岁的福惠,加起来都没有我付给弘暾十九年的疼爱长,我的不甘又要说给谁听?我的绝望又有谁来排解?

当夜无眠,转天天刚亮,我就拖着疲惫的身子仍旧在皇后面前陪侍解闷,早膳一过,小太监就报说四阿哥过来请安,宫女过来打上帘子,四阿哥才从外面进来:“儿臣请皇额娘金安。”
皇后抬抬手:“免了吧,外头预备得如何了?”
“回皇额娘的话,都妥帖了,皇父这几日辍朝,一切都是亲自吩咐的。特别叫儿臣来请安时顺便回了皇额娘,请皇额娘放心。”
“哦,如此便好,你媳妇日子快近了吧?”
“谢皇额娘垂询,左不过就这一两个月了。”
皇后闭上眼点点头:“知道了,去吧。”说罢站起来转到后头更衣了。
帘子撩了起来,四阿哥见了我,竟走上来作了一揖:“见过皇婶。”
我吃了一惊:“四阿哥,这怎么当得起。”
四阿哥抿嘴微颌:“侄儿跟弘暾自小一起长大,这一礼,原是婶子该受的。”
听他提到弘暾,我百感交集,不禁说:“弘暾若有知,定不敢忘四阿哥厚待。”
“婶子言重了。”弘历笑笑要走,我脱口叫住:“四阿哥!”
他回头,我说:“弘暾人虽不在了,却留下了不少东西给家里,但不知,四阿哥对他的这般亲厚,是否也能留住?”
弘历一愣,转了转眼,点头说:“自然。”说完,他几步转过影壁,我揣摸着他刚才的表情,心里默念:暾儿,你来帮他留住吧。

四阿哥刚走,一个大丫头神神秘秘的跑了来,特意看了看我,然后跟皇后使了个眼色,我赶紧托词躲开,那丫头便凑上去低声跟皇后回禀。隐约间我听到“怡亲王”的字眼,不觉有点紧张。
才说了两句,只见皇后一下子变了脸,低声回了句什么就打发她走了。然后换了温和的表情转向我说:“雅柔,本宫已经叫人等在门外,听说惜晴身子有些个不爽,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皇后口气轻松,可是脸上还未退尽的担忧足以使我腿发软。一路上伴随着我的胡乱揣测,车子晃晃悠悠,人们跌跌撞撞,慌张的情形在府里一片清静的反衬下,多添了一份诡异。
几乎整个王府的人都聚集在弘晈的院子里,嬷嬷丫头们的哭哭啼啼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一盆盆抬出来的血水折射着阳光狠狠刺进我眼里。卧房门口好多人上来拉我,我直着眼睛下意识地拨开她们冲进屋里......

朦胧中,一个小女娃扑进我怀里大哭,我把她的脸挖出来一看,是惜晴?还没说出话来,小女娃的脸又变成韵儿,她用力推了我一个趔趄便头也不回地跑走。我张张口,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雾霭氤氲,一个细高的身影从模糊中走出来,站定在我眼前,甜笑着说:“额娘,今儿个是额娘的寿辰,孩儿给额娘请安贺寿了。”我猛然想起,惊讶地问:“晴儿?你不是还在病中么?”
那人忽然苍白了脸,泪流满面:“额娘,孩儿只怕不能尽孝了。”说罢身影开始变浅。
我一把拉住:“好孩子,别说这样的话!”
她又恍惚止住眼泪:“额娘心疼孩儿一场,孩儿固然舍不得额娘,额娘也不要悲戚,孩儿可以去帮额娘照顾二哥。”
我如遭雷击:“你,你说什么?”
她又似跪在我面前:“额娘,孩儿有这不知羞耻的想头,几世也还不上额娘的照拂,此一去,唯有尽心尽力在那边做个奴婢照顾二哥,孩儿不敢妄想,将来,一定还还给凤姐姐......”她笑得很满足,站起来便飘走了。四周不断响着:东君梦断,更谁知,鲛绡终难系......
“晴,晴儿,你回来,我还有话问你!”我使劲一捞,一脚踏空......

睁开眼,一只手握着帕子在我额上不停地擦着,我一把拽下:“秋蕊,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酉时了。”
我喘着大气,回想刚才的梦境,马上四处看看:“对了,惜晴,惜晴怎么着了?”
秋蕊红了眼圈,低头不语,我使劲推了她一下:“快说!孩子是不是......晴儿人呢?”
她突然大哭起来,哽咽着说:“主子,难道您忘了么,胎儿早半个月前就断在腹中了。少福晋,少福晋今天见了大红,已经......您不是见了之后就当场昏过去么。”

我不记得,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梦里惜晴的远走,记得她满足的甜笑。半个月前?半个月前她还在我屋里调养,五天之前她还在跟我讲要帮我重新绣个抹额,昨天我出门之前,她还笑着宽慰,说额娘放心!

“你说,是人走得快,还是钟走得快?”我捧着那本金刚经,满面潮湿。
“钟走得快。”允祥说。
“那为什么钟还在走,晴儿却没影儿了?”
“钟总在原地走,一圈圈的,转绝了人往前走的路,人就没了。”
我吸吸鼻子,拿出那张字条给他看:“你说,这是谁的错?说什么几角俱全,这算什么?”
允祥看完,一把攥住我的右手腕,嘴里念叨着:“这算报应么?报应!报应......”
我端过镜子,看见自己花白的鬓角,看见允祥在我背后的颤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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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阿哥胤祥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7-6-21 15:54:59 | 显示全部楼层
亲逝
雍正七年的新年,怡亲王府的大门里要比外头冷上好几倍,除夕前京畿周围传说出了瘟疫,连太医院都惊动了,弄得城中人人自危,听采办的人说,连街上的行人都少了很多,往年一派热闹的忙年景象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摊贩还在苟延残喘。

我不敢再去佛堂了,林立的牌子和一串串的刻字除了会加深我对这个时空的排斥,加深我对自己处境的迷惑以外,再也给不了我任何安慰。我开始纪录每一次与允祥独处的时间,甚至他每一个动作神态和说过的每一句话。一来二去,允祥对我变得沉默,变得常常接不上话也就见怪不怪了,可能他以为我还沉浸在接连失去弘暾和惜晴的阴影里,有时候他的态度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比起年轻的时候,现在的生活比白开水还要淡,却密密地印满了我心上所有纹路。

破五那天,允祥闲在家里,头天晚上他就跟我商量着补个年下的团圆饭,一来扫扫家里的晦气,另外还有个大事要宣布。难得见他有兴致,我也不忍拂了他的意,于是就定了菜谱吩咐下去,还亲自和馅包饺子,另开了皇上赏下的一坛好酒,凑了一桌宴席。
允祥请旨把常居宫中的弘晓接了回来,在席还有妍月母子,弦心带着永宣。还有弘晈,素画已经被他收了房,可是年前还是小月了,惊吓固然免不了,但在这厄运连连的年头里保住了大人的命也实数不幸中之大幸了。
美酒佳肴当前,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意,只是没有多少话说。允祥治家一贯都严肃,大人孩子见了他都是畏畏缩缩的;我是没有心情,妍月她们平时就不爱说话;弘晈一直盯着身边的空杯盏发呆,是我特别点了他,他才端起杯子说了两句场面话。
允祥听完,把玩着酒杯说:“弘晈,看看今儿个这桌坐的人,你也该知道你该挑什么担子了。大好的日子,阿玛也不教训你,原本叫你额娘摆这席也是有件关于你的事要说。你媳妇的葬期早过了,皇上特别给你又寻了一门亲,不日便要下旨,叫你也做个准备。”
弘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允祥对他心不在焉的态度似乎有点不满,皱着眉头刚要开口却被我拦下来。我暗里摇了摇头,微笑着答茬:“王爷,但不知皇上给选的是哪一家的格格?”
允祥说:“就是头里派到西藏驻军的查郎阿,他们家姓纳喇的。”
查郎阿?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有点熟悉,好像有谁提起过,没等我想起来,弘晓在旁边说:“阿玛,三哥哥又要娶媳妇了么?什么时候娶?阿玛把韵姐姐也带回来吧,姐姐上回见了儿子给了好些小物件,说给二哥哥,二嫂嫂,三嫂嫂。儿子就说,姐姐等额娘进了宫,单交给额娘不好?儿子出宫也不大方便的,后来姐姐就说......”
“干珠儿!”没等他说完,允祥大手按在他的小脑袋上,“你平日在你皇伯父跟前也这么聒噪来着?听说你书读的还不错呢,这沉稳二字,何解啊?”
弘晓偷偷吐了吐舌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笑着指指他,端起酒杯说:“好了,他才多大,小孩子性儿总是有的。王爷,这会子天短,再吃一杯咱们就把饽饽煮了,可是我亲手和的馅子呢。”
允祥笑说:“你这是安心要我存食呢?”
我对着旁人摊开手:“呦,你们听听,可是我多嘴了不是?王爷饽饽还没吃,先就把不是派了出去,我邀功也没邀成,白丢了脸面,自罚一杯吧。”说完举杯吃了一口。
其他人都笑起来,弦心说:“说起来这一二年都没见福晋下厨了。”
“可不是,”妍月说,“从前午歇过后常见福晋摆点心,夏天也是浮瓜沉李的,小阿哥们是最爱的,妾身也没少占光呢。”
本是两句闲话,却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到多少年前,团团围着那些小家伙的桌子上。那些叫着“十三婶儿”的小孩子,现在都已经在波涛汹涌的政坛上或沉没或扬帆,也不知道,那些桂花圆子鸡油卷的简单快乐有没有在他们孤寂彷徨的时候被他们怀念呢?
我这边胡乱想着,饺子已经端了上来,允祥胃口还好,看他吃得高兴,别人也都跟着凑趣。弘晈慢悠悠地,神情仍旧呆滞;另一头弘昑好像也不怎么感兴趣,没精打采的,勉强吃了两个就放下了,看得妍月直担心。

宴席撤下换了茶上来后,也差不多到了散的时候,允祥首先回了屋,众人也就各自回去了。我盯着丫头们收了器皿,想起允祥刚才的说笑,还是打算去给他弄点消食的汤水。穿过回廊时,角落里坐着一个人,靠着廊柱子低头摆弄手里的东西。我借着灯笼的光,隐隐看出那是弘晈。
等我在他身边坐下了,他仿佛才醒过味来。“这么晚了,也不怕着凉,坐在这干什么?”我问。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说:“才刚多吃了两杯,捡这地方坐会。”
我看清他拿着的扇坠子,没有伸手接,只是随口说:“晴儿的生辰是今儿吧。”
“原来额娘记得?也是,每年就只有额娘记得。”
我把那晶亮的玛瑙坠子拿在手里感叹:“总算,今年你也记得了。其实说起来,晴儿嫁进来也不过才两年,额娘有机会记她的生辰,也不过才两回......”
“额娘,今儿个阿玛说的大事您也听见了,这个命,您信了吧?”
我攥了攥手心,玛瑙被捂暖了放到另一只手里竟然有些烫。“弘晈,你不愿意么?”
他听罢蹭地站起来:“额娘,怎么能不愿意呢,咱们这府里,三福晋总是要有的,就只不会再有惜晴了!”
我很惊讶,这才看清弘晈唇边淡淡的青色,他饱满的眼睛眯缝起来,那种深思的光彩我见过,在养蜂夹道的夜里,允祥也给过我这样的眼光。弘晈长大了,大到无法让任何人再看不见他。我把坠子塞回他手里,握着他的肩膀说:“至少素画的容身之所还在你这里,不是么?”
他咧开嘴笑了,像小时候一样:“谢谢额娘。”
“儿子,别寒碜额娘了,实对你讲,素画还救过额娘的命呢,论起来,到底是亏了她。”说完这些,我转身往回走,清楚地感觉到背后的注视一直随着我,直到拐过拐角。

到了院门口,厨房的托盘刚好也送了来,我自己接下,一径往书房去。刚走两步,书房门一响,弘晓从里面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差一点撞到我。我赶紧把托盘交给小丫头,一把拉过弘晓:“干珠儿,额娘有没有说过,才吃了饭不许这么个跑法儿?你怎么还没去歇着?”
弘晓抓抓头:“阿玛问话来着,这会子就要回去了。”
我掐掐他的脸:“不急,这有冰糖山楂熬的茶,吃一碗再走?”
他打了个哈欠,眼睛看了看那个托盘,似乎不感兴趣,我见这样就吩咐人带他回房,刚走我又叫了回来,捧着他的脸,我很严肃地说:“干珠儿,额娘得嘱咐你,今后在你阿玛面前,可不许再提......”
还没说完他就扭扭身子抢着说:“不许提韵姐姐和二哥哥!额娘面前也不许,额娘,阿玛已经嘱咐过了。”
我一愣,随即哧一声笑出来,点点他的额头:“好了,去吧,看你困的。”
他出了院子以后,我眼睛里的湿润竟然怎么擦也擦不去,书房里的灯一直亮着,门外,到处都是冰糖山楂的味道。

