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惟有爱情忘不了

显示全部楼层 · 发表于 2007-5-30 00:28:25

在我心中，总觉得隔壁周老太太是世界最美的老太太——如果老太太也可以用“美”来形容的话。

我记事时，她大约就有60多岁了，衣着跟周围老太太一样，对襟暗花白布衫，素净的黑裤，黑布鞋，脑后的髻梳得一丝不乱，显得干净利索。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轻声慢语，从来不像别家的老太太那样在街上指着孙子的额头斥骂。

我说不出她身上的不同，但隐约感觉到一种大家闺秀的气度。

人们说，她本就是大家闺秀，娘家有良田千亩，还在省城开着商铺。她在省城读师范时，一位大商铺的老板，也是她父亲重要的生意伙伴要娶她做填房，她得知消息就失踪了。

几天以后，她跟当时镇上唯一的大学生尔琛一块儿回来了，在我们这个位置偏僻风气保守的小镇，第一次出现穿旗袍和羊毛外套的女子，人们挨挨挤挤跑去看热闹。多年后，人们看到电影上的女特务、女地下党，都兴奋地说：昆华的娘刚来时，就是穿这样的衣服。

昆华是她的大儿子，她生有三子三女。建国后，她娘家被划为地主、资本家，日子艰难不必说，她丈夫也被划为地主，没收家产，游街批斗。读过书的人脸皮薄，一次批斗后到镇子外面的树上吊死了，树下一圈圈脚印，地上的草都踩平了。很多老人说起来落泪，说他那是不想死，他在树下徘徊了一夜，天亮前才吊上去的。

她独自拉扯着六个孩子，她的儿女都相貌堂堂，但因是地主子女，婚姻成了难题，他的三个儿媳一个腿跛，一个疤眼，另一个没有残疾，身高却只有1.5米，女儿嫁的也都是又穷又丑的男人。所以，她的孙辈们都长相一般，智力平平，受教育不多，言词粗鄙，丝毫没有她的书卷气。她的端庄跟她的儿媳和孙辈们的粗俗形成触目凄凉的对比。

我记事的这些年里，她一直是安详宁静的，仿佛那些辛酸往事都发生在别人身上。

然后，最近，这一切改变了。

今年趁“十一”放假，我回了趟老家，车子在街口拐弯时，发现周老太太坐在路边，连忙下来跟她打招呼，她木然没有反应，然后说了些不相干的话。我正奇怪，旁边的人说：“别跟她说话了，她老糊涂了，什么人也不认得了。”

看她身上衣服皱巴巴的，鞋子上沾满泥土，稀疏的白发蓬乱如麻，心里不由难过。老公说，这个周老太太好像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啊，看上去还不如别的老太太，我说：岁月把一位老人的尊严无情摧毁了。

第三天的时候，我听到隔壁传来吵嚷声，我们到门口看，只见周老太太抱着一个包裹，拼命往外挣，她的儿媳、孙媳拦在门口。

我和表弟也过去看。她看到表弟，眼里忽然放出光芒，挣脱过来，把包裹递到表弟手里，急促地说：他们追来了，我们赶快逃。表弟怔在那里。我跟母亲却明白，她是把表弟当成她丈夫了，正在重演60多年前逃婚的一幕。

她的孙媳急得顿足：奶奶，快回去吧，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了。她抬脸望着表弟，苍老的脸上浮起丝丝柔情，干枯的手指几乎掐进表弟手臂的肉里，她说：我不回去，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表弟的脸倏地红了。她的儿媳过来打她的手，骂她：老不要脸的，赶快放开人家。

最后，还是母亲把她劝开了，她的孙媳把她推回家中，“咣”一下把门关了，她就在里面捶门。她的儿媳指了指门内，对我母亲叹息说：他奶奶以前是多顾脸面的人，现在老了，净说不要脸的话。

我母亲安慰她：人就是这样，也有越老越出息的，也有越老越没出息的。

镇上的人一致认为周老太太是越老越没出息了，以前那么高贵矜持的人，多少苦难吞在肚里，见人永远是永远是温和的笑脸。现在，她总是喃喃地跟她的尔琛情话绵绵，全不顾街上人后着嘴笑，也不顾她的晚辈们羞红了脸。

周老先生死后的半个世纪，周老太太咬紧牙关，从不向人诉一句苦，一方面是她的修养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不得已。开始政治环境不好，身为地主婆的她不敢乱说话，后来摘了地主帽，她还是不能说，她的儿孙怨恨她给他们带来那么多苦难，外人至多给她点兼价的同情。这么些年，她的心里话，只能讲给那位幽冥隔世的周老先生听。他俩当年的情话，她不知在心里温习了多少遍，或许，就是那些温暖情话，支撑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夜晚。

现在，她把什么都忘记了，唯有她的爱情忘不了。她终于可以抛开世俗的目光，跟她的尔琛在一起了，把要说的话跟他尽情说个够。这对她未必是不幸，很可能是幸福，深深的，我们无法体会的幸福.