半月后,给弘晈指婚的圣旨就颁了下来,果然是查郎阿的女儿,据说是侧室所出,但是查郎阿爱如掌上明珠。我们进宫谢恩的时候,雍正一直谈笑风生,当时就敲定了二月的婚期,谈到四阿哥家的大格格聪明乖巧,还直说着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家的老四,我经他一提才想起来,弘昑当日没有上书房,而头天晚上妍月刚刚打发人来找我要清火解毒的丸药。
因为是娶继室,排场自然不能像第一次那样隆重,不仅仅为了对惜晴的尊重,更是由于我们心中总归都有着先入为主的私念。即便如此,我还是把当初为弘暾准备的那些大部分都拿出来。只是这一次我做不到事事亲历亲为,允祥住在府里已经分去了我大部分心思,而此时妍月那边,弘昑也确实病倒了。
起初,太医只是按着脾胃虚火给调养,后来下痢,一连三日竟也不见缓和,反而添了发热盗汗。这时候再算算,他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竟然也有两月多了,太医听后登时凝重了颜色,转天就递给我一张方子,叫我抓来熬了给所有的人喝,我当场傻住。

“太医,弘昑阿哥的病,想来您已经有了定论了?”我拿着那张密密麻麻的方子,急急地问。
太医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回福晋的话,阿哥这症若系近日突发倒还不妨,可是据侧福晋的话来看,竟是年前就开始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如今症状发了出来,大似伤寒,又兼有下痢,这与之前的时疫完全吻合啊。据民间病例看来,此症过人也是相当快的。”
我大惊,瘟疫?怎么这府里总是在要办喜事的时候出这种磨人的病症?当初弘暾一个痨症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我心中万般不舍也忍痛烧掉了他屋里的东西。这一次太医连预防的汤药都抬了出来,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要我怎么在保证不闹得人心惶惶的前提下安全度过呢?
时间不容我停留,我只得临时把弘昑的院子封闭了起来,妍月和其他自愿在里面的人每日汤药饭食一律都在严密的监视下。外面的人除了喝药以外,还要不停地烫煮衣物。允祥自请在府中隔离,雍正不许,非说不妨事,搞得我在府里距离弘昑最远的角落给允祥重新弄了住处,重点保护程度超过了病患。我成日提心吊胆,神经兮兮地观察每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幸好,在那之后没有人被感染上。

次月初,雍正赏了野味,我听说弘昑有些食欲了,就分了一小盅送去那院子。半盏茶后,我正在允祥的住处服侍他吃,送东西去的丫头慌忙跑了来,只嚷着求我请太医,我看了允祥一眼,对那丫头说:“别着急,慢慢说,四阿哥怎么了?”
那丫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回主子话,四阿哥一直发着热,主子,主子吩咐送去的东西,四阿哥,四阿哥还没等用,就突然,突然抽起筋来,侧,侧福晋急得什么似的,连忙叫来回福晋,请太医。”
允祥一下子站起来,被我按住:“王爷,还是我去吧。”他看看未写完的折子,默默点了下头,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我带了那丫头往那院子里去,到了跟前,听说太医已经来了,我便坐在外间等,一连两三个时辰都没有人出来给个消息,在我终于忍不住要进去看看的时候,惨烈的哭声把我的手定在还没掀开的门帘子上......

在走回允祥住处之前,我想好了一大箩筐委婉平静的话,可惜我脑子里装满了神志不清的妍月,完全忘了想象允祥的表情,所以我在看到他的时候,脑子就自动清空了。他坐在大靠背椅子上,直盯着我,我打发走所有的人,反手关上门。
他什么都没问,只等我的消息,十几年前弘昑出生那天的早上他就是这么坐在屋里等我的消息,钟在原地转了十几年的圈,终于又转绝了一条路。

我躲开他的目光,缓缓摇了下头。他两只手慢慢扶上扶手,嘴里咕哝着:“我,我还是看看去,看看去。”说着他手扶着扶手撑起身子,才迈出半步,腿一歪,重新跌了回去。我背靠着门,像雕塑一样一寸也挪不动,他颤抖的手和腿,连站都站不起来,房间里短短的几步路,我们却谁也走不到谁跟前。
“看看去,我还是看看去。”他像上了发条一样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突然大力一推椅子,“咚”地向前跌在地上。
我挪到他跟前跪坐下来,捧起他的脸,我用力闭上眼:“王爷,算我求你,你哭一次吧,就一次。”
“我去,我去看看,看看去......”
“王爷,这没有别人,你就哭一次吧,我不看,我求你哭出来。”
“看看去,看......”
我扑过去攀住他的肩,濒临崩溃:“哭吧,你不能垮,你一定不能垮......”

他不说话了,轻轻推开我,神秘地露出一丝笑,猩红的颜色从唇隙渗出来,伴着我的尖叫滴在我手上......

感应
三天中,允祥一直昏昏睡着,他全身的力气都跟着那口迷了心窍的血一起吐了出去。从秋天到冬天再到春天,习惯了净白色的整个王府里迎接初春最灿烂的颜色,竟然是这王府主人口中的鲜血!
我开始讨厌这栋宅子,甚至憎恶,在我印象里,人只有在一个地方才可以对死亡习惯,那就是墓地。可是如今我却住在一栋同样习惯死亡的宅院里,侍候着一个个半死不活和半活不死的人,好像还不及坟墓清静。
三天一过,允祥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又坚定地跑回朝上与他的皇帝哥哥站在一起。听说去年闹起来的文人造反的案子越闹越大,名头虽响,翻出来嚼的其实还是那些揣测评价雍正的陈词滥调。对于皇家,舆论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凶器,几年前牺牲掉的八爷们,看似毁灭在那一道道圣谕下,其实那些背后托着圣谕的,不就是那些与己有利,与人有害的揣测么?小人的以讹传讹变成了大人的阴谋诡计,于是龙椅晃动了,皇帝心惊了,随后天下人都在品头论足地仰视一家的凄惨,因为全天下也只有这一家,会把继承变成轼父,会把除党变成屠弟!

这一年的日子真正难过,允祥一日重似一日的病势在多事之秋里犹如雪上加霜,从前怎么也能挺得住的腿,现在是连装都装不了了。弘晈的婚期自然因为他弟弟的事情延后,于是还没到春末,允祥急急地跑去了交辉园。弘昑的事情一完,他就差人来请我。

四月天,天气有点潮湿,我坐在车子里翻看所有携带物品的清单,翻到最后突然想起来,问秋蕊:“这城外香火比较盛的寺庙有哪一家?”
秋蕊想了想说:“好些家呢,看主子求什么了,不过听说法华寺求平安求病除最灵验不过。”
法华寺?我心一动,点点头:“好,就这一家,跟外头人说,咱们先绕过去。”
可能是因为我不信教,这么多年,除了年轻时跟德妃去过碧云寺以外,我还真的从没在外面拜过寺庙,这两年被这样滚都滚不完的厄运纠缠着,我也不能不对神佛产生一丝敬畏和依赖,更主要的是,我心底深处还是有些不能理清的思绪,总也找不到寄托。
法华寺果然香烟缭绕,人来人往,踏上山门前的的台阶时,我愣了半天,秋蕊轻唤:“主子,您怎么了?”
我回过头说:“没什么,看看有没有荷包可捡呢。”语气是自嘲的,可惜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没笑。

本来我是想跟普通人一样在佛前烧香祈祷的,不想寺庙住持率先迎了出来,一直把我请进配殿坐着,我便跟他说我要请一尊开光的观音像回去,他答应着,然后咕噜了一堆我听不懂的N字真言就出去了。我在屋里左右打量了一番,仍旧走出配殿,站在院子里对着上面慈祥的大佛双手合十:神明,能不能给我一点提示,我这可以决定的未来,到底要怎么决定?
祷告完毕,一旁的秋蕊推推我:“主子,您看,佛座底下跪着的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是个素衣素服的姑娘,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头发绾在头顶成髻,只插一根银簪,看上去就像个道姑打扮,她跪在佛座下,似乎在敲木鱼诵经,我往前走了点,视线转到她的侧脸,大吃一惊,那人竟是景凤!
我疑惑地回到配殿,正好住持带着一个小沙弥回来,手捧一个锦盒递给我,我叫秋蕊打了赏,将原先斟上的茶吃了就起身准备走,出门前我问住持:“敢问大师,佛座下面的那个女孩,为什么是这样的打扮?可是俗家弟子?”
住持叹息一声:“回王妃,那个女施主从前就常在本寺进香,半年前就这样一副打扮天天跪在佛前诵经。说起她来,老衲曾经与她攀谈过,见这施主知书达理,对佛理经文都很有一番见解,只是自身看不破,情障难除,心不能止,实在是苦啊,老衲允了她在这里每日礼佛,就是希望助她看破,可惜啊,常听她说什么缘于今生,止于永世,哎!”

我早已听呆了,耳边的声音一直停留在住持的最后一句话上,“缘于今生,止于永世......今生,永世......”一路上,我嘴里都在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车子进了园门以后,我就近先去了悦怡斋,允祥果然在那里午歇。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停在床前凝视他因患病而深陷的双眼,松弛的两颊,他的睡容突然给了我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侧身坐在床边,我笑着对他说:“今生、永世,允祥,我想,我终于想通了。”

天气渐渐炎热,雍正把西北两路军机也交给允祥和张廷玉去负责,这样一来,弘晈的六月婚期就再也不能拖了,因为京城首席军机大臣和西北屯兵的川陕总督的“婚期”再也不能拖了。
离不开交辉园,我跟允祥商量了半天都想不出一个妥当的方案,最后还是弘晈自己的主意,决定稍稍简约一点,把婚事办在园子里,还办在他原先在园子住的房子里,过了礼就算完。我考虑半天还是在府里同时加了宴席才满意。

婚礼翌日一早,允祥居然发了热,烧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还不许我声张,最后还是我威胁用拔凉水的法子降温,他才勉强同意请太医,临了一个劲儿嘱咐不许惊动皇上。可是我心里有数,雍正不可能不问的,果不其然,才只有半个时辰,雍正的赏赐和问候就送了来,允祥歪歪倒倒却还是端正地跪下谢赏。传旨的人走了之后,他拧着眉对着那堆了一桌子的药材发傻,我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也别为难,就这样小打小闹皇上早晚有习惯的那天,等惯了自然就不当回事了。当然了,王爷以后什么毛病也没有自然是最好的。”
他重新靠回枕头上:“亏你有这些歪理,怎么着,给我更衣吧,新儿媳妇不还等着呢么?”
“王爷歇着吧,我去说一声,这个又不急。”
他想了想坐起来去扯披着的衣服,摇头说:“不妥,好歹也是嫡室,婚事已经减了,别的还是按着礼数来,别叫人家看着咱们不当回事一样。”
我拗不过他,只能穿戴好了扶他到了厅里,弘晈带着他的新福晋还等在那里。这个查郎阿的女儿我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没有惜晴高,长得也没有惜晴细致,头没有惜晴低得恰到好处,茶碗也没有惜晴端的姿势优美,惜晴...惜晴...惜晴...
她每做一个动作一个细节,我都忍不住要跟惜晴比较,以至于连茶都忘了接。这或许不太公平,但也的确没有办法,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却有着完美的记忆,完美的眼睛。

“给额娘请安。”她乖巧地蹲在我跟前,我礼节性地拉过她的手,仔细端详。
“你叫什么?”我问。
“回额娘的话,孩儿名叫绿映,绿草如茵的绿,相映成趣的映。”她说话声音有点硬,感觉应该是很倔强的人。
听了她的回答,允祥都忍不住歪了歪嘴角,我笑道:“还真是个周到孩子,打今儿个起就是自家人了,但凡有短少,有委屈,都来跟额娘说,别外道明白么?”
“孩儿谢额娘疼爱,孩儿虽然蠢笨,也一定会学着尽心孝顺阿玛额娘。”她说完这句话把头完全抬起来,对上我的眼。我有些错愕,她很面善,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表情虽然谦恭,可是看向我的眼光,却带着很深的寒意,甚至还有不屑。
一旁的弘晈一幅公事公办的严肃像,让我一下子没了情绪,而且允祥烧得两眼通红,再不回去歇着也是不行的。我笑着对绿映说:“今儿个不早了,改日得了闲咱们再好好摆一桌团圆酒,你们回去歇着吧,呆会我打发人过去,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下去,要有不方便的,到我这小厨房来也行。”
弘晈听了说:“正要回阿玛额娘,儿子觉得,还是带着绿映回城里去住,家里月额娘如今是没心思管事了,心额娘怕顾不过来,倘或没个人坐镇似乎不妥,儿子能给阿玛额娘分担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我听着倒是很有道理,转头看允祥,只见他眼睛在弘晈两口子身上来回看了两下,“咳”了一声说:“也罢了,老三,你说这话固然是你孝心虔,只不过这新婚嘛,也不需过分忙叨了,只捡要紧的时候照看照看就好,毕竟家里头的事,我想你额娘心里都有数呢。”
弘晈点头答应着,又带绿映上来再行了礼就一并走了。看着他们出了院子,我才站起来去扶允祥,嘴里不住地唉声叹气。允祥斜着眼看我:“这是怎么了,发热的又不是你,你倒显得比我还不自在。”
“你瞧着这个媳妇怎么样?”我问。
他说:“我如何瞧得仔细,你是婆婆,你看着调教吧,只是府里的事,你还是要盯着才是。”
我仰着脸长叹一声:“王爷果真是老狐狸啊,动动眼神儿我就得多操多少心,多受多少累呢!事事都要我这个老太婆盯着,娶了儿媳妇做什么用的?”
他的笑容慢慢隐了下来:“老三啊,他可是‘嫡长’。”
我登时笑不出来了。

那晚开始,允祥每日都是白天尚好,一到晚间就开始低烧,伴有一些轻微咳嗽,常常整宿整宿睡不成觉,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跑去圆明园递军需房传上来的折子,间或还得连造办处几头都盯着,连我这仅仅陪着更衣洗漱的都有些吃不消了。
太医说他的低烧还是他体内的病根勾起来的,早些年腿疾存于体内的寒毒难免引到别的地方,脾肺皆有可能,但是如果可以就这么养着,心情顺畅而且生活闲适安逸便容易好,我听了心中叫苦,这顺畅倒还有限,只是闲适安逸四个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八月中,那场由当街拦轿开始的“名垂后世”的曾吕文字狱还在进行着,雍正到底也是上了年岁的人,早年的沉静的性子在习惯这么多年唯我独尊之后也不容易再克制了。早先我只是知道那本即将产生的《大义觉迷录》,却不知道他的辩驳早在造反开始时就随着开始了,而且乐此不疲,我不禁对雍正肃然起敬,与人辩驳尚且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和智慧,那么与一场运动辩驳需要什么呢?大概是他的尊严、固执,也许还有信念。

这样的时候皇帝的心情当然不会好,不好的时候就要时常寻些节目,中秋节,皇后被接到圆明园,于是雍正就心血来潮要来一次赏桂,地点竟然就在九州清晏和竹子院中间一块很角落的地方,听允祥说,之前他也不知道竟然在那里还有几株桂花,还是皇帝亲手种植的桂花。
小茶宴就摆在竹子院里,我跟着皇后熹妃一起坐,她们全都闷闷的,我也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允祥那一桌都是亲贵和宠臣,说着一堆奉承话,好像要热闹很多,雍正坐在正殿前,时而开怀时而沉思。只听熹妃说道:“这院子可真是选对了,正好是下风口,满院子的桂香也需得配这个幽静才不烦躁。”
皇后说道:“你们知道么,今儿个这地方还是清韵选的呢,皇上竟也就由着她了,可见这鬼灵精个小人儿招人疼呢。”
熹妃说:“呦,正是说,那公主今儿怎么没来呢?”
“皇上着人去接了,八成还在路上呢。”皇后说罢看看我,“韵儿今年都十六了,虽不及小时候活泼,到底伶俐,比那些三规六距的孩子们倒更得皇上的疼呢。”
我坐在旁边,一句也结不上,只管偷眼撇着门口。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一个小太监跑到雍正座前低语了几句,雍正登时笑了,点了点头,小太监自去,不一会,就见一个嫩绿色的影子闪进院子,身材高挑,脚步灵活,几乎是跑到雍正跟前,请安倒是很端庄,稳稳福下去:“韵儿恭请皇父圣安。”
“呵呵,韵儿,地儿是你选的,这会子才叫你来,皇阿玛可是偏了你了。”雍正笑得竟然很慈祥。
“皇阿玛这话折煞儿臣了,皇阿玛高兴就是儿臣的福气,也不枉儿臣因为多嘴让皇阿玛从盘古开天训到三从四德了。”清韵浅笑着,唇边还有个小笑涡。
雍正笑指着她说:“可见朕训得还不见成效,也罢了,快去你皇额娘那边吧。”
韵儿又蹲了蹲身,方才往我们这边过来,我一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看好,眼光落在什么地方都浑身不自在。韵儿跑到皇后跟前,一迭声地请安:“请皇额娘金安,熹妃娘娘安,见过皇婶。”然后便坐在皇后身边小声说着话。
我这下反倒坦然了,点头回礼便转头看向别处,接触到允祥的眼光时,我赶忙端起茶杯,普洱茶我喝了好多年,今天才发现居然是咸的。

散了席,雍正带着大臣们仍旧聊天,皇后见状,带着女眷们跪了安,出去没走多远,有太监抬来轿椅,皇后转身对我说:“本宫可是掌不住了,雅柔,要不要遣人送你?”
我忙蹲身:“劳娘娘惦记着,臣妾的轿子就在前头那个门,臣妾走过去就是了,恭送娘娘。”皇后点点头,走了。
跟其它的女眷一一道了别,我径自往离交辉园最近的门走去,这条路虽远,但两旁种了林荫,有些偏僻却也风雅,就只是总也没有穿着宫鞋走这么远的路,难免脚底酸痛,完全失了心情。眼看快要到门口了,我倒也不急,索性寻了不远处一个亭子,打算坐会再走。
“十三皇婶好。”眼前的人让我脚下一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回头看看秋蕊,她放开扶我的手,行了礼就出去了。我这才正正身子说:“公主吉祥。”
“这边菊花开得好,皇婶也是来赏花的么?”她看住我,看的我一阵拘禁起来。
我答不上话,本来清爽的凉风吹的我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光滑的石凳也变得如坐针毡,匆忙站起,我说:“不敢打扰公主的雅兴,臣妾现行告退了。”
“额娘!”我在走下台阶的时候被这一声险些弄得栽下去。身后柔柔的手扶住我,“额娘,二哥哥的事,额娘一定很伤心吧。”
我看着韵儿还带着稚气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还没到她就偏头一躲,我缩了回来:“公主这话怎么说?”
她把她扶住的胳膊交到迎上来的秋蕊手里,站定在我跟前,竟然用家礼对我深深一福,微笑着说:“用女儿换的媳妇都还没来得及进门,额娘当然伤心了。”说完她就擦着我的身侧离开了。
随后,出园子,上轿,进园子,回家,一直到晚饭时允祥回来,我都坐在那里研究这个新鲜的说法,越说越觉得好笑:用女儿换恩典,用女儿换媳妇,换一个整天青灯古佛的望门寡,换了一个憾亦无憾,东君梦断!皇帝的恩典果然不是好得的,惜晴、弘晈不也全体赔了进去?这些是我造成的么?难道老天还会惩罚一个母亲太爱她的儿子?倘若没有那个恩典,韵儿会一直在我身边么?弘暾会得偿所愿么?弘晈和惜晴就会不该娶的不娶,不愿嫁的不嫁了么?

“你怎么了,是不是头疼了?”允祥问。
我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王爷慧眼,这个都看得出来?”
“你一直发呆,我说了这半天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我就知道你又不知道想什么,早晚得想的脑袋疼。”
我停了手问他:“你跟我说话?说什么?”
他往后一靠:“皇上今天单叫我到一旁,说起韵儿的婚事......”
“婚事?她才十六岁。”
“是啊,所以该议婚了。”他拉我跟他并排躺着,“皇上相中了喀尔喀丹津多尔济的儿子,说是骁勇善战,大有作为。”
我静静听着,只说:“好啊,挺好的。”
他扭头:“挺好的?”
“是挺好的,今天看皇上那么疼她,难道还会选不好的?不会选不好的,皇上西北用兵,怎么会选不好的......”
他把双手枕在脑后,说:“真是风水轮流转,你都不知道,当年皇父给琳儿议亲,我用我去办直隶赋税时皇父赏下的恩典换了让她免嫁喀尔喀,结果那一年是六公主嫁去了漠北,可是琳儿还不是早早就没了?现如今还是要把我的女儿再送去,这难道是为了偿我当年的一己之私?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我越来越信了。”说到这,他又侧身扶着我的肩,好像在宽慰我,“好在如今的喀尔喀也不是那会子整天鸡飞狗跳的喀尔喀了,且宽心罢。”
我自言自语地说:“走吧,都走吧,嫁到哪还不都一样?求什么恩典,换的全是报应。”

垂暮(上)
韵儿的婚事,就在那次赏桂的时候被提了起来,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再放出消息。九月份,雍正忙着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编纂他慷慨激昂的自白书——《大义觉迷录》。我不懂政治,不知道雍正这样做是不是另有深意,至少我看不出深意,我看到的就是一个被气坏了的老头,下定决心要把别人骂他的再骂回去。读着那些一丝不苟地解释和理论,也不免很同情雍正,不管当年多少谜团多少疑云也好,后来又有多少冤屈和猜忌也好,雍正这个皇帝总归也做了七八年了,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分出闲心对抗这种随时上升到民族仇恨的没事找事,编纂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到底是民之无聊,还是君之无奈?

临近万寿节的时候,允祥又开始了反复低烧的症状,本来我们都预备好要回府过冬,这下子也耽搁了下来。雍正人已经回了宫,东西还是三五不时地送,没过几天更是恩赏加仪仗一倍,这样的举动让允祥心里很急,整天烦躁的躺也躺不住,白天就坐在炕桌前写写画画,夜里不是我拦着,只怕要把炕桌都搬到床上去。一连五天,一点都没闲着,我见这个情形,预备万寿节礼的事也不能专心筹划,索性就折腾了一趟回去了。
府里一切倒还是井井有条,只是妍月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吃斋念佛,再也不出来。据说,倒是绿映时常去找她说说话,显得十分关心。我不在的时候,府里很多事情都是绿映接手,我惊讶于她这么快就能进入状况甚至得心应手,只有一点不够聪明,就是她太急于替换掉我已经定下的模式,即便在我面前也是一样。
回府转天,绿映就抱着账本来跟我汇报:“额娘,月钱刚刚放了出去,月额娘屋里,心额娘屋里,还有大嫂子院里共七八个大丫头已经到了年岁,按例放出去了。庄子上的例和赏钱前儿来人领了去,这些之前断断续续的也都和额娘禀过了。另有小厨房的采办,孩儿觉得与其多费一份脚力,倒不如跟外头厨房一并换了大车子,每日只从大厨房这边领。三是心额娘屋里的大哥儿如今眼看要念书了,孩儿去那院子看过,另建书房还不如把西屋辟出来,至于文房四宝的例几个叔伯都不一样,究竟按谁的请额娘定夺。四是万寿节的礼,孩儿虽没办过,翻看往年的账目多少也能明白些,有不明白的少不得还得来问额娘。”
我听到这里摆摆手道:“前面的都还妥当,只是小厨房时常要预备王爷的药膳,不是只为了给我这院里做饭用的,府里哪一院有了身孕闹了毛病,都有小灶开,所以这材料采办不能混淆,何况小厨房的开支都算在我份例里,倘或并了那就把这份例革出去了?”
“是,孩儿鲁莽。”
我呷了口水又说:“大哥儿的书房的款子早已拨出去了,到底怎么个主意,应该由你心额娘说了算,或修缮或另建,全由她高兴就是了。至于大哥儿上学的例,当初你大哥的那一份太散,四阿哥的那一份又太多,依我说就按着你们三阿哥的例吧。”
“是,孩儿回去就查。”
我叫住转身欲走的她:“还有,万寿节的礼你不用操心了,我跟王爷自掏体己。哦,对了,素画诊出了喜脉,可有这回事?”
“正要跟额娘说这个,画儿妹妹这一份补要怎么给呢?”说到这个,她的眼睛又抬起来,那股寒光叫我后背抖了一下。
我想了想,说:“也从我这里,不必动公中的,一应饮食用药,有我亲自料理。”
等她走了以后,我有好半天缓不过劲来,府里人汇报大小事我听得太多了,还从来没有这种疲劳的感觉,好像刚才一直在戒备什么,这会神经一下子从紧到松,倒觉得累。我对自己解释大概是她那种很硬的说话语气叫我难以适应所致,可我还是不可遏止的想起惜晴,从前跟她在一起,总是喝着茶吃着点心,谈笑风生中商量着府里的事。惜晴,原本以为她是韵儿的补偿,可是现在,韵儿的折磨仍在继续,可是惜晴带给我的安慰却连一抔黄土都被风刮了个无影无踪。

我这边正忍不住掉眼泪,外面有人传:“王爷回来了。”我一愣,这会子就回来了?难道身子又不爽了?果然,我掀开帘子就看见他从院门跌跌撞撞地进来,扶着他的小福子也跟着一摇三晃,我赶忙上前接住,这才看清他脸色青灰,紧抿着嘴,险些倒在我身上。好不容易把他扶进屋子里坐下,一摸额头烧得滚烫,我吓得不清,慌忙先去绞冷帕子。他拉住我,把其他人都打发走,又嘱我把门好好关上,这才小声说:“等万寿节过了,我要出趟门。”
“去哪?”我挣开他,自去一边绞了帕子敷上。
他咳了几声,一幅懊恼之极的模样:“我要去再寻一块龙穴,总是要去堪风水的。”
“怎么又要去,早好些年,不是堪了九凤朝阳山么?”
他一把拉近我:“正是那地出了问题,建到今天,已是初具规模了,谁料想,昨儿个来了密报,竟然说有砂石,一大早皇上就封了那道折子给我看,把我唬得魂飞魄散,死罪,死罪啊!”
我赶紧握了他的手,心里也紧张不已:“有这么严重?那,那皇上有没有怪罪你?”
他摇摇头:“所以我才得尽快再去寻,出了这样不吉的事,皇上竟为我压下来,其实治不治我的罪还在其次,倘或这事传了出去,又不知怎么样被添油加醋地诋毁,才刚稳当些,可不能再生枝节。幸好幸好,仪仗的事我始终都没松口接受。”
“那,你是要去景陵四围了?”
他皱着眉沉思:“那里已经不妥,九凤朝阳山便是上上选,不会再有更好的,需得另辟新境。”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我所知道的一些说法,忍不住提醒他:“可是这突然换地难道就不会被诋毁?说不定,外头会说得更难听。”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早先也不是只拘着景陵周围的地方找,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谱的。”
我摸摸他跳得飞快的脉搏,喉头发紧:“那这一去需要多少时日?你这个身子骨,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允祥仔细看看我,说:“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指定回来了,这些个小毛病倒不妨,我天天这样还不是照样上朝。你也出息了,现在不提跟着去了?”
我无言以对,这个想法不是没有,但是很快就被盖过去了,被素画,绿映,还有府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生生盖住了。

都说病去如抽丝,可是我们这位连躺在床上慢慢抽丝的工夫都没有的王爷,万寿节过后没两天就顶着乱如麻线的病痛跑出去赎罪了,冬月天寒,这样的天气整日在外面跑,那后果我不用想也知道。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随时给我消息,可是这一去竟没有半句话传回来,我的心整日悬在头顶飘飘乎乎,连临近年底都忘了,绿映整天对年下的预备出谋划策,我一个不耐烦干脆就交了给她,自己只管照顾素画。

盼到冬月二十,总算盼来了口信,说允祥二十七就能到家,我估摸着这二十多天荒山野岭的肯定没有吃好睡好,就置办了一桌子菜,中间弄个鸡汤火锅,再预备一壶清茶,打算等他进门的时候接个风。没想到到了二十七,天都黑透了,还没有人来报信,我想了想,叫人把饭菜搬去书房,全都用热水套子暖上,我坐在那里等。结果一夜过去,等我早上被胳膊上的麻劲儿叫醒,等火锅都干了,他还是没有回来。考虑到路上耽搁也实有发生,第二天我仍然这样预备,他也仍然没有回来。我的耐性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一番挣扎过后,决定再等一个晚上。

梆子打过二更,府里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我打开灯罩子,拿着剪子拨弄烛花,火光一跳一跳,烤得剪子尖黑亮黑亮的,我来来回回逗着那烛火玩,一下没拿住,剪子落下去的时候扑灭了烛火。屋里顿时黑下来,只剩下火锅的炭火还能借点亮光。我正拿着灯台去引火,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王爷,您要歇在哪?”这是小福子的声音。
“就在书房吧,嗳,天晚了,不许惊动任何人。”允祥仿佛就站在门边。
小福子又问:“爷这一路都没怎么好生进过膳,这会子想用点什么,奴才去弄。”
允祥顿了顿:“不弄什么了,去踅摸一碗梗米饭,弄点小菜,再沏壶热茶来,还是那个话,不许惊动任何人!”
小福子“哎,哎”答应了几声,脚步远了。紧跟着,我手里的灯台伴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同时点亮。
盖上灯罩,我对着傻在门口的允祥招招手:“王爷一路辛苦,比起热茶泡饭来,换成鸡汤是不是好些?”
他左手握拳举在嘴边,边咳边笑:“夫人盛情,老夫惭愧,惭愧。”说着解了外裘走到桌前坐下,腿一弯下来,紧皱了皱眉头。
我先盛了碗汤递过去:“看你这样子,八成是饭都没好好吃过,药的事我想也不用问了。”
“你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坐在这多久了?”
我把盖子一个个打开,指指那些菜:“不算太久,打前天开始。”
“路上遇见下了雪的地界儿,耽搁了,对你不住。”他几口把汤喝下去,看样子胃口还不错,“家里这几日还好?”
我说:“你刚走,皇上就把那一倍仪仗又赏了下来,还不叫辞了,你可知道?”
他点头:“哎,受之有愧啊,皇上这也是给我盖这个罪呢。”
“那这地方可定了?”我在一旁不停地布菜。
他听了显得很高兴:“定了,我回来直接就去见皇上,皇上满意的很,过不了几天就有旨意了,对了,你还记得......”他猛地停住。
“记得什么?”我问。
他笑笑,端起碗重新扒拉两下,含糊不清地说:“没有什么,不打紧的事,你弄这么一大桌,我如何吃得了。”
我这才想起来:“哎!谁都给你了,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三天后,雍正明发上谕,坚称“自择墓地”,还要在旁边赐一块地给允祥,允祥仿佛对此早有数,惶恐回掉,还把那一年带我去过的那块地抬了出来。我这才知道,那天晚上他要说的就是那块地,只不过怕我勾起当时的心思又噎了回去。那块地一到手,允祥的心算是完全的放下,他拼命提着的精气神也跟着松懈掉,人,也跟着垮了。
我很平静,职责般的请医问药占据了这两年大多数的时间,早已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我没有去研究刘胜芳对他的病到底下了什么结论,甚至在他偶尔严肃提起的时候我也会用几句轻松的笑话蒙混过去。允祥很诧异,常常用深思和黯然的眼神看着他认为自欺欺人的我,可是他不知道,我的笑容全部发自真心,雍正七年的除夕临近,他的结论,他的未来,都在我眼里。

“后日,是韵儿的定婚宴了。”他披衣靠在床头,喘着大气。
我坐在床边翻账本,没有抬头:“你这个样子,我们不去了吧?”
“去!怎么不去!”他提高了嗓门,引得一阵咳嗽,“哎,几天没看军需房的折子,也不知道怎么着了。”
“什么怎么着?难道公主一嫁,仗就不打了不成?”我仍旧没有抬头,只是随手把痰盒帕子递了过去。
他咳地直喘:“急,太急了,这个婚,这个仗!我说,你明天就是抬也得给我抬去。”
我这才抬起头来,扶他躺下,给他掖了掖被子:“说这样的话干吗,我可不管抬,要去你自己走进去!”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雅柔。”
“嗯?”
“以后晚上别看账本,头疼。”他半天才挤出一句。
“王爷,躺下还这么多话,一会子咳起来又不得歇了。”我嗔怪着看他闭上眼,自己转身走到桌旁,翻开账本的最后一页,用笔在那满纸密密麻麻的数字中,又划去了一个......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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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阿哥胤祥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7-6-21 15:58:04 | 显示全部楼层
垂暮(下)
觥筹交错,乾清宫里的灯火通明笼罩在这些规规矩矩的宴席上仍然是黯淡,我眼前有些发黑,犹豫着去拿杯箸,只怕一个昏头胀脑失了仪。盛装的韵儿我不敢去看,只偷偷在暗处端详了一下那个多尔济色布腾。还好,虽不是传说中的气宇轩昂,倒也称得上一表人才,机敏的面孔却带着一双透彻的眼睛,他的笑容很灿烂,就是那种简单的灿烂,我稍稍放了心,至少我可以认为,有着这样简单笑容的人,是不会亏待韵儿的。
几乎是一夜间,韵儿仿佛长大了很多,安安静静地谢恩,大大方方地退出,她的身影让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陌生感,仿佛这个女孩从来跟我就没有任何关系。捏了捏衣襟,我无味地向大厅张望,允祥,允祥在哪里?他虽然不是抬进来的,可也跟抬差不多了,雍正许他坐着不必动,可他硬是颤巍巍地站起坐下,坐下站起。雍正皱着眉头紧盯着他,那表情好像在说:你一定要这么较劲么?我偷偷地看着这一切,想起之前允祥的话......

“王爷,看你这个样子,轿椅都是皇上给备了,你呆会就坐着进去吧,不会有人怪你的。”坐在车里,我给他后背垫了一堆软垫,让他看上去坐得很直。
“咳......咳......怎,怎么连你也说这样的话?咳......咳.......”他急急地说,上气不接下气。
我赶紧用帕子堵住他的嘴,一手去寻痰盒:“我不过白说一句,急什么?咳得面红耳赤的就有面子了不成?”
他这才慢慢平复下来:“倒不是我硬逞强,只是这样的场合,不能叫人捏了把柄去,皇上赏了什么是皇上体谅,倘或我忘了根本,皇上堵得住那起小人的嘴么?我一把老骨头什么都扛得起,只是咱们啊,不能不想干珠儿。”
我惊得停住抚他胸口的手:“干珠儿?这如何又扯上他了?”
他微微一笑,把我的手扯下来攥在掌心里紧了紧:“这怎么叫扯上?我能留给他的,最多也最少。多的,任谁都得高看一眼,少的,我一辈子也没得着过。”
“干珠儿,他太小了。”我自己跟自己说。
“小,小也是他的长处呢。”他安然地冲我眨了下眼,我脑子里瞬间闪过弘晈深思的眼睛和绿映藏不住的锋芒,还有王府一角那被宣布常年不开启的院门。暾儿,如果他在,如果他健康干练一如弘晈,是不是就简单多了?

“铛......”暖阁里报时的西洋钟表及时把我从思绪里拉回来,看看外面差不多都该散了,我向守侧门的小太监打听了一下,知道允祥跟皇上去了养心殿,我便使了钱给那小太监,叫他去养心殿候着,就说我在隆宗门外车子里等,王爷出来就近就可以从那里出去。小太监谢了赏自去了。我也带了一个掌灯的人往隆宗门走。
说也奇怪,今天的隆宗门外连盏灯都没有,连军需房前都是一片漆黑,那小太监先往前走到门口,打着灯照着门槛,我才走过去,没想到小太监突然扭头跪下,连灯都差点扔在地上,口里一直说着:“奴才有罪,冲撞了公主!”
我这才看清他对面门房外站着个人,残留的光线洒在她脸上,唇边泛着光,那轮廓我怎么也忘不了,她是韵儿。
“起来吧,没你什么事,你留下那灯,且远远的站着,我跟王妃要在这说话,别叫人扰了我们。”韵儿眼睛看着我,淡淡地跟那小太监说。小太监听话地把灯递过来,远远站到角落里去了。韵儿自己提着那灯,缓缓站到我面前:“皇婶,外头冷,门房里有手炉,韵儿扶您进去。”
我点点头,一时都还无法反应过来,任由她搀着我进了门房。韵儿很高,她才十六岁,甚至已经比我高了,感觉到她挎在我肘间轻柔的手,我真的很想执起灯仔仔细细地看看她,很想抚着她的头发说一些贴心的玩笑话,可我不敢,生怕她会在一瞬间躲避地无影无踪。

门房里居然有一桌一椅,韵儿把灯放在桌上,扶我坐下,然后后退半步,缓缓跪在我面前。我很惊讶,却什么都没说,呆呆地看着她磕了三个头,站起,再跪下,又叩了三个,再抬起来,已是泪流满面。
“额娘,女儿没有行家礼的机会,刚才这两次叩拜,一次给阿玛,一次给额娘,女儿就要远嫁了,不管是怨还是气,还是女儿对额娘的想,都得一并带走,这十六年,女儿几乎用了一半的时间来恨额娘,以后不知何日得见,女儿不敢恨了,可也不敢天天想,女儿做不到跟额娘‘再无瓜葛’,只能在这里补个礼,就算额娘没有白生养女儿一场。”韵儿看着我,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我打开两手伸向她,笑着说:“来,过来,来额娘这里。”她看着我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跪着蹭了几步扑进我怀里。梳头油的味道还是没有遮住她自然的发香,从前萦绕于我指间的发香,事隔五年,我的韵儿又回到我怀里,这样哭喊着额娘,轻轻拨开我心底的灰尘。
“真好,真好。”我搂着她,轻轻晃着,“我又有女儿了,真好。”我们就着微弱的灯光,说桂林,说王府,说这几年的物事人非,生死离别。
揩着她眼角的泪花,听她说:“额娘,韵儿真想回到小时候的竹林子里去,有时候做梦,也能梦见,还能闻见竹子香呢。那个时候阿玛总扛着女儿出去遛弯儿,一只老鼠跑过去,阿玛捡起个小石子,轻轻一弹就刚好打到老鼠的头,逗得女儿又是跳又是笑的。”
说到着她抬起头:“可是现在见了,阿玛身子看上去很不好,尤其这两年老得明显,女儿原本想像过阿玛是怎么样如当年一般高贵矍铄地坐在马上送女儿出嫁,如今,叫女儿怎么能放心?要是我们都能回去,女儿一定带上额娘,阿玛,皇阿玛,贵妃额娘去那心旷神怡的地方,每个人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孩子,十六岁了,还说这样的孩子话。”
她使劲埋在我胸前,声音有些黯然:“不是孩子话,是常这样做梦,倘或有那样的去处,贵妃额娘也不会......女儿不怕生离,只是受不得死......”她噎住口,肩膀轻颤了起来。
我无言以对,只是轻轻拍拍她:“韵儿,不管走到哪,成了什么样子,额娘还是你的额娘,你把娘记在心里头,额娘就走不远了。以后,你这么想着,就算有了什么......”
“额娘!”她的手紧了紧,箍得我有些疼,“皇阿玛说,舍不得女儿总在那么远的地方,很快就会接女儿回来省亲的,额娘等女儿带了土产回来,阿玛也等女儿回来,额娘,您跟阿玛说,您回去就跟阿玛说!”
她惶恐的眼睛震慑了我,我惊讶于这个孩子的敏感,难怪她会为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听来的话耿耿于怀那么久。我不知道怎么来安抚她,只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个刻了竹叶的羊脂玉佩,下面有我结的大红的如意结。我把这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佩的图案,是你阿玛亲手画了命人刻的,还有这结。孩子,不管以后你对父母是怎么样地看待,这些都是我们给你的祝福,就算你有怨有气,千万不能剪坏自己的平安如意,明白么?”
她接过去,仍旧窝回我怀里点点头。外面有人敲了敲门,我们立刻站起身走出去,在她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我也回到车里像来时一样给允祥递帕子递茶水拍后背。
“又剩我们两老了。”我感慨道。
他偏头看看我:“怎么?不耐烦了?”
我正色道:“我是说,只剩我跟你了。”

韵儿出嫁的当天,我没有出去,因为允祥一整天萎靡不振,连口东西都吃不下。据说送嫁的队伍还是很隆重,但是一联想到从前熹慧远嫁的情形,印象里就只有那跟在车后打着旋儿的尘土了。

八年的春天很冷清,允祥的情况本来不好,只没想到还有比他更糟的,七爷淳亲王从头年底就告了病,一日重似一日。允祥见此情形,勉强着又办了几件户部银粮支配的大事,还有军需房有关西北的消息他也一刻不肯松懈,只是这些都有专人递送,自己是再不能亲为了。病休在家,雍正征求他意见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而且采纳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皇上如今性子缓了。”允祥说。
“何以见得?”我问。
“该进封的封,能赦免的赦免,从前他不能允的事情现在都允了,户部的亏空都停追了,这个事他一向是最揉不得沙子的。”
我笑:“是你追不回来耍赖,皇上也拿你没有办法吧。”
他虚着眼微笑:“我便能追,也没有工夫了。”
“爷又混想,赶紧把药喝了眯上一会,回头等刘院使来了折子帖子的,又不得安生了。”我一手执匙,敲了敲碗边,对着他挑挑眉毛。
“你拿我当干珠儿哄呢?”他把碗接过去两口喝尽,闭上眼睛。

门帘一响,小福子伸头进来,看看允祥,看看我,面有难色。我悄悄走过去,他递了张白帖给我,我一看,大惊失色。屋里允祥问:“谁呀?”我赶紧把帖背在身后,进屋说:“没谁,你歇你的,刘院使来了我自然叫你。”
他猛地睁开眼,伸出手:“拿来。”
“什么?”
“拿来!”
“拿什么?”
“我说拿来!”他瞪着我,明显恼了。
我只得递过去,一面还说:“我这就备礼备帖回过去,你......”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竟一股脑爬了起来:“我得亲自去!”
“不行!”我挡住他,“你这样子怎么出门?不行!王爷,你听我说,咱们祭礼到了,七哥他会知道的,他不会怪咱们的。”
“我得自己去祭他!”他推开我的手,“你拦也拦不住,我也就能祭这一个,我就只能祭这一个!”
我躲开他,任由他更衣,出门,上轿。我就坐在大门口等,等到傍晚,等到天黑,等到门外一阵喧哗,轿子东倒西歪被抬进来,等到跟去的人在我跟前哭哭啼啼地回道:
“......才刚在那边出门时还好好的,路上听见王爷咳个不住,等到了门口才发现爷竟然就晕在轿子里......”

怡殇
榴花照眼,清槐飘香。夏日,我最喜欢的便是那串串槐花,弥漫着一股清丽的味道蒸腾在温热的空气里。轻扯一瓣放在口中嚼着,细小的甘甜似要把这淡雅诠释到底,令人欲罢不能。怡宁阁的竹廊子里洒满点点白色的槐瓣,是一种很协调的凌乱,像在配合我现在的思想,压抑而又明朗有序。

“额娘!”弘晓从外面跑进来,一头栽到我身边腻着,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跳下去,规规矩矩地一礼,“给额娘请安。”
我吃吃地笑他:“你在宫里也是这么个请安法儿?怎么见了额娘就这么小孩子性儿了?”
“额娘,阿玛可好些了?儿子想去请个安,前天阿玛还要儿子拿新练的字去给阿玛看呢。”弘晓说着向允祥住的屋子看了看。
我把他搂过来说:“你阿玛歇着呢,你来得正好,坐这咱娘儿俩个说说话。”
他听话地点点头,我问:“干珠儿长大了,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呢?是通今博古,还是能征善战?”
他转转眼,想了好半天却反问我:“嗯,额娘,那阿玛算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阿玛,应该算是个更复杂的人吧。你们这几个兄弟,没有一个完全像他,你大哥学来了他年少时的鲁莽和自负;你二哥继承他的稳健和内敛;你三哥得着的就是他的深沉和敏感,至于你,干珠儿,额娘不想要求你像他从前一样文武双全,只希望你尽你所学的去生活,去寻找你缺少的东西。”我从深思中拉回视线,低头对上他懵懂的小脸,不禁笑道,“不明白么?其实就是说,要你学会找快乐,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你只要做你认为最简单,最快乐的事情,做好了,你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记住了么?”
他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儿子还是不太明白,不过儿子记住了。”
我仰起脸,下巴抵在他的头上,轻轻地叹息:“干珠儿,要是额娘不在家的时候,你能不能好好帮额娘看家?”
“额娘要出门,还是又要去园子么?”
“也许......”
“儿子能,儿子长大了,额娘不在家的时候,儿子回禀了皇伯父,留在家里帮额娘看家!”
“好,好儿子,额娘放心了。”我搂紧他,心中默念:弘晓,你会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一定......

弘晓离开后,我进屋看了看,允祥仍然在昏睡中,我带上门,嘱咐丫头和太监好好守着,自己出了院门,在园子里逛起来。从回廊到亭子再到水池,这个不算宽敞的园子我逛了二十七年,却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大,大得足以让我把这二十七年来的点点滴滴尽数回忆一遍,原来人可以经历这么多,时间斜睨着眼,看争斗,看忙碌,就是不会提醒你停留。

离了园子往内院走的时候,老远见绿映急急忙忙地转出跨院,看见我立刻迎上来:“额娘,孩儿正要去找额娘,又恐怕扰了阿玛,孩儿是想请额娘示下,这一向......”
我打断她:“绿映,额娘前儿已经把这府里对牌账目一并交给你月额娘了,以后这府里所有的事,都要她做主点头,一应大小事找她就好。”见她愣在那里,我笑着拍拍她的肩,“你还年轻,却也是难得的聪明,以后多帮扶你月额娘,你不是一惯跟她最投缘么。”
绿映眼睛里又换了寒意,却在我的问话下凝固,我问她:“你的额娘,别来无恙吧。”
“您,您怎么知道?”
“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说起来这京城居然就这么大点儿,转来转去,还不是转到了一家人去?绿映,人一辈子其实短得很,短得费费心思,动动脑子就过去了,想得越多,错过的就越多,我猜你的额娘应该教过你这个道理吧。你和弘晈的缘分是注定的,扶持他,让他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便是你唯一的责任,好孩子,记住我今天的话,只要弘晈平安,你便也是平安的。”说完这些,我往前进了正院,留下她微红着眼圈呆立在原地......

外面的天开始阴沉,说不定会有一场来去匆匆的大雨,湿润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屋里。我拿着笔饱蘸浓墨,寥寥数语跃然纸上,这么多年,我的字依然不好看,若是被允祥看见,他一定又会不厌其烦地笑话我。捏着封好的信,我长舒一口气,今晚,我就睡在这间屋里吧,这里是我生命轮回的起始,是一个时空谬误的开端。

我站起身,闭着眼睛吸吮雨前的空气,一双手臂从背后拥住我,力道很大。我吃了一惊,下意识一挣转过身,允祥被我挣得晃了几晃,笑说:“呵呵,真是老了,都箍不住你了。”
我忙上去环住他:“你怎么出来了,外面有风,你居然还到处跑?”
“醒了想找你说说话,你偏不在,巴巴得让他们找你,倒好像我有什么事一样,没得吓坏了你,出来走走也好呢,下雨前凉快。”他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也没有咳嗽。
我扶着他到美人榻前,对着脸坐下,笑道:“有什么话不能等我回去说,搞得跟久别重逢一般,你呀,年岁越大越不省心了。”
他不答,抬眼打量起屋子来,然后指着门口说:“我还记得,那年我进来的时候,你就站在这桌子跟前,披着头发照镜子,好像没见过自己一样。看见我的时候,一点拘束都没有,我才说了一句话,你就笑的什么似的。”
我笑:“你道我为什么笑?我那是没听懂你说什么。说起来啊,那可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呢。”
“瞎说,之前你不还......”他突然顿住,然后会心一笑,“是,那也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呢。后来晚上进宫的时候你梳得那个头,你不知道,那根点翠的簪并不衬你,那根牡丹的戴上才好看得紧呢。”
我定定地看着他:“王爷,你记得还真清楚。”
他抬手捧着我的脸,眼波在我脸上辗转,声音有些低沉:“雅柔,都快三十年了,真有些舍不得你。”
“怎么,你又要出远门了?”我觉得两颊笑得有些发酸。他点点头,我问:“去哪?去多久?”
“不知道,这回我也不知道了。”
“那带了我去吧,我跟着你。”一个没忍住,有一滴湿凉的水珠涌了出来。
他用拇指抹掉那道痕迹,微笑着说:“又来了,又不是什么地方你都能跟去的。你仍是带好这一大家子人,便是解了我的烦恼,弘昌关了这两年,想也该明白了不少,你慢慢松活些,假以时日仍旧放他出来吧。老三虽不及暾儿稳当,却也是个厚道孩子,只是他那个媳妇未免伶俐的过了,若是将来有什么事叫他不痛快的,少不得还是你的话他能多听进去。还有我们的干珠儿,你说的对,他是太小了,所以担子对他来说就太重,扛不扛得动就全赖你傍依。对了,还有韵儿,等她回京的时候,就跟她说,阿玛回了小竹院,帮她照顾她捡来的桃花树......”
“别说了,”我捂住他的嘴,“你说了这么多,我一个字也记不住。王爷对谁都照顾,怎么就单单偏了我呢?这么一大家子,我负担了快三十年,什么时候算个头?我的日子要是过的漫无目的,你就放心了么?”
允祥攥住我的手,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年,我对所有人都尽了力,唯独对你,不能算是尽心......”说到这,他突然又大咳了起来,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呼吸不能通畅,表情痛苦不堪。我赶紧拍着他的后背,他攥着我的那只手猛地握紧,很急促地喘息着说:“不...不忙,我还有句话...还有...还有...”他凑过来,擦着我的脸抵在我肩上,声音慢慢变低,终于消失在身后。
我还在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细小颤抖地哭声传进耳朵里,我听到自己在说:“什么话,你快说,你快起来,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时间......”

......

摒退左右,我半靠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太医,忙和这一宿,你实话说吧,别跟我背医书药方子,只说还有多久。”
太医嗫嚅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不敢瞒王妃,王爷这症,从无一时半刻安心静养,忧烦操劳结于心脉,早在一月前,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时值今日,老臣实在无力回天,只怕,只怕拖不过这一天半日......”
我无声地打发走他,空空的厅堂里只剩下我隐隐的叹息声,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支悲天悯人的曲子,只是这一次,谁还能在灵堂上用笛声应和我的哀伤呢?历史仍然按着它既定的轨道前进,不管是弘暾还是韵儿,都一次次地被名正言顺地带离我的生活。人生的戏码总会有完结的时候,允祥,我们终于走到这一天了。

往回走的路上,小福子迎面跑来,跪下便哭。“什么事?”我心中一紧。
“回主子话,王爷咯血咯到昏迷,这会子又突然醒过来,一迭声地说要见福晋,奴才心里害怕,主子您看......”
我招手让他起来:“别怕,去跟王爷说,我马上就来,叫他等等,一定等等。”他听了答应着就走,我又叫住他,“王爷的东西,该预备出来了。”小福子听了这话眼圈又是一红,紧着跑走了。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我咬了咬下唇,转身向王府最尽头的院子走去。
暗绿色的院门已经有些斑驳,两个侍卫靠着墙坐在地上聊天,看见我呆了半天才先后一骨碌爬起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把门打开吧。”我说。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站着不动,我又说了一遍:“没关系,把门打开吧,辛苦你们了。”
两个人这才犹犹豫豫地掏出钥匙,听见门响,坐在院子里的弘昌抬起头来看了看,竟然没有很惊讶的表情,只是抖着嘴唇:“请额娘安。”
“你阿玛说,你可以出去了。”我按住要站起来的他,“以后这院子就不必再锁,弘昌,为你的额娘,为你的妻儿,须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好自为之。”说完我便转身出去了,身后一阵脚步声,继而“咚”地一响,好像有什么沉重地撞在门板上,我没有停下去看,反而加快脚步,前面愈渐嘈杂的声音提醒我,我的时间正在流失,丝毫不肯停留。

回到正屋,秋蕊正在收拾东西,看到我眼泪扑簌簌落下,我笑着拍拍她:“傻丫头,哭什么?还不到哭的时候呢,你先去趟小厨房,给我端一碗粥来,我要垫补垫补。”
秋蕊点点头去了。我径自走到箱子前,把秋蕊没拿出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弘暾的襁褓和启蒙时写过的字帖,韵儿的绣花小鞋,弘晓戴过的老虎头帽子,我把这些用一块布打成小包裹,一同放进地上的箱子里,把“风雨同舟”收进随身的荷包里,最后拿出当年行家礼的那一套首饰。
整齐的宫装刚穿戴好,秋蕊端托盘走了进来,我一边接过粥碗一边说:“来,快给我梳头发,王爷还赶着要见我呢,梳两把,后头的燕尾要低些,簪桌子上那一套,那支牡丹簪一定要簪得好看些。”说完我舀起一勺粥尝了尝,抬手打开梳妆匣最上层,从里面掏出一个豆青色的小瓷罐。
“这瓶糖桂花,还是当年孝恭皇太后赏的呢,年头越多,只怕越香甜得紧。”说着我打开封,一整罐都倒进碗里,秋蕊本要来拦,终于还是顿了顿,转而开始帮我梳头发。我一勺勺往嘴里送着甜腻的粥,茫然地看着镜子里自己似喜似悲的脸。

怡宁阁的院子里,奴才丫头跪了一地,我叫他们都起来,自己进屋关上门。允祥靠着垫子,直挺挺地坐在那里,面带潮红,我站在床边,稳稳一福:“请爷的示下,这身打扮,还有什么不妥么?”
他上下看看我,语带戏谑:“瞧你,鬓角都白了,还拾掇成这样。”
我故意嗔道:“你这个人,这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贴心中听的话!”
他轻轻笑起来,拉我坐下,手哆嗦着抬起来,指尖划过我的脸颊:“你左边的笑涡里有颗痣,平时带着不好看,一笑起来就会藏进去,看着就好了。还有你这左边的眉毛总是画不好,不如右边的整齐。还有你眉心有一小块疤,一般看不出来,是你小时候淘气吧,还有......”
“行了行了,我脸上有这么多毛病?这就是爷昨天没说完的?”我撇撇嘴,故作不满。
他脸上笑渐渐隐去,轻叹一声:“我记性不好,记了一辈子,就只记了这么多。”说完他一阵大咳,直咳得点点血迹滴在手帕上,我扶他躺下,自己握住他的手坐在旁边。
“雅柔,”他两眼看着上方,“三十年风雨同舟,弹指间尽皆白头。我这一世,得到和失去的,大约也都抵了,对于四哥,我想我做到了‘一诺竭忠悃’,也就无所谓遗憾。只有你,年少时悖谬了,这一误便是一生,对不住!多年来起起伏伏,安生的日子太少了。昨天要说的就是,得你相陪,虽死无憾,将来若是你还愿意看看我,我就站在上次去过的那块地方。”
听到这里,我心上一痛,喉头划过腥甜的味道,点点殷红顺势滴在他的腮边。允祥惊恐的睁大眼睛:“雅柔,你,你这是......”见我慌乱地擦着不断滴下的血,他表情缓和下来,“你还是不敢留下?不是说好了么,等三年。”
我呼吸愈加困难,喘息着说:“我信不过你呗。这么多年,我几曾离了你左右,现在你凭什么撂下我?你可别忘了,我是你硬抢来的。”忍着胃里灼烧地刺痛,我滑到脚踏上跪下,附在他耳边说:“能安排的,我都安排了,弘昌被我放了出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家里交给了妍月,对于她,你我都算是亏待了,把这些身外之物交给她,不求放心,但求安心。我们的干珠儿已经长大,我不是个负责任的额娘,只能相信他会学着照顾自己和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静静地听着,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很长很长。我的声音越来越缥缈:“允祥,我来这一遭,从未试着去改变什么,只有这一次而已,我能决定自己的。下一世不用你抢,我心甘情愿陪着你,不好么?”
他与我交握的手突然攥紧,竭尽全力喊了一声:“雅...柔”,然后他放松地躺在那里,平静了。
我聚敛了余下所有的力气,抬头看了看他平和的神态,微笑着重新躺下,额头贴着他的唇角,轻声说:“就来了。”
“皇上驾到!”小福子带着哭腔的通报,是我在这一世听到最后的声音......

殊途
很长很黑的一条甬道,阵阵湿冷的寒风在身边呼啸,四周没有一点光亮,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能隐隐感觉得到允祥牵着我的手在前面,我不觉得加快了脚步。很想追上去与他并肩,看清他,然而脚下忽深忽浅,似乎很滑,又似乎遍布陷阱一般让人心存恐惧。允祥,我们身在何处?允祥,你走慢些!我想喊却没有声音,允祥拉住我的手开始有些放松,我使劲力气想要紧紧反握住,可是却僵硬无力。很久,身后不远处出现一团绿色的亮光,在那光的映照下,我终于看清了允祥的身影。
我很惊喜,努力想去拉他转身,绿色的光越来越近,允祥却走得越来越快。我跟不上他,渐渐纷乱了脚步,突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眼看着手从他的掌中脱开,他却头也不回!绿光渐渐围了过来,终于完全包裹了我,任凭我如何呼喊,依然无声,光亮还是把黑暗和允祥一起赶向远处......
“铿,铿”耳边传来很大的撞击声,间或还夹杂着轰鸣,我好像躺着,脑子随声音慢慢变清醒。周围渐暖,渐亮,有一种干燥的味道慢慢浮起来,扩散开,漫进我的呼吸,也正是这味道让我下意识地感到排斥,迟疑得不敢睁眼。
“叮叮叮”一阵音乐声,带起一番震动在我耳边碾过,我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
一缕阳光照在我脸上,光晕中我看见白底碎纹的天花板,并列的日光灯,天蓝色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发出清晰的滴答声。我犹豫地抚上自己的脸,温软的触感瞬间化为冰冷堆积于指尖,我小心翼翼地看向周围:衣柜、壁橱、榻榻米,没错,这是我的屋子,这景象一刻也没有从我记忆中抹掉过。可是现在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我翻身坐起,用力摇摇头,一把拉过整理箱上的镜子,我的脸,不再是十三福晋的脸。没有斑白的鬓角,没有岁月的刻痕,这是一张还散发着青春气息的面孔,是我本该熟悉却又早已遗忘的王雅柔的面孔!
我蜷缩在墙角,呆呆看着这一切,“我,回来了?”低语着撩开衣袖,平滑无痕的右手腕刺痛了我的神经,我疯狂地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点有关于前生的蛛丝马迹。可是我徒劳了,我什么也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留下!南柯一梦,这一梦可真长,长得足以让我忘记如何在这个世界生活;这一梦也太真实,真实得让我第一次认识到活着可以比死亡更让人绝望!
“叮叮”的音乐声再度响起,原本放在枕边的手机震动着滑到我手边,我犹豫着打开它,有声音从里面传出:“喂?小柔?我是妈妈。”
“妈?妈...妈”我小声重复着。
“怎么了?还没睡醒么?小柔,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的声音很温和,也很遥远。
“妈,我,我”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月历,“妈,今天几号?”
“今天啊,大概是20号,你原来不是跟妈妈说,你下个月初就要回来么,几号的飞机?说好了好去接你。”
我又抬头打量了整间屋子,狭窄的空间写着孤独,我急促地对着电话说:“妈,我马上就回去,我一天也不想多呆了......”
挂掉电话,我换了衣服走出公寓,三十年冗长的梦境让我必须重新适应这个快节奏的年代,于是磕磕绊绊地奔波了十几天,终于在月初如期登上回国的航班。

首都机场人潮如涌,推着行李车,我呆立在出口大厅张望,每一个匆匆来去的人我都要看个仔细,心里不觉自嘲:连爸爸长什么样子,我都不敢确定了。

“啪”一只手重重拍在我肩膀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张顶着超大号红色墨镜的笑容闪到我前面,大声喊:“‘肉肉’!你可回来了”一边说一边还用手使劲揉着我的两颊。我半张着嘴傻在那里,不想身后又扑过来一个,死死搂住我,同样笑得很大声。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疯子快把肉肉掐死了,好不容易脱离了小鬼子地方死在你们手里多冤啊。”旁边的一个声音很温柔,但是她伸过来的手差点把我胳膊都拽脱臼了。几个人你推我搡,折腾好半天才发现我濒临奄奄一息,终于安静下来。
“肉肉?你怎么了,看见我们都不高兴的?哦,我知道了,婶婶儿是不是跟你说洋哥哥要来接你?唉,Moo,你看见没有,肉肉色女本性不改,依然是有色没义。”
Moo在后面说:“悠悠你给我闭嘴,不许你这么诋毁我们衣锦还乡的肉肉。”她说着挤过来搂住我的肩膀,“宝贝儿,跟她们说,你可不是有色没义,没色的时候你也没义。”
几个一起笑起来,我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除了跟着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古灵精怪的悠悠用手我眼前晃了晃说:“你到底怎么了?不认识我们啦?我是悠悠,你可以不记得她们,可不能忘了对你死心塌地的我!”
我这才找回声音,勉强笑了笑:“悠...悠,我当然忘不了了,除了你谁还带这么大的眼镜像个大头苍蝇一样。”
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出门外,悠悠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一面贼笑着:“你们听见了,她这么说我,我可郁闷了,安全不保啊。”
大徐从后窗探出头来:“肉肉,你这张臭嘴学了五年鬼子话,是不是越来越没有人话了。刚才看你文静了老半天,笑得跟个老太太似的,还以为转性了呢,结果你是不说则已,那某阿姨的话怎么说的来着?整个儿一个‘一鸟骂人’么。”
Moo帮我把行李抬到后面,一面笑着对我说:“你可别惹悠悠,她整天拿我们的生命安全和警察叔叔的忍耐限度开玩笑,今天要不是洋哥哥临时放了鸽子,怎么也不会找她来开车。”
五个人全都坐上车,大徐问了一句:“悠悠,洋哥哥怎么说的?这么大的日子他居然不来?”
悠悠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说:“好像是临时有什么事,电话高暇接的,问她。”
高暇慢条斯理地扯开一片口香糖:“洋哥哥早一个月前就请了今天的假了,结果临出门又被招了回去,说是他们部门的机子全都瘫了,数据丢了好些,他们经理只能把他找回去,洋哥哥打电话的时候都咬牙切齿的。”
“当然了,肉肉就是他的命啊,连咱爸.王的驾都让他给挡了,我想,要不是出这么档子事,不定拉着肉肉和这一车东西上哪去二人世界呢。”Moo拍着我的肩膀坏笑,“肉肉,瞧你安静的,真为他转性了?洋哥哥调教你那么多年都没变成大家闺秀,居然去了几年鬼子地方这么端庄了?叫他看见不定得乐成什么样呢。”
我在她们的笑声中慢慢熟悉了眼前的氛围,也发现了一个从刚才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我扭过头,很认真地问出一句话,车里的笑声顿时凝固了。
我问:“你们到底在说谁?谁是洋哥哥?”
后座的三个人面面相觑,连悠悠也忍不住偏头看了看我,Moo使劲扳过我:“我说肉肉,打从头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不对劲儿,这会儿可不是说冷笑话的时候,你怎么了,大徐说你跟个老太太似的,我看也是。”
“你们说了半天说的是谁?什么洋哥哥?你们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个人的?”我提高了声音,心里很急躁。
Moo仔仔细细看着我:“雅柔,你认识我们么?你还记得咱们的组织成员么?”
我说:“当然!悠悠、Moo、高暇、大徐,我们是一起长大的。还有给给和葫芦,也是大学后加入的死党。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们说了半天的那个什么洋哥哥。”
快嘴的大徐听到这笑了:“你这说的哪路笑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你认得我们,不认得洋哥哥?你可别说你这叫跳跃性失忆,这年头拍电视剧都不兴这么狗血了。”
Moo跟她对看一眼,回头来接着跟我说,表情严肃:“雅柔,你五年没回来可也没跟我们断联系,有什么事你犯不着瞒我们,你跟洋哥怎么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甩开她:“什么怎么了?我倒想问问你们认不认识我了?一直洋哥洋哥的连句解释都没有,到底是我不正常还是你们不正常?”
“你不正常!”四个人异口同声。我整个身体凉了一大半,开始只是担心说话方式思维跟不上她们,现在却发现连内容都有些奇怪。我缩回坐椅上,任她们怎么问,再也不发一言。
天黑的时候,车子稳稳驶进我家的小区,大老远就看见爸妈站在台阶上招手,及至走到跟前,我一下哽住了声音。背井离乡加上那个恍若隔世的梦,他们并不知道,我对他们的思念感远不止五年。“妈......”我止不住掉下眼泪,妈妈摩挲着我的脸,眼睛里亮闪闪的。
“好了好了,赶紧拿着东西上楼去。”爸爸在一旁说,又转向悠悠她们,“辛苦几个丫头了,都进去,饭早就好了,你们陶伯和伯母都在里面呢。”
悠悠她们一起看了看我,笑着说:“王叔,我们就不掺合了,过两天再来找您‘要饭’,今天让小柔好好歇着吧,她可是累坏了。”几个人说完钻回车里走了。
爸妈帮我拎着东西上了楼,一开门,陶伯母的笑脸迎了出来。长辈们拉我坐到桌旁,问长问短。这时陶伯问了一句:“洋洋还没有电话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陶伯母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应该快了吧,洋洋肯定比咱们着急。”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洋洋?洋哥哥?陶家二老是我爸妈至交,怎么这个名字又会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看看爸妈也丝毫没有差异的表情,我越来越困惑了。咬了咬嘴唇,我想起Moo的表情,呼之欲出的疑问在喉咙转了又转。
“好,后天我一定加班把那份资料赶出来,肯定不耽误。”楼道里传来低沉的说话声,门铃同时响起。我死死盯着门口,只见妈妈笑吟吟地过去开门,一个三十岁上下,修长偏瘦的人从门外闪进来,淡眉笑眼薄唇,略尖的下巴,长相有几分像陶伯。他进了门便收起手机,向每个人打了招呼之后就转向我,笑意加深:“小柔!”轻唤从他口中吐出。
我立时被震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思想完全乱了套,只有一点我还明白:我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被每一个人熟识,但是我敢肯定,在我之前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
夜很深了,我还坐在房间地板上胡乱翻着箱子。“这么晚了,还收拾东西呢?明天再弄吧。”妈妈走进来,拉起我的手,“小柔,这么热的暖气,你手怎么这么凉?”
我反握住妈妈的手:“妈,那个陶洋是什么人?是陶伯的亲戚么?怎么你们没有一个人跟我解释解释?”
“小柔,你这说的什么?妈妈怎么听不明白呢?”
“我问那个陶洋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他,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你们都不跟我说说来龙去脉么?”我心里很急,梦醒之后十几天的混乱加在一起都抵不过这一天的。
妈妈显得很惊愕,好半天才摸摸我的头:“小柔,你怎么了?你陶伯的儿子,你洋哥哥,你怎么说不认识呢?”
“不对!妈妈,我从来就没见过他,陶伯,他什么时候有的儿子?妈,怎么你们也认识,悠悠她们也认识,只有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人的任何事情!”我脑袋开始疼了,晕晕乎乎的。
妈妈一把把我搂过去:“小柔啊,你到底怎么了?吃饭的时候你一句话也不说,脸上连点笑模样都没有,好不容易现在说了话,说了这都是什么?陶洋和悠悠她们一样,跟你一块长大的,从小就要好。你一去五年,两人都老大不小了,早就说好了这回回来到十一咱们就办婚事,你现在怎么说不认识了呢?”
要好?婚事?一块长大?这些词语一个个在我耳边炸开,我挣脱妈妈,重新在箱子里翻起来,好不容易翻出旧时的一堆相册,刚打开第一页我就呆住了。我的照片,从我蹒跚学步到考上大学,每一张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几乎每一张都多了一个人。真的有他,他出现在我从孩提到成人的所有纪录里,而我却完全没有印象!
含糊地劝走妈妈,我抱着那些相册反复地想:这跟那个冗长的梦有关吗?是不是说明那一段时空穿梭的经历根本就不是梦?未来还会不会有更多我没有印象的事情发生?或者说,他们口中的小柔不是我,我真的穿越了,可是却没有恰好回到原本的世界?!
这样的认知叫我毛骨悚然,从醒来那一刻起,充斥我的就只有不安和陌生,现在面对这样的境地,对现代生活的感情全都变成深深的恐惧了。我从前心心念念的空间已然面目全非,这里的朋友,父母家人很可能就不是我原来的父母家人,那么我生活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揉着额头,晚饭时那双笑眼跳进我脑海里,陶洋?说不定,我要想明白这一切,只能依靠他了。
第二天是周末,那个陶洋一大早就跑到我家来,我表现不出热络却也勉强应对,妈妈见状没再提起昨晚的话题,只是在陶洋提出带我出去的时候露出一点担忧之色。
“去哪?”陶洋抻着安全带问。
“随便吧,主意不是你出的么?”我看着他,希望找到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陶洋听了这话,原本握上方向盘的手又滑了下来,扭头皱着眉头看向我说:“小柔,昨天她们没告诉你我为什么没去接你么?我是临时有事,昨晚饭桌上我一直解释,可你就是这副表情,跟不认识我一样。”
“你说对了,我的确是不认识你。”我盯着他的眼睛,脱口而出,说完了才发现这话不太合适。
“小柔!五年没见,你那大大咧咧的样子跑哪去了?我是说过喜欢你文静点,但是没说让你小心眼儿!”他双手环胸,有些不耐烦。
我一下子找不到话接,只得缄了口,顺手抽出一本地图胡乱翻着。他一把攥住我左手,强迫我转向他,表情很恼怒,口气仍然温和地说:“说吧,想去哪逛逛?上回打电话你不是说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吃它一整天么?要不去看看哪家影楼好,前几天王叔和我爸还说起十一叫咱俩办婚事,趁你还没吃成猪赶紧先照相吧。要不走远一点......”
“去哪都行么?”我在他说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死命抽回自己的手,插嘴问了一句。
陶洋的手还保持握着我的姿势,犹豫地点了下头:“今天回的来就行。”
我把刚才那本地图摊给他,手往中间一指:“就去这里,远是远了点,保证回得来。”
时近深冬,群山包围下的云溪水峪已然下过了雪,斑斑点点的白色附着在广阔的黄土地上,渲染出荒凉的色彩。通直的三里神道仿佛望不见尽头,顺着它眺望过去,稀疏树立的牌坊石碑还在证明着历史,庄严在破败中挣扎。踏着泥泞的路往西走到石碑前驻足观望,这里跟我初来时的样子完全不同,却还是给了我一种很强烈的归属感,碑刻上每一个字迹都紧抓着我的视线不放,像要把曾经被我怀疑的记忆重新真实起来。我闭上眼,风居然有些暖,轻轻拂过我的脸颊,耳畔,久久徘徊。
“胤祥,我好像迷路了。”我在碑前低语,风大了些,盘旋着将我围在其中,如同听懂了一般回应我的无助。
身后传来陶洋的声音:“没想到你出国几年,还是最喜欢逛这些地方,不过这一趟可是够远的。”
我没回头,盯着碑文说:“你说,到底有没有灵魂?”
陶洋走上来跟我并肩站着:“我相信一些灵魂之说,不过这个陵墓主人的灵魂肯定是不在了。”
我回头看他,很认真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远处:“这年头也太久了,再说你看看这个样子,便是有灵魂,谁还肯留在这呢?”
我重新闭上眼,陶洋闲适的态度叫我不舒服,我懒得再回答他,只静静地听风,希望再得到一些证明和揭示。
一缕幽香飘过,我的心跳立刻加速起来,“你有没有闻到香味?”我扭头惊喜地对陶洋说。
他很诧异,使劲吸吸鼻子:“什么香味?
“没有?这么重的味道!”我没有瞎说,那味道真得越来越浓烈,我狂喜地围着石碑寻找,试图要找到它的源头,可是香味似乎绕在石碑周围,离远了便没有,就像是从石碑渗透出来的一样。我紧贴着那碑,潸然泪下。
陶洋过来拉我:“你找什么呢?别这么贴着,叫人看见了以为你破坏文物呢。”
“我认得这香味,这是‘风雨同舟’的味道。”我不理他,嘴里只是重复着。
“什么香味?我怎么闻不见?你,你哭什么?小柔?”他用力拽着我的胳膊,试图把我带离石碑。我使劲甩手推他,却被他更大力道的从后面拥住。周围和暖的空气瞬间冷冽下来,一股没来由的厌恶从我心底涌出,我狠劲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他箍的并不紧,很容易就被我挣开,我重新靠回石碑,怒瞪着他。
“雅...柔?”陶洋眯缝起眼,脸有些抽搐,“你...你这是......”
“我不认识你。”我被这香味浸泡着,衍生出直截了当的勇气,“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反正,我没见过你,不知道你是谁,要不就是你见过的不是我。”
陶洋像石头一样僵在那里,我舔舔嘴唇,索性接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能让你听明白,反正从昨天看到今天,我没有从你身上得到一点熟悉感,我可以肯定我的记忆里没有你这个人,所以什么婚事,还是别的什么的请你不要提了,至于我爸妈他们认识你,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会跟他们说清楚的。”
“说清楚?就说你刚才说的这些语无伦次的话?你不把他们吓死才怪呢!”他往前挪了半步,见我一直躲,他只得停住,对我伸出手,“小柔,有什么事你明着说,你跟我从来都不会拐弯抹角的,什么事都行,只要你说出来。”
我的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一步,也就不能不继续了,于是我抱膝坐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把那一段前因后果讲给他听。从清穿一梦到正位嫡室,从水火不容到携手天涯,还有夺嫡、兵围,还有煊赫生涯,养儿育女,一直到最后时空的再度眷顾以至阴阳永隔。长长的故事伴随着我的唏嘘和泪水娓娓道来。对面陶洋的脸色从青到黑再到白,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等我终于停下不说了以后,他还是纹丝不动。
“就是这样了,我知道可信度挺低的,可你就是证明,我看到你的时候很惶恐,却也让我确定了一点,这一段经历不是梦,它只是出了错,而且这里一直不散的香味可以让我更肯定。”我说着站起来,他这才跟着回过神来。
“很好!”他面带讥讽,“我早就说你有当作家的潜质,故事编得天衣无缝,可是你不觉得太玄幻了点?就算把我拉到这么个环境也不能就说它是真的,是不是?何况你从刚才就说什么香味,我就什么都没闻见!”
“那就对了。”我转过身抚摸着碑刻,“那不是给你的暗示,你当然感觉不到。你看这些字:忠敬诚直勤慎廉明,我上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还刻在一块匾上。其实要我说啊,这些字都不能概括他,唯一可以代表他的只有两个字——胤祥!胤祥,我本该也睡在这,可你不会等上三百年的,现在要我怎么办呢?”我失措地仰望,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泪一颗颗从两颊滚落下来。
“够了!”陶洋两手把我扳过去对着他,眉头皱成一团:“王雅柔,你有心么?”
我垂下眼:“有过。”
“有?我看你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肝的女人!我奉劝你一句,下次掰谎也不要掰这么离谱的!二十年的情分,我从你五岁等到二十五岁,你给我句什么?你不认识我?好,无所谓!你给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我可以自己回去慢慢消化。可是你有诚意么?你用这么一大篇鬼话寻谁的开心?”说到这他低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声音有些抖,“求你认真点说,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者,是什么人?”
他眼里亮闪闪的光让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是我抢占了别人的躯体还要试图抹掉别人的过去,甚至也开始鄙视自己那无法令人信服的故事,可我只有这个故事,任他怎么不能理解,也只有这个。
我口气软和了些:“对,对不起,要是,要是我说是变心了,王雅柔变心了,这样你能接受么?”
“是谁?你在国外认识的?一起回来了么?”
“干,干吗?”
他微微翘起嘴角:“不干吗,问清楚了,如果他也回来了,帮你看看他可靠不可靠。说吧。”
“都不是,我是说,刚才跟你说的,如果你接受不了,那么就当成我变心了,变......”我话没说完脖子被他一把扼住,我拼命张着嘴,看见他快要瞪出来的眼睛射出恼羞成怒的光。
不远处有人经过,他狠狠甩开我,手指点在我的鼻子上:“好,真好!亏我有工夫陪你在这编聊斋!我懂了,你被送回好几百年前,然后我就成了透明人,这么站在你跟前你都不给句实话,偏偏跟我说你变心变给了这地底下的死人骨头!”
“扑通!”他被我使劲推倒在地。我浑身哆嗦着,阵阵寒意从脚底碾上脖颈,融合心头的火苗一起化成哭喊释放出来:“你把你的话收回去!你立刻给我收回去!他不是死人骨头!他每一个样子我都知道的......其实,我也是死人骨头,我为什么不是......”我哭得很伤心,也很痛快,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淋漓尽致地哭出来,足足有三百年。
陶洋坐在地上,一直等我声音慢慢变小,情绪慢慢平复才爬起来,到我面前说:“走吧,不早了,我送你回家。”见我不动,又甩下一句,“我学不会你说的故事,你自己回去跟你爸妈说!”说完自顾自向停车的地方走去。
我仍然站在神道碑下,脚步挣扎。爸妈这两个字的确触动了我,可我仍然很怀疑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价值。除了我被迫呼吸的这口气以外,我的心神,意志,爱情和灵魂,都被一同压在了这座碑下。再次被错位的时空选中,我却早已不是当初无牵无挂的王雅柔了,如今的我,只不过是一个被抛却于无边旷野中了无生趣的失心人......
一直萦绕不绝的香味开始变淡,最终渐渐散去,徒留一点存于我的指尖,寒风吹过来,好像在催促我离开。我回头再望一眼夕阳下的荒凉遗迹,终于迈开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天很快就黑了,可以看见万家灯火的时候,我对着车窗外说:“胤祥,我真的迷路了。”

存续
那天回来后一整个星期,我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已经四十岁的心态再去装二十五的年龄实在困难,反正我要说的别人也听不懂,别人说的我也听不进去。陶洋中间来过我家几次,都只听到他在客厅说话的声音,谁也没再见过谁。婚事的话题就在沉默中被压了下来,听陶伯说,陶洋对此绝口不提。他们问不出话来就只好来问我,没想到我也是这副样子。我爸妈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在眼见我日渐萎靡时开了口。
“小柔,没吃午饭,喝口汤总行吧。”妈妈端着一只大碗,在我对面坐下,浑浊的眼睛装满担忧,我有些歉疚,只好接过大碗。热气扑在脸上,闻不出味道,盯了半晌,仍旧是摇摇头放下。
妈妈见状,挪到我旁边问:“闺女,咱这是怎么了?有不痛快就说出来,去了几年,爹妈都成外人了?”
我笑了笑:“没事,妈妈,我就是不饿,您不是知道我一直胃都不好,在外面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
见我开口说话,妈妈明显松了口气,搂着我的肩说:“胃不好才得养呢,你这孩子看着皮实,内里毛病多的是,原来性格还好,整天笑嘻嘻的,现在又变成这个样子,小柔,跟妈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是跟洋洋的事不痛快了?”
我有点冷,不自觉往妈妈怀里缩了缩,壁橱的玻璃门映出我们的影子,慈爱的母亲轻拍着她的女儿。我的心跟着妈妈的手影一下下有节奏的起落,耳边恍惚响起儿歌声: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额娘,五九六九是什么?额娘,额娘......
“韵儿!”我猛地坐起来。妈妈吓了一跳,伸手摸我的脸,我随着她的抚摸感觉到满颊的冰凉,急忙破涕为笑,“妈,您看......”
“小柔,你是在外面碰到什么事了?怎么变得整天魂不守舍的,妈妈岁数大了,别叫妈妈着急,啊?”妈妈紧紧搂着我,声音都有些颤抖。
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很急切地晃着妈妈的胳膊:“妈,陶洋那件事,我真是......”
“是你不愿意嫁他?小柔,妈妈可以理解,也不是没想过,当初别看你们商量的高兴,分开太久难保没变化。可是你陶伯他们不一定能理解,洋洋这几年的认真劲儿我们都看着呢,孩子,妈妈不强迫你,可是你的理由一定要充分,咱们不能亏了良心。”
我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话却只能咽在肚子里,我当然有理由,我的理由比任何都充分,也比任何都荒谬!见我又恢复到沉默状态,妈妈只是唉声叹气。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是Moo。听到死党们约我出去玩,妈妈很希望我能换个样子,于是高高兴兴地把我推出了门。
小区外不知哪一年新盖的小学校,一群小孩子正在操场上嬉戏,我驻足在铁门外,那些因兴奋而通红的笑脸在我眼前晃着,融合着,最终化成一张童真的面孔,唱着歌谣,喊着额娘,一会是弘暾,一会又变成弘晈。他们在此刻早已是作古的先人,却仍然是我心里最稚嫩的孩子。我越发体会到自己的尴尬处境,我是个死人,原就该是个连形骸都不存的死人,活着对我来说,是件困难到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亏得我们来接你,不然还不让我们等死!”没等我反应过来,悠悠已经跳到我跟前,“你可真不拿组织活动当回事,站在这发什么呆呢?”
“没有,刚才小孩子们打架,我就看住了。”我一边回头跟她们一起走,一边打着哈哈。
高暇笑说:“Moo,你们还说她不正常,我看这不挺正常的?小孩子打架都能看住,除了肉肉谁还这么不着调呢。”
Moo皱皱眉头没有接她的话,反而拍了拍我的肩膀:“昨天听说一件事,今天只好全组织出动,也不算是兴师问罪,就是想劝劝你。”
我一笑,心里大概已经猜出来了。走到茶吧刚坐下,我就先说:“你们也是为了陶洋的事?”
“为什么要说‘也’?”悠悠眨着大眼睛,半开玩笑。
Moo很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我说:“没错,婶婶儿也托我们问问你,原本不是说回来就张罗结婚的么?怎么听说你们出去一趟回来就连面都不见了呢?”
我啜了口柠檬茶,看着窗外:“我的解释你们不会喜欢听的。”
“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们来找你干什么?咱们以前不都是这样谈心事么?”Moo明显有些不高兴。
“可我说的事实,没有比我对陶洋解释得更清楚的了,可惜他一个字都不信。”再让我叙述一遍我就真的要疯了。
“不对,陶洋信了,你说的话他没有不信的时候。可是肉肉,你自己也信了么?”Moo严肃地盯着我。
我躲过她的眼光:“你们已经有了结论了,还问什么呢?这本来就是个说不清的故事,就按着你们想象的接受吧,我没有解释。”
Moo很生气:“你这是什么态度?王雅柔,你中了什么邪变成这个样子?陶洋你不要了,你爸妈你也不管了,就连我们你也不理了,我问问你活着到底为什么?”
我大笑:“你问住我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想知道呢。所以你们问不出来,我爸妈也问不出来。之前的你们不相信,之后多少遍也是一样的话,难得糊涂,你们还是放过我吧!”说完我便冲出茶吧,落荒而逃。
大街上车来车往,钢筋水泥的丛林连一块僻静去处也寻不到,所以没有人可以在都市里哭泣,因为行色匆匆的社会容不下绝望。索性,我拐进一条摩肩接踵的街道里,逆着熙攘的人群走。这是一种折磨,被密密的身影包围的同时被孤独窒息,搞不清自己为什么执著地残喘着,只知道每走一步都有一个地方被撕扯得生疼。
很多人都愿意听我,却没有人肯愿意信我,时空的穿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前途尽逝的时候,却根本找不到归路;在需要灵魂的时候,却再也拿不回灵魂。相濡以沫,现在要我如何相忘于江湖?胤祥,我终于体验到,尘世间最远的距离,就是在我们一番厮守之后,你不知魂归何处,我却必须苟且偷生。
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响,翻开一看,短信纪录已经罗列了一大行,一页页看下去,都是这个世界的惦念,除了加深我的歉疚和痛苦起不到任何作用。陶洋的短信夹杂在其中,简短而醒目:
小柔,我是陶洋。
小柔,有一样东西想要给你,方便的话回个电话。
小柔,不看就算了,反正对你不是很重要,再见。
我关了手机,迈上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任凭它带着我在城市中颠簸。胤祥,看来,我必须在这仅有的一小段路徘徊,只要我活着,我们的故事就活着,你也就一同活着。这样想着,我微笑地看向远处的热闹,街角的嘈杂声中传出歌曲,有谁在声嘶力竭地吼着:
你不曾真的离去
你始终在我心里
我对你仍有爱意
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陶洋离开了,在我斩钉截铁地宣布没有任何结婚可能以后,Moo说他调去了外地公司,爸妈说他去了西北,我没有多问,陶洋是我经历的另一个意外,可惜的是人对于意外可以无止境地遇到,却只能接受一次。在那之后,我把所有的遗憾和指责关在门外,整日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敲打着键盘,把我离奇虚幻的过往敲成满篇的文字,风云变幻里的喜怒哀乐尽释于字里行间,我叫它《怡殇》。
书完稿的第二天,我拿着履历走进了小区外的那所小学校,那些天真率直的如花笑靥可以让生存变得简单,琅琅读书声的洗礼让我保有了清澈和安然,我不再数着日子过,因为时间就在他们的飞速成长中同步......
——数年后——
“王老师,听说您很喜欢研究清史,小刘他们家有个宝贝,还想让您给鉴定一下呢。”对面办公桌教语文的陈香午休时说。
我笑说:“我只是略略知道些皮毛,也都是翻书翻来的,再说了,研究历史跟文物鉴定也不是一回事,什么宝贝?倒让我好奇了。”
小刘听了端着饭盒坐到我跟前,瞪着圆圆的眼睛故作神秘地说:“不瞒您说,这个东西据说还真有来头,不是那穷家小户出来的,是清代一个王爷府里的。”
“哦?是什么东西?”我们都被他吊起了胃口。
小刘左右看了看,故作神秘的样子逗得我们直想笑:“是一个翡翠手镯,样子简单得很,只是年头够久,里面刻了一个‘月’字,据说这是雍正年宠臣怡亲王的大老婆的东西,其实我已经去鉴定过了,说是大概制造于乾隆年间。我猜呀,搞不好那个字就是王妃的闺名呢。”
我早已听呆了,陈香在一旁问:“乾隆年间?怡亲王妃还活着呢?我看过不少这方面的小说,知道怡亲王死得挺早的。”
小刘说:“这个倒不会假,我记得我也从一本书上看过记载,说这位王妃很长寿,怡亲王死后她多活了三十多年呢......”
他后面的话我没再仔细地听进去,只是想笑,笑得手里勺子都拿不住了。
“王老师,您笑什么呢?对了,过了暑假,您该退休了吧?”陈香推推我。
我想了想:“是啊,过了暑假就退了,正好回家照看老父。”
小刘咂咂嘴:“王老师,您也够不容易的,您父亲今年也有八十多了吧。”
“可不是?我都五十多了,唉,日子真快,三十年转眼就过去。”我又陷入沉思。
“那您的班谁来接?您班上那个有自闭症的金晓同学也是个麻烦,除了您谁的话也不听,从一年级跟到四年级,以后怎么办呢?”
我叹口气:“那孩子已经好很多了,可以跟其他同学一起打扫卫生,偶尔还能说说话,等再大一点我想是可以彻底好的。”
几个人点点头,说着别的闲话去了,我整理着眼前的东西,打开抽屉,一眼看见一个白色的本子,封面两个手写的大字——“怡殇”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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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阿哥胤祥  曼省名人  发表于 2007-6-21 15:58:53 | 显示全部楼层
契阔
“王老师,今天就开始放暑假了么?”一个羞怯如小姑娘的男孩子站在讲台旁,眼睛里晃动着晶亮,倔强地打着转儿。
我整好手提袋,拉着他走到一张课桌前坐下,扶着他的肩膀问:“晓晓,暑假的功课和活动日程都记好么?”
金晓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像是下了好大决心地说:“王老师,我听别的同学说,您过了暑假就不来了,是真的么?”
我拍拍他的脸颊:“是啊,老师年岁大了,应该退休了,但是老师还是会关心晓晓的成绩和健康,说不定随时回来检查,所以你还是必须像老师在的时候好好学习,尽量跟同学们一起活动,一起游戏,上次你和第一组一起做的那个手工不是很好么?大家都夸晓晓聪明呢。”
金晓咬着下唇狠狠把泪花憋了回去,才说:“那就是说我以后还能见到老师对吗?老师,我有的时候还是很害怕,看见老师才不怕了,老师有空就来,我下回的成绩肯定比这回好。”
我给他整整红领巾,微笑着点头:“好,那我下回来看,可不能退步,退步了老师就再也不来了。”
金晓终于咧开嘴,背着书包很端正地往门外走,走远了还回头招招手:“老师再见。”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太阳,小声念叨:“晓晓,唉,弘晓,我的干珠儿,额娘可真想你......”
退休的日子反而更忙碌,久病缠身的父亲开始有些厌倦了医药,竟然犯起小孩脾气,我每天发挥职业特长,连哄带吓地让他坚持治病,可油尽就会灯枯,相依为命的老父亲,也总有该离开的一天。
“小柔,你这一辈子,难道不后悔?”推开我递过去的碗,爸爸眯缝着眼问我。
我固执地把蛋羹喂进他嘴里,摇着头说:“爸爸,后悔没有,要说遗憾是有一些,妈妈一直到她走都没有谅解我。”
“你妈妈,她是太心疼你了,小柔,做父母的看着女儿这样过一辈子,心里觉得多失败,你是体会不了的。”爸爸没有很悲戚,只是看着我,试图看透我。
“爸爸,我体会得了。不是我不想给你们解释,只是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说的通。我这里有一本书,如果爸爸有心情就看看,我给你们的解释都在里面。我走到今天,就只是这样一本书,不求别人明白,因为根本没有结局。”我拿出那本《怡殇》递给他,收起碗筷走出去。
从那天起,爸爸每天都在翻看那本书,他看得很认真,有时甚至一字字一句句地在嘴里反复咀嚼,一直看到重阳节过,翻完最后一页的当晚,他就去世了。我在他和妈妈合葬的墓碑前烧掉了那本书,我说:“爸爸,您记性不好,故事肯定讲不全,书给您,替我帮妈妈了解。”
金秋十月,是天气开始转冷的时候,风很干,即使是在离河水不远的地方也刮得脸生疼。我独自一人站在云溪水峪的三里神道上,夕阳血滴般的光彩浸染着我,渗透灵魂。
胤祥的神道碑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已经被围上栏杆,我在栏杆外的石头上坐下,对着石碑作了个举杯的动作,笑着说:“今儿个,给爷贺寿了,虽说什么都没预备,到底是个意思,何况,我知道爷也不一定看得见。胤祥,你相信么?我居然在这里过了三十年,三十年啊!老天真是一点都不体谅,我规规矩矩在那里生活了那么久,连一个任性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改变了自己的生死,老天就给了我另一个生死的尴尬,三十年的茫然,我还给历史了!这一次还要怎么样,终究,我的钟转足了三十年,我的路什么时候走绝呢?”
“三十年跟三百年比,哪一个长呢?”沉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顿时僵在当场,这个声音在我脑海里盘旋了几辈子,现在竟然是这样真实地响起!我惊喜着,却不敢回头,我怕只要我一看,看到的就还是荒凉旷野。
“你这天下第一迷糊人,多咱能叫人放心呢。”这一次带了点笑意,同时,一只手伸到我眼前,“来,站起来。”
我迫不及待地顺着那手抬头看去,弯弯地笑眼映入眼帘,还是那么宽宽的额头,那样尊贵自信的表情。我犹豫着伸出手,指尖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居然有真实的触感。在手被他握住的那一刻,我的心剧烈的疼痛起来,好像要冲破一层隔膜,才能完全真实在他面前。
捧着我的脸,他笑得很开怀:“好狠毒的女人,真得让我等了这么久?”
“我来过的,我以前来过的。”我急急地说着,“可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还以为,你早就不在了。”
他拥着我像从前那样轻晃着,低低地笑:“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她一定能走回原处,哪里承想叫我这实心人这么傻等着。”
我也笑了:“可是真成了野鬼了,那我若是还走不回来呢?”
胤祥用额头低着我的,看着我的眼睛说:“那就是再一个三百年,三千年,野鬼怕什么?总归不是孤魂就好,反正死生契阔,与子成悦。”
我低了头:“执子之手,与......”
他打断我:“哎?这句不对景了。”
“怎么呢?”
他捉起我的手与他交握,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你觉得,我们现在还会老么?”
我会心颌首,偎进他怀里。额上落下一吻,没有温度,却带着无限柔情,我没有落下眼泪,却也早已泣不成声。
夕阳缓缓落下,我和他漫步在无边荒野里,听松涛阵阵,赏暮霭沉沉,结伴天地间,相看总不厌。我知道,怡殇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局,一个可以抛却了尘世旧皮囊的束缚,永远无穷无尽的结局。
.......
某报汛:昨日,在河北省涞水县水东村清代怡亲王陵寝遗址神道碑前,发现一具中年女尸。经法医鉴定系心脏破裂猝死。警方由该女所携带证件查明身份如下,请相关知情人尽快与涞水警方联系:
死者王雅柔,女,55岁,某小学退休教师......
.......
清明节,年逾花甲的陶洋独自站在一座新坟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清代的景泰蓝镜盒放于墓台上,喃喃自语:“雅柔,两生了,我终究孤独,只怕这一次,再也找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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